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东西二宫
紫府大堂位于东安门北,位于皇城东端。
灵济宫则位于皇城西侧。
灵济宫与紫府,一西一东,隔着整个皇城。
虽然出自同门,却已俨然分为两家。紫府纵然手眼通天,可是灵济宫中这一宵所发生的事,紫府却也无从知晓。
紫府,清晨。
白忙了整夜的仇夜雨气急败坏地直奔进公孙寒的卧房,顿足捶胸地非要他干佬儿给他一份手令,授权他亲手宰了冯谷那老小子!
公孙寒的靴子刚蹬上一只,便问:“竟是为了何事?”
仇夜雨气得眼圈儿发红:“城中有一间人牙,近来频频买进少年。牙行的位置恰恰在‘春和号’前街……儿子便觉事有蹊跷,怕是与司夜染有关。”
“儿子便安排了人,昨晚要将那些人都拿下,仔细盘问清楚。原本已将收网,谁知冯谷那老小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抢先一步拦住了人牙的车队!他这一搅合,等儿子的人赶到的时候,才发现车上已是空了,那些少年全都四散奔逃而去!”
公孙寒听完便蹙了蹙眉。他老奸巨猾,自是不至于如仇夜雨那般沉不住气。他只安然伸出另一只脚,伺候他的小太监忙不迭跪着把他另外那只靴子也穿妥当了。
公孙寒这才起身,鹰眼冷寒:“冯谷在辽东监军三年,日前方奉调回京。他哪里知道你与司夜染的龃龉!”
公孙寒说的没错,冯谷昨晚不过循例办差,做的都是分内之事。他只不过出现的时机不对。
仇夜雨略一冷静,便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不过是被司夜染利用了!”
“呵呵,呵……”公孙寒笑声如夜枭,“不是他,还能有谁?他表面输你一局,实则那些人一个都没能落到你手上!”
仇夜雨咬牙:“我不会放过他!”
公孙寒森然一笑:“既有了昨晚的过结,你日后就算再想捉人,却也师出无名。否则昨晚的事,就成了你先挑起事端……若是闹到皇上和贵妃娘娘眼前,左右全成了你的错处!”
仇夜雨顿足:“那儿子难道就吃了他这个哑巴亏?”
公孙寒笑声恻恻:“急什么,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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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既起,宫墙四合。
兰芽为虎子敷好了药。抬眼望向窗外,目光忍不住随着一只纤尾碧蓝的蜻蜓儿,翩跹而去。
虎子、秦直碧、陈桐倚等人她全都见着,偏不见了冰块。她几番追问,息风默不作答——可是她绝对不信他们没见过冰块!
难道,冰块竟然已经被他们给……
虎子无声醒来,正是望见这样一幕。
后脑依旧闷痛,他却只问:“兰伢子,你——没事吧?”
兰芽赶紧回眸,敛住神伤,只摇头一笑:“你醒了?头还痛不痛?”
虎子一把攥住兰芽手腕,再急急追问:“告诉我,你没事吧?”
兰芽一笑:“你担心我会寻了短见?——嗯,你醒来之前,有那么一瞬,我的确曾经这样想过。”
“……可是我此时,已是改了主意。我现在想要活下来。而且,是好好地活。”
她面色宁静,浅笑轻睐。窗外宫墙红影,透过纱窗,落在她面颊,竟仿佛染就一抹胭脂。
虎子却反倒看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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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我意听兰
灵济宫乃为皇家敕建,规模盛大,前后共有房舍三百余间。
兰芽被安置在“听兰轩”。
息风亲自带兰芽到来时,兰芽的目光在门外楹联处略停。
楹联云:“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
兰芽轻哂。
息风如一道影子跟在她身后,一双眼睛盯着她。
兰芽便转身来:“你家主子以唐太宗自比,未免太自不量力!”
此楹联原是摘自唐太宗李世民《芳兰》诗中两句。以唐宗功绩,采兰说是豪情;可是以他小小阉人之身这样说,只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息风眸中漾出冷色。
兰芽笑意不改,环望宫阙高台:“更何况,此地为明宫,你家主子竟然还惦念唐宗——怎地,难道他不满当今?”
息风怒喝:“休得放肆!”
兰芽一笑迈入门槛去,眸色渐冷。
她讨厌这一切。无论“听兰”之名,还是那楹联之意!
她就像是被扣进了瓷罐里的蛐蛐儿,而他则隐在罐子外,只伸进一根草苗,逗弄着她,让她焦躁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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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视雅室,兰影静香。镂雕的紫檀落地花罩,将房间隔成三间,两明一暗。
最西边加了个暖阁,隔着碧纱橱,隐为内卧。
外头两明间,东为见客,西为书房。都精巧雅致,既有男子书房的规制,却又隐隐还有女子闺阁的秀美。
她的眉心便蹙得更紧。
索性走到书案边,抓过笔来,却空对着展开的宣纸,不知该如何落墨。
“公子要写字么?奴婢来侍墨。”冷不丁,门口处传来清凌凌的嗓音。
兰芽抬头望去,在门口光影里,立着个石青袍服的小内监。竟也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黑白明净。
见兰芽望他,小内监深施一礼:“回公子,奴婢叫双宝。公子的衣食寝居,便尽可交付奴婢。”
兰芽暗惊。她怎么能容一个小太监来贴身伺候她?
她遂笑:“小公公说笑了。我在此间不过囚犯,怎敢劳动公公?”
双宝眼珠子琉璃样闪动:“公子过谦。大人吩咐得明白,要奴婢好生伺候公子,必不让公子受半点委屈。”
妈蛋!
口蜜腹剑,说得好听!
兰芽面上却只一笑:“那与我同来的几位公子呢?大人是否也如此吩咐?”
