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2.(固伦番外 )6你是皇上又怎样
少年皇帝的目光只都落在固伦面上,只当固伦猛然抬头望来时,才连忙转开,仿佛也去看那首饰样子。
固伦眨了眨眼,便起身将书合上。
“怎么了?”皇帝心下流淌过一抹怅然,知道是她故意拉开距离了。
固伦正色问:“这么晚了,不知道指挥使大人来内书库有何公干?若是要找什么书,便将单子给我,我去找来。峻”
终究是夜半更深,也总归是男女有别。尤其固伦看得出来这个人今晚分明是盛装而来……心意便有些特别了。
皇帝忍不住叹息:“我就来看看,不行么?”
固伦自然也知道转圜,便嫣然一笑:“当然行。只是时辰不早了,大人也该看完了吧?”
皇帝顾着帝王体面,才没发脾气跺脚,“你撵我?鲫”
固伦指了指门上的铜牌:“有规矩的。我就是个小小宫女,得守宫规。”
少年皇帝倒来了少年心性儿,非但不走,反倒拽过固伦身后的椅子,索性坐下了:“我就在这儿,看谁敢难为你。”
长安额角的汗都快下来了,心说皇上在这儿,自然没人敢为难;可是若是让人看见了大夜晚的,皇上跟个李朝的贡女这么私自相处着,那也不合规矩啊。
见少年黄帝如此,固伦也有些无奈,忍不住掐着腰瞪着他瞧。怎么都觉着他这股子撒邪气的模样,很有些像李隆。
李隆也时常在拿她没办法的时候,最后一张牌便是端出君王的身份来,让她无可奈何。
好在她心念转得快,随即便被他新换的新翼善冠给吸引了。上头有金花儿,尊贵好看。他坐着,她站着,正好盯着看得清楚。
少年皇帝这端着架子呢,结果发觉那小妮子没动静了,便纳罕地抬头看她一眼,这才发现她盯着他的帽子看得不亦乐乎,倒仿佛帽子比他这个人更吸引他心神似的。
皇帝真是不知该怒还是该笑,便忽地伸手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吓了固伦一跳,啊了一声。皇帝这才笑了,眉目浮动。
固伦这才明白皇帝是在使坏,便掐腰瞪他:“你故意的!”
他含笑朝她仰脸看过来:“是啊。”
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甚至从小懂事起就要做出老成早慧的模样,他几乎从未有机会摆出自己少年的淘气来,甚至都忘了自己今年也才不过十六岁。于是此时跟这个小丫头斗气,叫他很觉自在。
也许她妙就妙在,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他的身份,不知道他是皇帝,所以他跟她说话办事才会这么自在,不用拘着宫规。
所以……他心下也忍不住想知道,倘若他对她揭开了身份,她是不是也会如同宫里其他的女子一样,对他只知道唯唯诺诺,就再不能这么自在地说话和淘气了?
他还承认了他!固伦叉着腰左右找物件儿,看用什么能报复回去。
可是这里是内书库,除了书就是书,唯一差别的就是蜡烛。
固伦便使了坏,冷不丁抓过他的手来,摊开掌心,然后将蜡烛拎起来,火头朝向他掌心就摁下去。
长安一看就吓疯了,惊声尖叫:“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尹兰生你这是灭门的大罪!”
少年皇帝也有些紧张,不过竟然也还是稳稳坐着,没动也没逃。
等长安奔过来看,固伦已经收回了蜡烛。她没用火头去烫皇帝,只是淘气地将蜡油滴在他掌心罢了。
蜡油热,却不至于烫,滴在掌心便凝固了,形成小小的图案。
这都是固伦从小玩儿惯了的,从前跟李隆也没少了这么玩儿。
皇帝不由得挑眉,看掌心那小小的图案。
为了避免火头烧着他,所以她移动得很快,仓促之下只来得及画一个圆圈儿。可是也许是因为长安在旁边鬼叫得吓人,于是她手抖了抖,倒仿佛是画下一颗心。
等长安鬼叫着冲过来挡在皇帝身前,固伦已经笑意盈盈地将蜡烛放回烛台去了。
长安面无人色,伸开两手挡着皇帝,还在鬼叫:“护驾,护驾!”
固伦这才觉得不对劲,回眸盯着他。
皇帝托着掌心,皱了皱眉,直接伸脚将长安给踹一边儿去。
这个长安,忠心可嘉,可是太没眼色。
长安被皇帝一脚蹬开,全无防备,连滚带爬才稳住身子。
皇帝却只含笑盯着固伦,举起掌心来:“你这画的又是什么呀?”
固伦看了一眼,也瞧见没画圆,便咬了咬樱唇,顺带胡诌出一个来:“呃,画的是桃儿。”
少年皇帝忍俊不已,扑哧儿笑出来:“不太像。”
固伦便皱了皱眉:“那你就当是桃叶子好了。”
掌心,叶子。
皇帝垂下头去,仿佛有些心事再度被隐隐勾动。
曾经便有一个神奇的小女孩儿,在他堂堂皇子手里,放下过一片金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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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笑:“好,就是桃叶子吧。桃之夭夭,宜室宜家。”
固伦听得懂。平生最爱金,却也该读的书一样都没落下。桃之夭夭说的是新娘出嫁,此时听起来倒是怪怪的。
她便淡淡笑了笑:“大人还不请回么?”
来之前答应过李隆,不当大明皇帝的妃子,也不招惹大明任何的男子。他得她允诺,才肯放她此来,那她就不能违背。
她又撵他……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或者说在这个大明天下,除了她,还有谁敢这么两次三番地撵他?
或许只是因为,在她眼里,他只是个锦衣卫,身份低微不够尊贵?
他便深吸口气:“你都不问问我姓甚名谁么?好歹我上次都问了你的名姓,你却竟然对我问都不问?”
固伦惊讶地扬了扬眉。其实他叫什么名字也没什么要紧,反正称呼上叫“指挥使大人”就够了啊。
况且……
固伦妙目一转,又盯了长安一眼。
她也不傻,听得懂那个宦官喊“护驾”。
再抬眼看眼前这个少年的装束,所有规制便更是一览无余。
从前没深究,只是因为大明宫廷里的宦官和锦衣卫的衣着严格来说都是违制的,所以她想他是锦衣卫,穿得接近皇帝冠服的仪制,也算情有可原。可是此时既然他这么郑重地问,她又如何还不明白。
那是一种含蓄的自矜,是想看她惊慌失措吧?
可是她当真没什么好惊慌失措的。
她便淡淡一笑:“这天下总有一个人的名字,是任何人都问不得的。所以我索性不问。”
那个世上唯一的“无名之人”,自然是现世的帝王。
皇帝便微微挑了挑眉:“你猜到了?”
固伦便跪倒,“奴婢拜见皇上,我主万岁万万岁。”
皇帝忍着微笑,点点头:“起来回话。”
固伦便也清清亮亮地起来了,依旧没什么惶恐之色。
他忍不住抬眼盯住她:“知道朕是谁,你依旧不怕么?”
固伦大胆地迎上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知道是皇上,又为什么要害怕?皇上很可怕么?”
皇帝一笑:“朕终究是皇帝。”
固伦点头:“臣民面对帝王,是该心生敬畏。但是所谓的畏,不是惧怕,而是因为敬而生的肃穆与谨慎。奴婢对皇上的敬畏之心半点不少,只是却不是怕。”
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儿……
皇帝满意微笑:“你的应对倒超过这宫里许多的女子去。要朕说,就是五个字:好大的胆子。”
他又瞄了她一眼,含笑止住下面的话。
他喜欢她有这么大的胆子。
否则这煌煌天下,他连找个人能自在说话的都没有,总是面对一群头不敢抬、唯唯诺诺的女人,又有什么意思?
固伦也只莞尔一笑:“皇上说奴婢好大的胆子,难道是要治奴婢的罪么?”
皇帝哼了一声:“你终于怕了?”
固伦想了想:“那也是怕板子,依旧不是怕皇上。板子打在身上疼,不怕是傻瓜。”
“哈哈!”皇帝没忍住,大笑出声。
固伦轻叹一声:“其实知道皇上是皇上,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都无妨。只是既然是皇上,就请圣驾以后不要再这样夜晚驾临了。奴婢终是担待不起。”
她是无心,却招惹来了大明的皇帝。这若是被李隆知道了,不知又要惹多大的脾气。
虽然明明知道,远隔关山,李隆没机会知道。可是说也奇怪,她这么站着,就也仿佛能想象到李隆那气哼哼的模样儿。
所以还是算了,她不想惹他生气。
---题外话---【明天见~】
623.(固伦番外 )7也许只缘好奇
这一晚,弘治皇帝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睁开眼,是那个小宫女俏皮地往他掌心滴蜡油;闭上眼,还是尹兰生眼里面上都光芒闪闪的模样。
他想,他这么放不下的缘故,是因为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怕他吧?
聪慧美丽的女孩子,他并非没见过。比如月月,比如从前的兰伴伴。可是她们跟尹兰生都不同。她们在他面前都谨守宫规,时时刻刻都将他当做是皇上;反倒尹兰生冰雪聪明,猜到了他是皇上,也还并无紧张。
便是她给了他答案,他也还是觉得说不通啊峻。
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来自藩属国的贡女,在大明半点根基都没有,凭什么就一点都不怕?
少年皇帝哪里明白,固伦对他的不怕自然是有缘故的鲫。
固伦是建文血脉,本该是这大明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纵然司夜染和兰芽都没有将她真实的血统告知,只想让她像个普通的女孩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长大,可是那份骨子里天成的尊贵却是抹杀不掉的。
更何况固伦从小在李朝的王宫里长大,见惯了那些宫廷礼仪。李隆虽然在风传里是个坏脾气的少年君王,可是对她从小到大都是对她极尽呵护。在景福宫里,李隆将她当做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所以也让她早早就明白什么是佯作凶怒背后的细细柔情。
还有就是藏花啊。那样的人亲手带大的孩子,又会将什么放在眼里。
弘治皇帝这么百思不得其解了几天,终于到第七天,忍不住了。
身为皇帝,这个世上怎么可以还有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所以他要见她,只有见了她才能找见答案。
就算她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地说,不希望他再微服驾临内书库,可是他却还是要去。
总归他是皇上,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凭什么听她一个小宫女的呀?
若是她说了不让他去,他就真的不去了……那他又算什么了?
于是他便急匆匆地去了,一路上竟然恨不能是小跑的。大步翻飞进了内书库的大门,长安都跑得险些岔了气儿。
终于进了内书库大门,他反倒放慢了脚步下来,仿佛闲庭信步,端着架子迈着方步往里走。长安却破坏了气氛,一路走一路怪声儿地抽着气,叫他心下这个气馁。
提醒自己下回再来换个人跟着,可不带着长安这个惯会搅局的了。
长安其实也委屈,也不是自己愿意出那怪声的,只是岔气儿了,大口吸气儿的时候,空气进了嗓子眼儿,就跟拉风匣似的,就自己变成那个动静了,怎么都控制不住。
他这一顿抽气儿没白抽,固伦从屋里听见了,忙出来张望,这才见少年皇帝一脸清傲了立在廊下。
明明都来了,还不肯上阶来;可是既然不直接进来,却还不走。
堂堂皇帝陛下,时间哪儿有这么清闲的?
固伦便赶紧过来见礼,福身而下,还没等跪倒呢,皇帝便已极快地说了:“免了吧。”
那音调,带着三分的傲然,三分的不耐烦,三分的闲散,却终究还是有一分的——巴望。
巴望她怎么着?
固伦还没等想明白,却还是先被长安给吸引过去了,赶紧跟皇帝禀告了一声儿,然后进屋去倒了杯茶端出来,递给长安。
长安心下感念,却也不敢喝,用眼角瞟着皇帝。
果然,他的小祖宗又不高兴了,抿着唇角,却压着脾气嗤了声:“她给你倒的,殷殷的心意,你何必不喝?”
长安赶紧都灌到嘴里去了,然后就呛着了。两手捂住嘴,憋得几乎要死了。
固伦忍不住瞟了皇帝一眼:“圣上开恩,别吓着安公公了。”
皇帝仰天翻了个白眼儿:“咳吧。咳呀!朕何时不叫你咳了?”
固伦满腔的无奈,便想起从前与李隆相处的道行,上前朝皇帝福身。
“不知安公公带没带皇上随身的茶具?”
皇帝淡淡瞟了她一眼:“没有。来的急了,顾不上。”
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
固伦左右瞧瞧,上前低声问:“奴婢要是给皇上用了奴婢们用的粗瓷茶杯,会不会被问罪?”
皇帝这才心下隐约一甜,故意继续端着,哼了一声儿:“朕不治你的罪,还谁敢?”
“那就好了。”固伦笑眯眯回身进屋,拿着自己的茶杯。却还是犹豫了下,放回去。
等她再出来,却是端着一节竹筒。
竹节有底儿,截口磨平了,能当茶杯用。还是个雅器。
她见爹给娘做过。每逢不知何处寄来竹叶青茶的时候,爹就去斩竹子,亲手给娘做,然后娘捧着爹亲手做的竹筒茶杯喝竹叶青茶,就会在后院的竹林里坐良久。
就连她想去问问怎么回事,爹却拎着她,不叫她去打搅娘。
固伦便笑:“皇上用这个吧。全新的,皇上别嫌弃
。”
倒了茶捧给皇帝,皇帝进屋拣了个椅子坐了,闻着那竹子自然的清香,竹香和茶香相得益彰,倒也叫他更觉着欢喜。气儿便顺了下来,也不说话,一口一口地喝茶。目光只仿佛若有似无地才从固伦面上滑过,然后配殿廊下还一声一声传来长安没完没了的咳嗽声。
叫他心下离奇地觉得宁静,欢欣。
喝完了整杯茶,他才缓缓说:“这是朕的内书库,朕想来就来。”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叫固伦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这是说什么呢。她只能陪着笑:“皇上说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皇帝瞄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道:“朕身为天子,每日都要读书。这内书库是朕的藏书所在,所以朕只是来看书的。”
固伦又扬了扬眉,便也认真点头:“圣上勤于攻读,奴婢等有目共睹。”
他想说的话都说了,她也都是顺着他说的,可是……皇帝却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知怎地就恼了。
他将空了的竹筒杯子墩在桌上:“谁要你阿谀朕?!”
固伦吓了一跳。这可真是伴君如伴虎,她今儿这么顺从了也不行,反倒更惹他小爷生气了?
固伦知道这时候要是跟他较真儿,那才真傻呢,于是用了对付李隆的法子:转移话题。
她便提着裙子,翩然一礼,堆了一脸的笑,说:“皇上听,安公公不咳了。”
皇帝这才留意,果然不咳了。
长安也听见了,心说:可不是不咳了,都给吓回去了!
固伦再歪头瞧着皇帝:“皇上,那竹筒当杯子好不好?只是可惜回头就得毁了,不能叫人知道皇上用了。”
皇帝挑眉睨着她:“谁说就得毁了,回头朕带走就是。”说着举目去找长安:“袖着!”
长安赶紧颠颠儿地跑上来,连残茶一块儿都袖到袖子里头去。
固伦这才笑了:“启禀圣上,奴婢说实话,刚刚圣上天威是当真将奴婢吓了一大跳。真的,差点跳起来。皇上可息怒了?不然奴婢给皇上磕头请罪吧。”
皇帝掀了掀唇:“算了。朕何必跟你一个小小宫女一般见识!”
固伦含笑跪倒:“谢主隆恩。”
茶也喝完了,话也说了这么一箩筐了,她心下悄悄儿地想: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难道就这么陪堂堂大明皇帝陛下斗嘴玩儿?
固伦便问:“不知圣上有何示下?”
皇帝瞪她:“又撵朕?”
