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0.14黑子白子,一颗一颗摆好
董山死了,女真各部都是大哗。马文升趁机上奏,说司夜染无视朝廷历来对女真的羁縻政策,贸然出手,引致女真各部人人自危,再无人敢心向朝廷,朝廷多年的用心恐一朝成空凡。
同时马文升也没忘了再参陈钺一本,说陈钺不但不拦着司夜染动手杀人,反倒故意怂恿。且将普通女真百姓也当做董山手下抓进牢狱,严刑拷打之后割掉头皮,上报朝廷凑数斩首人数,冒领军功。
有马文升的奏疏,朝中自然有臣子跟上,联袂参劾司夜染。
兰芽无声准备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也向皇上递上了一本。
这一次她也站在了参劾的队伍里,且参劾的理由比那些朝臣更清楚:她直言奏明皇帝,司夜染杀董山不是为了招安,也不是为了朝廷,而是假公济私,杀人灭口。
只因为——途中劫杀袁国忠一家的鞑子,非是旁人,正是董山!
兰芽在奏疏中写道:“奴侪奉皇上旨意重启袁国忠灭门案之调查,仇夜雨已然伏法。然司夜染了解奴侪的性子,知道奴侪绝不会半途而废,不会因一个仇夜雨伏法便停止调查。因此上他也担心奴侪若有朝一日查到了董山头上,董山会将当年实情和盘道出,因此他利用此时统帅辽东的机会,借董山此时不驯之机,痛下杀手,杀人灭口!”
前朝臣子参劾司夜染,说的无非还是从前那么些老话儿,没什么新鲜的,不意兰芽竟然加入他们的阵营,且提出了更加严正的指控。且兰芽说得明白,这一年微服私访女真各部,是董山带人劫杀袁国忠一家的内情正是从女真各部听说的;后有因与董山亲妹爱兰珠同经患难,于是经爱兰珠亲口印证,果然就是董山劫杀了袁国忠一家……
董山亲妹子的话自然再无虚假,司夜染杀董山的原因便也再清楚不过了。于是参劾司夜染的朝臣不由得都向兰芽靠拢,以兰芽为首几度上奏。
朝中大佬虽然都没贸然参与此事,可是兰芽此番言行,无疑引人侧目。
消息传到辽东,司夜染自也不会坐以待毙,急修奏疏,上禀朝廷,说马文升收受女真各部酋长的贿银,尤其是与建州部董山私下来往密切;因女真建州部与海西部素有龃龉,所以董山贿马文升,令马文升主张重开抚顺关马市,却故意将海西部驱赶出去,甚至不准卖农用铁器给海西部,以免海西部有机会强盛而有损建州的利益…謦…
随着司夜染的奏疏,陈钺,以及辽东十数位地方官也联名上疏,意在为司夜染作证。
两方都自说自话,各不相让。听起来也都有些道理。更要命的是,辽东远隔关山,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朝中君臣均无法知晓。
皇帝也一时沉吟不决,最后决定还是再派个人赴辽东亲眼看看。因顾忌着从前与兰芽说过的那样,已经都派了两个钦差赴辽东,不能再派一个钦差了;于是这次只派了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林聪去,没挂钦差头衔。
这个林聪原本是兵部左侍郎,马文升是右侍郎。彼时兵部尚书位出缺,林聪与马文升自然是竞争对手。皇上先派了马文升的钦差,情势明摆着,倘若马文升辽东的差事办得好,回来因功便可直接补了尚书的缺。因此上林聪心下对马文升是颇为窝着火的。
可惜事与愿违,马文升去了辽东,差事却办得不好。林聪因而悄然势头压过了马文升去。
又因袁家昭雪案,皇帝给虎子挂了兵部侍郎衔,而兵部只有一左一右两个侍郎,马文升在外未归,皇帝便只好将林聪这个左侍郎的职衔空出来给虎子。林聪自然就向上升了一步,补了兵部尚书的职。
这回林聪赴辽东,首先不是钦差,于是凡事也还总得听钦差的;再加上与马文升因兵部尚书缺的事心下有暗仇,于是……不管林聪自己有意无意,都还是倒向了司夜染一边。
当林聪回奏朝廷,便附和了司夜染的奏闻,说果是马文升故意阻拦海西女真入马市交易,且不准售铁器给海西女真……
皇帝骑虎难下,遂下旨将马文升解回京师,免职,充军谪戍重庆卫。
马文升因三朝老臣,在朝为官也颇有清誉,这般五十多岁的高龄竟然免职充军,一时朝堂上下议论如沸。说来说去自然是又将罪名又扣到了司夜染头上,说权阉又害一名忠良。
于是乎辽东的事非但没因此平息,反倒愈演愈烈;朝堂上下对司夜染的弹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来闹到十六名翰林哭跪殿外,苦求皇上惩治权阉;皇上一时恼羞成怒,竟派锦衣卫廷杖那十六人……十六个人在大殿广场上一字排开,惨声不忍闻。
皇上竟然为了偏袒那司夜染,廷杖十六名翰林,更加激起了朝臣对司夜染的憎恨。以翰林院学士为首,一班朝臣竟说要与司夜染死争到底,若皇上还偏袒那个小阎王,他们就集体撞死在殿基之下。
最后皇帝不得不屈服于朝臣威逼之下,将司夜染就地免去钦差之职,只充为普通监军。
诏令一下,朝堂上下都长舒一口气,纷纷说一代权阉司夜染终于大势已去,从此再不足为心腹
大患了。
至此,袁家的昭雪案也算尘埃落定。下毒的冯谷死了,半路劫杀的董山也死了;授意下毒的仇夜雨死于大刑之下,杀人灭口的司夜染大势已去。
在这一场围绕司夜染的朝堂大战中,为首是两人:兰芽、翰林院学士秦直碧。
因此事建功,兰芽正式接掌了司夜染从前的所有权势,摇身一变成为又一个权倾天下的年少太监;而秦直碧则在朝堂声誉鹊起,被万安等人联名保奏入了内阁,成为了最年轻的阁臣。
兰芽手握重权,睥睨天下,心中却无半点快慰。
她知道,接下来摆在她面前的,就剩下了她岳家的昭雪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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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
建州都督孟特穆得知儿子董山的死讯,一.夜白头。
早早写了奏疏,想要奏请亲赴抚顺关接回儿子尸骸。可是却没想到忽然之间就风云变幻,关于儿子的消息纷至沓来。又是说儿子贿赂马文升,隔绝海西部;又说儿子劫杀了袁国忠,是为罪人;接下来朝廷连施重拳,又是免马文升,又是免司夜染……
朝廷对董山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便也不敢去接儿子尸骸回来。
倘若儿子当真被朝廷问罪,那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他如何还敢去请骸骨?
