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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煮江山     门阀风流txt下载     门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五十六章 美鹤留痕

    “簌!”

    一箭疾发,正中刘浓左肩,箭尾嗡响,箭身却被护肩卡住,既未坠落,亦未入肉。骑弓力弱,破不得甲。刘浓不管不顾,埋下脑袋,拍马便逃。身后追着五百骑,刘胤挥着重剑护于左侧,卷落簇簇箭矢。

    “簌!”

    忽然,背后风声乍裂,刘胤翻剑反斩,却未能斩中李勿掷出的长剑,刘浓将身一扭,意欲避过,却差得一丝,左肩猛地一沉,胸口一阵闷痛,身子带着贯力往前一扑,险些坠马,晃了几晃,继续狂逃。

    “掷枪!!!”

    李勿脑中灵光一闪,当即振臂大呼。紧随其后,间隔较近的骑兵神情一愣,疾速回过神来,纷纷奋力掷出手中刀枪。

    “唰,唰唰!”

    天空一黯。

    “小郎君!!!”

    刘胤发指眦裂,速即纵马斜插,铁塔巨山般的身躯横打,重剑狂舞,撩落几支刀枪。突地,左胸霍地一恸,中了一枪,连人带马倒退数步。

    “簌!”

    尚未勒马稳住身形,乌影一闪,犹若乌龙探海,携万斤之力而来,刘胤一声大吼,重剑猛斩,将丈八剑槊斩开半尺。

    然,人已避开,马却避不得。

    “律!!!”

    座下乌墨马一声悲啼,脖子竟被那长达两尺的槊锋贯穿。

    “轰!”

    血水如潮涌,乌墨马斜斜彻翻,沉重的身躯把飞雪也撞得一个趔趄。

    “碰!碰!”

    两声闷响,尘沙飞扬。刘浓与刘胤同时坠马。刘浓‘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因身上甲胄过重,翻身未起,便柱着阔剑想要爬起来,李勿纵马踏来。

    “贼子,安敢!!!”

    刘胤双眼圆瞪,双手抱起重剑,脚下蹬出两坑,身子猛地向前一扑,剑锋横扫,斩马退!

    “唰!”

    “希尔……”

    剑光如扇面,一剑斩断两只前腿。巨大的马身猝然一矮,李勿迎头便栽。

    “贼子,授首!!!”

    刘胤轮剑便斩,欲将李勿拦腰斩作两断。

    “簌!”、“锵!”

    又是那名掷槊的骑将,挥刀将刘胤的重剑斩得一歪,重剑去势不竭,削落半个马首。而刘浓将将爬起来,眼前却豁然一黑,状若小山的马身压过来,“轰”地一声闷响,被压得只剩一个脑袋。

    “朴……”

    再喷一口血箭。

    “锵锵锵!”

    刘胤大吃一惊,以一战十,狂舞重剑,死死护住小郎君,不让人斩首。

    “呜……”

    “轰隆隆!”

    李勿狞笑着正欲抽冷子窜进去,将那动弹不得的脑袋剁掉,却在此时,身上猛然一轻,已被那骑将拉身上马。李勿狂叫:“速斩其首,何故止我?!!”

    “速撤!!!”

    骑将弃了刘胤,调转马首,携着李勿,拍刀大呼:“若再不撤,便撤之不得!”

    五百步外,铁骑如龙,白袍风啸。一千步外,铁林如山!军阵前方,曲平与荀娘子一马当先,状若尖刀遥遥纵插。

    三百步,数十个呼吸!骑将引领着五百骑狂奔,只要入了庄,一切尚可再行定夺!李勿犹自盯着那颗脑袋,赤目狂叫:“仅差一步,一步尔!!!”

    “哐哐哐……”

    眼见疾将入庄,庄门却突然闭合。庄墙上,美姬双手怀抱着一柄长刀,挥刀斩断了挂木之绳,粗如人腰的横木猛然坠落,死死卡在门后。

    “贱婢,安敢!!!”

    张景被此景象怔住一瞬,随即,哆嗦着嘴,指着美姬,喝道:“贱人,果如鸠毒尔!稍后,必将汝分尸于野!”

    美姬抱着刀,借着如镜刀面理了理嘴角乱发,嫣然笑道:“李勿为夺我身,弑我父母,其人当死于乱刀之下!刘浓,杀我阿兄,亦当亡!我死何惜,得见二人陪亡,心足慰矣!”

    “疯妇!毒妇!快快与我拿下!”

    “速速斩木!”

    张景怒不可遏,胸口却若巨山沉临,忙不迭地的发号施令,墙上部曲亦回过神来,捉刀上前者有之,冲向庄门者有之,乱作一团。

    “开门,开庄门!!!”

    看着越滚越近的铁骑,墙外骑将振刀大呼,庄门后,一干部曲手忙脚乱的抬木、斩木,但那横木乃危急关头闭庄死守之物,岂能如此轻易挪斩。

    “哈,哈哈……”

    墙上,响起悲凄的笑声,美姬潺潺危危的捧刀架脖,用力一拉,血线喷射,而她的身子却朝着墙外一栽。

    一缕雪纱悠悠坠落,带着丝丝殷红。

    “滴!”

    脖心陡然一冷,李勿愣愣的,怔怔的,下意识的伸手一探,手指染血。

    “小郎君,小郎君!”

    刘胤扑到刘浓身边,抓住马尸后腿,狂吸一口气,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奋力一抬!

    “豁!”

    重达千斤的巨大马身被其抬高一尺,而刘浓却一动不动!

    “啊!!!”

    刘胤惊骇欲狂,眼红若赤。双臂猛然暴力,再抬两尺,继而,竟将马尸斜斜甩出丈外。

    “小郎君,小郎君!!!杀,杀光他们!”

    雄壮的巨汉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抱起浑身乌墨甲的刘浓,仰天,奋力大吼。

    “杀!!!”

    “列阵!稳马,冲锋!”

    骑将眼皮狂跳,调转马首,面向撞来的骑军,驱马纵前。庄门已闭,后路已绝,唯有奋死一战!

    “虎!”

    对撞!

    “分列!”

    眼见即将一头撞上,前排轻骑却齐齐拔马斜插两翼,正中,赫显具装铁骑与百花精骑,两里慢跑、加速,到达此地,蓄势已至顶。

    梦魇,无声的惨烈。

    张景趴在墙头,俯视一百五十步外的情景,全身每一寸都在战栗。他听不见一丝声音,瞳孔疾放,却只能模糊的看见那道铁流撕碎了一切。

    凿穿,挥刀!

    反贯,纵刀!

    犹若天帝之鞭,鞭笞着邪恶,一鞭扫过,人马如饺坠落,一鞭纵抽,密密麻麻的禾苗,瞬间中透。没有喊杀声,只有无尽的杀戮。

    沉默,整齐,压抑。

    也不知过得多久,张景瞳孔猛然回收,浑身随之一抖,暗觉身上骤然一冷,各种声音随即传入耳朵,牙齿打颤声、丝丝冷气声、悲悲马嘶声……

    墙外,已方五百骑,已然尽亡。

    敌方,敌方之人犹如魔鬼,勒马于血河中,黑盔黑甲,辩不清面色,唯余双双冰寒之眼。

    “灰儿……”

    受惊的战马扬蹄,欲窜向田野,被北宫打横一拉,扯住缰绳。顺势骑上了马,扬手接过曲平抛来的李勿之头,拍着刀,来到墙下百步内,晃了一圈,墙上,竟无人射箭。

    “小郎君,小郎君……”

    “啪啪啪!”

    伴随着剧烈的摇晃,胡乱的拍脸,刘浓喷出一口血,喘出一口浊气,豁的一下睁开眼。散乱的眼光逐渐清晰,虎目含泪的刘胤,一脸担忧的郭璞,梨花带雨的红筱……

    “如,如何?”

    “小郎君,战事已毕,切勿乱动,切勿劳心!万事有郭璞!”

    郭璞倾身按伏刘浓,伸出去的手却在不停颤抖,缩回手,用力捏了捏,缓缓起身,正了正顶上之冠,扫了扫肮脏的袍摆,掏出怀中早已备下的檄文,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行至墙外两百步。

    步履踏起朵朵血莲,神情却波澜不惊。

    斜掠一眼墙上,缓缓展开卷文,高声念道:“太兴三年,春末。滋,汝南上蔡,流民李勿据坞,占士之园,霸民之田,夺民逞欲,戮民于野,其状难言,其罪难书!晋之府君,持礼规劝,劝且不归,反事行乱……浩浩兮日月,其恶兮彰彰,天且不容,地不纳归……”

    待将冗长的诉文念毕,郭璞负手仰望,冷声喝道:“限期两日,撤离上蔡。”言罢,挥袖而去,待穿出血河,再行一阵,突地加快脚步,冲至无人之境,俯身,狂呕。

    待吐毕腹中秽物,抬眼之时,却见远方的草野中,有一群衣衫褴褛之人蹒跚隐现。仿若地鼠,面色乌黑,浑身是垢,也不知何处钻出来。渐行渐近,但见每人肩挑背扛,破竹笼里盛着重物,状若黑石。

    铁石!!

    ……

    两日后。

    和风绚日,天高云逸,簇拥作朵。

    刘浓惨白一张脸,命红筱与其着甲。

    红筱瞅了瞅面若雪纸的小郎君,心中幽幽一叹,情不自禁的伸手触了触他左脸那道伤痕,此乃箭簇擦伤,长及两寸,未入骨。

    “嗯……”

    刘浓正欲坐起身来,被她一抚,冰凉微浸,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

    红筱瞬间一惊,素手顿在半途,稍徐,慢慢放下来,曲身万福道:“小郎君,婢子无用!请小郎君责罚!”

    “与汝何干?”

    刘浓裂着嘴角,晒然一笑,用手摸了摸,略有刺痛,虽未入骨,但日后必留伤疤。

    红筱双肩轻轻颤抖,端在腰间的手暗中互绞,垂首道:“小郎君,日后,日后切莫一意独行!不然,婢子,婢子无颜再见小娘子……”说着,徐徐抬首,凝视刘浓面上那渐渐愈合的伤口,眼神带着忧虑与自责。

    “男儿上阵杀敌,落下些许伤痕,乃应理之事。与汝无干,何需自责!”

    刘浓站起身来,走向木人,意欲自行套甲。红筱眉头紧皱,莫可奈何,只得上前替其整甲,落手极轻,深怕勒坏他。

    待穿戴整齐,刘浓深吸一口气,稳住面色,按着楚殇,大步出帐。

    帐外,一应诸将默然肃立。待见刘浓出来,齐齐阖首。

    引将出营,营外军阵如丛。跨上飞雪,拔马而前,领阵徐进。

    尚未靠近庄园,张景已率千余军卒出庄,见了刘浓,沉沉一揖,挥军北往。

    刘浓未作一言,放目远送,此番踏马河西,亲历险境,总算将上蔡平抑。回身望向野草深处,那里有铁石若干,然,不可独享。其间两成,将入荣阳。五成,奉呈祖豫州。

    而汝南上蔡,即将翻开新的篇章……(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七章 庭议表功

    公元320年,夏初。

    祖逖率三万大军,北渡淮水,直抵雍丘。石勒闻知大惊,当即命石虎率铁骑两万,自邺城而出,与祖逖对阵于陈留边境。两军稍事几番接弦战,互有胜负,而后,各存顾忌,勒城束营,遥镇以待战机。

    数日后,中军帐。

    祖逖脱下头盔,来不及抹去满脸的汗渍,疾疾奔至案边,捧起水碗咕噜噜一阵狂饮。饮罢,将水碗重重一顿,喘着粗气,虎踞于案后。刚经历一番苦战,阵斩两千铁骑,逼得石虎后退十里,据城而守。可他的脸上却未见半点喜色,江南乱势渐呈、朝局堪忧、大军补给欠缺,各方琐杂纷乱之事,令老将身心疲惫不堪。

    “将军,有信至!”

    “从何而来?”祖逖抹了一把脸,挺胸面对来人。

    骆隆道:“由上蔡而至!”

    “上蔡?”

    “然也,兴许是有要事,信使先至寿春,未见将军,便衔尾北来。”

    “要事,莫非李勿之事已然有果?”

    祖逖眉梢一扬,深深的颔纹微张,随手接过信,撕角匆匆一阅,眼角寸寸绽开。“啪”的一掌击案,长身而起,来回徘徊于帐。良久,将信递于骆隆,嘴角一歪,笑道:“占义于理,行礼于上,杀伐从后,华亭美鹤已化江东之虎,了得,了得!”

    骆隆扫了一眼书信,揖道:“恭喜将军!”

    祖逖挑眉道:“何喜有之?铁石乎?”

    骆隆笑道:“非也,铁石乃死物,唯人可活也!可将其铸为刀兵,亦可将其铸为锄镰。”

    祖逖道:“长吏且度之,我意在刀兵,亦或锄镰?”

    闻言,骆隆慢条斯理的一揖,笑道:“刀兵,将军何缺?将军所缺者,在人也!在倾心赴北之人也!唯复土安民,方可代代不绝,从事驱胡也!”

    “哈,哈哈……”

    祖逖放声大笑,拔出腰间,以二指拭之,畅然道:“但使胡骑绝于故土,宁使此剑,融于镰锄!”转念一思,又摇头道:“非也,剑不可融,需排剑成城!剑犁于前,锄犁于后,方为正道也!”

    “将军,高见!”

    骆隆淡然一笑,又与祖逖细谈一番,方才告辞离去。慢悠悠的度着步子,穿行于万军丛中,骑上一匹马,出营,来到雍丘城外小村中,一眼便见余莺在村口的老树下喂鸡。

    “咯咯咯……”

    骆隆哑着嗓子,学着鸡鸣声,当经过余莺身侧时,伸手一捞,将其携上马,轻夹马腹驰入村中。在村头,青青篱笆俺着茅舍三两间,内间种几许瓜物,虽未见果,叶已碧绿。

    骆隆跳下马来,向余莺伸手:“来!”

    余莺细眉微凝,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翻身至一侧,而后,闭着眼睛一跃。她不信他,每次,他都要戏耍她,让她摔上一跤。

    “吧嗒!”

    果不其然,当她临身跃下时,骆隆猛地一抽马屁股,那马受惊之下,向前拔足便奔,而她,当即摔了个正着。

    “哈哈……”骆隆捧腹大笑,再次向趴着的余莺伸出手:“来!”

    余莺寸寸抬头,凝视着他,却未理他,自个慢慢的爬起来,抹了抹脸,揉了揉膝,理了理裙角,默然走向室内。

    骆隆也不在意,揉着她的屁股,慢声道:“今日有喜事,那华亭刘浓当真了得,一入上蔡便杀了李勿,赶走了李司州部属,了得,了得!”说着,手上力道越来越重。

    余莺秀眉浅颦,暗暗忍受着,不作一言。

    骆隆揉了几下,好似觉得无趣,松开手,耸了耸肩,边走边冷笑道:“莫要担心,他解了祖豫州之难,又占据义理,李司州奈何他不得。况乎,此子极其事伪,长袖擅弄,各方皆有所备,何人可制得他?”

    余莺道:“譬之于汝,又当如何?”

    “哦,哈哈……”

    骆隆身子一顿,徐徐回首,看着面色平淡的女子,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后据,继而,捏着女子的脸蛋,抚其光滑面颊,修长玉脖,轻声道:“应在伯仲之间,然,世事难料,今方喜胜,焉知他日,头悬何处?汝且静待,时日尚长。”言至此处,一顿,笑视女子危耸的胸:“骆隆,饥也……”

    ……

    司州,荣阳,与洛阳一衣带水。

    张景跪匐于席,低声报禀。李矩孤坐于案后,眉冷色寒,在其案上,有一封信。

    此信,与张景同至荣阳,所讲内容却大非。

    李矩扬了扬信,冷声道:“信中所言与汝言之真假,吾已不再深咎,但有一问,汝等携军至上蔡,乃奉何命?”

    张景眼底一缩,不敢抬首,答道:“护铁,送铁,不可滋事扰民!”

    “抬起头来!”

    李矩声音冰冷。

    张景肩头一颤,抬头一看,只见年过半百的儒将铁面如水,心中咯噔一跳,忙磕头道:“侯爷息怒,侯爷息怒!”

    “碰!”

    李矩扔出案上镇纸,砸在张景面前,喝道:“如何不怒?吾与祖逖相约三年之期已至,汝等为何仍旧滞留上蔡?”

    张景颤声道:“侯爷,职下深知荣阳缺铁!”

    李矩怒道:“缺铁?我等需铁,祖逖岂不需之?!做人行事,当以信为先!若不得信,李矩早为人亡也!汝等如此行事,教我李矩以何面目再见祖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放慢语音,又道:“退下罢,若非念汝多年劳苦,定斩不饶!”

    “诺,职下告退!”

    张景抹了一把汗,躬身而退,后退之际,抬目暗视李矩,见李矩嘴角轻抖,心中暗自一揣,止住退势,试探道:“侯爷,那刘浓委实猖獗,若不予以惩治,恐有损侯爷声威!”

    “嗯!!”

    李矩长眉一挑,张景赶紧伏首,却听李矩道:“汝南,乃祖逖之汝南!鞭长莫及,其奈何哉,且观日后!”说着,拿起案上书信,缓缓触于灯火。

    “诺!!”

    ……

    徐州,徐县。

    初夏时分,蝉虫未起,赤日微炽,桓温撩着袍摆坐床于公署中,正行审理诉案。堂中有二人正行互斥,争论已有半日,似蚁若嗡,听得人不胜烦耐。

    因紧临兖州,有兖州军坐镇于外。故而,徐州较安,而晋室对徐州亦颇为注重,时常遣仕员入徐州牧民。此地,民风虽不若江南,却也不似庐江与淮北,恒温来徐县已有数月,终日无所是事,百无聊耐之下,便坐床于堂审讼,聊以排解。

    若非如此,他乃府君,此等庶民相争,县丞、县典审理便可。

    “啪!”

    猛地一掌拍案,桓温唰地起身,怒道:“区区小事,何故相争?”

    左首之民捧布而出,揖道:“府君容禀,此布乃我所有,其人夺之于道,故,不可不争!”

    右道之民怒道:“非也,此布乃我遗落于野,我辙身而寻,见其正欲拾布窃走,故,讼堂争之!”

    “哦,原是如此?”

    桓温眉头一扬,大步出案,喝道:“且张布匹!”

    左首之人不敢有违,将布匹展开。桓温浓眉一皱,拔出腰剑,比了比,从中一剖,冷声道:“汝等,各执一半,休得再言!”

    “这……”

    堂中两人面面相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一人拿着一半,出了公署。公署外,观讼之民见之,面色各异,有人窃窃私语:“桓府君,胡闹也!怎可如此审讼?”

    桓温听见了,却并未在意,叫过县丞,吩咐道:“遣人,一路跟随。观其二人面相,若骂我者,带回便可!若神色喜悦而称赞者,枷索缚之!”

    县典奇道:“府君,何故骂者不咎其责,反责之?”

    桓温不屑道:“区区小事,何足言因?骂者,必乃失布之人,故而心生不忿!喜悦者,必因得意外之获,故而赞之!”

    言罢,挥袖直去,踏上牛车,命车夫驱车至城外,阔步登上山颠,站在亭中,负手回望江南,虽入眼不可见,却仿若得观江南盛景,再侧身看向北,眉头越锁越紧,喃道:“不知何日,方可一展所负之志也!不知何日,方可脱水于飞也!华亭美鹤,刘瞻箦,汝之北行,又作何如?”

    ……

    江南,八百里建康。

    九五之城,司马睿坐床于九阶之上,神情略显疲态,眉心胀痛且微紧。

    阶下,刁协与刘隗正在争执建军之事,刘隗力主建镇西军,以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兖、豫、幽、冀、雍、并六州诸军事。刁协怒斥,称建军尚可徐议,却定不可为征西将军。

    镇西军,征西将军?

    司马睿心中难以取舍,挥了挥手,制住争执的俩人,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王导,倾身问道:“以仲父之意,此事,理当何如?”

    王导抬起微垂的眼皮,冷瞥一眼趾高气扬的刘隗,淡声道:“陛下,姑且不论镇西军,但论征西将军,而今,祖士稚为镇西将军,血战七载,方才收复豫州。若遣征西入驻,恐寒士稚之心矣!”

    “然也,此举,断不可为!”

    纪瞻捧笏而出,瞪了刘隗一眼,沉声道:“陛下,而今,士稚正行对阵石胡,若行此事,定寒将士之心!”心中却暗叹:‘建军尚可,然,以一万之军,欲控六州,委实可笑,此举,不缔于,楚人以叶障目也!’