固伦连忙摆手:“皇上赎罪,奴婢岂敢。这是皇上的内书库,皇上说来就来。只是奴婢还有差事没办完呢,皇上可否让奴婢去了?”
“什么差事?”皇帝瞪她。
“整饬藏书啊。”固伦一指这满山满谷的藏书。每天都要拂拭尘埃,还要检查有无蠹虫,还要看是否有线装松脱……每天这么检查一遍,搬来搬去也都是力气活儿。
“那你忙你的,朕自管看自己的书。不叫你时,你也不用应对朕。”皇帝说着自行起身,随便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书来,搁在桌上翻看着。
固伦也只要依了,施礼告退,然后径自去忙。
只是……也许是误会了吧,时常在忙到一段,抬手擦汗时,瞧见皇帝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过来。撞见她的目光,便连忙错了开去。
自此,皇帝每隔几天就要来看书。勤的时候每天都要来,就算偶尔不来,可是隔不过三天便又必定来了。
这消息她自不愿张扬,却还是被风长了腿脚,传到了太皇太后和宸妃邵氏那里去。
---题外话---【下一更周一哈~】
624.(固伦番外 )8罚你哄朕开心
先帝宪宗驾崩之后,新帝登基。尊先帝后宫,各晋位分。
太后周氏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太后,宸妃邵灵竹也晋位为贵妃。
当李朝贡女尹兰生和小皇帝的事传到邵贵妃耳中,她心底不免多了几分计议。
月月是岳兰芽的侄女,弘治皇帝又是岳兰芽扶上太子之位和皇位的。她邵灵竹的儿子就是因为岳兰芽失的太子之位和继承大统的机会,所以她十分不愿意看见将来的中宫皇后还是岳兰芽的侄女儿。
难道一个岳兰芽去了,可是这后宫却仍旧还是她岳家人把持着么峻?
她便抿了口茶,冲河汐一笑:“如此说来,倒也是好事。”
邵氏身边的四个大宫女,江潆、湖漪都死了,海澜也失了势,终于轮到了河汐出头鲫。
河汐便小心道:“可是听说那尹兰生面貌像极了月姑娘……娘娘难道不担心么?”
邵贵妃想了下:“哀家倒也不信那兰公子说死就死了。不过十年过来,她再无音信,既然无力再搅动朝局,那活着还是死了倒是都不要紧了。”
“你的担心倒也有理,只是兰公子‘死了’不过十年,她就算生了女儿也没有这个尹兰生大。况且她的性子你如何不知道,她怎么会叫她的女儿作为李朝贡女,再进宫来?这是她千方百计想要离开的,断不舍她女儿再回来。”
河汐想想便也点头:“那倒是奴婢多虑了。”
邵贵妃心下默默地想,此时月月不在,一年之期恰好够用。皇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最是把持不住的时候。倘若这时候尹兰生侍了寝,一年的时间都足够生出孩子来了。
到时候月月就算以皇后之尊大婚归来,可是进宫了却见其他的宫女早生出了皇子来,那局面就好看了。
揣着这般的主意,邵贵妃在赴清宁宫请安的时候,便隐约着将这件事说给了太皇太后听。
实则太皇太后如何不是更早就得了消息呢。况且恭慎夫人听说是李朝的贡女得了皇上的心,自然也是高兴的。
只是太皇太后对此事颇为保留。
终究是个李朝的贡女,若当真被她拔了头筹去,生了皇子出来。堂堂大明朝廷,皇长子却是个李朝贡女的儿子,总归不是那么好听。
更何况皇帝的母亲吉祥就是大藤峡的蛮女,难不成这大明朝的血脉还要因此继续偏离下去么?这又成何体统?
只是太皇太后的小心翼翼地不动声色,却还是这么被邵贵妃说破了。
太皇太后索性趁着年事已高,装聋作哑:“还有这一说?想来都是误会了吧,你也知道当年吉祥就是内书库的女史,皇帝只因他娘才会格外多去内书库罢了。一个小小的李朝贡女,又如何能入得了皇帝的眼。”
邵贵妃见太皇太后如此,出了清宁宫来反倒更不甘心,便低低嘱咐河汐:“说什么都是空的,总归得叫她侍寝、怀了龙种才是正经。”
河汐眼珠一转:“娘娘放心。咱们大明宫廷里的法子多着,谅她一个小小的李朝贡女听都没听说过。”
固伦浑然不知两位后宫的女主已经对她打起了主意,她还一心忙着看书。
凭着内书库的便利,她在用心阅读宫里的文献。
这是出于她对爹和娘的好奇。
她只是知道爹和娘都在宫里当过太监,却并不知道她爹爹的真实身份。她从小到大也只将自己当成是商人的女儿,可是当年纪渐大,却也越来越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且不说小爹爹近乎固执地坚持让她在李朝王宫里长大,希望她像个公主一样。
就连虎子爹爹、爱兰珠婶娘他们对她的态度也一点都不像长辈对着晚辈,反倒每次都对她毕恭毕敬。
还有爹和娘的那些“朋友”……每年都会有许多这样的人来看她,看到她甚至会流眼泪,有的甚至想要给她跪倒。
同样疑惑的,还有狼月哥哥。
那些人对哥哥的态度,比对她还要更奇怪一点。不过好歹狼月哥哥因为爱兰珠婶娘的关系,在女真部落里有贝勒一般的地位;可她没有啊,她就是一介民女,所以受到那样的礼遇未免有些古怪了。
后来在李朝宫廷里的时间长了,她开始明白那些人对她使用的规矩甚至不是普通的礼遇,而是宫里的礼节的时候,她就更加震惊。
可是这些疑问是不能向爹和娘问出口的。
爹和娘都是那样心下通透的人,既然笃定了不告诉她,那就永远都会瞒着她。她若想找到答案,只有自己来大明的皇宫里寻找。这里是她爹和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所有的答案只藏在这里。
她想知道。
她想知道自己明明是个汉人,却为什么要用了女真部落里最最尊贵的公主的头衔来当名字。
她想知道,追根朔源,她究竟是谁。
爹曾是十三岁执掌御马监,十六岁权倾天下;娘曾十四岁就经历了灭门
惨案,独自赴江南办案……她如今也不小了,该是自己找出答案的时候了。
这大明朝的皇宫,与她冥冥之中仿有缘分。她既然早早就来过,她便是这回离开,也要带着答案离开。
而金子,不过是她说给人听的借口罢了。
她爱金子,可是更想知道自己家族的根。
掌灯,皇帝再踏进内书库的时候,她手边的桌上已经摆了厚厚一叠书。
而她的眼中也有了些红血丝。
皇帝便不由得挑眉:“你这么用心念书?怎么,要考状元么?”
她连忙将书都收起来,红着脸道:“万岁又打趣奴婢。咱们大明朝哪里有女状元。”
皇帝耸了耸肩:“却有女太史。”
说着看似随意地对长安说:“传旨,擢贡女尹兰生为内书库女史。”
固伦几乎跳起来,连连摆手:“万岁折煞奴婢,奴婢实不敢当!”
她是个宫女,按着宫规是有机会正大光明离开皇宫的。可是倘若成了有职衔的女官,那就麻烦了。
皇帝忍不住盯住她:“朕恩旨擢升,所有人都欢喜不迭,你怎么会反倒吓得手忙脚乱?”
固伦想了想,偏首一笑:“奴婢不喜拘束。”
皇帝哼了一声:“可是君无戏言,朕说了的就是圣旨,容不得你抗拒。”
长安冲固伦直使眼色,提醒固伦该跪倒谢恩了。
固伦却也不甘,僵在那儿,想该怎么哄着皇上给改了才好。
皇帝负手而立,忍不住回眸瞟她一眼:“若还这么绷着,朕就再升你一级,看你还怎么着!”
固伦无奈,只好提着裙裾噗通便跪地上了,不情不愿地叩头:“谢主隆恩。”
皇帝悄然回眸瞪着她。
为什么他给她的,她却不喜欢?
他让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尊贵之位,难道不好么?难道她真的甘心一辈子只当个小宫女,就窝在这内书库里么?
他便咬牙:“既然你不喜欢朕的恩旨,那你喜欢什么,自己说吧。”
总归这天下都是他的,她想要什么他给不了?
固伦一听这个便笑了,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金子。
她凑过去低低道:“都听说大明的皇帝陛下富有天下。”
“嗯,怎么了?”他歪头瞅她。
她狡黠一笑:“那陛下有多少金子?”
皇帝忍不住笑了。
眼前的这个模样才是个真实的模样,瞧她那一脸的小财迷!
皇帝故意傲然扬了扬眉:“你想看?”
固伦使劲点头,皇帝都担心她那脖子要承受不住了。
皇帝想了想:“也行。只要你哄得朕开心了,朕就带你去看。”
身为堂堂大明皇帝,在她眼前总是得不着顺心。她不是急着撵他走,就是得了封赏也还不开心。
固伦认真想了想,便含笑点头:“奴婢遵旨。”
便是这脾气,也跟李隆一样一样儿的。
皇帝终于长舒一口气,坐下:“说说吧,想怎么哄朕开心啊?”
固伦秀眉蹙起,认真想了想,然后便笑了:“皇上等着吧!”
皇帝不由得挑眉:“你还不说?可是究竟是不说,还是你压根儿就没主意?”
固伦忽然绕着皇帝转了个圈儿,伸手朝皇帝腰间一摸……
固伦实则手十分快,当年还扮过妙手空空儿偷走过兰芽的荷包呢。可是皇帝却还是感知到了。
他生于忧患,随时随地都有性命危险,于是他比常人机敏百倍。
于是固伦极快在他腰间一摸,可是他却也放慢一般感受到了她小小掌心在他腰间的滑动……少年不由得心头一荡,腰下奇妙一胀。
抬眼盯住她,脸已是不自知地红了。
---题外话---【明天见~】
625.(固伦番外 )9老鸹发疯啦
少年皇帝的脸兀自地红,可是固伦压根儿就没留意。
她只留意着手摸过去,摸进了掌心的物件儿。
她也没想到皇帝能留意到她摸了物件儿去,毕竟十年前她摸走了娘亲的荷包,连娘亲那么聪明的人都没发现不是?
她将那物件儿悄然地袖了,然后笑眯眯望向皇帝。
虽说也见他的脸莫名地有些红,可是她也没多想。毕竟这内书库里隔着天光,那红便被幽暗给掩了,看得不是那么真切。
她便拍了拍手:“圣上放心起驾就是。奴婢随后会想法子叫皇上开心就是。鲫”
皇帝深深吸气,忍住那莫名的悸动。也是狼狈了,便起身甩袖就走,走到门口才哼了一声:“朕等着你。若不守信诺,等着朕如何罚你!”说完衣袂翻卷便跨过门槛去了。
长安也急忙跟上去,走的过程里转眸盯了固伦一眼,紧着挥挥袖子,意下是提点固伦可上心些,别回头当真触怒了皇上,那可是大祸事。
长安一溜小跑,出了内书库,到了宫墙夹道。亲手扶着皇帝上步辇,这才瞧见皇上脸色还红着呢。
长安不能不问:“皇上……可是身子不爽?”
若是皇上发烧了呢?他必须得赶紧跟太医院报备才是,倘若因为他而耽误了皇上的病情,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呀。
没想到皇帝倒是哼了声儿:“是不爽。”
长安赶紧再问:“皇上倒是跟奴侪说说,怎么个不爽利法儿,奴侪也好知会太医院,叫太医们当心着。”
皇帝却没来由地伸脚踹了他一脚,随即却扑哧儿笑了。
皇帝心说:我这不爽利的法子,如何能说给你听?再说便是说了,你如何能懂?
长安给踹了这一脚,脑袋更懵,忙不迭跪倒请罪:“求皇上示下,奴侪倒是哪儿错了?奴侪下回好改。”
皇帝忍不住唇角笑意漾开:“不用你管!”
皇帝这般少年心事浮动,实则这不是他自己个儿的事儿,太皇太后也入了心。
太皇太后虽说不待见邵贵妃的意见,可是也总归介意大明的国祚。皇帝倘若只是临幸了个李朝贡女倒是不打紧,可是若因此而生出皇长子来,那倒是有些麻烦。
太皇太后私下找来左尚宫韩晴商议,说该给皇帝派几位女官去伺候了。
这原本也是历朝历代皇帝大婚前的规矩:为了确保国祚,年少皇帝大婚之前总要派有经验的女官前去“导引”,以让年少的皇帝早早明白男女之事,不致堂堂九五之尊在大婚之也却手忙脚乱。
通常办此差事的不是同样未经过人事的宫女,而是有过经验的女官。通常会有四到八人,将来不会纳入后宫,而会按照女官的系统封为夫人。
实则这件大事,太皇太后应该与左右两位尚宫一同商议,只是右尚宫此时已是煮雪。煮雪是陪伴月月长大的人,太皇太后稍有避忌,于是只单独招了韩晴来。
韩晴一听是这件事,便也会心一笑:“太皇太后放心,微臣这便下去安排。”
太皇太后想,只要那孩子身边儿有了能教导他此事的女官,让他对这男女之事开了蒙,他也许就能对那李朝的贡女淡了。
此事韩晴暗暗安排,女官局里便也有消息灵通的得了信儿,忍不住有些眉飞色舞了起来。
谁不想得皇宠,谁不想成为那少年帝王的第一个女人呢?
虽说此事也古来都有规矩,身为导引的女官必定是有经验的,于是便也没有资格成为皇帝的嫔妃,更没有资格为皇帝诞育皇子,但是……单凭皇帝的宠爱,再获得夫人的身份,对于一个宫里的女子来说,也已经是一步登天了呀。
固伦因被皇帝随口给封了个女史,便也不得不每天都到尚宫局大堂,随所有有品级的女官们一起每日早晚聆听教诲。虽说女史品级最低,站在队伍最末,女官局里的秘密都没资格知道,可是固伦还是发现了气氛有点儿异常。
那种心里藏着好事儿,便眉梢眼角怎么都会飘扬起来的模样,叫固伦十分好奇。
心下暗想:难不成俸禄要涨了?
身为女史,便连住处都改了,不跟普通宫女一处住通铺,而是两个女史一个房间,有了自己相应的家什。
跟固伦一起住的也是尚仪局的女史,叫令问香。已是二十岁的年纪,在宫外曾婚嫁过的。
这天令问香从外面回来,面色有些赧红,眼睛却亮晶晶的。固伦好奇,便忍不住探听。
令问香便笑说:“你这样从宫女升上来的,自然都是完璧之身,也轮不到官长们垂问。我们这些嫁过人的才被问着。”
原来这是女官局里私下里盘查哪些女官是既有经验、又没生育过,且甘愿一辈子再不出宫的。
固伦就好奇了,问官长们问这个是干嘛?
令问香便悄悄地将“导引皇
上”的事说了。
固伦便狠狠地吃了一惊。
这一惊当真吃的不小,一想到将要有人去做这导引,而且是至少四个,多则八个女子去围着皇上转……固伦便悒郁不乐起来。
她忍不住想到李隆。想到李朝王宫里的一应规矩都是仿照大明的宫规来的,于是既然大明的皇上在婚前有此一例,那么李朝宫廷里也一定是一模一样的规矩。
也就是说李隆也到了年纪,于是便也会有几位这样的特别尚宫了吧?