等了半年,朝廷终于不再有新的消息传来,看来已是尘埃落定。孟特穆便尝试着上疏朝廷。朝廷竟然也有恩旨来,允许他接回儿子的骸骨,同时没有裁去董山原本执掌的建州左卫,而是将建州左卫都指挥同知的职位给了董山的儿子妥罗承继。
孟特穆便以谢恩为名,带着董山的儿子妥罗进抚顺关,伏祈骸骨的同时,也请求看望自己的女儿爱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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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兰珠此时已经是山海关总兵袁星野的夫人,受了朝廷诰命。便是老父到来,都该行礼。
虎子身在山海关,借故并未来见,只是爱兰珠在私宅见了老父。
董山大势已去,孟特穆也明白,此时再做任何追究已经毫无意义。且为了建州女真的生存,他只能反过来感谢朝廷。于是见了女儿,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倒十分的客气。
见女儿这几年间,已经长大了,隐隐然已经有了大将之妻的气度。他这心下倒也宽慰。
只是两父女却没什么可说的,爱兰珠也只是吩咐塔娜给妥罗拿果子,父女间已是生分了下来。孟特穆便瞄着爱兰珠身侧,迟疑地问:“……不知我那外孙,现在已经长得多高了?”
爱兰珠明白阿玛问的是狼月。对外,现在都称狼月是少将军。依着爱兰珠自己的性子,自然是不想叫阿玛瞧见狼月,毕竟那也不是阿玛的亲外孙,犯不着叫人家那么尊贵身份的小公子还要叫她阿玛一声外公。
可是事到了眼前,阿玛这么明确地问起来,若是不叫阿玛看一眼,反倒惹人起疑。
无奈,她只好嘱咐塔娜将狼月带出来。
两岁的狼月高高扬着头,紧抿着红唇走出来。不过两岁大的男孩儿,话还说不太流利,可是通身上下的气度却叫人十分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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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2.16怎么办,我也是个自私的父亲呢
见了孟特穆,狼月竟然也没听塔娜的介绍,没叫外公,只是高高抬起下颌,道了一声:“都督好。”
孟特穆便眯起了眼睛,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狼月。
爱兰珠心下不托底,便给塔娜使了个眼色,让塔娜将狼月和妥罗两个孩子带到院子里去玩儿。院子里有全套的木雕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男孩子见了都喜欢,原本陌生的两个孩子便也很快玩儿到了一起去凡。
门内,孟特穆却迟疑地问女儿:“……这是你与袁星野的孩子?”
爱兰珠心下便是轰地一声,手里端着的茶盏险些脱手砸在地下。
稳当了片刻,才抬眼望过去:“阿玛这是什么意思?”
孟特穆也不能确定什么,只是觉得不对劲:“那孩子的形容气度,哪儿像你和袁星野?”
爱兰珠死死攥住茶杯。
阿玛终究是建州的首领,这双眼睛也是毒。更何况也是狼月那孩子天生的形容气度,活脱脱就是个大人的模子里倒扣出来的。虽然这两年虎子为了护着孩子,反倒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努力去模仿着大人,一改他自己从前的耿直飒爽,倒一日一日越发见了大人的那种阴冷謦。
可惜纵然虎子用足了气力,不是一个人依旧不是一个人,狼月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了大人的影子。
“怎么就不像?”
虽则自己心里也是打鼓,可是嘴上爱兰珠却不能吐一句软,非得将阿玛的疑心都打消了才行,否则后患无穷。
爱兰珠说着一声冷笑:“阿玛,女儿知道你心里对女儿存着气呢。还不就是因为二哥的缘故!你觉着女儿没救二哥,而你老自己又无力救,所以今儿这说的是来看我们母子,实则是来秋后算账来了吧?!”
“算账不要紧,阿玛你都冲着女儿来,别故意对着我的孩儿挑三拣四!怎地,我的孩儿不好?在你老眼里,怎么也比不上二哥的儿子妥罗,是不是?好啊,那你老就带着你的宝贝孙子回建州去得了,何必还要这么假意惺惺地来看我们母子?”
孟特穆被女儿给骂懵了,连忙摆手:“丫头!你别胡乱怪罪阿玛!你阿玛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爱兰珠迭声冷笑:“那你老又是哪个意思啊?”
