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71皇上,你也尝到了心碎的滋味(2更1)
贵妃薨了,停灵昭德宫,皇帝迟迟不肯下葬。
兰芽明白,他在等,等一个能叫贵妃瞑目的机会。
皇帝现在首先能办的,自然是废去正宫皇后王氏,名正言顺追封贵妃为皇后。原本贵妃已是仅此于皇后的位分,只要追尊,必定升格,自然就该是皇后。
兰芽悄然借恭顺太后之口,将此事禀明了太后。
贵妃已死,太后终于大获全胜,她如何还能叫贵妃死后依旧还有机会去?太会遂命尚宫局一干女官死守坤宁宫,一言一行全都看稳了皇后,不叫皇后有半点行差踏错,决不能给皇帝废后的借口褴。
废后不成,皇帝接下来的选择就是废太子。
可是幸好太子一向机敏聪慧,再加上内有太后和兰芽扶持,外有秦直碧和一班翰林护着,怎么都没给皇帝可乘之机鲎。
皇帝最后能办的,便是追封,只要追尊贵妃为皇后,或者也还有一点点转圜之机。
大明立国以来,帝后合葬始于太祖朱元璋。但是帝后合葬仅仅限于一帝一后,也就是唯有真正的正宫皇后才能被葬入帝陵,真正与皇帝同穴而眠。此外任何太子生母,或者追尊的皇后,都无此资格。
这个例子是在先帝英宗死后,被周太后打破的。
原本周太后在先帝时只是贵妃,上头有正宫钱皇后,所以就算周贵妃生了后来的皇帝,被尊位太后,依旧没有资格与先帝合葬。周太后则挟皇帝之孝,在钱太后死后不肯讲钱太后葬入先帝裕陵,想将一帝一后合葬的哀荣只留给自己。
可是百官抗拒,满朝大臣跪倒在文华门外哭天抢地哀求,用力叩头,直将文化门外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红……直从巳时(上午9~11点),哭到申时(下午3~5点)。太后和皇帝被震慑,不得不让步,终于将钱太后葬入裕陵。可是皇帝为了满足周太后的愿望,便修改祖宗定规,在先帝墓中又修出另一配殿,留给周太后。
由此,才正式开启了大明朝的一帝多后的合葬规制。
而今皇帝为了满足万贵妃的遗愿,又想再改祖宗规矩,以追尊皇后的方式,设法令万贵妃也能合葬。
当年阻止了皇帝的就是百官在文华门外的跪哭,于是当皇帝动了追封万贵妃的意思只会,文武百官再度在万安和秦直碧的带领之下跪倒在文华门外,再度跪哭!
百官哭声震天,皇帝恼怒不已。
兰芽抱着廛尾立在一旁冷眼旁观,面上心里都是平淡无波。
——万岁,终有一天你也能感受到失去心爱之人,却百般无奈的痛楚。
——虽说皇上是天下之主,但是这天下却未必凡事都由得万岁一人做主。皇上,这悲哀,你早就该明白,对么?
可是这一回,皇帝却不肯轻易向百官妥协。
此时又与当年钱太后薨逝之后的情形不同:当日主导不尊钱太后的都是周太后,皇帝只是身为人子,向着自己亲娘罢了,所以不至于为了自己娘的那点子女人的心计而当真跟满朝文武闹得不可收拾;再说,当日皇帝还年轻,登基时日尚浅,还想树立明君之形象,所以更不能跟朝臣闹得太僵。
可是此时,皇帝却是为了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而且皇帝早已在位这么多年,地位稳固,自然不甚将百官都放在眼里。
皇帝果然不吃这一套,随即下旨,命兰芽亲自到文化门外传旨,以今日申时为界,所有为首朝臣若再不退去,着革职查办;再有不从,便别怪帝王无情,摘了臣下的脑袋!
兰芽明白皇帝派她去,是因为那为首之人里就有秦直碧。
兰芽到文华门外传旨,一脸的冷肃。秦直碧见了,只是淡淡一笑:“兰大人请回禀万岁,微臣已自摘乌纱,就等着皇上赐死罢了。”
秦直碧这么说,万安面子上很有些挂不住,便也上前说:“老朽也以这顶乌纱作保,求皇上不要怪罪白圭。”
兰芽垂眸望住秦直碧,心下也是百转千回。
可是她却不可以到他身边去,只冷冷抱着廛尾,满面清寂地道:“既然不怕死,那又何必等着皇上下旨?秦大人铁骨铮铮,却不该是用来与皇上抗礼的。”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倘若只是这样跪着哭求,皇帝是不会在乎的。除非——有人肯为此事付出性命,而且前赴后继,让皇帝不得不让步。
古来臣子谏君,最高的手段自是尸谏。
皇帝得顾着贵妃身后的哀荣,可是他也得顾着自己百年之后的青史留名,他受不了前赴后继的臣子尸谏。
这是非常之策……可是此时此境,却只剩下了这一个办法。
秦直碧便静静地微笑了下,抬眸深深凝注兰芽,周身清光流溢,宛若月下青竹。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秦直碧想说话的时候,臣子队伍里却忽地抢出一个人来,奔到头里,抢在了秦直碧前头。
“圣上为一妇人动摇历代先帝规矩,乃是铸
成大错!臣等奉上天意旨扶保人君,若不能谏阻君王失德之举,便愧对上天,愧为人臣!微臣愿以一死,警醒圣上!”
兰芽挑眼望去,心下便是狠狠一疼。
是林展培。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当年江南,她着女装,与大人并肩隔墙而立,看见他的妻儿闹得一团热闹……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一双幼子。
她便猝然睁眼,用力摇头。可是林展培却起身朝她深深一礼。
那一礼深重到,宛然已是君臣大礼。
一礼罢,林展培倏然奔向文华门,以头相撞!
一切快到来不及反应,下一瞬他便已经……肝脑涂地。
秦直碧与一众臣子,尤其是一同一路走来的翰林们都哭着奔了上去。兰芽死死攥住廛尾,用力闭上眼睛。
眼角,还是忍不住清泪滑下。
他是大人的臣,纵有一腔才学,却甘愿为了大人而守住江南的清贫,连给一双儿子吃几个鸡蛋都吃不起……待得大人需要,他便进京会试,一路陪着秦直碧,让秦直碧声名满天下。
而今……又为了她岳兰芽,为了保住秦直碧,而这样脑浆迸裂!
众人都围在林展培身边哭泣,只有一个人抬头朝兰芽隐隐笑了一下。
兰芽便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是陈桐倚!
她明白,下一个,陈桐倚将付出他自己,以护住秦直碧!
她不能……不能再叫这样的事继续发生下去。
她便一横心,下阶走到万安身畔:“皇上震怒,只为贵妃之故。首辅大人既是万家人,又是当朝首辅,难道要继续这样眼睁睁看着君臣失和,同僚血流成河?”
万安一颤:“兰大人什么意思?”
兰芽点头:“此时唯有万阁老去求皇上。否则阁老如何还当得起首辅,日后如何能再服众?”
万安一颤:“可是皇上雷霆之怒……”
兰芽冷笑:“帝王之怒,玉石俱焚。倘若阁老的手下一个一个都这么死了,阁老前头就也再没挡箭牌,迟早都要轮到阁老的。”
兰芽看了一眼左右,压低声息:“况且……贵妃娘娘是怎么薨的,阁老心下明白,咱家心下同样明白。”
万安重重一震:“你说什么?”
兰芽冷笑:“如今昭德宫一干宫人都押入诏狱,由我西厂和东厂会同审理。贵妃娘娘最后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吃过什么吃食,咱家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万安登时满面苍白,见鬼似的瞪着兰芽。
不过语气还是缓了下来:“兰大人想要老朽怎么做?”
兰芽歪了歪头:“阁老的名字叫得特别好,‘安’是平安,是安定。那么阁老就去平息下万岁的雷霆之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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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皇帝听兰芽禀告,说万安求见。
皇帝无心召见,兰芽劝道:“万阁老是贵妃侄儿,说昨晚梦见了贵妃托梦。”
皇帝这才怔住,命万安觐见。
万安进殿,便跪着一路膝行到皇帝面前:“皇上不好了,泰山地震!”
皇帝也是一惊:“你说什么?”
泰山乃为五岳之首,历来受帝王封禅大典,且因在东方,应青龙之义,故既代表上天,又可应太子储君之兆。
尤其,万贵妃就是山东人,籍青州,正与泰山之相契合。
万安回禀:“微臣已着钦天监观测,都说此事应在皇上易储之心、夺嫡之意,故此上天示警。”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608.72都只为情痴(2更2)
皇帝一步踉跄:“上天示警?朕倒想知道,当年朕被景泰废去太子之位时,上天在哪里,它为什么不给景泰示警?”
万安瞄了皇帝一眼,叩头说:“圣上忘了,景泰所立太子不久便夭折……且景泰之后再无皇子。”
皇帝便不说话了,跌坐龙椅之上,忽地转眼盯住兰芽。
兰芽明白,皇帝此时不由得想到了司夜染的死。那是建文皇太孙,是正朔嫡孙,皇上也怕上天的示警也应验在了司夜染之死上褴。
兰芽便甩了下廛尾,轻轻问了声:“首辅大人方才叫咱家禀告皇上,说昨晚贵妃托梦……”
万安便点头,连忙奏道:“贵妃娘娘告诉微臣,说无常使者在黄泉路上鞭打娘娘……”
皇帝又是狠狠一怔,半晌终于阖上眼睛。
“朕知道争不过,知道争不过……算了,朕不争了……鲎”
当晚兰芽亲自到文华门外传旨,代替皇帝安抚群臣,并嘱咐万安和秦直碧厚葬林展培,优厚抚恤林展培的妻儿。
秦直碧上前,缓缓道:“你放心,林家一双幼子,我会收到门下为学生。带入东宫,与太子伴读。”
这便是秦直碧在许诺那两个孩子的前程……兰芽欣慰而笑,幽幽点头。待得众人退去,方缓缓说:“近日宫里事情多,妾身不便回府。夫人那里,还望大人代为解释。”
身为侧室,晨昏都要到正室那里问安,这般多日不在,不能不做个解释。
秦直碧终是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她的手腕:“宫里事多,我都明白。只是……也请你善自珍重。”
兰芽点头微笑:“你放心。”
翌日皇帝终于下旨送贵妃至天寿山妃陵下葬。
同时下诏追封贵妃为皇贵妃,命史官记入史册,令万贞儿成为了有史以来史书上正式记录的第一位皇贵妃。
终于完成此事,终于……还是负了贵妃这一生的念想,皇帝便大病了一场。太医用尽了全力却也收效缓慢,太医请罪,皇帝只叹:“皇贵妃去了,朕……还能独活多久?”
这一生她替他背尽了天下骂名,都道她惑乱君心,可是她想要的,他却一样都没办法给她……这还叫什么三千宠爱在一身?
皇帝病倒,兰芽自然不能离开乾清宫。
小包子便忍不住试探:“皇上这一病,怕……好不了了吧?”
兰芽却静静摇头:“皇上爱重皇贵妃,可是皇上更爱的却是龙椅、江山。为了保住他的皇位,为了安稳执掌天下,他还是终究负了皇贵妃。所以皇上纵然为了皇贵妃的死而伤心,可是他却不会因此而放弃了江山。他会好起来的,为了他的江山好起来。毕竟,他今年不过不惑罢了。”
刚刚过了四十岁,寿终正寝对于皇帝来说,也许还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可是她却不可以让这段时光再继续任性地漫长下去了,皇帝等得了,她却已经等不及。
怀恩死后,凉芳晋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掌司礼监和东厂,大权在握,独步天下。
这样的权势,便是从前的怀恩、司夜染、兰芽全都没有达到过。
凉芳与兰芽在宫中相见,兰芽也上前朝凉芳拱手:“给凉公公贺喜。”
凉芳却更瘦了,目光更见冰冷。
“兰公子不必客气了。我都不知道还犹豫什么可值得贺喜的。”
兰芽心下也是难过:“公公若厌了,不如也回江南走走。我倒是还有一宗薄礼相赠。”
凉芳便一眯眼:“江南?薄礼?”
兰芽便笑了。以凉芳聪明,怎么会想不到。
兰芽从袖口里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搁进凉芳掌心:“曾尚书旧宅,我已命人修旧如旧。尤其公公从前卧房门廊上的彩画,都是我亲笔画了,叫他们去办的。”
凉芳眼中轰然涌起水色。
这么久以来,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属于人的神色。
可是那一点温暖却也转瞬即逝,他抬眼盯住兰芽:“你不杀我了?”
兰芽抬眼定定望住他:“凉公公,你现在还活着么?”
凉芳挑眉,随即倒也笑了。
是啊,他现在还活着么?对于他来说,这样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明明权倾天下,却换不回死去的人……这原本就是最深重的惩罚。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你本该死,可是为了曾尚书,为了——你的一颗痴心,我便由得你去吧。梅姐姐也是痴情之人,她若能明白我的心,定然也会明白。”
凉芳杀死过梅影,梅影却也设计谋夺过长贵的性命……其实这般说起来,这世上又有谁的手上是干净的?总归,还是为了曾尚书罢了。
凉芳黯然,深吸口气:“他在世时……最爱令尊岳如期大人的画作。”
兰芽点头:“当日曾尚书搜罗的家父那些
画作,都在皇上的御书房内存着呢。将来凉公公带回江南吧,焚化在曾尚书灵位前,也算是我能尽的一份心意。”
凉芳深深凝视兰芽,终究又浮起水意。
兰芽伸手:“上回皇上给公公的那好物件儿,公公手里还存着吧?赐予我吧。”
凉芳双眼一眯:“你别想自己动手!我不会忘了,曾尚书也是那么死的。”
夏去秋来,金桂满地。
皇帝又梦魇了,梦见那年景泰帝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册立景泰自己的儿子当了太子。
他由太子之尊贬为亲王,成了整个天下的笑柄。
那年皇祖母生辰,所有皇室宗亲家的孩子都进宫贺寿,新太子放纸鸢,趾高气扬地支使他满御花园奔跑着去将纸鸢捡回来,一次又一次……他仿佛不知受辱,颟顸地笑着听凭驱驰,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仿佛不知道自己在皇室宗亲的眼里有多无能。
天地偌大,他就那么傻傻地笑,无尽无尽地奔跑,直到累得再也跑不动,猛然睁开眼,是寝殿里孤单一人的黑暗。
他在梦里跑得口渴,便唤人:“来人啊。”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暗影里走出来,“皇上口渴了么?微臣给皇上送茶来。”
皇帝愣愣望住:“兰卿?你怎么还没回府去?快去吧,夜晚朕身边不必你伺候。”
兰芽笑了:“皇上怕微臣晚上陪在皇上身边么?”
她怎么这个口气?
皇帝眯起眼,盯着她手里的茶杯:“段厚呢?或者其他任何人。兰卿还是赶紧回府去吧。”
兰芽点头一笑:“是从何时起,皇上连微臣送上的茶也不敢喝了呢?是不是从司夜染死了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皇帝没做声,只防备盯住兰芽。
兰芽笑了:“好吧,微臣就唤别人来送茶。”
回眸,朝向黑暗:“凉公公。”
凉芳从黑暗里走出来,身上披了一件艳紫的锦袍。不是内官的服色,艳丽得叫人目眩神夺。
皇帝一怔:“凉芳?你怎么来了?”
凉芳瞥了兰芽一眼:“今晚微臣偶然得知兰公子遣散了寝殿里所有人,唯有她一人当值,微臣便不放心,亲自来伴驾。”
皇帝这才悄然长舒一口气,笑了:“凉卿辛苦了。”
大明朝廷,凡事都是左右制衡:司礼监制衡内阁,西厂制衡东厂,凉芳制衡兰芽。此时有凉芳在,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兰芽绝顶聪明,奈何是个女子,且不会功夫;凉芳与之相比,实在是强大了太多。
凉芳便亲自奉上一杯茶来:“皇上放心喝茶,微臣今晚会一直陪在皇上身边。谅兰公子不敢做什么。”
皇帝欣慰,将茶一口饮。茶甚香甜,像是融和了多种花草在其中。
皇帝喝完了茶,满意地躺回去。
昏昏沉沉又睡了一会儿,皇帝忽然被腹痛搅醒。他眯眼,讶然见榻前依旧立着凉芳和兰芽。他们两个的面容都印在黑暗里,他只能看得见他们腰带一下的衣摆。
他哼了声,“凉芳,朕腹痛不适,你快派人去请太医来。”
凉芳却没答话,只歪头闲适地望了兰芽一眼。兰芽清笑点头,上前一步,走入了光影里,目光清亮盯着皇帝。
“皇上刚刚喝的那杯茶好不好喝?”