一想到她认得的这两位少年君主,都要经历这样的事,都要有好几个成熟美丽的女人环伺着……她心里便如同被塞了一团棉花,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她这一闷闷不乐,便忘了答应要去哄皇帝开心的事儿了。
这一拖就是多日,久到长安终于耐不住,亲自来催了。
固伦一听就笑了,赶紧道歉:“有劳安公公。奴婢忘了。”
长安险些哭了,心说你个小妮子是不知道这些天你安公公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皇上天天从起了身便绷着脸,看似没什么特别,可是长安却知道皇上的眼睛四处去看,就是悄然在寻找惊喜呢。
早上还好说,皇上要早朝;白天也还行,总归皇上白天要处理国事,还要跟着秦相念书。可是到了晚膳,皇上憋了一天的气儿就忍不住了。
于是都是将气儿撒在晚膳上。不是不肯进,就是进不香,可将个御膳房的总管给愁苦坏了,天天到他眼前儿来念,求他帮着问问皇上,究竟想吃什么。
长安耐着性子,苦着脸求:“哎哟我的好姑娘,算咱家求求你了。你可赶紧着吧。”
这日晚膳,皇帝同样闷闷不乐。
可是今晚儿长安的心境却不同了。再不诚惶诚恐,而是抱着廛尾一脸的淡定。
相伴多年,长安了解皇帝,皇帝也同样了解长安,于是长安这微妙的变化,皇帝也同样感受到了。皇帝便放了筷子,扬眉瞪着他:“好你个长安,可有事瞒着朕?”
自然是有,那就是尹兰生终于想起了那件事,答应今儿个肯定实现喽。
可是那丫头嘴紧,死活都不肯说究竟是什么法子,所以长安也没法告诉皇帝。
于是长安只能跪倒,硬着头皮说:“奴侪没有啊。”
皇帝原本心里腾起了一股子盼望,以为终于等到了,结果被长安这一说,登时满腔的心念又都灭了。
失望之下,便更恼了。少年君王一拍桌子:“大胆长安!你长了几个脑袋,难道不知道欺君是什么样的罪过?”
长安百口莫辩,只能急忙叩头。心下默念着:“小姑奶奶啊,算我求你了,可别折腾咱们皇上了。”
皇帝今晚恼得盛,挥袖子砸了好一片碗碟,哗啦声里,不少吃食滚落到了地面。有几个面果子咕噜噜直接骨碌到殿门口门槛边儿上去。
乾清宫上下都吓坏了,各自跪倒,膝行着去收拾。
可就在这么个当口,暗红霞光欺满的天空上,忽然“嘎嘎”响起一片老鸹叫。接着十几只不长眼色的老鸹竟然就那么不怕死地直冲着寝殿飞了过来!
“哎哟!”长安吓得直叫唤,还跪在地上呢,就赶紧指挥人去关殿门,外加操家伙去轰赶。
紫禁城里有老鸹,这事儿人力不可阻挡。可是老鸹在大明百姓眼里总归不是什么好鸟儿,于是各宫里都专门有人负责撵它们,不叫它们寻常有机会进了主子们居住的宫殿来。
可是今晚这是怎么了,老鸹发什么疯?
---题外话---【明天见~】
626.(固伦番外 )10倦鸟归林处
往常那些老鸹也惧怕宫人驱赶,于是也都不朝人多的宫苑里头来,可是今儿迎着乾清宫里的人,非但不跑,还一溜烟儿地都编了队直接飞进寝殿门廊上来!
皇帝这今晚儿上本来心情就不爽利,这又被老鸹直冲进来,脾气就更按捺不住。
长安也顾不上跪着请罪,连忙起来亲自指挥着人去关窗关门儿峻。
可是腿跑的终究比不上翅膀飞的,老鸹们飞进殿门来,直接就瞧见了滚落在门槛边儿的面果子,便都飞扑了上去。
整个寝殿登时一片人声鸦影儿,乱成一团。
可就在此时,远处也不知哪里传来哨子声。那些贪嘴的老鸹登时不敢再贪吃了,个个儿扬起了小脖子,朝向那哨子声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随即便又都扑棱棱飞起来,排成一队朝向皇帝的御座飞了过去。
乾清宫的内侍和侍卫们真是要疯了,赶紧着又追着老鸹朝御座去撵。
可是皇帝却忽地一声断喝:“都站下!”
人懂人言,于是殿里的人都站住了,惊愣地回头望向皇帝鲫。
长安也纳闷儿,顾不得帽子都被撞歪了,小声问:“皇上有何示下?”
少年皇帝一脸寒气儿,端着手臂在殿内的一片乱纷纷之中静静凝立,眯眼望向那一队整齐得有些离奇的老鸹,“随它们去,不要拦阻!”
长安不解,低低问:“皇上……倘若它们飞到御座上,或者是碰了皇上御用的物件,那就……”
皇上的一应用具都是至尊至圣,可是若被一帮老鸹给沾了,那就不吉利了。
可是皇帝却不在意,只是眯眼盯着那一队老鸹:“你难道不觉着今晚的老鸹有些古怪?胆子出奇地大,行动却又离奇地整齐划一。还有方才外面仿佛传来哨子声,叫这扁毛儿的畜生竟然不敢继续贪嘴。”
长安也吓了一跳:“如此说来,难道是……?”
皇帝不知怎地,忽然笑了:“如此说来,这些老鸹定然是有人操控的。”
长安听了却怎么都笑不起来,急忙忙说:“哎哟,这谁呀这是!老鸹是什么好鸟儿么,好端端的操控着它们进乾清宫来做什么?!”
少年皇帝盯着那群老鸹“绕梁三匝”,却还是勾起了唇角:“能有胆子想出这个主意的,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就是并不谙熟中原的这一成见。”
长安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听明白了。
——这个人一定不是中原汉地的人。
而这宫里的异地异族人并不多,他就禁不住头一个就想到了尹兰生那里去……
长安心下这便悄然地松了一口气:怪不得皇上先前还气鼓鼓的,可是忽地盯着这成精了似的老鸹,忽地就不生气了,还笑起来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尹兰生这小妮子是怎么稀罕上老鸹的,而且还懂如何操控鸟儿?
说话间,老鸹们已经绕着大殿藻井绕梁三匝完毕,又在皇帝日常的御座上停顿了一会儿。远远看去就像十几只老鸹在开会似的。然后又一同振翅起飞,步调一致地飞出殿门,朝向夜空嘎嘎而去。
乾清宫里的人一时都愣住,也不知道老鸹飞走之后大家改做如何反应。心想是不是应该集体跪下请罪,叫皇上责罚一番?
可是少年皇帝却已经顾不上他们,径自登上丹墀去,走到御座旁。
那明黄的褥垫上,竟多了许多物件儿。
一件玉佩,白玉透雕飞龙。是他腰间时刻不离左右的。乃是当年第一次见了父皇,父皇赏赐的,以之为确认了他皇家子嗣身份的表征。
几块亮晶晶的石子,有散碎的金银,也有玛瑙玉石,还有几块只是普通的卵石。
还有一张纸。
他伸手展开,是一幅画,画当中是一轮红日,红日当中则是三足金乌。
画下一行娟丽小字:乌负红日谒金殿兮,我主万岁天地长。
少年黄帝长眉轻扬,唇角悄然勾起。
她说她会设法哄他开心,她做到了。
丹墀之下,众人都小心翼翼瞄着皇帝的反应。见他笑了,众人心上这块大石才落了地。可是除了长安能音乐猜到是尹兰生的缘故之外,其余的人全都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帝笑过了,忽地转身一挥袍袖:“去,将朕的晚膳都散出去,喂给宫里各处的金乌同享!”
众人又是一愣。
皇上的晚膳那是何等尊贵,人都吃不着,却还喂老鸹吃?
不,慢着,皇上说的可不是老鸹,是“金乌”。
奇了怪了,皇上怎么忽然给老鸹这么高的待遇了?
可是众人心下纳闷儿归纳闷儿,却也不敢怠慢,赶紧各司其职,按着皇帝的吩咐去办。
殿内一时清静了下来,外头也全都黑了。就剩下皇帝和长安两个人。
皇帝坐在御座上,手里握着
那块玉佩,却失了神地微笑。嘴里念叨着:“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长安心下一哆嗦,心说这接下来是:“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呀,难道皇上心情又不好了?
却听得少年皇帝轻轻一笑:“其实这本是一幅多美的田园归去图,朕也想拥有。”
长安心下微微一颤。
日暮昏鸦,倦鸟归林……原来皇上是生了这样的心。
皇帝出过神,忽地抬眸朝长安望来。那面上已经是戾色尽去,只余细软温柔。
他对长安说:“去一趟内书库,传朕两道口谕:第一道,问她怎么会驭鸟的?可是什么鸟都驭得?第二道……”
他深吸口气,手心向下递向长安。
长安不知何物,忙上前跪接。接过来一看就是吓了一大跳,忙问:“皇上,这是……?”
皇帝那张少年柔软的面容在灯影里如描如画:“给她。”
长安心下跳成了一团,急急道:“可是,皇上,这是……?!”
皇帝竖起手指来:“嘘……不许声张。朕说了给她就是给她,你去办就是。”
长安不敢怠慢,只好赶紧转身去了。
一路沿着宫墙夹道走,一路的心里打鼓,掂对着稍后该怎么给尹兰生说。
若实说了,怕她当真担待不起;而他自己也十分觉得有些愧对月月姑娘。毕竟月月姑娘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月月姑娘对他也十数年来十分的好。
可是若不实说呢……皇上的这一片心意,又该如何叫她知道?
长安左思右想,怎么都不得个稳妥的法子,忍不住心下哀叹:“我的皇上哟,你这叫老奴可怎么办才好?”
宫墙夹道总有尽头,长安还是到了内书库去。
固伦果然还没走,映着灯光朝他展颜一笑:“给安公公请安。”
长安叹息一声:“皇上问,是怎么会的驭鸟?”
固伦听了便抚掌咯咯而笑:“皇上猜到是我啦?那,皇上可开心了?”
长安叹息一声,慈祥点头:“嗯,开心了。亏咱家这一晚上都悬着心。你这丫头,手段真是俊,不过却苦了我们乾清宫上下,这一顿乱。”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乾清门前就是皇帝固定的御门听政的场所,所以这乾清宫哪儿是容得造次的地方呢?从乾清宫建成到今天,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景啊。眼前这丫头,自己还不知道,竟然在这皇家大内干了一件前无古人,估计后头也不会再有来者的事儿。
就以今天,皇上想要忘了她,都难了。
固伦恬然一笑:“那就好了。奴婢倒不怕皇上责罚奴婢,奴婢只是想,这些日子皇上自己怕也不好受。”
长安倒是一愣:“哦?你怎知道皇上不好受?”
固伦悄然一叹,心说她自己是看了太多李隆身在宫里的为难,看过了太多即便身为君王却也在前朝受世家大族的掣肘,在后宫要面对王大妃和大王大妃两殿的暗斗,凡是国家大事都无法真正做到君心独断的苦,所以推及疆域更广阔、每天要面对的各种利益纠葛更深重的大明朝皇帝陛下,那一日一日内心的挣扎,自然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啊。
可是当着长安,她自然不能这么说,便拣了浅显的来解释:“首先常伴君畔的月月姑娘不在,可以想见皇上对月月姑娘的牵挂之心;”
长安心下又是一跳。
哎哟,原来这尹兰生并无争宠之心,反倒是希望皇上跟月月姑娘好的?
那皇上交待的这物件儿,可怎么办?
---题外话---【下一更周六哈~】
627.(固伦番外 )11我来见你
长安的为难,固伦倒未曾留意,只以为是他也与她一样的想法,也思念月月了呢。
她轻叹口气,幽幽道:“况且,还有第二桩。”
“虽说下官只是女官局里职司最低微的女史,可是下官也多少听到了风声。下官知道太皇太后和太妃已经下了旨意,要为皇上遴选导引女官,这几日就将定夺。皇上深谙宫规,自然早就知道宫里这历来的规矩,知道抗拒不得。”
长安心下又是“哎哟”了一声,心说:原来这事儿,这位也知道了呀囡。
固伦心下隐隐一痛,她自觉是为了月月姐姐。纵然外人不知道她和月月姐姐的关系,她也对谁都不能说,可是她的心里总归是向着月月姐姐的。
就算月月姐姐将成为大明的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可是……她得到的却不是皇上的第一次。皇上这就要与几位女官同赴巫山。纵然之后就能不必在大婚之夜手忙脚乱,可是……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这宫规却叫人伤心。
而同样,固伦也知道皇上对月月姐姐的心,所以她也同样替皇上难过。他身在皇位,看似天下之主,可是事实上这天下的事并不能由他一个人决断。对于这宫里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对于太皇太后和太妃的旨意,他总无法反抗,否则便会落下“不孝”的恶名。相信他明知道自己的第一次不能给心爱的月月,他自己也一定难过极了吧。
固伦抬眸望向天空那一轮孤单的明月,缓缓说:“下官这点心意不成什么样子,却也好歹是一份心意。只消能让皇上心里略有松泛,下官就也心满意足了。鲺”
长安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个李朝的贡女。
原本因为李朝贡女在宫内地位不高,所以长安最初对这个固伦也没十分正眼看过。总以为皇上是因为她相貌酷似月月姑娘,加之是从李朝来的,所以贪几天新鲜也是有的。
何况这个尹兰生从最开始瞧着,就是一副乐天的模样,仿佛没什么心计。长安便也曾经以为她是个眼色不深、看不懂什么的傻丫头。
可是此时,他才知道应该重新看她了。
原来在她的乐天知足、嘻嘻哈哈之下,竟然有这样一双通透的眼、玲珑的心。
她从前不摆在面上,不挂在嘴上,也许只是因为她当真不在意罢了。
听她方才这几句话说的,实则当真是将皇上的处境和为难全都看透了。这一点便是他长安,甚或御前伺候的人,也没几个能看得这么明白的。
更难得,这丫头言谈之外,那份自然流露出来的心疼,是真真切切的。
长安便叹了一口气,知道手心里攥着的那个物件儿,皇上想要送给眼前这位,是有道理的。
他便伸手:“兰生啊,你过来。皇上有赏。”
固伦扬眉,却随即散淡微笑:“替我谢过皇上,下官不敢受。只是一点子小事,不劳皇上挂怀。”
她越是这么说,长安心下便也越是跟皇上涌起一样的怅惘,就更明白皇上那么无缘无故叹息。
他便坚持道:“别说傻话。皇上的赏赐,岂是你说想要就要,不想要就退回去的了?皇上要赏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造化。赶紧上前跪接。”
碍着宫规,固伦不好再正面拒绝,只好上前撩裙跪倒,口称“万岁”。心里道:暂时接下罢了,也别为难安公公。大不了回头再见了皇上,私下里退回就是了。
不过呢……如果他赏赐的是金子,那她就不退了。
只是不知道,他赏赐的究竟是个什么呢?
长安也学着皇上当时的样儿,手心朝下攥着那物件儿,神神秘秘地递到了固伦的掌心,然后隔着衣袖,将她的手指头给按上,让她也将那物件儿攥在掌心,别叫外人瞧见。
那物件儿触手,她便一挑眉。
不是金子。
她偷偷瞄了一眼,便也是一愣。竟然是她叫老鸹给送回去的那块玉佩!
她不解其意,未免有点想歪了,便偷偷捉了长安的衣袖问:“安公公……皇上可是不满意下官将这玉佩送回去的方式?莫非皇上将这玉佩再劳安公公送回来的意思,是要让下官再换个别的法子给送回去?”
长安一听,好悬就没哭了。
皇上这么深、这么重的心意,怎么到尹兰生这小妮子眼里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实则也怪不得固伦。一来她并不知道少年皇帝腰间悬着的这块玉的意义,以为只是普通的装饰罢了,就如同她爹和小爹爹,以及李朝那些男子腰间佩玉都是相同的罢了。
二来,她从小独爱金子,对玉的珍贵便也不甚在意;且她从小生长在辽东,时常与狼月在女真部落里玩耍,而边地的部族也都是尊金不崇玉,所以她也受到了这样的影响。
长安不知缘由,心下却替皇上难过。便绷起了脸来:“总归,这是皇上的示下。咱家替皇上交代了,至于皇上究竟是什么心意,那总归要你自己想明白喽。尹兰生啊,咱家可提醒你,别辜负了皇
上这一片心。”
长安说完了,就气哼哼地走了,留下固伦一个人发愣了许久。
长安回到乾清宫的住处,心下也是一时翻涌,睡不着。
皇帝是他一手伺候着长大的,情分上说句掉脑袋的话,真跟父子没有差别。
于是亲眼看着皇上长大成人、情窦初开,却明明尊贵之身,然则却无法直抒心意的模样,觉着心疼得紧。
就在这会儿,他徒弟初忆脚步匆匆进来,低低禀告:“师傅,内书库的尹女史来了,求见师傅。”
长安一皱眉,心说他这刚回来,她怎么就来了?