    “陛下,我等附议!”

    “陛下,不可寒将士之心……”

    当下,一干众臣纷纷捧笏附议。司马睿眯着眼,暗中盘算,月前,若无祖逖勒兵寿春,遥制王敦,恐后果难料,祖逖,忠臣也!当即作决:“此事,隔议!”说着,暗觉疲惫难耐,挥手道:“若无它事,诸卿……”

    “陛下,尚有一事!”

    刚晋五兵尚书的蔡谟捧笏出列,瞄了一眼刘隗,扬声道:“陛下,有一事容臣以禀,两月前,镇西将军呈奏为上蔡府君刘浓请功,然,不知何故,文奏搁滞至今,未议未呈。臣方入五兵,是以……”

    “上蔡,刘浓?”

    司马睿神情蓦然一怔,半晌,方才想起江南尚有一人北往,而此人,正是华亭美鹤刘瞻箦。思及此人,他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刘舍人想必将至上蔡,何来奏功?”

    蔡谟捧出一卷文奏,沉声道:“启奏陛下,刘舍人途经淮南,恰逢镇西将军帐下谢浮叛乱,故,阵斩叛将谢浮,斩首八百,俘虏四百……”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众臣皆识得刘浓,谦谦如玉君子也,竟有如此战功?若非出自祖豫州呈奏,教人怎敢相置信?!

    “华亭刘浓,俊杰也!陛下,此彰当表也!”纪瞻满脸笑容,声音抑扬顿挫。朝列之人皆知,他与刘浓交情匪浅,而他自知,刘浓与他,虽未明言,但实乃半子情谊,怎生不喜。

    蔡谟嘴角一翘,趁势再道:“陛下,刘舍人途经荒野,纳流民万余,携入上蔡,正代陛下教化。想必,不日上蔡境便鸡犬相闻,乾坤拔正,纲常复治也!纵观此举,虽不足以言功,然则,北地多艰,何不表也?!”

    “然也!”

    司马绍踏前一步,深深一揖,笑道:“父皇,何不表其功,彰其行。”

    “陛下,理当表其功,彰其行!”奉命入建康的会稽郡守谢裒,语音淡然,面带笑容。

    “表!”

    司马睿见刘隗正欲出言,心中突生一阵烦燥,大手一挥……(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八章 秋雨敛愁

    夏末近秋,正是江南多雨时。

    轻雨淅沥如纱,飘柳垂帘。

    丝一半,雾一半。

    由余杭至华亭的官道上,十几辆牛车绵延曲铺,数十名身披雨蓬的部曲挎着刀,踩着道中水坑,冒雨急行。

    部曲首领查核完队尾的货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辕上,搭眉看了一眼远方,而后,快步奔至首车,低声道:“小娘……小郎君,再有半个时辰,便至华亭刘氏。”

    “嗯,恐雨渐烈,咱们的货乃锦布,淋不得雨,但且辛苦一些,待至华亭再作休歇!”

    丁青矜在车中抿了一口茶,挑起边帘,看了看雨蒙蒙的天,秀眉渐渐皱颦,面上带着些许忧色,夏秋之雨最是绵长,若是持续不断,怕是将误行期。

    部曲首领大声吆喝着,命车夫快鞭催牛,随后又奔了回来,伴着牛车疾走,边走边道:“小郎君,咱们往年行商都是直行丹阳,由大主顾承接。此番,为何却绕道来华亭刘氏?”

    部曲们心中早已不解,却不敢多问。

    丁青矜稍稍一想,将至华亭,也当让他们知晓到底欲去何处,便隔着帘道:“此番行商,并非售往江南,而是前往江北。”

    “江北?!”部曲首领神情大惊,余杭丁氏锦绸从未出过江南。

    车中,丁青矜的嘴角翘了一翘,正色道:“待至华亭后,收勒部曲,不可多言。而后,咱们将走华亭刘氏商道入历阳,在历阳建商肆。日后,日后,或将入淮南,或将入汝南。”

    “诺!”

    部曲首领按刀垂首,肩头颤抖,瞥了瞥车帘,忍不住再道:“小郎君,请恕丁幕多言,现今,刘舍人虽是名播于野,且被朝表为殄虏护军。然,江北非同江南,且不言如何渡江。单是历阳,丁幕便闻流民四起,袭商于野。若是再往北,商道如何成行?”

    “勿需担忧,待至历阳,再见机行事!”

    “诺!”

    丁青矜声音压得略重,秀眉轻竖,部曲首领不敢再言,她自己却暗自揣度起来。

    近半年来,华亭刘氏四处建别庄,好生一派兴盛之相。而月前,刘氏大管事碎湖至余杭刘氏别庄,俩人会晤语茶,碎湖言及将行商于江北,丁青矜芳心大惊,却瞬间作决,意欲与刘氏一道行商于江北,碎湖笑而应允。

    此时,将近华亭,丁青矜的心情却复杂无比,一面感叹华亭刘氏崛起之速,一面又忧心碎湖昔日所言有虚,且不时想起那只骄傲的美鹤,一想到刘浓,她便愈思愈深,渐尔竟仿若带着几许痴迷。

    雨水滚帘,窜幕成片,车轱辘辗过草坑,溅起水花丛丛。

    半个时辰极快,又极慢,清丽的小女郎尚在沉思,便听帘外部曲首领喜道:“小郎君,已至华亭刘氏!”

    “这,就到了?”

    丁青矜秀眉一颦一放,将心中那个人影不着痕迹的抹去,接过婢女递来的桐油镫,挑帘而出。

    到得此地,雨势渐小,唯余细丝。一阵清凉的末夏之风漫漫卷来,荡起裙纱薄透,细抚发丝微悠。丁青矜紧了紧手中镫,提着裙摆,踩着小木凳,下了车。

    徐徐清香扑鼻而来,侧首一看,道旁两侧,艳桃已夭,落红伴雨眠。正眼一观,水雾绕白墙,一半**一半烟。两根高达七丈的浑白阀阅,挺立于庄门左右,彰显着此间主人尊贵的身份。

    沿着夹道桃林而行,将将行至庄门前,尚未通禀,便见巨大的庄门缓缓绞开,从内中走一群女子,为首者与别人装束不同,梳着堕马髻,两翼各插一支明珠步摇。上身袭着淡紫滚荷襦裳,下身月色长裙垂至脚踝,浅露小巧水蓝绣鞋。未见奢华,却处处显着典雅。

    碎湖掌着雨镫,迎向丁青矜,待至近前,浅浅一个万福,嫣然道:“碎湖,见过丁小娘子。”

    “大管事,何需多礼。”

    丁青矜正欲揽手作揖,转念想起自己现在穿着一身女装,面上蓦然一红,尴尬的撑着镫,葱白尾指轻颤。

    碎湖嘴角一弯,引着丁青矜走向庄中,柔声道:“眼见时日将至,碎湖本欲今日前往吴县,因雨暂隔未能成行,不然,便与丁小娘子错身而过了。”说着,掠了一眼身后的车队,微笑道:“丁小娘子走的是水道?”

    丁青矜提着裙摆,绕过一个小水坑,摇了摇头,笑道:“水路多雨,恐绸布受潮,青矜便走的是陆路。的确绕了些路,但既至华亭,青矜理当前来拜见刘伯母与杨小娘子!”

    原是如此,怪道她要绕路,碎湖脚步微微一顿,细声道:“丁小娘子有心了,却是不巧,近日主母一直在吴县,未归华亭。而杨小娘子也前往建康了,是以……”

    “大管事,丁小娘子!”

    便在此时,胡煜披着蓑衣迎面而来,见了丁青矜行了一礼,他在历阳经营刘氏商事,与丁青矜多有照面,是以并不生疏。在他身后不远处,数十名随从抬着长长木箱,正在冒雨装车,箱中物事极沉,压得车轮深陷泥土中。

    丁青矜秀眉一颦,心知车中定非酒与琉璃,不愿探知,看了看天,见雨势已渐歇,便笑道:“大管事且自忙,青矜正好入院瞧瞧绿萝去。稍后,若欲起行吴县,命人来唤一声青矜便可。”半年来,因刘丁两家通宜,时有走动,她与绿萝一见如故,俩人颇是相投。

    “嗯……如此亦好,稍后,若是雨歇见虹,咱们便去吴县,丁小娘子勿需忧心绸布受损,碎湖备了雨麻。”

    碎湖伸手试了试雨,微凉润掌,断断续续,想必稍后即晴,当即便命雪雁与莺歌领着丁青矜去寻绿萝。

    待那一群桐油镫浮进院中,碎湖与胡煜走向牛车。碎湖撑着镫,歪着脑袋打量车中,淡声道:“千里往北极是不易,切不容失,万不可漏。小郎君,想必亦正等待呢。”

    胡煜沉声道:“大管事但且宽心,胡煜已然细点,共计横刀五百柄,良弓两百,精甲两百套,巨盾一百面,具装马甲二十。”稍稍一顿,瞅了瞅左右,又压低声音道:“一百匹马,日前已抵吴县,经袁氏之舟而往历阳。”

    碎湖点了点头,见雨已歇,便把镫一收,轻声道:“虽说有刘訚兄长开拓此道,理当一路无忧。但物事贵重,不可轻怠,我已命宽弟带两百护卫随同,罗首领可有择好人选?”

    胡煜道:“大管事放心,方才胡煜见过罗首领,人选早定,皆乃捍勇之卒。况且,刘訚兄长曾言,历阳郡经得袁郎君整治后,已无四窜流民。而庐江郡,自有刘訚兄长率队护卫。至于淮南至上蔡,现今无人不知小郎君威名,何人敢行拦截?”

    碎湖道:“谨慎为上,若是此番行路顺畅,日后便可安心往来!煜弟,幸苦了!”说着,朝着胡煜微微欠身,他将与李宽一道,护送辎重前往上蔡。

    “大管事,切莫如此,胡煜阖家皆乃华亭刘氏之人,岂敢言辛苦!”

    胡煜赶紧侧身避过,不敢当她的礼,而今,整个华亭刘氏能当她一礼者,便只有主母、杨小娘子与小郎君,即便其父胡华也当不得碎湖之礼。

    “大管事,大管事!!”

    这时,山岗上突然奔来一骑,边奔边呼,待至近前,唰地翻身下马,来不及抹去满脸的雨水,沉声道:“回禀大管事,奉主母之命,请大管事即刻前往吴县!”

    碎湖细眉一皱,心中咯噔一跳,问道:“何事?如此着急!莫非主母身子欠安?可有延医?”

    一语多问,又急又惊,来人却摇头道:“主母身子安康,大管事勿惊。”

    那是为何?碎湖心思疾转,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主母现在何处?”

    来人想了一想,回道:“小人走时,主母在桥氏庄中,命巧思遣小人速请大管事前往。”

    “桥氏庄园……桥小娘子……”

    碎湖面色蓦地一变,手中的桐油镫没抓牢,“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数息后,眨着眼睛,回过神来,也未捡镫,快步走向院中,边走边吩咐胡煜:“速速套牛,携上部曲,待我与丁小娘子出来,即刻前往吴县!”

    “是,大管事。”

    胡煜沉着脸往后便奔,却又被碎湖叫住:“不可耽搁!”

    “是。”

    雨已歇,一轮弧虹斜挂庄院上方,斑斓的色彩极其醉人。碎湖端着手,碎步穿行于院中,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心神便渐渐稳下来,走到二楼,抬首看向雨虹,眯了下眼,幽幽叹了口气,转入绿萝室中。

    将将进室,便嗅得暖香阵阵透怀,那是绿萝的味道,她已坐怀半载有余,再过两三月,华亭刘氏将添小主人。

    “丁小娘子,若是绿萝能与你一般,化身为男儿,四处游走,便好了。”

    “游往何处?上蔡乎?格……莫乱动,小心孩儿。”

    “格格……”

    又软又糯的欢笑声传来,碎湖在外室除却绣鞋,再次稳了稳面色,端手走入室中。

    室中,绿萝歪身坐在绣榻边,面色红润,小腹高翘。丁青矜依着矮案,正用手轻抚绿萝的小腹。兴许是有些痒,绿萝软软的笑着,两只粉蓝相间的绣鞋一踢一踢。

    两人见得碎湖进来,神色各异,丁青矜撤开手,端在腰间,文静的笑着;绿萝却嘟了嘟嘴巴,纤细的小脚踢得越来越欢。

    碎湖朝着丁青矜福了一福,走到绿萝身侧,漫不经心的避过她乱踢的脚,把她扶到床上,接过雪雁递来的软枕,枕在她的腰上,轻轻扯过绣被,捏了捏四角,这才柔声道:“好生歇着,莫乱动。”又回头吩咐绿萝的四个小婢:“我将去吴县,你们不可偷赖,需仔细服侍,万不容失。”

    “是,碎湖阿姐。”

    碎湖的声音虽细,却令四个小婢齐齐色变,纷纷敛眉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

    绿萝起身欲言。

    碎湖转过身,按着着她躺下,柔声道:“好妹妹,且细心将养,莫教小郎君挂牵!”言罢,深深的看了四婢一眼,而后,面对丁青矜,浅声道:“丁小娘子,咱们现下便起程,可否?”(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九章 游思入北

    丁青矜自无不可,当即与绿萝作别。

    绿萝可怜兮兮的看着丁青矜,依依不舍,却无可奈何。

    碎湖心中有事,未敢再作滞留,与丁青矜一道急急赶往吴县。

    一路上,碎湖都在凝思,秀长的眉紧紧皱着,桥小娘子身子弱,自小郎君走后,已几度反复,延请了不少名医,却治而无果。若是桥小娘子有个散失,待小郎君归时,必然心殇……

    唉!

    碎湖吐出一口气,长长一叹,挑开边帘,暗觉眉心微酸,伸出拇指与食指捏了捏。半年多来,华亭刘氏共建别庄两处,一应大事,皆需由她与杨少柳裁定,杨少柳现今坐镇建康,吴郡佐近之事便多赖她一人,四个庄子,两千多号人,处处皆需留意,也着实难为她。

    次日辰时,一行人抵达吴县刘氏庄园。碎湖入内未见主母,便又疾疾赶向桥氏。牛车将临桥氏庄园时,细雨又起,轻轻扑帘,碎湖从帘角伸出手,掌心微寒。

    ……

    清冷的季节,雍容的桂道,飘漫的雨丝,雾蒙的庄园,青翠的荷塘,恰似一画。

    画中的晴焉却无心风景,掌着雨镫,快步穿过荷塘。眉头锁得死紧,裙摆被雨斜湿,眼眶盈着泪雾。踏入月洞,揭开湘妃帘,轻步走入室中。方一进室,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在外室站得数息,待身上的寒气去了,才叠手叠脚的走进内室,轻声道:“刘主母,碎湖来了。”

    室中芥香缓浮,莺红燕绿一片,巧思与研画侍在两侧,兰奴与妙戈也在。

    刘氏坐在床边,以丝巾暗暗的抹眼角。待听见碎湖来了,回过头来,神情稍稍见喜,问道:“碎湖,人在何处?”

    “刚至庄中,婢子命人领入兰归院。”

    刘氏奇问:“为何不来此地?”

    研画瞥了一眼雪白的帷幄,柔声道:“主母,桥小娘子体弱,不宜伤神惊扰,莫若咱们先去见碎湖,待桥小娘子醒了,再来?”

    “是,是,不宜伤神惊扰!”

    刘氏一叠连声的应着,回头瞅了一眼床上的小人儿,心中愈发酸楚,眼泪便又欲盈眶而出。研画与巧思对了下眼神,深怕她太过伤神,当即便一左一右的扶起她,缓缓向室外走去。

    刘氏一步三回头,万分不舍。

    待人尽去了,晴焉把窗关上,闭紧湘妃帘,走到矮案边,把香炉中的积灰倒了,燃起新香,用手扇了扇,淡淡的香气似有还无。

    捧起案上小暖炉,轻手轻脚走入雪纱帷幄中,把小暖炉塞在布衾角落里,用手轻轻触了触小娘子小巧的玉足,入手微暖,不寒。晴焉舒出一口气,伏在床边,深深的凝视着安睡的小娘子,心中祈祷着:‘三官大帝,少司命……晴焉恳请诸位天神,让我家小娘子快些醒来吧,她已睡了三日了,不可再睡了……’

    这时,兴许是诸神听见了她的祈祷,桥游思睫毛颤了一颤。

    “小娘子醒了?”

    晴焉一声轻唤,而后,眨了眨眼,又用手揉了揉,确定小娘子未醒,是她看花眼了。小娘子的脸好小,雪一样白,定是冷了,眉头也微微皱着。想着,晴焉走到壁炉边,往里面添了些碳,转念又想:刘郎君说过的,加碳要开窗……

    “晴焉……”

    将将走到窗边,身后传来微弱呼唤,晴焉颤了颤眼睑,未回首,掂着脚尖推窗。

    “晴焉……”

    又是一声,晴焉这下听清了,猛地回过身子,只见小娘子坐在床边,歪着脑袋看她。那一瞬间,晴焉的嘴角寸寸绽开,眼睛却愈来愈红。

    “小娘子!!”

    一声轻呼,晴焉奔到床边,跪下来,捧着小娘子的手,喃道:“小娘子,小娘子,晴焉在,晴焉在,婢子是晴焉……”语不成声,她知道,每当小娘子醒来,都会懵懵懂懂的,而最近,小娘子病重,甚至偶尔会忘记她是晴焉。

    “晴焉……”

    良久,良久,桥游思眼底茫然层层褪却,眸子清澈如水,微微一笑,走下床,行至窗前,深深吸了一口窗外清新的空气,望着丝丝飞雨,轻声道:“我睡了几日?”

    晴焉拿出食盒,将一碟碟精致的吃食摆在案上,边摆边道:“三日了,小娘子定饿了,晴焉备了好多吃的,都是小娘子喜欢的。”

    “哦,相较昔日,多了一日……”

    “咕噜噜……”

    一阵轻微响声乍起,桥游思香肩一颤,雪白的小脸蓦然悄红,捧着小腹转过身来,神情略显尴尬。而此时的她,美到极致,浑身如雪,乌发如墨,宛若雪之精灵,既娇丽又脆弱。

    ……

    兰归院中。

    碎湖与刘氏等人簇坐于室,矮案上置放着一叠纸卷,洁白的左伯纸中密布着绢秀簪花小楷,其间内容杂乱,或是一首小诗,或是一句短语,更有一些,乃是一幅幅简画。

    碎湖凝视着画中人,虽未着色,也未细致描神,但她一眼便辩出,这是小郎君。而那些诗句,也都与小郎君有关。

    刘氏之所以命她速速前来,便是希望她能拿个主意。桥小娘子病情越来越重,沉睡的日子一日胜过一日,她们都知道,怕是难以久长。

    室中寂静,无人出声。

    刘氏红着眼睛,巴巴的看着碎湖,她自己的一颗心早已混乱不堪。

    碎湖暗吸一口气,把案上的纸卷起来,稍作沉吟,轻声问道:“主母,桥小娘子现下几日一醒?醒来时,气色可好?”

    “这,时醒时眠,眠时多过醒时……”刘氏迷迷糊糊的,又惊又伤之下,哪里计过时日。

    研画细心,想了一想,答道:“每隔十来日,便会沉睡一回。时尔一日、两日,这次已有三日。醒时,气色倒好,只是身子却弱,经不得寒。”

    巧思瞥了瞥案角纸卷,皱眉道:“病由心生,桥小娘子此病,怕是因思念小郎君太过而致。前番,鲍仙姑来时也有言:‘若是宽心叙怀,应无大碍。然,若是抑郁反复,恐将危矣。’我与主母商议过,往日乃因北道不通,此次,何不让桥小娘子一同前往上蔡?待至上蔡,见了小郎君,兴许,兴许便宽心叙怀了。”

    上蔡……

    碎湖挑眉看了她一眼,朝着刘氏万福道:“主母,上蔡距此足有千里,行程至少也需月旬,桥小娘子身子弱,能否成行?此为其一。其二,毕竟桥小娘子与小郎君,尚未,尚未正式文聘。此举,有失礼节!其三……桥小娘子愿否?况且,此事,桥郎君知否?尚且,少主母若知此事,又当何如?”

    “这……”

    刘氏神情突地一怔,捧着茶碗的手也随即一抖。她原本便是个欠缺主张的人,被巧思暗中一揣恿,便觉理应把桥游思送至上蔡,兴许会有所好转。可如今,听得碎湖的缜密剖悉,晃觉干系竟如此之多,当即更没了主意。

    想到桥游思那张雪白的小脸蛋,柔弱如柳絮的身子,刘氏的眼泪便朴簌簌直掉,嘴里乱喃:“这可如何是好?昔日虎头走时,曾再三叮嘱,游思身子弱,要好生将养。若,若待虎头归来,未见着人,岂不悲伤……唉,我的儿……虎头……游思……嘤呜……”

    “主母,主母勿伤!”