双宝诡黠,避重就轻:“大人具体如何安排,奴婢没有资格知晓。”
双宝眼珠子转了转,凑近一笑,压低了声音:“奴婢只私下听说,那几位也被各自安排了极好的住处,都有专人伺候……公子且放宽心。”
兰芽盯着双宝,忍不住咯咯一笑。
——司夜染挑来“伺候”她的,果然聪明伶俐,左右逢源。既似乎透露给她一些事,以取悦于她;可所说的却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让她依旧如被困雾中。
还没跟司夜染当面较量,却要与身边儿这小太监先斗上一番了?
兰芽坐下,伸手抓过书案上一个钧窑的笔洗,猛然扬手,将那笔洗脆生生砸碎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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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故意陷害
陶瓷声碎,兰芽朝门外扬声:“大胆双宝,竟敢当着我的面摔碎笔洗!你既然不耐烦伺候我,不妨直说!”
守在门外的锦衣郎闻声,便都冲进门来。
双宝大惊,不敢置信地仰头望向兰芽。此时已明了,兰芽根本是故意陷害于他!
双宝却也只能急忙撩衣跪倒,颤声乞求:“公子恕罪,奴婢岂敢!”
息风无声走进来,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
兰芽这才寒声而笑:“将军,敢问这位小公公是你们大人派来伺候我的,还是监视我、折磨我的?这‘听兰轩’里,究竟我是主子,还是他是主子!”
双宝叩头如捣蒜:“公子折杀奴婢,奴婢万万不敢!”
息风长眸里并无半分波澜,只冷冷问:“你想怎样?”
兰芽冷笑:“若真听我的,先将他拉出去打!杖责四十,打完了再说!”
双宝一听,登时魂飞魄散。膝行上来一把抱住兰芽脚踝:“公子饶命,饶命!”
当真杖责四十,他就算不死也得残废了!
兰芽却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双宝只能转向息风,哀声求:“将军……救命。”
息风额角青筋直蹦,却只寒声:“拉出去,打!”
双宝被锦衣郎拉出去,哀哭之声响彻宫阙。不多时,墙外便传来皮肉凛然之声。
兰芽稳坐,只抬眸望向息风。
息风亦不动静听。
兰芽心下月默数过廿,隐约听得双宝已是没了动静。这才起身朝息风抱拳:“将军,就打到这里吧。若真给打死了,将军怕也不好交差。”
息风盯着兰芽,黑瞳无温,一抬手:“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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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宝挨打时的哀声,早已飞跃宫墙,传到了花园中去。
司夜染斜卧胡床,听着,不过眉梢微微一动。
藏花细心为他剥着一只石榴。榴红染满指尖,更显娇艳。可惜,他却看得出,这一刻大人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这里。
他便忍不住说:“那丫头真好大的胆子!待属下去教训她一番。”
司夜染却笑,伸手扯住藏花皓腕:“你急什么?她急着立威,急着跟我抢人,不过是因为明白自己已站在悬崖边儿……她害怕了,才会这样急。”
他眯眼望着藏花:“而你,又何必这样急?难道你也在害怕么?”
藏花骨子里压不住的轻颤而起,面上只恭顺地笑:“大人说的对。藏花还有大人,藏花又怎会害怕。”
说得容易,却终究意难平:“只是,大人,难道双宝就被她白打了?”
司夜染略一思忖:“你亲自去给双宝家送二十两银子。就说那孩子在宫里一切都好,本官会亲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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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听兰轩大门落锁。
兰芽这才亲自走入双宝卧房。
在宫里,小太监没资格请太医诊治。息风午后来扔下一包药,便也走了。
那孩子独自在夜色里疼得呻.吟,又不敢大声,只能抽噎着吞下眼泪。
兰芽不声不响抓过药包,到廊下凑近小炉子吹开了隔火的灰。火苗重新燃起,彤红的光照亮兰芽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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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抢你的人
双宝一见是兰芽,登时满脸惊惧,想要从榻上滚下来施礼,却疼得不敢动。一时急得都要哭了,只哀求:“岂敢劳动公子!公子请回吧,双宝自己来。”
兰芽也不搭理他,手脚利落地煎药。
待药香渐起,白气氤氲了眼睫,她才盯着火苗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我今儿原本就是故意冤枉你,故意要让你挨这顿打!”
没想到兰芽自己说破,双宝倒是一怔。
兰芽咬唇:“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既然到我身边儿来,你就得与我一条心。否则,就算你是大人派来的人,我也一样有办法要了你的命去!”
双宝不敢吱声。情知今天如果不是打了廿下就停了,而是结结实实打满了四十板子的话,他此时早已不在人间!
……自然也听说,原是她中途喝止。
兰芽熬好了药,捧过来扶着他喝。
映着炉子里的余光,兰芽幽幽说:“我明白,你惧怕你们大人。他手段毒辣,倘若你不听话,他有的是法子让你死;可是我要你知道,其实我也一样狠,若你想向你主子出卖我,我一样有法子让你死得无比凄惨。”
双宝捧着药碗,手指头都颤了。
兰芽盯着他:“你若想活,就得跟我一条心。否则我明日就去找你主子,告诉他我不满意你这奴婢,让他调了你走。”
一听这话,双宝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吓得将药碗都撂下。
兰芽便点头一笑:“看你这样子,已是明白了我的话——你主子既派你到我身边来,便是给了你任务;倘若你被换掉,便等于是没能履职。若这么走了,你从此在你主子心里就也成了个废物。一个废物,以你主子的性子,又何必还留着?”
她说的没错……双宝忍不住哽咽,深深点头。
兰芽紧盯着双宝的眼睛:“所以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我一条心。若你答应,你我便相依为命,我跟你发誓,倘若你将来因为我而遇见半点危险,我一定拼了自己这条命去设法救你!”
“而你也可以再想想你的主子——他手下爪牙众多,你实在是靠不上前的。便如今天我这么冤枉你,你主子也绝不会亲自现身来救你……孰重孰轻,你自己不难想明白。”
双宝哭出来:“公子,你在逼奴婢!”
