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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明宫妖冶,美人图txt下载     明宫妖冶,美人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92.56若以生死,何必情痴

    凉芳如今已是何等人物,如何听不出兰芽话中的嘲讽之意。他便笑了笑:“公子是在怪罪我,我都明白。其实一步一步走来,每一处关键,都是公子的提携,否则我怎么可能成了昭德宫的首领太监,后来又掌了东厂。换了旁人早已对公子感恩戴德,俯首帖耳,只有我凉芳受了大恩,却始终还有自己的主意。”

    兰芽轻哼:“凉公公原来还都知道。”

    凉芳也只是无声一笑:“我凉芳便在自宫的那一天,将自己的性命都断了。对这尘世,我还有什么留恋,什么惧怕的?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看似也在争权夺势,努力向上爬,可是为的不过是让自己越来越强大,才有能力去办完自己未竟的心愿,倒不是在乎那些权势和财富本身。”

    凉芳这话,兰芽自然也是听得通透鲎。

    凭他们两人这多年的相生相克,凉芳不会看不见吉祥陷害他和宸妃这件事的背后,也有她岳兰芽的影子。

    兰芽便淡然负手而立:“在这一点上,你我倒是相像。什么权势富贵,什么左右天下,这些外人赋予的一切,对于你我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我们想要的,总归都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凉芳这才抬眼郑重望来。

    兰芽一笑:“也所以这些年我眼看着你办的那些事,听着他们提点我的那些话,我却还是陪着你扶着你,没动过要除掉你的心。因为我知道你是在等一个答案,在这个答案大白之前,我没资格让你闭上眼睛。其实这个答案也曾是我想要知道的,也是我欠曾大人的。褴”

    两方便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你终于找到那个答案了。而你今天约我来这里,也是为了给我那个答案?”

    兰芽负手,缓步向前:“凉芳,先来见一个人。”

    内库重地,无人能进,于是这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便也是这天下最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就在那空无一人的库房里,映着幽幽灯光,背身站着一个人。

    凉芳抬眼望过去,也是一愣。

    他的感觉也与兰芽曾经一样,乍一看过去,竟然从那个背影上看见了许多个人影的重叠。

    可是这个身影在凉芳眼里,却又比在兰芽眼里多了一个人。

    只因为那个人影,便让凉芳狠狠一震,然后眼中就再也没有了旁人的身影,只能看得到那个人一个。

    坚强冷酷如凉芳,这一刻竟然倏然泪下。

    兰芽从旁望着,心下也是悄然唏嘘。

    可是凉芳失态一瞬,随即知道错了,便懊恼丛生,上前一把捉住那人的肩头,将那人扳转了过来!

    转过身来,那人抬眼望向凉芳。

    凉芳便也是有些意外,于是松开了手。

    “凝芳,怎么是你?”

    乍见的惊喜之后,他却又两眼的阴郁:“谁准你穿上大人的衣裳?!”

    凝芳便笑了,笑得两眼泪光。原来师兄那一瞬满眼的惊喜,依旧还只是因为曾大人的背影罢了。他凝芳这些年的死活,师兄何曾在意过?

    他婷婷施礼:“师兄怎么忘了,这衣裳虽然是曾大人的,可是曾大人却赐了给小弟?那一年也是过年,曾大人的府里来拜年的络绎不绝,作为戏班子,咱们每天要连轴转着唱戏,却还不够忙。小弟身子最弱,就病了。可是咱们都是低j的,再病,只要有一口气在也得唱,也得替主人招待好了客人们。原本小弟越唱越绝望……却不成想小弟的情状还是被曾大人细心留意了。唱完那一场,曾大人竟然上前来解开他自己的袍子,披在了小弟的身上……”

    凉芳轻轻闭上眼。

    他怎么能忘,当晚曾大人便爱怜地将凝芳也留在了他的房间里。

    那时候清芳、沁芳都已经陪侍过曾大人了,当晚就连凝芳都……只有他跟曾大人一直冷着,怎么也不肯屈服。可是当亲眼看见曾大人将袍子披在凝芳肩上,对他轻声细语地安慰;当晚又留下凝芳的时候,他的心竟然跟撕碎了一样地疼。

    虽说……后来才知道曾大人对他们三人都是假凤虚凰,是故意气他的罢了。可是当时的心痛,却这多年都无法忘怀。

    他便蹙眉垂首:“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提这些作甚!”

    不论凉芳面上怎么克制,可是那一瞬间他神色之间的变幻还是都清楚印入了凝芳的眼底。凝芳便是一声冷笑:“就因为那晚,我恨上了他,也更恨上了你!”

    兰芽早知根底,可是这一刻纵然置身事外,却也忍不住心下唏嘘。

    凉芳则是全出意外,狠狠一愣,惊愕盯住了凝芳的眼睛:“你说什么?”

    凝芳黯然摇头,唇上挂着笑,眼底却是含了泪:“……师兄,咱们一起长大。当年陪着我一起挨打,一起受罪的是你。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颗心便悬在你身上。我试探过几回,却知道师兄对我无意;师兄彼时的心思都放在那个邵灵竹身上。我便绝了自己的心思,劝解自己说罢了,师兄怕终究是喜欢女孩儿家的。

    那也只怪我这辈子生错了,期待下辈子吧。”

    “所以进了曾尚书府后,我看见师兄对曾大人也始终冷冷的,我心下便越发爱重师兄。可是哪里想到师兄竟然慢慢地变了……那晚,曾大人他留下了我,实则没对我怎样,可是等我天色放凉时候回到房间的时候,却见你竟然醉倒在地。一向最是爱干净的你,那一晚竟然吐了自己一身。”

    “我赶紧替你收拾,心下甚至还有一点希冀,以为你这是为了我……却没想到你在昏昏沉沉里却抓着我的手说‘原来你赠我那紫竹箫,也都是假的’……紫竹箫,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紫竹箫是曾大人给的!原来你那晚那么痛苦,为的不是我,而是曾大人!”

    “那晚之后,咱们就生分了。你以为曾大人真的对我怎么了,所以你就再也不主动跟我说话,凡事都远着我。咱们那么多年的情分,就因为那一个晚上,就因为曾大人这一个人,便全都变得一文不值!”

    兰芽轻叹一声:“所以也是从那个晚上开始,你就打定了主意要害了曾大人吧?尤其是扮成凉芳的模样去害曾大人,以此来离间他们两人,让曾大人至死都以为送他上路的是凉芳……由此让他们阴阳两隔,便是将来地下相见也是彼此怨怼的,是吧?”

    凉芳又是狠狠一怔。

    凝芳倒是坦然扬起头来:“是,我就是那样想的!”

    凉芳狠狠盯住凝芳,一双眼中竟然流下带血的泪来。他上前一把卡住了凝芳的脖颈。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凉芳用足了力道,凝芳却不闪躲,想说话,却是一阵伤咳。

    “你们,终究是不可以在一起的……师兄,你忘了我们四个都早就是紫府的人了么?我们进曾诚的府,不是去爱他,而是要去监视他啊!而他对你同样也是如此——他也有他的秘密,不能被紫府知道的秘密;而倘若你得知了他的秘密,他也会同样为了维护他的主子而杀了你……”

    凝芳气息渐凝,说话困难却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为了护着那笔银子,为了护着他的主子,他连他自己都能豁出去;那他也一定能豁出你去。师兄,我知道你对他渐渐用了心,你杀不了他;可是为了活命,为了让紫府知道咱们没有背叛,却一定要让他死,否则你自己就危险了……我就想,既然你动不了手,那就,由我来好了。”

    凝芳笑着笑着,也流下了眼泪:“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却为了他,为了他而阉了自己……师兄,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我也不敢告诉你。我想既然你将自己关进了皇宫那个大囚牢里,那我就在灵济宫里也将自己关进一个小院子,我就,这么陪着你好了。”

    “我其实一直都在等,在等……等你这么地要了我的性命去。师兄,能死在你手里,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心愿。”

    眼见凝芳的性命就要不保,兰芽急忙上前,劈手推开凉芳的手。

    凉芳怒极:“你还想救他?”

    凉芳抱住凝望,冷冷望了凉芳一眼:“你若就这么卡死了他,那你的答案也只得了一半。”

    凉芳眯眼望来。

    兰芽一哂:“曾大人是死在他手,却真正乃是死于蛊毒。你该杀他,却更不能留着那个下蛊的人。”

    ---题外话---【明天见~】

593.57真与假,哪还有什么重要(2更1)

    兰芽将昏迷过去的凝芳交给隋卞带下去,找太医帮忙给调理。待得内库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兰芽道:“实则蛊虫之事,你早就知道了。否则当日我南下,将灵济宫交给你执掌的时候,你就不会用了蛊的借口跟藏花联合骗过了众人去。你从那时候已经开始留心了蛊,而且你彼时也已经想到了大人身边有会使用蛊的人。”

    凉芳咬牙:“没错!所以即便所有人都冤是我杀了曾大人,我也懒得辩白。我甚至也没去细查究竟是谁假扮我去做了那件事,因为我知道那个人不要紧,真正害了大人的是蛊。”

    “只可惜你小心查了,却也还是一知半解。”兰芽面上并无表情。曾经的那些跌宕起伏,如今想来,不过都只是为了今日做伏笔。而以今日的情势来看,从前的那些所谓跌宕起伏,实则都太简单了,简单到不值得再勾起她的心绪。她只是淡淡讲述:“否则你不会骗人说你身上是带蛊的。因为彼时你还不知道,蛊只有女人身子里才能有。”

    凉芳便眯眼望向兰芽来:“灵济宫里的女人,彼时也只有你一个!”

    兰芽点头:“所以你也怀疑过我,也所以这些年你总是对我有些无法释怀。鲎”

    凉芳深深吸气:“可是后来进宫,终究还是遇见了吉祥。她才是大藤峡的蛮女,她才懂得用蛊!”

    兰芽心下轻轻叹息:“所以这答案都不用我给你,实则你自己已经找到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关节,所以我没办法让自己安心。”凉芳望向兰芽:“曾大人出事的时候,吉祥还在冷宫里。她非但没机会出宫去诏狱,她甚至连个冷宫都出不来。由此可见那个下蛊的还不是她,反倒更可能是司夜染!”

    “司夜染为了他自己,他必须要杀曾大人灭口,所以他用了吉祥制好的蛊,设法送进大牢里去罢了!”

    兰芽笑起来:“没错,你的推断甚有道理。”

    .

    她竟然认了,她竟然承认了!

    凉芳不可置信地连退两步,紧紧盯住她的脸,不想放过一丝丝神色。

    “你……竟然不是袒护他了?你原本可以将一切都推在吉祥身上,可是你却直接认了是司夜染干的?!”

    “我也想呀,”兰芽仰头望向房梁:“可是凉芳你是这样聪明的人,我又如何骗得过你去?”

    “如此说来,你倒不怕我杀了你的大人?!兰公子,你明明知道,我凉芳自宫为奴,为的都是这一天。我不会管那个人是谁,更不会在乎谁想拦着我,我会不计一切代价杀了那个元凶,替曾大人报仇。”

    “我怎会不明白?我若不明白的话,你当日自宫之后,我便不会答应了你,亲自送你进宫。”兰芽望过来:“我何尝不明白,你想进宫走到皇上身边来,你想一步一步往上爬,就是在重走司夜染当年的路,你也想站到与他相同的高度,期待有朝一日与他比肩,甚至能超越了他去。唯有如此,一旦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才有能力杀了他替曾诚报仇!”

    凉芳深吸一口气:“你既然都知道,竟然不想拦住我?”

    兰芽黯然一笑:“我既然懂你,你又何必不懂我?我知道你苦心孤诣只为有一天能动手杀了他,你又何必想不到我也早晚有一天无法不面对既想杀他、却又下不去手的两难境地?”

    兰芽说着深深吸气,闭上眼睛。

    “你何尝不明白,我这多年始终活在两难之下。为了家门那几十条性命,我不能不杀他;可是为了我跟他之间的感情,我又动不了手……如此计议,我便要留着你。凉芳,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要你来替我动这个手,你明白么?”

    .

    凉芳重重一怔,“你,是真的?”

    兰芽怆然而笑:“两难境地,我这些年也小心转圜,让自己不再那么为难。”

    “舍不得杀了他,所以我替他生下了孩子,让他的血脉有继,也算对我跟他这些年的感情有了交待。将来纵然我想念他,也还有孩子可以看得见,所以……他就算死在我手上,他也会含笑而去;而我,亦不再欠他。”

    “而对孩子来说,是你替我动手,不是我亲手杀了他们的爹。所以对孩子们,我也算能有交待。”

    兰芽拢着袖口,回眸斜斜瞥了凉芳一眼:“你曾说过,只要替曾大人报了仇,你这辈子便已经够了,再不怕死。除非你现在改了主意,变成贪生怕死,所以才不敢替我下这个手。”

    凉芳一声冷笑:“兰公子,你竟然还如此小看我?”

    兰芽点点头,走回凉芳面前:“蛊是吉祥的,却是司夜染下到酒里的。谜底我给你揭开了,人也都送到你手里了。凉芳,当年答应你的,我做到了。至于剩下的……凉芳,我希望你也别让我失望。”

    .

    夜。

    这时候的紫禁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这般暗寂夜空之下的斗拱飞檐,那些空洞而漫长的宫墙夹道,实则又与陵墓

    之中的地宫、享殿、神道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凉芳以戴罪之身悄然进了昭德宫,在薛行远的安排下,进了贵妃的寝殿。

    贵妃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他:“你执掌东厂这些年,差事办得明不明白两说,可是你却该对东厂这些年存下来的杀人的法子一定了如指掌。你倒是给本宫说说,有什么法子是杀人不见血,且绝无人能查出来死因的?”

    往年过年,皇上从除夕开始就是大宴小宴不绝,可是今年特殊,因为新立了太子,所以皇上亲自带着太子去郊外寰丘祭告天地。这一走来回便得数日。

    而唯有这数日趁着皇上和太子都不在,才是除掉吉祥的最佳时机!贵妃深知,事不宜迟。

    况且……她老了,有今天没明日,这些事若再迟疑,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

    凉芳闻言一笑:“自然是有的。杀人不见血,最好的法子就是用毒。东厂的库房里存着各式各样的毒药,只看娘娘想用的是哪种。”

    薛行远便上前提点:“……娘娘不要忘了那位是用身子养过蛊王的,所以一般的毒药,怕是不管用。”

    贵妃便森然地笑了:“一般的毒药怕是不管用?那咱们就不用一般的。凉芳,你说你库房里有多少种毒药?便都给掺在一块儿了,那j人兴许能抗得过一种两种的毒药,本宫倒不信她能将几十种都一并抗过去!”

    此话轰然掷地,便是凉芳和薛行远心下都忽悠一声。

    贵妃……果然是贵妃。

    几十种毒药合在一起,若只是简单合剂,剂量未免太大,也没处一并使去。凉芳便带人秘密将多种毒药先煎了,将毒性都提炼到一处。经过几日夜不眠不休的反复提炼,终究在传来消息,说皇上和太子次日回宫的前夜,炼成一丸。

    炼药容易,下药难。贵妃这些年毒杀过不少后宫女子,于是吉祥早就防范,但凡是外来的饮食一概不碰。贵妃将差事交待给了薛行远和凉芳,可是他们两个却无计可施。最后两人还是来找兰芽。

    兰芽听了没作声,脑海中却早明白。

    想要将这药成功地掺入饮食,也唯有她极为相信的人送到她眼前的,她才能相信。

    而这个人,在这宫里内外,也只有一个:大包子。

    晚膳前,兰芽叫来了小包子。将左右所有人都清退了,让他们去打扫乾清宫各处,等着明天一早迎驾。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兰芽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垂首坐着,看着小包子。

    小包子有点受惊,开始是反省是不是自己哪儿做错了,后来才忽地明白了。他便噗通跪下了:“公子……是想让奴婢去,去说服哥哥?”