孟特穆皱了皱眉头:“为父只是觉着那孩子的形容气度跟你和姑爷都一样;更要紧的是……”孟特穆摇了摇头:“那孩子的眼睛,怎么不是纯黑的?”
爱兰珠头上的冷汗都快下来了。
阿玛说的没错,别的还好说,她还能死撑,只是随着狼月一日一日长大,他眼睛的颜色竟然也开始显现出宛若大人一样的淡色眼瞳来。兰公子说过,大人的眼瞳是淡色的与他幼时中毒有关,不应是天生,所以她也虎子也都希冀狼月的眼睛不会变色。可是事与愿违,小的时候还没看出来,现在渐渐长大了,那眼瞳的颜色竟然也一点点地变浅了!
私下里又问了大人几回,才知道大人的母亲与巴图蒙克的母亲乃是姐妹,都是来自草原的汪古部,因该部有白肤碧眼的血统,所以可能狼月继承的不是大人身子里的毒性,而只是隔代承继了大人母系那边的血统。
可是这里有自然不能跟阿玛说,她便一声冷笑:“那又怎么了!彼时我生下他的时候,是二哥派了四十二他们来劫我的时候!我生他之前受了惊吓,这孩子好悬生不下来;后来生下来了也说在胎窝子里就带了火,于是眼睛里时常起一层白膜——哈,如此说来就又是二哥送我的大礼呢,阿玛不提我也就不想提了,可是阿玛竟然还能厚着脸皮当真问到这件事儿了!”
“阿玛为了二哥的事而怪我,可是何曾为了我的安危责备过二哥一句?问问他董山彼时派人来从我婚礼上将我抢走时,还将我当不当成自家妹子,还顾不顾我和我孩儿的死活?!”
孟特穆终是理亏,加上爱兰珠一句不让,孟特穆便也什么都不敢说了,只能垂首叹息:“丫头,算是阿玛说错了,你别再发脾气。”
爱兰珠见阿玛终于屈服,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坐正了轻哼一声:“阿玛今儿特地带着妥罗来见女儿,定然不单单只为重叙天伦。阿玛有话就直说吧。”
见女儿已然看出了他的用意,孟特穆一时也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丫头啊,可怜可怜你阿玛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两次。当年你大哥死去,我已经掉了半条命,如今你二哥又……”
长子、次子,他孟特穆一生戎马倥偬,却没想到竟然连失两个继承人。如今就算朝廷没有计较董山的罪,没有裁并建州左卫,而是将建州左卫赐给了孙儿妥罗。可是妥罗还是个孩子。倘若哪天他也撒手西去了,那么建州卫和建州左卫又将何以为继?到时候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凡察一定会设法将这两卫吞并,合入凡察的建州右卫;更何况还有强大的海西各部的虎视眈眈,还有老冤家野人女真的不依不饶!
“丫头啊,为父知道你不能原谅你二哥,可是妥罗却是个好孩子,跟你二哥
不一样。为父这次来,就是想叫你见见这个孩子。若是将来有一天……为父不能再扶持着他长大了,丫头,你是他的姑姑,你是咱们建州的格格,你不能不管他,你得扶着他,守住了咱们建州卫和建州左卫啊。”
爱兰珠听得也是心酸。
当日她与兰公子说得明白,她求兰公子饶过建州百姓,兰公子和大人也都做到了。因着为袁家报仇,大人也只是用计将二哥一个人诛杀在路上,却没有因而问罪整个建州,没有兵发建州……二哥该死,罪有应得,他那条命是欠给人家袁家的;可是从此建州却也可能因此而群龙无首,到时候遭殃的还是建州百姓。
而老父,无论当年如何纵横沙场,也终于还是岁月不饶人。
爱兰珠垂下眼帘:“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建州人。嫁人随人,我现在已经是大明的总兵夫人,再管不了建州的事。况且妥罗她也有自己的额娘,大不了将来叫他额娘替他听政就是。”
孟特穆急急说:“丫头,就因为你是大明的总兵夫人,所以唯有将妥罗托付给你才稳妥!妥罗是有额娘,可是一旦将来朝廷对建州生了其他的心思,他的额娘如何有能力阻止?丫头,唯有你,唯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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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孟特穆,爱兰珠急急叫去见司夜染,将孟特穆都察觉了狼月形容独特的事情说了。爱兰珠急急道:“大人,孩子越来越大,只怕特征越来越明显。大人请早做打算……”
她阿玛孟特穆还好说,总归是隔着远,也不敢乱说话,可是就在眼前就有长乐,就有朝廷其他的官员。到时候若他们都瞧出来……那就糟了!
司夜染听了,红唇也只是微微勾起。
他的孩儿,纵然寄托于他人名下,可是那相貌气度却永远都是折损不掉的。
他朝爱兰珠点头:“这两年来,你辛苦了。我会尽快带狼月离开,你放心。”
爱兰珠闻言狠狠一怔:“大人说什么?您要带狼月走?”
爱兰珠说是叫大人早作打算,可是她却没想让狼月离开啊!狼月……虽然不是她自己生的,可是从这孩子出世到现在,她一天都没离开过。狼月已经成了她的心肝,她如何能受得了某一日身边再没有这个孩子?