兰芽承认:“没错,我就是在逼你。此时我就是淹在水里的人,你就是我急需的救命稻草。我注定攥死了你,你若不帮我,那我便将你一同拖入水底,陪我同死!”
此时此境,她实在势单力孤。她只能这么豁出去一拼,从司夜染手里抢过来一个是一个!多抢过来一个人,她也许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便多一分将来报仇的希冀!
双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趴在榻上向兰芽叩头:“公子你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背叛大人!”
兰芽缓缓起身:“既如此,你便好生将养吧。”
兰芽抬步便走。门外,暗夜幽蓝,恍有一只黑翼大鸟,从白月前凌空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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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急着看两人的对手戏……内个,别急,已经开始了,后面全都是,大家又何必急于一时内?嘿嘿~以司夜染的性子,他必定要充分考验和观察对手,只有当对手符合了他的标准、通过了他的考验,他才肯面见的……如果随随便便就出来了,那就不是本文里的司夜染喽。好戏每天继续,大家耐心细品。】
50是我错了
心内苦寂,夜色便显得更加漫长。
兰芽跌坐在座中,闭上眼,都是星光灯影里,冰块若近若远望来的目光。
他为了救她,什么都能豁出来。可是她竟然无从知道他下落,甚至都不确定他究竟是生是死……
她此时宛如被锁在笼中,无法探知身外半点消息。双宝是她目下唯一的机会。
她急,于是她使出的是最刚烈的手段。却忘了,冰块是命,双宝何尝不是一条命?
她叹息一声,又再起身,走出门外。
双宝那孩子,在夜色中压抑的哭声更加悲惨。
兰芽轻轻走过去,把着门棂轻声说:“双宝我收回前言。今日的事,总归都是我错了。连累了你,对不住了。”
月色如水,潸然而下,淋湿她脚下地面。
兰芽疲惫转身,只觉脚步千钧沉重。
廊外花影、空中楼阙,尽数在她心中都化为家宅那一片倾颓焦土。
背后,双宝却止住了哭声。
院落里静静的,只有风声掠过花叶而去,宛若衣袂翩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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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兰芽专心照顾双宝的伤,每次煎药换药,兰芽都只沉默做事,再没说过什么话。
双宝反倒更有些局促不安,日甚一日,望她的目光越发闪转。
幸好双宝的伤虽然看着吓人,却都只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兰芽情知,打板子的锦衣郎手下都有分寸,没照实了打。
半月之后,双宝已经能下地。双宝好了,兰芽自己倒熬得瘦了一圈儿。
兰芽看他自己走两步,身形还算稳当,便笑笑点头,沉默转身离开。
前脚方出门,后脚还在门内,却忽听得双宝低喊:“公子!公子想知道什么,双宝告知公子就是!”
兰芽霍地回眸。
双宝蹙眉:“只是奴婢在这灵济宫中,年纪尚小,人微言轻,所以得知的也不多。奴婢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公子便是。”
兰芽便周身都轻颤起来,已是分不清是疲惫还是欢喜。
她把住门棂,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问:“与我同来的,本还该有个鞑靼少年。”她用手比划着:“他这么高,穿一身白色麻衣。尤其有一双碧眼!双宝,你可知道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只要他还活着,不论他此时处境怎样,也不管天涯海角……她一定都会找到他!
双宝蹙眉,却只是摇头:“奴婢只在内宫伺候,没机会到大门外去。至少内宫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一颗心高高提起,却又重重跌落。
兰芽用力闭上眼睛,只觉眼底酸胀滚烫。
双宝小声呼唤:“公子,公子?”
兰芽深深吸了数口气,才勉强睁开眼,苦涩勾起唇角:“多谢你,我知道了。”
她说罢转身,抬步沉重地走出去。腰身都仿佛被沉重坠着,低低佝偻了下去。
双宝看着,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51竹影深处
双宝伤势初愈,便已恢复听差。
他断断续续为兰芽带回些消息来。
譬如:虎子住在狮子林,由小内侍双喜伺候。伤势已大好了,这些日子来已然下地练举石锁。
陈桐倚等几个少年合住“水镜台”,由小内侍双福、双禄伺候。这些日子都在调理身子,最是安宁不过。
兰芽听得安心,等着双宝接下来说到秦直碧。却只见双宝停顿住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在悄然打量她神色。
兰芽便一摆衣袖:“秦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双宝蹙眉:“那位……曾咬舌自尽,幸被救了下来,却又闹着绝食。”
兰芽急问:“已是绝食了多久?”
双宝垂下首去:“已是五日水米不进,奄奄一息。”
兰芽起身推开双宝,便向外去。
看门的锦衣郎横刀拦住。
兰芽扬声喊:“叫你们息风将军来!若他不在,便请你们家大人来!”
锦衣郎不由仗刀冷叱:“你好大的口气!”
兰芽趁势猛地攥住锦衣郎手腕,将绣春刀抬至她自己颈上,唇角微抬:“……那我今日便也血溅三尺好了。”
红墙夹道悠长,息风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眼前。像是一阵暗色的风,黑瞳冷然:“你又闹什么?”
兰芽见息风来,便不闹了,反而一笑。
息风在这灵济宫里地位高卓,他既然肯来,便证明她的要求已经得到了他主子的首肯;否则,他又岂肯出现?
息风蹙眉:“你又笑什么!”
兰芽莞尔:“烦请将军带我去一趟‘修竹廊’。”
修竹廊乃是秦直碧的住所,方从双宝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兰芽心底竟然隐隐轻叹一声。直碧对修竹,做出这样安排的人,竟有如此一段风骨——只可惜,那是个阉人!
息风面无表情:“那已是要死的人,怕已活不过今晚。你又何必要去?”
兰芽仍然微笑:“我去了,她就能活。”
她妙目轻转:“将军费心费力捉来的人,如果就这么轻易死了,将军和你的主子岂非白忙了一场?”
息风挑了挑眼帘:“你确定?”
兰芽嫣然而笑:“将军难道不想试试看么?”