    “主母,勿伤,兴许桥小娘子过几日便好……”

    “主母,小心身子……”

    她这么胡乱一阵哭,室中再没人敢挺直身子,巧思、研画、兰奴、妙戈齐齐跪了一圈,劝的劝,哄的哄,可就是哄不止她的眼泪。反倒使刘氏愈来愈悲,在她的心中,最疼爱的是儿子,次之,便是这自幼失母的桥游思。

    巧思瞪了一眼碎湖,嗔道:“碎湖,阿姐,大管事!而今桥小娘子性命垂危,何故横生恁多礼节?况乎,小郎君与桥小娘子之事,桥氏自知,咱们刘氏上下也知,怎地就不合礼了?莫非,欲使桥小娘子人殁了,再,再礼乎?若是如此,小郎君归来,大管事将以何颜面对?!”

    “碎湖阿姐,桥小娘子,耽搁,不得。”兰奴深深的看着碎湖,一顿一顿。

    刘氏也拉着碎湖的手,悲声道:“碎湖,别人我不知,但,但你自幼跟随虎头,应知虎头之心。虎头待游思与人不同!与人不同……你聪慧伶俐,且想个诸事齐美的法子,可否?你,你莫要有他心,日,日后……”

    “主母!!”

    闻听此言,碎湖如遭雷击,匍匐在地,双肩颤抖不休,死死忍着,不让泪水滚出,心思则瞬间百转,少倾,徐徐抬首,缓缓扫过室中众女,在刘氏身上停顿住眸光,轻声道:“主母,此事若要尽全,恐在桥小娘子已身之愿,若她不愿,谁也莫可奈何。”言至此处,一顿,淡然道:“然,婢子思之,有一人,或许可劝得。”

    刘氏忙问:“何人?”

    “少主母!”

    “啊?!”

    众女皆惊,少主母会如此大度?便是碎湖都被主母猜疑,何况堂堂陆氏女郎,华亭刘氏将来的少主母!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妙戈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大管事此言在理,兴许少主母可以劝得。”

    “主母但且宽心,婢子这便起程,前往华亭陆氏,拜见少主母。依婢子度之,少主母定至。”

    碎湖朝着刘氏三度大礼叩首,而后缓缓起身,端着手,默然离去。待至无人处时,掌着桐油镫,仰头看天,细雨扑面而来,脸上湿润一片,分不清是雨水,亦或泪水。

    稍徐,伸手微微一抹,迎向牛车,搭着莺歌的手,钻入车中,沉声道:“去华亭,陆氏庄园。”

    “碎湖阿姐,快看。”

    突然,莺歌在帘外唤。

    碎湖挑开帘角一看,只见微雨茫茫中,有人撑着桐油镫,冉冉行于荷塘边,雪纱似雾蒙,蓝履若螓蝶,青荷作碧透,美到极时,难以述之于言。

    待那缕清幽香魂远远嵌入画里,碎湖闭了一下眼,喃道:“小郎君,婢子定不相负也……桥小娘子,当随君侧……”(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章 安境殄虏

    华亭,陆氏庄园。

    夏末蝉褪,秋鹤羽丰,但见得一只只洗羽鹤拍丛而起,展开黑白相间的羽翼,穿插于雨后茫空。时尔三五成群翻飞,倏尔孤翅撩拔苍穹。

    突然,那只离群的孤鹤愈拔愈高,一声长啼天下惊。恰于此时,草潭中,一鹤乍起,追着那孤鹤斩翅疾上,少倾,两鹤盘旋于空,比翼共飞,两尾并列似剪若乌燕。

    “秋鹤与飞,燕尾成双……”

    草潭边,正在漫不经心荡秋千的陆舒窈见得此景,浓密的小梳子俏俏一唰,嘴角轻翘,借着荡势跳下来,俏步来至画案前,接过抹勺手中的画笔,歪着脑袋,凝着浅眉,细细推抹。

    抹勺捧着墨盘,内中有浓、淡、破、渍、泼、焦、宿,诸墨。陆舒窈描神之时与别人不同,喜用重色,偏好埃墨与宿墨,正是如此,恰好显出她的画技非凡,不多时,描神便毕,但见丈二长纸中,庄园含于烟雨,连绵成片,而上空翻飞着一对白鹤,乌墨尾翼对展时,正似一把剪刀。

    《秋鹤燕舞图》

    烙下一行小字,陆舒窈展开眉,缓缓直起身子,眯着眼睛打量,而后,提着笔浅浅的笑。在她的心中,这一对鹤,便好似她与刘浓。刘浓便是那孤鹤,整日东啼西啼的卖弄羽翼,幸而,终究是被她给捕了。思及此处,小女郎捧着笔,格格笑起来。

    “小娘子,小心墨……”

    “呀……”

    抹勺不提醒倒好,一提醒反惊了她,葱玉般的小手一抖,画笔坠墨,恰好落在她的金丝履上。

    “小娘子,履污了……”

    “勿擦,越拭越脏……”

    抹勺弯下身来,欲用丝巾擦拭,陆舒窈摆了摆手,提着裙摆,看着自己的脚尖,东瞅瞅,西看看,而后眼睛一眯,蹲下身来,提着画笔在鞋尖上轻描淡划几笔,稍徐,便见一束蔷薇凸现于鞋面上。黑色与金色,极其衬合。

    抹勺蹲下来,对着小娘子的脚尖轻轻的扇风,待墨均尽了,笑道:“小娘子,日后,刘郎君便似这蔷薇,终日伴随着小娘子呢,荡秋千时,一眼便可见,走路时,垂首亦可见。”

    陆舒窈脱口道:“眠寝时呢?”

    “眠寝时……”

    抹勺眨了眨眼睛,挑眉戏道:“待眠寝时,咱们把它放在塌边,小娘子想见便见。待几时厌了,婢子便把它洗了,可好?”

    “恁地贫嘴!”

    墨尚未干,陆舒窈不敢乱动,蹲在草潭边,点了一下抹勺的额头,心里软软的甜,尚有些许得意。

    “阿姐,阿姐……”

    这时,小静言甩着大袖阔步行来,走到近前,蹲身一看,指着陆舒窈的脚尖,叫道:“哇,好一束蔷薇,华亭美鹤也,君,何故在此也?来来来,且与静言大战三百回合……”

    “噗嗤……静言休得胡言!”

    “小二十八郎君……”

    陆舒窈莞尔一笑,而后,回过神来便嗔。

    小静言却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笑道:“阿姐,美鹤现居江北,做了甚殄虏护军,殄虏者,乃与胡人为敌也。胡人凶残,阿姐不惧乎?唉……”说着,长长一叹,伸手接过小婢怀中的青虹剑,二指由剑尖抹至剑锷,歪头道:“若使静言为此职,定当不负青虹剑,必使胡人授首,以扬静言之名。”挑眉又问:“阿姐,殄虏护军,乃是几品?”

    陆舒窈懒得理她,扇了扇鞋面,慢慢站起身,遥望头顶之鹤,神情悠悠。

    陆静言见阿姐不理她,颇是无趣,提着剑凑过来,瞅了瞅阿姐,眼睛咕噜噜一转,问道:“阿姐,下人们皆传,刘美鹤了得,一入江北便为护军,那护军到底几品?”

    抹勺大声插嘴道:“六品!”

    陆静言不屑的扬了扬眉,抬着下巴,嚷道:“呵,我当多了得,不过六品也。待日后,静言必为大将军……”

    “六品,已然了得!”

    这时,陆老快步行来,爱怜的看看陆静言,哄道:“静言志气高远,日后必为大将军。不过,华亭刘郎君确属了得,年方十六便以次士居六品护军,自九品官人法以来,尚未有例。”

    “哼!”

    陆静言转过头,下巴仰得更高。

    陆老宠溺一笑,对陆舒窈含了含首,笑道:“小小娘子,华亭刘氏来人了,可见?”

    “刘氏?见!”

    陆舒窈神情一怔,继而一喜,当即提着裙摆,随陆老疾步而行,穿过竹林,一眼便见碎湖正候在君归院前。

    待见了陆舒窈,碎湖暗吸一口气,碎步迎上前,万福道:“婢子碎湖,见过少主母。”

    “勿需多礼,快快且起。”

    陆舒窈微笑着虚虚一扶,焉知碎湖却福而未起,小女郎眉头微皱。

    “唳!”

    恰逢此时,林梢响起一声长唳,闻声,小女郎不禁抬头仰望,但见一只雪羽红顶鹤掠过头顶,翻过白墙黑瓦的院落,双翅一扇,朝着北方扑去。

    碎湖直起身,随她一同望着天边那点红,久久未曾言语,半晌,碎湖道:“少主母,婢子来此,是为有一事相求。”

    陆舒窈却仿似未听见,手搭在眉际,眸子逐着天边的淡云,喃道:“夏将尽,秋渐起,荡涤鹤羽赴北归……”

    ……

    夏将尽,秋渐起。

    汝南,上蔡。

    鹞鹰展翅高飞,在那漫无边际的田野里,青叶连绵如海,粟粒颗颗饱满,一株共有六挂,根根向阳。再过半月,便可收作储粮。为防鼠雀糟践,田垅中,随处可见手执长秆的农夫往来。

    “蹄它,蹄它……”

    一队骑士由北而来,当经过田野时,为首之骑突地一个弯身,把手探入粟丛中,拽出一把青粟,用力一揉,尚未呈黄的叶絮纷坠如沙。捧起嫩米塞入嘴中,细细一嚼,有着淡淡的甘甜。

    “甚美!”

    来骑咽尽嘴中粟粉,舔了舔嘴唇,扬起马鞭,猛地抽了一记空鞭。待鞭声遥传于野时,坐下大黄马箭射已然而出,直直插向远方的雄城。

    “刘胤阿兄,刘胤阿兄……”

    清脆唤声打斜传来,刘胤勒马斜望,只见宽阔的田埂上奔来一匹红马,马上坐着不停挥手的小黑丫。一见小黑丫,刘胤嘴角由然一裂,从怀中掏出个物事,合在掌心。

    小黑丫勒马与刘胤并行,歪着脑袋,皱眉问道:“刘胤阿兄,北哨建好否?胡人会来夺粮否?”

    临近收获,最惧的并非雀与鼠,而是胡骑。前些年,每临初秋,胡骑便会如蝗虫一般随风而至,杀人,夺粮,放火,烧村。小黑丫近日常闻娘亲与乡民们念叨、祈祷,所求者,无非乃是平安收粮。

    刘胤扫了一眼漫漫田原,浓眉一皱一放,随后把掌心之物递过去,笑道:“小黑丫勿需担忧,即便胡骑北来,亦休想踏足此间半步!”

    “呀,小伊威,小伊威……”

    小黑丫接过刘胤递来的小伊威,捧着毛茸茸的小东西,眼中盈满着笑意,她的那只小伊威已然长大了,会爬树了,会啃极硬的果子了,可是她却觉得它定然孤单。于是乎,刘胤便应诺于她,将为她再觅一只。

    这时,薛恭与一群人行于田垅,边走边商议着秋收之事,待刘胤驱马至近前,薛恭方才蓦然回过头,瞧见来骑是刘胤,神情一喜,笑道:“方才远远闻得马蹄响声如雷,薛恭尚与作赌,果不其然,乃是刘县尉归来。县尉既已归,想必北五哨俱已建好。”说着,转首向北,仿佛在遥望甚。

    刘胤拔转马首,随其望向北方,笑道:“然也,历时三月,耗民千余,终建五哨!有此居高五哨,莫论胡骑从何而来,皆难默无声息。届时,小郎君便可从容应对。”

    薛恭拍了拍手上的泥,捋着短须,徐吐胸中气,畅然道:“胡骑迅疾若风,往年村民不及撤离,大多被杀戮于野。值此五哨建成,上蔡境便安矣!刘府君心系乡民,实乃天赐上蔡乡闾之福也。”

    刘胤裂嘴一笑,瞥了一眼峰上之城,问道:“薛内吏,小郎君可在城中?”刘浓任薛恭为上蔡县内吏。

    薛恭道:“昨日,刘府君便从河西检视归来,现下想必正行检城,听闻翟庄月产铁石……”

    “驾!”

    他犹在喋喋不休,刘胤却已拔转马头,朝着县城奔去。

    “阿父,恁地话多!驾!”小黑丫朝着阿父吐了吐舌头,风一般掠过。

    薛恭瞅了瞅身后的人群,神情略显尴尬,随后追到道中,高声叫道:“刘县尉,稍后请至寒舍,薛恭备得劣酒一坛,老兔半盅!”

    “待见过小郎君,定来叨扰……”

    声音随风而杳。

    刘胤打马奔至峰下,翻身下马,沿着齐整的青石道徐徐往上。一路上,人来人往,皆是青壮。瓮城已焕然一新,城墙上正有无数黑点爬上爬下,间或有巡城白袍参杂于其中。

    待至城墙下,按着重剑,仰着头,高声问道:“小郎君,可在?”

    徐乂从箭剁口探出个脑袋,大声笑道:“刘府君刚离此地,前往匠作坊。”

    刘胤将将穿过厚重的瓮城,阵阵吆喝声传来,内城的墙上爬满了人,一群赤膊壮汉正用力的绞着杠杆,升起块块巨石。

    “刘县尉!”

    迎面走来一群妇孺,抬着筐筐粗粮饭食,为首者乃是徐乂之妻,姚睿蕊。刘胤极是敬重这个贞烈的女子,朝着她抱拳拱了拱。姚睿蕊把手在裙上擦了擦,端于腰间,福了一福。

    刘胤正欲牵马而走,眼前却晃现一个人影,乃是个清丽的女子。那女子见了刘胤面上微微一红,万福道:“雪女,见过刘县尉!”

    “刘胤,见过雪女娘子!”

    刘胤点了点头,声音嗡嗡的,脸上匆匆一红,脚步随即加快,好似有些胆怯。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笑道:“雪女,看甚呢?人已去远了!”

    “三娘……”

    明明便在眼前,却说去远了,雪女一声娇嗔,羞颜坨红,盯着自己的脚尖,却不由自主的拿眼去瞄刘胤,越瞄,脸愈红,直欲滴水。

    刘胤听得这声娇嗔,觉察那如丝媚眼,浑身竟然一抖,一时不慎,脚下踩了块碎石,险些一个趔趄,赶紧稳住,傻傻一笑,牵马直走。

    “唉……”

    雪女见了他的笑容,幽幽叹了口气,眸子却一直追着他的背影,待其隐于巷中,方才徐徐回首。身侧,一群妇人的笑意,颇是诡异。

    匠作坊位于城东,比邻军营而建,乃是城中除县公署外,守备最为森严之处。尚未走近,便看见缕缕青烟如柱,刘胤快步走上前,把马随意一栓,却见一群人由内而出。(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一章 何为勇者

    刘浓未着甲,穿着一身修长箭袍,左腰挎着楚殇,左脸有道浅浅箭痕,此痕未见狰狞,反平添几许英挺。吹得半载北风,美郎君依旧水清玉润,只是棱角却硬朗许多,最是那双丹凤眼,开阖之时,锋刃隐现。

    待见刘胤归来,刘浓神情一喜,扶住正欲大礼相见的刘胤,笑道:“戎甲在身,何需多礼!”

    刘胤嗡声道:“小郎君,礼不可废!”说着,沉沉半跪于地,朗声道:“回禀小郎君,北五哨已然落成,每哨十人,不分昼夜轮流值守。若有异动,便举火为号,百里可视。”

    “甚好!”

    北五哨,建于上蔡北境的五座小山上,呈半环型拱卫,乃刘浓至上蔡后所行要事。刘浓深知,此举,防胡骑倒为其次,犹为重要的是安民于心。此时得知终于落成,心中也极其畅快。待将胤好生一阵勉励之后,又来到军营。

    上蔡乃汝南郡治,原本便有军营,只是被胡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今,军营于原址重建,却比以往更为雄伟,呈六角型,共计六道营门,靖平之时,只开大门,若遇战时,可六门齐开。

    营中有营,虎噬、鹰扬、磐石、朔风、射声、雷隼以及荀娘子的百花精骑各占一营。

    虎噬卫五百人,为全军精锐,如今每人一套全身重甲,可攻可守。鹰扬卫与百花精骑合计四百人,其中具装骑甲六十,百花精骑一百二,介乎轻骑与重骑之间,既可与具装铁骑配合,又可作轻骑冲锋。磐石与朔风合计一千人,七成披半身甲,每人圆盾利刃,为中坚力量。射声卫补足五百人,皆是擅射好手,雷隼一百。

    三丈高台起于校场正中,诸军分列成阵。

    刘浓踞坐于台上,荀娘子、刘胤、北宫、曲平、薄盛、杜武等人依次而列。刘浓注目校场中林列的战阵,心潮澎湃,若想安居于乐土,便需强力之剑盾作护卫,不然,便若镜月水花,浮光泡影而已。有此三千强军在手,对内足可言安,对外亦敢言战。

    待巡视完军营,刘浓与荀娘子并肩行于城中,其余诸将则驻扎于营。

    二人漫步行向城西县公署,一路所见,街道依旧残破,民居却已逐渐修复,再不复往昔蛇鼠窝,且不时见得人来人往,都是离城较近的村民,见了刘浓与荀娘子以及身后的护卫,纷纷避在一旁。他们的衣衫渐显整齐,面色已不复以往,最是那低垂的眼神,多了几许安定,少却诸多仓皇。

    刘浓背负着手,脚步轻快,荀娘子却愈行愈慢。

    当行至城西时,刘浓蓦然觉察身侧少了一人,回头瞅了瞅,身后也无人,不由得晒然一笑,站在转角处静待。

    稍徐,荀娘子缓步走入眼帘。此时,夕阳落下,拂在她的身上,格外柔和。她学着刘浓的样子,负手于背后,嘴角带着浅浅微笑。

    待至近前,荀娘子边走边道:“始今方知,汝为何建哨于北。”

    刘浓未接话。

    她继续道:“莫论复城亦或建哨,尚是驱逐李勿、约束诸堡、令行上蔡,皆在为安民于境。民安便可行法,此法,在内为纲,即外化为力,乃秩序之所附也。”

    刘浓笑道:“然也,华夏之民千千万,乃是胡人数倍,数十倍,若使纲领于常,秩序得存,便若束箸于手,岂能轻折!”

    “刘、瞻、箦!”

    荀娘子脚步忽然一滞,一字字的吐出刘浓的名字,而后,侧着身子,歪着脑袋,问道:“若是数载前,君敢如此行事乎?”

    刘浓摇头道:“刘浓不敢!”

    “为何?”荀娘子嘴角一翘,负在身后的也捏作了拳头。

    刘浓微眯着眼,看着渐垂之日,叹道:“荀娘子深谙兵家要议,应知,此一时,彼一时也,若是未有祖豫州勒军于前,刘浓不敢入江北,又岂敢行刚强于此地。水无常势,兵无常形,谋事亦当如此,衡外情,量已力,当勇之时,绝不滞后。”

    荀娘子秀眉一扬,问道:“何为当勇之时?”

    何为当勇之时?一句话问得刘浓彻底怔住,脑海里思潮如涌,却不知该以何言作答,总不可告知她乃未卜先知。若非未卜先知,那又该当何解?突然间,他想起了韩灵,想起了韩翁,想起了祖逖,随即一张张人脸浮现,往昔面对韩翁所作之承诺回响于耳际。美郎君单手负在背后,眼中寒芒闪烁,久久未曾作声。

    他未答,荀娘子便静静的等待,深邃眸子凝视着他,脚尖轻轻的揉着一粒小石块。

    此间,澜静。

    足足盏茶后,刘浓眼中光芒暗歇隐退,斜斜看了她一眼,心知她一直在暗中探视自己,本不想回答,却又忍不住想将适才所思道与人知,几番沉吟,索性随心而为,揖道:“勇者,应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也!然,此乃血勇而非智勇。智勇者,当知,事有利,便存弊,利弊互依,若遇事不可敌,当觅其利,切不可见弊而却也!而此,便为当勇之时也!”言罢,徐徐起身,挥袖便走,胸中平静如湖,星目豁亮,气沉若渊。

    荀娘子歪着头想了一想,而后,快步追上,轻声道:“兵家有言:百战百胜,为中也!百战百败,一战而定乾坤者,乃为上也!君之所言,恰得其髓,却又非同其理,灌娘,受获良多!”说着,竟然对着刘浓微微一揖。

    刘浓还了一礼,嘴角默然而裂。随后,俩人敛声慢行,穿过弄巷便是县公署。

    县公署仅修复了公堂与东西两栋院落,既作公署又为私宅,二人作别,一者往西,一者往东。刘浓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跨入东院中。

    院中也极小,仅有一方天井,五六间木舍。在天井中有一株老槐树,笼得三丈方园,织素与小黑丫正在树荫下行弹棋,红筱则在一旁观战。兴许是因战得太过灼烈,三人皆未觉察刘浓已入院中。

    刘浓微微一笑,不知何故,童心忽起,便猫着身子,轻步走向三女,正欲探头瞅瞅战局,红筱却突地回过头,四目一对。

    瞬间滞住,足足三息,红筱眨了下眼睛,刘浓挑了下眉,而后,两人齐齐觉察间隔太近,呼吸也仿若可闻,既绵且软,尚带着莫名的意味。

    眼对眼,唇对唇,仅隔三寸。

    “小郎君……”

    “嗯!!”