    兰芽摇头:“不是说服。一来你未必能说服得了他;二来以他对吉祥的情分,他就算一时被说服,可是也可能动手的时候又心软了,所以说服一说也靠不住。”

    兰芽垂眸:“我要你去做的——是去骗了你哥哥。唯有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才有胜算。可是欺骗兄长,这便也更叫你为难。”

    小包子一颤。

    脑海里,都是爹娘离世之后,哥哥带着他满世界的逃难,艰难求生的那些画面……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94.58暴薨(2更2)

    有时候为了给他讨得一口饭,兄长不知要给人家磕多少个头。有回在集市上看见一位富家公子喂狗,兄长便上前讨食,那公子说那吃食是喂狗的,兄长要是想要,就脖子拴上链子,给他当狗,在集市上遛一天。

    彼时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有出气没有进气儿,兄长为了那一口吃食便咬牙应了,那一整天都扮成狗,脖子拴着链子在街上爬行,被三街六坊引为怪事,都围拢了来看……

    那天晚上他终于吃饱了,抱着兄长哭,说这辈子就算再活不下去,也不会再让兄长做为难之事。

    可是,今日……

    兰芽垂下头去:“我明白让你这样做,着实是太过为难了你。为了一个目的而不得不伤害自己至亲的人,这种感觉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不会强迫你,小包子,就算你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

    用过了晚膳,宫里又因破五而放了爆竹,热闹了一回。

    吉祥得知明天儿子就要回宫了,心下也是高兴。

    这些年儿子在身边从未曾离开过,虽然最初的几年,她因为记恨皇上,对儿子也多有疏怠,可是时至今日,却对儿子的感情越发深厚。

    尤其除夕那日在乾清宫前,面对贵妃,没有任何人敢替她说一句话,偏是自己年幼的儿子将她护在身后……初一一大早儿子又随着皇上出宫去了,这几日她才最最深切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对于儿子的想念。

    因着高兴,她便没有睡意。坐在榻上将做给儿子的一双鞋最后的几针缝好,咬断了针线,将鞋子放在枕头下头,才安心地准备入寝。想着明早儿子回来便能看见她给做的鞋,儿子一定高兴。

    就在这时大包子进来,呈进来一碗点心鲎。

    吉祥只说吃不下,想早些安寝了。

    大包子便笑,说:“这本是奴侪家乡的习俗,初五的晚上总得吃点黏的,将这一年的穷神和晦气都给黏掉了,赶走了,这一年便都会富贵平顺。”

    吉祥听了心下便也一动。除夕那日的情状,她也就明白未来的日子不会如她预期一样好走,贵妃那老妇又不甘寂寞,于是她跟儿子就更要小心翼翼才行。大包子呈这点心上来,也正是有叫她顺心的意思,她便拈起筷子来都吃了。

    吃完她就有些困倦,早早躺下。

    按说嫔妃入寝了,只有近身的宫女才可伺候,太监都得退下。可是吉祥还是留下大包子,说:“你先别急着走,陪本宫说说话,本宫睡着了你再走。”她说着微笑:“本宫怕睡不着,有你陪着说话,想来很快就会睡着了。睡着了,明天早晨睁开眼,就会看见太子了。”

    大包子便也陪着笑,说“是啊”。

    可是吉祥说是怕睡不着,可是只来得及说完这两句话,便昏昏垂下了眼帘,仿佛跌入了睡梦。

    大包子立在旁边,轻轻唤了声:“娘娘?娘娘?”

    没有回音。

    大包子便轻轻叹息了声,只以为吉祥是睡着了,他便上前替吉祥拉上了帐子,吹熄了灯烛光,转身走出了寝殿去。

    将一切都交给了丹朱和翠碧,他也不知怎地,又立在院子里转头朝吉祥的寝殿望了几回。

    破五了,一切的穷神和厄运都该远去了。希望新的一年便如她的名字一般,万事吉祥顺意。

    想到这里,他又是满意又是惆怅地叹息了声,终于走出了宫门去。

    长乐宫的大门幽幽关上,发出深深回声。

    就连大包子也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吉祥终究再也没能睁开眼,看一眼自己经历过苦难、终于登上储君之位的儿子。

    .

    初六,皇帝回銮。太子兴冲冲向皇帝告退,说想去看望娘亲。皇帝自然应允,太子欢喜地转身撒腿就往外跑。却还没等跑出殿门,便迎面被兰芽截住。

    兰芽亲自将太子抱了回来。跪倒在皇帝面前,伸手捂住了太子耳朵,禀告说长乐宫的娘娘昨夜薨了……

    太子耳朵被捂着,却定定望住兰芽。

    那一刻,殿上所有的人,所有因为过年和回銮还带着满面喜气的人们,包括他的父皇,都忽然一脸的哀伤,怜惜地向他望来。

    他听不见,只好伸手求助地扯了扯兰芽的袍袖。

    “伴伴……我娘呢?你带我去见我娘,好不好?”

    .

    长乐宫。

    太子奔到寝殿,看见的已是空了的房子。

    他来的时候,吉祥早已被人用席子卷了送出宫去了。

    太子惊愕大哭:“为什么?不是昨晚暴薨的么?怎么这么快就抬走了,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本宫?”

    丹朱哭着上来禀告:“说来也巧,昨晚正是破五,赶衰神。宫里既然死了人,那就正应了这个习俗,所以怎么都不能留在宫里过夜的。再说天亮皇上和太子就要回銮,怎么还能留着具尸首在宫里,这对皇上和太子殿下来说都是不吉利

    ……”

    “而且太医也说,暴薨的兴许是急病,若是留在宫里,那急病若蔓延开就糟了,所以按着宫规只能早早就挪了出去。”

    太子伤痛大喊:“好大的胆子,你们敢说我娘是衰神,你们竟然敢如此对本宫的娘亲!”

    小小的孩子,跌倒在地上,孤单地哭昏过去了三回。

    消息传到乾清宫去,皇帝也是落泪。可是太医都说皇上不能亲自驾临,怕那屋子里有病气。何况按着规矩,吉祥不过是个小小女史,没道理让九五之尊为了一个小小女史而去悼念。

    最后还是兰芽亲自来到长乐宫,将死死不肯离去的太子抱回乾清宫。

    太子有暖轿,可是兰芽却没将太子放进暖轿,而是一路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回乾清宫。

    这样寂寞而冷漠的宫墙夹道,只有两个人的体温彼此温暖。

    太子哭累了,还在她怀里不停地抽泣,伸臂紧紧抱住她的颈子,窝在她耳边哽咽着说:“伴伴,娘亲去了……我只有伴伴了……”

    兰芽的泪也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不管吉祥如何,可是对这孩子,她心有愧疚。

    她抱紧太子小小的身子:“殿下别怕,奴侪发誓,一定会护着太子平安无恙。奴侪也不会忘了娘娘生前的心愿,殿下一定会顺利登上皇位,一定。”

    太子困得合上眼睛,仍死死地抱住兰芽的脖颈,“我已经没有娘了……伴伴,你不要再丢下我……本宫,不想一个人……”

    兰芽垂泪点头:“殿下放心,奴侪一定不会扔下殿下一个人。”

    太子坠入梦境之前,呢哝一声:“一定是……贵妃……杀了……我娘。本宫,一定要,报仇。”

    兰芽抹掉眼泪,将太子稳妥抱紧:“这话太子只说这一次便罢,以后无论对着任何人都不要再说了。”

    .

    为安慰太子,也为了平息宫里的猜测,皇帝追封吉祥为淑妃。

    淑妃之贵,在后宫里可排第三,相当于外朝相国之位。这样尊贵的位分,从前大臣们都说吉祥可以拥有;而如今,她终于得到了。

    而对于故淑妃的死,皇帝未曾追究,只说暴薨。以此盖棺,葬入妃陵。

    .

    忙完这些,已近了十五元宵。

    连日劳累,皇帝有些心力交瘁,疲惫地吩咐兰芽准备婚事去吧。

    兰芽固辞,只说淑妃大丧,怎可忙碌婚事。

    皇帝却笑着摆摆手,说又不是国丧,不必禁绝臣子和民间嫁娶。皇帝努力笑笑:“朕也有些伤了心啊,你办喜事,就也算能让朕开开心吧。”

    兰芽这才惊觉,原来皇帝对吉祥……并非毫无情意。

    .

    这个时候兰芽要出宫忙碌婚事,乾清宫的诸事便要格外安排明白。

    皇上既然也伤了心……便要格外安排下更妥帖的人才行。

    按着乾清宫里的职司,兰芽还是首先来见了大包子。

    房间里,大包子依旧呆呆地坐着。

    听小包子说,大包子这样已经多日。从初六早上发现了吉祥暴毙之后,大包子就一直都这样。中间除了给吉祥治丧、下葬之外,大包子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一直都这么呆坐着。

    小包子心下愧疚,当着兰芽的面也哭了好几回。兰芽心下也是不好受,便答应了小包子,一定尽力将乾清宫交给大包子执掌。于是今天要离宫去,她也要首先来找大包子。

595.59都道繁华终有尽(2更1)

    见兰芽来了,大包子不起身施礼,也不说话。

    或者说,他也许根本就没看见兰芽来。

    兰芽叹口气,将托付乾清宫的事说了。末了还细细嘱咐:“淑妃娘娘刚去,这些日子皇上也有些伤了心,所以你等凡事定要格外小心,千万别惹了皇上伤心。”

    听到“淑妃”二字,大包子才仿佛回了神,抬头盯着兰芽,寂寞地笑。

    “兰公子,你说这是哪里啊?乾清宫?呵,奴侪怎么来了乾清宫呢?奴侪本来不是该在冷宫么?冷宫虽然清苦些,可是那却是这紫禁城里最干净、也最宁静的地儿啊。奴侪在那儿还能跟着吴娘娘念书学字,还能喝到吉祥亲手烹的茶。冷宫叫冷宫,实则不缺人情,一点都不冷。那里春有春花,秋有秋月,四时虫鸟啁啾,那么宁静美好。奴侪又何必要到这乾清宫里来?褴”

    兰芽听得也是唏嘘。

    大包子从内心深处本来也是个淡泊的人吧,倘若不是后来遇上吉祥,他也许真的如他自己所说,不会离开冷宫那清静的地方,懒得卷入乾清宫这复杂的事情里来鲎。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早已不由人的意念转移。

    兰芽便狠下心来道:“大包子你醒醒。淑妃娘娘去了,你是怎么伤心也换不回来。你现下是乾清宫的少监,你肩上还担着该干的差事。你就算不在乎你自己,总归别忘了这乾清宫里还有你兄弟小包子呢。”

    “小包子?”大包子摇头苦笑:“我兄弟,小包子,呵呵,小包子……那天晚上,正是小包子说想吃家乡的点心,就是他亲手做好了端到我眼前,跟我说也该给淑妃娘娘送一碗过去。而淑妃娘娘她,吃完了那碗点心后就,就……”

    “你别胡说!”兰芽及时喝止:“那晚上你离开长乐宫的时辰还早,从下钥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那几个时辰里发生什么,没人知道,却也轮不到你来揽责上身,更容不得你胡乱将你兄弟牵连进来!”

    大包子却依旧呆呆的:“是啊,那其后还有好几个时辰……可是我早就知道她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多少人盯着她,恨着她。凭宫里这些女人的心啊,早晚会有人按捺不住了想要害她。所以我千小心,万防备,就连经过我自己的手送给她的吃食,我也每回都要事先用银针验过。”

    “那晚上,只因为那给我端来点心的人是我的兄弟小包子,所以我才没验。我总以为这世上兄弟是跟我相依为命的,我就算信不过谁,也不该信不过我兄弟……可是孰料,那疏漏就偏偏出在我兄弟端给我的点心上……”

    兰芽眯起眼来:“我说了,没人能证明那问题就是出在那碗点心上。大包子,你不要再胡说了!”

    大包子霍地抬眸望过来,曾带着迷惘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片尖锐的光芒:“兰公子,你又何必这么急着替我兄弟遮掩?没错,你现在是他的师父,可是那究竟是我兄弟,难道我这个当哥哥的都不知道护着自己的兄弟,还要你个当师父的这么紧张?”

    兰芽背过手去,手指悄然摸向腰带。那里藏着当年大人给她的小匕首。

    倘若大包子再这么呆呆地什么都说,那她纵然不忍,却不能不除了他去。

    大包子紧紧盯着兰芽:“兰公子,虽然没有旁证,可是我这颗心也不傻。思来想去,这件事虽然能最直接联系到贵妃身上,所以皇上才不追查;可是我却忘不了我兄弟,而从我兄弟身上就自然想到兰公子你身上去了!”

    “贵妃是恨淑妃,可是没有你与她结怨之深。所以你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么,淑妃娘娘是被你害死的!只不过,你借了贵妃的手,以此捂住了皇上的嘴;你又想借我兄弟的手,也捂住我的嘴!”

    这么说开了,兰芽反倒松了一口气。

    她盯住大包子:“没错,是我干的。被杀的人是委屈,可是你以为杀人的人就开心了么?大包子,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倘若有一点可能,我也不想动手要了她的命,可是……她却不知收敛,一步一步逼得我再无退路。”

    “再说你们杀的人就少么?大包子,曾经那几个女官就罢了,我也不与你提起。我只想向你提一个人:李梦龙。你问我你是怎么来的乾清宫,你本不想来——你实则说的也是他吧?你本心里不想害了他,可是你终究还是为了吉祥而害了他!”

    “这世上总有善恶有报这回事。谁做了什么孽,就早晚等着收到报应好了。我杀了吉祥,我也同样做了孽,我也等着我自己该担的报应。”

    大包子却疲惫地摇了摇头:“你不必这样疾声厉色。你是西厂厂公,斗阴狠我自斗不过你。你也不用害怕,我不会向皇上去告发了你。兰公子,你既然等着报应,那不如向我发个誓:只要你肯答应,这一生一定会扶保着太子登上皇位,让他江山安稳……那我就这辈子将吉祥之死的秘密死死藏在心底,永远都不对人说出去。”

    兰芽心下一颤:“不必你与我交换,实则我也早已答应过了太子。”

    大包子定定看着兰芽:“好,我会永远盯着你。倘若

    你食言,我便会将你做的孽大白于天下!”

    兰芽深吸口气:“那你现在可以听我吩咐,接掌乾清宫了么?”

    大包子却依旧还是摇头:“没有了吉祥,我要这乾清宫做什么?兰公子,你该不会也以为我大包子真的是爱名爱利的人吧?”

    “那你想怎样?”

    大包子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微尘:“我现在就去向皇上请求:淑妃娘娘下葬得急,陵寝还有多处未尽修缮;而且淑妃娘娘这一辈子都是孤零零的,所以她也是最怕孤单。就让我去给淑妃娘娘守墓,还如同从前在冷宫一样,永远陪在她身旁吧。”

    大包子说完便了无牵挂一般迈步出门。他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的刹那,兰芽的泪也是无声滑落了下来。

    这世上的善恶对错,放到生死面前,便也都仿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逝去的不再来,而活着的也并未得到所谓的快乐。

    .

    大包子去给吉祥守墓了,幸好乾清宫里还有厚积薄发、老成持重的段厚。兰芽去找他,只是简单交代几句,他已经举一反三地都安排明白了。

    兰芽这才放心,临走出门的时候还是沉吟了一下,回头说:“若你有忙不过来的,交给小包子。”

    段厚立时躬身:“自然的。下官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这些,况且下官愚钝,正需要借助小包兄弟转得快的脑筋。”

    段厚这人这么上道,倒叫兰芽又是满意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安排好了一切再去向皇帝辞行。

    远远地,却见皇帝又独个儿坐在了黑暗里。偌大的大殿里,一盏灯都没点,又黑又大、又空又静得,仿佛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而那个九五之尊,就那么孤零零一个活在那坟墓里,像是个活死人。

    皇帝听了兰芽的辞行,点头笑笑:“兰卿,你瞧咱们乾清宫啊,人也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了。”

    兰芽听得也是心下酸楚,忍不住又想起了老张敏。兰芽跪倒叩头:“皇上别这么说。这还是大正月呢,不如奴侪吩咐下头办几班戏来给皇上热闹热闹?”