息风眸色又暗了些,冷声吩咐:“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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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竹廊,果然如其名,修竹掩映,环抱画廊。
只是一进门,便是迎面的森凉。
修竹深处传来困兽般绝望的低低嘶吼。兰芽闻听,便不顾一切朝那声音奔去!
竹影入窗,床榻上的秦直碧已经瘦成了一副骷髅。已经这样的人了,却还被左右两个小内监按着肩头,嘴上、颌下、前襟,竟然是一片淋漓的血红!
兰芽尖叫一声扑过去,发疯般推开那两个小内侍,一把抱住枯瘦如柴的秦直碧,一扭头已是跌下泪来:“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修竹碧影,筛落窗棂。这房中便似挂起一垂帘栊。
那里背光坐着一个人。
皮弁雁翅,锦袍华艳。却因逆着光,看不见面目。
52流水浮灯
寒意从灵魂深处而来,沿着四肢百骸横行而过!
兰芽只觉周身血液都被瞬间抽离,全部的命力全都汇聚到双眼上来,让她忘却了周遭所有,只死死盯住那方向那人!
不,她根本看不清那面目。甚至就连衣冠也不能直接说明什么——原本宦官与锦衣郎的服饰形制,人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她仅从衣冠轮廓无从分辨的才是!
可是却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那里坐着的是那个人!
一宵间灭了她满门,在佛门净地斩杀了她娘亲,又将她岳家烧成一片焦土的妖孽!
她在明,他在暗。他虽然一动未动、一声未出,可是她就是知道他正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
被细密的目光上下逡巡的滋味,仿佛万千虫蚁踽踽爬行……兰芽渐难以支撑,只觉细细的汗沿着发丝,蜿蜒而下。
“你倒以为,我们对他做了什么?”
仿佛等到天荒地老,又或者不过只是片刻须臾,竹影深处传来悠缓嗓音。
恍若琴弦慢挑,又分明白雪冰风,不可思议的绮丽却混着无法耐受的冷。
这嗓音入耳,已不啻九天轰雷。
她就算化成了灰,也绝不会忘记这把嗓音!
兰芽惊栗不止,却死死咬紧牙关强忍住。
此时此刻,她自己的仇只得暂时放在一边,她得先救秦直碧!
她深吸口气,不想让自己的狼狈过多为他所知,只鼓起义气:“这满口满身的鲜血,难道还不是明证么?公公若想杀她,又何须心急若此!她绝食已然五天,熬到此时怕也熬不过今夜——公公又何必动这残忍手段!”
紫府手段,兰芽生为女儿家,爹爹不忍让她听闻;但是宅中丫鬟仆妇的偶尔论及,她也略有耳闻——便有一种酷刑,将沙袋重物压到犯人身上,若沙袋不够,紫府番役甚至亲自坐上去……直至将犯人五脏六腑都压破了,最后血水由口中流出而亡。
她方才进门时,秦直碧所经受的不正是如出一辙!
竹影深处,却只传来恻恻笑声。
绮丽婉转,却声声如针。
又是良久,他悠悠言:“你是说,我是要一个一个杀了你们的?”
“我也曾经以为不是!”兰芽狼狈之下,急呛出声:“我曾以为,若公公想杀,那我们早就没了命了,又何必留到今天!可是眼前所见,或许竟都是我错了!”
竹影深处那人依旧纹丝不动,笑声更为妖娆:“为什么?让我猜猜——是因为你认定我心狠手辣,绝无心慈手软之可能。”
“不错!”兰芽妙目含冰,死死瞪向那方:“你根本没有心。”
“嘁……”又是悠然一声笑,凉可斫人:“你又骂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依旧没动,不过声调微微扬了扬,兰芽便只觉有一团氤氲的玄色雾气,猛然从他那方式升腾而来,渐渐包绕满整间房子!
兰芽也被这气势骇到,却不屈服,反倒明眸晶璨,清媚一笑:“奸人,来杀我呀!”
冰块生死不明,秦直碧又活不过了今夜……也许那阉人就是想一个一个将他们折磨至死!既如此,不如此时拼个鱼死网破,死个痛快!
“这么想死?那我就满足你!”
那人突妖冶扬而笑,猛一挥手:“来呀,便将之前所为,也让她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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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有尖叫声么?】
53水岸风堤
左右立时奔上两个内监,一左一右掐住兰芽手臂,按死了她两边肩头!
榻上已是奄奄一息的秦直碧也瞪圆了眼,拼命向兰芽伸出手去,喉中如困兽哀鸣……却,无力相救。
兰芽索性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将她按跪在地,扯住她头发,将她头向后仰。
她只仰望苍天,面上浮起微笑。
终于可以去和爹娘家人团聚,也好。
她含笑闭上眼睛,等待刀刃斫上咽喉,或者重物压下……却都没有。
只觉下颌猛然被冷冷捏住!
而那只手,冰冷而干燥,指节修长而有力,动作之间没有半点的迟疑。
鼻息之间,冷香缭绕而起。似兰似麝。
是那妖孽!
兰芽本能躲闪,宁死也不肯被他触碰!
却无论怎样,竟然甩不脱他手指。他捏着她下颌,居高临下,目光逡游,仿佛在欣赏一条鱼在砧板上做最后的挣扎。
兰芽愤而睁开眼睛,张口便要骂——却只来得及张口,便被他捏实了下颌,另只手擎过一只瓷盅来,将内中物向她口中猛灌下去!
一股液体冲下咽喉,一股腥气则直冲头顶!
兰芽想躲,却被死死钳住下颌,被迫全都咽了下去。然后便是惊天震地的咳,连涌出的泪仿佛也都带着血腥!