    红筱匆匆回过神来,蓦地急退,身子猛然后仰,雪白的手掌按上了棋盘,盘中棋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而刘浓则干放了一声嗓子,神情极其尴尬。

    “小郎君……”

    “刘府君?”

    这时,行棋的织素与小黑丫才看见了刘浓,惊讶之后,两人再把满脸红晕的红筱一瞅,顿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继而,同时看着刘浓,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睛。

    场中极静,气氛微妙。

    刘浓自知解释不得,索性不管不顾,摸了摸鼻子,快步走入室中,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走到案后,撩袍落座。浅吸了一口气,于胸中徐徐一荡,而后,卸下腰剑放在案上,执起狼毫笔,稍作沉吟,便行纵贯一书。自从来到北地,极少蓄意练字,殊不知随心纵意之下,却风骨另具。

    红筱走进来,面上红晕已褪,默然走到案侧,捧起楚殇置于剑架,而后,复归案侧,点燃芥香,轻声道:“小郎君,方才郭参事与薛内史来了,见小郎君不在,便留下了一封信。”说着,从案下捧出一封信递过去。

    “信?”

    刘浓心中捉奇,南北通信极其不易,会是何人投来?当即便伸手接过,信封以朱泥加印,上书四字:瞻箦亲启。字迹苍劲如松,依稀识得,眯着眼,仔细一思,剑眉微凝。

    拆开一看,眉心时皱时展。

    少倾,把信对折作三,揣入怀中,徐步走出室,遥望东北方向,默然无言。

    东北方乃是雍丘,历经数月熬战,祖逖击败了石虎,正欲挥军入陈留时,却又被石勒遣军劫了粮草,便只得勒马回雍丘。石勒得此喘息之机,当即便从邺城抽调一万铁骑入陈留,并勒令石虎不可轻易出战,据城死守。

    两军隔着雒河对峙半月,石勒与祖逖交战多年,深知其人难敌,又恰逢青州内乱,便遣人至成皋县,为祖逖之母修墓祭灵以示好,且致信祖逖,意欲罢止刀戈,互开边市。祖逖未予回信,却得帐下长史骆隆之计,放开边市,大肆购粮购马。石勒闻知,当即命人以马换铁。

    而刘浓怀中之信,来自兖州郗鉴。郗鉴将于下月初,秘入雍丘,与祖逖会晤。郗鉴信中言,希望能在雍丘,可见上刘浓一面。

    见,亦或不见?

    刘浓眉头越锁越紧,郗鉴待他恩情深重,此来豫州也极为不易,见是必然要见的。然则,宁不尴尬乎?况且,郗鉴为何前往雍丘?莫非……

    “阿父!”

    便在刘浓心思电转之时,正在行弹棋的小黑丫突然一声轻呼,打断了刘浓的思绪,随后薛恭与郭璞齐至。

    在二人身后,尚有一人。(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二章 怀壁之欲

    余日已垂,四野一片白茫。

    郭璞浑身风尘仆仆,面上带着笑意。薛恭怀中抱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食盒,阵阵香气透盒而出,令人食指大动。而另一人,身着儒冠宽袍,懒懒的立在院子口,慢慢地挥着一把破羽扇。

    待郭璞与薛恭向刘浓见礼毕,那人方才度步上前,朝着刘浓慢条斯理的一揖:“赵愈,见过刘殄虏。”

    “刘浓,见过赵郎君。”

    刘浓面带微笑,还了一礼,此人乃是赵固之子。

    自从那次强渡鲖阳之后,因南北畅通之事,刘浓又与赵固、郭默打过几次交道,郭默不置可否、默然允许,赵固的态度却令人难以琢磨,明面上不冷不热,暗中却命赵愈与刘浓时常往来。是以,众人早已熟识。

    这时,郭璞瞅了瞅薛恭手中的食盒,抽了几下鼻子,搓着手,笑道:“郎君,且入内再续吧。”

    薛恭掂了掂食盒,憨厚的笑道:“刘府君,此乃老酱陈兔,入味绵重,薛恭知晓府君喜食山野之味,故而,厚颜叨扰。”

    闻言,正在树下捡棋子的小黑丫嘟了嘟嘴,脆声道:“娘亲共酱三只,刘县丞得一只,睿蕊阿姐得一只,而今刘府君再得一只……”言至此处,歪着脑袋看刘浓,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故而,黑丫没得食。”

    “噗嗤……”

    “哈哈!”

    织素嫣然一笑,弹了下小黑丫的额头,刘浓等人齐齐大笑。

    郭璞极喜逗弄小黑丫,便收了笑,负着手走到树下,一本正经地道:“小黑丫,若将伊威酱之,亦可食!”

    “哼!织素,你我改日再战!”

    小黑丫细眉一挑,偏过头,抱着棋壶便走,走到一半,又匆匆奔回来,朝着老树,扬手一招,树下当即窜下个灰影,正是她养的伊威。那伊威也着实机灵,见郭璞伸手欲捉它,嗖的一声,钻入棋壶中,只露出一个脑袋,乌溜溜的转着眼睛。

    “恁地可恶!”

    小黑丫狠狠的瞪了一眼郭璞,身子巧巧一旋,气鼓鼓地绕过他,而后,脚步迈得飞快,深怕郭璞掂记上她的伊威。

    薛恭抱着酒坛,高声喝道:“黑丫,尚未与府君作别,岂可如此无仪!”

    小黑丫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道:“每日皆见,何需作别。”

    “这……”

    薛恭神情尴尬,欲伸手捋须遮掩,却两手都有物,只得讪然道:“薛恭管教无方,教刘府君、赵郎君见笑了!”

    刘浓也极喜天真纯朴的小黑丫,而上蔡县有了她,也平添不少生气,便笑道:“薛小娘子,性洁率真,委实难得一见,何故言笑。”

    赵愈也道:“刘殄虏所言甚是,薛内吏之嫒,便若鱣鲔发发、葭菼揭揭,正是烂漫之时,若管束过甚,反为不美。”

    郭璞摇步过来,笑道:“小黑丫乃我上蔡名嫒也,上蔡多奇女,既有贞蕤睿蕊、雪女,尚有惠风齿剑,嗯……”话语一顿,嘴巴朝着西院撸了撸,似有畏惧不敢言,遂转移话题,把手一摆,笑道:“郎君,酱兔需热食也!”

    众人默然一笑,心领神会。

    当下,四人入内。

    室中已掌灯,淡淡芥香盈浮于室。

    乌桃矮案前,身着大红轻纱的红筱正伏着身子燃香,身姿婉约、窈窕婀娜,赵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郭璞重重一声咳嗽。红筱徐徐回首,见四人联袂而至,心知他们必有正事,便引着织素悄然离去,临走时,斜掠赵愈一眼。赵愈浑身一个激淋,缩了缩头,不敢与其对视。

    薛恭将食盒揭开,摆上两碟酱兔肉,一碟不知名的野果,以及两碟小野菜,倒了三盅劣酒,刘浓有诺在身,以茶代酒。

    兔肉酱的极重,辛辣而爽口,刘浓喜食,接连吃了好几块,北地艰辛,即便是他,终日也是粗粮饭菜,填饱肚子便可。

    郭璞捏起最后一块兔肉,一丝丝的啃,面上神情极其惬意,浅浅啄了一口酒,哈出一口气,笑道:“回禀郎君,由南至北众坞,郭璞已然逐一尽访,南北之道,想必无忧也!孤峰岭匪首孔炜,却有一求。”

    “何求?”刘浓用丝巾抹了抹手,抿了口茶。

    郭璞道:“其人,欲以马匹一百,换粮三千石。”说着,瞅了瞅薛恭,又道:“郭璞至孤峰岭时,众匪已行杀马。”

    “唉……”

    薛恭把酒碗一顿,长长一叹,侧然道:“暴殄天物皆因无粟可食,其奈何哉!上蔡缺马,换马亦可,然,而今田粟尚未收,粮从何来?”

    郭璞淡然一笑,看了一眼赵固,淡声道:“郎君,依郭璞度之,其意必不在换粮,若行换粮,何需舍近求远?”

    赵固扬了扬眉,捉着酒杯默饮。

    薛恭稍作一思,也明其中究理,沉声道:“若是其意不在粮,所为何来?莫非,意在上蔡?府君,此事切不可为,孤峰岭聚匪两千有余,非同流民,皆乃凶悍之辈,往年一旦缺粮,便肆掠村野。而我上蔡百事方兴,人心尚未靖稳,秋收又将至,兴许胡骑也会闻风而至。若是此时接纳,弊过于利也!”

    刘浓剑眉微皱,拇指轻扣着食指,暗暗沉吟,一时未决。

    郭璞嗡声道:“昔日不投,今方起意,其为何哉?其一,当在粮尽,而佐近已无民可抢,故而,只得求活;其二,当为见机行事,借路入上蔡,若我上蔡势大便投,若非,抢粮而走!兴许,尚可取我等而代之!”言罢,嘿嘿冷笑。

    “朴!”

    刘浓拂了拂袍摆,发出一声轻响,而后,笑道:“翟氏庄园尚存粮五千石,可换粮与他。若其意真欲来投,上蔡不拒!”

    “府君三思!”

    薛恭赫了一跳,当即起身,朝着刘浓沉沉一揖,朗声道:“府君,即便缺马,何不待秋收毕时?届时,再引其来附,纵使其人存有二心,我等亦可从容内控!而非此时,人心惴惴之下,恐生事端!”

    “非也,郎君所谋深远也!”

    郭璞眼亮若星,声音沉长绵稳:“而今,我上蔡境内,万民播种之事,北地已然尽知,又恰逢大丰之年,裸粟于野,不知几人见势起意!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欲壑难填之下,我等若避,必为众欲分噬。莫若将势就势,纳入其中,从而遥镇诸方!”

    一语落毕,摆目横视,锵锵生威。

    赵愈手中酒杯一抖,酒水洒满手背。

    刘浓环扫众人,漫不经心的掠过赵愈,郭璞所言在理,即将丰收的上蔡便若甜美的果实,不知多少人暗中窥视,与其滋意难填,莫若将计就计,当即作决:“便如此!若其率部来投,控于军营,卸甲却兵,不令其出!若生异意,即弑无赦!”

    “诺!”

    郭璞一揖及地。

    薛恭眉头一阵疾跳,心思转来转去,终是一声暗叹,揖道:“府君之虑,确属正理!裸粟于野而他人饥,必生异祸!”言罢,瞥了瞥赵愈,挪了挪腿,离他稍远一些。

    刘浓淡淡一笑,举起茶盏邀饮。

    郭璞与薛恭对了下眼神,举碗就饮。

    赵愈眉梢颤了几颤,举起酒碗,靠唇又止,几番反复,终是沉沉一顿酒碗,揖道:“刘殄虏,赵氏,绝无此意也!”

    “然也!”

    郭璞大点其头,双手揽酒,一饮而尽,挑了挑眉,故意道:“赵氏乃良善之辈也,固始县存粮若干,岂会觊觎上蔡些许粟米。”说着,右手攀上赵愈的肩头,吐着浑浊酒气,笑道:“豫路,若行换马,上蔡军粮堪忧,不知,令尊可否……”

    “可也!”

    淡淡的一句话,惊怔全场。

    赵愈皱着眉,抹去郭璞的手,又用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酒气,顺势往一侧退了退,而后,朝着刘浓深深一揖:“赵愈有一求,若刘府君应允,赵氏可借粮五千石!”

    刘浓剑眉一挑,问道:“何事?”

    赵愈道:“郭默!”

    郭默……

    闻言,刘浓眉头蓦然一紧,郭璞与薛恭面面相窥,随后,齐齐头摇头示意刘浓否决。赵愈却仿若未见,捉起案上酒碗,一口饮尽,而后,侃侃而言,娓娓作叙。

    半个时辰后,三人告辞而去。

    稍徐,郭璞去而复返,却见刘浓已然出室,正孤身立于树下,仰头观月。

    红筱与织素站在屋檐下,也在翘首望月,阶上,两缕斜长纤影随风而冉,晃觉微寒。

    郭璞正了正冠,轻步走到树下,与刘浓并肩而列,沉声道:“郎君,郭默之事,需得谨重!”

    呼……

    刘浓暗吐一口气,摇了摇头,微眯着眼,叹道:“实乃,多事之秋也。”

    ……

    晓月如钩,弄影鹤纸窗。

    陆舒窈与桥游思对坐于案,室中再无他人,而湘妃帘外,芭蕉树下,苇席展铺,矮案错摆,聚了一群莺燕,刘氏、碎湖、兰奴等人皆在,各色精致吃食摆在案上,却无人品尝,一群女子汇聚,本当欢声笑语,焉知,四野里,却静悄悄一片。

    借着月光一辩,一个个微微倾身,投目于鹤纸窗,面上的神情,紧张中带着期待。

    室内。

    陆舒窈恬静的微笑着。

    桥游思抱着小手炉,长长的睫毛,似蝶扑扇。一颗芳心复杂无比,既有愠怒,又具羞涩,尚带些许不甘。

    半晌,陆舒窈轻声道:“妹妹何需再虑,权当踏游也。也勿需羞怯,妹妹与夫君之事,舒窈知,夫君知,妹妹亦自知,何需借叶障目也。”

    言至此处,小女郎也不知想起甚,细眉微频,嘴角却浅浅一翘,柔柔笑道:“况乎,你我皆知,夫君性贪,此属莫可奈何。然若妹妹至上蔡,既可稍事照拂,二者,亦可使其莫要再贪!”

    “噗嗤……”

    一声娇笑却羞颜,二女默然一个对视,同时唰了下眼睑,深同其感。

    奈何,桥游思却仍是摇了摇头,把手炉捧得更紧了些,稳了稳心神,淡声道:“陆小娘子好意,游思心领。然,游思乃桥氏女,并非刘氏妇。陆小娘子勿需为游思挂怀,游思身子尚可。”

    “尚可……”

    陆舒窈幽幽暗叹,若非碎湖来求,若非眼见桥游思日渐消瘦,骄傲的小女郎又岂会坐在此地苦劝,直了直身,凝视着桥游思,细声道:“妹妹乃吴郡清绝,心思玲珑剔透、神秀而魂清。舒窈往日亦多有慕佩,然,今日却极是不解。妹妹何故自欺也?夫君虽贪,却常言,行事,问心便可。妹妹何不问心,或是,宁愿花谢叶凋,冬草复见?!”

    良久,良久,静不闻声。

    桥游思瞅了瞅斜面镜中的自己,闭了下眼,心中空荡如絮飘,不知该以何解。

    突然间,她想起那日与刘浓同赴娘亲之墓,曾闻人悲诵悼亡诗。

    耳边随即响起刘浓的声音,仿似正行轻咏:“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须臾。

    桥游思睫毛颤抖不休,紧紧的捧着小手炉,一声低喃:“罢……游思,愿往……”(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三章 情蔻芳开

    天方破晓,彤日抹雾染澜。

    上蔡城,寂静若止,唯余城墙上值哨的白袍迎着初升之日,缓缓的伸展着寒刀。

    “吱嘎……”

    一声清响,小黑丫轻轻推开门,揉着迷蒙的睡眼,瞅了瞅了屋檐,见日尚未挂角,嘴角一歪,轻快的走到厨房里,抱出一盆热水,洁净了面容,又从破烂的矮柜里摸出一把小梳子,对着水盆中的影子梳头。红筱赠了她一面小铜镜,可她觉得镜子里的人太朦胧了,不若清水清兮。

    三千青丝,蓄了十二年,直直坠至小腿,既顺且滑,用手至上往下一抹,当即泛起微弱的光泽。而后,从陶枕下扯出一条红色绸布,随意一系,扬了扬头,青雪漫洒。

    “格……”

    轻轻一笑,满意的拍了拍手,从粗布被窝里掏出两个小家伙,把它们放在矮案上,瞅了瞅门外,见无人,飞快的从矮案的角落里摸出两粒野果,递给捧着前爪,好似学人作揖的小伊威。

    “甚好……”

    伸出中指,点了点两只捧着野果啃的欢快的小伊威,而后,缩回手端在腰间三分位,朝着两只小伊威,浅浅一个万福,细声道:“黑丫,见过刘府君,郭内史!”

    两只小伊威瞪着麻豆大小的眼睛,不知何解。

    小黑丫软软一笑,伸手在腿上轻轻一按,就着跪姿起身,走到窗前,弯身抱起一卷白苇席,俏步出室,来到阶上,搭眉瞅了瞅,太阳升得好慢,懒懒的爬着坡,尚未至檐角。

    把苇席铺在院中,理平四角,而后奔进室,用力的扛起一方特制的小矮案,置放在苇席中。做完这一切,翘着嘴角笑了笑,端着手复入室中,捧出一卷诗书,提着粗布裙,冉冉落座。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清柔的读书漫漫而传,荡涤着简陋的小院,薛恭与其妻听闻,嘴角展笑;声音翻过院墙,来到弄巷中,早起的乡民闻声而喜,开始修整锄头与镰刀,眉宇带着希冀。

    这声音便似清宁晨钟,催起了一日伊始,上蔡城,缓缓苏醒。

    待将这首《白华》复诵三遍,小黑丫草草吃了些娘亲准备的早食,便抱着两只小伊威去寻红筱与织素,她们今日有约,要到城外放纸莺。小黑丫放过草莺,放过真莺,却从未放过纸莺,纸在北地,乃是奢华之物。她那卷《毛诗》乃是刘府君赠的,阿父对此感激涕零,如获至宝。

    薛恭家离县公署,隔着一条弄巷。只是这弄巷极长,在巷子口,遇见了一队巡罗的军士,小黑丫端着手,微微万福:“黑丫,见过徐乂阿兄!”

    “黑丫,方才所咏,乃是何诗?”徐乂提着丈二长枪,捧枪还礼。

    小黑丫道:“白华。”

    “薛小娘子咏得真好,若丛中莺鸟于歌。每日闻之,如饮琼浆。”有军士称赞。

    小黑丫恬静一笑,迈着小碎步离去,待转角时,却偷偷的笑。

    “黑丫……”

    墙角传来一声唤,小黑丫当即止了笑,柔柔回首,而后,眨了眨乌墨般的眼睛,放开笑容,挥着手,欢声道:“睿蕊阿姐,黑丫要去城外放纸莺,阿姐一起去么?”

    “城外?”

    美丽的睿蕊擦了擦手,吩咐一群妇人将菜粥抬至内城,随后,缓步走到小黑丫身边,抚了抚她背上的头发,轻声道:“拿着,勿教人看见。”

    “多谢睿蕊阿姐。”

    小黑丫微笑着万福,转身后,手心多了一枚滚汤的鸡蛋。捏着鸡蛋快步而走,来到一处小小的屋舍前,唤道:“雪女阿姐,雪女阿姐……”

    连唤了两声,雪女却不在,小黑丫瞅了瞅手中的鸡蛋,嘟嚷了两句,雪女独自一人居于城中,极其可怜,小黑丫想将这鸡蛋送给她。

    又等了数息,小黑丫抬头看了看日头,见日已爬墙,只得拽着鸡蛋离去,将将走出弄巷,身子却猛地一滞,缩回脑袋,而后,悄悄探首。

    在巷子口的阴隐里,刘胤顶盔贯甲,牵着一匹大黄马,在他的面前,俏生生的站着雪女。雪女的手中捏着一个物事,乃是一枚粗布香囊。雪女颤抖着递出手中的香囊,刘胤摸了摸脑袋,未接。

    稍徐,雪女的脸红了,仿若玉染朝霞。刘胤的神情更尴尬,几番欲言又止。

    雪女盯着自己的脚尖,颤声道:“刘县丞,可是觉得雪女低贱?”

    刘胤浓眉揉成了一团,哑声道:“非也,小郎君常言,人唯自贱方贱。也非是刘胤不知雪女情意,实乃,实乃刘胤心中已然有人。”

    “何人?”