皇帝一怔:“你想说什么?”
兰芽清甜一笑:“皇上觉得那茶,味道跟从前喝过的,有何不同?”
---题外话---【从前有读者说凉芳该死,某苏一直告诉大家,留下凉芳有用~便是如此啦~】
609.73我花开过百花杀
皇帝大惊:那是百花香气!
皇帝怒吼:“岳兰芽!你们两个方才给朕喝下了什么?!”
兰芽便笑了:“皇上还记得百花蛊么?”
皇帝一震,惊愣望向凉芳。
“百花蛊?凉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鲎”
凉芳紫衣绝艳,眼角斜飞:“就是皇上以为的意思。”
皇帝心口登时一片翻涌,腹中绞痛更甚:“如此说来……凉芳,你原来不是朕的忠臣,你分明还是跟岳兰芽联手!褴”
凉芳仿佛细想了想,歪头看了兰芽一眼:“与她联手?倒也不是。我只是想要做我自己想办的事罢了。这世上,谁杀了曾尚书,我便要杀了谁。从前以为是司夜染,我便一直都想杀了司夜染;后来明白是皇上,那我就杀了皇上!”
皇帝一晃:“你怎知道了是朕?”
凉芳咯咯一笑:“皇上也是天纵英才,布棋高手,只是最后棋差一招:皇上许是彼时太过忌惮司夜染,心思便都放在司夜染身上,倒忘了防备微臣,叫微臣知道了原来当年叫曾尚书惨死的蛊叫百花蛊,而这蛊自从大藤峡之战之后,就落到了皇上的手里。”
原本,这大明京师里,懂得用蛊的仿佛只有司夜染和吉祥两个。是那一晚才叫凉芳明白,原来皇上也懂啊。
皇帝伸手按住腹部,额头已然汗下。
兰芽淡淡而笑:“兰也是花,号为王者之香,也就是说兰花只在得道明君身畔开放。可惜皇上不是有道明君,甚至原本连登上皇位的资格都没有,那就自然不配继续拥有微臣的侍奉。”
“凉芳的名字也好,同样是花香……所以皇上死在百花蛊之下,也正是因应了我们两个的名字。皇上,这冥冥之中也许是上天早已给皇上计算好的。”
皇帝伸手撑住床栏,嘶声大喊:“来人!来,来人!”
兰芽笑得俯仰:“呵呵,呵……皇上啊,皇上,还叫什么呢?微臣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啊,早就清退了所有人了,只因皇上伤心,又是病重,唯有安安静静的才方便叫皇上养病嘛。”
凉芳也淡淡地答道:“东厂在微臣手里,西厂是兰公子执掌,所以有我们两个人联合下令,便是谁都进不来这乾清宫门半步的。”
兰芽笑得也凄凉:“皇上多年独居深宫,只依赖微臣们这些内官办事,疏远了外臣,于是这时候便再没人有机会越过我们两人而进宫来。皇上啊,你就安心地等待吧。三天,皇上,微臣还是给你留下了三天。”
凉芳森然道:“三天之后,皇上肚烂肠穿。太医们全都查不出死因,更无药可医!”
兰芽“啧啧”有声:“原本,这些事张敏伴伴和怀恩也还能知道;再不济,还有吉祥。可惜呀,他们死的死,被皇上罚的罚,全都帮不上皇上了。皇上只有承受自己造下的果,好好享受自己最后剩下的三天。”
皇帝恼怒,血行加快,那虫儿发作得就更快。
他突地死死瞪住凉芳:“朕给你的蛊虫只是一条,你既然骗朕喝下了,那么那晚……小六呢?小六究竟喝了还是没喝?”
兰芽叹了口气:“皇上不如直接问:大人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皇帝疼得满脸紫红,闷声哼着:“说,说!”
兰芽轻轻叹息,怜悯地盯着皇帝的眼睛:“……大人他,又怎么可以死在皇上前面呢?”
“他没死?他没死?!”
皇帝闷哼一声,骤然仰倒在榻上,双眼直勾勾盯住床帐,大口大口喘气。
不知道是暴怒,还是……安慰。
“那……那死了的,又是谁?朕派怀恩亲自去验过的,如果不是小六,又是谁,嗯?”
凉芳凄冷而笑:“当然是另外那个杀了曾尚书的凶手啊!凝芳,我最亲爱的师弟,平生最善乔装改扮,当年都能扮作我骗过了曾尚书,所以这一回再扮成司夜染,尝一回曾尚书的痛罢了。”
善也是缘,恶也是缘。终究因缘到头,皆有果报。
皇帝合上了眼,面上倒似乎——颇有释然。
兰芽看到他这样的神色,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心下终究总是盘桓着张敏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说“小六那孩子的福分啊,在后头呢”。
兰芽便忍不住问:“皇上现在终于可以说了,你究竟是希望他死,还是想让他活下来?”
这始终是困扰兰芽的一个问题。即便皇帝最终下了死命,可是如果他倘若只单纯想让大人死,那么当年在大藤峡便可动手,后来又何必让大人年少而权倾天下?
皇帝转过头来,用力导着气。
兰芽垂首,从腰带里掏出一丸药来塞进皇帝口中。
凉芳吓了一跳,急忙质问:“你想干什么?”
兰芽点头:“别担心,那不是解药。只是能缓解他疼痛的药。”
兰芽说着又怒目望向皇帝:“这镇痛之药还是当年大人
替你配的。他用自己为皇上试药,却最终还是换来了皇上的杀意!”
皇帝便也闭上了眼睛:“凉芳,你出去!你做完了你想要干的事,朕却不想再看见你!”
凉芳听着便笑:“皇上说得有趣,就仿佛微臣想见皇上似的!实话告诉皇上,如果可能,我凉芳宁愿选择不来这京师,不自宫了进宫,不要这司礼监和东厂的权势——我只愿,合江南而老,只厮守在那个人身边,生死相随。”
兰芽垂眸,眼角已然染泪。
上前轻轻推一推凉芳:“你先去外面等我吧。”
凉芳出了殿门去,殿门轰然关严。偌大寝殿,只剩下了兰芽和皇帝两个人。
兰芽道:“微臣明白皇上的心意:有些话,皇上只能说给微臣听,连凉芳也不可以知道。因为事已至此,皇上知道活不过来了,便更在乎死后史书上该如何书写。”
皇帝想说的,自然是针对大人。
一个篡国之贼的子孙,会不会死后在史书上被揭开真面,生前所有的一切全都成空了?
兰芽深吸口气,想着大人的眉眼,缓缓点头:“微臣可以告诉皇上的是:皇上没全说错,建文皇太孙是当真已经死了。”
皇帝猛地转头过来,死死盯住兰芽:“你说的,是真的?”
兰芽悠然点头:“微臣认为,太子会成为一个好皇上。至于大人……他想当的,永远不是朱天翼。”
甚至也不是司夜染……其实,是凤镜夜。
或者还有月船,还有周生,还有——冰块。
无论千变万化,他想当的其实永远都只是在她身边的模样。
她便轻轻地笑了:“皇位上的苦,还是留给皇上的子孙去品尝吧。大人和微臣的孩子,我们只希望他们自由地奔驰在朱家先祖奠定的大明江山之中就好了。”
决不能像皇上一样,号称是大明之主,却不过一辈子都只圈在这深宫里,从来就没真正地看见过自己执掌的这锦绣河山。
“孩子?你说孩子?”皇帝又是一惊。
兰芽点头微笑:“没错,孩子。是龙凤胎。男孩儿小名狼月,女孩儿小名固伦。大人一直在等微臣回去才给他们定最后的大名……只是微臣倒是觉得不必了,这两个小名儿已经很好。再说微臣私心下,当真不希望再叫他们姓朱,就让他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已是最好。”
皇帝又是一阵喘息,不过面上却平静下来许多。
那镇痛药起效了,他不再疼得那么撕心裂肺。
兰芽便道:“皇上千万别误以为不疼了就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不会的。这药只是镇痛,令皇上肠胃麻木而已,虫儿该咬穿的一样会咬。”
“而且这一丸药只能支撑一炷香的工夫。如果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听不见皇上的回答,那微臣就不会再给皇上第二丸药了。”
皇帝咬牙切齿,却莫可奈何。
兰芽给自己搬过一张椅子来,坐了,淡淡抬眸:“皇上,别让微臣等急了。”
皇帝合上眼,旧日时光历历浮现在眼前。
皇帝喘息了一下:“朕平生第一大恨乃为嫡庶之分。”
他是父皇的皇长子,他出生之后朝臣欢庆,可是他的父皇却并没有怎么开心,更没有册立他为皇太子。此中缘故都只因为他是庶出,生母不是钱皇后,而是周贵妃。而他的父皇一心一意都想等来一个嫡出的继承人,所以留着太子之位,期望正宫钱皇后诞下麟儿。
---题外话---【明天见~大人一路走来引导、保护、扶持兰芽,都是为了这一天~所以这个舞台,在这个时候,只留给兰芽,由她来最后完成《美人图》。】
610.74谁这一生,都曾用心良苦(2更1)
因着这个缘故,本来因为生下他而欣喜若狂的母亲,从最初的志得意满却变成后来的每夜啼哭。周贵妃一心都想超过钱皇后去,儿子封太子是她唯一的机会,可是英宗还不肯给她。
后来……倒是土木之变成全了他母子。国中不可无君,所以祖母做主立他为太子;可是随即却又立了景泰为帝,到后来他连太子之位都被景泰的儿子夺去了。
他愤愤地瞪向兰芽:“朕才是太子,朕才是太子!他们那是谋朝篡位!褴”
兰芽轻叹一声:“那建文皇太孙呢?”
皇帝愣住,苦笑一声:“没错,朕自认正朔,痛恨景泰父子,可是跟建文皇孙相比,朕自己又是个什么?”
他黯然地又躺了回去:“可是朕那个时候不知道啊,朕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储。等到朕后来终于知道了当年靖难之役的真相,得知建文余脉可能还活在人间的时候,朕已经登基了。”
“这个皇位是先帝传给朕的,又是历代先帝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朕不能让这皇位从朕的手里丢了。可是同时,朕从前又有过被景泰之子夺嫡的经历,所以朕又未免对建文皇太孙生出惺惺相惜之心来,所以大藤峡之战后,朕力排众议留下了小六。”
“朕将他接进宫来,好好地放在贵妃宫里养着,让他享受皇子一般的待遇,叫这宫内宫外没一个人敢欺负他去。朕甚至……秘密下旨,在他五岁那年进宫,没真的叫他净身了去。”
兰芽深吸口气,点头。这些她知道都不是皇帝的虚言鲎。
“也正因为皇上曾经如此,所以大人才也会以性命相报,替皇上做所有最难的事,甚至不惜以自己帮皇上试药。”
皇帝一阵喘息:“不管你信不信,朕都要说,朕是真的动过想将皇位还给他的心。就像当年朕觉着景泰父子应该将皇位还给朕一样……且,当年小六进宫的时候,正是贵妃的皇长子夭折的时候,太医们私下已经跟朕说了,贵妃年纪大了恐怕再难替朕生育。而接下来,贵妃悲痛之下干脆毒死了贤妃所出的悼恭太子……她苦,她不得不杀人,其实朕也不希望她变成这样,于是便想,算了,朕不要自己的儿子了,只这么陪着贵妃一生一世,待得老了之后便将皇位还给建文一脉算了。”
外人只看见帝王的专权,只看见帝王的手腕,可是却没人真正全都明白身为帝王的苦楚。
实则自从当年成祖抢了建文帝的皇位之后,成祖自己何尝真正开心过?他夺了皇位之后,要远远地迁都到北京,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外臣,所有的要事只敢都托付给太监;然后拼了命地北征、东征,都是为了将建文一脉赶尽杀绝;接下来又穷全国之力修纂《永乐大典》,还要篡改玉牒将自己说成是马皇后的嫡子,甚至还要派出紫府和锦衣卫扮成说书先生行走天下,一边监视地方官民,一边还要拼命替他编故事,说靖难之役之中他自己是怎么为难,不是他故意想要抢皇位……
那些所谓的文治武功,不过都是想让天下,让后世说他是有道明君,是比建文帝政绩更多、更适合当皇帝的,以此来掩盖篡位之实罢了。
成祖朱棣如此,其后的几位先帝一样如此。向东封海,向西征讨大藤峡,同样是依旧生活在篡位的阴影里,最怕提到“建文余脉”。
于是他朱见深自己呢,是真的不希望也继续活在前几代先帝曾经的阴影里,他想要做出改正。
兰芽倒也点头。
“可是……曾诚案却让朕猛然警醒!就算小六那孩子自己对朕俯首帖耳,可是建文那班旧臣却依旧还在暗暗行动。曾诚将朕整个江南的银子几乎都替小六藏匿下来了,如果再不是案发,他们说不定早就用这笔银子来招兵买马,揭竿而起了。”
“到时候小六这孩子一旦忘恩负义,顺从那班旧臣的心意,将他的身份全都抖开……那朕那么多年对他的心意,就全都白费了!”
皇帝又撑起身子来,恨恨瞪向灯影背后的黑暗,瞪着这帝王的寝殿,瞪着殿门外那煌煌的天地:“朕可以给你,可是不准你来抢啊!在朕给你之前,这天下还是朕的,皇位还是朕的,容不得你来争来抢!”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曾诚的案子,哪里是大人自己的意思,只是一班建文老臣私下里的绸缪。可谁让他是建文皇太孙,所以皇帝就只会将那责任都记在大人身上而已。
“所以皇上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动摇了初衷了是么?皇上开始考虑,是否该有一个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将皇位还给大人。”
皇帝闷哼:“没错,朕是开始考虑了。因为小六长大了,再也不是从前朕膝下的那个小孩儿。他开始跟朕藏着心眼儿,朕担心他长大成人之后便不会再对朕忠心。朕……怕他,你懂么?”
兰芽疏淡点头:“皇上需要一个儿子,可是当时贵妃无法生育,而后宫其他嫔妃都不合适,因为她们一旦生下太子,便会恃宠生娇,生出与贵妃正短长之心;而贵妃想要与皇上合葬的心,就更难达成。于是皇上舍了后宫佳丽,转而
关注到了在宫里最最没有地位的吉祥。”
皇帝深深喘息,眼前又出现了第一次看见吉祥的情景。
宁谧内库,溶溶银月,她穿短衣短裳翩然而来,仿佛带着山野的清风。
没错,吉祥是他前思后想之后确定下的一个人选。出身低微,又是蛮女,且从小在废后身边长大,尝足冷宫寂寞……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安静、驯顺、卑微的。他曾以为就算她生下儿子,也不敢与贵妃比肩。
而且她还跟小六是青梅竹马啊,又是大藤峡的公主,若选了她,便也等于剁去了小六一半的羽翼。更何况她还会用蛊,小六当年在大藤峡中过的毒,不就是被她解了的么?于是思来想去,吉祥成了他心中最佳的,甚至是唯一的人选。
可是当第一眼正式看见她……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她虽然看似楚楚可怜,可是她眼底燃烧着火焰。可是他却被她深深吸引,无法转身离去了。
尤其后来两人耳鬓厮磨之时,他更明白吉祥那小小身子里隐藏着的狂热,这让他既爱又怕,于是当她当真替他生下了儿子之后……他反倒不敢接她母子回到身边来。
她的企图心太过明显,若将她母子接回身边,难保她会不会用计去害了贵妃去。
所以他叫她等。
可是一切的一切,却还是不合他的心意。无论是吉祥,还是曾经的小六,就都是不肯等啊……他明明想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们,他只不过需要他们再等等,他只是不准他们自行来抢,他们就怎么都不明白么?
他们明明都是那么聪明的,却非要违背他的心愿,他们难道是在心里从来没有将他当做主人,当成帝王?所以他们才会自作主张违背他的心意,他们难道不懂,这是抗旨不遵,这是必须要死的大罪?!
兰芽轻轻叹口气:“皇上又自相矛盾了。皇上身为九五之尊,不能叫任何人猜透心思;皇上自己一直掩饰得极好,为此不惜装作口吃,借以不见外臣,不用上朝……那他们又如何能全都猜透了皇上的心呢?”