他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目光却依旧如月色薄凉。
“我不过让人给他灌了些鹿血,也值当你这般大惊小怪。真是,愚蠢至极。”
说罢,锦衣轻掠,人已走向了门外去。
门帘一挑,哗啦筛落进来大片的阳光,那般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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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兰芽一时回不过神来。
双臂却还是被两个内监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门外日朗天青,那人抬眼,微微眯起,约略望了望。
他指尖上还染着从她唇角滑落的鹿血,嫣红一段。
身旁小内监连忙递上纯白丝帕。
他却伸手挡开,微微挑了挑眉尖,抬手将指尖递入唇内,吮净。
眼波,微微一荡。
那躬身托着丝帕的小内监瞬间石化,周遭的锦衣郎也忍不住目光相对。
他却随即恢复了清冷,抬步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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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
那两个内监只在确定兰芽将每一滴鹿血都咽干净了,这才松手放开了她。
他们都走干净了,兰芽才连忙起身去看秦直碧。
秦直碧一双眼直直盯住兰芽,眼中滚落泪珠,仿佛有万语千言,却没力气说出口。
兰芽只向他一笑:“你别急,我没事。你若有话要跟我说,那就好好养着身子,快点好起来。”
《本草纲目》载:鹿血大补虚损,益精血。欲危者饮之立愈。
自古以来只有皇亲贵戚才生饮得起。秦直碧虽然已是奄奄一息,但是喝了鹿血,相信定能续命。
可是提到活下来,秦直碧眼中的光芒却又灭了下去。
兰芽明白,他是自己一心求死。
兰芽却轻轻一笑:“秦公子,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到时,若你依旧一心赴死,我绝不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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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天降大任
秦直碧大骇,死死盯住兰芽,“你,已知我是男儿身?”
兰芽点头。
她早就猜到了,不过碍着头一回见面曾“失手”摸了他,她死撑着不肯承认。
说实话,这世上的易装,绝没有能长久瞒过人眼去的。男女言行举止总归有别,假以时日,便都不是秘密。
实则,这也正是她自己所担心的。这般男装,能瞒过几日去?
她尽量淡然道:“道理实则很简单:若公子真是姑娘家,怎肯让虎子摸来摸去?”
许是鹿血真的神效,本来奄奄一息的秦直碧,竟然脸红了。
兰芽也怕他辛苦着,便道:“此事日后再说。公子先听我把故事说完。”
兰芽平缓下语气,抬眼望向窗外流云,将自己推回旧日时光里。
“……我五岁开蒙,先生第一课不讲圣人训、弟子规,却给我讲了一个名动天下的神童:三岁吟诗作对;五岁被万岁钦点入文华殿经筵;七岁评点进士文章;十岁已然名动天下,被笃信必定是来日的状元之选。”
秦直碧枯瘦凹陷的眼眶里,仿佛流淌过一串星光。
兰芽偏头,静静凝望秦直碧眼睛:“……这样的人,百年难得一个。上天独厚,也必定有大任相托,这样的人合该不独为自己而生,他是为天下苍生而生。可是如若这个人还没绽放光芒,便早早夭折了呢?那岂非辜负了上天,让天下皆为之绝望?”
秦直碧暗寂的眼瞳,无声一凛,望住兰芽的面庞。
兰芽轻轻叹息:“我明白你此时的绝望:斯为乱世,求生艰难。紫府阉人害得你家破人亡,你如今又落入阉人掌心,生不如死……死也许是最简单之事,死了便是所有苦难的解脱。”
“只是,你我所处的困境,并非天地之间只有你我经受。这个世上,这般绝望挣扎的人还有许多。在他们心底也许还在寄希望于那人,希望他学成而立于朝堂,用他经天纬地之才来重整朝纲,救万民于水火!”
兰芽迎着秦直碧的目光,恬淡坚定:“就算死,也死得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万民,中对得起自己这颗良心。秦公子,你说是么?”
秦直碧黯然阖上眼帘,沙哑问:“你早已知道我便是那人?”
兰芽默然点头。
秦直碧眼帘未动,长睫仿佛随风轻颤:“……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兰芽轻轻舒了口气。
“只是,”秦直碧无声睁眼望来:“你究竟如何猜到?”
“还有,文华殿中事,绝非市井中人可以随便听闻。你又从何处知晓?”
兰芽当真被问住了。
本以为秦直碧此时都虚弱成这样儿了,脑力也当不济。于是她只想着如何劝他活下来,便于字眼细处没有多加斟酌,脱口便说出文华殿来。
文华殿……她爹爹岳如期正是文华殿大学士!当年秦直碧被钦点入皇帝经筵的盛况,正是她爹爹口传。
险些一个词便泄了她的根底。
55论功行赏
她闭了闭眼,避重就轻,只回答头一个问题:“实则我原来也没想到。如若不是公子那晚告知了名姓,我又恰好知道那位神童乃是翰林院学士秦钦文秦大人的公子……那我还真一时猜不到。”
其中有些推理的环节,兰芽没有直言,是怕触痛了秦直碧的疮疤。
——翰林院学士秦钦文,号为清流之首,因屡屡弹劾宦官专权,被紫府陷害,残忍杀害……死时先剥皮,皮中填充稻草,悬挂城门示众;而肉身则再被凌迟而死……
秦夫人得知丈夫惨死,便大骂昏君无道,奸贼误国。秦家满门亦祸连,十五岁以上男丁全被斩首;阖府女眷皆被没入教坊司,永世为乐籍。秦夫人与秦家二位小姐甚至送至边关,实行最残酷的“转营”,轮流受各处兵营官兵的糟蹋!
那时再看秦直碧的男扮女装,便不难明白内中情由——男丁皆被斩首,女装也许还能侥幸留下一条命。秦夫人定然想用这样的法子,为秦家保下直碧这一条血脉来。
只是后来,女子却也要遭受凌辱,于是秦直碧才誓死不从……
兰芽不敢望秦直碧绝望目光,只搪塞说:“我也只是胡乱猜,幸而猜中罢了。”
秦直碧阖上眼帘,只轻声说:“兰伢子,能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么?”