长安好在也还没歇下,便亲自去了后门,将固伦带了进来。
这是固伦第一回进乾清宫,虽是夜晚,可是一进来眼睛就不够用了,前后左右地瞧。
长安倒是气乐了:“还没你驾驭的那些老鸹沉得住气。它们可是进来直奔地上的面果子,然后就奔御座去了。”
固伦咯咯一笑,“它们鸦多势众,我是人单力孤。”
长安无奈笑笑,便问:“说吧,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固伦长叹口气:“公公不知,下官也不想这么大晚上的来。可是下官职司低微,哪儿有资格白天来乾清宫啊。若被人见了,回头还不是一场祸事?”
“下官只好趁着夜色来,好不叫人看见。可是这个时辰,宫里早已封了长街,下官一路走来好悬被值卫的锦衣卫和公公们给撞见。”
“可不是,”长安也有点惊讶:“各宫都下钥了,你竟然还能一路从内书库摸过来,真是幸运。”
固伦嫣然一笑。长安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这都是出自当年她娘给她讲过的宫里的日常,娘因认得从前负责打扫长街的小内侍小包子,于是对各条长街什么时候有人什么时候没人;哪个门什么时候关,什么时候有空子可钻,全都了如指掌。与她当成故事那么随便一讲,这小妮子天资聪颖竟也全都记住了。
她小时候拿这故事当成躲猫猫的秘笈来用的,没想到如今都用上了。
“不瞒安公公,下官此来,是想觐见皇上。”固伦抿了笑谑,认真抬起眼来。
那目光平静却动人,叫长安心下都微微一颤。
却还是故意板起脸来:“你见皇上做什么?”
若还是不懂皇上的心,见了也是白见,没的反倒叫皇上再伤心一场。
固伦羞涩一笑:“下官此来,也是为了给皇上‘还愿’啊。既然皇上不满意下官用老鸹送玉佩回来的法子,那下官就自己给皇上送回来。”
固伦悄然忍住心下一声叹息。
这些时日来,都是少年皇帝纡尊降贵,屡次三番主动亲自驾临内书库去;而她则还从来没主动来过乾清宫过。虽说这是碍着她的身份,她没资格前来,可若是论私底下的情由,便仿佛总是她从未主动过。
那这次,好歹就算她主动来一次好了。
长安听得明白,虽说心下还是小小失望,知道这丫头还是没明白这玉佩的贵重。但是好歹她是主动来了,想来皇上若是见了,也能高兴一回吧。
长安便点了头:“那你悄悄换上我那徒弟的衣裳,我带你进皇上寝殿去。”
固伦一喜,赶紧福身:“多谢公公成全!”
---题外话---【明天见~】
628.(固伦番外 )12那破物件儿,朕不要了
固伦进了寝殿,这个时辰皇帝已经安置了。长安一路“嘘”着,嘱咐她小心,别惊醒了皇上。
在殿外长安就与她说得明白,就算进了寝殿、见了皇上,可是皇上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倒要看缘分。倘若皇上已经睡熟了,便怎么都不能惊醒了皇上,只能远远看一眼、磕个头就走了。
固伦应下,心下倒也平静。
“公公放心,下官此来也只是为了将玉佩送还皇上。若是皇上已然睡了,下官便放下玉佩就告退。囡”
听她这么一说,长安心下反倒更是叹息了。
转过大殿,进了暖阁。拾级上楼,固伦也忍不住吐舌。原来这乾清宫的暖阁里另有乾坤,里头一式一样竟然有九间房,每间房内又摆三张床,这样算下来竟然有二十七张之多。
而此时皇帝就寝,便将那二十七张一式一样的床帐全都落下来,床边都放着一式一样的鞋子。这么一看过去,只觉乌泱泱一片汪洋似的,根本无从猜测皇帝今晚究竟宿在那一张帐中。
长安瞧见固伦傻了眼便也笑:“迷糊吧?迷糊就对了。唯有如此才能保卫皇上的安全,即便是外头闯进什么人来,一时半刻也危害不到皇上。鲺”
固伦由衷点头:“下官刚进宫的时候儿,便觉着这紫禁城就是个大大的八卦迷阵,就算不用宫规规束,宫里的人也不敢随便踏出自己住处的院门去,唯恐这一出去就转了向,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现在才知道,那些院子算什么呀,真真儿的迷阵却是在皇上的寝宫里呢。虽说寝宫不比那些院子大,可是里头的布置才最精妙。”
固伦说着,来了淘气,便捉着长安的袍袖低低说:“皇上好幸福,天天晚上睡觉都要先躲一圈儿猫猫,可真有趣儿。”
长安面上堆笑,心里也只能再轻叹一声。
外人看着是有趣儿,可是皇上却哪里会觉得有趣儿呢。若是每个晚上就寝之前,都要先想一回该睡在哪张龙床,才能最安全,才能不被人猜到……那真是要累死了。
更何况,他是这江山的主人,号称这天下都是他的,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啊,却原来就连夜晚睡觉都不敢真正放下心来啊。
固伦实则加着小心,便是说这话都是极力压低了声音,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却不想这静寂的二楼上忽地传出了个动静。随即少年皇帝的嗓音从某一架床帐里头传了出来:“长安?谁来了?”
固伦惊得跟长安圆睁双眼。
两人心下却也都轻叹一声:原来即便这乾清宫的东西暖阁设置了这么多的防备,可是少年皇帝也并未因此放下心来,反倒根本就没睡踏实,一点响动便惊醒了。
长安连忙回禀:“皇上……是奴侪。”
还隔着一段距离呢,长安也不方便这么远远地便说是固伦来了。若按着宫规,固伦这么大晚上地私自进乾清宫,对她来说可是大罪。
长安一边说着,一边急忙走到二十七张一模一样的龙床的其中一张前去,轻轻撩开了床帐。
少年皇帝穿着玉白的寝衣,头上罩着网巾,有些疲惫地露出身影来。
“可是朕分明听见,有旁人的嗓音。”
长安故意说:“那是奴侪的徒弟初忆啊,他替奴侪提着灯笼。”
“不对。”皇帝指尖撑着额角,坐起身来:“朕身边儿的人,每一个的嗓音,朕心里都有数。这夜里静,便是你们都压着声息,可是朕也分辨得出来。方才那个,明明便是乾清宫里的人。”
固伦听了,心下忍不住迭声叹息。身为天下之主,可是他分明都警醒到什么地步了?即便是身为皇帝,可是竟要活到这般地步,真是太没意思了。
长安见皇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也不敢瞒了,便跪倒:“伏祈圣上恕罪。奴侪欺君,奴侪万死。”
皇帝挑挑长眉,哼了一声:“那也看你带进来的是谁。若是带错了,自然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可是话说回来,倘若你带进来的,是朕想见的,那朕非但不罚你,还要好好地赏你。”
长安心下便又是叹息,心说:皇上这点心思,老奴又岂有猜错的?
长安叩头,这便连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朝固伦隐身的位置拍了拍手。
拍手声很轻,却也在这夜晚空寂的寝殿里传得清晰。固伦便赶紧整了整衣冠,走了上来。
长安引着她走近皇帝的龙榻,回手将房间门关严。
不方便点灯,以免被外头上夜的锦衣卫给瞧见,长安便从皇帝枕头下摸出一团物件儿来。抽去上头遮盖的巾子,便透出荧荧的光来,像是小小的月亮捧在掌心。
固伦看过去,原来是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光华如玉,幽幽照亮夜色。
皇帝借着那光一瞧,便笑了。忍不住少年的习性儿,从手边抽过一条帕子来兜头丢到固伦脸上去:“怎么是你来了?小小女史,竟然敢进朕的乾清宫,更何况是大夜晚的,搅了朕的睡梦。尹兰生,你该
当何罪?”
固伦便笑了,跪倒在珠光里,仰头望他:“那也要看皇上是做了什么梦。若是好梦,奴婢当真有罪,任凭皇上怎么罚都行;可若皇上做的是噩梦,那奴婢非但没罪,反倒还要向皇上讨赏呢。”
珠光较之灯光更柔软,银光如纱,轻轻笼罩着一对少年男女。
眼前的他,没穿平素那尊贵无比的明黄龙袍,而只穿着玉白的寝衣。只像是个天生华贵的公子,倒不是九五之尊那么吓人了。她这么近距离瞧着他,便也觉着他格外的好看。
实则……他的相貌是当真跟爹爹有些相像的。曾经以为这世上没人比得上爹爹,于是与爹爹相貌相似的,便也是难得。更何况他年纪更轻,又有帝王的气度,便更添了不凡。
她觉着他好看,便忍不住对他微微含笑。
娘是画画儿的人,她也如娘一样,爱这世上所有好看的一切。
皇帝见她对着她如梦如幻地一笑,心便提起来,怎么都回不去了。
忍不住轻声问她:“你怎么来了?这么趁着黑,偷偷摸摸地来见朕,究竟想说什么?”
不可遏制地,他想起了那些夜奔的故事。
花龙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她是为了这般,才来的么?
她此时换上了内侍的男装,清丽之外又添端正,倒叫他越发想起兰伴伴来。
月月自然与兰伴伴肖似,只是月月没穿过男装;反倒是眼前的尹兰生,这么一颦一笑之间,仿佛活脱脱是当年的兰伴伴,形神兼具。
想这多年来,心下对安稳的寄托都是来自兰伴伴。兰伴伴不在了之后,他便每晚都难得安枕。可是今晚,此时,看见床边的她……他这心下,又是一抹无法言传的悸动。
他想留下她,就在枕边。
固伦不知少年皇帝这么多心事暗转,只笑眯眯从腰间掏出那块玉佩来,郑重地托在掌心:“奴婢是来谢皇上的赏。”
皇帝见她拿着了玉佩,不由得颊边忽地一热:“你可喜欢?”
固伦想了想:“喜欢。”心下却说,若是金子就更好了。
皇帝便开心了,哼了一声:“喜欢就好。好好收着,莫失莫忘。若敢随手搁置,朕可不饶你。”
固伦倒是惊讶扬眉:“……可是奴婢是来将玉佩还给皇上的啊。”
情形登时僵了,长安想上来拦着也没法儿拦了。
皇帝登时面上的笑、眼里的光都去了,他死死盯着固伦,冷冷问:“你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
固伦不知自己哪儿错了,便放柔了声音又解释了一遍:“这玉佩,实则是奴婢从皇上腰间摸去的啊。御用之物,奴婢岂敢私存,自然是要送还给皇上。奴婢摸走这玉佩,自然只是为了博皇上一笑,于是此前才用了那些老鸹衔还。可是皇上又委安公公送还,那就是说皇上不喜欢老鸹的把戏。奴婢只好自己送回来了。”
这,又有什么错儿么?
皇帝盯着她的目光却越来越冷:“原来你半点都没明白朕的心意!”
“昂?”固伦有点回不过神来。
皇帝转回头去,只盯着帐子,不肯看她:“你说的明白,这玉佩是你从朕腰里摸走的,那朕就不要了!就凭你一个小小贡女,既然摸过了朕的物件儿,朕就嫌它脏了,不稀罕要了!”
---题外话---【明天见~】
629.(固伦番外 )13这般,若近若远,看着你
长安惊得都连忙跪倒。
固伦却没害怕,只是歪着头看着皇帝。
就又是李隆那自己跟自己生气的模样。明明很想要什么,却又不想人窥破了他的心意,于是就用怒意来掩盖。
固伦轻轻一叹:“皇上又说气话。”
皇帝陡然一震,转头来瞪着她:“你敢擅自揣度朕意?鲺”
固伦却摇头:“奴婢不用揣度,皇上的心意都在脸上写着呢。倘若皇上是当真不想要这块玉佩了,皇上会理都不理,哪怕随便命人去丢了或者砸了呢都好,都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
他所不快的,无非是她不肯收这玉佩,倒是与这玉佩自身没有什么关联囡。
“原来你都明白。”皇帝凝视着她,眼底不由得泛起怆然。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她只是装作不知道。
固伦垂下头去,避开皇帝的凝视:“实则不是奴婢故意惹皇上生气,是奴婢笨,领会错了皇上的心意。怨不得都说君心难测哪,这天下哪儿有人能猜得到皇上的心思啊?”
她语声放柔,一副恭顺的模样,说着甜甜的话儿。
皇帝哼了一声:“你领会错了?朕看你是装糊涂!”
固伦连忙叩头:“皇上真的错怪奴婢了,不信奴婢就起个誓。奴婢是真的领会错了皇上的心意:奴婢没参透皇上让安公公将玉佩送回去给奴婢,是要赏赐给奴婢;奴婢还以为皇上是不喜欢奴婢叫老鸹将玉佩送回乾清宫去,这才叫奴婢重新送回来一回。”
固伦手指绞了绞袍襟儿,皇帝瞧见了,知道她心下是真的紧张了。
他这才哼了一声:“为什么这么以为?”
“因为那老鸹在中原看来总归不是什么好鸟儿。”固伦认真承认错误,唇边小小的梨涡不自觉地浮现,平添娇俏:“想来皇上也不喜欢瞧见老鸹冲进乾清宫去,所以才会怪罪奴婢呀。”
皇帝心头平顺了些:“那你倒是说说,为何选了老鸹?”
“奴婢也是没有法子。只因为奴婢身份低微,在这宫里也见不到旁的鸟儿,一抬头只有宫墙上飞过的老鸹,想它们兴许对宫里的道路也熟,于是便选了它们。”
皇帝哼了一声,那语声里的气又去了一些:“那你也是好大的胆子。老鸹食腐,总归大为晦气,若不是朕而换了旁人,就算你本是好意,也会摘了你的脑袋!”
固伦扁扁嘴:“奴婢不是还用了金乌的意头么。”
“那也不对。”皇帝叹口气:“后羿射日,射中九个,天上只余一个。那就只有天上那一轮日头里的是金乌,坠落人间的都只是老鸹,不再是金乌,在人间只是灾难的象征。”
固伦悄然吐了吐舌:“皇上懂的可真多,奴婢又长见识了。”
皇帝此时已然再寻不回之前那些鼓鼓的气儿,只得再叹息一声:“你可都记在心里。日后对着朕倒也无妨,在这宫里却千万勿要再对着旁人用老鸹去了,免得惹了祸事。”
固伦在夜明珠银白的光晕里娇俏地笑:“奴婢记着了。只是皇上恕奴婢直言,奴婢选了老鸹来谒皇上,实则用心挑的。”
“哦?”
“奴婢是李朝贡女,李朝北方边界与女真杂处,于是奴婢小时候也时常去女真部落玩儿,便学得了一些女真的习俗。便如这老鸹,虽说在中原汉地不是个好鸟儿,可是在女真却是神鸟。”
“在有些部落,老鸹就是部落的图腾;老鸹还曾经救过建州都督祖上的性命,所以被女真百姓奉为神鸟。每个部落都督、贝勒们的大院正房前,都要竖起一根长杆,名曰索伦杆,俗称神杆。在杆子上头方锡斗子,里头放上食物,喂给老鸹们吃呢。”
“首领们如此,百姓们就更是如此。便是哪年逢了荒年,人的口粮都成问题的时候,却也要将最后的粮食拿出来撒在当院里,奉献给神鸦们吃,那叫‘鸦粮’。”
“哦?”皇帝也颇觉意外:“这么说来,你也喜欢乌鸦喽?”