    雪女仰起脸,定定的看着刘胤。她孤身一人存于此城,刘胤怜之,便对她多有照拂。殊不知,一来二往之下,竟惹得她情愫深种。

    刘胤躲闪着雪女的眸光,暗觉浑身上下极不自在,却又怜惜她的柔弱,不忍弃之而去,心乱如麻时,只得嗡声道:“她在江南,终有一日,刘胤将回江南娶之。”

    “哦……”

    此言,雪女已听过不至一回,根本未放在心上,江南离江北隔着上千里,自小便闻丝萝缚乔,却不曾闻乔移于萝。她的眼睛犹自汪着水,神情亦是楚楚可怜,嘴角却微微翘启,悄悄移前一步,不由分说的把香囊给他挂在腰剑下,用裙甲遮住,柔声道:“囊中有尘艾,朱臾,白芷,菖薄,可驱蚊虫,可僻幽香,切莫遗失。”

    当此际,红日乍起,刘胤浑身重甲而雄伟,雪女身姿婉柔而娇小,给他系香囊,根本不用弯身,俩人似重叠于一起,相偎相依。

    “扑嗵、扑嗵……”

    暗中偷窥的小黑丫掩着嘴,不停的眨着眼睛,心跳好快,仿若欲撞胸而出一般,奇异的感觉一浪浪的袭来,心想:这,这便是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么,好古怪……

    稍徐,雪女微微退后一步,用手背抹了抹额角,柔柔一笑,随后朝着小黑丫走来。刘胤愣了愣,按了按腰间,摇了摇头,嘴角却又带着笑,牵着马,朝县公署快步而去。

    “黑丫!”

    “雪女阿姐……”

    雪女粉脸微红,面上神情怪异。小黑丫缩头缩脚,神情好似委屈。

    雪女点了下她的头,嗔道:“黑丫,何故窥视?端庄有礼的小娘子,切不可习!”

    “黑丫才没窥视,雪女阿姐与刘胤阿兄并未避人,黑丫无心得见,实为无辜。”黑丫嘟着嘴分辨,暗觉脸上烫的厉害,小小的脚缩了又缩,而后,轻声问道:“雪女阿姐,此乃情事乎?”声音细不可闻。

    “格格……”

    雪女嫣然一笑,把小黑丫一把揽在怀里,柔声道:“再过几载,小黑丫便懂了,情非由已,生发由心,小黑丫乃咱们上蔡名嫒,日后所嫁之夫,定是人中英杰。”

    “不好。”

    小黑丫突地仰起脑袋,眨着眼睛脱口道。

    雪女奇道:“为何不好?”

    “哼!”

    小黑丫脸上蓦然一红,随后冷冷一哼,挣脱雪女的怀抱,绕过她,转身疾走,心里乱乱的想:人中英杰,阿父常言,刘府君乃人中英杰,黑丫才不要嫁他……黑丫要嫁,嫁……黑丫,谁也不嫁……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至县公署,一眼便见公署外候着上百铁甲。

    阳光煜甲,寒芒闪烁。

    刘胤与薄军主分列左右,而那个人中英杰与郭内吏并肩而行,正缓缓走入晨阳中。

    小黑丫眯了下眼,心中微微一跳,垂着脑袋从甲士身侧溜走,当经过郭璞时,瞪了一眼正欲逗她的郭璞,而后,不知何故,鬼使神差之下,脚步一顿,把手中的鸡蛋递给刘浓:“刘府君,黑丫,请你吃鸡蛋!”

    “嗯……”

    刘浓捉着鸡蛋,入手一片温暖,回首看去,却见小黑丫撒开两退,跑得飞快,一溜烟便没了影。

    “哈哈,小小女郎,情蔻芳开也!”郭璞捋着澄亮短须,意味深长的轻笑。

    “休得胡言。”

    刘浓淡然一笑,把鸡蛋揣入怀中,正了正面色,走向薄盛与刘胤,沉声道:“汝等,此番护粮前往孤峰岭,若是孔炜意欲来投,可容且。”

    刘胤道:“是,小郎君。”

    薄盛皱了皱眉,深深的看了一眼刘浓,拱手道:“诺!”

    “走吧,出城。”

    刘浓翻身上马,引马而走,两百甲士随行。将刘胤与薄盛送至峰下,又再次叮嘱刘胤,粮草与马,皆不容有失。

    刘胤笑道:“小郎君但且宽心,而今之江北,尚有何人不知江东之虎,谁敢冒死撬虎须乎?”言罢,朝着刘浓重重一顿首,拔转马头,引军东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四章 各有所取

    鲖阳,宋侯站在坞墙上,瞭望垂柳掩映下的官道。

    官道上绵延着一道车流,首尾皆有骑军护卫,为首者身姿雄壮,顶盔贯甲骑大黄马,那马极其健硕,但却仍被他压得不停的打着响鼻。居尾者身着皮甲,背负长翼角弓,手中提着丈二乌枪,谨慎的眼光慢慢扫过四野。

    忽然间,那提枪者的眼光仿似穿过遥远的距离与宋侯骤然一对,满眼冰寒。

    宋侯裂嘴一笑,不自然的摸了摸下巴,撤走眼光。

    “哼!”

    薄盛一声冷哼,拍枪赶至队首,以枪环指荒野,冷声道:“秋色将至,鲖阳县境内,郭默拥民万余,眼前却无农人,此状有异!”

    刘胤早已觉察,途经固始县时,赵固坞堡虽不若上蔡那般漫野皆是农田,但也是青黄一片,唯余鲖阳不同,依旧野草萧索。当下,挑眼望向远方巨大的坞堡,浓眉一皱,嗡声道:“听闻,现今郭默正遣部曲往南,四下搜捕渔舟,恐是又将逃窜。”

    薄盛皱眉道:“若其逃窜,欲置万千坞民于何地?”说着,又看了看安静的堡垒,奇道:“若其不事耕种,弃坞民而走,坞民必乱,为何却不闻半点声息?”言罢,眉头越锁越紧,继而又道:“即便坞中尚有存粮,以郭默品性,断然不会留与坞民,届时,坞民流窜于野,恐入上蔡。”

    “嘿嘿……”

    刘胤冷冷一笑,沉声道:“此事,薄首领勿需忧心,北五哨已然落成,若坞民逃窜肆掠,自有小郎君栽定,我等尊令而行便可。”言罢,眼锋一冷,拍马呼道:“从速,两日后,至孤峰岭!”

    “诺!”

    眼见即将渡过郭、赵二坞,一应押粮军士神情豁然一松,当即催促青牛,快速漫向山岗。薄盛掉在队尾,勒马回望坞堡,眼底几番闪烁,而后,冷然一笑,挥起长枪,一拍马股,箭一般射出。

    待车流消失于岗,宋侯收回目光,沿着坞墙快步而走,来到堡中最深之处,挑开室前重帘,踏入昏黄的室中,迈至矮案一侧,撩袍落座,沉声道:“将军,刘浓已遣人押粮至孤峰岭!”

    “嗯,甚好!”

    案上摆着地型图,正在捉灯观图的郭默把灯一放,嘴角抽起冷笑,指着图中某处位置,笑道:“彼建哨于野,百里之内尽纳于眼,若非换粮相投,孔炜尚入不得上蔡,而我等但有异动,赵固必然与其联手遏制!嘿,想绝我路,枉废心机尔!且待事毕,我等便经由此地,渡淮水,入庐江。”

    宋侯倾身看向地图,脸上洋起贪婪的笑,恭维道:“将军慧眼独具也,庐江紧傍历阳,毗邻江东,乃繁庶之地,足以安身立命。现今,王敦意在染指晋室社稷,定然无暇他顾,而我等若至庐江,便若游鱼从海,即化为龙!届时,再遣人入豫章进建康,两方从投,指不定,将军可再谋多职也!待得风起云涌时,嘿嘿……”

    “风云起兮,进退有据!”郭默沉沉一拳击在案上,又扫了一眼宋侯,冷声问道:“孔炜何如,可有异心?此事,万不容失!”

    宋侯冷笑道:“此事乃三方合谋,小小孔炜,又岂能逃脱彀中。只是宋侯却奇,我等既得粮且得路,孔炜也得存,可那祖焕所求何来,竟会参与其中!将军,宋侯心中忐忑,恐其有诈也!届时,若事不成,反怒祖豫州,挥军而下,我等万莫可敌!”

    “祖焕之意,何需揣度!”

    郭默眯着眼,高一脚、低一脚的徘徊室中,以拳击掌,沉声道:“赵固居侧,祖逖定然已知我等意欲南渡,其人顽固,恐我侵忧淮南,必阻!然,祖氏亦非铁壁无缝,祖逖年已老迈,指日便亡。若其一亡,偌大基业,何人继承?且不言祖纳与祖约,便是祖焕也控军五千,岂不觊觎乎。其人致信于我,届时,我居庐江,他在淮南,首尾一衔,便可助他一臂之力。况且,祖焕与孔炜宿有旧怨,正好借此时机,一举多得!”

    言至此处,回过头来,看着宋侯,冷冷阴笑:“一举多得?嘿嘿……日后,助他,亦或替而代之,尚是两说!嗯,且待孔炜前来,我等借名以惑赵固之目,送其至边境,伺机而动!至不济,亦可牵制刘浓,再驱民围困赵固,我等便可从容南渡!”

    “将军深谋而远虑、谋定而后动,一石数鸟,试问当今之天下,尚有几人可比肩矣!宋侯,钦佩也!”宋侯匍匐在地,肩头颤抖,好似震惊绝倒,暗地里,一双小眼睛却骨噜噜转开。

    ……

    雍丘。

    因石勒与祖逖暂止兵戈,祖逖为节省粮草,便命三万大军环绕雍丘,分城驻守。而雍丘境内仅余祖逖与其子祖焕两军,共计万三之数。

    祖焕军帐紧临曹植墓,乃杞国故都。

    中军帐。

    祖焕捧着一碗酒,呼噜噜直饮,饮罢,猛地一顿碗,抹嘴赞道:“妙哉!痛快也,性烈入喉,实乃好酒!果不负天下第一名酒之称!”

    “华亭竹叶青,芬芳性浓,令人闻之则醉,确有独倒之处。但使将军喜之,骆隆室中尚有些许,稍后便命人送来!”骆隆微挑着眉,以三根手指捏着青铜酒盏,徐徐转动。

    闻言,祖焕嘴角一翘,看向骆隆,微微倾身,笑道:“骆长吏乃风雅之人也,祖焕虽是好酒,但亦知,不可夺他人之爱,以逞已欲,有此一盅足矣!”

    “将军此言差矣!”

    骆隆把酒盏一搁,慢悠悠地朝着祖焕一揖:“好酒当赠知酒之人,将军知酒,当知酒之一物,随心纵性,何需自缚于心,却之不授?”一顿,淡声道:“当谋不谋,恐失其势,当取不取,恐失其身!”言罢,徐徐抬首,直视祖焕。

    祖焕眉心轻跳,胸中如鼓擂,拽着酒碗的手背青筋凸现,眼底却越来越赤,喘着粗气,沉声道:“大伯控军八千,二伯据关守严,四叔、五叔亦乃名望深重之辈,骆长史乃智者,为何却弃易从难,襄助祖焕,祖焕费解也!”言罢,眼睛越眯越细,身子愈倾愈重。

    骆隆淡然一笑,正了正冠,弹了弹袍摆,离案而出,深深一揖:“将军所言乃众所周知之事,然,骆隆纵观诸人,唯将军,知酒也!唯性烈如刀之人,乃从祖豫州也!余余诸子,不过梁虫尔!骆隆量浅,已然不胜酒意,告辞!”言罢,徐徐起身,负袖于背后,度步出帐,边走边道:“稍后,将有三坛竹叶青,入将军之帐!”

    ……

    孤峰岭。

    遍山衰草,赤地满野。

    夏末近秋,本是草欢马肥时,岭中也不时闻得阵阵马嘶声,然,却非蓄马,实乃戮杀。

    杀马的人满脸横肉,死死的盯着被按在草地中的马脖,一刀插下,人与马,俱流泪。

    食马之人盘腿坐在草舍中,看着清汤寡水中倒映的枯瘦面容,一动不动。

    孔炜,原属淮南寿春次等士族,因与祖焕有隙,被祖焕赶至汝阴。待至汝阴时,又因坞堡不容,故而,只得阖族落草于孤峰岭,专事劫杀南来北往之民。祖逖几度意欲拔却此岭,却因诸事牵绊而未能成行。

    “阿父……”

    破烂的草帘一挑,走进一个美丽娇娆的女子,乃是孔炜之女孔蓁。

    孔蓁看了看面容憔悴的阿父,又撇了撇案上的马肉汤,轻声道:“阿父,肉汤,凉了!”

    “蓁儿,外面何故争吵?”

    孔炜木然的端起碗,一口饮尽肉汤,见碗底尚有两块肉,将碗递给女儿。侧耳一听,室外争吵声越来越烈,便欲起身出外。

    孔蓁捧着碗,凝视碗中的肉,舔了舔嘴唇,拦住阿父,将碗回递:“女儿已然食过,请阿父就食!”说着,回头瞅了瞅室外,身子慢慢曲下来,万福道:“阿父,室外乃是大兄与四叔。”

    “哦……”

    闻言,孔炜捉着碗,复落于烂草席,捏起一块肉骨头递给女儿,自食另一块,心道:‘此番行事,倪儿与四弟意见相佐,争执不足为奇,且待食毕,再去喝斥!’说着,瞥了瞥女儿,见女儿以袖掩面而食,极是文雅,微微一笑,又想:‘纵使一时不遂,然则,我孔氏倒底乃是士族,非同他人……’

    这时,孔蓁放下粗布袖子,抿了抿嘴,按着腰间短剑,细声道:“阿父,女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孔炜撕着骨肉,随口而应。

    孔蓁道:“现今岭中粮绝,若是刘殄虏携粮而来,阿父何不以马换之,渡此危势,何需附投上蔡?即便相投,为何又暗存他心?祖焕乃何人,阿父心知,岂可信得?阿父何不将计就计,将此事告知祖豫州,亦可使祖豫州不再勿信谗言,绝我孔氏。”言罢,双手按地,以额抵背,不起。

    “嘿!”

    孔炜耐着性子听完,把手中啃干净的骨头一扔,深深凝视女儿,冷声道:“蓁儿啊蓁儿,世事险恶,而人心难测也!若是我等不尊其令,他日祖焕撤回淮南,必然引军击我孔氏,而此,乃一也!再者,郭默亦参与其中,若是我等不从,其人定然挥部直来!孤峰岭断粮已有月旬,人皆无力,岂敢言战?又言,那祖焕信使乃携口信而至,岂会留下丝毫纰漏,容我孔氏拿捏!此事,已若比箭临弦,我孔氏,身不由已矣!”

    言罢,挥袖而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五章 三合之敌

    两日后。

    薄盛与刘胤押粮抵达孤峰岭。

    刘胤挑着浓眉,勒马望向山岭,但见山中林叶森森,却鲜少有鸟雀乍飞,即便连蝉虫之音也不可闻,寂静的仿若一片死林,扬了扬手中重剑,高声道:“鸣号!”

    “呜……”

    号角声猝然响起,伴随着炎炎余夏之风,回荡于岭上岭下。

    “呜……”

    随即,岭上传来一声回应,少倾,一群身着草衣兽皮的人骑着马匹漫现于林,而后突听一声喝斥,马队蜂涌插下,犹若一柄尖刀。

    “嘿嘿!”

    刘胤冷冷一笑,拔马而回,列于马队中,随后猛地一扬手,携着两百骑,慢跑,加速,挺起手盾,重剑直指前方,欲与来骑对阵!

    以骑撞骑,尖锋对尖锋!

    突然,一道人影疾闪,跃过刘胤,高高扬起手中长枪,边奔边叫:“均速,止马,不可莽撞!”

    与此同时,对面的骑军也放慢了速度,一声娇喝响起:“来者,可是薄军主?”

    “孔小娘子!”

    当两军间隔两百步时,前排骑士马蹄高扬,死死勒住去势,战马不安的打着响鼻,默默的刨着蹄。薄盛与刘胤对视一眼,拍马往前。而对面阵中,缓缓踏出一骑,身着粗布衣裳,肩笼披风,腰挎短剑,手提长枪。

    三人对骑,勒马原地打转,孔蓁眯眼看向粮车,面上神情由然一喜。

    薄盛捧枪道:“孔小娘子,令尊可在?”

    孔蓁单手勒马,提着枪,微微倾身,朝着薄盛福了一福,脆声道:“薄军主远道而来,阿父早已备下薄酒静侯,且随孔蓁入山。”

    刘胤乜斜着眼,冷声道:“已然杀马,何来薄酒,欺人不知乎?”

    “汝乃何人,岂可出言不逊?!”孔蓁粉面一寒,枪指刘胤。

    刘胤伸出重剑,慢慢挑开长枪,淡声道:“刘府君帐下,刘胤是也!女子,莫弄枪!”

    “你!!!”孔蓁气结,到底乃是女儿身,眼眶一红,挺枪便刺刘胤。

    “锵!”

    薄盛推枪架过,勒马于两人中间,朝着孔蓁笑了一笑:“刘县丞乃直率之人,孔小娘子切勿挂怀,尚且带路入山,何如?”

    “哼!”

    孔蓁猛然一勒马缰,健马飞扬起前蹄,枪指刘胤,怒道:“若非薄军主当面,定教汝得知,此枪,非绣针尔!且随我来!”言罢,就势一拔马首,健马斜踩,风扬而去。

    刘胤点头道:“观其马术,尚可!”

    薄盛心知刘胤绝非莽撞之辈,纵马慢跑,问道:“刘县丞,何故一再激怒山匪也?”

    刘胤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打量山林,淡声道:“若其受激,投诚之心必真!若其忍而蓄势,投诚之心必假!”

    “真又何如,假又何如?”薄盛勒马回望粮草车。

    刘胤冷声道:“小郎君命刘胤携骑军而来,其意已明,纵使不敌,我等亦可从容撤走。只是,方才刘胤激之,其人却忍而不发。嘿嘿,莫非真欲投上蔡而存他心乎?好大的胆!!”

    “但观其势!”

    薄盛眉头一竖,拍枪便走。

    不多时,骑队与粮草车皆入林中,越往里走,林木愈深,唯余一条小道,粮草车时常陷入泥石中,孔蓁对着丛林捉嘴一啸,林中钻出一群群草衣兽皮者携助推车拉牛,好一阵折腾后,抵达目的地。

    此地,位于岭中深处,山匪未行扎营,而是依林而建栋栋树屋,或是飞屋于树丫,或是埋舍于荆棘,若无人指领,即便身入其中,亦难一眼而辩。

    草丛里,渗着一滩滩血,苍蝇与蚊虫围绕着血迹嗡嗡直鸣。随处可见一具具马皮撑于树丛之间,粗粗一数,当在两指之数。

    孔炜踩着丛中马血而来,见了薄盛与刘胤极是客气,将二人请至草舍中,命孔蓁奉酒。

    果真有酒?

    刘胤把酒碗放在鼻下一嗅,一股酸味袭来,乃是果酒,碗底沉着酒渣,深深吸了两口,却未就饮,瞅了瞅孔蓁,把碗重重一顿,沉声道:“刘胤军命在身,不可饮酒!”

    孔炜神色一变,孔蓁更是秀眉倒挑。

    薄盛与孔炜宿有交情,当即圆场,笑道:“子尧兄,刘县丞与薄盛皆有军命在身,确不可饮酒,尚望莫怪!”一顿,又道:“粮草已至,不知马匹何在?趁着天时尚早,莫若早早交割,薄盛亦好驱马而回,复命刘府君。”言罢,深深注目孔炜。

    孔炜挥了挥手,笑道:“薄军主远道而来,日尚未复,岂可现下便走。莫若暂歇一日,且待天明日复,再行起程不迟,况且……”言至此处,瞥了瞥舍中诸人,示意退去。

    待孔蓁与诸人退却,孔炜看着二人,沉声道:“岭中缺粮,已然杀马,二位已观。实不相瞒,岭中度日极难,孔炜欲率族往投刘殄虏,不知,二位可否代孔炜通禀?”

    “往投上蔡……”

    薄盛默然一叹,与刘胤稍一对视,便欲出言,谁知刘胤却抢先一步,看着孔炜,笑道:“孔首领愿弃戈从镰,我家小郎君乃晋室之仕,奉召入北,以复纲常,自是对此喜闻乐见,却不知,孔首领意欲几时动身?”

    孔炜道:“明日。”

    “便如此!”