司夜染却也轻轻一笑:“爱兰珠,为了狼月,这两年来你来虎子都冷落了。为了陪着狼月在抚顺关与我在一起,虎子赴山海关任职,你竟都没跟着一同去。这两年来已是太辛苦你们两个,我父子不可再拖累你们两个。”
“我不在乎!”爱兰珠急得恨不能拽住司夜染的衣袖:“大人你别吓我,求你收回前言。我,我不能没有狼月啊……”
司夜染凝视着她,却缓缓摇头:“可是我也是个自私的父亲呢,虽然你和虎子都很好,还有藏花自然也很好,可是我忍了两年,却再也忍不了看着我的孩儿们跟着你们呢。对不住我要将孩儿们都收回到我自己的身边来,我要亲自,抚养他们长大了。”
当晚,一封迷信也从辽东送往京师。
只有三个字:“开始吧。”
办完了袁家的昭雪案,兰芽却停下手来,暂时没有动袁家的案子。
她在迟疑,她在舍不得,他都明白。
可是孩子已经渐渐长大,为了孩子,已经必须痛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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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3.17太子之争1
司夜染密信送回京师那天,京师也正在办喜事。
宸妃的皇子朱祐杬也满了两周岁,生得眉目俊朗,性情平顺。最最难得的是,不过两岁大的孩子,寻常却极少哭闹,言谈举止之间颇有超乎年龄的通达之气。
宫里的老人儿,甚至包括张敏和贵妃都不能不承认,说这孩子隐隐然十分有皇帝当年的气度。
当年英宗先庙被草原掳走,正是大明朝野上下大乱的时候,危难之际为稳国本,立了当时才两岁的朱见深为太子。彼时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如何营救回先帝的事情上,就连皇上的亲娘、彼时的周贵妃都顾不上照顾自己只有两岁的儿子……于是那时候的朱见深便早早地被迫长大了,再也不在人前掉一滴眼泪。
如果说皇上当年这样超乎年龄的成熟还有不得已的缘故,而今天的皇子全然没有环境之忧,竟然还能如此,那就只能说是天家父子,自然相像。
皇家与宫廷,但凡说哪个皇子最像他父皇,其用意自然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最为适合继承大统謦。
于是朝野上下的奏疏如雪片一样地递上来,都说皇上虽然春秋正盛,然子息却不繁盛,自从悼恭太子夭折之后,后宫再无所出,天下群臣都忧心忡忡。幸得宸妃娘娘诞下皇子,乃是上天护佑,伏祈皇上顺天应民,早立储君,以顺天命、稳民心。
实则这话早就有了,从当初朱祐杬刚出生,乃至满月、百天、周岁,这样的话许多臣子也都说过了。可是彼时皇上都说皇子年幼,早封太子是压着他的命数,让孩子不好养,于是此时暂时搁下不提。
而此刻的时机却是不同。朱祐杬两岁了,皇上自己当年也是两岁立的太子,便再无推诿的理由。
果然,此次皇帝也没有如从前,将奏疏朱批后立即赐还,而是留中不发。朝臣们心下便也是更加有了底,相信皇上这一回是真的要册立储君了。
于是借着朱祐杬生辰的由头,外臣们的礼物铺天盖地送往万安宫。他们认为这一赌必中,宸妃必定是将来的太后,朱祐杬则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太子。
这般后宫独一份儿的尊荣,自是让万安宫上下欢喜得合不拢嘴。可是身为主角的宸妃邵氏,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一日一日地见方静言和海澜、湖漪呈上的礼单,不论上头列录的有多稀罕的玩意儿,她也只是淡淡瞄上一眼,然后吩咐了海澜挑上好的送一份给贵妃去,其余的便都直接锁进库房,再不过问。
外头人是不明白,宸妃身边的海澜、湖漪,外加方静言又如何能不明白?
外人笃定朱祐杬是太子,因为是当朱祐杬是在世的皇子里头最为年长的,视为皇长子。无嫡立长,这是天经地义。可是他们自己如何不明白,自家皇子根本就不是最年长的,冷宫里还有一个呢,那位已经差不多五岁了!
尤其海澜这样曾经亲眼见证过吉祥当年陪伴在僖嫔身边的故事的,就更知道吉祥是个什么样的人,吉祥怎么可能坐视这所有的尊荣都归了如今的宸妃,而她和她儿子什么都没有呢?
宸妃自己也是如此,这两年来但凡饮食、用药、甚至香粉花露都用得极为小心。她身边的人都明白,这是宸妃担心吉祥得了机会给她和皇子下蛊或者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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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安宫里的人看似烈火烹油,可是实际上却过得提心吊胆;实则冷宫里的情形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日一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一日一日地却还是没有皇帝的准信儿,又要一日一日地看着外头的群臣不断劝进,恨不能想要将宸妃的儿子直接拱上太子之位方才罢休,吉祥这一颗心分明是被扔在火里烤、油里煎一般啊!