兰芽明白,便起身说:“你先歇着,午后再来瞧你。”
出门去,伺候秦直碧的双寿忙作揖。兰芽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便狠了狠心将从小贴身戴着的长生玉锁扯下来,交到双寿手上,柔声拜托:“秦姑娘身子弱,劳累小公公你多费些心。”
双寿急忙躬身:“公子放心,奴婢自当尽心。”
那长生玉锁虽不甚贵重,但却是自打下生便一直戴着的……是爹娘的一片心意。此时却只能送给了那么不相干的一个小宦官……可是若能换得秦直碧性命,便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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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寿得了好处,接下来的日子里极为用心。双宝也不时来报,说秦直碧复元很快。
又过了数日,双宝说秦直碧已能下地,想见兰芽一面。
兰芽立时搁下手里的笔墨,也顾不上洗濯,便急匆匆奔到门口去。
以为守门的锦衣郎定然又要拦阻,免不得还要再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门口空空,原本严防死守的锦衣郎竟然撤得一个都不剩!
兰芽倒愣在门阶上,有些进退不得。
双宝跟上来,抿着红唇笑了笑:“公子勿虑。是大人吩咐撤了门禁。”
“为什么?”兰芽转念,便忍不住冷笑:“我懂了。实在是因为这宫墙重重,我就算能逃得出这道门,却也逃不出这庭院深深的灵济宫去。”
双宝思索了下,答:“大人只说,公子劝说秦姑娘活下来,有功,当赏。”
她劝秦直碧活下来,又哪里是为了那个阉人!亏那阉人还说要赏她的功……只等将来,他必定有为这句话而嚎哭的一日!
兰芽想到这里,便平静下来,只莞尔一笑:“走吧。”
行入“修竹廊”去,双寿竟然没有如往日般殷勤接出来,兰芽倒有些意外。
好歹吃了她的好处,对秦直碧也尽了心,怎么还是不待见她么?或者是嫌那礼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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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双寿这是为何内?乃们一定能猜到的伐?o(n_n)o】
56整冠相见
兰芽惦着秦直碧,急忙忙推开帘子进门,迎面望向那立在榻边的人,便愣住。
打从在牙行里第一眼看见秦直碧,他就一直是女装。
更何况,彼时秦直碧先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进了灵济宫之后又因绝食而枯瘦……她纵然知道他五官轮廓生得甚好,却还无从正式看过他容颜。
而此时,榻前那身姿宛如芝兰玉树的蓝衫公子,又是谁?
兰芽忍不住揉了揉眼,被他面上灼灼玉光惊艳住。那般的眸若点漆、唇不点而朱;那般的鬓若刀裁、顾盼而神飞……
兰芽只觉窗外清风掠过修竹,飞入窗棂而来。鼻息之间竹香清逸,视野里修裁竹叶翩然轻坠。
原来他是正式换过男装,于是邀她来看的!
见她呆着,秦直碧长眉微蹙,尴尬地咳嗽了声:“……对不住了,或许我不该叨扰你来。”
“说什么呢!”兰芽含笑奔过去,上下细细打量了,“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秦公子,你真好看!”
从小到大,夸赞过他相貌的不知凡几。秦直碧以为这一次自己也能处之泰然,却没想到脸颊便这般失控地滚烫了起来。他便不敢看向兰芽的眼睛,蹙眉垂首,轻咳两声:“不知我这样,是否会吓坏虎子、小陈他们。”
“不会不会!”兰芽尽力摆手:“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不过眼珠子一转,她却又否定了前言:“……虎子一定是高兴的,不过陈兄怕是要小小失望一番的。”
秦直碧愣了一时才想明白,脸登时更红了,“兰伢子,你莫胡说!”
兰芽开怀大笑:“秦公子,你该多笑。你这样,可真好。”
秦直碧望定兰芽,红唇薄启:“这一切,皆因有你。”
秦直碧的目光定在兰芽唇边、指上的两处墨迹上。本想当做没看见,奈何那两点墨越看越碍眼,碍眼到让他无法忍耐……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竟已然伸手出去,先揩净了兰芽指尖黑迹,接下来——长指轻柔滑过她唇畔。
异样触感让两人同时一震。
秦直碧慌忙澈开手,蹙眉别过脸去。
兰芽傻了傻,又不能跟着秦直碧一样别扭开。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摆手:“哎,切莫这样说。我们既然同路,自当同命。我只相信,若换做是我,秦公子定然也会这样做的。”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言笑声。
帘子一挑,竟然是虎子与陈桐倚两个走了进来!
见此微妙,那两人都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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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场面,只能咳咳呀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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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黄雀在后
稍早前,兰芽离开“听兰轩”后。
没有了看守的大门,无声走入一人。
听兰轩里,双宝是贴身伺候兰芽的,屋外头洒扫还有个小内监三阳负责。
趁着兰芽和双宝都不在,三阳偷了个懒,窝在廊檐下打瞌睡。耳畔隐约一股无声的风袭击上眼睫,三阳也机灵,一个猛子就站了起来。
睁开惺忪睡眼,果然见眼前无声立着锦衣的男子!
廊檐将阳光隔开,幽暗里只见大人那张傅粉的脸,仿佛挂满了寒霜……
三阳便一个头叩下去,口中连呼:“大人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却没想到司夜染只上下打量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径自走入兰芽房中去。
三阳忙不迭跟上去伺候,堆着笑脸跟司夜染禀告:“大人,兰公子不在房中。他方才带着双宝一起出门了。大人要是找兰公子有事,那奴婢现在去把兰公子叫回来去?”