    刘胤按膝而起,朝着薄盛点了点头,对孔炜道:“刘胤先行下山,扎营,且待明日。”

    孔炜道:“刘县丞何不宿营山中?”

    刘胤拱了拱手,嗡声道:“异地不宿,乃军规!”言罢,挑开草帘,大步而去。

    薄盛追出草舍,与刘胤一阵耳语,刘胤掠了一眼林间,默然点头。

    刘胤率队下山,途中见得炊烟四起,嘴角扬起冷笑,将欲出林,身后传来阵阵娇喝,回头一看,只见孔蓁打马而来。

    来得极快,纵使林丛如剑,人与马浑然一体,穿插于飞,似蝶若莺。

    待至近前,一勒马缰。

    “希律律……”健马扬蹄,直欲翻复。

    刘胤赞道:“好马术!”

    “非止马术,速速下山,孔蓁愿与汝一较枪剑!”孔蓁绣足死蹬三角马蹬,人随马立,高出刘胤一头,居高临下的俯视,嘴角扬着戏谑。

    “刘胤之剑,不与女子为敌!”

    刘胤浓眉一挑,懒得理她,拔马便走。待至岭下,吩付军士扎营。焉知,孔蓁也尾随而止,瞥着嘴角,冷笑连连。

    待营帐扎毕,刘胤翻身下马,正欲入帐,孔蓁拍马而来,喝道:“堂堂八尺男儿,却不敢迎剑于枪,莫非剑锈于匣,不敢示人尔?”

    “锵!”

    刘胤撤出重剑,随意晃了两晃,笑道:“若与汝敌,不出三合,刘胤必擒汝于怀,胜之不武,何需言武!”

    “徒逞口舌之利也!驾!”

    孔蓁面红欲滴,恼怒羞发,横拔马缰,斜冲十步,而后,调转马首,朝着刘胤直插而来。

    “嘿……”

    刘胤翻身上马,剑枪猛然相及,卸其力,拔马避过,高声道:“一合!”

    “驾!!”

    孔蓁暗咬银牙,纵驰如飞,蓦然一个燕子伏首,斜斜避过打横削来的重剑,翻身一枪,疾刺刘胤下胁。

    极其凶险!

    “希律律……”

    刘胤一声轻喝,雄壮的身子竟然在马背上倒伏,压得马首高高翘起,乱刨着前蹄,经此一避,已然避过一枪,顺势一拉马缰,大黄马斜踏,跳出三丈外,高声道:“二合!”

    “驾!!!”

    孔蓁粉面一阵红、一阵青,好似觉得难以力敌,当即秀眉一扬,拔马便逃。

    刘胤浓眉一竖,若是她就此逃了,那自己擒不得她,便乃不胜即败,当即纵马扬剑,狂追。便见得二骑一前一后,追逐于荒野中,踏得沙尘滚滚。

    “莽夫,吃我一枪!”

    便在刘胤越追越近,马首衔上马股之时,孔蓁一声娇喝,柔软的身子往后便仰,而手中的长枪却疾疾刺向刘胤左肋甲薄之处!

    枪头寒光,乍射!

    间隔太近,避无可避!

    “三合!”

    眼前即将被一枪洞穿,刘胤暴然一声大吼,不避反进,竟然轮起拳头,一拳砸中枪尖斜面,薄薄的护手甲瞬间被擦裂,而血水四溅之时,枪尖已然一歪,擦身而过。

    刘胤顺势切进,重剑再度一斩,“啪”的一声,斩落长枪,揽手一探,将孔蓁打横抱起,扛在肩上,一阵飞奔,高声道:“三合!!”

    孔蓁羞怒欲狂,乱踢着小脚,怒道:“放我下来!再行比过!”

    “啪!”

    刘胤拍了下她的屁股,冷声道:“女子,莫弄枪!汝欲杀我,所谋在何?”

    孔蓁不答。

    “啪!”

    屁股上再挨了一记。

    刘胤冷笑:“汝杀我,汝父便投不得上蔡,不入上蔡,阖族便安?然否?”

    “然,非也!”

    孔蓁面上红透,浑身也在颤抖,眼睛却在刘胤身上某处一滞,而后,飞快的拔下头上发簪,朝着刘胤的后脖心便是一扎!

    “嘿!”

    她扎得极快,奈何刘胤却早有防备,大手一探,便捉着了她的手腕,顺势再一拉,已将其揽在怀中,用力一捏,发簪坠地。而此时,他们已奔至无人之处!

    “汝,汝拔剑于女子,非大丈夫也!”孔蓁红着眼眶,横眉冷视。

    “呵呵……”

    刘胤冷冷一笑,拽过另一匹马的缰绳,把她往马上一递,以剑架着她的脖子,沉声道:“若论马术与枪术,小娘子确属了得。然若论心计,小娘子却不如人也!小娘子若是告知刘胤,汝父何来之胆,竟敢谋我家小郎君!刘胤,便可饶却小娘子!”言罢,看了看尾指断却一半的左手,舔了舔拳上的血迹,斜眼冷逼。

    孔蓁不避不让,瞪目直视,雪白的脖子被重剑拉出一道浅线,溢出一丝血迹。

    少倾,刘胤仰天一声长叹,撤了剑,冷声道:“刘胤之艺,从于我师革绯,剑下,不取女子之首!”(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四章 阴谋鬼胎

    “哼!”

    孔蓁用手抹了抹脖子,看着指尖上的血迹,冷声道:“汝休想使诈,生逢乱世,活有何意?孔蓁既欲杀汝,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惜乎孔蓁力弱,终是不敌莽夫!”说着,狠狠的剜了刘胤一眼。

    “哈哈,小娘子且归……”

    刘胤一声长笑,把重剑归鞘,拉起缰绳调转马首,拍马即走,置孔蓁若无物。

    孔蓁怔了一怔,眸子追着刘胤远去的背影,久久未曾回神。

    稍徐,情不自禁的把指尖置于唇下,以袖掩面,轻轻舔拭,咸涩的味道当即使秀眉微颦,她眨了眨眼,而后,轻身跳下马背,捡起草丛中的长枪,拍马慢慢驰向山岭,至岭上时,忍不住的回望军营。夕阳洒下,白色的军营孔孔格格,仿若纵横交错的棋盘,守卫森严。

    这时,孔炜与薄盛联袂而来。

    孔蓁心中一惊,欲遮掩伤口已来不及,只得弯身福了一福。

    薄盛眯着眼看了看孔蓁的脖子,随即又瞅了孔炜一眼,摇了摇头,打马下山。

    孔炜看着女儿脖上的伤痕,眼底蓦地一缩,知女莫若父,当即便知女儿何意,心中又惊又怒,喝道:“蓁儿,滋事体大,事关阖族存亡,岂可顽劣儿戏!”说着,吩咐身侧的儿子:“且顾你小妹,勿使其再惹出事端!”言罢,猛地一甩袖子,忿忿而去。

    孔蓁轻身一旋便绕过其兄,几个疾步追上阿父,拦在阿父的前面,跪匐于草地,以额抵背,沉声道:“阿父,且听女儿一言。女儿方才试探那刘县丞,其已知我等存有异心,却丝毫不惧,且顺势而为,其为何如此镇定?”说着,想起了刘胤冰冷而不屑的目光,肩头不禁一阵轻颤。

    闻言,孔炜眉头一紧,暗暗揣度一阵,冷声道:“刘浓身为晋仕,心怀振纲复常之志,我等欲投,其为名望故,便不得不纳,想必其人以为翻掌便可制得我等!却不知,此事尚有他人……”

    “阿父!”

    孔蓁一声轻喝,徐徐抬起首来,凝视着枯瘦的阿父,劝道:“阿父,那刘殄虏乃何许人也?其人携甲入江北,几经血战厮杀,威震南北道,帐下军卒悍勇莫匹,仅我孔氏绝难成事!阿父且思之,刘殄虏岂会如此不智,其定知尚有他人!依女儿度之,刘殄虏之意,必然乃是欲效黄雀也!阿父何不趁机往投刘殄虏,诛杀郭默于阵前!”

    “黄雀?!一网成擒?!”

    “哈哈……”

    孔炜放声大笑:“孰是螳螂孰为蝉,何人又执弹弓捕黄鸟,此时言之过早!蓁儿,切莫再言,汝之心意我已尽知。然,若将刘浓与祖氏相较,我孔氏别无他选!此事若成,上蔡便乃我孔氏生息之地,若不成,亦属天命,莫可奈何!”言罢,再不停留,绕过孔蓁,急急而去。

    “阿父……”

    孔蓁幽幽一叹,软软坐于草丛中,心乱如麻却莫可奈何。

    便如孔炜所言,祖焕行祖逖之势逼迫孔氏,刘浓又岂可比得过祖氏,孔氏只能选择与刘浓为敌。而此,则为阴谋转阳谋,即便众所周知前方乃是陷井,亦不得不跳。

    是夜,新月初起。

    刘胤与薄盛对坐于帐。

    薄盛嗡声道:“孔炜言辞闪烁,确属有诈。若是仅孤峰岭之匪,万难撬动上蔡分毫,孔炜非不智之人,想必,尚有他人窥视于侧!会是何人?”

    “尚能有何人!”

    刘胤冷笑道:“薄军主,若论汝南、汝阴两境,何人有胆,何人自认居能,可比我家小郎君?”

    薄盛稍一沉吟,答道:“鲖阳郭默,固始赵固,兴许,尚有上蔡张满,望风扰内!郭默有心逃窜,不事耕种,其疑极甚!”

    “嘿嘿……”

    刘胤浓眉一挑,重重一捶案,不屑地道:“小郎君常言,万谋莫若携万斤之力,阴谋诡计实乃小道尔!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莫论何人,有此一战,定可相安数年!”

    闻言,薄盛眉梢一扬,心中却咯噔一跳,别人不知,他心自知,若论擅战,刘浓兵甲虽不足三千,但却尽是百战精锐,可却数倍之敌,暗忖:孔炜啊孔炜,汝只知已,却不知彼,纵使汝与郭默暗通款曲,又能何如?怕是已身不保,上蔡染血也!

    竖日。

    孔炜率两千部曲下岭。

    刘胤瞟了一眼,但见众匪气色稍有回缓,而孔蓁躲躲闪闪不敢居前,心中便已然有数,未作一言,拔营前往上蔡。

    一路上,孔炜不停借故休歇,命人埋锅造饭,以补体力。刘胤冷目视之,薄盛虽与孔炜有旧,但也深知箭已上弦,劝其不得,只得有意与孔炜疏远,以免日后刀戎相见而生难堪。

    ……

    鲖阳,郭默与诸将站在坞墙上,坞中,三千部曲人人带刀,静侯将令。

    刘胤与薄盛驱马并肩,缓缓行于鲖阳官道。在二人身后乃是两百铁骑。再后之一箭距离,便是孔炜率着两千流匪,默然跟随。

    坞墙上的诸将,下意识的按紧了腰间的刀。

    官道上的刘胤与薄盛,冷冷斜视坞堡,任由座下之马,自行踏前。

    “蹄它,蹄它……”

    马蹄声不徐不急,却踩得人胸口憋闷,尚且带着莫名的兴奋。四野静到极致,官道上唯闻马蹄,坞墙上仅余呼吸。

    郭默双手按着箭剁口,微微倾身,半眯着眼睛注视官道,略瘸的左脚一抖、一抖。

    渐行,渐远,马队终于踏出视野。

    墙上众人齐齐暗吐一口气。

    郭默站直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拍了下左腿,高声道:“郭芝何在?”

    其弟郭芝道:“在!”

    郭默道:“速速遣人致信赵二肥,滋有孤峰岭匪人携兵过境,欲入上蔡。郭默唯恐匪人乱我鲖阳之民,故而,率部曲陈军于边境!若是赵二肥体宽心优,不妨坐食其豕!”

    “诺!”

    郭默道:“郭留何在?”

    “郭留在!”

    郭默道:“速速派遣斥侯侦察上蔡,静待孔炜起事,若是孔炜一起,火速回禀!”

    “尊命!”

    “张丑何在?”

    “张丑在!”

    郭默道:“半个时辰后,点兵两千五,随我一同奔赴鲖阳边境,相机行事!”

    “诺!”

    郭默瞥了一眼人群中的宋侯,抖了抖肩上红氅,沉声道:“宋侯何在?”

    宋侯眉头一颤,心中扑通一跳,却不得不排众而出,揖道:“宋侯在!”

    郭默冷笑道:“吾料赵二肥,必作壁上观!其人,定将待我与刘浓挥戈皆残之后,再率众而出,收拾残局!是以,一个时辰后,汝率部五百,携同坞民,漫入固始县,抢其野粟,趁势围困赵二肥!”

    “诺!”

    宋侯沉沉一揖,小眼睛一阵乱转,犹豫道:“将军,宋侯领命,然,然,宋侯唯恐坞民不从尔,昨日,昨日坞民便已生乱……”心中却道:‘郭瘸子啊郭瘸子,竟然令我率民围困赵二肥,而此,汝便可从容脱逃,然则,欲置宋侯于何地也?’

    “岂会不从!”

    郭默冷目投视宋侯,见宋侯躬着的身子越伏越低,心中冷笑连连,嘴上却道:“汝可告知坞民,我已阵军边境,只待赵二肥一出,便可击之半道!想必,坞民为活命之故,定然从也!”言至此处,把宋侯抚起来,捉着他的手,怅然道:“宋长吏待我郭默情厚,我郭默又岂会自折臂膀!长吏勿忧,待我击败刘浓,定然挥军解救长吏也!届时,长吏当为首功!”

    言罢,回头看向傻乎乎的五弟郭芋,皱了皱眉,吩咐道:“五弟,汝当护得宋长吏周全,但有丝毫差池,待我归时,拿汝是问!”

    “哦,大兄!”

    ……

    固始县,赵固坞堡。

    赵固喜食乳豕,是以坞中圈养着无数肥豕。此时,宽大的矮案上,便摆了一整只乳豕,首尾眼耳鼻俱全,浑身呈黄,油澄澄的直泛光。

    赵固双手抱起乳豕瞅了瞅,张开肥嘴,对准乳豕之嘴,一口咬下。豕和着油,蒸得已久,既有嚼劲,且入口便化。

    咽了咽嘴中肉汁,赵固神情惬意之极,一把拽下粗短的豕尾,三两口便嚼了个精光。

    “呼……”

    许是因食得过急,肉卡在喉咙未下,赵固喘出一口粗气,用力一咽,而后,捉起案上酒杯,咕噜噜一阵狂饮,待顺肉下喉,啧啧叹道:此豕,若是再蒸半个时辰,方为上佳……

    “阿父!”

    这时,赵愈大步踏入室中,眉心皱得死紧,沉声道:“阿父,孩儿左右思之,刘殄虏接纳孔炜,怕是欠妥!”

    赵固漫不经心的吮了吮手指,撕下一块背肉,边嚼边道:“不妥在何?”

    赵愈皱眉道:“以孔炜之势,断难危及上蔡。其人,必有同谋!而此同谋,孩儿辗转度之,恐乃,恐乃郭默!”

    赵固饮了一口酒,哈出一口气,用丝巾抹了抹手掌,淡声道:“即为郭瘸子,又与我赵氏何干?”

    “阿父……”

    赵愈神情一惊,撩袍落座于案侧,沉声道:“阿父,月前,祖豫州致信阿父,希阿父阻郭默南下,以免其侵扰淮南。而日前,孩儿已与刘殄虏为谋,且待上蔡秋收毕,便共同举兵,讨伐郭默……”

    “愈儿!”

    赵固一声沉喝,掐断儿子之言,随后捧起乳豕,用力撕作两半,将一半递给儿子,自食另一半,冷声道:“临事需镇静,岂可冒冒失失!”言至此处,吐出一块骨头,慢悠悠续道:“方才,郭瘸子已然致信于我,将陈军边境。其意不难揣度,必是为谋上蔡。而祖豫州之命,我赵固自不可违,然,其令乃是阻郭瘸子南下……半日后,且待二人力战将竭之时,我赵氏再行他论!若是刘浓亡,赵氏可趁势入上蔡,嗯,秋收将至……若是郭瘸子败,我等之命已复。何需,自寻烦忧!”

    “扑!”

    一声闷响,赵愈手中之肉,坠地……(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五章 风卷平岗

    阳光穿透老树叶,洒入楚殇之身,绽出煜煜寒光。

    刘浓身着墨甲,背披白袍,左手柱剑,右手捏着一块棱石,由上至下,缓缓擦拭着剑身。

    “滋,滋滋……”

    伴随着略显刺耳的磨擦声,楚殇刃利辉锋,剑尖处聚积着一层浅灰。

    这时,院门口青袍一闪,唐利潇走入其中,沉声道:“小郎君,刘胤与薄盛携孔炜众匪,已离鲖阳,正往上蔡而来。诸将,已然静候!”

    “嗯,知也!”

    刘浓横捧楚殇,凝视着剑身上的漩涡纹路,轻轻一吹,附于剑身的石尘当即飞扬如絮。而后,徐徐起身,将剑归鞘,接过红筱递来的头盔,抱在怀中,大步出院。

    院外,荀娘子勒马等侯,一身华甲,腰悬长剑,额缚红绸,乃是战妆。

    刘浓翻上飞雪之背,瞅了瞅角落里正缩首缩脚窥视的小黑丫,朝着她裂嘴一笑,随后一夹马腹,直往军营。

    荀娘子与红筱当即拍马跟上。

    “希律律……”

    刘浓纵马飞入军营,直直冲至高台上,“锵”的一声拔出阔剑,借着马势,踩着马蹬,斜扬楚殇,高声道:“众将听令!”

    “尊令!”

    “上蔡,无血刃!”

    “诺!!!”

    诸将与数千儿郎,轰然呼应。

    少倾,便见军营六门齐开,铮铮铁甲整齐有序的漫出营门,刘浓打头,身侧诸将环围,北宫、荀娘子、曲平、唐利潇、杜武、徐乂、薛礼,一一俱在。大军贯城而出,沿着斜长青石道下峰。

    “呜……”

    “呜呜……”

    绵长的号角声荡响于四野,田间的农人、峰下的村民,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注目那满山寒甲,漫漫白袍,眼光凝于正中一点。

    正在忙于采麻制军袍的姚睿蕊,一眼便看见自家夫君,当即冲到田垅上,挥扬着手帕,娇声唤道:“夫君,夫君……呃……刘府君,上蔡,上蔡,不容他人亵渎也!”

    “刘府君,盼君凯旋也!”

    “夫君,望君凯旋……”

    “夫君,且待君归来,奴家好生服侍……”

    霎时间,群情激涌,纷纷夹道于两旁,高声呼唤,更有甚者,抓起一把野花,朝着军阵便洒。刘浓置身于人海中,心中情动如潮,面上却半分不改,纵马慢跑,穿过人海,奔向郭璞与薛恭,他们领着三千青壮,布阵于汝河。

    薛恭道:“刘府君,张满尚无异动。”

    郭璞眯着眼看了看河西,冷笑道:“张满?纵使其有心,其时尚未至,必然雏伏于巢!”

    薛恭漫眼看过刘浓身后军阵,心中多少有些忧虑,便道:“刘府君,张满携曲不过八百,拥民不足三千,何需三千青壮尽候于此?莫若留下两千,其余青壮,随府君前往边境!”

    刘浓看了看河边携着各式武器的青壮,笑道:“民侍其地,军侍其刃,各司其职,各行其劳,方为正道。而民,即便负刃,亦非军卒!刘浓无能,使民怀刃列阵,已是愧疚于心也,岂可再驱民以战!薛内吏莫要忧心,有三千青壮列阵于此,定可震慑张满,刘浓亦可安心事战。”说着,又对郭璞点头示意。

    郭璞道:“郎君但且宽心,昨日郭璞已会过张满,其人有心而无胆,纵使其来,郭璞亦定使其无功而返,不教上蔡染血半滴!”

    “两位内吏多劳,且待刘浓归来!”