所幸身边还有废后。若论后宫最能忍得的女子,非废后莫属。废后不时在旁提点,才让吉祥没有因为心急和嫉恨而做出傻事来。
也幸亏有废后的教导,她的儿子倒是与她不是一样的急性子,而是天生沉静,眼如古井,举止有度。
这般冷眼看着,根本活脱脱是又一个朱见深!吉祥便更觉心灰。
冷宫日月长,唯一的快慰倒还是月月那个孩子。尽管兰公子对此颇多警惕,然则每次都是皇上宣月月进宫,皇上自己说想念月月,要月月进宫伴驾。而只要进宫,大包子就能设法将月月带来。月月本就比吉祥的孩子大,且女孩子早慧,于是后来的几年,就算皇上不宣,或者就算兰公子有心拦着,月月也会因想念冷宫里的皇子,而主动恳求进宫。
吉祥开始对月月还不待见,总归是因了兰公子的缘故,可是后来渐渐看着自己那生下来仿佛都不会笑的儿子,一见月月来就难得开心,且绕着月月打转,就连望着月月的神色里都是淡淡静静的微笑时……她这个当娘的,终究也心软了下来。
这般来往之下,已是到了眼前这个不能再不有所作为的时候,否则一旦皇上在朱祐杬的两周岁生辰上宣布立储,那她吉祥母子就将生死难料……于是她借着月月的口,说要见兰公子一面,请兰公子务必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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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间,吉祥并非没有设法想见兰芽过,可是她也都是托大包子和煮雪带话;而这一次,竟然是月月说的。
月月回来的时候玩儿累了,窝在兰芽膝上闭上眼睛,已将睡着。
月月五岁了,五岁的女孩儿已经隐隐能看得出长大之后的模样。她很美,既有岳家清正的风骨,又有雪姬天生的妩媚,这样的女孩儿便天生就是惹人疼的。
月月窝在兰芽怀里,柔声细气地说:“公子就去见见毛毛的娘吧。还有毛毛,他真的是很乖巧的,公子去见了,一定喜欢。”
兰芽怔了一下:“你叫那孩子,毛毛?”
“嗯。”月月闭上眼睛半睡半醒:“谁叫他的头发长长的呢?吴娘娘说他是连胎发还没剃过,便也不能梳理起来。而且他还没有名字啊,我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好给他取了一个我能用的名字喽。”
这样一听,兰芽也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身为皇家血脉,却五岁了还没剃过胎发,连名字都没有。身在皇宫,却要隐姓埋名,不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这样的境遇让她如何不联想到从前的大人,还有今日她的两个孩子。
算算年岁,孩子们都应该三岁了。可是回到京师这两年多来,皇上却再不派她外差,她只能死死被禁锢在京师里,寸步难离。
这天下,这些身为皇家血脉的、本该都姓朱的孩子们,怎么一个个儿地都这么可怜呢?
还有,不光那几个皇家的孩子,还有眼前的月月啊。
月月五岁了,天生聪颖,她早已经知道悄悄地跟煮雪打听,谁是她爹娘,她爹娘去哪里了,为什么她没有名字只有“月月”这个小名,还有——兰公子待她这样好,可是兰公子究竟是她的谁……
这些问题煮雪都回答不了,每次都悄悄来兰芽面前掉眼泪,说该怎么办,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总不能再寻些哄着小孩儿的话将她糊弄过去。
彼时兰芽也只能无声落泪。
月月的问题,唯有正式开启她岳家的昭雪案才能解决。可是她却又迟迟狠不下心来,于是便荒疏了岁月,对不起月月,对不起兄长和雪姬,更对不起爹娘在天之灵……她竟然叫他们等待了这么久。
今晚月月又这么亲口跟她提出要求,兰芽抚着月月的长发,终于点头。
“好,公子就听月月的话,去见见毛毛和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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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了个进宫当值的机会,兰芽悄然去了冷宫。
她悄悄地走,实则也在悄悄打量冷宫内外。
虽然人们还是习惯地将吴娘娘居住的宫苑叫做冷宫,可是实则冷宫早已不是冷宫了,当年太后和皇上已经将吴娘娘恕出。只不过废后自己心灰意冷,不想离开,所以依旧还住在这里,这里就还依旧叫冷宫罢了。
冷宫便仿似民间的监狱,自然是要设守卫,不准冷宫里的人逃出去,也不准冷宫外的人随便走进来。从前的大包子他们一群内侍,承担的就是这样的职责。可是随着冷宫不再是冷宫,这层守卫便也都撤了。
可是兰芽这一路走来,只觉这明里暗里的守卫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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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4.18太子之争2
这些人外人未必认得,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内侍罢了,可是兰芽却认得。因为这批人是锦衣卫训练出来的,卫隐亲自负责。此事卫隐在一年前就悄然告知了兰芽,兰芽也隐了身份去看过。虽然百十多个人呢,难以一眼记住,可是兰芽是画画儿的,眼睛最善于捕捉人的形体特征,于是大体便留下了印象。
卫隐当日只是说,这批人是宫里交过来,让他给训练着的,却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场,且不是司礼监的人送来的。
司礼监身为二十四衙门之首,统摄所有内官,于是给内侍们派差事都得是司礼监行文,或者派人来送。而这些人竟然不是司礼监派出来的,却还是内侍……
兰芽便沉吟了一下,淡淡点头:“那我明白了。你也不必管其它的,只用心训练他们就是。”
试问这宫里,她的御马监不过是跟司礼监分庭抗礼罢了,也没敢不把人家司礼监放在眼里过;这般算来,宫里当真敢不将司礼监放在眼里的,也就一个地方儿了——乾清宫。
于是这批人她心下也悄然地留意过,却没成想原来是给用在冷宫这边了。
兰芽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扶着宫墙稳当了好一会儿。
——便由此事,也能猜出皇上心意一二。
兰芽闭上眼,如此便不难想明白,皇上为何将这些人交给卫隐去训练,明明瞒着司礼监,却分明没想瞒着她……又正如皇上这几年来隔三差五就以他的名义宣月月进宫,而每一回月月都实际上是被大包子带去了冷宫。
皇上心,海底针,可是皇上却分明留下了线索给她,要她懂。
兰芽深吸口气,知道,这一趟冷宫之行,就算没有月月的恳求,她也是必须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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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前头这些缘故,吉祥却不知晓,她见着兰芽来,只当兰芽还是心不甘情不愿謦。
以吉祥现在的处境,能做的唯有两件事:一为交换,二为胁迫。
吉祥便盯着兰芽,急迫地说:“以月月现在与我孩儿的感情,将来若我孩儿登基,我必定不会亏待你那侄女儿。岳兰芽,想想吧,你岳家若能走出一位皇后,你岳家该是何等的光耀门第!”