皇帝也愣了愣,终是叹了口气。
兰芽垂下头去:“皇上对太子的心,倒叫我惊讶。即便有贵妃的扶持,皇上却也没立四皇子。”
皇帝又开始疼了起来,哼了两声:“……朕也终是欠了吉祥。以她大藤峡蛮女身份,朕将她的儿子扶上皇位,便也对得起她。”
“况且……太子那孩子,从小的经历分明是朕从前的模样。隐忍冷宫,被人忽视,甚至受人欺凌——唯有这样的孩子,才能懂得朕这一生的苦心。四皇子则从小就受到万般宠爱,他永远都不会真正明白朕。所以朕唯有将江山交给太子,才能放心。”
他只在史书中的本纪,还要再下一代皇帝的主持之下完成。唯有经历过类似童年的太子,才能懂得如何为他书写啊。
皇帝说得激动,兰芽却依旧还是淡淡的。她只垂下头去看自己袖口上的纹饰。
“如此说来,皇上这多年来都是一片苦心。无论是大人还是微臣,都曾受皇上恩宠,后来却沦落到被皇上怀疑,却也都只是我们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而已。”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611.75(2更2)
皇帝抬眼盯着她,没作声。
兰芽笑:“皇上说是从曾诚一案,才开始对大人改了初衷的。那微臣呢,微臣在皇上眼里又算个什么东西;还有微臣的父亲,还有我岳家满门的性命呢?!”
天亮了,清丽天光劈开黑暗,便也反倒将夜色和灯光一同氤氲而成的温软全都剔去,代之以冷冽和明晰,叫人无所躲闪。
皇帝的腹痛便更严重起来,他抱着肚子,痛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兰芽耐心却又凄冷地盯着他,一瞬都不瞬:“直到此时,皇上还不想说么?微臣的父母和满门家人都在黄泉路上等着皇上呢,皇上还能隐瞒到几时去?!”
皇帝闭上眼睛,额头汗下,颗颗都有如黄豆那么大鲎。
“……你既然如此问,想来你心下也已然有了答案,又何必要这样追问?”
兰芽咯咯迭声清笑:“皇上原来直到此时还是不敢说出口么?”
兰芽笑够了,眼底拢起深深的悲伤:“皇上在我面前还敢摆出用心良苦的模样,还敢说从曾诚案才开始对大人生出防备之心……实则,皇上前面说的不过一派伪善,皇上早就开始防备大人了!”
“可是大人生于忧患,天性警醒;又绝顶聪慧,皇上知道对大人用一般的手段难以驯服。皇上看出大人终究有一颗仁厚之心,所以皇上才会摆出一副真情相待的模样,以此换来了大人的真心回报……大人彼时终究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他年幼失去亲人,是当真将皇上当成了失而复得的亲人啊!”
“皇上除了自己在大人面前演戏之外,又另外想要寻找棋子,用以为将来布局,以防大人长大之后终究揭竿而起。说来也巧,当年我爹主张与草原化干戈为玉帛,皇上表面信重我爹,实则心下也起了疑心,所以需要派人到我爹身边去当眼线……皇上担心我爹会看出来,所以要选小孩子去,可是彼时的仇夜雨却做不到,皇上为难之下才不得不派了大人去。”
“如此阴差阳错,皇上便知道了有我的存在。我那时候也不懂事,镇天价只知道女扮男装满世界去跑,一点不懂得防备,而那时的大人也只能满世界追着我跑……彼时的无数次真情流露,便都被皇上的耳目得知,全都报给了皇上知。于是皇上开始将算盘打到了微臣的身上,知道微臣将来长大后会成为牵制大人的一颗好棋。”
皇帝忍住腹痛,眯眼盯住兰芽:“果然聪明,果然……还是被你猜到了。岳兰芽,你知道我朱家男丁生就一个何样的软肋,那就是——专情啊。成祖曾为一个李朝贡妃诛杀三千宫女,朕也只为贵妃一人而舍弃六宫;实则小六那孩子也是一样。虽然你们当年还小,可是从他对待你的情状,便已经能看出端倪来。所以朕又如何不明白,要想真正控制住他,就得先拴住他的心,而你——就是能拴住他心的那根绳子。只要能牢牢抓住你,那孩子就什么都不敢做。”
兰芽深深吸气,点头再点头:“皇上便想将微臣攥到手里,拢到身边来,设法让微臣对皇上死心塌地。而要做到这一点,皇上就要斩断了微臣所有的倚仗,让微臣变得一无所有,让微臣在这天下只能依靠皇上一个人。”
“所以皇上才下了决心,终究有一天要除掉微臣满门去,让微臣在这世上只剩下孤身一人!皇上就是想让微臣孤苦无依,再带着对大人的恨,然后却受到皇上的宠信,从而一步一步平步青云,终究代替了大人去,最后再用自己的力量替皇上除了建文皇太孙这心腹大患去!”
要想打猎,先要打造一把合适的刀。皇上就是这个耐心的猎人,而她就是皇上精心打造的那把刀!
明白了这个道理,再回头看当年爹跟小书童之间的那些恩怨,便明白那不过是一场烟幕而已。
多亏贾鲁的母亲,让兰芽知道爹在草原时的真实想法。
没错,她爹是发现了在草原那些生活困苦的汉人,也因为发现了他们大多饱读诗书而猜到他们实则是建文余部。可是爹却没动过向朝廷告发的念头……只因为那些人的生活景况他都看得真真儿的,他们活得那么卑微,那么痛苦,实则已经不再有揭竿而起的力量。更何况巴图蒙克收留他们的同时,也在严密地监视着他们,不给他们足够的粮食,更不让他们接触铁器,他们已经对大明朝廷不再构成切实的威胁。
可是这话到了后来,却被传成岳如期要告发建文余部,小书童得知而与之不共戴天……最后发展成爹杀死了小书童……
这些话她从未听爹娘说过,只是后来听皇帝和邹凯说过。就连兄长也是在草原受到了这样别有用心的欺骗——这些话怕是怀仁说的,又或者是巴图蒙克授意草原百姓这样流传,故意叫岳兰亭听见罢了。
此事在所有人看来,那个向皇帝告密、诬陷爹私通鞑靼的人,怎么都该是司夜染自己才对。毕竟他就是皇帝埋在爹身边的眼线呢。
而一旦将爹跟草原和建文余部联系在一起,皇帝便有了理由说爹私结鞑靼,然后私命司夜染去料理此案……
卖.国通敌,自当满门
抄斩,罪无可逃。况且大人彼时恶名满天下,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于是这案子便成了铁案,无人怀疑。
只是……兰芽自己此时想来,也不由得想起了灭门那晚。所有锦衣卫都手执绣春刀,唯独大人……空着手。
她彼时以为因为他是为首之人啊,自然不必手拿屠刀;可是如今想来,便也生出了格外的滋味。
——那时前院屠杀,众人奔走呼号,可是大人自己却是从后院廊檐下转出来,而佛堂就距离他不远。倘若细思,也许前院的屠杀并非他亲口下的令,甚至他自己都是迟来了一步,一切都来不及转圜。
彼时的紫府,彼时的锦衣卫,并不只在他一人掌中。无论仇夜雨、公孙寒还是怀恩,都比他拥有更高的调度权。
可是他还是当着她的面斩杀了她的奶娘!——哦不,好像也不是的,若细细回想起来,他手中无刀,真正动手的是他身边那两个执刀的锦衣卫罢了!凭她后来的身份,她不会认不出来,那两个锦衣卫根本就不是大人身边的人,不是息风,不是藏花,甚至不是灵济宫里任何一个手下!
那个晚上,她只眼睁睁目睹大人做了一件事:吩咐放火。
娘就是死在那场大火里,所以她恨毒了他,认定他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是此时回想起来,若没有那场大火,仗刀的锦衣卫就会顺着地道追上来,那时候凭着她的脚力,如何能跑得过?
她深深吸气:“皇上,别再逃避了,告诉微臣,我岳家灭门当晚,皇上是如何运筹帷幄,叫微臣和天下人都深信是大人办的。”
皇帝深深喘息:“又有何难?!不过前后时辰错开而已。朕先密旨公孙寒,从紫府里抽调完全与小六没有瓜葛的新人,当晚抢先动手。而当晚,朕又先将小六叫进宫来说话,将他与外界全然隔绝。待得公孙寒送进消息来,前院外宅的已经都了结得差不多了,朕再将消息告诉小六,命小六去办差。”
“待得小六到,事情已经做完了。可是朕翌日只记小六的功,让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小六一个人办的。”
兰芽忍不住厉声冷笑,笑到眼泪都淌了下来:“皇上,好手腕!”
兰芽笑过了,幽幽挑眸:“倒是不知,皇上当日是如何嘱咐公孙寒的手下,要保住微臣性命的?”
究竟大人那晚吩咐放火是大人自己早有安排,还是也全都是皇上的安排?
皇帝怔了怔:“朕命活捉了你,却没想到他们回来复旨,说你被烧死在佛堂地道里。”
兰芽又是咯咯地冷笑:“后来他们还找到微臣的尸首了,是么?”
皇帝眯起眼来:“你以为朕会相信么?朕知道小六定会设法放走了你,朕也不急,朕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再看见你,朕便耐心地等待着你走回朕身边。”
只因为她爹岳如期是忠君之臣,只因为他们岳家三代都是忠良啊,所以她岳兰芽如何忍心叫自己的爹蒙受不白之冤,在史书上被人唾骂?她必定会千方百计为她爹昭雪,而要做到此事,她就必定要仰仗他这个皇帝。
忠孝之下,儿女情长便也只能放下。
他相信这个流淌着岳家血液的小姑娘,这个当年只有几岁大便展示出非凡冷静与才华的孩子,终究会帮他除了建文余脉这心腹大患去。
---题外话---【岳夫人最后那几句话的奥妙明天解说~】
612.76等到了
皇帝腹痛更盛,忍不住低低哀呼起来。哀呼声由小变大。
兰芽静静抬眸:“皇上这又是做什么呢?想用哀呼声叫人来?想叫谁呀?皇上还是省省力气吧。”
皇帝闷哼:“至少,再给朕一丸镇痛药。”
兰芽却摇头:“皇上放心,微臣说要让皇上活满三日,就不会叫皇上提前疼死的。镇痛药,微臣手里还有,只是现在不想给皇上吃。现在的疼,皇上还是忍着吧,不为了别的,也只为了我爹。”
兰芽盯着皇帝:“我爹是皇上的忠臣,我岳家三代都扶保成祖一脉,与建文从无瓜葛。这样忠心耿耿,皇上下手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
皇帝笑了,却其实疼到额角青筋直蹦:“朕……自然也曾为难。你爹是文华殿大学士,主管经筵,是朕的老师。便如同今日秦直碧与太子的关系。朕倚重他,崇拜他,甚至连朕的画技都是他教的。所以当初选派到他身边的小孩儿时,朕当真踌躇过。朕不想让小六去,就是因为朕也不想让你爹跟建文余脉牵连上瓜葛。鲎”
“可或许是上天作弄,仇夜雨在跟小六的比试里不堪大用,朕彼时唯有小六一张牌。不怪别的,只怪小六这孩子太聪慧,太能合朕的心意……今日想来,如果不是当日上天作弄,他便不会认得你,便也不会有你满门之事。”
“皇上说这些,除了是想将责任推给上天,还有什么意思呢?”兰芽懒得听下去:“我就是想知道,在皇上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真正相信过谁人?当初邹凯他们构陷我爹,皇上难道对我爹就那么不信任?”
皇帝笑了:“怎么会?邹凯是个什么东西,在朕心里如何能跟你爹相比?只是一来他言之凿凿,而来朝中满堂附和;朕原本也有此意,于是顺水推舟罢了。”
兰芽缓缓点头:“除了邹凯,果然还有别人。让我猜猜,还有万安吧?”
万安一来借助侧室王氏与贵妃宫里走动极近,二来与怀恩内外联手,三来最善揣度圣意,四来——也是后来才明白,怕也是有干娘之故。
干娘原本是追随爹爹而来,从草原潜入京师,冒着性命的危险。可是后来怎么会成了万安的外室,甚至生下贾鲁——这当中的故事,她已无从得知,不过以干娘草原人的身份,万安私自纳为外室是要冒着毁了身家和掉脑袋的风险的。可是既然万安这么做了,而且多年来对贾鲁母子极有愧疚之意,由此可见万安对干娘用情颇深。
再加上万安和爹同为内阁大学士,万安为首辅,却被天下人诟病,说是纸糊的阁老;与万安相比,爹爹政绩卓著,且性子直爽,与朝臣交游广阔,于是难免有意无意间令万安结下心结。
如此公私叠加,那万安见邹凯弹劾爹爹,自然会趁机推波助澜。在朝中,邹凯不过礼部尚书,说的话分量不够,可是倘若加入内阁首辅万安的助力,那么一切便已板上钉钉。见朝臣如此,皇帝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皇帝哼了一声:“就算加上万安……朕也未必肯信。”
兰芽悠然点了点头:“最关键的,自然是巴图蒙克。我虽然当日没能杀了他,可是他却也告诉我了:想来当年最终让皇上下了决心的,是巴图蒙克手下的诈降,他们佯作受刑不过全都招供了实话,然后将我爹供了出来,说他早就投靠了草原,回来京师做内应罢了。所以皇上就更认定我爹是真的私结鞑靼,该死。”
皇帝沉沉冷笑:“所以朕就更不必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兰芽都忍不住笑起来。
她岳家那晚的噩梦,谁曾手下留情过?巴图蒙克还怕皇帝有汉人之仁,会对爹手下留情,所以也亲自派人参与了杀戮啊!最终还救了哥哥去,留下一个活的人证,在她稍有怀疑的时候便提醒是司夜染动的手,让她没有办法质疑。
岳家宅邸前后数进,她是女孩儿,卧房都在后宅,那晚没机会在前院,无法亲眼看见前院的情形。于是那个出现在前院,被哥哥亲眼看见的司夜染,只能是巴图蒙克罢了。
皇上和巴图蒙克,虽然为江山对手,可是在大人这件事上却是手腕相似,都想用她岳家,用她自身来牵制住大人。只不过皇上是想保住他的大明江山,而巴图蒙克是想利用大人和建文余部来替他夺回从前的“中原汗国”。皇上和巴图蒙克,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全都将大人的存在既当做威胁又当做可资利用的工具罢了。
想到这里,兰芽幽幽说:“皇上知道么,大人早就知道只要建文的力量还存在一天,这个天下的君主们就都无法安枕,就都会千方百计绞杀或者利用。所以大人北上南下,为的不是联络旧部起事,他其实只是想将他们安全地遣散罢了。皇上和巴图蒙克梦寐以求的江山,却是我们大人从一开始便松手想要放开的。”
“是么?”皇帝望过来,显然依旧不肯相信。
兰芽摇摇头:“曾经,大人问过我一句话。他问我:你说皇上是真的爱贵妃么?彼时我还不解其意,可是现在倒是都明白了。”
兰芽怜悯地盯住
皇帝的眼睛:“倘若皇上真的爱贵妃,就不会让她与江山做比较。她所为难的同葬之事,也只有在皇家才会变得那么难。而换做是普通的百姓之家,便不会有那么过规矩,也更不会有那么多大臣的阻挠。皇上如果真的爱贵妃,就放了这江山不好么?”
兰芽说到这里终于可以欣慰一笑:“大人从未将爱字挂在嘴上,可是却肯为了我而放弃了江山,放弃了建文皇太孙的身份。”
“还有,当年他没办法阻止我家门遇难,于是即便不是他亲自下的手,他却也隐约能够明白我家门惨案与他有关,于是他宁愿扛下了这桩责任,扛下了我的仇恨。”
当年,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岳兰芽,除了会画画儿之外,又会干什么呢?那时候的她,痛恨一个太监,总比去痛恨皇帝要来得更简单、更容易承受些吧?
于是这些年,在她羽翼未丰之时,大人从不细谈当年之事,不给她机会去恨皇帝……大人是明白,她是岳如期的女儿,支撑她活下来的动力只是要为爹昭雪啊。而倘若早早地痛恨起了皇帝,她便连活下来的动力都没有了,更何谈昭雪,何谈让爹重新青史留名?