固伦明媚而笑:“女真人说乌鸦有神德:忠诚、反哺……不过奴婢倒不大明白,奴婢只是喜欢乌鸦一个习性。”
“什么?”皇帝问。
固伦面上有些热,不过幸好这是夜里,夜明珠的光辉也黯淡,未必能泄露她的脸红。
她垂首:“乌鸦专一。一生一夫一妻,永不离弃。”
皇帝微微一怔,忍不住凝望着她的发顶,半晌挪不开目光。
“除非皇上能一夫一妻”,这是兰伴伴曾经说下的话。以兰伴伴的聪慧,既然用这句话来拦着他,就是因为兰伴伴太明白这天下男子能真正做到一夫一妻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更何况他是皇帝,是最不可以一夫一妻的人。
“你们女孩儿家,都希望能寻得个一心一意的人,是么?”他不由得问。
固伦微笑抬起头来:“那是自然。”
皇帝皱眉:“可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是对帝王来说,就算三宫
六院,可是他的心却也可以只爱着一个人。”
比如他的父皇,这一辈子真正爱着的也只有万贞儿而已。
固伦却清冷一笑:“皇上是在为天下男子辩解么?既然妻妾成群,那又何谈一心一意?”
皇帝心下咯噔一声,不由得黯然垂下头去。
良久才缓缓说:“朕是大明的皇帝,子孙绵延关系到国祚,也关系到朝堂的维系,不仅是一个人的爱恋。你懂么?”
固伦也叹了口气:“奴婢明白。奴婢只是……不能接受。”
皇帝抬眼,目光放长:“别说朕是大明的皇帝,就连你们李朝的王,他也同样有多位嫔御。”
“我知道。”固伦心下登时烦乱起来,“绵延子嗣,用自己的血脉来统治国土,这可能是每个身为君主的男子都必须承担的责任吧。那对于奴婢这样死心眼儿的女子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这些身为君主之人。”
“身为君主,总归难免一手江山,一手美人;那奴婢情愿遇见那些不用做江山之虑的普通男子。”
皇帝说不出话来。
此时已经不再生气了,可是心底却拧着一股疼升了上来。
固伦见皇帝良久都不说话,心下也是不忍,便柔声劝解:“奴婢想来是又触了龙鳞……毕竟皇上是皇上嘛。大明江山,不仅要皇上一个人坐镇,也更要皇上的血脉分封为王,到天下各处去帮皇上一起开疆守土。所以皇上需要许多子嗣,那就自然需要诸位后宫娘娘。”
“再说如奴婢这样死心眼儿的女子,这天下也并不多。总归大明的女子从小受妇德教化,进宫之后更以《女则》《女戒》自律,于是不会生出如奴婢这般离经叛道的想法才是。”
固伦垂下眼帘去:“便连月月姑娘也一定是娴雅淑女,一定可母仪天下,不会如奴婢这般总是生出古怪想法来的。”
固伦说着堆起一脸的笑:“奴婢总归是李朝贡女,算是半个蛮女了,皇上就当奴婢不知教化,不必将奴婢方才的话放在心上。”
皇帝良久才哼了一声儿:“你这些话,说得全是言不由衷。你当朕听不出来。你左右也只是哄着朕宽心罢了。”
固伦吐了吐舌:“总归……皇上宽心就好了,奴婢的心意是奴婢自己的事。”
皇帝又是一声叹息,向里挪了挪:“起来吧。”
固伦这才终于得了机会站起来了,膝盖却早就麻了。冷不丁一站起来,没扶没靠的,险些一头栽倒。
皇帝哼了声,指着他让出来的床沿儿:“坐下吧。别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乱撞。”
固伦一笑,便也坐下了,轻舒了一口气。
可是随即猛然觉得不对劲,又赶紧站起来了。
她疯了么,皇上的床沿儿岂是她说坐就坐的?
她忍着腿麻,跟皇帝又堆一脸的笑:“如皇上垂怜,不如烦劳安公公搬个杌子来给奴婢坐就好。”
皇帝心下叹息,也没说话,径直伸手将她拽坐下来。
“朕让你坐,你要是再敢起来,朕就罚你在这儿坐三天三夜!”
固伦只好坐着了,也不敢回头,便垂下头去。
借着夜明珠柔暗的银辉,皇帝终于可以这样近地去看她柔美侧影。
越是看,心下越是异样的感觉。若酸若甜,若欢若怆。
---题外话---【明天见~】
630.(固伦番外 )14圣上,不可以
“喂,”皇帝忽地扬声:“你究竟是怎么操控那些老鸹的?”
固伦原本坐在龙榻边,很是不自在来着,正想法子该怎么脱身,却也没想到皇上冷不丁这样岔开了话题,问出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题来。
她心下便一松。
感念他的心意,她转头望过来,已是眼角眉梢染满了嫣然笑意。
“那奴婢先问,皇上是怎么猜到奴婢操控了老鸹的?”
见她又这般笑靥如花转头望来,他这颗心呀,又酸酸甜甜浮荡了一阵,才稳妥妥放下鲺。
“因为朕听见了有哨子声。那些老鸹本是朝着吃食去,可是听见哨子声还是都克制住了对吃食的渴望。朕就明白这一定是有人刻意训练过它们,才能用规矩束缚住它们的本性。”
固伦目光晶闪:“皇上圣明,正是用的哨子。”
固伦说着拉过腰上的荷包来,从里头摸出一枚小巧的哨子。竟然也是金子打造的,即便是在夜色珠晖之下,也灼灼闪耀。
那哨子打造得精灵小巧,小小一枚摊在她白玉一般的掌心,越发显得可爱。
他忍不住伸过手去,却也只敢摸了摸那个金勺子。
“怎么吹?”
自从看过那老鸹之后,他便满脑子都在想象她立在群鸟中央,随着哨音,那些墨色羽毛的鸟儿振翅在她身周飞翔的模样。
大明子民也驯鸟,不过多数都只是将鸟儿困在笼子里,用剥夺了它们的自由为代价,强迫教给它们学舌罢了。不像她,她不强制鸟儿们,只用口中的哨音为牵绊。有缘的,便肯听她哨音,受她规束;没缘的,自然不肯听也听不懂,便也不受她影响,依旧振翅自在飞,过自己原本的日子也就是了。
这又是一种天人合一。
即便只是想象那样的场景,他也会忍不住微笑。
他凑近了些,抬眼望她。
即便隔着幽暗的珠晖,他也能看清她长长密密的眼睫,像是两把小刷子,扫尽他心上尘埃。
“那你吹给我听听。”
固伦却睁大了眼睛:“这个时辰奴婢若是吹响哨子,那就会被外头值守的锦衣卫们听见。这是违反宫规的,皇上难道忘了?”
他便咬住唇,有些不高兴起来。
固伦心下叹息,知道他怕是又以为她故意不顺从她了。
她想了想,转头瞧见皇帝榻内摞起来的好几床棉被,心下便有了主意。
小时候淘气,到了时辰还不想睡觉,她没少了借助棉被来掩藏自己。最严重的一回,是在景福宫里。碍着宫规,到了时辰必须熄灯,她只好端着灯猫进被窝里去看话本,结果灯火燎着了灯罩子,继而把整个棉被都给点着了。要不是李隆发现得及时,冲进来一盆水都泼在她脸上,那她自己一把长发连同眉毛和眼睫毛一定也都被烧光了。
当晚李隆跟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将伺候她的两个宫女吊起来打,打到半死。她受不了,冲上去抱住那两个宫女,跟李隆大喊“你要打,有种就打我!”
她尴尬死了,又嘴硬不肯服软,还看不得人家宫女替她受过,更不能理解李隆干嘛发那么大的脾气?
要知道因为他母后的缘故,前朝后宫多少人都在密谋着废了他的王位,他必得一言一行都小心谨慎才是,可是他竟然为了她而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到头来一定是外臣和后宫嘴里的一道口实。
那时候还是小孩儿的李隆竟然一脸活阎王似的森然,上前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你可知道,你刚刚险些烧死了自己,死的时候还一根头发都不剩!”
她跺脚推开他:“我自个儿愿意当秃瓢儿,你管得着么?再说,就算头发都烧干净了,大不了我进山当姑子去!”
当晚李隆一把拽过她的腰来,将她按在他膝头上,亲自扬了巴掌打她……
她哭死了,之后三天没爬起来过。
因此她生了他的大气,回头叫人通知小爹爹,三天后就跑出了景福宫去,其后半年再也没回李朝,不理那个小霸王了!
她知道,思绪有些飞得远了。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在与这大明的少年皇帝相处的时候,莫名其妙想起李隆来。
不是她故意,只是她也管控不住。
她便叹了口气,回到现实来,伸手扯过了榻里的棉被。
皇帝看她拉被子,很是一愣。
抬眼去瞧她,却见她狡黠地笑,伸手招呼他过去。
身为九五之尊、天下人主,他怎么能听从一个小宫女的呼唤呢?他很是绷了一下,然而没绷住,还是主动凑了过去。
“你又要做什么?”
固伦唧唧咕咕地笑,将大棉被扬起来,兜头将他们两个都盖在下头。
皇帝一愣的当儿,固伦手快,已是顺手将夜明珠给捉了进来。
棉被之下,小小的天地。整个世
界被迅速缩小,小到只剩下她和他。
皇帝之前全然没想到固伦会这样做,于是抬眼这样近地望向她时,脸已然控制不住地大红了起来。
一男一女共在一张棉被下头,这件事他纵然没经历过,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却也全然都懂了。
更何况一年之后就是大婚,而这些日子太皇太后和邵贵妃她们都在给他筹备着女官侍寝,于是司礼监和女官局的官员们已经开始给他上这样的敦伦之课。
却哪里敢想,第一个陪他实践的人儿,竟然偏偏是她。
固伦却没想那么多,只是一径灵黠而笑,“如此,就可以给皇上吹哨子了。”
“动静被棉被隔着,出不去,外头的人听不见。可是这动静却也可能会伤了皇上的耳朵,皇上请先捂住自己的耳朵吧。”
离得这么近,完全与外面的世界分隔开,皇帝听着她说话,却只能看得见她那张软软红红的菱唇就在眼前伶俐地开合跳动。
至于她说什么话,什么伤了耳朵的提醒,他都早已听不见了。
固伦看少年帝王一双星子般的眼睛,灼灼闪亮地盯准自己的唇,便以为是他着急要听她吹哨子。她便也没多想,伸手将那小小的金勺子填进了嘴里去。
那哨子的原理类似于“口弦”,是整个含在嘴里吹响的。外人看过来,只见嘴唇不翕张,完全看不出是在吹哨子的。
固伦微微噘起樱唇,那金勺子便在口中嘤嘤嗡嗡地出了声。声息由断续,渐到悠扬婉转。她的眼波便跟着灵动神飞起来。棉被罩着的小小天地之间,但见她眼波流光,菱唇红软……少年皇帝忍不住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那陌生的渴望,从上次她摸了他的腰一把便一直都在他心底痒着,怎么都除不去。
这一回,他不要它再肆虐了。
反正这小小的世界里只有他和她,他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固伦被他捉住了手,原本还想笑,因为是他也受不了她的哨子声魔音灌耳呢。
便如李隆,每回她不耐烦看他念书,她便会故意在李隆耳边吹哨子。李隆便会万般无奈地从书里回了神,然后一脸的无奈。
她想,皇帝也一样是受不了了吧。
因为不期然又想到了李隆,于是她竟然一时失神,没看见少年皇帝的唇向她压了下来。
等她回神,他的唇已经到了她唇边。
虽还未落下,可是那气息连同那触觉都已麻酥酥地传递了过来!
她一惊急忙后退,一慌乱之下,口里的金哨子险些没直接咽下去!
小爹爹早警告过她,说那哨子怎么玩儿都行,却不能往嗓子眼儿里头咽,否则就等同于吞金自尽了。
所以固伦死死咬住了牙关,死死拦住金哨子,不准它再下滑。可是这么分着神,局顾不上眼前的少年皇帝了。而这个世界又这样小,两人距离原本已经这样近……
他的唇还是终究贴了上来,仅仅隔着一道发丝的距离。
固伦脑海中警铃大作。
她想起自己答应过李隆的,绝不会成为大明皇帝的妃子,也一定会安安稳稳回到李朝去,回到他身边。
她情急之下,丁香儿一转,便将口中的金哨子哺了出去。
这样近的距离,皇帝也完全没想到,于是那金哨子就被她的香软小舌,捅进了他的嘴里去。
异物入口,皇帝本能一避,固伦已是趁势躲了开去。
被子里的温度陡然上扬,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固伦,这一刻也满面羞红,一双眼满是慌乱地望住他。
---题外话---【下一更周四~】
631.(固伦番外 )15难道,你心里已经有了人?
少年皇帝情动如火,却碍着口中有异物。
那哨子是金子造的,他之前已经看得分明。他太知道金子若入了喉咙会是什么后果,于是再情动也只能忍住,先将那哨子吐出来。
固伦便趁着这个空当,一把掀开了被子,从龙榻上直跌下去,慌忙跪倒。
金哨子落在掌心,那个人儿却已不在被子里。
被子掀开,就连那个小小的世界都已经不存在了。
皇帝一手托着金哨子,一手撑住榻沿儿,撑住自己失望的心情鲺。
他眯眼盯住她:“你这是为何?”
他是皇帝,这天下的人都是他的臣民。哪个女子不想受她宠幸,她一个小小宫女怎么到了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反倒还跑了?!
是了,是了,是他想得太美好,而她对他何曾不是如此?!
这个天下,这座紫禁城里,所有女人都想得到他眷顾,唯有她不稀罕!
一个来自李朝的、身份卑微的小小贡女,独独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一恼,无处宣泄,便劈手将手里的金哨子砸向地下:“算是朕,白动了这一番心意!”
那哨子砸向地面,随即便弹开了。屋子里这样暗,固伦根本没办法看清它是弹跳到哪儿去了。固伦便急了。
“就算你是皇上,也不能砸我的金哨子!”
这金哨子是李隆给打造的。因为个头儿小,才能瞒过李朝那些带领进宫的宦官,以及大明宫廷里头那些女官和太监们的搜查。这金哨子是她唯一能带进宫来的、李隆给她的物件儿!
这哨子的原形是爹爹给她打造的,原本只是黄铜。后来是李隆瞧见了,悄悄儿自己按着那哨子的结构画了图纸,然后亲自交给造办给造出来的……那份心意,李隆虽然没说过,可是她早就珍重在心,可是今儿凭什么被这个大明的皇上给砸了呀!
少年皇帝狠狠盯着她,这一瞬真有亲手卡死她的想法。
他为她这么伤心,她却只想着个破哨子!
心事百转,他却也没办法向她直说。他是九五之尊,他如何能告诉她,这一瞬为了她,他有多伤心。
他便恨恨道:“那哨子又有什么好?能叫你胆大包天,跟朕这么直声大嗓!”
固伦这才省到失仪了,只得急忙俯身请罪:“奴婢方才实在急了,求圣上宽宥。”
“说那哨子,有什么不同!”皇帝执拗得无法克制。
固伦眼珠儿轻灵一转:“只因,那是奴婢唯一带进宫来的物件儿。大明与李朝天高水远,奴婢思念李朝时,唯有那哨子可为凭借,于是奴婢才急了。”
原来只是这样。
皇帝的气这才平复了下来:“不过是个哨子,你要多少,朕给你造多少!”
固伦微微一怔,忍不住悄然问:“是皇上自己造么?”