三阳到底只是八岁大的孩子,自知司夜染没罚他,这便使劲儿表现一下。
却没成想,司夜染无声回头,阴测测盯了他一眼。
息风上来一把拎起三阳后脖领,将他丢到阶下去,心说“大人就是要趁着兰公子不在时才来!”却当然不能明白说给三阳听,只能冷盯那孩子一眼,把那孩子吓得再也不敢多嘴。
兰芽走得急,画了一半的画就扔在案上。上面不过简单盖了一幅白绢。
司夜染无声走过去,伸手缓缓揭开白绢。
那是一幅人物,先从脚下起,渐露出那人的脚。白衣素淡,却飘逸若云。
只看到这里,司夜染便是皱眉。
息风小心地也望了一眼,心中也有了答案。小心觑着大人的侧面,不敢揣度大人此时心境。
司夜染接下来的动作反倒加快,霍然揭开整幅白绢。画面尽数呈现在他眼底。
白衣男子眉眼清冷,却衣袂流风。纵然千万冷意,都掩不住他一双碧眼刹那间的芳华。
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不需细看,便能看得出作画人的用心之深。
她在思念画中人,苦苦地。
司夜染凝望着那幅画,许久不做声。
倒是息风无声走到门外,点手唤过三阳来,问:“你家兰公子这些日子来,都在画这幅画?”
三阳想了想,“兴许不是画了这一幅,也另外画了好些幅,不过画完就亲手给焚了。纸灰倒都是奴婢处理的,奴婢看着残迹,画的好像都是同一个人!”
三阳翘脚儿瞄着房间里的画,跟息风嘀咕:“就是画上那个绿眼睛的人!”
息风回到房间,立在司夜染身后,轻声说:“兰公子原来不光挂着虎子的伤、秦直碧的生死,原来她心里最为记挂的倒是画中这个人……”
她纵然不说出来,可是她却用最为擅长的画笔,一遍一遍勾画下那人的形容。
息风跟兰芽几次照面,也知道兰芽的性子了,便小心地说:“……不让她见一面,她总不肯作罢。”
“嗯。”
司夜染只淡淡应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半点喜怒。
58清珠蒙尘
修竹廊。
兰芽惦记着秦直碧,没跟双寿计较。双宝却有些看不过去。
待兰芽进了屋,双宝便将双宝拎到一边,低声质问:“我们公子竟是有哪里对不住你了?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公子将贴身儿的玉锁片儿都给了你了!”
双寿讪讪地:“没那玉锁片儿还好些,就因为那劳什子,我可惨了!”
双宝也纳闷儿:“怎么说?”
双寿苦了脸:“昨晚管事儿的爷爷也不知怎地来查房。那玉锁片儿我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管事爷爷给瞧见了!那爷爷就一口咬死了,说我手脚不干净!我被罚到前殿去跪了整晚……”
双宝一听也急了:“那锁片儿呢?”
双寿一摊手:“管事儿的爷爷拿走了!你当我还敢要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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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房内,虎子和陈桐倚虽则愣怔,但是两人都不是只知目瞪口呆的主。
不过转瞬,两人便各自行动。
陈桐倚奔过去扯开秦直碧,虎子则攥住了兰芽的手腕。
终究是秦直碧面皮薄些,红着脸解释:“……虎子,桐倚,女装非得已,二位莫怪。”
虎子只是淡然轻哼了声,垂眸只望兰芽:“我早提醒过你,你却不信。”
兰芽也尴尬地咳嗽两声。非她不信,是她掌心太烫。
陈桐倚却一双眼珠子都掉到秦直碧身上似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手仿佛忘了从秦直碧腕上拿下来,只一个劲儿地咂舌:“啧啧,只以为女装的你已是绝美,却没想到,换过男装更是惊艳!”
秦直碧窘极,轻甩衣袖:“桐倚!”
陈桐倚这才脱开手,一双眼睛却还是笑眯眯地盯紧了秦直碧。
虎子原本一腔的怨怒,却活活被眼前的一幕给泄了,倒忍不住噗嗤一乐。
陈桐倚明知故问:“小虎,你笑甚?”
虎子嗤了声:“桐桐你原本定是个浪荡子!花街柳巷里走,姐儿倌儿都不忌那种!”
陈桐倚那把破蒲扇又摇摆起来:“哟,姐儿倌儿的,敢情小虎你都知道啊!如此看来,你当初当小贼的时候,也没少了去那些地方哪?”
兰芽听得脸红,转身便走向外去。
虎子连忙跟上来,低声解释:“我真没有。兰伢子,你莫听信桐桐瞎说!”
兰芽忍住笑,瞟他一眼:“真的?”
虎子的脸红了红:“……就一回,一回。是好奇京城教坊司里的美人儿,就偷偷溜进去,使了二十两银子,抱着个美人儿,就着红酥手喝了一盏酒。”
果然!
兰芽跺脚出去,恨恨地说:“教坊司的女乐只承应官家奏乐演舞,你个小贼竟敢混进去抱着美人儿喝酒,你真好大的胆子!”
“傻瓜……”虎子叹气:“说什么女乐,仿佛只是乐工,实则不过是官家的女伎,是要用身子来给官家换银子的!”
虎子为了讨好兰芽,还偷偷嘀咕:“……里头还不光女子,也有相公。个个美的哟,啧啧,倒胜过那些女子去!”
出得门去,双宝跟上来,仿佛欲言又止。
兰芽便撵走了虎子,问:“还不直说?”
双宝面上变了变:“公子日前问过的鞑子……是被大人送入了教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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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对不住了
这一宿,兰芽无眠枯坐。
眼睁睁,看黑夜变成了幽蓝的晨光,星光亦由盛转黯。
她在心底反复转着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杀了司夜染,一定!
双宝清早起来伺候,冷不丁看见兰芽恨意灼灼的眼睛,愣是吓了一跳,跑过来低喊:“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一宿枯坐,兰芽眼底生出大大黑眼圈,脸颊也凹陷了下去。
兰芽没哭没闹,只拢着双宝的手臂,问:“双宝给我讲讲你们大人。”
双宝被问得一愣。
兰芽淡淡问:“他姓司么?名叫夜染?他究竟凭什么以如此年纪便能在宫内宫外覆雨翻云?”
双宝为难:“公子,擅自议论大人,这是重罪!”
兰芽也不理他,径自继续说:“是不是在他眼里,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都不过草芥?他想杀谁就杀谁,他想怎么折磨谁就怎么折磨?!”