    皇帝终于亲手点燃了身边的一盏灯,借着灯光幽幽盯着兰芽。

    “朕现在特别怕身边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兰卿,进了秦卿家的门后,还依旧回来替朕管着这乾清宫吧。你若再走了,朕身边儿就真的是空了。”

    皇帝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就是圣旨,兰芽尽管犹豫,可是此时也只好叩头领旨。

    皇帝这才开心了:“去吧,去办你的婚事。三天回门,朕等着你回来。”

    .

    正月十五,人月两圆。

    迎娶正室的婚礼自然是白天,映着日头吹吹打打地进门,光明正大、名正言顺。侧室则只能在晚上用一顶小轿抬进来,且进门还不能走正门,得走后院只供家仆们出入的小门。

    秦直碧的婚事自然是所有的朝臣都来送礼。上至亲王勋贵,下至衙署小吏,全都不但送过礼来,还要亲自到场。秦直碧虽然说婚事简办,可是却也没想到这么多的宾客,所以府里的酒席便成了流水席,人总不断。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96.60人月谁圆?(2更2)

    秦直碧生就书生风骨,看似文弱,却实则韬光隐晦,藏起了诸多锋芒。

    于是以他真实的酒量,应付过原定的酒席去,当不太难。

    可是他也着实没想到,今天借着婚礼前来攀附他的人太多。纵然他在朝中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可是朝中各派都想拉拢他。于是这一天的流水席喝下来,到了天色渐暮,他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了。

    婚礼是喜事,所以家仆们也不好上前帮着挡酒。可怜新郎家人丁单薄,秦家人早在那场灭门大祸里都死绝了。唯一剩下的还是个大姐,只能在后宅招待女眷,不方便到前堂来见男客的。幸亏还有个秦令仪的小儿子,七、八岁大的秦五行眼尖脚灵,能从人缝儿里滋溜就滑过去,趁机一把扶稳了舅舅,没让他醉得倒地。有几回小童子竟然还替舅舅接过酒碗,扬头就都倒在自己嘴里。七八岁大的小孩儿,竟然一点没喝醉,还能稳稳地扶着他舅舅逃开褴。

    知道这孩子底细的便不由得叹,说这孩子的爹肯定是边关兵营里的兵痞,所以这酒量都是遗传的、天生的,不然七八岁大的小孩儿怎么能几大碗酒进肚了还没什么。

    那孩子听了也是黯然,便只扶着舅舅躲闪开,一句话都不肯说。

    秦直碧熏醉之中还知道摸摸那孩子的头顶,“记着,你现在姓秦。有谁敢轻视咱们姓秦的,舅舅我准饶不了他!”

    五行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便径直推着他进了洞房鲎。

    洞房,没错,新郎官自然是要进洞房的。

    秦直碧怎么也没想到,躲了一天的房间,躲了一天的人,却被五行这个小孩儿给一把推了进来。

    早上按着规矩将小窈迎进门来,强忍着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他连看都没看过,径直出去陪客。家里的仆人也都明白,若是相爷醉了也不许送进东洞房去,只能送进书房。

    毕竟,等天黑了,还有一位姨太太要进门,相爷这是要等着那位。

    可是没人想到也要这么嘱咐五行这个小孩儿一声,更没想到最后能跑出来替相爷挡酒的竟然就是这个小孩儿啊。

    秦直碧被推进了洞房,便已有些头重脚轻。小窈迎上前来,扶住。

    凝眸看过去,秦直碧也是皱眉。没想到小窈竟然已经自己拿下了盖头。

    小窈知道他皱什么眉,只怆然一笑:“我知道要是等着你来替我挑开盖头,可能从今天到明早天亮都没有机会了。你迎我进门,让我跟你拜过了天地,你便觉着已经对得起我,所以后面的你都要留给岳兰芽。”

    “不过没关系,我既然等得起你这么多年,那么这些我也等得住。只是既然你进也进来了,盖头不需要你来挑,可是交杯酒好歹请你还是陪我喝了吧。”

    不等她说完,喜婆子们带着丫头便将交杯酒送了进来。既然新郎官都进洞房了,她们这早就是在外面准备好了的。

    秦直碧本已醉了,可是却还尽力想要冷静下来,紧盯着那两杯酒。

    小窈怆然一笑:“怎么,担心我在酒里下了东西?那我先喝给你看。”

    小窈扬手便将两杯酒都喝了,然后漾着委屈却是努力地在笑:“看,我一个人都喝了。没事。秦郎,我不难为你,你瞧他们都在眼前儿瞧着呢。只要你喝了这交杯酒,我就放你走。”

    喜婆子也说:“瞧瞧时辰,的确二奶奶进门的时辰也要到了。”

    秦直碧便一咬牙,捉过了酒杯就喝。

    酒喝完,秦直碧眯眼望向眼前的小窈,忽然有些迷惘。眼前的人儿一忽是小窈,一忽又是兰芽。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伸手抚住她的面颊:“是你么?”

    小窈伸手抱住秦直碧,冲喜婆和丫头们满意点头,她们便都下去。

    小窈扶着秦直碧走回龙凤榻,轻柔地说:“师兄,我总归不甘心输给她就是。你心里有她,我等了这么多年也等不到你放下她,那我就不抢这颗心了;可是你的身子,她总归还没碰过的,更何况这个洞房花烛夜,我是怎么也不肯让给她的。”

    .

    诏狱。

    日暮时分,天色都是灰暗的。凉芳穿了灰色的披风,一手提长柄灯笼,另一手提着食盒,敲开小门,走了进来。

    沿着幽暗的大牢长廊,他一个人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司夜染的牢房前。

    凉芳也知道,虽然兰公子与他说了那番话,可是司夜染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除掉的人。不说别人,单说卫隐就很难对付。平素卫隐都亲自住在大牢里,对一切人等均严格查问。

    于是凉芳一点都没急,他耐心地一直等到了正月十五这天。

    这天是兰公子大喜的日子,凭卫隐与兰公子这多年的交情,他可能一年三百五十九天都不离开大牢,可是这一天他却怎么都要亲自去道喜的。

    卫隐不在的时候,自然就是他凉芳动手的最佳时机。

    诏狱里虽然都是卫隐的手下,可是他执掌东厂这些年,也早已软硬兼施地买下了里

    头的人。原来为的是能知道诏狱里关押的朝廷大员的根底,却没想到竟然是用在了今天。

    狱卒都有眼色地退开了,整条长廊里只有他一个人。

    司夜染的牢房四周还挂着桑皮纸,权当避风。只因为他净身之后还要熬过两三个月的鬼门关去,怕受风,不能给他安排避风的房间,便将牢栏四周粘贴了桑皮纸。

    开了锁,走进去。司夜染窝在柴草上,一张脸白若金纸。见他来了,忍着疼痛霍地坐起,淡色的眼底已是拢上了一层防备。

    凉芳便笑了,将灯笼放在一旁,将食盒搁在了桌子上。

    “司大人瞧着我这样眼熟吧?想来司大人怕是已经想起,我这样的一身装束正是曾尚书受害那晚,凝芳所穿用的衣饰。便是这灯笼,这食盒,我也全按着他那晚的模样做的一式一样的,半点差别都没有。”

    司夜染便笑了。尽管面色凄白,他这一笑却依旧有如雪莲沐雪而放,远远近近清寒之中却隐有香气。

    “所以,凉芳你今晚是来拿走我的命的。你希望我死得如同当年曾诚一样。”

    “没错,”凉芳也是天生气质寒凉,可是在司夜染面前,那寒凉却也只是寒冬里沟渠里的冰,而司夜染永远是雪山上映满月色的雪。凉芳也有些自惭形秽,可是今晚他却要死死抓住这主动权:“我也不难为司大人,只消司大人尝过当年曾尚书的痛楚便罢。所谓一命抵一命,总归要这样前后都尝过了同样的,才算公平。”

    司夜染因受净身的折磨,唇上苍白而无血色,可是他还是淡然地笑了笑:“我想……是她叫你来的吧?”

    凉芳微一挑眉:“原来司大人还如此明白。”

    司夜染苍凉地笑:“我知道,她自己终究下不了手。她需要有人替她动手。”

    凉芳冷笑:“不止是这样,也是因为她今晚很忙,着实没空亲自来料理大人。”

    司夜染便眯起了眼睛:“你想说什么?”

    凉芳咯咯地乐,被厚厚的桑皮纸隔起来的监房里回荡着阴凉的笑声:“因为,今晚是她与秦直碧成亲的日子啊。这个时辰,我算算,她该已经出门了,坐着喜轿前往秦直碧府中。司大人,秦直碧对她的感情,你心下早该明白。所以今晚整晚,秦直碧怎么会放得开她呢?”

    司夜染面上依旧在微笑,眼角斜挑,却正要说话,却一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口血喷得又急又多,有几点都溅上了凉芳的衣袍。他嫌弃地皱了皱眉,想向后退也已然晚了,只能皱眉忍耐下。所幸,他不用忍耐太久。卫隐也是警醒的人,纵然亲自去送礼,怕也不会停留太久,总会很快就回来的。所以他不会让司夜染痛苦太久,他得速战速决,在卫隐回来之前,就先要了司夜染的命。

    凉芳垂手掏出一个红漆雕花的小盒子来,盒子上还嵌了碧玺的纹样。他将盒子放在桌上,幽幽一笑:“这种小盒子,司大人可还认得?离开大藤峡这样久了,大人怕是都忘了吧?”

    司夜染轻轻合眼,唇角还挂着血痕。

    “自然认得!这是大藤峡人装蛊种的盒子。那红漆是掺了尊贵女孩儿的血,而碧玺则是辟邪,可镇伏住盒子里的蛊虫。”司夜染伸手扶住心口:“这盒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597.61这一生,不让你再为难

    凉芳一笑:“事已至此,司大人还是不必知道这盒子从哪儿来的了。大人只需明白,人做的事早晚有报就够了。”

    凉芳说着将盒子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倒进酒壶里。酒壶里并无特别的动静,只是平静的酒面上莫名地绕了几个旋子,左右摇摆,恍若太极八卦的形状。

    原本,也都说太极八卦就是阴阳双鱼的形状。双鱼,本就该在水里,倒也应了眼前的景。

    凉芳将酒倒进杯里,推到司夜染眼前。

    酒水本身的颜色和清澈度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更加浓香扑鼻,叫人无法抗拒褴。

    司夜染闻见那气味,面上便白了白:“这是百花蛊,蛊中至尊。”他目光放远,怆然地笑了笑:“当年我刚到大藤峡,不到五岁,无依无靠,曾受的就是这种蛊。”

    凉芳轻哼一声:“所谓百花蛊,就是采集大藤峡田野山川所有植物的花,酿成蜜,来喂食这蛊虫。听起来浪漫无比,闻起来也是百花齐香,只是外人都不知道,那些采集来的花朵实则都是用人的尸首种下去当做花肥才开出来的。所以那些花纵然格外硕大,香气格外浓郁,却也每一朵都沁满了尸毒。这样浓烈的香气背后,实则飘荡的都是死亡的气息。鲎”

    司夜染便也点头:“那些被当做花肥的尸首,都是大藤峡人最痛恨的冤家。所以那些花里不但含着尸毒,更满是仇恨和诅咒,所以这百花蛊一向无解。”

    凉芳面带微笑:“大藤峡全族都为司大人而死,可是司大人最终还是辜负了他们。他们唯一的小公主吉祥,非但没能得到司大人的爱情,反倒惨死宫中……所以司大人服用百花蛊而死,也是对大藤峡的一个补偿吧。”

    两个人面对的是至阴至毒的蛊,谈论的是死亡,可是两人面上竟然还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老友小聚,诗酒为伴。

    司夜染面色苍白,却还是笑得清逸:“你说得对。我的生死,其实仿佛从当年到了大藤峡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

    凉芳算算时辰,劝进道:“大人,时辰不早了,上路吧。别耽误了兰公子的好事。”

    司夜染垂下眼帘去:“她……几时进门?”

    凉芳淡淡地:“快了。”

    司夜染深吸一口气,面上依旧挂着微笑,却一眨眼,终究还是双泪长流。

    “凉芳,其实你杀不了本官。不仅是你,就是皇上,也杀不了我。可是我今晚还是遂了你们的心愿……却也只是因为她。”

    凉芳倒也没托大,点头道:“说得对。无论是我,还是皇上,都从来没敢轻视过司大人你。所以我们也都明白,唯有兰公子才能杀得了你。唯有因为她,你才会甘心赴死;而你这多年藏满天下的手下,才不会激变生事。”

    “所以说,我和皇上手里要了你命的武器,不是这百花蛊,实则是兰公子。兰也是花,所以用这百花蛊,也算两相映衬,也是应景。”

    司夜染深吸口气:“你果然也是风雅之人,这样说来,便叫我死而无怨了。”

    深吸口气,他终是坚定地伸出手去捉住了那酒盅。抬头看一眼凉芳,寂然一笑,仰头全都倒入了口中。将酒杯掷于桌案:“好酒!再来!”

    凉芳自然愿意,于是再为他满杯。如此这般,没用一口下酒菜,司夜染便一杯接着一杯,毫不犹豫地将整壶酒全都喝干。

    最后一杯咽下,他静静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一眨眼,还是落下两行清泪来。

    抬起眼来,那双淡色的眸子也早已被毒染成了碧色。凉芳早就在仔细地观察,亲眼看见那双眸子一层一层,从浅绿到深碧。

    这世上什么都可伪装,可是他的体质、他这双中毒就变色的眼瞳却是怎么都伪装不出来的。

    以此趋近于黑的深碧色,凉芳便知道司夜染这一回是真的中毒至深。

    凉芳便笑了,将酒壶和酒杯重新收好。继而抬眼静静望住司夜染:“我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成功了。司大人这些年心计冠绝天下,今天竟然坦然承受,真让我意外。”

    司夜染努力一笑,可是眼瞳的颜色已是骇人。

    “……若想活下来,我自然还有的是手段。可是我若活下来,却要累得她今生为难。不仅为了她岳家的仇恨,也更为了皇上的手段。皇上啊,皇上,他终究心里还是防备着我的。我小的时候他也想抚养我长大,他也以为他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化解了建文一脉与朱棣一脉之间的仇怨。可是他慢慢地发现,他实则还是做不到。于是到了我点点长大,他开始对我防备日深。”

    “杀不杀我,我知道他也为难,于是他另外想了法子,就算不杀我,也要设法牵制住我。所以……有了她啊。”

    “我今天若不叫你得手,我若贪生怕死地继续活下去,只要我活着一天,皇上便会担惊受怕一天。于是他便也会设法死死地攥住她,不叫她自由。”

    “凉芳啊,你知道么,三年了……我多活了这三年,她却被皇上死死盯着,在这京

    师里坐了三年的无形的牢狱。她纵然是坚强的女子,她纵然不怕这京师里的机遇,可是她终究是个娘亲啊……为了我能活着,她心甘情愿地被皇上攥在手心儿里,整整三年没办法与孩儿们见面!”

    “一个小孩子童年的成长,一共能有几年?她已经错过了三年……我若不死,她便还会继续错过下去,也许是一生一世。”他说到这里,已是满面的泪,却努力轻笑:“这样的我,要用她的痛苦来换取活命;当爹的我,却要每每面对孩子们午夜梦回偷偷喊出的‘娘亲’……凉芳,若你是我,如何忍心还能继续这么活下去?”