而待得她经历了许多事,终于走上了大人从前的位置之时,再让她一点点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而此时的她,明白了之后也不会再愤怒和冲动,而懂得该如何一步一步地将该做的事做完。
她利用皇帝的愧疚之心,利用皇帝给的权力,得了当年礼部官员的口供,又得了邹凯的签字画押,证实他们当年的构陷只是谎言,由此自然为爹爹翻案。然后待得时机成熟,再如此时这样跟皇帝将旧事重新摊开,一件一件讲明了,最后为爹爹和家门报了大仇。
其实这一切,何尝不似当年皇帝对吉祥的嘱咐呢?一个“等”字道尽了由弱渐强的所有智慧。
吉祥等不起,于是在一切即将成真的时候却死得凄惨;大人也曾怕她恨意太浓,等不起啊,所以大人宁肯让她恨他,让她发作起来只设法跟他斗法,而不是去以一个弱小的身子去对抗朝廷,对抗高高在上的皇帝。
大人叫她等,大人也陪她一起等,大人更是在等的过程里教给她一步一步变强的本领。而今天,她终于全都等到了。最后这手刃仇人的快乐,大人都留给她。
而大人,就在那不远处,等着她快意恩仇之后,彻底放下心中的石锁,然后转身,含笑,走回他身旁。
从此天高海阔,再无恩怨。
天又黑了,她终于说得有些累了。
虽然笃定要与皇帝说满三天,可是到了这一刻,忽然觉得:够了。
爹爹的冤枉,家门的仇恨,还有这些年的隐忍和压抑,终于都说出来,便也都散了。
兰芽掸掸衣袖,淡然起身:“皇上,微臣最后去贵妃娘娘灵位前替皇上烧一炷香吧?告诉贵妃娘娘,真的不必等了,她生前皇上未曾全心全意爱过她;她死后,皇上也只能陪着吉祥合葬。地下的二人世界不是属于她的,只是属于吉祥的。贵妃娘娘就算亲手毒死了吉祥,也不过是将与皇上合葬的权利拱手让给了吉祥而已。”
---题外话---【岳夫人的话今天来不及写了,明天吧;
另外还有个小说明,是关于贾鲁母亲的:她后来到京师遇到万安,生下了贾鲁。可是贾鲁的年纪却比兰芽大——这像个小bug,实则里头是原本想给老夫人留一段故事的空间来着:她跟万安之间也算虐恋情深,生下贾鲁之后还曾数次逃离过万安身边,回到草原去的。所以一直都是外室,儿子也姓了贾。也因为这个,万安对岳如期的恨才那么深,于是后来对兰芽也许多次暗下死手。
现在老夫人的这段不一定有时间写了,所以提前跟大家交待一下这段的逻辑关系哈】
613.77帝王之术(2更1)
按照大明朝帝后同葬的规矩,吉祥在太子登基之后必定被追尊为皇太后,必定可与皇帝同葬。而皇帝目下的正宫王皇后还在世,所以地下那个安静的世界里,能陪伴在皇帝身边的不是贵妃,只是吉祥。
反过来说,倘若贵妃不是那么急着让吉祥死,也许还不会让吉祥有机会这么早早地就与皇帝在地下的世界里独处了。由此来说,也算因缘注定,贵妃算计了一辈子,终究还是皇帝拱手让人罢了褴。
皇帝如何肯叫兰芽这么到贵妃灵位前去揭开此事!
他闷哼:“……别去。朕,这一生,欠她良多。好歹,此时她尸骨未寒,让她耳根清净些吧。”
兰芽点头:“是啊,皇上原来还是明白,这一生从未真正为贵妃做过什么。直到此时,直到垂死,还是不能再为贵妃做什么。”
其实当年皇帝将大人送到贵妃身边去,就是想培养贵妃和大人的母子之情,倘若后来真的将皇位还给大人,大人未必不肯圆满贵妃的心意。
只是……皇帝终于还是改了心意。
“不过念在贵妃对大人一场养育之恩,微臣还是帮皇上好贵妃一个忙吧。待得太子继位,微臣会设法令翰林院在为皇上修本纪时,说皇上是为贵妃的薨逝而心痛才驾崩的,也算全了皇上和贵妃这一世的情分。”
皇帝不能说不爱贵妃,只是他的爱终究只是君王之爱。所谓“君王之爱”,自然是“君王”在前,“爱”在后,所以皇帝只是把贵妃摆在江山之后罢了。不过皇帝与古往今来的皇帝相比,已算是难得的痴情之人。
兰芽说完就要往外走鲎。
皇帝一惊,忍着疼痛低呼:“你就这么走了?”
兰芽停步回身,淡淡一笑:“该替太子早早准备登基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明白的。”
皇帝咬牙:“史书……朕不用你来成全!朕对贞儿的感情,也不用你来粉饰。”
兰芽扬眉:“皇上又能怎样呢?”
皇帝凝着兰芽,忽地一笑,随即——唇角流下鲜血来。
兰芽也是出乎意料,以为皇帝便是最后的一天多也要苦苦打熬下来。
可是皇帝却含笑,仰天躺倒了下去。
最后的最后,只口中含混不清着,一如他装了那么多年的口吃一般,柔声叫着:
“贞儿……”
兰芽也紧紧闭上眼,虽然心意坚决,可是这一瞬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他不是皇帝,如果她不是贵妃,他们也许可以成为这世上叫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只可惜,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廷,这个象征至尊的龙椅,终究耗尽了他和她之间全部的时光、所有的爱恋。
让那原本最纯粹的情,染上了功利和算计,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朱见深驾崩,太子嗣位。
嗣皇帝第一道诏令,便是为大行皇帝修建皇陵,名为茂陵。
第二道诏令便是将生母吉祥追尊为皇太后。因吉祥为蛮女,未有确切姓氏,依名字里的“吉”音,定姓氏为“纪”。诏旨将纪氏与大行皇帝同葬。
古往今来,皇帝都是在生前便开始为自己修建皇陵,可是先帝却是暴亡,于是皇陵在死后才开始修建。大行皇帝尸首容不得太久等待,于是茂陵九月开工,十二月刚建成玄宫,便急急将先帝和纪太后合葬而入。而茂陵整体完工,则要到来年才可以。
忙过先帝大殓,接下来新帝登基,再到十二月将先帝和纪太后合葬,这一转眼,竟然又到年底了。
兰芽知道,该走了。
只是从先帝驾崩,直到新帝登基,新帝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日日都叫她依旧陪在身边,不放出去。
便是兰芽请求,说终究身为秦相侧室,这么多日子没回府,也该回去看看了。新帝竟也不允,甚至气恼之下说:“那朕就下旨,令秦相与伴伴仳离,叫伴伴不受那些规矩便也是了!”
或者拿出孩子的姿态,软语相求:“伴伴,乾清宫这么大,朕一个人,好害怕……唯有伴伴陪在身边,朕才能安眠。”
甚至许多夜晚午夜惊醒,总要寻到兰芽的手,攥紧了,呢喃着说:“朕恨万贞儿,可是却在此刻忽然明白父皇对万贞儿的依赖……想当年,父皇便也是如同朕此时一般,唯有攥住伴伴的手,才可入睡吧。”
小小的孩子竟然说到这样的话,终究叫兰芽心生警惕了。
他是个孩子,可是他终究是个超乎年纪的孩子。他的话无关男女之情,却也隐隐透露出他不肯放她离去的心意。
为了巩固他的统治,为了维护他的皇位,这孩子也与先帝一样,想要牢牢将她留在身边。或许未必是为了建文之故,却也是要她这枚棋子物尽其用方可罢休。
她再不走,便是夜长梦多了。
连夜,她便悄悄见了凉芳,直言:“到凉公公动手杀了咱家的时候了
。公公当年答应过宸妃娘娘,公公可不能食言。”
凉芳听着便冷笑:“那小东西心机只在他爹之上。他早怕你走,就算当日吉祥死了,他却也还是死死将你侄女儿留在宫里呢。有了你侄女儿,你想死容易,想走却难。”
兰芽蹙眉。
兰芳见状退后一步:“别指望我。我可以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两个。再说你若走了,我还总得在宫里活下来,我没义务要为你侄女儿送死。”
也许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也许……她只得再忍过这一年,再等等。
她回了乾清宫,走回皇帝卧榻旁边。却愕然见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赫然坐着月月!
兰芽惊住,连忙上前,却见新帝的手握着月月的手。
仿佛是感知到她回来,新帝无声睁开了眼睛,朝兰芽微微一笑:“伴伴回来了?朕做了个梦,梦见伴伴不见了。朕竟比当日失去母后的时候更害怕……谁让这多年来,朕身边也只有伴伴一个人肯为护着朕而连性命都不要。朕就最怕伴伴不见了。若伴伴也不见了,朕也许便活不长久了……”
兰芽急忙跪倒:“皇上多虑,微臣岂敢。”
新帝老成地笑:“不过幸好朕身边还有月月。这些年,朕身边除了伴伴和秦相,便也只有月月了。月月是伴伴的侄女儿,相貌肖似,神态气度也相似,朕便只得叫了月月来。朕这般握着月月的手,便也仿佛是握住了伴伴的手啊。”
这样的新帝,兰芽并不意外;只是这一刻还是觉得手脚都凉,仿若站在冰水里。
新帝又睡了,兰芽这才走上前去,轻轻对月月说:“交给姑姑吧,我叫小包子送你回去歇息。”
月月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隐隐然已经有几分兰芽当年的模样。她闻言娴雅地微笑:“姑母不必担心侄女。侄女不累,侄女愿意在此陪伴皇上。皇上年纪还小,却要这样早承担起这个天下来,他才不容易。侄女自知才疏学浅,无法如姑母一般辅佐皇上治国,那就让侄女能这样陪着皇上,让他安枕吧。”
这样的月月……叫兰芽心疼,又心惊。
终于过完了这晚,小小的皇帝竟然自登基第一天起便下旨恢复早朝。天还不亮,秦直碧便亲自来抱着皇帝去早朝了。兰芽送月月回卧房,讶然发现新帝竟然干脆下旨将月月挪到乾清宫的配殿里来住!
兰芽攥住侄女的手,感知到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月月,听姑姑说,你爹娘都葬在草原。姑姑想最近寻个机会带你去你爹娘坟前拜祭。”
月月一怔,随即垂首轻叹:“姑母……是想离开了吧?”
兰芽说不出话来。
月月笑起来:“姑母别为难,侄女经历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遭。姑母可还记得先帝在时,姑母出京办差,先帝也曾将侄女接进宫来抚养。所以姑母去吧,侄女会在宫里好好的。”
兰芽的泪登时坠落下来。
“可是这一次……也许是与从前那些回,都不一样的。”
月月也含了泪,却垂首微笑:“姑母,侄女也很想念固伦。可是姑母一定比侄女更想念固伦。姑母陪在侄女身边这些年,如父如母,可是固伦却没有娘。也是时候让姑母回到固伦身边去了。姑母去吧,侄女已是心满意足。”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614.78有人走,却要有人留(2更2)
兰芽声泪俱下,拥住月月小小肩头:“我怎么能忍心这么做?”
为了自己的团聚,竟然要将月月一个人留在宫里么?她又如何对得起哥哥,对得起雪姬嫂子?
月月伸手替姑母拭泪:“姑母别哭。侄女儿这么多年随姑母长大,情分上根本就是姑母的女儿。女儿长大了,也总有离开娘亲的一天;女儿长大了,也要设法为娘亲尽孝。所以侄女留下,利大于弊。”
“姑母明白皇上的性子,其实侄女一样明白。他睿智却敏.感,从今晚情形可见他怕是早已窥破了姑姑的去意。那么不论姑姑用何计策脱身,皇上想必也是不会相信的。姑母如何不明白,走只是一时,想要在宫外安稳一世才是最要紧的;倘若皇上因此而记恨姑母,姑母来日如何不得忧虑皇上下令追杀?”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欺君都是死罪。所以姑母还是让侄女留下来吧。凭侄女与皇上这么多年的情分,侄女有把握到时劝说皇上开恩赦免了姑母去;再说,只要将侄女留在皇上身边,皇上也会觉得姑母依旧心向于他,若将来他有需要,他也觉得姑母还会为了侄女的缘故而回来帮他。如此,他心里会好过一点,姑母一家也可安然一世。此为两全其美之策,还望姑母答应。”
兰芽泣不成声。月月这孩子越是这样懂事,她就越是不忍心鲎。
月月自己倒也一声轻叹:“姑母若想带侄女走……可是侄女自从襁褓之中回到京师,就一直是生活在宫里。先是灵济宫,后是长乐宫,如今又是乾清宫。这样的侄女从未见过民间疾苦,姑母若叫侄女出了宫去,侄女又能做什么呢?再说……姑母如何不明白,侄女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自己已对皇上生情。”
“对于侄女来说,姑母是不能舍弃的亲人,可是同样,皇上也是侄女无法割舍的人啊。若此,姑母切切不必以为是侄女成全姑母,实则倒是相反,侄女是求姑母成全。”
月月说完,撩裙跪倒:“姑母……侄女这些年没求过姑母什么,唯独此事,还求姑母成全。”
幽幽渐亮的晨光里,煮雪抱着披风远远接出来。
兰芽借着光亮才看清,便是陡然一惊,连忙擦泪。
煮雪便走上前来,替月月披上披风:“你现在想瞒着,也晚了,我刚刚就都听见了。我知道你怕我又做那决定……可是怕也拦不住:兰公子,还是跟从前一样,你走吧,我陪着月月留下来。”
最怕如此,最怕如此!
兰芽的心都如同被揉碎了,她死死攥着煮雪的手:“那,息风呢?”
已经这么多年,息风在宫外已经等了她这么多年!
煮雪倒是清冷一笑:“兰公子,怎么做过那么多大事了,一提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是要掉眼泪?你啊,尽说傻话,你当真以为你走了,息风也会走么?他手握西苑禁军,唯有他的军权在,你才能走得安稳,不论皇上还是满朝文武才不敢对你如何。倘若他也走了,那你们将来如何安生?”
兰芽又是一痛:“你说什么?”
煮雪总是一副清冷的模样,可是那清冷背后才从来都是最忘我的深情。她忍住难过,轻轻推开兰芽的手:“你别惊讶,我敢跟你打赌,息风一定是这样想的。”
“其实……又哪里只是月月、我和息风?还有辽东的虎子,更有朝堂的秦相、陈御史;甚至于,贾尚书。”
“唯有我们还在,你才能走得安稳。不管这朝堂上下谁想翻了你的案,或者还想对你们斩尽杀绝,才都做不到。”
兰芽簌簌泪落,说不出话来。这也本是她“美人图”里的安排,可是到真正落实之时,却这样忍不下心来。要让这么多人成全自己……良心难安。
煮雪倒笑了:“你少又来婆婆妈妈。我们这些人或者是大人的臣,或者是对你死心塌地的傻瓜,总归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你们安安稳稳地海阔天空地去,就是替我们获得了自由;或者说,我们活这一世,本就是与你们相遇一场,我们来这世间,只为让你们安然而去。”
煮雪一派清冷的模样,可是说到此处也还是含了泪。
“所以啊,我可告诉你,还要你转告大人,你们都得好好的,给我好好地活着。你们不能辜负了我们这一片心……你们两个,再也不准吵架,再也不准——分离。”
说到后来,兰芽再也听不下去,抱住煮雪和月月,哭着跪倒在地。
什么他们是臣?不是。所以她要跪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她的恩人。
那年灭门,她虽然失去了家人,可是她却拥有了他们。苍天有眼,从未曾亏待过她半分。
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祖。
秦直碧亲向皇帝请求放兰芽回府。说这是祭祖,侧室总不能再不现身。
新帝淡淡道:“朕钦赐祭奠礼,送至恩师府中,权当替伴伴圆了这份情。”
这世上,什么臣子的祖宗能高得过皇帝去?皇帝亲自封礼,这已是最高的礼数,再
没有不周全的。
秦直碧却撩袍跪地,摘下了乌纱。
“皇上,微臣伏祈还乡守孝。”
新帝这才吓了一跳,丢了手里的笔,亲自起身绕过桌案来扶起秦直碧:“恩师这是说何话来?”
万安已不堪用,如今秦直碧是内阁首辅最佳人选,皇帝治国的朝堂,日日都离不开秦直碧的辅佐。他怎么可以走?
秦直碧叩首:“微臣已有数月无法与兰芽团圆。此前是先帝大殡,万岁登基,她有事在身脱不开……可是今日是祭祖,所有人都看着微臣,若不能带兰芽回府,微臣唯恐令先祖失望,令亲眷侧目。若今晚不能带兰芽回府,微臣便再也没有脸面朝堂为相,宁愿辞官还乡。“
新帝少年老成地盯着秦直碧的眼睛,只能深深叹气:“恩师是认真的?”