皇帝被问得一愣。
固伦垂下首去,自我解嘲地轻轻笑:“就知道不是。皇上是皇上,怎么会像有些痴人,非要自己去造呢。明明也不会,明明烫了好几回手,还要藏起来,不叫人知道。”
那些日子,李隆的手上总是缠了布条。她瞧见了问,他却都缩回在袖子里,只说是自己练武的时候受了伤。她坚持要看他伤情,捉着他的手打开布条,才看见那都是一道一道的烫伤。
他也是李朝的王啊,身份何等尊贵,如何可以随便伤了自己?更何况只是为了给她做那么个小玩意儿,他原本也不会,却非要坚持亲手来做。
被她发现了,李隆一张脸红得如火炭,尴尬地说:“那是你含在嘴里用的物件儿,我怎能让别人做给你?”
他多傻,傻死了。此时一想起他那傻样儿,固伦在黑暗里微笑,可是眼睛却酸了。
越是这样不得不单独对着皇帝的时候,她就越想念那个坏脾气的家伙。
这样的山高水远,这样的不通消息,也不知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景福宫里,好不好。
固伦失了神,皇帝心下却是轰然一声。
他猛地捶榻,嘶声喝问:“你说什么呢?这哨子是谁做给你的?!”
固伦一颤,仰起头来对上他的眼,却不肯说话了。
李朝是大明的藩属国,李朝的王都要经大明皇帝的册封方可继位,所以她不能叫皇帝知道了李隆,否则这年少的皇帝一时气愤之下,难不成更是要废了李隆!
“你不肯说?”皇帝挪下来,蹲在她面前:“……莫非,你心里早有人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笑。
可笑,真是太可笑。
枉他聪明,怎么竟然从未想到过这个答案?一径被她冷遇,一径得不到她半点回应,他竟然迟迟就没这样想过!
只因为他过于自信了啊。因为他是皇上!
他以为,只要他要,她的心她的人便迟早都是他的,必定都是他的。就算她现在不
积极,可是她也会早晚向他臣服。
却原来,从头至尾,骗了他的,只有他自己啊!
他慌乱地笑,紧紧盯着她的眼,他多想她能赶紧否认。说他猜错了,说她心里没有人!
可是她没有。
没有!!
她反倒跪直了身子,一双妙目清清灵灵地望过来,黑白分明,毫无躲闪!
他一顿,跌坐在地下。
“既然你心里有了人,你又何必还来朕的寝宫,又何必还要摊开那棉被?你叫朕的心活了,可是你怎么又忽然什么都不肯了?”
固伦叹了口气:“皇上误会了。奴婢说过,来乾清宫只是为了送还玉佩。那是御用之物,奴婢不能留在自己手里,多一时一刻也不行。”
“至于棉被,奴婢只为了用它捂住哨子的声响。是皇上吩咐奴婢吹响哨子,皇上怎忘了?”
皇帝心下闷闷窒窒地疼,忍不住伸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靠近他,对上他的眼睛。
“可是朕真正想要的是你!别告诉朕,你从来就没看懂过朕的心意!”
固伦苦恼地皱了皱眉:“奴婢知道了,可是奴婢也是才知道。皇上喜欢过许多人吧,所以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迹;可是奴婢却还在懵懂里,曾经只以为都是儿时伙伴的喜欢,不懂得是什么男女之情……”
也要感谢眼前这位皇帝,让她忽然地明白了,李隆从前对她所做的那些古怪的事、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脾气,都是因何而来,都该叫做什么。
原来那可怜的傻瓜,是早已对她动了情……可是她却不知道,也不懂得,每次反正跟他吵架了就跑出宫去,几个月地不回来,不理他。
此时想来,那个先动了情的少年,无望地独自留在那空荡荡的宫里,面对前朝后宫的波诡云谲,孤单单地等她回去。而且,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回去,甚至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去了……
每次见面,他总是反倒发更大的脾气。她从前不明白,此时如何不明白。
固伦深深吸气,努力地微笑,柔声劝慰着皇帝:“皇上其实也还是误会了,是误会了圣上自己的心意。奴婢虽然入宫晚,却也早就听说了皇上跟月月姑娘的多年相守。皇上喜欢的是月月姑娘啊,皇上本不该再对其他女子这般动情。”
“至于奴婢,其实也是皇上认错了人罢了。都只因为奴婢相貌与月月姑娘有那么几分相像,于是皇上在思念月月姑娘的时候,就将奴婢这张脸当成了月月姑娘罢了。”
一定是的。
皇帝眯起眼来,手也在袖口里攥紧。
她一声一声的“月月”,在他耳边宛若炸雷。
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月月,于是她这么说的时候,他无法否认!
可是他自己知道不是。
如果说最初第一眼看见她,他的确是因为她的相貌像足了月月而多加留神,可是也只有那第一眼而已。
他是皇帝,是要用这一双眼睛看清天下所有臣民的皇帝,所以他如何看不出她除了这一张脸,实则性子完全跟月月不是一个类型的人。
更何况她的这张脸不仅仅像足了月月,更像足了另外一个人。
于是她是如何与月月相像,其实倒不重要;他真正在意的是,她为什么像足了兰伴伴!
月月只是安静的陪伴,对他的江山没有半点影响。可是兰伴伴不同。
兰伴伴有能力将他扶上太子之位,有能力护着他登基继位。所以眼前的她像足了兰伴伴,便叫他怎么都无法放下心来。
---题外话---【明天见~】
632.(固伦番外 )16一切都由不得你
皇帝跟固伦这么闹开了,长安在旁边看着干着急。心里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这么闹下去,他便悄悄儿地嘱咐了自己的徒弟初忆,赶紧去请秦相来。
按着惯常的规矩,秦相自然是该守着宫里的规矩,每天日暮之前就离宫回府去的。虽说这十年来,秦相仿佛对自己府邸并不上心,每日都要熬到最后才肯离去;翌日一早就就早早进宫来了,可是该守的宫规,他都是恪守着的。
可是秦相近日来却是改了习惯,向皇上奏请,想晚上也留在文华殿值宿。秦相的由头是前些日子不小心骑马上朝的时候摔下来,摔断了腿,于是每日早晚这样在宫里和府邸两点之间折腾,太过痛楚。
按理皇帝也该因为他的伤,允他些日子的假,在府中好生将养。可是皇上的朝政却是一日也离不开秦相辅佐,于是皇上这便也破了例,答应了秦相夜晚留宿在文华殿中囡。
实则秦相如今早已不再是文华殿大学士,身为首辅,早已升任华盖殿大学士(今中和殿),不该继续在文华殿办公。只是秦相自己坚持,宁肯辞去华盖殿大学士之职,也要留在文华殿内。皇上拗不过,也只得依从了。
对此,也只有当年追随过先帝的老人儿才能猜得中一二。说就是因为当年秦相五六岁稚龄的时候,就是在文华殿内初次遇见兰公子;而彼时,兰公子的父亲岳如期岳大人也恰好正是文华殿大学士。
秦相这一生,大事小事都独独系在兰公子一人而已。
鲺.
初忆领命急匆匆地去了,待得初忆都跑得没了影踪,长安这才一拍脑袋。
太着急了,都忘了秦相的腿骨还断着呢。这么急匆匆去请,外官在宫里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轿,他这难不成是要叫秦相撑着伤腿自己走过来么?
长安只得抹头再出去寻了两个身强力健的小内侍,嘱咐一路朝着文华殿迎出去。遇见了秦相,就两个人轮着将秦相给背过来。
文华殿内,秦直碧一听是尹兰生的事,便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腿,撑起拐杖就朝外去。
初忆也没想到相爷竟然对个名不见经传的李朝贡女这么上心,欣慰差事办得顺利之余,也赶紧上前扶住了。
长安原本还以为要好些光景,秦相才能到来。没想到不出一盏茶的工夫,秦相竟然就风风火火地到了。长安也惊讶,心说文华殿与乾清宫相隔可不近,秦相还拖着一条断腿,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他刚想跟秦直碧禀告里头的事情,秦直碧却急得一扒拉他:“带本相进殿去!”
长安也有些愣,没想到秦相比他还急。
长安先急忙进殿跪倒禀告:“启奏圣上,秦相有急事求见。”
皇帝也是一愣。
眯起眼来望着跪在地上的固伦,心下仿佛又有什么在云开雾散之中。
他深吸口气:“你先回去吧。”
固伦如蒙大赦,心下这才长出一口气,叩头告退。
手里还是硬硬的,这才想起还攥着皇帝的那块玉佩。便又叩首:“这玉佩,奴婢实在不敢受。求皇上还是收回去吧。”
真是好倔的脾气。真是好硬的骨头!
皇帝恨恨盯着她:“君无戏言什么的,朕之前都与你说过了,既然你还是不在意,那朕只好说这一句:这玉佩本不是朕自己想赏赐给你的,是你自己从朕腰间摸了去的!那就与朕无关,是你自己选的。”
“于是这块玉,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这是你自己动的手,就容不得你自己再还回来!”
皇帝这是明摆着发了狠了,况且这话听起来也的确有道理。
固伦垂首看看自己的手,心里暗暗自责:手啊手啊,你说你摸了什么不好,怎么偏摸走了那块玉?
其实还不如摸走个荷包,说不定荷包里头还能存着金子呢不是?
固伦只好叩头:“那……就谢皇上恩典。”
见她终于肯受了,皇帝这心下才好过了些。
“嗯,去吧。”
可是她跪地上还是没起来。
皇帝忍不住挑眉:“你又想怎样?难道是现下知道后悔了?”
心下,还是忍不住跳跃起小小的期盼来。
若她后悔了,他就宁肯不见秦相了。
可是她却支支吾吾伸手指了指黑暗里的地面:“奴婢还想求皇上一个恩典:可否将奴婢的那个金哨子赐还?”
皇帝的这颗心呀,方才才悠悠扬扬地飘起来,这一瞬便被她一言,轰然落地。
“你休想!”他忍不住尖利嘶吼:“你便死了这份儿心,朕是绝对不会将那破哨子还给你,绝不!”
他算什么?堂堂大明的皇帝,却在她眼里比不上一个破哨子?
或者说,是比不上她心里那个造了哨子、送了哨子给她的人?
皇帝这样大的脾气,那尖利的、还带着少年特征的喊声震得固伦耳朵
嗡嗡地响。
皇帝一拂袖:“退下。朕不想见你,下去!”
事已至此,固伦是怎么都不敢再说了。只好暗暗下定心意,以后等他心意平复下来了,再设法要回哨子就是。
总归,她是不会舍弃那哨子的。
绝不。
皇帝跟固伦闹得不欢而散,于是秦直碧被长安领进来,还能瞧见皇上的脸上余怒未消。
秦直碧不放心地四处寻找,唯恐固伦已经遭了皇上的惩罚。
少年皇帝长眉还耸着,显然意难平。见秦直碧这副模样,便耸着眉问:“太师这是作甚?”
秦直碧只好收回目光,尽量不着痕迹地道:“听闻皇上今晚动了大气,微臣不放心,于是特地来看看。”
皇帝便也叹了口气。
他今晚也没想要这么发脾气来着。他是皇帝,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畔看着,也都会传出去。为了当一个好皇帝,他原本应该藏起自己所有的本性,一言一行都极尽谨慎才是。
便如父皇,总要一生一世都只让臣子们看见他的一团和气,不可露出锋芒才是。
可是他今晚,竟然没能控制住自己。
想来自己从六岁第一次走出冷宫,被父皇认下身份,直到如今,他都始终将自己控制得极好,从不肯暴露出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
……即便当年,娘惨死,他也生生忍住了。不能叫人抓住他的把柄去,不能叫人危害到他的皇位,为了这个,他什么都能忍。
便是后来皇位稳定之后,有朝臣重提万贵妃谋害他娘一事,也叫他自己压下来了。他能忍受娘亲被毒害,只为了维护这皇位稳固、江山一统啊。
可是今晚……今晚他忘了自己是个皇帝,而只是一个为情所伤的毛头小子。
他提醒自己:此后万万不可如此了。否则这前朝后宫、实录史书之上,他又要落下多少的口实去。
他便深吸口气:“多谢恩师提点。是朕大意了,朕从此后定当更为谨言慎行。”
秦直碧抬眼凝视着这个皇座之上的少年。
当年兰芽走后,是他亲手扶着这个少年一天天长大,一路走到今天。
从情分上来说,这个少年宛若他自己的孩子。
可是即便情分如此,即便朝政上这个少年一天都离不开他的辅佐,可是毕竟人心隔肚皮,这个少年随着一天天长大,便连秦直碧都觉得越发地看不清这孩子的心。
这般伴君如虎的日子,秦直碧也真是累了。可是他不能离开。
只因为只有他在,这个少年才不会去追查司夜染的真实身份,才不会去细究建文一脉是否还有后嗣。
这大明朝啊,不仅是成祖、也不仅是先帝,而是只要是坐在这龙座之上的皇帝,就都一时一刻都放不下“建文”二字。他们永远都会担心,建文还有后嗣,还会有朝一日带席卷天地的人马,前来夺回本属于他们的一切。
这个孩子也不例外。
虽然他没有明确地问出来过,可是秦直碧知道,他早已经在悄然翻阅相关书籍。也许将来迟早都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得知司夜染的真实身份,他也会再对建文一脉的存在而寝食不安。
所以当听说有个贡女名叫“尹兰生”,从李朝进宫而来的时候,他的这颗心就始终生生提着,怎么都放不下。
可是他是外臣,不能见内宫的女子,可是他担心夜晚他不在的时候,宫里会生变,于是硬生生自己跌落马下,摔断了腿。
只为了能更近一点地,护住那个孩子的安危。
---题外话---【下一更星期一~】
633.(固伦番外 )17皇帝岂可专宠
秦直碧陪着皇帝说了一会子的话,皇帝的情绪点点平息了下去。
秦直碧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想起身告退,好让皇帝继续安歇。
皇帝却忽地拦住问了一件事:“兰伴伴是秦相的侧室,按理来说恩师理应对兰伴伴的往事知道得更多。”
秦直碧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不知皇上缘何说起此事?”
这十年来,秦直碧始终小心翼翼地不肯与皇帝谈到兰芽的事。少年皇帝是有心人,于是自然难免于此事上言多有失,于是每当皇帝约略提到兰芽,秦直碧都以心痛为托辞,不肯谈及。
可是在皇帝年幼的时候,这办法或许还有用,可是待得皇帝渐渐长大,这样的规避便越来越拦阻不住皇帝了鲺。
秦直碧便小心地吸一口气:“不知皇上要问什么?”
皇帝眯起眼来:“朕想起年幼时,曾在玄武门外遇见过兰伴伴带着一个小孩子。起初朕以为那是月月,走近了细看却知道不是。如今想来,那孩子相貌和性情倒是比月月更肖似兰伴伴些。”
秦直碧的呼吸便几乎都停了。
“当年朕也还年幼,许多事情想不明白;如今长大了,许多事自然已是迎刃而解,于是忍不住问问恩师,对当年那个孩子,恩师可曾知晓?”
秦直碧左右思量良久,脑海中转过千百种搪塞的法子,却都知不行。
他甚至想过,就说那孩子是自己跟兰芽的也罢。可是倘若皇帝叫他将那孩子叫来一见,那他就无言以对了。
皇帝觑着秦直碧的神色便笑了:“朕就知道,连恩师也被兰伴伴瞒过了的。”
秦直碧不敢说话,皇帝却径自摆了摆手:“夜深了,明早还要早朝,恩师早早回去安歇吧。朕已经没事了。”
秦直碧几番迟疑,也只好去了。
少年年黄帝独坐在龙榻之上,眯眼望向依旧被夜色笼罩住的大殿。
若是算算年纪,当年那个孩子到今日,也正好该是尹兰生那么大了。
皇帝又一次拒绝了女官局呈上的女官名单。
左尚宫韩晴无奈之下便也只好向太皇太后复命。
彼时邵贵妃正陪太皇太后喝茶逗鸟儿,听见了韩晴的复命便笑了:“看样子咱们皇上还是对那个李朝的贡女上了心了。倒也不奇怪,咱们大明的皇上对李朝的女子本就多一分怜爱,成祖为了个李朝来的权妃可杀三千宫女,于是咱们皇上这般,也只是法先王吧。”
太皇太后面色便是一变:“邵贵妃,成祖皇帝也是你能随口奚落的?”