    凉芳听得也是微微皱眉:“那果然是活的凌迟,生不如死。”

    司夜染伸手轻轻地按住了腹部,凉芳知道,那是蛊毒已经开始起效。只是司夜染定力太好,竟然还能忍着没有嘶嚎出来。

    而当年的曾诚,则是在刑部大牢里,惨叫三日方断了气。听说他的内脏全被那蛊虫咬穿了,心脏脾胃肾,一个都没逃过。

    司夜染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单手支在地上,用力抵抗。

    “更何况……她还被皇上赐婚给了秦直碧。她的性子我岂能不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会夹在这中间为难。若不嫁,便是抗旨不尊;可是嫁了,她又会觉得愧对于我……呵,呵,我这辈子亏欠她那么多,我如何还能在这一事上叫她为难?倘若她又为了我而抗旨不尊,那就更是得不偿失。所以我想,还是我去了吧——我这一生叫她为难这么多,我也该放她自由,叫她能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他深深吸气:“而我留着秦直碧,又何尝不是为了今天?秦直碧才学绝伦天下,对她又是用情至深,就算我去了,秦直碧也能护住她这一生一世。更何况……她原本就算是他文定的妻,我倒也算是后到的人呐。若叫她能无牵无挂与秦直碧成了婚,也算是圆满了她爹娘曾经的心愿。”

    说到最后,司夜染手捂着腹部,已经默然阖上眼,额角串串汗下。

    当年曾诚最后是怎样的,凉芳没机会亲眼得见,看见司夜染此时,心下便也又绞成了一团。

    垂眸看向地面:“司大人,我恨你多年。可是现下此事,我不能不说一声敬佩你。为了兰公子,你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终究也是重情之人。”

    “其实你我,何尝不是一样的人。我一心除了你,也是与你眼下相似的心情。”

    牢外传来咳嗽声,这时暗号,是卫隐快要回来了。

    凉芳便提了食盒站起来:“从现在起,还有三天。司大人会跟曾尚书当年一样,受满三天的罪,最后肚烂肠穿而死。小人送大人也只能送到此处了,未来三天的路,大人好走。”

    未来三天,也正是兰公子与秦直碧三天的婚期。就是皇上要兰公子回宫去,也是三天回门。

    这三天,待得兰公子回宫复命去,也早已过了司夜染的死期。

    凉芳走到牢门口,外头开门。

    司夜染嘶哑着,忽地低低一声呼唤。虽然只是一声轻呼,他却也疼得满脸汗下。

    “凉芳!求你,最后,替我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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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8.62送你,最后一程(2更1)

    一顶绛红小轿默默无声地出了灵济宫,安安静静穿过街道,抬向秦直碧的大学士府。

    没人能想到,这轿子里坐的竟然就是灵济宫后来的主人、号称心狠手辣的西厂厂公兰太监。

    侧室进门,虽然没有拜天地的婚礼,可是也可穿红戴花,头上也可罩上一方喜帕。而且,以兰太监的身份,轿子后头怎么也该跟着一队马车拉着嫁妆。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样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子,兰芽坐在里头也依旧还是内官的服饰褴。

    只是为了区分男女身份,去了冠,挽起发髻。却是最素淡的发髻,只在髻上别了一根翡翠的簪子。通体绿水,在这夜色和绛红的轿子映衬之下,便碧得妖异。

    身上没有一丝新娘子该有的喜气,唯有唇角仿佛挂着幽幽的一点弧度鲎。

    因是元宵,朝廷也都开了夜禁,准官商百姓整夜出门关灯。而整个京师,远远近近花灯如海,所有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都行走其间,张张笑脸被灯光照亮。

    这般的喜庆,也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晚吧。

    倒像是……所有人都出来为她庆贺。

    渐渐近了大学士府,亲自抬轿的双宝回头提醒一声:“公子……时辰到了。”

    兰芽收回目光,落下轿帘,端坐。

    是啊,时辰到了。该来的总也躲不过,那便让它好好地来。

    就在她重新坐回轿中,落下窗帘的刹那,忽地听得外头巨大的声响,惊天动地,像是无数个爆竹捆在一处,一并放上了天空也似。

    周遭便扬起一片惊呼:“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地震了吧?”

    却紧接着都是妇孺的惊喜欢呼:“天啊,看,那是什么?!”

    兰芽轻轻合上眼,心下已是一片鲜血,哪里还顾得上外头的什么欢喜?

    却连双宝也震动了,轿子停下,双宝低低呼喊:“公子,您看!”

    兰芽这才从冥想中抽回心神,撩开窗帘,歪头望出去——

    目之所及,那一刹,她也呆住。

    天地之间地动山摇,只见仿佛有无数只爆竹约定好了一并冲上了夜空。幽蓝的夜幕便铺展成了天地之间最大的画布,而那些花火宛若笔墨,无数只一同在天际交织参错,竟共同构成了一幅巨大的山水图景!

    那画,那画……就算谁不认得,兰芽却也认得。

    都只因为那画分明是她亲笔画就的《清明万里图》的局部!

    说好了今晚不流泪,再痛再难也不流泪,可是这一刻,兰芽伸手一拂脸,却还是早已泪流满面。

    曾经是谁在一片钟声入海里,与她说过,若有机会待得来日过年,会带她南下看广州市舶司的番商用红衣大炮在夜空中幻化出画卷的模样……彼时赌气,她虽期待,却不肯深信。

    果然,他那话说了,却从未真正实现过。

    可是她却明白,不是他说话不算,而是其后的坎坷万千,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可是他还是在草原,在猫耳山用那萤火,曾为她同样幻化出漫天的花火。

    还有今晚,此时……

    尽管身不由己,尽管从未有过一天真正的自由,可是他却不管身在何样困境,却终究都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尽一切可能,向她履行着曾经许下的诺言。

    她痴痴地看着,努力努力地微笑。

    这样花火漫天的夜晚,明知花火一瞬即逝,它所能带来的光明和温暖只能一瞬,可是却也不宜在这样的时候只满面的眼泪。于是她要笑,用尽了全部力气去微笑。

    只希望,希望……无论天上地下,他若能看见,便也会欣慰。

    终于,花火落尽,簌簌如雨。

    她缩回轿中,拉严窗帘,抹去泪痕。

    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都随着这一瞬江山美人图,归于沉寂。

    她沉声吩咐:“走吧。”

    走吧,也许生命本身便是一场相遇,在时间的漫漫洪流里,一世也不过只是长路上的一角驿站。你我都偶然在此停脚,于是便成就了这一世的缘分。可是缘聚终有散,生也总有死,生死离别缘聚缘散,因时而已。该来的便让它来,该去的便随风去。

    .

    漫天花火落下,斜倚高楼飞檐,凉芳的双眼里也有繁华归于了落寞。

    司夜染求他最后帮一个忙,他也没想到只是要放一场盛世花火。

    排场果然浩大,他竟前后找了百人,吩咐好了口令,然后赶在那兰公子进秦家大门之前,一同点燃。

    方才那一刻漫天花火如雨,他的眼睛也有些湿。

    都是痴人,都是痴人……纵然能有这样一场纵是京师也从未见过的盛世花火,可是花火终究只有一瞬,司夜染能陪她的又能还有多远?终究只是一瞬即逝,终究拦不住她嫁入秦家的命运。

    当所有花火纷纷扬

    扬落下,天地为之一空之时,他也闭上眼睛,轻轻说一声:“司夜染,你最后拜托我的事,我替你圆了。曾尚书追随你一场,我这也算替他尽了最后一份心力。”

    一场花火沉寂下去,之前人间街道之间热热闹闹的花灯便也仿佛黯然失色。

    凉芳轻叹一声,抽出紫竹箫,端坐夜空下、飞檐上,黯然吹奏。

    了结了……而他,也终于只剩下了孤身一人。

    这一生,再也没有期盼,没有了牵挂。

    便这样地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了生,也没有了死。

    .

    兰芽的小轿停到秦府后门,兰芽自己下轿,吩咐双宝抬轿子回去。

    双宝眼睛便红了,只能死死忍着。

    兰芽自己进了小门,喜婆子上前见礼:“姨娘到啦?老奴早就将茶盘备好了,姨娘可先去向相爷和夫人敬茶。”

    说着话,旁边的丫头上来凑在耳边说了什么。那喜婆子便掩着口笑:“既然如此,姨娘便也不必单独向相爷敬茶了,只一并敬了吧。”说着将兰芽引到了后宅正房。

    这里正是秦直碧和吉祥的洞房。

    只是那房门紧掩。

    兰芽左右望望:“相爷和夫人何在?”

    喜婆子也不好说破,只递了个大红的拜垫搁在地下,嘱咐兰芽需要跪等。

    兰芽心下早已没有了悲欢,便坦然跪倒。

    喜婆子等人都退下去,院子里一时静得听得见心跳。兰芽这才听出……秦直碧和吉祥在哪里。

    隔着门窗,纵然吉祥已是十分含蓄,可是那夫妻之间的动静还是汩汩不绝传出来,落进兰芽耳鼓。

    中间吉祥的呜呜咽咽,昵昵哝哝倒也罢了;却也夹杂着秦直碧的几番低吼。

    兰芽终是轻轻闭上了眼睛,恨不能捂住耳朵。

    如何不明白这是吉祥故意给她的“见面礼”,身为人家的侧室,不能忍也得忍下来——侧室进门,总得等到正室夫人喝了她手里的茶,叫她起来,侧室才算礼成,才算正式被允许进了这个门儿。

    幽幽静夜,冉冉红烛,人家夫妻缱绻,她一人跪在凄冷廊下。

    疼。

    却,没有一另一种疼来得深浓。

    这样麻木地跪着,直到天色隐隐露出鱼肚白,里头的动静才止歇了。吉祥娇声唤着:“慕霜,抬热水进来。”

    慕霜和敬雪两个丫头赶紧抬着木桶进去,嘁嘁喳喳地跟吉祥禀告了,里头才传出吉祥的惊呼:“哎呀,都怪我,怎么给忘了!快快,更衣,我得亲自去接兰姨娘。”

    兰芽听见了,心早已跟腿一样,都麻木了。什么冷的人的,酸的甜的,都已不在乎。

    少顷吉祥终于披着披风出来,发髻如云,斜斜一挽;粉面上是掩不住的桃红娇羞,一双妙目盈盈若水。一副刚刚被滋润过的女儿慵懒模样。

    待得出来,急急奔过来,上前却还是散了脚,一番喘息才赧然道:“兰妹妹恕罪。实在是之前……不知外头日月,也忘了还有旁人。也都怪相爷他,他,巴着不放……”

    兰芽苍白一笑:“妾身懂的。”

    吉祥作势上前来接茶碗。兰芽端了整晚,手都僵了,却还是尽力闪开:“姐姐别喝这碗,都凉透了,姐姐身子现在若是喝了冷的,怕就积住了,对日后生养也不好。”

    吉祥便慵懒地笑:“是呢,也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就……”

    兰芽没听完,只抬眼望向吉祥身边那个丫头:“这位方才听着是叫慕霜姑娘吧?烦劳替夫人换一杯热的来。”

    慕霜撅了撅嘴,便接过来去换了,不过分明是不满意被姨娘支使的模样。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99.63此心,如何不明白(2更2)

    慕雪的态度颇为扎眼,兰芽跪在地上便也硬生生忍了。

    这原本也是她自己要的,她不怪别人。既然当日求为侧室,她便已然准备好了这样的一天。求仁得仁,她坦然接受。

    小窈却拢住了披风,悄然打量着她。

    在新的热茶送来、敬给正室之前,兰芽只能继续跪着,这双腿再僵再麻,这颗心再冷再痛都得忍耐。兰芽没计较,反倒跪得更直。

    小窈都忍不住道:“这头一天进门便意外委屈了妹妹跪了整晚,妹妹心下一定该怪我这个当姐姐的了。”

    果然是嫡庶有别,从前兰芽还要笑称小窈一声“师妹”,这是这旋即因了正室和侧室的区别,小窈便已经一口一声姐姐地自称,对兰芽叫妹妹也叫得越来越顺嘴。兰芽心下一哂,女人呢总是小一点才好,所以她倒也不介意当妹妹鲎。

    她便浅淡地笑:“姐姐说的哪里话来?这都是妾身应该做的。”

    慕雪终于不情不愿地端了热茶来,兰芽虽然已经跪了一晚,又加上换茶的延宕,可是兰芽并未有半点的不快,依旧谨守规矩恭恭敬敬给小窈敬了茶。这般一来,尽管小窈心下并非没有下一步的为难打算,可是反倒不好意思使出来了,只好顺顺当当地喝了兰芽敬的茶,点了点头:“妹妹也累了,请赶紧起身,回房间休息去吧。”

    小窈如此下令,却没人上前搀扶。目下秦府的丫头婆子都站在小窈一边,谁都不肯上前帮兰芽。

    小窈一见倒是一怔:“怎么?兰妹妹居然没带个陪嫁的丫头过来么?”

    想她兰公子执掌的灵济宫和西厂,手底下那是多少的人哪!

    兰芽却是赧然一笑:“姐姐忘了,小妹手下的那些人都是不方便带过来的。”

    灵济宫的都是宦官,西厂的则都是大男人锦衣卫,哪个能当陪嫁呢?

    小窈也惊讶,凭兰芽的身份就是现成去买些人来也不难。

    兰芽抬头诚恳道:“小妹一个人都不带过来,原也是请姐姐放心。”

    小窈心下便是一跳。

    她的确曾经担心过兰芽会带进来什么人。凭兰芽的身份,带进来的人怕也是难对付的;可是她竟然今天一个人都不带进来,那倒是当真不想与她争夺这秦府内宅的权力的。

    若此小窈心下倒隐约生起些歉意来,便左右一指站在身边的这些人:“兰妹妹就算不带人进来,咱们秦府难道还缺了人使不成?但请妹妹挑选就是,凡是咱们秦府的人,没有妹妹使不得的!”

    兰芽心下早有了人选,便又福身:“小妹想跟姐姐要两个人,只是担心有些冒犯。”

    小窈倒是豪气:“凭你说!”

    兰芽便缓缓道:“其一,小妹喜欢长小姐身边的雾茗。不敢说要雾茗当丫头,权当是个陪伴吧。”

    小窈想了想:“此事总归要大姐自己点头,不过看上回大姐与兰妹妹你的交情,此事当也不难。”

    兰芽含笑:“第二个,便要了姐姐身边的慕雪吧。”

    慕雪一听就惊了,跳过来问:“姨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怎么要我?”

    兰芽倒也微笑:“只因我对府里的人也不甚熟悉,名字全都叫不出来。方才却听见了姑娘的名字,还叫姑娘帮着给换了一盏茶,想来与姑娘也算有缘,于是觍颜就要了姑娘来吧。”

    “你!”慕雪恼得没法,跺脚转身求救地望向小窈:“小姐,我不去!”

    兰芽垂下头去。哦,小姐,原来还不止是秦家的丫头,根本是小窈娘家带过来的,怪不得那么大的脾气。

    小窈也为难。慕雪是她在青州娘家从小的丫头,在身边是最得力的一个,她自然不舍得;可是方才大话也已经说出去了,这回没的人家兰芽挑了,她却舍不得给的道理。

    小窈只得一咬牙:“慕雪,兰姨娘要你,那是你的造化。去吧,这就跟着兰姨娘去。”

    兰芽含笑福身:“多谢姐姐。也委屈慕雪姑娘了。”

    小窈是正室,在内宅之中为了秦直碧,她也可以忍着小窈;可是个丫头却不一样了,既然敢头一回见面就这么蹬鼻子上脸,那就怪不得她。

    慕雪却还是不干,恨恨瞪兰芽一眼,气哼哼上前提起裙子就跪倒:“兰姨娘,就算我方才多有得罪了,你放了我,别要我,不行吗?府里不缺人手,你想要什么人都行,可是我从小在小姐身边儿,我不想跟小姐分开!”

    兰芽莞尔一笑:“慕雪姑娘这样忠心耿耿,倒叫我更喜欢了呢。怎么办,我就想非慕雪姑娘不可了。”

    慕雪气得伏地大哭:“小姐!我不干!”

    这时候房间里忽地簌簌出声,随即秦直碧的声音传出来:“闹什么呢?”