    刘浓朝着两人点了点头,一拔马首,飞驰而走。孔炜乃是悍匪,他岂会容匪人携刃深入上蔡,意欲在边境处拦截,卸其刃,再入内。若匪不从,其意便昭然若竭,于名望不损,反可将其背后同谋者揪出来,抗敌于外,一战而定乾坤。

    莫论何人,既欲觊觎上蔡,必将付出代价。

    ……

    鲖阳县、固始县、上蔡县,三县边角相连,状若三角,三角正中又间隔着小小的平舆县,由鲖阳而入上蔡,需擦平舆边境而过。

    此时,平舆县的荒芜官道中,缓行着一道长龙,龙首,身披白袍,共计两百骑。而龙身、龙尾,草衣兽皮,人人带刀,约有两千人,中有三百骑。

    夏末之日,既浓且闷,树上的蝉虫鸣个不休,唱得人心烦意乱。

    孔炜骑着一匹乌哨马,挥手赶着飞来飞去的夏虫,眼见即临上蔡,心中却怎生也镇定不下来,隐隐觉得胸口似有一只暗手,正缓缓揪着,揪得人几欲窒息。

    前方,一箭之地,刘胤与薄盛并马慢驰,未有丝毫异样。周围,树丛浓密,夏风徐吹,也无半点迹象。待穿出树道,凉风漫漫拂来,令人心神为之一静,奈何,孔炜却依旧惴惴难安,当即叫过大儿子孔倪,细细一阵吩咐。

    孔倪领几骑飞速窜向前方,少倾,拍马而回,指着远方一道小山岗,沉声道:“阿父,待翻跃此岗,便入上蔡,刘胤与薄军主未有异举迹象!”说着,下意识的按紧腰刀。

    一干匪人,面色也猝然一变,咬牙的咬牙,紧弓的紧弓,按刀的按刀,眼底隐显赤光。

    “嗯!!!”

    孔炜重重一声干咳,瞅了瞅远方,即便间隔极远,不可能听闻,也压低了嗓子,沉喝:“镇静!莫教人辩出有异!待入上蔡,听号行事,散入四野,戮弑村民,不可与刘浓军阵厮缠!待其分军他顾时,郭默便入上蔡!届时,再分而击之!”

    “是,阿父!”

    小山岗……

    孔蓁吹着凉风,纵马慢跑,阿父说了些甚,她一句也未听清,眸子看着弯曲的小山岗,想着山岗后面的上蔡模样,一颗心悠悠的,晃晃的。

    蓦然,她的眸子一滞,定在山岗上,只见那山岗上漫出一骑,白骑,黑甲,头上长角,洁白的披风飞扬于风中。

    “阿父……”

    孔蓁愣愣地唤了一声。

    “何事?”

    正在沉声吩咐战事的孔炜眉头一皱,以为女儿又要规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低声喝道:“蓁儿,稍后,汝护着汝母,只管往无人处奔,切莫回首他顾!且待大势已定,再……”

    “阿父,岗上有一骑……”孔蓁指着山岗,眨着眼睛,心中怦怦乱跳。

    孔蓁随口反驳:“一骑?我等足有三百骑!郭默有五百骑!一骑,有何用?”

    “阿父!!!”

    孔倪猛地一声大吼,赫了孔炜一跳,随后背对着山岗的孔炜,便从儿子的愈缩愈紧的眼中,看到了惊骇,觉察到恐惧,再一看孔智身侧众人,瞳孔也在急剧内缩。

    孔蓁颤声道:“阿父,山岗,有铁骑……”

    “山,山岗……”

    孔炜浑身上下猛然一冷,慢慢转动着脖子,徐徐回首,匆匆看向山岗。

    山岗,漫岗是甲!!!

    当头一骑,缓缓踏着步子,狰狞的铁盔,敛光的黑甲,斜扬的寒剑,裂展的披风。

    “虎!”

    数千儿郎齐吼,宛若平地生旱雷,乍响。白骑黑甲纵马扎下,身后泛着日光的铁甲军阵也跟着突地加速,朝着岗下平原卷来。千乘万骑,出平阳,卷山岗!

    “虎!”

    与此同时,刘胤与薄盛率着两百铁骑,骤然调转马首,拔出重剑,勒马咆哮!

    “希律律……”

    “锵、锵、锵……”

    地皮在战粟,雷声在滚动,漫漫压来的大军,犹若浪涛,浪滚浪,浪盖浪。其势难敌,后退!孔炜紧紧的咬着牙,额上滚着密汗,不自觉的勒马,步步后退。

    “阿父!”

    孔蓁一声娇喝,竟然率先回过神来,眨了下眼睛,按了按左胸,强自忍住心中惊涛骇浪,枪拍马股,纵前数十步,勒马原地打转,娇声叫道:“刘殄虏,此非,待客之道也!”

    “咦!”

    见是个女子,刘浓眼底一缩,拍马欲前。

    刘胤沉声道:“小郎君,此乃孔炜之女孔蓁,身怀上佳枪术,不可大意!”

    “无妨,压军而前!”

    刘浓冷冷一笑,打马纵出,领前十步,铁甲军阵随之而动,排山倒海般压向慌乱列阵的孔炜众匪。千军如臂使,浑然如一。

    “蹄它,蹄它……”

    飞雪慢慢踏足,渐渐靠近孔蓁。

    孔蓁心腔若兔撞,却再次高高勒起马首,秀足斜蹬,枪指刘浓,喝道:“汝,汝乃何人?”

    刘浓斜扬着四尺阔剑,嗡声道:“刘浓,见过孔小娘子!”

    这时,孔炜拍马而来,手中倒拖一柄长枪,奔至近前,打横一枪,逼退孔蓁,朝着刘浓捧枪道:“孔炜,见过刘殄虏!刘殄虏真乃信人也,竟远道来迎,孔炜不甚感激!”

    言有所指,刘浓却不管不顾,冷冷瞥了一眼已成阵势的众匪,懒懒的拔着马,朗声道:“孔首领弃戈从镰,怀诚来投,刘浓自当远迎。然,欲入上蔡,且卸刀兵!”

    “且卸刀兵!!!”

    千人齐吼。

    孔炜面色唰地一变,当即便知刘浓何意,一枪斜拍女儿座下马股,随后拔转马首,纵马飞奔。刘浓并未追逐,挥了挥手,大军缓缓压上。

    “哗……”

    “岂有此理,此非待客之道也!”

    “分明欲置我等死地于也!”

    “既不欲纳,我等便杀个有死无生!!”

    两千匪人顿时哗然,瞪着赤眼,鼓臊连连。而其三百骑军,已然将尖锋对准军阵。只是迫于方才军阵临头之威,心存忌惮,臊声霍霍却不敢前。

    “小郎君……”

    这时,刘胤浓眉陡然一竖,朝着刘浓一阵低语,而后与薄盛疾疾对了下眼神,未待刘浓应允,二人当即率着两百铁骑,疯狂插向敌匪!

    北宫眼瞪欲突,拔刀大吼:“虎!”

    “虎、虎、虎!”

    军阵前推,以刀击盾,漫天夺地的气势,欲吞噬一切。而对面的众匪,眼睁睁看着飙射卷来的两百骑,竟然怔住了一瞬!

    相隔三百步,一瞬足以致命!

    近了,近了!

    “轰……”

    猛烈一撞,撞碎匆匆迎来的骑军,直插入内。刘胤手起剑落,剁去一头,再反手一斩,将方才鼓臊得最凶之人,拦腰斩作两断。而那人,正是孔炜四弟,一心主战的孔卫!

    斩斩斩!挑挑挑!

    但见得,重剑合长枪,白袍携长刀,兔起鹘落之时,已将匪阵搅作稀烂。刘胤与薄盛并未嗜杀,一人高举一头,狂声叫道:“孔卫已亡!”

    “孔离已亡!”

    “速速卸刀,尚可保命!”(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六章 击之半道

    “民侍其地,军侍其刃。即便怀刃,民也非军!孔首领,何苦以民作匪也……”

    众匪阵势混乱不堪,刘胤与薄盛率两百铁骑硬生生将其凿断,而北宫已将军阵推压至三十步外。刘浓骑着飞雪,看着鼓荡起伏的众匪,语声怅然而略显冰冷。

    风驰云卷,快的不可思议。

    孔炜提着长枪,怔在当场,稍徐,沉重的马鼻声响在耳际,滴血的人头被捉在手中,四周是压抑的喘气。看了一眼大儿子,儿子左肩染血,兽皮搭拉在一边,满脸狰狞,眼角却在抽动颤粟。再看看对阵军卒,浑身披甲,圆盾利刃,长弓如林,铁骑若魃;面色冷寒,却不惊不臊,眼底充血,却不张不扬。

    霎那间,一种颓力感漫天覆地的袭来,孔炜肩头一颤,本已佝偻的身子顿时再矮三分,忍不住一声暗叹,闭了闭眼。

    这时,孔倪见对面军阵蓄而不发,颤抖着眉毛,哑声道:“阿父,计已不可施,莫若拼死却敌,再逃回孤峰岭……”

    “拼死却敌,如何却之?”

    孔炜徐徐开眼,环扫一眼对面已呈合围的军阵,惨然一笑,心道:‘此乃百战甲军也,岂可赤膊对阵!此时方知昔日薄盛为何苦劝,而刘浓为何又明知我怀存异心,却仍要接纳。其人并非真君子,岂容我等携兵入上蔡?原是作如此想,不从,便戮杀于野!由始自终,在其眼中,我等便仅为草匪,非为其敌……蓁儿……阿父该当何如……祖氏……孔氏……’

    “簌!”

    就在孔炜犹豫挣扎之时,一名匪人趁着千人俱震,无人注意之下,慢慢挤近了刘胤与薄盛身侧,突地一枪,抽冷子扎向刘胤。

    “嘿嘿……”

    刘胤早已觉察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探臂一张,夹住长枪,用力一拖,连人带枪的扯入怀中,右手扼住他下巴,猛地一转。

    “咯……”

    一声脆响,那人脑袋已软搭于背后,眼见众匪又将再起哗势,刘胤单手高擒尸体,纵马飞驰,撞开一条道路,直直奔至孔炜面前,把尸体猛地一贯,叫道:“孔首领,若再不卸甲从降,不过乃徒增杀戮尔!”

    薄盛一枪环荡,逼得身侧欲前的匪人齐齐一退,纵枪喝道:“子尧兄,事不可为!刘府君并非嗜杀之人,何不速速弃刀?莫非,真欲绝孔氏于此孤野乎!”

    “阿父!!”

    孔蓁位于战阵边缘,欲纵马而前,又唯恐再度激起哗军,翻身下马,疾疾窜至孔炜近前,以枪指着地上的尸体,娇声道:“阿父,此乃郭默之人,已亡于此野,莫非阿父,欲使孔氏也随郭默而亡乎?”言罢,看了一眼浑身染血的刘胤,又瞥了瞥勒马于三十步外的刘浓,秀眉凝川,却闭着眼睛扔下了手中长枪。

    “朴……”一声闷响。

    “朴,朴朴……”

    闷响成窜,络绎不绝!

    孔炜一眼环扫,但见四下皆是扔刀者,眼底一黯,翻身下马,推开大儿子,提枪行至刘浓身侧,抬起疲惫的脸,深深的凝视马上的刘浓,问道:“敢问刘殄虏,若是孔炜现下却刀来投,不知刘殄虏将以何如?”

    将以何如?降俘亦或……

    刘浓居高临下的俯视这张满布皱纹的脸,坐下飞雪轻轻的刨着蹄,一动一静间,却似乌云遮日,数千人的眼光聚投过来,尽皆侧耳。

    楚殇缓缓归鞘,刘浓的声音平淡:“往投上蔡者,弃戈从镰者,上蔡不拒!上蔡者,乃晋室之上蔡,民之上蔡也,民不弃上蔡,刘浓又岂会弃上蔡之民!不知,孔首领可愿为上蔡之民?”

    “阿父,弃戈吧……”

    “子尧,速速弃枪,以免刀兵……”

    “家主……”

    一声声呼唤既绵且长,在此呼声中,孔炜沉沉跪在地上,打横捧起长枪,颤动着花白的胡须:“刘殄虏,孔炜愿投!”

    少倾,刘浓取下头盔,翻身下马,走到孔炜面前,接过长枪,递给红筱,而后,慢慢扶起孔炜。

    呼……

    孔蓁轻吐一口气,稍稍一侧首,看向刘胤。而刘胤挑了挑眉,匆匆一回首,两人的目光不禁对作一处,孔蓁秀眉飞挑,刘胤败退。

    “鹰……”

    却于此时,三只鹞鹰斩风疾下,扑向林丛,随后,一队青袍纵马飞来,细细一瞅,人人腰上悬着滴血之首。

    唐利潇一马当先,迎上青袍,匆匆一阵对语,拔马而回,沉声道:“小郎君,敌方斥侯已然尽亡,果乃郭默,其人率部两千有余,距此三十里!赵固尚无动静,只是郭默坞民动向可疑!”

    “郭默,鸠蛇,已然出洞……”

    刘浓冷冷一笑,看了看天色,见日由正中偏西移,心道:‘郭默,打得好主意,竟想趁乱而起,肆掠于夜!’当即便命杜武率部两百,携同卸兵的众匪,先入上蔡。

    杜武一声呼啸,便见山岗后有一群青壮赶着牛车漫下来,辩其模样,正是为收纳刀兵。

    孔炜眉梢疾挑不休,心思一转便已作决,嗡声道:“刘殄虏若是信得过孔炜,何不容我等一并参战!”

    “哼!”

    刘胤冷扬浓眉,不屑地道:“郭默不过一鸠匪尔,有何惧哉!若其龟缩不出,倒是难为,而今竟敢觊觎上蔡,正好,一战以绝后患!”

    “先斩蛇首,郭默擅逃,莫使其窜!”刘浓叩上牛角盔,扬了扬手,飞驰而去。

    ……

    “蹄它,蹄它……”

    郭默率着两千五百部曲,沿着官道慢行。神态悠闲,半点也不心急,只消在入夜前赶至上蔡便可,届时,想必上蔡境内,已然烽火四起。且让那孔炜先行厮杀一阵,再火中取粟,一举摧之!

    途经一处小山坡,纵马奔上,搭眉望向赵固坞堡,嘴角抽起一丝冷笑,暗道:愚蠢无知赵二肥,若论体态,郭默自是不及你,然若论智谋,汝之体态,皆坠于腚也……

    令兵来报:“将军,距上蔡,三十里!”

    郭默拍马下山,问道:“斥侯可曾回讯?”

    张丑道:“尚未。”

    郭默吊眉一皱,稍作沉吟,眉头随即展开:“嗯,想必孔炜那厮刚入上蔡,尚需伺机,方可兴风作乱!传令,全军从速,申时三刻抵达太任岗,就地裹食,蓄精备战!”

    张丑沉声道:“将军,岗上有哨,其岗狭长,易中伏!我等再入十里,其必然觉察,莫若现下就食,以待斥侯……”

    郭默挥手道:“勿需多言,待岗哨觉察时,上蔡已乱,有何惧之?!”

    “诺!”

    ……

    “报……”

    一骑飞来,风速插向赵氏坞堡。

    夏末闷热,赵固刚食毕,正泡浴,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洛河哩曲。木桶极大,可容数人共沐,年方十五的婢女手脚极巧,东一捏、西一揉,赵固便满脸洋满红光,反手掐着婢女胸口,入手温软且弹,即扁即圆,好不惬意。

    “嘤,嘤……”

    婢女不经掐,闭着眸子,浑身颤抖,胸口抖起道道雪浪,声声娇喃,似泣若欢。

    “朴朴朴……”

    舍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赵固却闻若未闻,继续掐弄不休,他年事已高,也仅能掐掐而已。却苦了婢女,银牙咬碎樱桃,浑身麻痒无比,空荡若虚。

    “阿父!”

    听闻阵阵羞声,赵愈面红耳赤,却暗暗啐了一口。

    “婴,婴……”舍内声音加快。

    赵愈深吸一口气,站在室口,叫道:“阿父,阿父,大事不好!”

    “碰!”

    闻言,兴致正浓的赵固肥肉一抖,以为儿子是来劝自己出兵,当即抓起木桶边的澡豆囊砸向屏风,怒道:“竖子,父从房仪,竟敢暗中窥闻,此乃士族之礼乎?休得再言,明日出兵!”

    从房仪?此乃白日宣淫也……

    赵愈暗自腹诽,敢怒却不敢言,思及滋事体大,只得硬着头皮道:“阿父,郭默万余坞民袭卷固始县,正疯抢田粟,李家屯、余家屯、赵河村,十余村落,尽皆示警!”

    “婴!!”

    婢女蓦然一声娇呼……

    ……

    “报……回禀将军,距上蔡,二十里!”

    “二十里?”

    郭默猛地勒住马,高声问道:“斥侯可回?”

    传令兵道:“尚未有讯!”

    “嗯?!”

    郭默眉头蓦然一竖,欲冲至高处以辩究竟,但此处官道外乃是一片荒野平原,四尺高的杂草林立丛生,远方挺立几株野树,并无山坡可容瞭望。

    张丑见郭默眉色有异,看了看远方的青蒙天际,沉声道:“将军,此地尚处岗哨视野之外,莫若我等借草丛遮掩,就地裹腹,静待斥侯归来!”

    郭默踏着马蹬的左脚一阵痉挛,暗自压了压,拧眉道:“孔炜已入上蔡一个半时辰,为何却不见半丝动静?莫非,其心有变?”

    其弟郭留,暗自盘计了下时辰,嗡声道:“大兄勿忧,斥侯虽捷,然往来亦需时辰,想必现下正处归途中。至于孔炜,上有祖焕,侧有大兄,其人并非不智,岂会辩不清局势!”言至此处,暗觉腹中饥饿难耐,又道:“大兄,为慎重故,莫若便就地处食,何如?”

    “罢!”

    顶着夏秋之日,赶了小半日路,郭默亦觉腹中空空,当即作决:“传令,就地进食,且待斥侯归来,再作分解!”

    “尊令!”

    当下,两千余人在茫茫草野里随地一坐,掏出粗粮杂食,匆匆填腹。而两里外,几名青袍借着原之中树掩护,将此景一眼尽落,少倾,青袍雷隼疾疾一阵闪烁,无声退却。

    距此平原五里处,有一道斜长土坡,坡**有三条路,一大两小,大路穿坡而过,乃是官道。小道略显狭窄,乃是乡闾道。

    刘浓勒马于坡上,俯视着坡下荒原。守株待兔,静待郭默一头撞上来。

    唐利潇纵马驰上坡顶,沉声道:“小郎君,郭默勒马于五里外,借丛为掩,就地裹食,不再前进。”

    “就地裹食?”刘浓横拔飞雪,剑眉一挑。

    “就地裹食!”

    “甚好!击其方食而无力!众将听令!磐石卫、朔风卫、由乡闾道抄其侧翼,射声卫携同虎噬卫,亦由乡闾道,断其后路,挺戈前击!鹰扬卫与百花精骑,两刻后,随我穿骑踏营!勿必,一举击溃,莫令其回!”

    “诺!”(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七章 横枪立马

    “扑!”

    嘴中粗粮干涩难耐,咽之不进,不咽却饥,如此几番反复,郭芝猛地一口吐出又湿又粘的一跎,顿时将身前野草染作一朵喇叭花。

    尚带些许腥臭。

    张丑递了水囊过来,郭芝接过羊皮做的水囊,捏着鼻子胡乱一阵灌,而后闭着呼吸,忍着那腥骚之味,半晌,吐出一口气,叹道:“听闻,赵固那厮喜食肉豕,坞中乳豕成百上千,早食一只,晚嚼一只。而我等,亦有半月未知肉乃何味也!”说着,瞅了瞅蹲在草丛中的大兄郭默,抱怨道:“若是刘浓不可取,莫若潜入固始县,破坞取豕!”

    “呃……”

    其兄郭留打了个饱嗝,拍了拍嘴,对郭留道:“六弟,切莫眼羡赵固之豕,其人奸滑无比,坞堡犹若城池,易守难攻,未有万千之数,岂可破得!”又拍了拍郭留的肩,谗笑道:“上蔡不若于固始也,听闻,那刘浓有牛马羔羊无数,且有不少娇儿俏女,届时……”

    “嘿嘿,然也,然也……”

    二人相互对视,会心淫笑。

    张丑揉了揉肚子,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远方,走向郭默,沉声道:“将军,前方有树三株,莫若遣人瞭望,以防不测。”

    郭默边吃边道:“草野一平四阔,望之何意?孔炜已入上蔡,赵固已被乱民缠身,何来不测?纵使孔炜生异事败,饭后生懒,也需容部曲暂歇,方可再作他论!恰好,再待半个时辰,若斥侯未归,便返回坞中,携上粮草,片刻不停,星夜往南,会同郭豫……”想了一想,又道:“嗯,稍后,若斥侯归来,尚需再进二十里,熬战上蔡,莫论何如,皆不可滥用精力!”

    张丑看了看郭默手中的粗粮馍,嗡声道:“将军,惜兵重力,与士卒同食,张丑敬佩!”

    “兵者,乃乱世安身立命之所存也,不可不惜,不容不察!”