邵贵妃大惊,忙跪倒请罪。
太皇太后吩咐:“请皇帝来。”
皇帝赴清宁宫,心下并非不知道祖母此时召见他是何意。
这一路走来,除了兰伴伴和秦相之外,其实也许最大的靠山反倒是太皇太后。如果没有当年的太皇太后力排众议,万贵妃和当年还是宸妃的邵贵妃早已扶了兴王继位。于是此时这朝堂上下,他除了要尊重秦相的意见之外,更是不可违拗太皇太后。
否则,这个皇位依旧还有随时不保的危机。
到了清宁宫,皇帝万般尽孝。太皇太后却还是恹恹的,摆明了不快意。
皇帝跪倒请罪,连连说“都是孙儿不孝,竟惹得皇祖母心下不痛快。”
太皇太后却顾左右而言他,指着她廊檐下挂着的一只鸟儿:“你瞧,它这些日子来也跟哀家一样恹恹的,倒不知该怎么办。”
知秋走上来平声静气地说:“倒听说女官局里有个女史,惯会驯鸟的。不如太皇太后给个恩典,叫那女史来瞧瞧。瞧好了的话,这还不是那女史的造化么。”
太皇太后便点头:“叫吧。”
皇帝心下已是轰地一声,急忙上前想求情。
太皇太后盯了他一样:“皇帝,你今日果然长大了!便连哀家想要寻个小小的女史来看看鸟儿,也要你推着挡着拦着了?!”
皇帝惊得连忙跪倒:“孙儿不敢。”
“竟然不敢,那你就不要逆着哀家的心意!”
少顷固伦已经被带到。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径走进来,一径好奇地东张西望。
知秋对固伦也还客气,仔细地低声嘱咐该拜见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盯紧了固伦:“抬起头来。”
固伦仰头。
太皇太后一看之下便砰地一拍茶几:“皇帝,皇帝,原来你就只是为了这么个人!”
皇帝也不知何意,连忙转头望过去。这一看,他自己都好悬笑出来。
人还是那个人,却画了个吓死人的妆容。非但将她平素清丽尽数掩去,反倒极有市井间媒婆子的市侩和俗艳。
她怎么给自己捯饬成了这个模样儿?
固伦远远跪着,瞧见皇帝望来的神色,便知道自己
这个妆画得成功了。
从小就在李朝的王宫里长大,她太知道后宫里都是些什么女人。既然她自己从来就没想过要成为其中的一员,那就没必要跟她们争奇斗艳。想要让自己的小命儿活得长远些,想要在宫里少树敌,最好的办法就得懂得伏低、示弱。
于是她从小就知道,只要去见后宫的女主子们,或者是身在高位的女官们,她一向都拣最素净的衣裳穿,还将自己的妆容使劲儿往丑里画。
反正她是爹和娘的女儿,爹爹的易容术天下第一,娘亲的丹青妙手也少有人及,于是她用这两大遗传优势给自己画个无盐妆,还是可以信手拈来的。
瞧见太皇太后的反应,知秋也忍不住笑,凑在太皇太后耳边说:“果然李朝来的贡女比不上咱们大明的闺女,也难怪,那样的小国寡民,想要找几个眉眼齐整的也不容易。”
太皇太后又极力朝固伦看了几眼。
固伦的身份低微,于是跪着也只能远远地跪着,连到太皇太后眼前儿来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太皇太后也是低低一叹:“也就身形姿态隐约有那么几分像月月罢了,其余的,差太远了。算了,叫她回去吧。”
固伦倏然地来,又倏然地去了,可是这一来一去之间,皇帝的情绪却已然全不一样了。
之前他整颗心都揪着,唯恐太皇太后迁怒给了她;可是此时,他却垂着头,总是想笑。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皇帝,你真是好眼光,竟然瞧上了这么个人!”
皇帝也只得一叹:“皇祖母明鉴,孙儿无非觉得她相貌气度上有那么几分肖似月月罢了。”
太皇太后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却重重地放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不尊祖制,几次三番地回绝了尚宫局的名单?”
祖制不能违,皇帝只得尽力解释:“孙儿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尚小,更想都用些心在功课和政务上。”
“可是皇嗣也是国祚,皇帝连这一点轻重都分不清楚么?”
太皇太后高高仰起头,目光越过皇帝,望向远方。
她想起当年,自己的儿子朱见深也是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跟她恳求。
儿子为了一个宫女万贞儿,不肯大婚,非要立那万贞儿为后;眼前的孙儿,又险些为了一个小小贡女而违反祖制。果然是父子,就连这要不得的痴情竟然也是一脉相传!
当年的儿子,她没能管住,叫他一辈子都只专宠那万贞儿,落下了骂名;那眼前这个孙儿,她便要必定管束住,不叫他为了一个贡女而再惹人笑谈。
太皇太后便垂下眼帘,轻声吩咐:“知秋啊,方才那个女史,打发了吧。”
在皇帝国祚大事之前,一个小小女史的性命算得什么。
皇帝大惊,连连叩头:“是孙儿不懂事,惹皇祖母不快。倒是不干那女史半点,还望皇祖母宽宏慈祥,饶过她去。”
太皇太后轻哼了一声儿:“皇上说笑了,你才是这大明天下的皇帝。万事,如何轮得到哀家一个入土半截了的人来决定?!”
皇帝忍住心痛,重重叩头下去:“皇祖母容禀,孙儿今晚……便可召女官侍寝。”
太皇太后这才正眼盯着他:“皇帝果然肯了?”
皇帝努力微笑:“这是孙儿应该做的。之前延宕,只是怕分了心去。今日既蒙皇祖母教诲,孙儿岂有不从。”
皇帝出了清宁宫,上了步辇,便一直面如死灰。
长安瞧见了心疼,低低地劝慰:“所幸,有惊无险。万岁也放下心来吧。”
皇帝悠然抬眸:“是她自己聪慧,懂得自丑。若是她真颜而去,怕现下已经没了性命。不是朕护住了她,是她自己护住了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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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4.(固伦番外 )18更要从此,眼睁睁看着
晌午,固伦方松了一口气,卸了浓妆去,想歇一个午觉。冷不防有大宫女悄然而来。那面相固伦此前在清宁宫远远瞧见过,便也认得了。
是兴王生母、邵贵妃身边的大宫女。
固伦心下微微翻涌,面上只装作不知囡。
来人正是河汐。
河汐来得悄然,固伦已经来不及再在面上涂抹,于是叫河汐给撞见了真颜。河汐举着团扇遮着嘴,上下打量过,便笑了:“原来尹太史果然是个有心眼儿的,咱们太妃倒是没看错了人。”
固伦知道躲不过了,只好随着河汐一起去见邵贵妃。
邵贵妃正式上下打量了固伦,面上也惊得一片虚白。
太像岳兰芽了。
邵贵妃便悄然嘱咐了河汐去寻了个李朝的宫女来,叫她与固伦之间用李朝俚语应对,说的不外是李朝的风土人情鲺。
幸好固伦从小就在李朝长大,虽然是大多数时候都在王宫里,可是她性子跟娘一样,从小就喜欢穿行于市井之间,于是所用的俚语不只是李朝的宫廷语言,连市井间的话也都会说。
那宫女盘问了一晌,便朝邵贵妃点了个头。
邵贵妃这颗心这才咕咚一声落了实。
看来只是这世间相貌也有雷同吧,眼前这个尹兰生果然只是个来自李朝的普通丫头。
这是通过了一次考校,固伦自己心下也自是明白,可是她更明白,方才那场考校不过只是个开始,真正的考校在后头,在上位的邵贵妃这儿。
邵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下大抵也有数。
大明宫廷里的故事,爹和娘自是不肯讲给她听的。她明白爹和娘的心,他们宁肯她当个人世间最普通的姑娘,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安稳稳过完这一世就够了。可惜她生来就不是那样听天由命的人,她好奇,便也时常去偷听爹和娘说话。
虽然每回刚偷听得只言片语就被爹给逮到了,可是架不住她连续多年的锲而不舍,于是这么多年的只言片语积累下来,彼此织连起来也是好大一片了。
更何况,身畔还有小爹爹啊。小爹爹最禁不住她缠磨,于是每每便也不得不说多透露一点儿。
综合起来,爹和娘对这位邵贵妃的言辞还算客观,小爹爹的就尖刻多了,于是固伦从小就对这位邵贵妃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她记得小爹爹说过的最狠的一句就是:这位邵贵妃小时候曾经许配过七次人家,结果都是没过门儿人家就死了。那第七位是个武将,不信邪,说自己阳气重能压得住,可是要来迎娶那天,结果刚上马,那坐骑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受惊,结果这位武将直接就被马给甩下来,摔死了。
就因为这样儿,邵贵妃她爹才觉着这个女儿不能养了,再养下去说不定他自己也得小命休矣。这才早早就狠心卖给了杭州镇守太监,换些钱回来才是正经。
小爹爹的话自然是骂邵贵妃的,可是固伦自己听后心下倒是另有一番体会。
克死过七个未过门儿的夫婿,岂不是也因应了她后来成为皇妃的命数?只能说或许就是那七个命格普通的男子,娶不起这个命格贵重的女子罢了。这个女人的命运,也许永远要与皇家瓜葛深重,此时虽然只是个不足轻重的太妃,但是她对大明皇室的影响可能要更为深远。
对于这样的太妃,固伦早知既要防,又要从,方得稳妥。
邵贵妃命那李朝宫女退下,这才又打量固伦。
“在太皇太后驾前,你是如何欺瞒太皇太后的,哀家就不提了。”
固伦赶紧撩裙跪倒:“微臣绝非有意,请太妃体察。”说着厚颜一笑:“微臣其实是想好好妆扮一番,只是化妆的能耐有限,本来想郑重其事一回,没想到反倒给整拧了。”
邵贵妃盯着固伦,随即便也扑哧儿笑了:“你这一说,倒也是有的。谁到主子跟前儿去不想让自己头脸齐整些呢,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样儿。如此说来,哀家就信你一回。”
固伦笑眯眯答:“实则微臣倒不觉着今天自己怎么装扮得难看了,只是太皇太后身边儿有太妃您在,所以就怎么都瞧着微臣貌丑罢了。”
邵贵妃含笑哼了一声儿:“好甜的一张嘴。”
这乍见面的尴尬倒也化去一半儿了。
邵贵妃笑完了,便盯着固伦道:“许是你反倒合了哀家的眼缘,于是哀家不想你就这么白白地被那段妆容给埋没了,哀家还想抬举你。”
固伦心下一个翻涌,忍不住道:“微臣谢太妃的恩。只是今儿微臣已经逆了太皇太后的眼,回头若是受了太妃的抬举,那岂不是会给太妃招了不必要的麻烦,没的叫太皇太后再以为太妃也是故意违了她老人家的心意?”
邵贵妃听了反笑:“好啊好啊,你果然是个机灵的,连这样的关窍也能使出来。不过实话告诉你说,哀家自然不会做那样的傻事。哀家既然想抬举你,就自然有既能抬举得了
你,又不叫太皇太后多心了的两全的法子去。”
固伦一时还猜不透邵贵妃的意思。
邵贵妃便也只是笑了笑:“哀家今儿叫你来,一是先瞧瞧你这个人,二来是将哀家的心意提前知会给你。好了,去吧。”
知秋又带固伦去领了些赏赐,不外是荷包、扇子、头油之类。
固伦走出了宫门,知道这是邵贵妃想延揽她的意思。她若是普通的宫女,这会儿就已经应该明白自己在宫里的主子是谁了。
这后宫啊,女子都是无依无靠,唯有找准了大树依傍,才能保得住自己的这条小命儿。
只是可惜,她固伦又不是这死守宫廷、白头到死的宫女,她只是来逛逛,逛完了就要走的。
她便冲那些荷包、扇子做了个鬼脸儿,随便揣起来,脚步轻灵地去了。
回到女官局去不久,上头便来了令。
与她同住的女官令问香擢升司仪,而原本身为内书库女史的固伦则调归令问香手下。
说白了,就是成了令问香的贴身丫头。
传令的去了,固伦急忙笑眯眯朝令问香施礼:“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升迁之喜。日后下官可就是大人的人了,还请大人多多照拂。”
两人相差着几岁,令问香像个姐姐似的,从固伦进宫以来便处处教导、照应固伦,于是两人私下里很是亲密。
令问香便红着脸举袖子来捶固伦:“你个坏丫头,说什么呢!”
两人笑着闹了一会儿,固伦眼珠子咕噜噜盯着令问香那两颊迟迟退不下去的红,便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令姐姐,你怎么脸红成了这样儿?”
虽说升迁是该开心,可是眼前这红,分明不仅是开心,更多是羞涩才对吧?
升官儿,羞涩什么呢?
令问香举头望望门外,这才羞涩低语:“既然你我日后已是一处作伴,我便与你说了吧:这一回升为司仪,并非是正职司仪,只是升到这个品级罢了。实际上,是为皇上导引之职,待得侍寝之后,便会正式封为司寝、司帐。”
她说着,脸上的羞红早已蔓延到了耳根去:“……总归,得待皇上满意之后,方能正式授予官职。”
固伦听得呆住。先前眼中的晶亮,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最后垂首下去默不作声了。
令问香说完了,这才察觉固伦神情不对,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固伦垮了脸:“令姐姐身边只有我一个伺候着,也就是说日后令姐姐若到乾清宫去的话,我也得跟着去。都听说那地方规矩森严,我不喜欢。”
令问香便笑了,拍着她的手:“你也不必担心。总归你只是留在配殿裙房等我罢了,不必见驾,也不用应对太多。”
令问香此时更多是沉浸于喜色之中,于是安慰了两句之后,面上又忍不住浮起梦幻般的微笑来。
“倒没想到,我今生竟然有这样的造化。想想圣上他,年少英俊……”
固伦便怎么都听不下去了,揉着肚子起身:“大人对不起,我想出恭去。”
令问香便笑:“好,快去吧。不过速去速回,稍后还烦劳你帮我沐浴更衣。”
固伦强撑而笑:“大人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捂着肚子逃出了门去,站在外面,仰头望渐渐向西坠去了的太阳,固伦高高仰起头来,闭上了眼睛。
---题外话---【明天见~】
635.(固伦番外 )19我想走了
此时的感觉……终归是不一样的。
早先虽然也早就知道大明的宫廷里头,在皇帝大婚之前是有这个规矩的,可是那时候听起来毕竟隔着杳远,仿佛说着的都是别人的事,与自己并无多大干系。
可是此时,那个要去侍寝的四个女官里,竟然就有自己身边的令姐姐。而且自己还成了令姐姐的贴身丫头,也无意之间被裹挟到了这件事里头来。从此再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眼睁睁看着,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古怪。
心上那一段莫名升起的惆怅,如远山云岚,如山村炊烟,如水上雾霭……那么看不清,摸不着,却又挥之不去。
又为何来鳏?
更悬心的是,李朝一向号称“小中华”,宫里的一应规矩都是从大明的宫规依样画葫芦而来。既然大明的皇帝在大婚之前有这个规矩,那岂不是说……李隆在不久的将来也将有这样的事?