兰芽却只是淡然一笑:“吉祥,我不喜欢你用月月来要挟我。至于我岳家出不出皇后——你我心知肚明,若我真的在乎,那我自己早就是皇后,还轮不到我的侄女!”
吉祥一声沙哑的冷笑,心中恨意陡然又起:“难道说,你不想帮我孩儿拿到太子之位,是因为你和他还在惦记着这个皇位?!”
兰芽只能叹息:“吉祥,你在宫里也已经呆了这么多年,难道对这宫廷还看不破么?纵然登上皇位又怎样,你道皇上他真的开心么?我是舍不得我的相公、我的孩儿去做那个孤家寡人。”
吉祥心下也是黯然,却只能抓紧了衣襟,死死绞在指间:“可是我的处境终究与你不同——你有的选,可我没得选!我母子就身在宫中,如果拿不到那个位子,我们母子便只有死路一条!宸妃那个j人,为了她和她儿子,她若得势,她一定会杀了我们母子的!”
兰芽深深凝望吉祥的眼睛,缓缓垂首。
“吉祥,如果你能放手,如果你肯的话,我实则并非没有办法带你们走。宫墙虽高,却并非天衣无缝。只要你能舍得下这份荣华富贵。”
吉祥也怔了怔,随即一脸的痛楚:“可是,凭什么!明明我的孩儿才是皇长子,明明我的孩儿才该是大明的皇太子,我凭什么要拱手让人?倘若他不是皇上的儿子倒也罢了,可是他偏偏就是,这就是上天的决定!”
吉祥死死盯住兰芽:“你不明白的,就算你是大学士的女儿,你也不会明白的——我自己本就是大藤峡的公主,公主啊,可是我却沦为了大明宫廷里最卑微的宫女……十年冷宫,我忍辱负重地长大,都是为了这个皇位!”
“你岳兰芽能放弃满门的仇,可是我吉祥却不能忘记我族人的仇!你知道么,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满山满谷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杀不了朱见深,我也要夺走了他的皇位,以此来为我族人报仇雪恨。”
她含恨笑起来:“你能想象到么?将来有一天,这大明的皇位上坐着的人,竟然流淌着一半我大藤峡的血脉,哈哈,哈……这才是对朱家皇帝,对这大明朝廷最大的报复,是不是?”
她说完,缓缓黯然下去:“从前,我以为我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他终究不要我了,也不要皇位了;可是我自己却不能放弃。不然你说我活下来,这么忍辱负重低活到今天,还剩下什么意义?”
兰芽听得也是苍凉,大藤峡曾经的灾难,甚至吉祥今日的处境,一定程度上也都是为了保护当年的大人……所以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大人却也没有狠下心来除掉她。
兰芽垂首望着自己的指尖:“可是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吉祥霍地抬起眼来:“杀了宸妃的儿子,你替我除了那个孩子!”
兰
芽却直接拒绝:“不,孩子是无辜的。”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帮我了?”吉祥恼怒起来,双眼森然,像是来索命的厉鬼。
“岳兰芽,如果你不帮我的话,那我就把司夜染的秘密都说出来!我要让皇上,让朝堂,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让所有人都明白我大藤峡人千万条性命都是为谁而死!”
兰芽一把抓住吉祥的手腕:“你敢?!”
吉祥盯着兰芽的眼睛,沙哑地笑起来:“我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宸妃的儿子都要被册封太子了,我母子所有的念想都要断了,这时候我还有什么退路,我还有什么不敢?”
这一刻,眼前这个一向不可一世的兰公子,在她吉祥面前,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惧意。吉祥觉得好高兴,她忍不住笑,笑得苍凉。
“兰公子,我吉祥从来就不是面慈心软的人,你知道我说到做到!——倘若这次你不帮我的儿子成为太子,我发誓我就先毁了你的大人!不信咱们就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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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也紧紧盯住吉祥。
她不是做不到,更何况皇上的心意她已经能大体猜到——只是她不喜欢受人胁迫。
两人正在僵持之中,门上忽地轻轻敲响。
吉祥一怔,霍地转头望向门外,低低喝问:“谁?!”
只听外头悄悄簌簌地响,然后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娘,是儿子。”
这一瞬,两个女人的面上都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吉祥迅疾收回面上的阴森,而兰芽也深深吸气,收回眼中的冷意。
“娘,儿子进来了。”
门声簌簌,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看见这孩子的第一眼,兰芽的眼泪便险些掉了下来。
这孩子……竟然穿着一身破旧的女装。
想来就是因为他的身份不能暴露,而这冷宫里也不能有男装,于是给他穿的职能是改小了的女装。纵然可以用针线稍作修整,可是那用料和花样却终究还都是女式的。
而这孩子的头发,果然如月月所说的,长长地垂落在腰际,发质却是偏软的。显然是没有剃过胎发,所以还没能长出更柔韧的新发来。
这是皇帝的长子,以兰芽的臣属身份,应当跪拜。
兰芽盯着这孩子,一时倒是不知该如何进退。只能立时站起了身,定定望着他。
没料想那孩子却自己向她扬起头来,满眼含笑:“公子好。小子来为公子上茶。”
兰芽急忙望一眼他小手颤巍巍端着的托盘,里头只有一盏粗瓷茶碗,里头是粗茶。
兰芽心下狠狠地疼,忙接过来,低声说:“怎么敢有劳你。”
那孩子却目光沉静,只淡淡地笑,并没有任何初见生人的瑟缩:“公子勿怪。我娘她近日心事挂扰,所以公子来了这许久,还不见我娘给公子上茶。吴娘娘近日也是身子不好,咳得厉害,我只好先让吴娘娘睡了,自己给公司烧了这茶。”
“傻孩子……”兰芽的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烫了手可怎么好?”