秦直碧手捧乌纱,以头抢地。
新帝最后无奈地松了手:“朕亲自去问问兰伴伴。”
新帝亲自走进兰芽的房间,脚步有些蹒跚。
兰芽忙起身迎驾,听了皇帝说秦直碧之事,也只能叩头:“谁让微臣不是真的内官,实则还是女儿身呢,微臣便也唯有设法忠孝两全才是。”
新帝吸了吸鼻子:“伴伴,永远留在朕身边不好么?”
兰芽只能微笑:“皇上又说笑了。微臣终究是女子,总要有个最后的归宿。”
新帝咬牙:“朕现在年岁还小,可是伴伴再等等。待得朕到了大婚之龄,便要效仿先帝对万贞儿的例子,册伴伴为后!朕许给伴伴以天下女子至尊之位,还不行么?”
兰芽想了想:“先帝对万皇贵妃之例么?皇上忘了,皇贵妃最后也只是死不瞑目。再说皇上是帝王,就算封后,又还要有六宫佳丽。如此一想,微臣便只当皇上说笑了,微臣还不如回相府,当个侧室了。”
新帝死死攥住兰芽的手腕:“朕不纳六宫,不行么?”
兰芽莞尔:“除非皇上能一夫一妻……不过若微臣为后,那月月呢?”
新帝怔住。
若此,兰芽倒也欣慰:由此可见皇上心中对月月也已有情。这样她走了,也才能放心一些。
兰芽便也叩首:“微臣也求皇上的恩典,让微臣回相府尽人妇之孝。明天一早,微臣便回来了。”
皇帝竟一路亲自送兰芽和秦直碧走到乾清门口,最后还立在门阶上灯影里,依依挥手:“伴伴,你答应朕的,明早回来!”
回到秦府,兰芽先去见正室小窈。
数月不见,小窈腹部已然隆起。兰芽大喜,真诚道贺。
小窈虽说开心,倒也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趁着我有身子,你今晚终可霸占相爷,你可高兴了吧。”
兰芽恬然微笑:“倒不知相爷和夫人可给小公子取好名字了?”
小窈脸又一红:“还要看相爷的意思。”
祭祖完毕,秦直碧亲自送兰芽回房。
也许是为了迎接这迟来的团聚,秦直碧亲自下令屏退了她这跨院里所有的人。连雾茗也没叫留下。
月色清淡,夜影幽幽,只有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秦直碧伸手来一把攥住兰芽柔荑,兰芽一挣,竟也没能躲开。
615.79我就知,你会来【正文结局】
这一刻天地幽静,兰芽深吸一口气,眼中已是含泪。
停步抬眸,宛若当年,只柔声唤:“秦公子……谁也比不得你,为我这些年忍辱负重。”
秦直碧便也轻轻闭住了眼睛,手指却紧紧勾住了她的指尖。
什么秦相,什么秦状元,那都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模样。在他自己心里,他依旧还是立在修竹廊里,蓝衫而立,只为她亲手炒制竹叶青的那个孤傲却傻傻的“秦公子”。
不过他却也只放纵自己这一刻激动,随即握紧她的手朝前走褴。
“我知道你私下已经见过了凉芳,你是想将最后的去路交代给他……我却也终究还是有我的私心。送你走,是我的事。”
兰芽已是清泪盈眶:“……可是很危险。皇上已经动了疑心,若你来做,只会连累了你。凉芳不一样,他早已动了离去的心,我已为他安排好了退路。鲎”
所有人,她都可以帮他们安排下退路。唯有……没有办法安排下眼前这个人的。
便如大队人马撤退,最难最险却也最不可缺少的,永远都是殿后的那个人。而在她的美人图里,留在最后最后的那个人,只是眼前这个清瘦到让人心疼了的书呆子啊。
唯有他能稳稳执掌朝堂,唯有他能牢牢牵制住皇帝,唯有他能左右捭阖控制住所有的时势,也唯有他……拥有可匹敌大人的智慧。
唯有他大隐于朝,她和大人才能走得安稳,令皇帝和大臣不会再追杀,也不会叫天下发生变乱。
这天下,终究是大明江山,终究还是大人放开手的,于是唯有天下大治,她和大人才能走得无牵无挂。
所以也许这一生……眼前这个人都不能离开朝堂。她和大人走得无牵无挂,却最终要以将他所在朝堂这座黄金笼子里为代价。
兰芽垂泪:“秦公子,我对不起你。”
秦直碧却笑了:“好啊,那就让你欠我一辈子好了。这天下,你没亏欠过任何一个人,那就最后最后,亏欠我一个吧。”
他伸手擦去她眼角泪痕:“佛说:若无相欠,怎会相见。这一生我见了你,便一心只有你,想来定是我前世欠了你;而让你今生最后亏欠了我,才能让我来世——再遇见你。”
兰芽用力点头,再点头。
虽说现在说什么来世,还嫌早;可是以她和大人的身份,这一离去便是也许再也不会回京师来;或者纵然还有机会易容回京师,却也没机会见到高高在上、执掌朝堂的秦直碧了。
所以这一别,也许,便是此生。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带她穿过夜色夹道,带着她走到后院小门。
他垂首凝眸:“知道去哪里找他么?”
兰芽含泪点头:“我知道。”
他一向清逸,喜怒少形于色,这一刻却已然泪流满面,唇已颤了,却还在努力微笑。
“那……又知道如何离开京师么?”
兰芽还是点头:“知道。”
他知道该松开手了,却还是忍不住更加用力:“……门外的人,是哪里的?我怎都没见过?不是灵济宫的,我可放心么?”
兰芽努力微笑:“你放心,她们是秋芦馆的人。从前一直觉秋芦馆有异,后来才想明白那是大人除了灵济宫之外,留在京师的一脉暗桩。”
彼时只觉古怪,花怜、新娘、李梦龙,都是在秋芦馆左右遇见;便是那时候扮成大人的巴图蒙克也住在里头……最后融会贯通,便也都懂了。
开门,一个女子盈盈走上阶来,猛一看连兰芽自己也吓着了。活脱脱又是一个她!
见兰芽惊愕,那女子浅浅而笑:“公子忘了妾身。”
那嗓音兰芽终于想起来,竟就是秋芦馆那位八面玲珑的家主。
兰芽哽咽:“怎可如此……”
家主轻轻捏住兰芽手腕:“大人说的地方,公子当日看懂了吧?公子去吧,大人就在那里等候。”
兰芽又是落泪。
家主微笑:“公子放心,妾身会设法周全秦相,妾身会最后再替大人和公子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去。”
不能再耽搁,兰芽走出门外,立在阶下,朝秦直碧和秋芦馆家主一揖到地。
秦直碧死死攥住门框,强自微笑:“说好了,你欠我今生,来世必定来寻我。六道轮回,我若不能为人,也一定会修成一杆青竹。”
兰芽泪下:“你若为竹,我必取你做画笔,日日握在掌心,永不离弃。”
秦直碧这才笑了:“一言为定。”
“我若反悔,来世便也陪你轮回成兰,不成人形。”
终是转身,终是匆匆而去。
这一生一世,不欠天地,不欠朝野,却欠他一世姻缘,累他一生做茧。
若有来生……
罚我先为你站在你行经的路边,却叫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青衫云影,转身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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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天后,广州。
又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兰芽抵达广州,便先到郊外山上寺院里上了一炷香。
暮鼓回荡,斜阳幽幽。
她才得了消息,她走后的翌日一早,文华殿大学士秦直碧亲自护送“兰太监”返回宫中,中途却遇劫杀。秦相是个读书人,救护不及,令兰太监惨死强人刀下。
事后东厂、锦衣卫、会同刑部一起调查,揪出背后的指使者竟然是曾经的状元、秦直碧的岳父秦越!
皆因秦越多年痛恨宦官专权,却苦于无法改变朝政;又因兰太监身为秦相侧室,前晚不顾正室小窈有身子,竟然魅惑着秦相通宵达旦……小窈虽然强自忍着,却还是动了胎气,秦越心疼爱女,痛恨之下埋伏人在兰太监清晨回宫的路上。
秦越被拿获,却是慨然大笑,说以他老朽一身,终究为天下又除去一个权阉,便是死也瞑目了。
皇帝大哭,辍朝三日。最后还是看在秦相的面上,赐了秦越一个全尸。
从此小窈纵为正室,在秦相府中却也因之而收敛。安静地只相夫育儿,自己一根一根掰掉了曾经那些桀骜的枝杈去。
府中的丫头婆子们也都说,夫人原本就是这样娴静的佳人,从前发脾气也都是被那兰太监给气的。如今兰太监不在了,夫人自然便也回归原本的模样。
只是从此后……秦相搬去书房,再也没有进过夫人的卧房。
兰芽这一炷香为了那替她而死的秋芦馆家主,也为了秦越和小窈父女……他们纵等与她和大人为难,可是终究却都成了她脱身的牺牲品。那样为了成全一个谎言,而不得不更多的谎言、牺牲更多的人去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也终于都结束了。
这一炷香,敬所有人,也敬那一段终于不用再回头的时光。
惟愿从此后,所有曾有缘相遇的人,无论善缘孽缘,都可各自安好。
下山,已是夜色降临。
举目四望,花市灯如昼。
各色面容穿戴的番商与大明百姓一样,悠然自得地穿行街市,笑容熠熠。
街市上摆满货架的,也有一半来自异域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便连经多见广了的兰芽也看得目不暇接。
是大明,又仿佛不是大明。
兰芽童心大盛,当真想走遍每个摊子,细细看清每一个摊子。可是她却不能不控制住。
因为她怎会忘了,来此是为赴那一场花火之会。
曾经,钟声如海里,那清冷如月的少年曾与她说,广州有番商用大炮打出的漫天花火。
一年前,那人濒死之期,却用尽最后努力在京师上空挂起那幅壮阔的花火画轴,一路陪她走进秦直碧府邸,走完那段最艰难的路。
而那幅绽放在夜空中的画里,也说明了一件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秘密。
那是《清明万里图》,是她当年亲手画就。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会从“芦花瑟瑟处”,一路南下而去。
却没说最终的落脚点。
可是她却依旧还是明白。
一路南下的终点,两人多年无法实现的夙愿,自然都指向那一个方向。
广州。
可是她都来了,他却又在何方?还是她一路走来太过小心,所以竟然连他也不知道她的行程?
又是正月十五,又是月圆人圆,大人,孩子们,你们又在何处?
兰芽正茫然四望,忽地腰上一动。她急忙回头,却见一道灵巧身影已然跑了开去。
兰芽心下一警,连忙拍腰间,果然荷包不见了!
钱财无所谓,可是那里头还有大人当年亲手雕刻的玉牌,那是她的“玉礼文定”,莫失莫忘。
她便顾不得一切,径直追了下去。从背影看过去是个小叫花子,鹑衣百结,可是身形灵动,在人缝儿里倏忽就钻过去了。
兰芽终究不会功夫,脚力有点吃亏,结果追到水边没了踪影。
正是正月,水边停满了来进贡的藩属国的船,满满塞住视野,让她找不见了那小叫花子的背影。
正心急如焚,忽有一个小叫花子的身影从眼中掠过。兰芽急忙追过去抓住,却发觉不对,这个的个子高大了些。
那叫花子一脸脏污,却冷眉冷眼盯着她:“你找的我见过,刚上船去了。你给我一锭金子,我便带你去找!”
兰芽蹙眉,心道:一锭金子?倒真是狮子大开口。
可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得上那玉牌?
兰芽交了金子,随小叫花子上船。
船入波心,明月正中,水天相映。
眼见距离岸边越来越远,兰芽有些担心,便忍不住问那叫花子:“人呢?”
那叫花子清傲扬了扬眉:“再拿一锭金子,她就出来了。”
兰芽心下咯噔了一声!
不是舍不得金子,而是这孩子说话的姿态和侧影竟然……像极了一个人。
还有,这孩子反复强调的金子,金子……
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将藏着的金子都掏了出来,晒在月亮下头
果然一声欢呼,后头不知鬼魅一样跟上一艘快船来,刚到近前,一个鹑衣百结的叫花子像是花蝴蝶般便飞奔了过来。
不过不是飞向那金子,是飞进了兰芽的怀中。
“娘!——”
兰芽搂住怀里的,再上前拎住那个清傲的,狠狠一并揉在怀里:“你们两个小坏蛋,真是坏透了!”
两个孩子都落下泪来,只是清冷傲娇的那个只是无声落泪,没哭出声;而另外那个花蝴蝶似的,虽说哭得一声一声地叫人心疼,可是手却还是悄然先按住了娘手里的金锭子。
兰芽又笑又骂:“你们两个啊,你们两个啊……”
水天宁静,月轮如玉。
一个男子一身白衣,不知何时立在了船舷。
只足尖点着船舷,却叫船没有半点摇摆。这样看过去,竟似月光成妖,幻化成了人形,旋于水天之间。
便是出声,依旧还是妖冶冷魅:“他们两个真是多余,一手一个丢出去吧。”
兰芽泪眼之中急忙挑眼望去,心已跳得乱成一片。
什么江山大乱,如何比得上此时的心动成灾?
她盯着他不敢呼吸,又怕孩子们笑,只能努力说:“你这家伙……怎么还不老?”
妖精么?竟然仿佛还是从前初见的模样。
风华绝代的冰块,邪恶入髓的少年。
他衣袂随风轻轻摆动,凝紧她:“你若不来,我怎敢老?”
兰芽的泪怎还忍得住,簌簌而下。
他伸手点指两个孩子:“三个数,消失。否则固伦扣金子,狼月养的狼都炖了。”
两个孩子都恼得面无人色,却也好在都懂事,便乖乖退下了。
他这才衣袂翩翩朝她走来。
兰芽却惊得急忙后退:“别过来!你没老,我却老了。”
在他面前,无论曾经,还是此时,总忍不住自惭形秽。
他已立在她面前,捏起她下颌:“谁说你老了,嗯?”
那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兰麝香气,叫她几乎瘫倒。
却用力自持,含泪道:“只要看见你我的人,就能看出我老了。”
他长眉轻扬:“那便一个一个都剜了眼珠子去。”
“若还不够,便将舌头也都摘了。”
“总之这天下,谁敢说我娘子一个不字,管它是人是神,我亦必毁之!”
兰芽又是颤,又是微笑,轻轻拍他:“……便连这性子,还不曾改么?”
他深吸气,终是伸臂拥她入怀:“三界六道,能改变我的唯有一个人。谁让那个人这么久都不在我身边?没有了你,我就只想毁天灭地!”
兰芽垂泪,依偎进他怀中:“放手江山,也不做鬼做神,咱们就当普普通通的人,柴米一世,好么?”
他却只顾去咬她的耳珠:“……在那之前,你先令我若仙若死一回。”
水天波静,他竟丢了船桨,任随小舟凌波而远。
让整个天地都在背后远去,他只抱紧了怀里的妻。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
所有的缘起缘灭,花落花开,都只为了这一刻,这一人而已。
月到波心。
他的发丝与她的青丝缠在一处,裹着他们的身子,像是一枚不肯分离的茧。
她慵懒含笑:“娘说,叫我去找皇孙慕容……我终于找到了呢。”
他轻笑:“不是一直都怕找错了么?”
她摇头:“是我笨。从前只记着娘最后一句,却忘了娘前面那句。娘说她不走,要等爹来……彼时府中已成地狱,娘如何笃定还能等得爹来?除非,我跑到佛堂之前,已经有人跟她保证,会带着爹娘和我一起逃生。”
他轻轻合上了眼帘:“可是……我还是没能做到。”
“不怪你,”她含泪微笑:“是因为巴图蒙克突然出现,爹为了保护哥哥……而我娘,也是知道等不来爹了,所以才——放弃逃生。”
“其实生与死对我爹娘来说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生死就陪在彼此身旁。”
他拥紧她:“从此生生世世,无论生死,你都必须留在我身旁,再不准离开半步。”
她笑他:“霸王。”
他坏笑,发丝滑下,绕她身心:“……来了。”
---题外话---【9月1日有番外~~~~~~谢谢所有支持正版订阅的亲们,再见。】
616.【番外 一】兰生竹老
她走了。
秦直碧望着这空空荡荡的府邸,望着这空空荡荡的江山。
望着……这空空荡荡的心房,望着这空空荡荡的余生。
好空啊。
属于她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可是属于他自己的噩梦却刚刚开始鲫。
从此这庙堂虽高,却要一肩担起年幼的皇帝,担起这百废待兴的天下。她走时将这一切都托付给他,他只能扛起,永不能放下。
她的心思他懂,她纵然注定远去,可是她却没在最一开始便自顾而去。因为她放不下司夜染的江山,放不下建文余部的安危,也放不下她爹为此奉献生命的社稷,放不下自己既然有幸参与的朝堂峻。
若她一人走了,只为自己安乐,却叫朝堂动荡,天下大乱,那就不是她。
所以她又忍了这么些年,忍到将新帝推上皇位,忍到将整个江山都稳妥地托付在他掌心,她这才转身而去。
司夜染为她而放弃的这片江山,她好好地整理好了,才能安心离去。
所以他不敢有半点的疏失,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必须扶保、教导着新帝长大成人,辅佐他成为大明朝的中兴明君,一扫土木之变以来的阴霾,将一个清明的天下留给后世。
方不负她所托。
坐在书房西窗下,他没点灯,只借着月色,在白纸上清描了一幅墨兰。
以他才学,自然不是不会画,只是当年他看了她的画,便在心中暗暗立誓:从此只看她画,自己再也不画了。
而今晚……他唯有重拾画笔,才能勉强藏一藏心痛。
只因为她临去时说,若有来生,若他化身为竹,她会取他做笔,永远握在掌心,永不离弃。
握笔,心痛。
墨兰好画,区区几笔便已风骨自现;可是画完之后呢?他又要凭借什么来压住心里的疼痛?