    郭默吞尽最后一块粗粮,提起水囊灌得一气,而后,拍了拍肚子,暗觉四肢皆畅,由然而生一阵懒意,再被悠悠草风一吹,当即便以手枕头,翘了个二郎腿,微微闭了眼睛。

    一时间,情思深长,竟想起了年幼之时。他出身微贱,幼为牧童,时常骑着青牛徘徊于河边,吹着河风,横打青笛,日子虽是清苦,却也有甘意。渐渐的,越来越困,恍惚间,似骑着牛,来到了一栋大庄园门前,此乃河内太守裴整庄园,那满眼的奢华、那数不清的绫罗翻飞、那娇俏婀娜的女子,一切,辉尽了眼,震惊了小牧童。

    蓦然,脸上挨了一鞭,火辣辣的疼,小牧童捧着脸,望着马背上那张颐气指使却又美丽的小脸,紧紧的咬着牙,眼底泛红。忽一日,天崩地裂,胡骑漫卷而来,倾覆了庄园,踏碎了梦寰。小牧童已然长大,聚积了上千流匪,弃了青牛,驱使着渔舟,往来于大河中,劫掠着往昔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们。听着他们惨呼,看着他们坠入河中,胸口冒着朵朵血花。

    她叫裴琰,她在他的舟上挣扎,他在她的身上驰骋,那时的郭默疯狂而又兴奋,事毕后,他剁下了她的头,扔在了河中……

    他趴在舟舷,看着她的头缓缓下沉,依然美丽。

    忽然,一道大浪卷来,掀起他的木舟,将他颠至半空……

    “呜……”

    “呜,呜……”

    何来号角声?亦或青笛声,莫非,我已入梦,骑上了青牛……

    “将军,将军!”

    “并非入梦!!”

    郭默嘴角的笑容蓦然一收,腾起跳起来,匆匆一看去,只见一道铁流,正剖开草野,遥遥撞来。当头一骑,白骑黑甲,头生双角。

    “啪,起来!!”

    “列阵,列阵!!”

    张丑翻身上马,纵马踏过草丛中躺得乱七八糟的人群,一边狂抽,一边大吼。

    “何来,何来铁骑?!岂会如此之快!!”

    郭默眼底急缩,眉心刺痛如针扎,左脚一阵乱抽,颤抖不休,想控也控不住。疾疾地奔向自己的马,左脚却未踩稳,“扑通”一声滚倒在地。

    “大兄!!”

    郭芝与郭留面色惊骇欲死,两人架起郭默,将郭默塞在马背上,郭芝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铁骑,再瞅了瞅已方东一撮,西一堆的阵势,扬着马鞭,沉声道:“大兄,敌骑忽来,局势难明,莫若速退!”

    “不可退!”

    此时,张丑已匆匆纠起了几百骑,扬着长枪,大声叫道:“若退,必被其衔尾追杀。来者不足千骑,将军,张丑且往,速速列阵抗拒,尚未败也!!”言罢,一夹马腹,冲向里许外的铁流。

    “列阵!”

    郭默一拳砸在左腿,制住那跳动的痉挛,顺手一马鞭抽翻犹欲再劝的郭芝,纵马再将郭留撞开,冲到阵前,高高举起右手,狂声叫道:“敌骑不足千,切勿慌乱,向我聚拢!”

    “呼,呼呼……”

    里许,不过眨眼之间尔!张丑伏低身子,长枪前端,人与马浑然一体,刺向前方。对面之人,白骑黑甲,极是醒目,已然可见那铁缝下冷寒的眼。

    风,风裂响。

    “受死吧!”

    张丑暗咬着牙邦,猛地一夹马腹,连人带马携枪,直撞!

    “斜挺手盾,两寸!”曲平冷声高喝。

    光,一排密密麻麻,刺眼的光!

    “锵!”

    张丑情不自禁的闭了下眼,而枪尖则随即一歪,擦过滑不溜秋圆盾,落空!

    “簌!”

    即将交错,脖上猝然一凉,身子却轻如纸片,闭眼的一瞬间,刺痛传来。

    勉力聚起阵势的郭默神情呆怔,敌骑,敌骑便若尖刀切进已方骑队,只是须臾之间,已方两百余骑,便如薄薄的轻纱,又似一跎羊酪,被一捅告破,撞起碎片如雨落!

    “虎!”

    曲平扬起长刀狂吼,葛娘子殷红披风裂展,五百骑去势不减,对被剖在两侧的敌骑不管不顾,疯狂砸向敌阵!

    “轰隆隆……”

    长枪兵牙齿发酸,枪尖在打颤。

    “轰!”

    人马俱甲的具装铁骑率先撞开长枪阵,而后轻骑插入,追逐着草野中的人头,挺盾,格枪!轮刀,斩首!数十个呼吸后,铁流撕裂薄薄的横阵,打了个对穿!

    “再贯!”

    曲平引马斜冲,绕了个半弧线,已然调转马首,再度插来。

    必须将铁骑困于阵中,不可容其反复凿贯,具装铁骑奔袭数里,马力将竭!扛住其势,不溃,即胜!郭默心思电转,扬起马鞭,狂叫:“两翼,中军合围!骑军,速速回救!”

    “凿穿中军!”

    呼呼呼……

    沉重的喘气声,马鼻的喷雾声,混杂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声。刘浓挥起楚殇,斩飞一头,奋力内插,直取防御森严的中军!敌将拍刀来截,却被红筱趁乱,一剑捉头。再一将打斜撞来,曲平揽刀卸力,斩却其首。

    爆!

    便在人马俱疲,速度渐减之时,敌军两翼爆了,磐石卫与朔风卫一左一右,交错绞来。刚刚食饱方醒的敌匪浑身乏力,岂是蓄势至顶的白袍对手,只见得,圆盾绽着日光,寒刀起伏如浪,颗颗人头乱飞。

    两翼一爆,中军摇坠!

    “哗……”

    “逃啊……”

    “势不可敌,退乎……”

    “大兄,快逃!”

    不知乃是何人,仰着脖子一声凄叫,而后,撒腿便逃。牵一发而动全身,瞬间,回过神来的中军,轰然崩溃!

    “一群乌合之众!追击!”

    曲平挥刀砍烂一头,衔尾追杀。

    “追击!!”

    “希律律……”

    逃,逃,逃!

    漫野之中,四处皆是逃窜的身影,郭默心跳如雷,左脚也不痉挛了,拼命的夹着马腹、抽着马鞭狂奔,身后远远的传来一声惨叫,好似乃是二弟郭留,且不管他,只要逃至坞中,刘浓,贼配厮,你能奈我何?他日,且待我卷风再来……

    孔炜,你个贼厮鸟,竟敢一身多投,日后,定教汝生不若死!

    “呜……”

    前方传来一声号角,郭默甩了甩头,心道:定是耳鸣也,此角类青笛耶……裴琰,裴琰……

    莫名间,郭默眼前浑似显现一张脸,正是那被他剁头沉河的裴琰,她的眸子,她的嘴,她的鼻,清晰如画。

    “虎!”

    漫野中突地暴起一声大吼,而后,便见白袍浮草,水泄而来。郭默猛力扇了自己一耳光,眼神回复清明,匆匆一拔马首,斜斜窜逃。

    “郭默,授首!”

    恰于此时,一骑斜插,迎面而来,郭默疾疾一瞥,竟然怔了一瞬,来骑眉宇清秀,极其英俊,只是那眉,那眼,与裴琰何其相似!

    一滴汗水自脸颊滚落,浸至脖心,一缕悠风拂来,微寒。

    “唰!”

    寒光一闪,郭默飞起来了,非也,是头飞了,脖子溅出血水如柱。一柄丈二长枪,往上斜斜一扎,插中半空的头颅。

    “蹄它,蹄它……”

    马蹄踏着血草,孤骑迎着落日,徐乂枪挑人头,横枪立马。

    半个时辰后。

    落日挂在西天,四野一片血红,压低的、沙哑的惨叫声随处可闻。一群群丢盔弃甲的俘虏被聚作一处,一双双恐惧的眼神盯着那缓缓踏行的白骑黑甲,至今而始,方知何为梦魇。

    人头,人头垒作一堆,成小山。

    刘浓围着那人头小山打转,而后,看着徐乂手中的郭默之首,摇了摇头。

    刘胤打马而来,瞥了一眼人头山,冷声道:“小郎君,毙敌四百余人,逃亡者不足两百,俘虏共计一千七百余人,当以何如?”

    刘浓叹道:“以杀止杀,实乃无可奈何。俘虏,亦乃民也,却被私欲携作匪,匪首既已诛,当却其罪,押解至上蔡,日后,再作分论!”

    “理当如此,不可嗜杀!”

    荀娘子点了点头。

    刘胤挑眉看向固始县,嗡声道:“郭默过境,赵固必知,其人与我上蔡有约,却默而不宣,其心可诛!”

    “鹰!!”

    鹞鹰由固始县方向而来,盘旋掠下,直扑唐利潇高高扬起的手臂。

    少倾,唐利潇快走向刘浓……(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八章 星夜驰援

    余日闭眼,仿若不愿见此惨景。

    新月初升,默然的见证着血腥。

    当万余坞民涌入固始县,看着茫茫青黄之野,不知是谁,率先挥动了破烂生锈的铁镰,顿时便若一粒火星投入枯叶败絮的草原,火势瞬间呈弧线蔓延,又若蝗虫袭卷,四野充斥着沙沙的咀嚼声。

    而后,亦不知乃何人,把手中的镰刀当作了武器,挥向了村落中来不及逃入坞堡的乡民,霎那间,黄皮饥瘦而衣衫褴褛之坞民化作了贪婪的魔鬼,他们挥动着饥饿与恐惧做成的武器,撕裂着、搅碎着、宣泄着、报复着。

    俄而,一声愤怒的吼叫响起于赵氏坞堡,赵固率三千部曲冲出坞墙,看着肆掠跳动的火光,闻听隐约却绵长的惨叫,赵固满脸横肉抖动不休,纵声叫道:“郭瘸子,汝竟敢驱民横野,吾誓不与汝罢休,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日,赵固定将率民踏入鲖阳,夺汝之粮……”

    “阿父!”

    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赵愈纵马驰至高处,瞅了瞅远方,回过头来,反手指着糜烂不堪的田野,挑着眉,冷声道:“郭默处心积虑以逞逃亡之意,鲖阳境内荒烟蔓草,何来粮粟可夺?孩儿苦劝阿父襄助刘殄虏,截阻郭默,以全道义,奈何阿父却置若不闻,如今乱民掠野,不仅抢粮尚且肆造杀戮,该当何如?”

    “该当何如?!”

    赵固嘴角抽动不已,眼红若赤,重重的喘出一口粗气,高声叫道:“诸曲听令,敌军犯境,抢我粮粟,戮我村民,尔等手持利刃,当解民于倒悬。但凡手持有物者,皆乃盗也,即杀无赦!!”

    “诺!”

    当即,赵固便将两千部曲化为十队,张开獠牙,朝着烽烟四起之处杀去,留下一千镇守坞堡,以防郭默偷袭。

    赵愈看着咆哮风去的部曲,面容大惊失色,浑身犹置冰窖,强忍着不安,打马上前,劝道:“阿父,郭默岂会来偷袭我赵氏,莫若现下率余部驰援上蔡,犹未晚矣!阿父肆意戮民,必然有损赵氏声望,切不可再恶刘殄虏,如若不然,定为天下人弃也?”

    “天下人?上蔡?”

    赵固冷瞥一眼儿子,以马鞭指着坞堡,又指向大地,吼道:“天下人何在?此乃固始县,乃我赵氏之根也,纵使天下人尽亡于土,与我赵氏何干?赵氏……不可失此土!”言罢,一抽马鞭,钻入坞堡。

    杀戮,血光与火花交织,惨叫与悲呼起伏。刀剑斩断铁镰,长弓射爆红莲,方才尚肆杀于野的坞民遭此重击回神,扔下了镰刀,丢弃刚刚抢到手的粮粟烂袋,逃窜在四野中。赵氏部曲皆乃本地子民,眼见村落被焚毁,滋意挥斩下,当即杀红了眼,追逐着,收割着。

    挑起此番暴乱的始作俑者宋侯,站在一处土山上,头顶星月,背负双手,打量着那暴起的一团团血光,面上神情未见半分喜色。赵固出洞了,依郭默之计,此时当以身后五百部曲,撞入其中,携同万民,再挑战火,将赵固死死困住。

    宋侯自知,此计可行,羔民与暴民仅在一线之间也,只消一点火光,便可再度点燃暴戾。奈何,此举乃是弃卒保帅之计,郭默可从容逃窜,但他宋侯却将淹没于赵固涛涛怒火。

    该当何如?郭芋在身后寸步不离,若不从郭默之令,其人必加斧于我!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宋侯眉梢颤了一下,徐徐转首看向上蔡方向,随即把背后的手笼于胸前,宽袖中的手指触及一物,锋利而冰寒。

    这时,粗壮的郭芋走过来,木然的看了一眼瘦小的宋侯,指着远方,用力的蠕动着嘴:“宋,宋长吏,大,大兄有交待,待,待赵固,部,部曲出坞,即,即行拦,拦截!”郭芋口舌异于常人,吐字断断续续,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

    “莫急,莫急,且徐徐吐之。徐徐……且来……徐徐……”

    宋侯微笑着靠近郭芋,指了指他的嘴,又用手指靠了靠自己的嘴,随后,嘴唇轻轻开阖好似教导,而后,掂起脚尖,欲拍郭芋之肩以示勉励。

    郭芋粗眉一皱,欲缩,却见宋侯笑颜满脸,心中不由得荡起一阵暖意,止住了退势。又见宋侯矮小,便裂嘴一笑,屈了屈身。

    “簌!”

    锋利的短刃便在郭芋屈身的那一瞬间,刺入其粗大的脖子,宋侯极力的绞动着,看着郭芋的瞳孔急剧裂放,无视他眼中的困惑,拔开那无力的大手,对着他的脸,低声道:“拙鸠,生不具智,宁不死乎?”

    “宋长吏,何故?!”

    “安敢!!”

    “锵!”

    身后在哗然,长刀在晃动。

    宋侯疾疾转过身来,瞪突着小眼睛,挥舞着带血的短刃,振声高叫:“尔等,欲赴死乎?!”

    一瞬,冲前的几名部曲,脚步滞住一瞬。

    等得便是这一瞬,宋侯飞快的窜至石头上,指着上蔡方向,吼道:“郭默已由上蔡而逃,尔等与我宋侯,皆乃弃子也!速速斩却曲领,与我回返鲖阳,诈开坞门,据坞而守,尚可保得一命!”

    “休得胡言!稍后,将军必驰援我等!宋侯,滋乱军心,谋戮军将,即杀无赦!”曲领一声大吼,欲纵身扑上石头。

    “唰!”

    背后刀光疾闪,曲领头飞。

    ……

    “驾,驾!”

    刘浓率着五百骑,披星戴月,打马催鞭。铁流奔驰,横渡平舆县,纵插固始县。五百铁骑,一千匹马,五百面染血的白袍,随风飞扬,翻卷如浪。

    “报……”

    月野中,对驰而来一骑,乃是青袍雷隼,其高声叫道:“回禀小郎君,距固始与鲖阳边境,二十里。赵固驱兵,赶杀鲖阳坞民,血流成河,惨呼绝野,万民已却其三,犹自袭杀!”

    “人神共愤矣,赵固当诛!”荀娘子秀眉飞挑,扬剑娇喝。

    刘浓剑眉紧簇,不过两个时辰,赵固便已屠杀数千坞民,终究是来迟一步!勒马扬剑,呼道:“全军从速,护民过境!”

    “小郎君!”

    曲平抚了抚座下之马,按着急剧跳动的马脖,又瞅了瞅身侧无人之马,但见亦是响鼻如雷、血筋凸现,皱眉犹豫道:“小郎君,我军虽是人携两骑,但奔袭已有百里,战马已然力竭,若是再行从速,恐马崩亡!届时,何以为战?!莫若稍事休歇,再图……”

    荀娘子喝道:“赵固其人,谨慎如鬼,胆小若鼠!我等携威而往,再示郭默之首,其人,岂敢与我军对阵!”

    曲平硬着脖子,冷声道:“擅战者,致人而不受致于人!只消一个时辰,马力便可复,我蓄而彼竭,定可一举溃敌!”

    荀娘子怒道:“一个时辰,万民皆丧,何需我等再往!”说着,斜勒马首,挑视刘浓,冷声道:“勇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也!相逢于野,勇者胜而智者败也!当今时势,汝之意,欲滞于此乎?”

    “鸣号,全军从速!”

    刘浓拔出楚殇,猛地一夹马腹,身后,千蹄雷动,滚荡如潮。

    “呜,呜……”

    悲壮而苍凉的号角,来回盘荡于星月之下。

    白袍如龙。

    ……

    “报……”

    “回禀家主,忽有来骑上千,风卷残野,击溃赵烙曲领之部,其势不减,撞裂赵铭曲领之部,疾插鲖阳县边境,挡者披靡,莫能与抗!”

    “我赵固非瞎,有眼可视,何需回禀!”

    赵固伏身于箭剁口,满脸肥肉乱抖,一双鱼泡眼染满血丝,按着石墙的两只手青筋凸现,而极远之境,正有一道白浪,卷过草野,倾覆山岗,将沿途一切撞碎、撕碎。

    此军,何来?

    赵固心知,汝南与汝阴两境,能有数百骑军者,十指可数!而能神出鬼没现于固始者,唯有两人,一者乃是郭默,一者便乃上蔡刘浓。上蔡刘浓,帐下白袍?其人现下理应与郭默战得势如水火才是,为何却突袭固始?莫非,郭默已然败亡?竟然,如此迅速?

    “家主,辩其去势,仿若,仿若仅作行军,我等当以何如?”身侧的曲领问。

    “何如……”

    实乃事非之夜矣,赵固揉了揉眉心,杀戮,非他之愿,然部曲却杀红了眼,制不可制。而今,刘浓袭来,亦非他之愿!莫论何如,此地乃是固始,而非上蔡!深深吸进一口气,沉声道:“鸣鼓,聚曲,勒阵前往边境,阵会刘浓!”

    曲领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道:“家主,即便鸣鼓,亦未必可聚!部曲逐野,已然肆乱……”

    “聚,能聚便聚!如若不然,定教刘浓笑我赵固无胆?!”

    赵固愈说愈怒,“啪”的一鞭抽在坞墙上,谁知用力过猛,鞭头倒卷,反倒抽了他自己一记,当即捧着火辣辣的脸,骂骂咧咧,转身便走。

    赵愈从角落里窜出来,殷切劝道:“阿父,刘殄虏此来,绝非事战!不然,赵烙与赵铭定然已亡于铁骑之下!而今,郭默定亡,阿父切莫相抗……”

    “混账!”

    赵固捂着红肿的半边脸,边走边低声怒吼:“竖子,汝乃赵氏长子,为何却一再替刘氏绸缪?若汝乃弃典忘宗之辈,岂可继承我赵氏基业?!”说着,反手抽了儿子一记耳光,快步而前:“郭默,多半已败从逃。而刘浓之意,自不在战,当是为民而来。好个华亭美鹤、江东之虎,收民之心,得民于望,却使我赵氏恶名远扬!嘿嘿,天下间,岂有两全之事?一战,再战,且奔袭上百里,定乃强弩之末也!”

    “阿父!!”

    赵愈摸了摸火烫的脸颊,看着如同肉球般的赵固之背影,眉色渐渐呈寒,咬着牙邦,高声叫道:“阿父,莫非欲使赵氏与郭默同乎?”

    “咦!”

    赵固浑身一抖,慢悠悠的回首,乜斜着眼看向儿子,裂嘴喝斥:“竖子,若再多言一句,当即与汝母一道,逐之族外!”

    “哈,哈哈……”

    “阿父可知,何为士族?阿父可知,何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阿父今夜纵曲戮民,导致流血足以飘橹,帛竹难以作书,已使我赵氏恶名野宣!阿父今夜倒行逆施,欲效郭默,然,我赵氏虽非士族却绵传百年,习圣人之言,读圣人之书,绝非郭默!”

    赵愈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俯,面上神情却极其痛苦。少倾,用双手撑着腿,竭尽全力站起身子,惨然一笑,挥了挥手。

    坞墙的隐影里,走出一群蹒跚老者,乃是赵氏族老。而赵固身侧诸曲领,目光一阵闪烁,按着刀,走向赵愈……(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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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介绍:
本是名门子弟,奈何世态蹉咜,又逢烽烟战火。 看杀了卫玠,会过了王与马,素手轻携至人家。 雇豪奴、建庄园、又习经书,五柳树下飞剑舞。 卿本佳人,抚冠而登顶,试问天下,何人争锋。 欢迎加入门阀风流书友群,群号:458078202门阀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门阀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门阀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