想来才是还不满五岁的孩子,又是皇家血脉,怎地竟然都学会了自己烧茶……
那孩子却依旧恬静地微笑:“这里没来过客人,可是公子却又不同。公子是月月的亲人,我就算烫了手,也一定不可以慢待了月月的亲人。”
555.19太子之争3
离开冷宫时,兰芽已经决定了要帮吉祥母子。
不是为了吉祥,是为了那个孩子。
实则兰芽原来不无担心,有吉祥这样的母亲,那孩子若也学得吉祥的那份阴狠,那这孩子若登上皇位,岂不是一大祸事。
她从前没见过这孩子,也只是侧面听着煮雪和月月的讲述。煮雪能跟着去冷宫的机会少,都被大包子各种借口拦住;于是她对于那孩子更多的印象则是来自月月。
可是月月终究还是孩子,她识人的本事终究有限,于是兰芽自始至终对吉祥的儿子还是心有顾虑。
却没想到,今晚见到的这个孩子平和通顺,气度天成,小小的年纪竟然比他娘更懂得礼数,更沉得住气謦。
虽则说朝野上下也都传说宸妃的皇子朱祐杬也是天性沉稳,平和近人,但是那孩子身边有他娘的指点。
一个两岁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天性沉稳,平和近人来?这话传出来自然更多是宸妃的授意。为的就是造成舆.论,给人刻下深刻印象,说这孩子十分肖似皇帝罢了。
今日的宸妃,昨日的僖嫔,又哪里是省油的灯?就算手段未必如吉祥毒辣,但是她的心思深沉、善于隐藏,可能更在吉祥之上。
如今宸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连贵妃也都站在她这边,为她的儿子立储而推波助澜……若有朝一日朱祐杬当真被立了太子,那这个宸妃就更难想象会办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可是吉祥的孩子则正好相反,吉祥在育儿的手段上绝对比不上宸妃,她自己都压不住火气,又如何能教出天性沉稳的儿子来?
所以在这两个皇子中间,朱祐杬的所谓天性沉稳,从目下的年纪来看,更有可能是被他母亲宸妃伪装出来的;反倒是吉祥的儿子,是真正的天生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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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出了冷宫,没急着回灵济宫,而是去了乾清宫。
她将大包子单独找出来,立在明月皎洁里望住他:“你是不是当真希望冷宫里的小殿下成为太子?”
大包子这大晚上的忽然见兰芽来找他,且说了这样郑重的话,心下便也明白了几分,便竟然撩起袍子噗通就跪下了:“公子是也想帮咱们小殿下了,是吧?”
兰芽不置可否,只是抬起眼睛望向夜空。
“为了争夺这个位子,古来都是难免血溅宫墙。咱们这次道理一样,总会有人为此丢了性命。大包子我且问你,若要你为此事去死,你可心甘情愿?”
大包子微微一怔,随即却面色沉静下来,“只要公子能给我一个信心,让我丢了性命却当真能让咱们小殿下登上太子之位。”
兰芽却摇头:“你要我给你一个信心,我自己尚且不知信心从何而来。别说你丢了性命,实则如果摸不准皇上的心意,我本人缠绞其中,也会没了性命。”
大包子听得面色一变,“公子,我大包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得毫无意义。公子也明白,吉祥和小皇子如今孤立无援,吴娘娘也只能帮忙照顾饮食起居而已,吉祥在外头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虽然愚钝,可是好歹是伺候在御前的,皇上这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我还能给吉祥通个风、报个信。倘若我也毫无意义地死了,那吉祥到时候就真的是任人宰割了!”
可不,大包子说的没错。相比于吉祥的孤立无援,宸妃此时正是烈火烹油,朝堂内外主动去效忠的人不知有多少。倘若大包子真的一条命什么都换不来的话,那吉祥既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兰芽垂眸斟酌:“……只是此事若想成就,必须得有一个御前的人,不怕死。”
大包子也为难下去,连连自责:“都是我没用!虽然在乾清宫伺候的时日也不短了,可是竟然没交下什么知心的人。”
兰芽盯着大包子,心下也是叹息。
实则也不怪大包子,谁叫前寝宫是皇上的一亩三分地呢?以皇上的心机,如何能允许你大包子拢下自己的人脉?在皇上眼里,乾清宫这里里外外的人,除了张敏一个之外,其余的人都只能是皇上他自己一个人的奴才,只听命于皇上一个主子才行。
想到那些人,兰芽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动。
她想到了张敏。
可是就像皇上难以猜透一样,这些年始终陪在皇上身边的张敏,也一样不意把握。
大包子见兰芽沉吟不语,忙问:“公子可是打了退堂鼓?公子既然决定了帮咱们小殿下,便不能再改主意了呀……”
兰芽顿了顿,“你去悄悄问问张敏,能否见我一面。”
大包子一怔,不解其意,却也连忙起身:“公子稍等,我这就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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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独自站在宫墙夹道里。宫墙悠长,银月静袅,但凭这九重宫阙原本是如何的红墙金瓦,可是这一刻却也都同样褪色为黑白两色。与这天下每处家宅都是一样。
天家富贵,论到子嗣承继上,实则与普
通百姓家又有何异?