他宁愿曾经便早早死了,也不愿一步步走到今天,亲手松了她走。
从此她与司夜染天涯相随,从此他自己却只有这孤窗月影。
从此能陪伴他的,只有记忆里她的音容笑貌,只有年少岁月里的衣香鬓影。他的人要活在当下,活在世上;可是他的心,却只能沉溺在回忆里,再也回不来了。
那些孩子里,他是第一个猜到司夜染身份的。
从那时兰芽找他来问“司”姓的典故,他就猜到了。
司姓少见,身为太监更没必要给自己取这样生僻的姓;更何况司夜染是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他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姓,必有缘故。
猜到的那天,他头顶宛若响起一个炸雷,让他呆坐在窗边良久无法回神。
他知道兰芽在找的人是谁了。
彼时因为岳夫人一句“皇孙慕容”,让兰芽穷尽了脑力。她以为这天下的皇孙只有两个方向:或者是现今皇帝的亲戚,或者是刚撤回草原的北元。她又因为了“慕容”这个姓本该是胡姓,于是直接将“皇孙慕容”认定了是草原人。
可是兰芽终究是个女孩子,她不知道这天下还应该有另一个皇孙的。
建文皇太孙。
建文帝本身就是以皇太孙身份继位,所以建文也会赐封自己的孙子为皇太孙。皇太孙的封号不同于普通皇孙,而就是储君之尊,是可以直接承继皇位的。
“司”反过来写就是“后”,“后”又是历代君王原配,例如“皇后”。只不过司夜染这个姓氏取义不是皇后的“皇后”,而是“皇之后代”罢了。这样委婉的心意,却又是这样不想隐瞒的清傲。
只是他自己彼时也无法想通的是,岳夫人临死之前为何要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那个灭门的仇人?就算他是建文皇太孙又如何?
怀着疑问,他不敢告诉兰芽,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替她想明白,再告诉她罢。
却没想到离别来得竟那样地快,司夜染旋即送他去青州念书。这分明是想将他与兰芽隔开,也分明是在用兰芽的性命要挟他服从!
为了她,他咬牙忍下来。即便从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将来的命运,是要被摆上朝堂,他也义无反顾地去了。
便连山洞里被藏花鞭打之辱,若以他自己的心性,早不堪受辱咬舌自尽,可是他那晚却硬生生忍了下来……只为了要有朝一日回到京师,回到她面前。
她说过要他别辜负上天器重,她希望他经纬天下。
纵然那一夜他已不堪活下来,他却也还是忍下来了。
忍下来了……
再后来,像是回事殿试,一路向前去,他知道无论是她还是司夜染的人,都在一路扶保着他。可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朝堂之位、那所谓的锦绣前程,又哪里是他想要的?
学程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仿佛是古来学子向学最终的目标,可是彼时那个过高高坐在朝堂上的皇帝又是个什么人呢?那
是个亲自下旨,灭了他满门的人啊!
父亲一生忠心耿耿,只因为编纂的史书上给建文说了两句客观的评价,便招来这般大祸。爹娘倒也罢了,好歹已经不在世上;可是他的大姐,却生生受了那么多不该是人遭的罪!
那样的帝王,他如何能去扶保?
所以那个什么状元,别人想要,他秦直碧却看都不稀罕看!
可是……她就在那里看着他啊。
贡院、宫里,她都在轻轻盈盈地凝视着他。他知道就算自己再不愿,却也要为了她,得了那个状元去。
状元,不仅仅是一个荣耀,更不仅仅是一份功名。那是一副重担,一份责任,她只放心交给他去。
否则其他还有林展培,还有陈桐倚,可是她却独独只看着他。
那是她信他,看重他,所以哪怕只为了她的心意,他也要忍下来。
恭恭敬敬回答那个灭门仇人的策问,谨谨慎慎向他三拜九叩高呼万岁,认认真真去扮演一个重臣顺民的角色,一步一步由五品的翰林走向内阁,走向权力的巅峰。
那些繁华和锦绣,却实则从来都与他自己无关。
最后,最难以忍受的终于还是来了。
吉祥借着她身为太子之母的身份,撺掇着皇上指婚!
他心下也是欢喜,却也从未敢真的欢喜——因为他明白,她会誓死不从。
在他自己的欢喜和她的誓死不从之间,他如何能只选了自己的欢喜?!
果然,聪慧的她想出了法子,自甘做小。
做小,便不是他的妻,没有婚礼,甚至没有正式的名分,生育之前不入族谱,死后也不入祖坟……做小,她便实则还是与他的生命远远错开,不会与他有任何正式的记录和瓜葛。
她宁愿做小,宁愿委屈自己,也要与他保持这样远远的相距!
他懂了,那一刻心字成灰之余,他也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成全了她。
于是便有成亲那晚,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将洞房花烛留给她,可是他却还是吞下了小窈送上来的合卺酒。
小窈的性子,他比谁都了解,那杯递上的酒里会有什么,他也比谁都清楚。
可是他要装作不知。
因为皇帝耳聪目明,因为吉祥心思细密,他的这个洞房花烛夜绝不可以有名无实,否则皇上和吉祥便定然都会起疑!
他明白,她是注定不肯……于是他只能忍痛毁了自己,将自己所有所有的心愿,都毁在小窈的那一杯酒里。
然后皇上和吉祥便都会知道,他是彻夜与小窈在一处,所以才没能跟兰芽在一起。这不是兰芽在有意欺君,这只是内宅之间女人争斗的手腕……兰芽伏低做小,便难免要受正室的暗算罢了。
唯有如此,才能叫她三天之后回宫,逃过皇上的疑心去。
他知道,那晚她也心有默契地跪在外面整夜。
故意忍受那凄冷,故意受丫头的气,只是为了将这出戏做得更足。
可是他也明白……她那样心甘情愿地委屈自己,何尝不是在陪他一起疼?
都说女子初晚会疼,可是他那晚同样好疼啊。
疼的是心,是要亲自一刀一刀凌迟了自己今生最美的心愿。
从此更是让她明白……他已不配,他已——放手。
这一份隐秘的心情,成功瞒过了皇上,甚至瞒过了天下。
却没瞒过她。
最后她临走时与他说,她这一生最对得起朝堂,对得起天下,却独独对不起他……他便都懂了,原来那曾经悄然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心里都明白。
于是放手的那一瞬,纵然心痛如绞,却又如释重负。
他只想让她明白: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不是高中状元,不是权柄在握,不是主宰朝堂,而只是……当年与她书画联璧;
只是……那一年在人牙行里,红着脸感受她的指尖拂过他。
他年少成名,其实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便也全都终结在了年少时光里。
人牙行里,如果不是她救了他,他便绝不会再活下来;而后来,既然还是活下来,便都只是为她而活。
而从此后,纵然活着,却也早已死去了。
心为兰生,身随竹老。
愿她安好。
---题外话---【9月3日,固伦和新帝的番外】
617.(固伦番外 )1我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心愿啦
弘治皇帝朱佑樘十六岁,周太皇太后与内阁首辅秦直碧商议,该为皇帝筹备大婚。
首当其冲,便是皇后人选。
按照大明朝选妃立后的规矩,本该在大婚之期前便由太后或者先帝择定十二位女子入宫,层层选拔后留下三人在宫中养育,观其德行,最后从中定一人为皇后,二人为皇妃。可是弘治皇帝身世特殊,于是迟迟到了十六岁还未曾择定候选之人。
况且,太皇太后和秦直碧心下都明白,皇上身边早有了人选。
月月峻。
当年皇帝还在冷宫时,月月便是他唯一的玩伴。这些年月月更是陪伴皇帝一同长大,皇帝所有的甘苦都由她陪着走过来。皇帝对月月的情分,天下无人能比。纵然是太皇太后,当年她可强行改变先帝的心意,不准万贞儿为后;却轻易不敢违拗此时这个少年皇帝的心意。
只因为这个孩子生于忧患,虽面上和善周全,实则心意极为坚定,凡事只要认定,便任凭是谁都不准有半丝扭转鲫。
只是月月是岳家的孩子,岳兰芽是个太监,岳家曾被皇帝下令灭门;月月自己又在宫里长大……此事于皇家颜面有损。
秦直碧便上奏,建议送月月出宫。另寻人家寄名就是。
最后择选,正巧南京国子监生张子虚的女儿好学仙道,悄然舍了俗家身份出家去了。那女儿的年纪,甚至大致的性情和身量都与月月相仿,皇帝便亲自点头,送月月出宫,去了南京。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两人,在宫门前洒泪而别。皇帝殷殷嘱托,说一年之后必定迎娶她,让她等这一年。
月月含泪拜倒,不叫皇帝拦着,郑重地三拜九叩之后,捉着他的袍袖,嘱咐他这一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夙夜料理国事,别累坏了身子。
月月走了,皇帝的心便也空了。
就又仿佛,十年前兰伴伴走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亲自送到宫门口,殷殷地说:“伴伴答应过朕,明早就回来。”彼时兰伴伴都应下了,可是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这一生,纵然高高在九五之尊,却仿佛身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只将他一个孤零零地丢在这九重宫阙里,对影自怜。
所幸,身边终究还有一个恩师秦相。
兰伴伴是他的侧室,兰伴伴去了,秦相便也去了半条命。从此再无人间喜乐一般,将全部的时间和心力都放在公事上,都陪在他身边。
如今朝野上下都称赞他是中兴明君,更有人说是“弘治盛世”,他明白这大半倒都是秦相的功劳。
秦直碧躬身上奏:“启禀圣上,李朝听说了太皇太后要为皇上议婚之事,于是……请求入朝进贡。”
皇帝叹了口气:“自然是皇祖母身边的恭慎夫人给出去的消息。”
秦直碧不置可否,只问:“皇上可否允准?”
皇帝点头:“虽说朕从未想过要从李朝贡女里选人充塞后宫,不过既然这也是这多年来李朝进贡的规矩,到朕这儿改了,倒也不妥。就让他们来吧。”
从太祖时期,李朝便有贡女,成祖朱棣的生母据说就是李朝贡妃。成祖朱棣自己独宠李朝贡女权妃,以后每一代皇帝后宫中都有李朝妃子,到此时已成定例。
皇帝远远眺望月月离开奔赴的南方,柔声道:“月月你放心,不论李朝送来的是何样的女子,朕都绝不会对任何一个动心。就算留在宫里,也只是赐封女官,如同当日的恭慎夫人一般,不会留任何一个充塞六宫。”
秦直碧却没来由地,悄然叹了口气。
只因为那使团里,有一个他也挂心却又忧心的人啊。
李朝。
景福宫。月色倾城。
国王李隆(燕山君)板着脸走进内库,亲自验看将要进贡给明朝皇帝陛下的贡品。
在他身边,一个穿内侍服饰的少年,两眼晶灿,笑靥如花。
一进了内库,李隆就寒声冷气地要求所有人都退出去,他要自己看,不用他们伺候。
这位少年君王从小的脾气就不大好,言行作为总出人意表,于是发出这样的命令,手下倒也不那么惊讶。齐齐躬身施礼,高声说:“遵旨,殿下。”
众人鱼贯而出,他身旁那一脸清丽的小内侍却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待得库房里安静了下来,李隆才冲那小内侍翻了个白眼。
“去看吧!”
那小内侍一声欢呼,像饥饿的小猫儿冲向鱼虾,上下翻找,回头来笑意盈盈问:“殿下,金子哪?”
这世上虽说人人都爱金子,但是能爱到这样两眼冒绿光的也不作第二人想。
没错,这女扮男装的小内侍,就是固伦。
她从小在李朝宫廷里长大,是藏花坚持要让她享受公主一般的童年。就算不能在大明的皇宫里成长,好歹也得在李朝的王宫里吧。
国王李隆当年是被兰芽救下
命来,又多赖兰芽的扶保才顺利承继王世子之位,渐至继位为王。于是李隆从小就与固伦一起长大,对固伦的感情也是独一无二。
这情状,倒是像极了大明皇帝与月月的情形。
这进贡给大明皇帝的贡品,规制最高,甚至就连国王自己都不能擅自翻动,可是他却任由了固伦上下左右地翻找。找到金子或者金子制品,便叹着气任她把玩。
固伦看着笑着,欢畅无比,可是看着看着却发了呆。
李隆蹙眉,最难忍受她在他身边的时候走神。他总忍不住觉着,她是在想别人。
一想到她会是在想别人,他就十分十分愤懑。
他便沉声道:“你又在想什么?”
固伦被吓了一跳,回眸睨了他一眼:“殿下吓死我了!”
李隆无奈地叹气,咬牙垂首:“……抱歉。”
这普天之下,他还对谁道过歉?
固伦随即嫣然而笑:“好啦,我不生气。”
李隆走过来,也不顾脏乱,挨着她坐下:“那就告诉我,刚刚在想什么。”
固伦歪头一笑:“想金子呀!”
李隆恼了:“知道你爱金子,我找尽了天下的金子给你看,你又在想何处的金子?”
固伦知道他认真了,便咯咯笑着转过来:“我知道殿下对我好,可是殿下招来的也只是李朝国内的金子呀。不瞒殿下,我小时候是见过大明皇帝宫里的金子的!我说真的哟,有满满七个地窖,连着那么多个屋子,所有的屋子里都是金光闪闪!”
李隆挑眉:“真的?”
固伦认真:“我要是撒谎,天打五雷轰。”
李隆面色一白,急忙伸手捂住她的菱唇:“别胡说!就算你撒谎,我也信就是;我都肯信,上天凭什么打雷?!”
固伦笑起来,可是笑得眼睛好酸。
便只好掰下他的手,叹口气:“殿下太当真了。我都不怕,殿下何必担心。”
李隆别开头去:“……总归,我不准有人伤你。你就好好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准去。”
长大了,最熬不过的就是时光,他们两个都长大了。
她小时候也曾有许多次离开他身边,听说是跟他爹娘泛舟下西洋了,又或者是骑骆驼去西域了……可是她走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回到他身边来。
可是近来大妃和王大妃开始给他议婚,他便也想到了她,突然意识到他们都长大了,他要迎娶王妃了,而她将来也要离开王宫,也要嫁给别人去。
一想到这里,他就莫名地心痛如绞。
他不准她走。
看他又自顾生气起来,固伦冷不防拍了他肩膀一下,将他吓了一跳。
固伦拍手大笑,大笑之后又惆怅了下来:“可是我……还是好想再看一眼那些金子啊。”
那年见了一面,这么多年便都念念不忘。那么多的金子哎,是她以后再也再也没机会见到过的哎。
毕生爱金子,你说怎么办。
李隆便恼了:“孤派人去找金子来。七个地窖是不是?我一定给你找来!”
固伦心下又酸又甜,拍拍他的手:“又说傻话。那是大明皇帝才有的,李朝穷尽全国之力也找不来的。”
小家伙说着娇羞地凑上来,抱住他手臂:“殿下,给我一个恩典好不好?”
李隆心下咯噔一声,有极其不好的预感袭来:“你又想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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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8.(固伦番外 )2两小生猜
固伦趴到李隆耳边娇娇俏俏地说:“既然殿下要向大明皇帝陛下贡女,就让我随贡女一同到大明内宫里再看看吧!”
李隆一听便是恼了,一把拨开固伦的小手:“你要扮成贡女?你难道不知道贡女是去做什么?!”