    外头这便倏然一静。

    随即秦直碧一袭纯白的中衣便走了出来,看见廊檐下并立的小窈和兰芽,便面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倒是兰芽安静福身:“给相爷和夫人道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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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直碧上前一把捉住兰芽手腕,回头冲小窈说:“我先送她回房间。”

    昨晚上已经占了一个晚上的先机,小窈再不愿,也还得顾着礼数,只好点头:“也好。”

    兰芽却朝秦直碧毫不客气地一笑:“相爷抬爱,妾身却不敢受。昨晚相爷累坏了,妾身也累坏了,不如请相爷留步,让妾身带着慕雪先回房间即可。”

    秦直碧黑瞳里一片黯然:“你别这样。少待,你听我解释。”

    “可惜,妾身这辈子最讨厌听人解释。”兰芽一步都不放松,面上含笑说。

    秦直碧颓然闭上双眼:“……昨晚,是我不对。可是……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兰芽柳眉轻挑:“妾身没想象什么,妾身只是亲眼目睹、亲耳听闻了什么。”

    若论牙尖嘴利,秦直碧永远不是兰芽的对手。立在廊檐下,他只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兰芽却嫌弃滴拂开了他的手,转眸盯着慕雪:“慕雪,我们走吧。”

    慕雪还不甘心,索性上前跪倒在秦直碧脚边,放开嗓子哭:“相爷!求相爷开恩,允奴婢留在夫人身边,让兰姨娘另外选人伺候吧!”

    兰芽苍白一笑:“瞧,相爷,原来我在你府上连要个丫头都要不到。那我又何敢还要相爷呢?”

    秦直碧垂眸望向慕雪,双眼之中满是森然:“是谁给了你胆子敢这么推三阻四?你这样的奴才我秦家不要,也要不起!我这便叫人牙子来,早早将你打发了出去!”

    慕雪登时惊得六神无主:“相爷,相爷!奴婢不敢了!”

    兰芽倒是一笑,走过去拎起了慕雪:“走吧。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逃不开也争不过。我都不争了,你又还争什么?”

    .

    接下来的三天,秦直碧非但没机会跟兰芽圆房,反倒连兰芽的门儿都没进得去。兰芽在小窈面前忍了,回到房间里便撒开了脾气,在里头拿捏慕雪,在外头推拒秦直碧,闹得府里交头结舌。

    一直关注着情形的秦令仪自然也听说了,又不好亲自来劝,便叫雾茗早早搬过来陪着兰芽。

    雾茗懂事,没着急劝,只是守在旁边静静观察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帮着兰芽梳头的当儿,雾茗便静声静气地说:“府里人都传说,姨娘是因为被夫人欺负了,跪了整夜,所以这才怨恨相爷。”

    兰芽从菱花镜里望着雾茗:“你不信?”

    雾茗轻轻摇头:“姨娘不是如此不识大体的人。”

    兰芽便也顾不得头发,转过身来盯着雾茗:“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雾茗想了想:“姨娘只是设法不让我舅舅进门来。就连姨娘不放过慕雪,也是同样的道理。否则以姨娘的眼界,何至于跟一个小小的丫头过不去?”

    兰芽心下又是心惊,又是惭愧。竟然全被个十岁大的小姑娘看穿了。

    雾茗倒是依旧淡淡的:“姨娘不必觉得汗颜,因为我的心里总归是向着姨娘,绝不会对外人说出去的。我只是想提醒姨娘,我这一点小心眼儿如何与舅舅的睿智相比?我都能看明白的事,舅舅怕是早就看明白了。舅舅却依旧还是在门外等了三天,只是为了宠着姨娘罢了。”

    兰芽这才一怔,忍不住转眸望向门外。

    冬日清冷的风里,那蓝衫的男子修如青竹,静立不动。

    ---题外话---【大家不好意思,上一更秦直碧洞房那节,急着赶稿把小窈写成吉祥了。系统没给作者修改权限,所以只能那么挂着了,大家见谅哈~】

600.64小六,朕送你回南京

    兰芽却也只能狠狠心,更衣出门,走到秦直碧身畔沉声道:“相爷请回吧。三天回门,皇上还在等着妾身回去复旨。相爷要紧,可是皇上更要紧。”

    秦直碧面色苍白,抬起头来一张脸上仿佛只剩下了黑幽幽的眼瞳。

    兰芽没敢看,垂首便走了出去褴。

    乾清宫。

    兰芽向皇帝叩头谢恩,皇帝重重赏赐。还说原本这些赏赐是该十五就送过去的,只是兰芽毕竟是侧室,皇帝若只赐侧室,却反倒显得正室寒酸了。再说秦越也曾经是皇帝的旧臣,也曾是状元、入职内阁,后来因与宦官的矛盾才辞官回籍,对此皇帝心下也有歉疚。

    兰芽连连叩首,说明白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要一人心怀天下的为难。兰芽说自己是皇上的近臣,自己不理解皇上的难处,难道还要外臣,或者是早已辞官的旧臣来明白皇上的心意不成?

    皇帝便又是几番唏嘘,说“张敏去了,小六也去了,如今最懂朕心的,也就只剩下兰卿你了。”

    这一句话满含唏嘘,可实则里头却透露出庞大的内涵。

    譬如:贵妃呢?最懂皇上的,一定有贵妃呀,贵妃怎么忽然不在这个名单里了鲎?

    以及……

    兰芽深吸一口气,眼泪便倏然滑落,“皇上说什么?奴侪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张伴伴去了,司大人也去了?”

    皇帝轻叹一声,垂下眼帘来:“朕已收到奏报,昨晚……小六他突发暴症,已是去了。”

    兰芽怔怔跪在地上,面上不喜也不悲。只是这么静静地跪着,这么忘了御前礼仪地睁大了眼睛直盯盯瞪着皇帝,仿佛没听懂,或者仿佛压根儿就什么都没听见。

    皇帝便也连声叹气。

    哀大之时,实则只是急痛入心罢了。便是这样,面上实则什么表情都显露不出来。只因为那一瞬,那颗心和这个人都一同死去了。死去的人,如何还能有悲喜和表情?

    皇帝朝段厚努努嘴,段厚赶紧上前扶住兰芽,轻轻拍着后背,低声呼唤:“兰公公?兰公公……”

    兰芽这才双肩重重一抖,整个身子一软,向地上瘫了下去。可是即将倒地的刹那才想起这是乾清宫,于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又强撑着跪直起来。

    这样地不哭,生生地窝住,却反倒叫看的人更不忍,皇帝和段厚都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兰芽却还是只是淡淡一笑:“也算他造化大,竟然这样轻易地就去了。我家门几十口的大仇,竟然就这样了结得无声无息!”

    皇帝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缓缓说:“总归,是用他得命抵偿了。相信岳卿家在天之灵,也明白你尽力了。”

    兰芽却还是含泪叩头:“一命如何能抵偿几十条性命去?奴侪斗胆请求皇上,让奴侪对他鞭尸!”

    皇帝也一颤,激动之下手掌重重拍在了扶手上:“兰卿啊,兰卿!朕明白你的心,可是……算了吧。”

    小六死了,再有罪那副皮囊也终究是皇家的血脉!死了已经够了,若再鞭尸,那他朱家的列祖列宗如何能再原谅他?终归,那也是皇家的尊严。

    兰芽哭得双肩颤抖:“可是那司夜染诡计多端,说不定只是假死脱逃,奴侪求皇上彻查此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奴侪心有疑虑!求皇上恩典,让奴侪亲眼去验一验他的尸首……“

    皇帝却是叹息:“兰卿,你又说傻话了。他死了也是内官,内官有内官的规矩,暴死的连夜便火化了,哪里还有尸首?”

    兰芽几声哽咽,便双眼一黑,仆倒在地……

    .

    皇帝急命段厚带人将兰芽扶到配殿,宣太医来诊治。

    乾清宫上下乱成一团,正殿里只剩下皇帝一个人,独坐在龙椅上呆呆地望向殿门外的天光。

    他也羡慕兰太监,嘴上说不疼,可是心里却实则疼到了深处,可是至少还可以这样当堂昏倒过去……可是他呢,他却必须要这样冷静地坐在龙椅上,再苦再疼也不能昏倒,也要牢牢地守住了这张龙椅。

    他想起当年先皇被草原掳走,整个大明江山一片动荡的时候,他被皇祖母孙太后力排众议立为太子。可是因为他是庶出,臣子们还嚷着他的身份不够贵重,不足以压住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

    那时候皇祖母便将他抱到龙椅上,说太子监国,然后对才刚刚两岁的他说:“孙儿啊,从此你便再不是一个‘人’,你不能再有人的喜怒哀乐。虽然你才两岁,可是却也要从此起藏起所有的悲欢,决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在哭,或者你在笑。任何人都不可以,就连你最亲近的人,甚或你娘,都不可以。”

    彼时两岁的幼童,娘几乎是他全部的世界,他便被吓着,颤抖着问皇祖母,为什么连娘都不行?

    孙太后叹息着说:“因为从你坐上这张龙椅开始,你就是这天下唯一的君,而就连你娘在内,其余所有的人,都只是你的臣,你的民。你所坐的这个位子,便注定了你在这世上只能是孤身一人。

    ”

    “倘若看见了你的悲欢,那些人就会根据你的表情来揣测你的心情,进而反倒来利用了你,驾驭了你,那你就不是君,反倒是他们为君了……孙儿啊,这天下只能你是君,你要将整个天下,将所有人的悲欢喜乐都紧紧攥在你一个人的掌心儿,永远都不让他们知道你的真实心意,你这张龙椅才能坐得稳啊。”

    因了皇祖母的话,从那一天起他就已经结束了童年,学会了伪装。

    接下来被废去太子之位,要苟活于皇叔景泰帝父子的压制之下苟延残喘时,他便永远只是傻傻地口吃,呆呆地笑,骗过了所有人去……

    然后渐渐地,便是对着镜子,他有时候也看不清了镜子里的那张脸呢。那些毫无悲欢可言的神色,看似微笑也看似呆愣的神色,究竟是代表了什么呢?于是他给自己这样的神态取了个好名儿,就叫“一团和气”。

    段厚悄然进殿,说太医用足了力气,兰公子已经醒过来了,没事了。

    皇帝点头:“这三天,兰公子都是在秦相府里,一步都未曾离开,她身边也没有一个人手吧?”

    段厚急忙回答:“自然是。这有秦府上下几十号人佐证。兰公子这三天跟正室夫人闹别扭,又因此而迁怒秦相,连带还跟个丫头闹得鸡飞狗跳。整整三天,这些事情府内的人都看得真真儿的。”

    皇帝点头:“那就好。”

    说罢愣怔许久:“吩咐下去,叫司礼监派人将司夜染的骨灰带到南京去,都洒在紫金山皇陵吧。”

    那里有太祖朱元璋和高皇后马氏的皇陵,也有建文帝的父亲故太子朱标的陵寝。从前建文帝在位的时候,朱标也被追尊为皇帝,于是陵寝也是皇陵;后来朱棣登基之后废了朱标的皇帝尊号,朱标的陵寝也降低了规制。

    将司夜染的骨灰送去紫金山,跟朱标的埋在一起,也算让他——叶落归根。

    然后,皇帝又让人送兰芽回秦府,叫她好生歇着,好好调养。

    继而再下旨意,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镇抚卫隐,执掌诏狱,却令钦犯暴毙而死,令主办此案的兰太监急痛攻心,失职有罪,着革去镇抚之职,交刑部查办。

    .

    消息传来,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欣慰微笑,抬眼望了望对坐那个苍白冷艳的男子。

    “凉芳,你是大功一件。”

    凉芳倒是淡淡的:“属下是紫府的人,便是宗主的弟子。当年年纪小,也勘不透情关,于是合该有曾诚和师妹两道命里的劫数。因为曾诚,属下忘了自己是紫府的出身;因为师妹,属下这次丢了东厂的职司,更是险些送命。多亏宗主始终设法周全,百般提携。”

    怀恩点点头:“只是到最后,咱家都怕皇上下不了这个狠心。司夜染在世上一天,皇上便会多犹豫一天。也多亏是你得了那兰公子的信任,才得以动手。”

    凉芳依旧淡淡的,“可是也多亏宗主赐下百花蛊。若无百花蛊,属下倒是担心轻易杀不得那司夜染去。”

    怀恩挑了挑眉:“当年大藤峡之乱,前后绵延十数年而不休,朝廷兵马竟无对策。你道那是何缘故?实则就是大藤峡人用了蛊。所以致胜一役过后,皇上下旨要活捉的不仅是司夜染这个人,更要大藤峡的各种蛊。”

    “皇上亲自留着这些蛊,又研究了这么多年,终于下了决心。”

    ---题外话---【今天先更到这儿,明天见~谢谢彩的大红包,irenelauyy的闪钻+鲜花+神笔】

    大家可能对侧室跪正室这事儿有点别扭,这可能是受了穿越文的影响。实则古时的正室侧室之间的规矩真的十分严格,正室面前侧室连打帘子、搬凳子的活儿都要干,跟近身伺候的丫头婆子一样;甚至有头有脸的丫头和婆子跟侧室吵架拌嘴都是很正常的……侧室的地位唯有在生育之后能算半个主子~

601.65来有一天,她也成了他

    兰芽这一病,竟是连绵了数月。冬去了春来,春过了到夏,她却还没好全。

    但凡认得她的,便也心下都是明白。

    虽说是为了家门的仇,她口口声声地要杀了司夜染,死了也好鞭尸,可是谁不明白人心肉长,当真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司夜染,她这个人的三魂七魄就也随着走了大半。

    这样的她,每日在宫里办理公事依旧恭谨淡定,只是回到秦府之后,晃若游魂褴。

    这样的情形倒叫小窈心下放松了不少:只要兰芽身子还没好全,秦直碧便不能与她圆房;也因为她身子还没好全,所以回到府里也只是窝进自己的房里去,对府里的事半点都不掺言,便不担心是与小窈分权。

    这样一来,秦府家宅平安,并没闹出正室侧室争宠的戏码来。秦府里里外外的人,倒也都是松了一口气。可是饶是如此,却还是敌不过雾茗天天早晨替兰芽梳妆之后,越来越老气横秋的叹息。而门外,那个每日站在门口等候她一同进宫去的男子,身上的衣袍越发阔大,总叫人错觉,以为一阵风来便能将他带上天去。

    兰芽只得垂首细思,或许等小窈替秦直碧生下孩儿来,一切便会因为新生命的到来而好起来了吧?

    秦直碧连续数月的执著守候,终于等来兰芽的一点让步:每日进宫,他终可握住她的手。进宫门之后再分开,她进乾清宫,他入文华殿鲎。

    每当看见他们两人同乘小轿,携手而来,守门的总兵总是会凑趣地道一声:“相爷和兰大人好恩爱。”

    成婚之后,兰芽的身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于是外官们也都改了口,不再叫“公子”、“公公”,只称呼“大人”。

    每当听见他们这么叫她,她心下总有一刻恍惚。

    原来有一天,她也成了大人呢。

    .

    继吉祥暴薨、司夜染暴死之后,朝中的情势也变得微妙起来。

    既然吉祥暴薨,太子就失去了倚仗。贵妃也重开宫门,避世换成了入世。

    不知是不是她年纪大了,开始格外喜欢小孩子,便索性将宸妃的四皇子接到昭德宫去亲自抚养。便是有人问起,她也坦然地笑,说宸妃现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她专心伺候皇上才是最要紧的,如果只记挂着四皇子,那又如何能专心侍奉皇上?