而她此时远远地在大明,若李隆也将行这样的事,她都无缘看见砦。
这样的事,她是宁愿眼睁睁地看见的啊!纵然心里苦,也总比被蒙在鼓里,然后某一日忽然地知道了要好。
垂下头来,望残阳在脚下半面铺开。
她心下油然生起了厌倦。
对这大明宫廷的厌倦,对这宫廷里不能自主的人生的厌倦。她想念她从前那些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想念——从前身边只有李隆一个坏脾气的君王的日子。
她想回去。
尽管宫里未加声张,可是后宫里的主事者们个个都明白,今晚将是一个极为要紧的夜晚。
因为今晚少年皇帝就将拥有他的第一个女人,而他自己也将褪去少年的青涩,正式成为一个男人。
而从今晚过后,这一朝新君的后宫之战,也将正式拉开序幕。
即便按照宫规,今晚侍寝的女官不可成为皇帝的后宫嫔妃,也不可为皇帝诞育下子嗣,只是引导的过程罢了,所以威胁并不算大;
而且从人的天性来说,男子第一次总难免是慌乱的。这在平民百姓来说没什么,可是放在九五至尊身上,就会变成他自己心里的一个污点。所以从古到今多少帝王这晚过后都绝不会再见那个晚上陪过自己的女人,以免想起自己初经人事时候的不完美。
可是……人心难测,君心就更难测,谁能猜到今晚过后,这心机深沉的小皇帝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况且本朝早就有过先帝对万贞儿那老妇的独宠,那也就说不定这个少年皇帝也会不计较女官的年纪,说不定从此要格外钟情呢。
于是对于邵贵妃来说,所有的防范、所有的算计,便从今晚就要开始了。
她的孩儿曾输了一次,输给这个蛮女的儿子,没机会成为太子和本朝的皇帝;那么她就要预图将来。
只要皇帝无后……那这九五尊位,就还是她儿子兴王的。
河汐走进来,悄悄附到邵贵妃耳畔:“奴婢方才悄悄去问过彤史了,太妃果然算得准,今晚上皇上首先叫的正是令问香。”
邵贵妃便笑了:“这又有什么难猜的。本宫抬举尹兰生,让她成了令问香的贴身女婢;皇帝见了这样的安排,自然头一份儿要点令问香。”
今日早间,在清宁宫里,皇帝本受太皇太后责难,可是一见那丫头进来便忍不住笑了。那微妙的神情变幻,她全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于是不管太皇太后怎么想,她都要将这个尹兰生死死攥在自己的掌心儿。
太皇太后看不上那丫头不要紧,只要皇上看得上就好。她从中使了点小手腕,让尹兰生陪在令问香身边儿,以皇上的心意,迟早有一天会就近临幸了那丫头去。
到时候木已成舟,就算太皇太后想拦着也晚了。
到时候先用这个尹兰生制衡月月,然后再利用她们之间的矛盾叫她们个个都保不住孩子,然后再等到太皇太后一死……到那时候,这后宫,这皇位的将来,便依旧还掐在她邵灵竹自己的手掌心儿里!
从前她是斗不过岳兰芽,可是现在这大明的后宫里却再也没有岳兰芽了呀。
河汐见主子高兴,便也凑趣儿:“依太妃看,皇上今晚是会临幸那令问香,还是直接将那尹兰生拽进龙帐里去?”
邵贵妃想了想:“皇上少年老成,今早又被太皇太后训斥,以他的性子断不敢再违拗太皇太后。况且此事有彤史和是尚宫一起盯着,他只能临幸令问香。”
河汐用袖子遮住口儿忍不住笑了笑:“那要那尹兰生眼睁睁看着,也有些不落忍。”
邵贵妃轻哼一声:“又有什么。只有她心里生了不甘,再被那眼前的情形刺激了,她才会生出争宠之心,才会遂了皇上的心意。咱们只管等着,好事迟早成就。”
当晚,固伦陪令问香坐轿赴乾清宫。
对于女官而言,能在宫里乘坐轿子的,只有身负这般使命的。这是女官里无
上的殊荣。
于是令问香自坐上小轿开始,整个人便是异样地容光焕发,满面羞涩流溢。
固伦陪在小轿外步行着,心里忍不住嘀咕:果然像是民间上轿出阁的新娘子。
只是……她心下有些替月月姐姐委屈。那个坏脾气的皇上,是月月姐姐的夫君啊,凭什么先被别的女人占了去?
至于宫规……可宫规可真是狗p不通的宫规,凭什么为了维持帝王的脸面,为了不叫新婚之夜尴尬,便要将皇帝的第一个夜晚给了别的女人去呢?
这世上都要求女子完璧,那凭什么男子就不用完璧,皇上更要同时有四个,甚至八个女官一起?
真是浑蛋。
惟愿这人间生女,全都不入帝王家。
长安亲自在乾清门的侧门迎着,见了固伦随着同来,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几丝什么。
只是固伦就当没看见,低头避过去了。
扶着令问香到了配殿的裙房,左尚宫韩晴,并另外那三个女官也都到了。彼此见礼之后,旱晴吩咐固伦陪着令问香沐浴熏香。
刚准备好热水,固伦正琢磨着该怎么伺候人,就听门上一响。她隔着门问是谁,对方答说是御前的宫女,前来伺候司仪大人沐浴。
令问香又羞又紧张,忙朝固伦摇头。
没有这个规矩,御前的宫女一向地位超卓,只伺候皇上罢了,怎么可能还来伺候一个女官。
固伦便忙道:“这里有我伺候就是了,多谢几位姐姐。”
门外的人依旧耐心地含笑说:“我等自然相信兰生姑娘你兰心蕙质,只是你终究是李朝来的,于我大明的规矩有些尚显生疏。所以还是交给我等吧,姑娘歇歇,喝茶监督就好。”
还有这等好事儿?
令问香年纪大些,在宫里的岁月长,听见御前的宫女用这等客气的口吻说话,心下便明白这怕是上头的意思,便也不敢继续推拒,使眼色叫固伦开门。
固伦开了门,进来几个年纪稍大的宫女,都是乾清宫里有头有脸的老人儿,见了固伦却都客气地点了点头。
这般情形,固伦又如何还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心下只能幽然叹息,低低向那为首的道:“代下官谢过安公公。”
也只能说是长安了,总不能点明了是谢过皇上。
伺候人是她该干的活儿,身为人主,他真的不必连这个也不让她干。
况且……他们刚闹掰了那一场,他这样曲折的心意,又是何必。
她想走了,他还不知道。她真的想走了,不想继续留下来。
还是走了干净。
时辰过得既短也长,几个有经验的老宫女伺候着令问香麻利地沐浴更衣完毕,引导着朝寝殿而去了。
固伦呆呆坐下来,垂首,不自觉地掏出腰间那块玉牌来把玩。
忘了,之前偷偷塞给令问香好了,让她直接带回去还给皇上就罢了。
不过这次忘了也没关系,想想以令问香的美貌和温柔,皇上肯定不会只召幸她这一回,以后反正还有机会的。
昏昏乱乱想着,外头又有人敲门,是个小内侍提了食盒进来,悄悄说:“……圣上的晚膳,安公公只拣了皇上动过筷子的几道给姑娘送来。姑娘还没吃饭吧?快尝尝。”
固伦便瞪眼,心说凭什么还拣他动过筷子的来给她?这叫她吃剩饭么?
可转念一想,才懂了。心下便又是古怪地不舒服,只接了吃食,胡乱地啃嚼起来。
---题外话---【明天见~】
636.(固伦番外 )20唇上一点
也不知怎地,这吃食就像醇酒,吃饱了竟然就困了。眼皮打架,怎么都支撑不住。
裙房外头传来内侍拍巴掌的声响,她知道,这是在宣告皇上跟令问香已经共赴鸳帐了。
这是宫里,太监、宫女、女官们传递消息没有高声大嗓喊出来的,都是这样用特别的拍巴掌声来代表。听得懂的自然心领神会,听不懂的也只当是普通的巴掌声罢了。
固伦叹了口气,倒下便睡着了砦。
做了梦,梦里又是小时候,随着爹和娘坐大船,下西洋。在那些奇怪的国土上,看到各种奇妙的风物。
爹最坏,常偷偷买了什么,也不给她看,只悄悄攥着娘的手,给塞到娘的手掌心儿里去。她说爹偏心,爹却笑,说那些玩意儿等她自己将来有了夫君,自然会买给她。
她呢,虽然没有娘的丹青妙手,不过从小跟小爹爹学了许多偏门左道,比如说能毫不费力从娘身上偷走荷包,娘这方面防不住她。于是那天她就趁着街市上人多,顺手偷走了娘的荷包,偷看爹究竟偷偷给娘买了什么好玩意儿。
看完,就脸红了鳏。
原来是黑皮肤的一对小人儿,一男一女,抱在一块儿。
她心下忍不住叹息:爹这个老不修的。
虽说爹不老……咳咳,不过终究是当爹的人了,竟然还满世界给娘淘弄这些玩意儿去,真是太坏了。
她是哪里知道,这是多年以前她的爹娘就一起玩儿的游戏。如今终得相守,她爹自然要变本加厉陪着娘子玩儿个痛快呀。
她也傻,后来竟然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晚上,莫名其妙地就将这事儿跟李隆说了。
那天晚上,月如大大银盆,有桃花儿从墙头探过来,就罩在他们两个头顶上。
红袍的少年君王,在她眼里并没有半点外面所传的戾色,而是面如冠玉,朱唇漆眸,整个人简直就是娘亲画出来的一般。
娘亲说过,这个家伙能顺利活下来,乃至顺利继承王位,都与她家有缘。更有缘的是,他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她跟哥哥是龙凤双生,于是既然李隆也跟她同一天的生辰,她想便也什么秘密都能跟他说罢。于是就说了……
结果李隆明明脸都红了,可是却偏坚持说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非要她画下来给他看,他才能明白。她反正都说了,拗不过他,只得寻了根桃花枝当做笔,在地上画了起来。
咳,虽然她画笔不如娘亲,可是画这么个小玩意儿对她来说也易如反掌好不好。于是画完之后,借着月光花影那么一瞧,连她自己都觉得画得真是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然后……李隆的脸就更红了。
她歪头看他,他却忽地举起袖子罩住她的眼睛。
然后……她唇上莫名一软。
她慌了,急忙一把抓开他的袖子,可是他竟然起身扭头就跑了!
此时想来还是牙根痒痒。这算什么,啊?李隆?
她睡得沉,在梦里胡乱抹着唇,只觉梦里的感觉——太过清晰。
也难怪,那样的事她能忘得了么?便是梦里,也跟真的一样。
固伦睡得好沉,直到耳边传来令问香的呼唤。
“兰生?快些醒来啊。咱们该回去了。”
固伦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这才看见窗外竟然已经破晓了。房内的红烛却依旧燃着,落下殷红的烛泪,也映着令问香绯红的脸。
她的心便咯噔了一声。
本来以为会是个漫漫长夜,本来以为会很难熬,可是怎么稀里糊涂就睡着了,然后一觉就天亮了?
原来她的心大,连自己都料想不到地大。
也是好事儿,不是么?呵呵呵。
她便咧嘴笑着问:“姐姐回来了?昨晚……一切可好?”
令问香娇羞不胜:“好。皇上他……很体贴。原本女官不可在皇上寝殿过夜,可是皇上恩旨让我睡了整晚。”
“哦。”固伦垂下头去,手指头尖儿绞着衣摆绕了几圈。
月月姐姐,固伦对不住你,竟没办法帮你看住那坏脾气的皇上。
她便横了横窗外:“既然这么体贴,怎么不叫姐姐多睡一会儿?天才亮,着什么急?”
令问香笑着点了点她额头:“傻丫头,这个时辰皇上早起来上朝去了。”
“是么?”固伦心下怨念,原来过了这么个重要的晚上,还不忘了早晨起来上早朝啊。果然他的皇位,比什么都要紧。
原来不是每个皇帝都肯为了一个女人,从此不早朝的。
固伦揣着一肚子的怨念陪着令问香回了住处。
天大亮之后,便有恩旨来,正式赐封令问香为司帐之职。两人谢恩完毕,长安又盯着固伦:“昨晚陪令司帐赴乾清宫承恩的人员,皆有封赏。尹女史,皇上赐给你一个心愿
。”
“啊?”固伦有点愣。
她怎么还有赏?
况且还有赏赐一个愿望的么?
长安瞧她傻了便走过来,压低声音说:“还不是皇上也不知道该赐给你什么,才能合你心意。索性任你自己挑罢了。”
固伦心里晃了晃,那一句“想走”已经到了嘴边。
可是也知道说了跟白说一样。这个心愿求不来,只能靠自己。
于是便笑了笑:“在李朝的时候,都听说大明的皇帝陛下富有天下。于是,微臣斗胆想看看皇上有多少金子。”
既然是冲着这个由头来的,来都来了,也别白来。
再说那地方是从前爹和娘都看守过的地方,她总要去看看。
长安愣得挑眉,也没想到固伦竟然提了这么个古怪的要求。便只说要回去回禀皇上,再听示下,这便走了。
令问香半点没怀疑皇帝对固伦这样奇怪的好意,还以为因为固伦是她身边的人,于是皇上才加了青眼呢。
回想昨晚……皇上捉着她,用帕子蒙了她的脸,一径嗅她颈子边的香气,然后异常的凶猛——她现在也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除了,皇上没有吻过她的唇,此外一切都是那样完美。
她便忍不住轻声道:“兰生,你身上熏的香,皇上仿佛很喜欢。以后你便也每日里都用你的香来熏我的衣裳吧。”
固伦愕了愕,便也点头。
心说,令姐姐倒也有眼力的。她用的香的确不是普通的香,那是李隆亲手替她调的,混用了不少唯有他才能用的香料呢。
长安回到乾清宫,却见皇上正在照镜子。
长安愣了愣,不知皇上这是做什么。从小到大,皇上也没这样过啊。
不过也难怪吧,毕竟昨晚刚刚……皇上今儿奇怪点,也是正常的。
毕竟连今儿的早朝也心不在焉,群臣不是也都十分担待了么。
长安便回了皇上,说固伦想去看金子。
皇帝一听便将镜子搁在桌面儿上了,面上是一股子说不清摸不透的神情。
他想了一下便点头:“你去安排。”
长安领命去了,皇帝抬眼望向宫门外。
原来果然,她是爱金子的。
原来果然,她是知道他有那么些金子的。
那么也就是说,原来果然,她怕是从前就见过的。
原来果然……她就是当年送给了他金叶子的那个小女孩儿。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他是大明江山之主,也拗不过她的性子去。
他便轻轻闭上了眼睛。
也原来果然,她跟兰伴伴,必有渊源。
不必审问她,也不必有人向他告密,他自己已然猜到了。
内库。
固伦终于被带到了此地。
她被带进来,那内侍便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儿。偌大的库房,这些年倒也没什么变化。她毕竟曾经来过,便轻车熟路地走。
远远地,一片金光耀眼而来。
她忍不住欢呼,提起裙裾便奔了过去。
许是那金光太过耀眼,也或许是她心里只一心想着那金子,竟然没瞧见金光之中背身站着的少年。
只是他此时未穿帝王常服,倒穿了套锦衣卫的飞鱼服。
她奔近了,只瞧见背影,也给吓了一大跳。
虽然是背影,她也瞧出他是谁了。
她便赶紧下跪,他却头都没回,只哼了一声:“现在我只是个锦衣卫,你跪什么跪?”
她悄然吐了吐舌,便站着了。反正她也不喜欢朝人下跪。从小到大都是人家跟她跪的。
他却依旧不肯转过身来,只道:“去看吧。这回叫你看个够。”
固伦便开心起来,绕着七个大窖跑来跑去。金子之前,去他的宫规,去他的帝王将相,她尽情地瞧,尽情地笑。
---题外话---【下一更周一~~因为这是固伦的番外,篇幅有限,所以不正面写月月。如果时间允许,以后再给大家补一小段月月的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