固伦扁扁嘴:“知道啊。”
不就是姿色艳丽的选作大明皇帝的嫔妃,如果普通的也可以留在大明内宫里当宫女,将来有了资历还可能当女官么。
“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才想去扮成贡女啊。因为金子在大明内宫的内库,只有贡女的身份才能见到。否则就算是李朝的官员,甚至是宦官,到了大明都没资格进深宫的呀,唯有贡女的身份才能办到。”
李隆不知该不该伸手掐死眼前这个娇俏入骨的小东西鲫。
“你既然知道,你还想去?你难道没想过,倘若你的美貌被大明皇帝见到,他会选你为嫔妃的!”
固伦依旧是一派目光如璃,全无担心。
李隆心下又是咯噔一声:“难不成你其实是早就存了这个心愿?你是想趁机进大明宫廷,成为大明皇帝的嫔妃?!”
她若这样想,倒也不奇怪。莫说别人,就是他皇祖母仁粹大王大飞的父亲韩确,宁肯被自己的妹妹韩桂兰唾骂,也要坚持送其进大明宫廷,其原因就是因为凭借这样的关系,韩确在大明亦获得官职,回到李朝来之后便连国王也不敢轻易对他怎样了。
李朝终究是大明的藩属国,他李隆纵然是李朝国王,可是不过是大明朝郡王的级别,连亲王都赶不上,又如何能跟大明皇帝陛下相比?
李隆黯然地笑,眼中忍不住拢起冷光:“也是,比起留在我身边,你当然是更愿意到大明皇帝陛下的后宫去!怪不得你不愿意留下来,永远都像要远行的模样!”
固伦听着听着,笑容凋落下去,换上叹息。
殿下又害怕了。
殿下的生母以中殿之尊,只因身份低微,没有母家的支持,而被传统后族的韩氏和尹氏联合废黜,孤身葬送在后宫争斗之中,废黜之后还被毒死。他的世子身份也险些不保,这些年磕磕绊绊才终于登上王位。
在他身边,大妃尹氏(相当于太后)是当年构陷了母亲、然后取而代之了的那个人;而仁粹大王大妃虽然是扶保他登上王座之人,却也是当年挑拨父王废了母亲的人……他事实上没有了任何一个可以信赖的亲人。
所以他总是怕她会离开,更怕她会突然消失,不告而别。
所以这些年她跟爹和娘游历天下,原本可以不必再回来。反正李朝这边东海帮的生意都有小爹爹执掌,出不了差池……可是,她还是每年都要回来看看。原本也是,放不下他啊。
在外人眼里他是个坏脾气的少年君王,可是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孤孤单单、少人陪伴的小孩儿。她既然这一生与他遇见,既然惹了他为她牵挂,她便当真不能就那么甩甩袖子走了,再也不回来。
她便重又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手:“殿下是误会了。我要扮成贡女,只是因为唯有贡女的身份才能进大明的内宫,去看那些金子。我没想过要当什么大明皇帝的嫔妃,殿下我没吹牛,就算他有那么多的金子,我也不稀罕留下来。”
其实这些年,爹和娘,以及小爹爹他们的话里话外没少了提到大明深宫的秘辛,再加上她小时候还亲自去过那么一回,让她知道她自己的命运其实跟大明宫廷一定是有关联的。
只是爹和娘不肯细说,只说那宫廷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可是小爹爹非要她像一个公主一般尊贵地长大,这态度本身也叫她觉着奇怪。
于是大明宫廷里总有吸引她的地方,她隐约也说不出来,便都落在那些金子身上,找那金子当由头。
更何况……大明的宫里还有月月姐姐啊。月月姐姐是这天下除了哥哥之外,她唯一的姐姐了,十年没见,她如今长大了,怎么也得去看看。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殿下放心,我真的就只是去看看。看过了就放心了,然后就会安安稳稳地回来。”
李隆听得心下又酸又甜:“你说的,我肯信;可是你却想得太过简单。你以为那大明得宫廷,你说想去就进去,想出就出得来?”
固伦歪了歪头,伸手去与他拉钩:“我只要扮成贡女进得去,到时候就一定能出得来。”
她知道月月姐姐跟大明皇帝私交极好,到时候只要月月姐姐跟那皇帝求个恩典,她就一定出得来的;再说还有煮雪姨娘啊,煮雪姨娘现在贵为尚宫,是大明宫廷最高的女官吧,到时候去找煮雪姨娘,也一定有法子出宫就是。
只是,这些关窍不能说给李隆听,不能叫他对爹和娘的故事知道得太多。
李隆不知道这些关窍,就自然不放心:“哪里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便是我这景福宫,如果没有我一向悄悄叫人帮着你,你又哪里这么来去自如的?!”
李隆心下自然还有最担心的事徘徊不去:“就算你没有
心思去当大明皇帝的嫔妃,可是凭你美貌,那皇帝若是喜欢上了你,强行留下你,又该怎么办!”
那大明皇帝也是少年皇帝啊,此时十六岁,尚未大婚,也正是好年纪。
谈到那年轻的大明皇帝,固伦便悄然一笑:“便是那皇帝,殿下也不用担心的。”
因为她知道皇帝心里有月月姐姐,到时候一定不会误会的。
李隆如何肯轻信,便不高兴起来:“你又诳我。连我都是大明皇帝的臣子罢了,你又如何能摆布得了他?”
固伦笑眯眯伸手向李隆:“殿下,附耳过来。”
虽然不能透露太多爹和娘的故事,也不能说出月月姐姐的事,但是她也知道如果不给李隆一颗定心丸的话,李隆是怎么都不肯帮她混进贡女队伍的。
李隆便高高挑起长眉,虽说怀疑,却还是乖乖地附耳过来。
固伦叽叽咕咕地笑:“……因为我曾经收买过他。他欠我的,俗话说拿人家的手软,他就不能拦着我。”
当年她可是给过他好大一片金叶子的。这世上能从她身上拿到金子的,一共也没有几个啊!
李隆听来反倒疑心更盛:“你还说不是诳我?!你怎么会‘收买’过大明皇帝,他岂会受人收买?”
这个……反正固伦是没办法继续解释太清楚了,她便扁了嘴:“反正我跟你说,我绝对没撒谎!我要是真的撒谎了,我就还天打五雷轰!”
李隆更急了:“你怎么还说?!”
两人说到急处,都有些生气了,背转身去各自不理睬对方。
娘亲说过,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连降生都要狭路相逢,可真是天生的冤家。李隆从小脾气不好,只是拿她没辙,小时候两人打架了,她可不管他什么王世子之尊,恼得出了宫,站在宫门前跺脚发誓说再也不回来了。
然后回到家去,不过一个时辰,他就派了轿子又去接她。将他宫里所有好玩儿的都放在轿子里给她抬去,只为了让她能破涕为笑。
想到这里,她便又心软了。
她先扭头看他,伸手扯了扯他大红的锦袍。
“殿下,我真的没诳你,现在只是你不肯信我罢了。若你肯信我,那一切就一定都按着我说的来。我说了会回来,这些年哪一次食了言?”
李隆还是不肯回头,却还是向后来伸了手,猛地扣住了她小小的手腕,
掐得她生疼。
他沉声问:“……就非要去么?倘若我不是朝鲜的王,倘若我只是个大君,我就可以陪你一起去。可是我是朝鲜的王,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便永远都只能被困在这宫里,半步都离不开。”
原来是这样。
固伦垂眸微笑:“傻瓜。”
想起娘曾经说过的笑话,说这孩子难道要让他们违背了心愿,还得给嫁入君王之家不成?否则这天下,又有谁家有那么多金子给她看呢?
这世上的君王其实很多,爹和娘泛舟夕阳,奔马西域去,都见过很多。娘都亲手画下来给她看,各种服饰,胖的瘦的美得丑的都有,可是她都不甚感兴趣。
她自己认识的君王,从小到大,不过两个而已。
一个是现如今大明的少年帝王。
一个就是身边这个从小吵到大,却也相伴到大的朝鲜的王。
619.(固伦番外 )3朕想见见这个姑娘
固伦好容易说服了李隆,回头又为难着该怎么跟藏花说。
她能想到,小爹爹一定一说就会拒绝的。她也想过干脆不告诉他了,自己直接从宫里偷偷就走了。可是……以小爹爹的性子,他到时候会说不定会因此掀翻了景福宫去,再一直追到大明,直到最后从深宫里把她给揪出来。
那就糟了。
于是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回去跟他都招了。只是小心翼翼,曲尽奉承,哄着小爹爹才好。
实则这些年里有好些时候,她都想改成喊他“小娘”的。他是比娘还更像娘的人啊。
孰料小爹爹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急,反倒是愣怔了半晌鲫。
直到她上前去在小爹爹眼前挥手,才将小爹爹的神给唤回来。小爹爹只幽然叹息一声说:“你果然是你娘的女儿。”
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
她便上前缠磨小爹爹,追问什么意思啊。小爹爹努力地笑着,可却还是目光里藏起了她看不懂的忧伤,他只说:“……你娘小时,也是这样不安分,总想满天下去跑。”
“真的?”她好奇。
小爹爹却又拢上又一层哀伤:“……其实,我也没机会见着。那些过往的故事,都是听你爹爹说起罢了。那段时光,只是你爹和你娘独享的罢了。便连是我,也无从知晓。”
然后小爹爹就起身出去了,一身大氅站在月下,良久良久。
叫她错觉,那月光变成了水,哗啦一声从天际倾倒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衫。
她窝在房内,便也觉得心下好难过,隐约知道自己犯了错,隐约明白为何这些年小爹爹从来就没想过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只是这么紧紧地跟在她身旁;而爹娘便是满世界地去走,也都放心将她交给小爹爹带。
她便蹑手蹑脚跟出去,小心地哄劝,说“小爹爹你是不是担心没办法跟我爹娘交待?”
小爹爹这才哼了一声:“我就怕你爹和娘知道了,虽然也会担心,却终究不会拦着你。小祖宗啊,你终究长大了,你想干的事儿,你爹和你娘总会纵着你去。”
月月被送出大明京师,大人和兰芽就得了消息,他们这便又南下去了。藏花明白,他们是想借此在南京再见见月月。
张子虚是大人的人,多年前就是月桂楼的主人,后来勉强考了个国子监生,为的便是这样隐约一步退路罢了。于是秦直碧才向皇帝推荐了张子虚,让月月寄名,成了张家的女儿。
大人和兰芽知道这怕是月月唯一出宫的机会,知道月月的婚期近了。于是他们又要下西洋去,要亲自为那孩子采买些天下难找的嫁妆去。
固伦大喜:“小爹爹的意思是,便也会如我爹娘一般,纵着我去?”
藏花忧伤地叹一口气,伸手替她抿了抿鬓发:“去吧。小爹爹也喜欢看你如当年的你娘一般勇敢。”
青丝梳成长长的一根大辫子垂在身后,穿上华丽的织锦绣金的袄裙,固伦随着贡女的队伍走进了大明的宫廷。
旧日模样未曾改变,只是今时的视角又有不同。
尚仪局派出女官来迎,按着花名册一一点名。
女史叫到:“尹兰生。”
没有回答。固伦还在悄然盯着身畔飞来的一只蓝蜻蜓。
女史皱眉,抬眼看了看众女,又扬声叫了一遍:“尹兰生!”
固伦身边的一个贡女伸手推了固伦一下,固伦受惊回神,这才听清女史在叫什么。
急忙含笑拎起裙裾上前施礼:“奴婢在。”
真是该打,竟然忘了自己不能叫固伦的本名,于是李隆要她自己换个符合李朝方式的名字,她自己因娘亲之故便拣了“兰生”二字;李隆最后亲自给她掂对姓氏,本来想要她随他姓李,倒是固伦自己不愿意,于是李隆便给她用了“尹”。
尹为后姓,可是固伦明白李隆用的这个“尹”不是此时的王大妃尹昌年的姓氏,用的是他亲娘废妃尹氏的那个尹。
一个姓,也浸透了他的心意。她便含笑受了,在花名册上变成了尹兰生。
这么被连叫两遍名字,已是失仪,尚仪局女史更没想到固伦非但没怕,反倒是含笑上前,便忍不住挑眉盯了她一眼。
旁边同来的女官不由得凑过来耳语一声:“难道不觉得她有些眼熟么?”
这两个女史年纪轻,倒没机会见过兰芽,所以此处所指不是说固伦像兰芽。她们指的是月月。
皇帝对月月的感情,后宫的女人全都心知肚明。此时月月不在,偏在这样个时候,李朝贡女里来了个酷似月月的……这当中,在后宫女人们的心计里,又要生出来多少的算计。
固伦自己倒是不知,只是庆幸当时两个女史虽然盯着她嘀咕了几句,却没责罚她,便将贡女们带去休息了。只说皇上有旨意,不必见她们,就都分下去当宫女即可。
其余的贡女一听没机会见大明皇帝,
没机会成为嫔妃,都是一片哀声。只有固伦心下开心不已。
她就说李隆不必担心嘛,还什么大明皇帝看了她会纳了她,实则连见的机会都没有。她只管专心去找她的金子就够了。
不过固伦倒也发现了,她在一群贡女当中的待遇却是最好的。非但没直接分去那些杂务重活的司局,而且就连住的地方也比旁人好,倒是跟负责教习的大宫女们有相同的待遇了。
同来的韩家女儿韩同伊便忍不住一声冷笑:“废妃尹家破落户的女儿,凭什么?!”
韩同伊出自仁粹大王大妃的家族,自视甚高,以为进了大明后宫,仗着恭慎夫人这位太姑祖母,总有希望被纳为后宫的。结果凤凰落地,还不如隐为坡平尹氏家女儿的尹兰生。
固伦听见了,便做了个鬼脸:“不如咱俩换换身份?你姓尹来,我姓韩?”
反正连尹都是假的,她自然不介意换个别的。
那韩同伊却气得直翻白眼儿:“你,你!下格的婢子!”
固伦摊摊手,“那算喽。当我没说。”
固伦被分去内书库,是个寂寞的差事,是整天见不到人,只能见到书的。
可是固伦还是欢欢喜喜地去了。因为固伦事先打听过,内书库和放金子都属于皇帝的内库,于是管内书库就也有机会去看金子。这对她来说就是美梦成真,是这天下最好的差事。
且说弘治皇帝。
月月走了,要一年后才能重见。他越发形单影孤。
便忍不住思念娘亲。
登基之后能给娘的哀荣,他都给了。追封皇后,与父皇同葬;还派人去了大藤峡追查娘的身世,想要追封她的亲族……可是做这些又能怎样?还是已经找不回娘亲。
朝里有大臣猜度他的心意,便上疏说“窃听闻当年太后亡故,皆因万皇贵妃善妒所致”,他们联名建议他褫夺万贞儿的谥号,甚至开棺挖尸……倒是他自己给免了。
当年他自己也恨万贞儿,可是好歹她是父皇的心头所爱,他若当真那样做了,将来又如何去见父皇。他便当廷叱责了那些臣子,说他们“阴附朕意”,罚俸夺官。从此朝中不敢再有人这样揣测他的心意。
只是他心下,却难免因此而更觉得对不起娘。
身在皇位,却原来依旧还是无法替娘报仇。
他便忍不住到娘曾经值守过的内书库去看看。
虽然原来的内书库烧毁了大半,可是这些年已经修缮了,隐约又是当年的模样。
这日他没叫任何人陪着,只有贴身的太监长安,一同走进内书库去。
内书库里天光幽静,他推门而入,听见里头有个姑娘在低声地哼唱着一支歌儿。不是他听过的大明的歌儿,而仿佛是来自李朝的歌儿。
他这才想起宫里是新近来了一批李朝的贡女。他为着月月,便一个都没见,都打发了去当宫女罢了。
却没成想,在这儿却遇见一个。
他也曾好奇,当年的父皇是如何在六宫独宠的情形之下,在内书库里遇见了娘,喜欢上娘的。娘是大藤峡蛮女啊,难道就是这份异族的特别才叫父皇停下脚步,并且一见倾心的吧?
于是今日,同样的内书库里,听见同样来自异族的歌儿,皇帝便不由得笑了。
他想见见这个李朝的贡女。
620.(固伦番外 )4也许只因为这相似的容颜
弘治皇帝起了念头,便悄然吩咐长安噤声,两人蹑手蹑脚走进丛林一般的书架去。
此时固伦正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挥着廛尾在给上层的书籍扫灰尘。为了防灰尘,她面上还拢着白纱的面巾子。
边唱边干活,她忙得倒也欢快,待得忙过这一架,猛然扭头回身,这才瞧见地下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大活人!