    这话一出,宸妃果然也重新复宠,仿佛吉祥从前的谗言也都这么云开风散了,便也等于是推翻了吉祥从前的说法。

    这样一来,不免朝野上下人心浮动,人人都明白,贵妃这是又要扶助宸妃母子,又是想要进言皇上换太子了。

    在这人心浮动之中,难得刚经历过丧母之痛的太子依旧淡然从容。仿佛对外头的事情半个字都没听见过,每天依旧安安静静念他的书,然后晨昏定省,对皇帝的问题也都对答如流、举一反三。

    这样的太子,挑不出半点过失来。人人都说这是秦直碧教得好,身为太子之师,秦直碧的一言一行全都深刻影响到了太子,于是太子如此小小年纪才会如此优雅从容。

    而既然太子无过,那么太子在健康无恙的时候,便一旦立了,怎么都没有随便废立的道理。所以朝堂上下也在观望,只要太子依旧如此从容淡然,那么就算是贵妃也没有办法。

    除非……太子死。

    这个道理明摆着,更是难为年幼的太子自己也明白。他在外人眼里依旧平静淡然,可是每次见了兰芽,还是忍不住捉着兰芽的袍袖落泪。

    “伴伴,本宫担心自己活不长久了。娘亲当日如何暴薨,怕本宫也一样会走上娘亲的老路去。”

    兰芽便抱住小小的孩子,“你放心,我既答应过你,便定不会叫此事发生。”

    兰芽嘱咐太子,坚持为母守孝三年。这三年里,远离宫内宫外任何宴聚。尤其是有贵妃参与的宫宴,更是不管对方有何要求,都以守孝借口回绝。饮食则更要小心,不管什么,即便是饮水和果子、蜜饯,只要是入口的,都必须先用银针和试食的贴身太监验过了,才可品尝。

    守孝三年,这是太子孝治天下,任何人都不能拒绝。便是皇帝也不可。待得三年过后,太子便将十岁了。十岁的孩子已是足够大,谅贵妃也不敢再轻易动摇。

    况且……贵妃又还有几年呢?说不定她连这三年都熬不过去。只要太子能在岁月上打败了贵妃去,那就没事了。

    可是太子还是泣下:“伴伴可不可以夜晚也不出宫去?夜晚伴伴不在宫里,本宫总不敢安眠,唯恐贵妃趁着伴伴和恩师不在,便要了本宫的命去。”

    兰芽黯然垂眸,只能拍拍太子的小手:“殿下放心,奴侪会想办法。”

    太子又是垂泪:“或者本宫亲自去跪求恩师……伴伴是恩师的侧室,若恩师肯放,伴伴便不必出宫去了。”

    兰芽倒是脸一红:“求殿下体谅……这一桩,怕是不便。”

    太子记挂自身安危,又将兰芽当成这世上第一可依赖之人,便还是寻了机会私下里

    请求秦直碧。孰料秦直碧竟然也是跪倒,直称:“殿下离不开兰,微臣同样离不开他。微臣明白这是抗旨,若殿下怪罪,便因此要了微臣的性命吧。”

    太子只得作罢,可是这孩子的恐惧还是深深印在了兰芽心上。

    没有娘的孩子,无依无靠。而她……又能再陪这孩子多久?

    是时候为这孩子另寻一方依傍。

    .

    因着身子还没好全,兰芽倒也时常去内安乐堂,找在那里照顾生病的宫女和女官的女医。每次去,也必定是四铃亲自陪同。

    这日叫女医把了脉,再到四铃房中喝茶。

    四铃屏退左右,将兰芽引进房中。房中一位老人家含笑站起。

    兰芽与四铃相视一笑,忙上前施礼:“下官给恭慎夫人问安。”

    眼前老妇人正是那位李朝贡女、李朝当今仁粹王大妃的姑母韩氏。

    恭慎夫人忙上前扶起兰芽。当年多亏兰芽从中穿针引线,才叫仁粹大妃与这位失去消息多年的姑母重新取得联系,叫老人家来到大明几十年之后一解思乡之苦的。老夫人也曾笑说,她自己的名字里有个“兰”,兰芽名字里也有,当真是有缘,便更不必见外,她是将兰芽当成自己的孙女儿看的。

    礼罢落座,恭慎夫人问:“你这孩子逢年过节都有礼送进清宁宫去,叫我这老婆子也不孤单。却总不知老身能帮上你什么。今天你叫四铃请我过来,终于是老身能帮得上你了吧?”

    兰芽起身跪倒:“晚辈想见太后,求夫人周全。”

    .

    身为内官,兰芽想见太后,原本不该为难。可是因为曾经简王的事,皇帝跟太后之间起了隔阂。太后就此自关宫门,皇帝也索性任由太后去,这样一来外人要想去见太后,除非有皇帝的允许,或者……能替太后解开这道门禁去。

    只是这是皇帝母子之间的心结,微妙难言,就算是兰芽也不敢轻易碰触。

    恭慎夫人虽然这些年在大明宫廷里,凡事不争,但是终究是通透的人,到了这个年岁便什么都看透了。老人家便听懂了兰芽的请托。

    恭慎夫人细细想了一回:“幸好老身当年照顾过皇上一回,想来皇上还能卖老身这张老脸。孩子啊,权且让老身尝试一回。”

    .

    送走恭慎夫人,四铃陪着兰芽沿着僻静的宫墙夹道缓缓地走。

    四铃悄然问:“内安乐堂里的女医,都是在下官治下,她们自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此事请大人放心。只是……大人却要刻意用药让自己呈现病况,一月半月不打紧,可是大人这已是连续半年这般。下官实在担心大人的身子。”

    兰芽淡淡笑了笑:“无妨。”

    若不是一直拖着这病,她又要什么理由将一直未与秦直碧圆房的事情搪塞过去?她是奉旨嫁入秦府,却拒不圆房,若是严格说起来也算欺君大罪。

    四铃也只能叹息:“女医终究都只是用女子的药物,而女子的药多半寒凉,下官就是担心这样的药年深日久用下去,会伤了大人的根基,影响将来生养。”

    兰芽想了想,却也微笑。

    她已经有了狼月和固伦,若为了脱身而当真伤了身子,却也已经了无遗憾。

    ---题外话---【今天还是先更到这里吧,明天争取多写点~】

602.66这最后的棋局,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妥(2更1)

    宫有宫规,家有家法,兰芽自从进了乾清宫,行动上便再也没有从前在灵济宫的时候那么自由,除了皇命,无旨不能出宫;后来多赖嫁入秦府,于是晚上也可出宫回府。只是回府之后,又要蜕变为传统女子,只能窝在后宅之中,受家法的约束,不可出垂花门。

    如此一来,兰芽每天只有早晚与秦直碧一同进宫、出宫的时间是相对自由的。

    贾鲁又是何等聪明的人,于是有事要来见兰芽,便立在了夜晚兰芽和秦直碧出宫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以贾鲁身份,秦直碧自是不能不给这个情面,便吩咐落脚。亲自下轿与贾鲁寒暄几句,便带着轿子到一旁等候,将时间让给兰芽。

    对兰芽此时的境遇,贾鲁如何看不明白,便紧紧盯着她那张越发消瘦的脸,连连地叹气:“皇上还不如叫你坐牢,也不必这样每天看得登紧。就连秦相,此时也不过是皇上钦差的狱卒罢了。鲎”

    兰芽倒是淡然笑笑:“鹿鹿哥哥这一向可好?”

    一句话,便又叫贾鲁心下是又酸又甜,他闷闷说了声:“滚!褴”

    此时此地再说这话,他这声“滚”都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底气。从前是笃定了绝对不给她当哥,从前是还对她心有牵挂……可是时至今日,尤其是知道了娘亲的过往之后,他却不能不接受,原来他这一生遇见她,就是来给她当哥哥的……

    在她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在她失去了挚爱的兄长之后,他最大的价值就是能从情分上当最接近她家人的兄长。

    兰芽难得地撒娇,伸手扯了扯他袍袖:“干娘也好么?”

    贾鲁便更是惆怅,只说:“好。”

    实则哪里好呢,自从娘揭开了与岳如期从前的旧情之后,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可是虽说病,却是一直都挂着微笑的,仿佛心里坠了多年的事终于能放下来了;可是也因为是了无牵挂了,所以便连求生的念头都淡了。

    这些日子他娘更是时常与他念叨,说又梦见草原了,说又在草原上策马扬鞭了……

    那日午后,他下朝回来,隔着门格子瞧见万安坐在娘的榻边,娘静静睡着,万安那么个老狐狸却自己偷偷地抹着眼泪……他心下便是狠狠一沉,他知道,娘的大限或许不远了。

    可是此时兰芽却在这样的处境里,他想着算了,就不说了吧。

    兰芽凝眸观察着他的表情:“哥哥今儿找我来说事儿,是有关卫隐的吧?”

    司夜染的死,叫皇帝得了理由革掉了卫隐的锦衣卫掌印镇抚的职司,交刑部查办。这本是皇帝水到渠成的手腕,一点一点将她羽翼剁掉,让她就像那鸽子房里的鸽子,纵然还能使劲儿在笼子里扑腾,却根本飞不出连绵宫墙去。

    贾鲁叹息一声:“原本……是死罪。我百般设法,算是维护了下来。只是革职、永不叙用是逃不掉的。”

    兰芽点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着《大明律》,纵然免死,可也应该流放充军才是。”

    贾鲁一怔:“何必如此狠心?”

    流放充军的人,且不说一路押送,吃尽千万苦头;便是有幸到了边关卫所,也跟坐牢没什么分别,一旦战事起了就是最先被送上战场的……那叫生不如死。

    兰芽却淡淡一笑:“就这么办吧。”

    贾鲁也只能忍痛点头:“别的倒无所谓,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兰芽依旧笑意从容:“哥哥终究是万家的人,生来就注定鼎立朝堂。于是哥哥千万要与小妹隔得远远的。因为有贵妃和万阁老在,没人敢在朝上攻讦哥哥,可是哥哥自己也要做长远打算。毕竟,岁月不饶人。”

    贾鲁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

    兰芽微笑:“太子殿下只有秦相一人看顾尚且不够,希望哥哥也能站在太子一边。哥哥只要看准风向,来日成就又何在万阁老之下?”

    .

    自从张敏走后,皇帝连贵妃也见得少了,夜晚连兰太监都不在身边,皇上便每月一次会在乾清宫设晚宴,请恭慎夫人一起来用晚膳。

    天家亲情淡,皇帝自幼不是太后亲自抚养,倒是由恭慎夫人抚育,于是皇帝秉持的算是母子之情。

    皇帝的心情,乾清宫上下倒也都理解:首先,当年皇上最艰难的时候,皇上身边唯有张敏、贵妃、恭慎夫人三人。如今张敏去了,贵妃又不知怎地叫皇上伤了心,于是也只剩下恭慎夫人。

    再者,皇上从前一直号称孝治天下,侍奉周太后至勤,可是后来因为贵妃和简王的缘故,皇上跟太后也生分了……亲娘难见,自然便跟恭慎夫人更加亲近。

    这晚恭慎夫人跟皇上讲起了他小时候诸多趣事,皇上十分开怀。恭慎夫人趁着皇帝高兴,便给皇上哼唱起了一支小时候的歌谣。说那时候皇上晚上总是惊悸,睡不着,唯有听见了这歌谣,才能安稳睡去。

    恭慎夫人唱完,皇帝已是潸然泪下。

    小时候他不懂,可是这一刻却还是听懂了。恭慎夫

    人便叹息说:“皇上一定是听出来老身当年唱的都是什么:正是京师外头昌平县里的小调。老身本是李朝人,来到大明就直接进了宫,根本没机会去过昌平,而这小调就正是跟太后学的。”

    “太后娘娘是昌平人,老身想当年皇上年幼的时候一定听过娘娘唱这小调,于是后来太后娘娘不在皇上身边儿的那些年月,老身就学着太后的小调唱给皇上听。所以啊,当年能陪伴皇上安然入眠的不是老身,而恰恰是太后啊。皇上当年纵然年幼,心下却也时时都有母亲,所以皇上才能在最艰难的时候睡着了。”

    恭慎夫人说完,皇帝举袖拭泪:“母后,皇儿不孝……”

    皇帝当即便下旨解了清宁宫的门禁,次日一早天不亮便亲自到清宁宫向太后请安,亲自给太后洗脸梳头。

    .

    早晨兰芽进宫来,小包子便将此事都禀告给了兰芽。兰芽欣慰一笑:“终于成就了。”

    小包子便不解:“不知公子为何这样安排?想当日,太后也并非能帮得上公子。”

    兰芽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太子。”

    这世上她总归亏欠太子。她若走了,难道留那没了娘的孩子孤零零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任凭贵妃和宸妃的拿捏么?

    皇帝也许能护着太子,但是在贵妃面前,皇帝的行事总有左右摇摆,让人不放心。而倘若贵妃对太子动了杀意,或者执意要让皇上更换太子……太子的处境便会太过艰难。

    在安顿好太子之前,她不能就这么走了。更何况来日的皇位承继,还关系到建文余脉未来的命运,所以这步棋她必须耐心走完。

    否则,只为了自己这一时的自由,大人和建文余脉那么多人多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小包子听着便也恍然大悟:“是啊,想这宫里唯一能与贵妃抗衡的也就只是太后娘娘了。此时贵妃一力扶保四殿下,那唯一有能力护住太子的也只有太后。”

    兰芽莞尔一笑:“且因太后与贵妃多年的心结,贵妃越是偏向四殿下,太后反倒会更用心地护住太子。若此,太子的性命之虞便也免去了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则半在秦直碧与贾鲁,半在时光岁月——终归看贵妃与太后谁先撒手而去罢了。

    兰芽微笑点头:“小包子你去东宫,叫太子步行到清宁宫去请安。”

    太子也懂事,去掉周身上下所有华贵装饰,只素服走到清宁宫去,在宫门外便跪倒,落泪称“孙儿不孝,年已七岁,才有机会来与皇祖母相认。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了……”

    太后听了禀告当即就落了泪,亲自从宫里迎出来,祖孙两个在宫门外相拥而泣。

    .

    皇帝与太后母子和解的消息传到贵妃宫里,贵妃大恚。

    当听说做到这件事的,竟然是那个李朝的贡女、多年在宫里毫无声息的恭慎夫人,贵妃也是大为吃惊,无从明白这个活死人似的恭慎夫人怎么会突然来管这件事。

    骂完了恭慎夫人的多管闲事,以及太后那个老不死的不肯死心之后,贵妃沉下心来,知道若此时再不设法除去太子,那么以后有太后护着,想要除掉太子便难了。

    ---题外话---【后头的情节就剩一点儿了,从现在到31号,随时可能完结哦~稍后第二更】

603.67皇孙死了,永远死了(2更2)

    太后与皇帝母子和好,朝野内外有人以为太后会趁机向皇帝恳求解了简王的圈禁,可是出乎大臣们的意料,太后提也未提简王,反倒只请求让太子搬到清宁宫去,由她亲自抚育。只说是太子命苦,出生到六岁一直都在冷宫,这刚过了一年的好日子,娘又去了。太后便想补偿这孩子些亲情。

    当日母子相见,说到这一节时太会更是哀哀落了泪,扶着儿子的肩膀说:“当年皇儿年幼,可是哀家却先是顾着营救先帝,后来又陪着先帝被景泰锁进南宫,竟然没办法亲自抚育皇儿长大。这些年哀家也深以为憾,每每想起,夜半都要啼哭。只是曾经的时光,哀家再也追不回来,便将那般遗憾都在东宫身上补偿了吧。”

    如此一说,皇帝亦流泪,跪着答应了太后的请求。

    旨意这样突然地便来了,快到叫贵妃都猝不及防。听罢她只冷笑:“看来那老不死的已经打定了主意,非要拦着本宫的路!”

    太子由东宫迁往清宁宫,还没收拾完,忽然接到贵妃的旨意,说是邀请太子赴昭德宫一趟。

    太子一听便失魂落魄奔进清宁宫,跪倒垂泪,连连说:“孙儿祸事到了。”

    太后一听也是满心的恨,如何能想到贵妃到了此时,竟是胆大到此等地步,更是什么都不遮拦了!

    太后冷笑着点头:“好啊,好啊。哀家已然禀明了皇上将太子挪进清宁宫来,她却还是急着想要动手,这分明是已经不将哀家和皇帝放在眼里了!”

    太子哀哀哭泣:“皇祖母,孙儿究竟去还是不去?”

    太后抬起头来:“去,自然要去。虽然于朝于国,你是储君,是仅此于你父皇的尊贵;可是关起门来在后宫里,她是母,你是子,你若不去便是不敬重她,她自然有千百个借口到你父皇跟前拿捏你。你父皇这一生凡事都有主意,只对她没有主意,所以咱们不能给她机会撼动你父皇的心意,所以你不能躲,只能去。”

    太子抽泣:“孙儿知道了。”

    太后拢着太子,帮他擦干眼泪:“只是你去归去,心里总归记着,去了什么都不受,也什么都别用。但凡她给你什么吃食,就是一口水,你也坚辞不受。孙儿啊,祖母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太子再度撩袍跪倒:“皇祖母的话,孙儿谨记于心。鲎”

    .

    乾清宫。

    皇帝盯着怀恩:“你说长乐死了?怎么死的?”