“公子?”双宝这一刻才发觉兰芽不对劲。
兰芽却恍若未闻,兀自说着自己的话:“他今生最得意之事,是不是看所有人都在他掌心挣扎?抑或,听见尘世哀嚎,才是他耳中最动人的旋律!”
双宝急得扑通一声跪倒:“哎哟我的公子,请回神,回神啊!”
兰芽的嘴却停不下,积压在心底的痛和怨,顷刻全都宣泄而出。她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双宝,唇舌一刻不停地低吼,再低吼。
双宝急得要哭了,按着兰芽喊:“公子且等等。奴婢这就去回了大人,请太医来给您瞧瞧!”
双宝想,公子这是急痛攻心,被迷了心窍了!
他明白公子那是被大人给逼到了绝处,不得已的。
双宝扭身就向外跑……
却只来得及迈开一步,后脑上冷不防“锵”地一声儿,双宝眼前一片金星冉冉浮生,接下来又沉入黯灭。他毫无防备之下,腿一软倒在地上。
兰芽手里还攥着花瓶的脖子,起身走过来翻双宝眼皮。
花瓶身儿都碎了,就剩下个脖子还完整着。
她豁出全身力气,将双宝拖到榻上去。将他的衣裳都给扒下来,再将自己的衣裳给他穿上。摇身一变,她便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内监。
圆领蓝袍,窄袖细腰,曳撒逍遥。
临走还没忘以丹青天赋,借助铅粉眉黛,将自己按着双宝的五官涂抹一番。
临出门去,还是转身走回榻边,将塞到双宝口中的帕子向外松了松,生怕真让他昏迷之中喘不过气。
她歉然:“双宝对不住了,我是必须得出去一趟……我必须,要看他一眼。”
“你对我好,才会受我骗——前儿你总念叨城东马家饼店的粘糕好吃,我今儿一准儿给你带回几块儿来,让你好好解解馋。”
天色不等人,几句话之间又亮了些。兰芽不敢耽搁,连忙奔出门去。
实则这法子她早已轻车熟路,当年爹爹出使鞑靼,她便是用这样一招敲晕了爹爹的书童,她自己冒充了书童的。
彼时脚步欢快而出,是因为奔着爹爹的身影去;而此时……
天大地大,她只剩一人。
60单枪匹马
三阳那孩子才八岁,没双宝警醒,平日里又是干的粗活,于是这个时辰还睡得黑甜。兰芽轻易便出了听兰轩。
这些日子她没少了以探望秦直碧的理由,在这灵济宫里左冲右突。不时还小心地跟双宝探探路。
双宝绝想不到她敢这么单枪匹马往外闯,于是也未曾防范,有问必答。
兰芽昨晚悄然将这些日子来的路线汇总了一下,用她所擅长的丹青墨笔大致归拢描画了一番。轮廓虽尚粗糙,却也大致弄明白了从听兰轩通向灵济宫后门的路线。
灵济宫正门只准皇帝大臣们进出,如双宝这样的小内监只能走最不起眼的后门。
借着晨光幽暗,兰芽一路急行。
竟也顺利,眼前便是后门。
门边有两个老宦官把守着,并无她担心的锦衣郎,兰芽的心稍定。
她攥紧了双宝的腰牌,猫着腰向后门去。
双宝今年十岁,她虽然比双宝大三岁,可是双宝好歹是个男孩子,骨架比她大,于是这身儿衣裳穿着倒也不局促。再加上与双宝共处多日,双宝的一些小习惯,兰芽自忖也能学得个七八分。
借着晨光尚暗,骗一骗睡眼惺忪的老内监,当有胜算。
这灵济宫中,上下内外的宦官不下千百,一向都只认腰牌,未必认得人。
老内监接过兰芽的腰牌来,掂量着细看。腰牌没问题,便再瞄向兰芽,嘴里嘀咕着:“……听兰轩,双宝。啧,我仿佛倒有些印象。”
一听这话,兰芽心下便是轰的一声。
本来指望,内监的岗位也是内外有别;再加上双宝年纪小,面貌一天一个样儿也是有的,希冀看门的不认得才好。
另外那个内监闻言倒是笑:“哟,你惯会攀高枝儿。听兰轩的双宝,听说可是双字辈里顶顶得大人心意的。从没听你说认得,怎么今儿就认得了?”
宦官到了这个年纪,若还没机会升迁的,已是等于混吃等死。若有可能寻得半点门路,那也一定会死死扯住不放的。
那内监面上很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说:“我当真认得的!双宝这孩子当初刚入宫,被领去西华门外的厂子里净身,拿不出孝敬刀子匠的六两工钱,刀子匠死活不给他动刀。急得他娘边磕头边哭,说实在没活路了,就指望这孩子挨这一刀,好能给家里谋个出路的……我正巧去办事,不忍心,便给担了个保,先让刀子匠给动了刀,等孩子日后有了食米再还不迟……”
兰芽听到这儿,扑通便给跪下了:“原来竟是爷爷您!小子当日害怕,已记不住爷爷的音容,这些日子也没短了悄悄打听,只希望能还爷爷个情……不想爷爷竟然在此处当差,今日可让小子给找见了!”
说罢放声大哭,眼泪一对一双地流下来。
那老太监一时乍惊,一时乍喜,忙扶起兰芽来:“唉,唉,好小子。你出去这是见你哥哥嫂子去吧?我倒是昨儿听伺候二爷的小子回来说,大人赏了你家银子,你哥哥嫂子便跟着二爷进京来给大人磕头谢恩的。你这么一大早贼眉鼠眼地往外去,就是要偷着见一见你哥哥嫂子的吧?”
哦?
老内监叹了口气:“哎,那就快去吧,快去!不过可早点儿回来。”
兰芽没想到竟然这么痛快就出了门,立在门外,迎向宫外自由的清风扑面吹来时,竟有些恍如梦里。
倘若此时就这么跑了,是不是就此逃脱了司夜染的魔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