一个明黄龙袍,面色如玉。一双点墨般的眸子含着笑意,红唇微微勾起,正满是兴味地觑着她;另一个则是绯红的蟒袍,手上抱着廛尾,看上去倒是跟李隆的服饰相近。
固伦猝不及防,受惊之下一脚踩空,整个人从高凳子上掉了下来峻!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下意识也忘了自己的身份,疾步上前伸手去接。
衣袂翩然,发辫散若丝缎,幽香软腻的小人儿跌进他怀里鲫。
惊吓得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可是却也只有一瞬,待得意识到没有危险了,反倒咯咯地笑了起来。
浑然不知,身子坠下的同时,那面上的巾子也在他眼前点点掀开,露出那空谷幽兰一般清丽绝伦的容颜。
皇帝便愣了,呆呆盯住,“月月?”
固伦睁大眼,然后从他怀里爬下来,上下打量皇帝:“你认得月月姐姐?”
皇帝便一眯眼:“月月姐姐?你是谁?”
固伦自知失言,又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李朝的贡女,便赶紧拍嘴巴:“呸呸呸,我又说错话了。”自责的同时,灵机一转,便编出话儿来:“其实是我从入宫以来,就有女官大人们低低说过我像一个人,好像就是叫月月什么的。我就知道喽,而且听说比我大,我就心里叫成月月姐姐。”
“虽然是从未谋面过的人,可是既然相貌相像就是有缘,所以我心里自然就觉得亲近。希望将来有机会能见见呢。”
皇帝这才点头。也难怪,她们的面貌当真相像,就像一双亲姐妹,宫人难免悄然议论。
皇帝鼻息之间还是她身上幽香,怀中仿佛还是那副娇软……少年从未与女子这样亲近过,便是月月都未曾,于是难免有片刻的心猿意马。
可是他为此十分自责,觉得有负月月,于是急忙背过手去,面上也故意拢起阴云:“你叫什么?”
固伦也笑了,先反问回来:“那你先说说,你是谁?”
身为司夜染和岳兰芽的女儿,固伦天生胆大,这么多年来又被藏花护着,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更何况她自小也是在李朝的王宫里长大,虽则李朝王宫与大明的宫廷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可是那些宫廷礼仪她却也早就谙熟,所以即便在宫规森严的大明宫廷里,她也一样毫不紧张。
当然更要紧的是,她来这大明宫廷原本就没有什么希冀,不想得皇宠,也不想封女官,只是想见一眼金子罢了。于是她就更没什么好紧张的。
对着弘治皇帝,她嫣然一笑:“让我猜猜你的身份。你该不会是锦衣卫吧?”
大明的锦衣卫也可着金黄的飞鱼服,颜色与龙袍的明黄相近,且飞鱼也是龙形,于是固伦直接就给想歪了。
她反倒是对长安的宦官服饰更感兴趣。因为听说李朝国王的服饰,都是大明太祖皇帝根据宦官服饰赐予的,所以她看着长安就像看着了李隆……说实在的,分开了这么久,她有一点想李隆了。也不知道那个家伙有没有因为看不见她,又发脾气了呢?
弘治皇帝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地位还不如个太监。瞧这小丫头竟然绕着长安走个没完,一双妙目上下紧紧打量长安,反倒对他看都少看几眼。
终究也是少年心性,弘治皇帝忍不住没好气地问:“他有什么好看么?”
长安吓得都快瘫了,赶紧上前提醒固伦:“大胆宫婢,你难道不知道这位就是……?”
弘治皇帝急忙出言截住:“住嘴。”
长安不敢说了,憋得直翻白眼儿。
固伦这才打量回皇帝身上来:“他就是谁呀?”
弘治皇帝挑眉,挑衅地盯着长安。长安这个委屈,只好使劲想,便胡诌出来一句:“这位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固伦认真地点了个头,还是没害怕,只郑重福身:“婢子参见指挥使大人。”
“该你了。”少年皇帝挑着长眉:“说,叫什么。”
固伦嫣然一笑:“婢子兰生,尹兰生。”然后使劲想了想出身,“哦,对了,不是坡平尹氏,是咸安尹氏。也就是不是那个高贵的尹氏,而是那个被贬黜的尹氏。”
皇帝都忍不住乐了,还有人这么介绍自己的?
固伦优点不托底,低声问:“……我说错了么?”
这些都是李隆教给她背下来的,她本就觉得拗口,自己都分不清楚,所以刚刚……难道背错了?
皇帝哼了声:“我知道了。不是李朝王大妃的家族,倒是废妃尹氏的家族。”
固伦开心抚掌:“大人知道就好了。”
呼,终于不用自己再背一遍来解释了。
皇帝却没这么轻易放过她,依旧目光灼灼盯着她:“你说,你叫兰生?”
实则方才她跌落那一瞬,他便看见了她面巾上寥落几笔的墨兰,心中便是一动。
月月是兰伴伴的亲侄女,眼前这个女孩儿与月月那么相像,名字竟然叫“兰生”……
固伦心下微微一紧,便接下来甜甜一笑:“兰本就是女孩儿最喜欢叫的名字。婢子的邻居就有兰花、兰叶、兰香、兰影……”
少年皇帝忍不住“噗”了一声,含笑摇头:“算了。”
“哦,”固伦便也住了嘴,娇俏凝立,歪头看他:“对了,倒忘了问大人来内书库作甚?是来给皇上,或者哪位大学士大人找书的么?报上名来吧,婢子替大人去找。”
少年皇帝挑了挑眉:“你要送客?”
固伦好奇打量他神色:“大人不是职司在身,不方便久留么?”
这宫里的人哪里都是自由身,该办的差事自然不能耽搁啊。
少年皇帝忍不住皱眉:“算了。我这就走。只是……你方才唱的那支歌儿,再给我唱一遍。”
固伦脸颊微红:“大人要听唱歌儿,去乐坊吧。”
她唱的歌儿,是李隆教的。难以想象吧,那位容易发脾气的少年君主,还会给她唱歌儿呢。只是那歌儿里的用词是李朝王族所用的词汇,她怕唱多了,叫这个锦衣卫给听出来,那就不好了。
“你不愿?”皇帝恼得扬眉,没想到自己还能受到拒绝。
固伦想了想:“大人勿怪,不是不愿,是——都被大人给吓回去了。本来记得都不牢,方才被大人一吓,就彻底都忘了!”
大明朝的锦衣卫可不好招惹,她便应付过去吧。
皇帝有些薄愠,便一转身朝外就走。
长安赶紧跟上去,忍不住低声教训了固伦一声:“你啊你,你可知道你惹出什么祸事来了?!”
皇帝大步回了乾清宫,坐在书案前,还是有些不开心。
秦直碧见了,私下里问了长安。
长安便一五一十说了,还直叹气:“也奇了怪了,皇上又何必跟个小宫女生这么大的气?不过想来也许是那小宫女有眼无珠,将皇上认成是锦衣卫了。又或许是,皇上实则不是跟那小宫女生气,而是想念月月姑娘了吧……那姑娘的相貌长得可还真像月月姑娘啊。”
秦直碧这颗心便是咯噔一声!
可是他是外臣,不能进内库,更不能私下见宫女。
他只是尽量平静问:“那宫女叫什么?”
长安想了想:“尹兰生。”
秦直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
天地煌煌,他耳边只有两个字:兰生,兰生。
午后,秦直碧陪着皇帝一同办公,便尽力去劝解皇帝。所为的,自然是怕皇帝真的对固伦存了气。
皇帝倒是轻轻一笑:“秦相这是怎么了,远远近近地说了这些话,都是怕朕降罪给那小宫女么?”
秦直碧悄然叹息,起身行礼:“那终究是李朝贡女。若无大错,还望皇上开恩。”
皇帝倒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纱巾来递给秦直碧:“朕看她倒也是个会画的。秦相瞧瞧,她这墨兰画得如何?”
长安见了都是一愣,心说:哎哟,皇上什么时候儿悄悄把那小宫女的面巾子给揣袖口里带回来了?!
621.(固伦番外 )5她是闪闪发光的
弘治皇帝虽然年少,可是生于忧患,于是比实际年纪老成太多。听见他这么问,秦直碧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当年兰芽假死之事,皇帝还是个孩子,所以他那么报,皇帝便也那么信了。
毕竟皇帝当年还是年幼,朝中凡事还都要仰仗着他秦直碧。可是这十年过来,皇帝长大了,那件事在皇帝心中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现在已经不敢再深究。
不过细细思量来,皇帝心下还是放心的,毕竟还有月月在身边,皇帝知道月月对于兰芽来说有多重要。只要月月是他的皇后,那么兰芽一定不会毁了她侄女儿母仪天下的江山。所以这多年,少年皇帝虽然也偶尔会提到兰芽,可是语态里却并没有太多怀疑,更多的反倒还是感念峻。
总是说,若没有兰伴伴,便没有他的太子之位,更没有他今天的君临天下。
甚至偶尔还会叹息着说,曾经年幼不懂事,不知道能用什么来留住兰伴伴,甚至许诺过要封兰伴伴为后,将那天下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的位置给了她。
秦直碧便也明白,尽管少年皇帝跟所有的皇帝一样,为了维护自己的江山一统,为了保护自己的皇位,纵然还是难免要防备着兰芽,但是终究,少年的心里还对兰芽存有感念。
所以此时,当少年皇帝要他看那名叫尹兰生的李朝贡女面巾子上的墨兰,秦直碧便知道少年皇帝心下怕是起了疑心了鲫。
其实说起来也是当年吉祥造成的隐患,让皇帝与固伦曾经照过一次面。而固伦更是天真活泼的性子之下,还送给当时还不是太子的、身份尚且不稳固的皇子一片金叶子过……以皇帝的早慧,怕是当日早已留了印象,心下早已有了计较。
秦直碧便小心道:“画得筋骨尚可,只是笔力犹浅。”
皇帝便也点了点头:“是,闺阁气浓了些,终究是女儿画笔。”
说罢忽地走了走神,怅然一笑:“终究比不得当年兰伴伴所经的患难。这个小丫头一看从小就是万千宠爱的。”
秦直碧心下就又咯噔了一声,心说皇帝说得可真准。
且不说司夜染和兰芽,就说藏花那性子,从小到大谁敢给固伦半点委屈?更何况固伦是建文一脉最嫡亲的公主啊,骨子里天生的优越自然体现在画里。
少年皇帝扬了扬眉,仿佛不关联地说了一句:“倒也有趣。朕问过尚宫局,说这个尹兰生是出于咸安尹家,不是那个后族的坡平尹氏。按说这是废妃尹氏的母家,本就破落,又多年遭遇后宫的贬抑,所以他家的女孩儿活得当卑微才是。如何会出了兰生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妮子?”
他说着,唇角不自觉地含笑。
秦直碧看见皇帝的笑,心下略微宽心,知道皇上虽然心下起疑,却明显并不想伤害她。
秦直碧便小心转圜:“虽说咸安尹氏一族因为废妃尹氏的缘故,而多年受到贬抑。但是自从李隆登位,知道了生身母亲的故事,便也对咸安尹氏多加封赏,且尽量在朝中为他们安排官职。想来咸安尹氏现下的处境因此而改善许多,所以出了兰生这样一个女孩儿,倒也自然。”
皇帝歪了歪头,微微一笑:“就算是吧。”
说着忽然又歪头瞟了长安一眼:“她以为朕是锦衣卫,所以不怕朕;可是你说,倘若她知道了朕是皇帝,她会不会怕?”
长安抱着廛尾,为难得直翻白眼儿,心说皇上这又是想怎么着啊?还卯上了是吧?
秦直碧则一时之间真是忧心如焚。
皇帝这些年专心向学,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朝政之上,对男女之事一向从无关注。
便是月月在身边,两人也是相敬如宾,一向都是皇帝批阅奏章,而月月在一旁刺绣或者作画,都是安安静静的相处罢了。可是皇帝此时对固伦的好奇却有些太过了,叫他心惊。
月月跟固伦,虽说相貌都因兰芽而相似,但是终究生长的环境不同,性子也不同。月月从小生活在宫里,言行都受宫规影响,于是生得典雅娴静,十分有中宫之态;固伦则从小跟着爹娘满天下的跑,又有藏花的影响,于是性子里自然更多是活泼,还有一点小邪性。
这样的女孩子怕是少年皇帝在宫里从未见过,这便好奇起来了。
果然,少年皇帝整个下午都有些眉飞色舞,终于捱到夜晚掌了灯,咳嗽了一声从御书案后站起来。
长安知道这是皇上的信号儿,是说今天的政务都忙完了。长安赶紧上前躬身:“圣躬为国辛劳。”
少年皇帝这便一笑:“应该的。”
终究是少年心性儿,长安知道皇上接下来的潜台词就应该是:都忙活一整天了,接下来该找点儿什么乐子呢?
这都是他这样当奴侪的职责,于是长安端了两个粉彩的碗儿来。
碗里头有画儿,装上水一晃荡,那水动起来了,便仿佛碗底的人物也跟着动起来一样。这碗底画的是先帝宪宗的元宵行乐图,一动起来啊,
活灵活现的。
可是少年皇帝却看得意兴阑珊,显然心不在焉。
长安便噗通跪倒,自行请罪。
少年皇帝一笑:“没你的事,是朕自己心不在此,玩意儿本身还是好的。”
少年皇帝说着便走向内间:“去给朕选件好看的常服来,朕带着你去逛逛。”
长安心下只能悄然叹息:皇上可不就盼着这会子呢么,还偏绕着他担了罪。
上回穿明黄,让那小丫头给当成了锦衣卫,皇帝今儿就把所有明黄的都推了,拣了件月白的。
说是“白”,实则是微微的蓝,就像夜空里皓月当空,月亮边儿跟夜空交界的那一圈儿的颜色。
皇帝还换了好几条玉带,折翅翼善冠也拣了顶簇新描金的戴上,这才扬了扬手叫长安跟上。
两个人悄悄儿地到了内书库去,一进院子,却见固伦正趴在桌子上捧着本书看得不亦乐乎。
看书是好事儿,可是这小丫头看书的姿势却是不老实。有桌有凳,她却不端正地坐在凳子上,而是整个身子几乎都趴在桌面上,将书凑到灯下去细看。而脚丫就向后伸开,平架在椅子靠背儿上。这么一来,裙裾滑下,竟然是一双没缠过的天足!
长安一看脑袋嗡了一声。
在大明朝,随便露出脚来的就已经没有闺秀的风范了,更何况还是个天足!那就不管脸蛋儿如何,都是个丑女了!不过好在是李朝贡女吧,朝廷倒没办法要求人家也都是莲足的。
不过这样儿出现在皇上面前,可当真是太失礼了,于是长安忍不住刚到门边儿便咳嗽一声。
门外红灯如雾,固伦闻声抬眼,便看见了白衣如玉,立在红灯雾里的少年。
真真儿是面如冠玉、唇如红珠。再加上头上那顶华贵到了极点的描金翼善冠,让这少年看上去宛若画儿里走下来的一般。
跟她娘给她爹画的画像,倒勘有一比了。
固伦便看呆了,忍不住托着腮冲着他笑,完全忘了收起脚,更忘了要下来见礼。
长安脑袋都大了,心说这是找死么?
倒是少年皇帝被她这么笑眯眯看着,也忘了生气,只是觉得心底下悄悄儿地甜。
他便故作严肃地跨进门来,绕到桌边,垂首去看她的书:“看什么呢,那么出神。连院子里进了人都不知道。”
这么看过去,原来是宫里造办处的首饰样子,都是后宫嫔妃们喜欢的各种金银首饰的设计图样。
少年皇帝便笑了:“果然是女孩子,都喜欢这些。”
固伦吐了吐舌:“其实我倒觉着这些翠鸟的羽毛啊、红的绿的石头啊都是碍眼,不如都抠下去,只留着黄金的素胎就好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素素静静的金子更好看的么?又何必画蛇添足?”
少年皇帝忍不住挑眉盯住她。
金子?
而且,这世上除了她之外,还有人将金子形容为“素素静静”的么?
她感受到他的凝视,也不恼,也不羞,坦坦荡荡地托腮歪头来看他:“看什么?我脸上有金子么?”
皇帝便笑了。
她是笑话,可是他是当真在她脸上看见了金子的。
她面颊的微光里有,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更有。
在这静静的夜晚,在这空寂的内书库里,她在他眼里,却是闪闪发光的。
---题外话---【下一更周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