    怀恩蹙眉:“太医说是水土不服。那孩子许是在辽东呆得年深日久了,回来京师反倒不适应了京师的水土,自打回来那天开始便上吐下泻,没几日已是消瘦得没了个人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管吃什么都留不住,能熬到今天已是油尽灯枯。”

    “上吐下泻?”皇帝眯起眼来:“他的身子骨至于这么弱么?”

    怀恩便也一怔:“皇上不说,微臣倒也忘了。这长乐若说水土不服,也不该是这一回。从前他一直在江南办差,先是南京,后是杭州,后来奉旨到了辽东去,这江南塞北的也没听说有什么水土不服,何至于回到京师就水土不服了呢?”

    皇帝没说话,与怀恩互视一眼,实则心中都有了答案。

    身在辽东监视了司夜染几年,司夜染忌惮着没动长乐一根寒毛,可是凭司夜染的手段,怎么肯生生咽下这口气去。于是司夜染死了之后,这长乐便也一起跟着死了。

    怀恩迟疑道:“又或者,是兰太监……”

    毕竟长乐死在司夜染死后半年,于是兰太监动手的可能更大些。

    皇帝指尖支着额角想了想:“岳兰芽虽有这智慧,却没这本事。长乐死后你也验了,查不到具体的死因对不对?这种死法,朕看倒像是下了蛊。这本事只有小六会,岳兰芽是怎么都不会的。”

    怀恩一听,面色更有些发白:“可是长乐死在半年之后……这蛊究竟是当日在辽东的时候,司夜染已经下好了,还是——他死后?”

    难道司夜染根本就没死?可是怎么可能!

    皇帝闭上眼睛,倒是淡淡轻哼:“你觉得,小六是真的死了么?”

    怀恩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捣头如蒜:“怎么可能没死?此事事皇上交待的差事,微臣亲自安排了凉芳去办。凭凉芳对司夜染的恨,怎么可能没死?”

    “再说司夜染的尸首是微臣亲自验的,分明肚烂肠穿,死状跟曾诚当日一模一样!皇上也说过,这百花蛊无法可解,唯有身为大藤峡公主的吉祥体内的蛊王。可是当日也是为了护着皇上,司夜染不是早就设法将吉祥体内的蛊王毁了么?”

    怀恩又仔细想了一回:“微臣也曾担心司夜染会不会将那蛊王留在自己身上,可是大藤峡的规矩,那蛊王只能养在大藤峡最高贵的女孩儿的身子里,且那女孩儿一旦婚配,就失效了,所以怎么都不可能啊!”

    皇帝这才微微睁开了一点眼睛,望着怀恩。

    正是因为当日司夜染死状惨不忍睹,肚烂肠穿,所以他才同意急急火化了。

    而后来兰芽要求要见尸首,皇帝才没有答应。只因兰芽见过曾诚的死状,皇帝不想叫兰芽知道司夜染也同样死在百花蛊之下,否则兰芽就会明白许多事——譬如曾诚真正死在谁的手里,以及他这个皇帝一旦下了决心,对司夜染能有多么的狠!

    皇帝叹了口气:“怀恩啊,你说小六的尸首是你亲自验的,死得肚烂肠穿……你办事,朕是放心的,只是朕实则也始终还有一个怀疑:那尸首恐怕不仅是肚烂肠穿,便连面目四肢也被那蛊虫吃得千疮百孔了吧?”

    至于后来的什么火化,凭小六在宫里这么多年的经营,想要买通几个惜薪司或外安乐堂的小太监,简直是易如反掌。就连那个曾经乖乖去给小六净身的刀子匠王顺儿,那个当年曾经亲手给怀恩净身的、在宫里呆了几十年的老东西,不是也在听说了司夜染死后,竟然也一根绳吊在门框上自尽了么?

    这宫里的人心啊,有些看似是在他这个皇帝手心儿里的;可是他们究竟向着谁,就连他都不知道。也许在那些人心里,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永远轮不到他这个孤单坐在龙椅上的人来当啊。

    怀恩点头,可是随之心下也是狠狠一震:“所以万岁担心,那不过是司夜染设的一个局?可是怎么可能?百花蛊无解啊!”

    皇帝叹了口气:“算了,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说‘司夜染’在这世上活着还是死了,朕又有什么好在意的?朕只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建文皇太孙’死了就够了!”

    皇帝抬眸望向殿外煌煌天地,心下无声呐喊:“只要天下都知道‘建文皇太孙’是个真正的太监,不可能有后;只要天下人都知道‘建文皇太孙’死了,那这天下,这大明的江山……便终于稳稳地只握在朕和朕的儿孙手里了,再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抢,再不用担心一早醒来会发现自己被人指着鼻子叱骂‘篡位窃国’!”

    怀恩望着皇帝,迟疑道:“可是……倘若司夜染他没有真的死呢?皇上,咱们又该从何找起?”

    皇帝闭着眼,悠然一乐:“不用找了。朕说了,‘建文皇太孙’已死,至于司夜染,他活着还是死了都不要紧了。只要朕手里还攥着岳兰芽,那朕便可放心,这一生一世‘建文皇太孙’绝不敢再活着出现在这世上;而他也注定了再无子嗣。”

    只要这一辈子死死将岳兰芽攥在手心儿里,小六那孩子啊就一定会投鼠忌器。后来这几年他的做法已经说得明白,为了岳兰芽,他是真的连自己的性命都能放弃,所以只要岳兰芽还在手里,小六那孩子便只会让自己彻底消失在人间,什么都不会做了。

    所以这一生一世,他绝不会让岳兰芽离开他身边。女扮男装又如何?不是太监又怎样?他依旧让她好好地当她的乾清宫总管太监,这一生一世就都留在他的乾清宫里,活在他的眼前儿,哪儿都去不了。

    为了这一天,他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甚至从他们年幼的时候就开始筹备,走到今天,终于得来了他想要的局面。他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至于岳兰芽和秦直碧的婚事……这也早就是他指婚的。他是这天下的君主,他说的话便是金口玉言,谁也不准改。便是建文皇太孙,也不准更改。所以岳兰芽终于嫁了秦直碧,岳兰芽也只准嫁秦直碧。

    他会紧紧盯着他们的关系,只待岳兰芽生下秦直碧的孩子,那么就更好拿捏了。

604.68也许,迟早都要走到这样一步(2更1)

    昭德宫。

    太子步入宫中,首领太监薛行远亲自来迎。

    走进宫里,望见那葳蕤花树之下立着一个穿着碧色衫子的小孩儿。小孩儿衣着自在,头上未曾簪冠,只坐在树下挥动笔墨。

    太子便不由得皱了皱眉。

    薛行远连忙扬声道:“太子殿下驾到,四殿下快来接驾。鲎”

    四皇子朱祐杬惊讶起身,连忙上前跪倒,面上一脸的恭敬,年纪虽小,礼数却半点都不疏忽。

    太子也有些惊讶褴。

    四皇子是宸妃的儿子,此时又被贵妃接到宫中抚育,正是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最强对手。本以为这孩子完全可以仗着贵妃和宸妃对他桀骜不驯,就算僭越,也总归还有年幼作为理由。却没想到这孩子半点没有不合规矩。

    太子便忙上前,深水扶起:“四弟快快请起。你我手足,何须这般客套。”

    四皇子之前因用笔墨,起身又急了,于是这面上沾了些墨迹。太子竟然用自己的衣袖伸过去,爱惜地替四皇子擦去,抚着那柔软的面颊疼爱地说:“四弟原来如此用功,倒叫为兄惭愧。”

    四皇子恭谨回答:“小弟在画这树、这花儿,是母妃娘娘喜欢的。”

    太子看了薛行远一眼。薛行远连忙低声回禀:“四皇子由贵妃娘娘抚养,四皇子称贵妃为‘母妃’,称宸妃娘娘为‘娘亲’。”

    太子心下五味杂陈,淡淡扬了扬眉,走过去看了四皇子的画:“四弟虽年幼,可是画艺却超乎年纪。”

    四皇子天真而笑:“母妃说兰公子画艺绝佳,于是将小弟的画交予兰公子指点。”

    太子心下轰然一声……怪不得四皇子在昭德宫里,作画非要坐在花树之下,身上也非要穿着绿衫子!贵妃这分明是在设法叫兰公子想起故人而心软啊!

    柳姿听见动静迎出来,说贵妃在等,请太子移驾。

    贵妃今日对太子罕见地和蔼,问了衣食,又问功课。太子谨慎对答,小心维持着这表面的平静。

    终于到了午膳的时间,贵妃命摆上了一桌面的吃食,亲热拉着太子一并用膳。

    太子谦辞,反倒请求,说希望与四皇子一道陪贵妃用膳,一同尽孝。

    贵妃却笑:“他还小,自己吃不利索;再说,他今儿答应本宫的那幅画还没画完。咱们先用,稍后再给他重做。”

    太子心下便更明白,怎么都不肯吃。

    贵妃强忍怒火,指着自己刚吃过的饼:“本宫是山东人,最爱吃这道饼。你不爱吃别的,就尝尝本宫最爱吃的这饼吧。”

    太子起身推辞:“天儿热了,儿臣吃不动这干的。”

    贵妃咬牙:“好,那你尝尝这羹汤,全是消暑的。”

    太子再辞:“消暑的毕竟用了寒凉的材料。儿臣这些日子有些腹寒,正克化不了这些寒的。”

    贵妃盯着太子,一时之间气息翻涌。

    眼前这个只是七岁大的小孩儿啊,七岁大!可是他竟然懂得抗拒她,而且一字一句全知道该如何来敷衍她,倒叫她从礼数上挑不出他太大的毛病来!

    由此可见,这个孩子防备她到了何样的程度!将来若这个孩子有机会登上皇位……那她万贞儿身后万事必定都会成空。

    贵妃便冷笑:“东宫,今日本宫念着你娘不在了,心疼你这个孩儿,才特地招你前来一同用膳。谁料想你竟然百般推脱,原来竟将本宫不放在眼里么?今天本宫迁就你,你说这桌上的吃食都不合你口味,是不是?那好,你就说,你究竟可以吃什么,本宫这就叫人现做了送来!”

    事已至此,她今天反倒非要将他置于死地不可!

    太子闻言,心下便知糟了。既然贵妃已经决意孤注一掷,此时此地,还有谁能救下他?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清亮一声:“启奏娘娘,乾清宫总管太监兰公子求见。”

    贵妃一眯眼:“不见。就说本宫累了,谁都不见!”

    孰料外头一阵乒乒乓乓,紧接着一个娇俏身影竟然疾奔入内,径直走进了殿门来!

    正是兰芽。

    绯色蟒袍,腰缠玉带,乌纱折翼冠压住青丝,烘托出她清丽绝伦的眉眼。

    贵妃轻斥:“兰太监,你好大的胆子!”

    兰芽上前跪倒见礼:“微臣自知有罪,便请贵妃娘娘下旨杀了微臣吧!”

    贵妃陡然一惊:“你当我不敢?!”

    兰芽淡然俯首:“凭皇上对娘娘多年专宠,娘娘自然没什么不敢的。且莫说微臣只是皇上和娘娘的奴才,就算是当朝大臣、皇室宗亲,甚或宫眷嫔妃,只要娘娘想杀,又有谁是杀不得的?”

    贵妃纵声冷笑:“你胆敢要挟本宫?你当真以为,本宫就杀不了你?就算你是乾清宫的总管,即便御前的人都要皇上亲自处置,本宫就奈何你不得了么?”

    兰芽淡淡地笑:“那就请娘娘下旨吧。”

    贵妃咬牙切齿:“来呀,将兰太监给本宫拖了出去,廷杖伺候,打死不算!”

    兰芽慨然微笑:“贵妃娘娘一向最有魄力,万望贵妃娘娘直接打死微臣,方不损贵妃娘娘这多年来的威名。千万别因为微臣是御前的人便手下留情!”

    贵妃气得浑身颤抖:“拖出去。打死她,打死她!”

    阖宫大惊,可是也都不敢惹贵妃,两个太监上前将兰芽架了出去。

    可是廷杖还未开始,乾清宫便得了消息。小包子哭着跑到皇帝眼前。皇帝一听贵妃下旨打死兰芽,心下也是陡然一惊!

    这天下,谁都可以死,目下唯独这个兰太监死不得!

    皇帝急忙下旨,令段厚亲自去昭德宫。

    段厚发了疯似的跑进昭德宫去,这边厢廷杖刚刚举起。段厚顾不得还在门口便高声嘶吼:“皇上有旨,赦免兰太监一应罪名!”

    贵妃听了便一怔,忍不住问身边的柳姿:“他在说什么?他难道是说皇上竟然为了一个太监的性命,这么公然下旨否了本宫的心意?”

    柳姿心下也是难过,却也只能点头。

    贵妃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里:“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无论本宫想做什么,无论本宫想要除掉谁,不管是从前的皇后,还是曾经的太子,皇上就算心里都明白,却也都任由本宫。只要是本宫想要的,只要是本宫说过的话,他全都不会说一个不字。又何曾这么急着下旨,叫太监满后宫地嚷嚷着要否了本宫的旨意去?”

    这难道是想让阖宫上下都猜测,皇上这是再也不在乎她了,她终有一日要彻底失宠了么?

    兰芽得了旨意,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给自己压惊,冲进寝殿抓了太子的手就往外跑。

    太子惊魂难定,一大一小跑在宫墙夹道里,前路漫漫,太子只知道紧紧攥住身边这个人的手,只知道——在最最危机的关头,只有一这个人肯来救她,豁出自己性命地来救她;这宫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才能救得了他。

    他便定定地望住她的侧影,认真地问:“兰伴伴,你会一辈子都陪在本宫的身边,永远都不丢下本宫一个人么?”

    脚步不停,兰芽生怕贵妃不顾一切派人追出来,于是边跑边回眸来看太子。

    她该怎么回答?

    纵然还是个小孩子,可是他早慧,她若撒谎,怕骗不过这孩子去。

    她想了想,只淡淡答:“殿下,这世上何事敢称永远呢?微臣命若草芥,随时可能如今天一般丧命,所以又何敢向殿下承诺?”

    太子忽地停住脚步,用力扯住她的手:“本宫答应伴伴,只要顺利继承大宝,本宫便赐伴伴金书铁券,不论何故,皆免伴伴死罪!”

    兰芽心头也是一热。大明建国以来,金书铁券只赐功在江山的公、侯、伯。而倘若她有机会获得……便能保家人免死。

    兰芽撩袍跪倒:“微臣发誓,一定会让殿下顺利登基!”

    为了这金书铁券,她也忍不住动了除掉皇帝之心。

    她握住太子的手:“淑妃娘娘在世时,曾托付微臣一件要事,只是微臣彼时无力承担。这一辈子,微臣被淑妃娘娘托付了许多事,有些微臣做到了,有些微臣做不到。此时想来,淑妃娘娘对微臣最大的托付便是太子殿下,那微臣便索性将淑妃娘娘从前的那桩托付也一并完成了吧。也算……叫淑妃娘娘在天之灵瞑目。”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605.69去其羽翼(2更2)

    消息传到宸妃耳朵里,她大喜过望。

    因兰芽护着太子之故,她早就恨不得早早除了兰芽去。

    她便叫海澜将东厂厂公凉芳请进宫来。

    凉芳曾被暂时免了东厂的职司,可是随着吉祥死去、流言平息、宸妃复宠,凉芳便也重新复出。更因为司夜染的死,他替皇帝和怀恩都立了功,皇帝这便重新复了他东厂厂公的职司。

    凉芳进宫来,却暂时没办法进殿去,因听见四皇子正在殿内哀哀哭泣。

    在昭德宫里目睹了那一场,四皇子被吓坏了,回来便跟娘亲恳求说不要当什么太子了。四皇子哭泣:“娘亲难道忘了,本朝有过三位太子:贵妃娘娘的皇长子刚封了太子就夭折,分明是上天不授;接下来是悼恭太子,也是惨死;而今天儿子亲眼目睹贵妃娘娘想要逼死现太子……娘啊,儿子怕了。鲎”

    宸妃大失所望:“你怎会说出这样没有出息的话来?自古帝王,谁人能不经历这般坎坷?生死与江山相比,你怎可贪生怕死?”

    四皇子却是哀哀哭泣:“……太子哥哥还有兰太监拼死护着,倘若儿子将来有这样一天,又有谁人肯为儿子这样不顾一切?”

    宸妃也被问得怔住,呆呆望向门外,看见了那立在艳阳之下却仍周身冷艳的凉芳。

    儿子问得对啊,倘若儿子将来也有这样一天,儿子又能依靠谁?是站在艳阳之下的凉芳么?

    她跟凉芳,那点子从小的情分,这些年的宫廷岁月里怕是也早都耗尽了。如今她还要怎样才能得到凉芳全心全意的维护?

    四皇子被带下去,凉芳进殿施礼。

    宸妃上前搀扶,如玉的指尖伸入凉芳衣袖去,缓缓滑动:“师兄终于肯来看小妹了。”

    凉芳却眉间一蹙,竟然冷冷退后,径直避开了她。

    恭谨地施礼,道:“奴侪是太监,娘娘抬爱了。”

    宸妃踉跄:“可是我却知道,你的心没死!宫里宫外都有传扬说有法子,等本宫得了机会,便派人替你去找!”

    他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娘娘说笑了,奴侪的心已经死了。绝无复苏的可能。”

    宸妃眯眼盯着他:“当日曾诚死了,你的心却还没死!”

    他神色依旧清淡:“是要留着那颗心去报仇。如今大仇报了,这颗心便死去了。”

    宸妃扑上来紧紧抓住他:“可是那兰公子还没死。你再除了她去,岂不是将才仇报得更干净?眼下便是绝佳的机会,贵妃恨毒了她,皇上也会因为贵妃之故而厌弃了她去,只要你稍稍使力,她便死定了!”

    凉芳垂眸想了想,然后说:“好。”

    .

    贵妃气病了,太医竟然三次提醒过皇帝,要“早做准备”。

    皇帝恼得将整个寝殿里所有见得到的物件儿都砸了,捉着那太医的领子逼问:“你叫朕准备什么?你胆敢叫朕准备什么,你说!”

    所有人都吓坏了,兰芽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劝解。皇帝回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兰芽脸上:“还不是为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无论因为何人何事,朕从未曾对她说过一个不字,今日却因你之故将她气成这个模样!”

    兰芽跪倒,无痛无欢。

    早就知道,是这样了……

    皇帝在乾清宫里闹够了,亲自到昭德宫的时候却是冷静而又温柔,坐在榻边握着贵妃的手,喁喁地说着当年的情话。

    贵妃垂泪:“妾身自知时日无多,身后最怕要留下皇上一个人……从皇上两岁,妾身就未曾离开过,妾身好怕皇上会孤孤单单一个人……”

    皇帝落泪:“贞儿,求你千万别这么说。除了杀了兰太监之外,朕什么都肯答应你。只求你别这么放弃,只求你好过来……”

    贵妃闭上眼睛:“皇上……唯有换过太子,妾身才能永远陪在皇上身边。妾身这一生受皇上宠爱,除了遗憾没能替皇上留下一儿半女之外,妾身唯剩下这一件遗憾。”

    .

    兰芽被皇帝狠狠甩了一个耳光,担心秦直碧看出来,是夜便借故留在宫里,没跟秦直碧一起出宫去。

    小包子小心替兰芽敷脸,也忍不住难过:“没想到皇上对公子竟然如此狠。”

    兰芽倒是幽幽一笑:“这又有什么奇怪。为了贵妃,皇上可以废了结发之妻,可以与生身母亲争辩,可是不顾后宫嫔妃的死活,甚至对悼恭太子的死装聋作哑……我不过是个奴才,皇上自然没什么舍不得。”

    小包子也是叹息:“奴侪对皇上只觉灰心。”

    兰芽缓缓道:“太子会是个好皇上。”

    小包子惊讶望住兰芽。

    兰芽垂首:“伴君如伴虎,若是君王无道,受苦的便不只是天下百姓,首当其冲是我们这些伴在皇上身边的人。”

    小包子垂下头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点头:“我想见凉芳。”

    .

    贵妃病重,皇帝失魂落魄,什么都顾不上。兰芽趁机在御马监的内库,再度见了凉芳。

    凉芳越见清冷,面上被铅粉盖去了所有的温度,唇上却连口脂都省了,只剩下一脸的霜白。看上去果然只是个行走的死人罢了。

    见了兰芽,他面上也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只拢拢袖口淡淡说:“宸妃让我杀了你。”

    兰芽却笑了:“好啊,终于等来她这一句话。”

    凉芳却依旧淡淡的:“可是如果连你也死了,我在这宫里就更寂寞了。”

    兰芽轻哼:“可是你若不杀我,我却也早晚要杀了你的。我没忘了你做过的那些事,比如梅影。”

    凉芳依旧没有喜怒:“人迟早都是一死,我跟她早晚能再相见。倒不必你着急。”

    兰芽错开眼珠儿去看那满满七窖的黄金:“凉芳,倘若我死了,这御马监就都是你的了。可是御马监也不过是排名第二,总归在司礼监之下。所以倘若怀恩不在了,那司礼监就是你的了。”

    东厂厂公本身就兼差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若掌印太监死了,自然由秉笔太监递进。

    凉芳转眸望过来:“我要司礼监做什么?”

    兰芽摇摇头:“不做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连我也不在了,你在这宫里总得有点寄托才好。不然你这么寂寞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趣?”

    兰芽说着走上前来,低低凑在凉芳耳边:“为了曾尚书,也别放过他。”

    .

    亲自目送凉芳背影离去,兰芽立在夜色中良久。

    想到怀恩,她便不能不想到怀仁、怀贤,不能不想到公孙寒、仇夜雨,不能不想到清芳、沁芳,不能不想到长乐,以及……初礼。

    初礼。现在想到初礼,还会心痛。倘若不是因为初礼的身份,无论她还是藏花,又怎么忍心除掉了他去?

    怀恩,那历经三朝,名满天下的“好太监”,永远代表着光明与忠诚,只要有怀恩在,司夜染永远是潜行在黑暗里的宵小之辈。

    也该到了清算这一切的时候。

    .

    司礼监,夜半更深,怀恩与凉芳对坐。

    宫里情势因贵妃的病,怕是又要陡转,两人都有些皱眉。

    怀恩道:“你曾是贵妃娘娘宫里的首领太监,又是宸妃娘娘的师兄,想来你定然站在四皇子一边。”

    凉芳却轻哼:“话虽看似如此,可是也要看上天是否帮忙。学生早早安在那帮子太医府里的眼线都传了线报回来,说太医们回家都说贵妃大限到了,熬不过这个月去。”

    “哦?”怀恩也是挑了挑眉。

    凉芳依旧淡淡地:“倘若还没等到换了太子,贵妃就薨了,那宸妃母子登时便失了倚仗。太子却不同,太子先有太祖礼法护着,又有太后扶持,只要贵妃薨了,皇上便也不能再违拗太后。反观太后,这几年闭门不出,却将身子调理得康健,说句掉脑袋的话,再活十年都不难。”

    怀恩便也皱了眉。

    .

    想要换太子的事,皇帝也是举棋不定,便悄然传怀恩来商量。

    怀恩力谏皇帝万万不可动摇国祚。

    皇帝心下难过:“可是倘若朕不换太子,难道眼睁睁看着贵妃她……?”

    怀恩提起这些年的旧事,提醒皇帝:“皇上难道忘了,为了能护住大明江山,为了能替太子扫清将来的障碍,皇上动了多少年的绸缪。眼前大业初定,皇上怎能再做动摇?”

    皇帝心下一动,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

    那些年的那些事,只有主仆几个人知道,如今张敏已经不在了,就剩下个怀恩。

    只要怀恩也不在了,那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了。

606.70妃子啊……

    毫无预兆,皇帝忽然下旨革去怀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逐放到太祖皇帝朱元璋老家凤阳的孝陵去司香。

    旨意来得毫无征兆,而且这是扶保了三朝,排名内官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啊!皇帝虽然没要了他的命,却直接将他贬到了凤阳去,连公孙寒曾经贬到南京的待遇都没有。若此,便是此生此世君臣再不见面之意。

    朝廷上下不免猜疑,怀恩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落得这般下场?

    此事一出,最为惶惶不安的便是万安。

    怀恩是内官之首,万安是外臣之首,皇帝说贬了怀恩就贬了,那他怀恩生死岂不都只在皇帝一念之间褴?

    怀恩使了不少银子,从司礼监、从前怀恩身边儿的人那边打听到了些消息,都说是皇上曾经将易储的意思问过怀恩,怀恩力阻。除此之外,怀恩没做过任何忤逆皇上的事儿。

    万安虽听得明白,可心下却反倒更举棋不定。私下找贾鲁谈了,贾鲁却只是冷笑:“老爷当了贵妃一辈子的奴才,纵为当朝首辅,可是也同样凡事任凭贵妃驱驰。老爷又何必为难,依旧鞍前马后伺候贵妃就是了。总归老爷总以为,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贵妃掌心儿。鲎”

    “只是,老爷此时也总归想想,倘若贵妃先走一步,老爷如今这位极人臣的富贵荣华又该依托给谁。别左右摇摆不定,一旦选错了人,新君登基便会第一个不放过老爷!”

    万安也是心下成灰。

    夜幕降下,这一晚犹豫之下还是去了侧室王氏的房内。

    自从将贾鲁的母亲接回府来,万安已经有许久没来过王氏的房间,王氏也颇难过。不过好在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那份争宠的心也都淡了。今晚却见相爷毫无征兆地来了,王氏欣慰之余,心下倒也明白。

    伺候着老爷吃了晚饭,借着两盅小酒,王氏便道:“老爷今晚到妾身房来,定是有事。想来妾身这些年能替老爷出力的,都是贵妃那边的事。”

    万安这个侧室王氏与贵妃亲弟万通的妻子是姐妹,借着这重关系,王氏能随意进出贵妃的昭德宫,借以替万安和贵妃之间沟通消息。

    万安便将情势说了:“唯恐圣上下一个要问的就是老夫。老夫若答得不合圣意,圣上怕也会革了老夫的职。”

    眼下贵妃病重,皇上这真的是急疯了。怀恩都能贬,他万安就更没个保障。

    王室便道:“老爷既然明白皇上的心,便顺着皇上说罢了。再说换了太子,本来也是贵妃娘娘的心愿,这又有何为难?”

    万安叹息:“可是你在宫里也看得明白,贵妃这一回怕当真是时日无多。倘若老夫附议换太子,而贵妃却薨逝在前的话,那当今太子一旦登基,第一个杀的怕还不是老夫?”

    两口子说来说去,万安忍不住冷叱:“说来说去,还不是贵妃叫咱们为难!她要活就赶紧好起来,要死就赶紧死了吧!”

    王氏愣住,便也想明白了老爷的话,便吓得手上的饭碗都掉到了地下,摔得粉碎。

    “老,老爷……这,这万万,万万不可啊!”

    万安目露凶光,“她迟早一死,老夫却如何容得她却来拖累了老夫现世!”

    王氏吓得匍匐跪地:“老爷,妾身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哪!”

    万安蹲下来,盯住王氏的眼睛:“咱们年岁都大了,还能有几天?贵妃是侧室,最后一口气还在为扶正拼争;可你呢,你这一辈子替老夫办成了那么多事,怎么就最后这一下胆怯了呢?”

    当晚万安府中的厨房便都没闲着。翌日一早,王氏以侍疾的名义便进了昭德宫。

    .

    贵妃病重,吃不下喝不进,王氏带来的是贵妃家乡青州的饼。这饼是贵妃最喜欢吃的,宫里御膳房虽说也会做,但是总归做不出家乡的味道来,王氏带来的说是跟她姐姐、贵妃亲弟弟的妻子学的,好歹请贵妃娘娘尝一口。

    饼端过来,贵妃闻了一下便欣慰一笑,“果然,是家乡的味道。本宫记着,那揉面的时候得用东山上长的一种艾草煮出来的水,才能有这样的香气。”

    人之将死,便难免生出落叶归根之念,便格外喜欢着带着家乡味道的东西。贵妃便强撑着吃了几口。王氏终究办成了这件事,心下又是开心又是忧虑。

    这饼实则是干净的,自然不敢放任何毒药。

    贵妃是何等精明的人,况且贵妃吃东西,也总要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先吃过了才行。

    这饼的心思实则动在用料上:饼里添加了黏米。

    这本身没有错,青州老做法就是如此。只是贵妃此时病重,克化不动,于是尽管只吃了几口,却都堵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便歇了一晌的午觉。可是因那饼堵着难受,她睡得便不安稳,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转向了窗口——

    竟然又是那样!

    窗外不知何时阴沉了天,明明白日里却像是夜晚,天地都是灰黢黢

    的。一阵大风吹来,树影摇晃,那迷迷蒙蒙里窗口竟然就又多了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形!

    那女子轻轻呼唤:“娘娘,奴婢来接娘娘了……”

    贵妃惊慌大叫:“外头是谁?谁?!”

    气息陡然翻涌,可是喉头却像是堵了一块铁。贵妃按住自己的颈子用力呼吸,却只觉颈子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她用力踢打床栏,拼尽最后。

    .

    乾清宫,皇帝知王氏前来探望贵妃,因那是外命妇,不宜皇帝亲自见,于是便忍耐着坐在殿内看书。

    这时外头来人,急匆匆先告诉给了兰芽。

    兰芽听了,立在殿门外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然后才躬身进殿,向皇帝禀告。

    皇帝抬起头来,无声盯着兰芽:“兰卿,你说什么?”

    兰芽便再叩头禀告一次:“昭德宫送来消息,贵妃娘娘……薨了。”

    .

    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昭德宫。

    没坐辇车,那抬辇的内官分明都跟在后头一路跑着呢。等到一个跟头绊在昭德宫的门槛上,皇帝才将自己摔明白过来。

    原来竟然是他自己一路狂奔来的。脚上早跑丢了靴子。

    他却也都顾不上,一路连滚带爬地进了贵妃寝殿,贵妃已经直挺挺躺在榻上,再无回天之机。

    太医们都上前连连叩头,自称有罪。

    皇帝站不稳,跌倒在地,却还爬着爬向那个还是先走了一步的女人。

    他捉着她的手,心碎成齑粉,却竟然哭不出眼泪。

    他只是嘶声地哀嚎,像是受了伤的兽一般顿足捶心地哀嚎。

    所有人都上前拉住他,苦苦地哀求。就连太后闻讯也亲自赶来,由恭慎夫人扶着,哀哀地劝他节哀。

    他猛然回头,恨恨盯着地下跪满了一屋子的人,睚眦俱裂:“她走了,她终于先朕一步走了,你们这回终于都满意了是不是?”

    “我知道,你们一个一个的心里全都不待见她。只因为我心里只喜欢她一个,只因为她年纪比我娘还大,所以你们合起伙来拼命想要我废了她,厌了她,甚至杀了她!”

    “现在,她终于走了,走了!你们看啊,你们都满意了么?你们这下开心了,你们倒是都笑啊!”

    所有人都吓得不敢抬头,连连叩头。

    太后哀哀落泪:“皇帝……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皇帝摇头,跌坐在地:“我知道,她也有错。可是她之所以会做这么多的错事,还不是被你们逼的!她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唯有朕,唯有朕的宠爱。她这一生最担心她的年纪比朕大太多,她怕她先走一步之后却不能永远陪在朕身旁。”

    “朕是天下之君啊,朕可以将中宫之位按着自己的心意给了她,让她从此安心。可是你们偏偏都不让,只因为她年纪大,就非要替朕另择中宫!”

    “从前最难的时候,只有她陪着朕,你们全都逃得远远的。等朕登基之后,朕也要生生死死都只要她陪在朕身边儿,你们却逼得朕这么多年来怎么都做不到……朕既然做不到,便逼得她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她终究只是个女人啊,一个女人为了能正位中宫,她只能使出这样的手段……”

    “是你们一起杀了她,是你们!朕会永远都不原谅你们,不会!”

    ---题外话---【明天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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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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