兰芽骋目四望,想起那一回进乾清宫来,张敏亲自送她出去,步履轻缓里娓娓地说:“……告诉小六,他的福分啊,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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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大包子便回来了,目光中闪烁着惊疑:“公子,张公公说正等着你呢。”
张敏和兰芽之间,明明许久未曾见过面了,可是这一刻却仿佛无言而有默契。这默契叫大包子怎么都猜不透。
兰芽便心下一定:今晚的关键都在张敏见或者不见的这个态度本身。
张敏若见了,此事便已成了大半;张敏若不见,此事便需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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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安宫,今晚也不平静。
宸妃也在遥遥关注着兰芽以及冷宫的一举一动。
越是临到了儿子的两岁生辰,她心底也跟着越紧张。她知道吉祥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在这立储前最后的短短时间里,吉祥一定会拼了命地想办法翻身。
吉祥手里有什么牌,宸妃心里自然也是清楚。现在就算司夜染不在京中,可是京中毕竟还有这个兰公子啊!
就算看起来兰公子跟司夜染已经闹翻,可是谁就能肯定这个兰公子不会偏帮着吉祥?
于是近一年来,宸妃也十分想要与兰芽走动近些,时常赏赐些东西叫送去御马监或者灵济宫。兰芽也都不咸不淡地受了,回头就再回礼,送来的是比宸妃赏赐的更要多一倍、好上一倍的礼物,礼数上周全得叫宸妃挑不出毛病来,可就是一次都没有亲自进她万安宫谢恩。
兰芽这样的举动便叫宸妃心下更是慌乱。
今晚无眠,虽然她今晚并不知兰芽隐秘进宫来见吉祥,可就是不知怎地怎么也睡不着。
听见娘娘起身的动静,海澜忙走进来:“娘娘可有什么吩咐?是不是口渴了?”
宸妃怔怔坐在榻上,目光发直。
“本宫想起来了,这个兰公子为何胆敢这么冷着本宫!因为本宫是杭州镇守太监送进宫里来的,名义上是那怀贤的女儿。当日兰公子在杭州与我干爹作对,本宫曾给干爹写过一封信……想来我干爹死后,那封信怕是也落到了那兰公子的手里,她因此而记恨本宫,于是此时才这么不识抬举!”
海澜听得迷糊,忍不住低声问:“娘娘许是想多了吧。既然怀贤是娘娘名义上的父亲,您从宫里写一封家书又有什么要紧。凭什么那兰公子便这么记恨了?”
宸妃凝着海澜:“……你不明白。因为我干爹镇守杭州多年,早就发现了司夜染的身份有疑点!这司夜染和兰公子才会借机除了我干爹,杀人米口。从那封信,他们许是也怀疑本宫早就知道了,于是跟本宫必然势不两立!”
海澜听着也担心:“如果西厂不支持娘娘,那咱们殿下议储的事还当真难办。娘娘,恕奴婢直言,一个西厂可顶数十朝堂文臣啊。”
“本宫当然明白!否则也不至闹心如此!”
宸妃咬住袖口:“得想个法子,一石二鸟。既能除了这个兰公子,又能除了冷宫那个孽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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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走进张敏的房间。
张敏正费劲想从榻上爬起身来迎接。
一灯如豆,张敏的命数也如这残灯一般,说不定随时一股风来,就断了。
兰芽瞧着也是心酸,便连忙走上前去扶住,迭声说:“伴伴别动,您躺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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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6.20太子之争4
张敏轻叹一声:“那咱家就失礼了。”
兰芽忙道:“伴伴切勿客气。”
张敏便躺回去,转眸凝注兰芽:“我那徒弟郑肯的事,咱家也听说了。多谢公子给他安排了前程,让他这辈子衣食无忧。”
张敏说的是他从前的那个徒弟郑肯,因跟着李梦龙吃了挂烙,从乾清宫被撵出去了。
因曾经是御前的人,谁都不敢用,又是个阉人,能干些什么呢。是兰芽找着了邓肯,给安顿到了御马监,搁在隋卞的手底下,叫去管各地皇庄。这差事的职司虽然不高,却是肥得流油的美差,郑肯这一辈子也当能富足一世躏。
张敏说着也是老泪纵横:“不瞒公子,咱家之所以放心不下郑肯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我们师徒两个情同父子,咱家将他当成自己儿子看了,还指望着将来他能给咱家送终……实则也更是因为咱家对那孩子心有亏欠啊。”
兰芽垂下头去:“是因为李梦龙。崾”
是因为李梦龙,可是外人眼里的此事,与知道内情的人眼里的此事,却是两回事。
外人眼里的此事,不过是认为李梦龙是个妖道,骗得皇上的恩宠之后,竟然伺机做大逆不道之事。而被派到李梦龙身边伺候的郑肯竟然没能发现李梦龙的真面目,未能及时作出预警,所以该罚;
可是在兰芽和张敏,或者皇上眼里,又岂会是这样简单?
张敏顿了顿,凝视着兰芽:“公子聪慧,看来已是都明白了。没错,皇上和咱家早就怀疑这个李梦龙身份有鬼,且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如何能不多加个小心?于是为了护卫着皇上,咱家便将自己手底下最信得过的郑肯派到了李梦龙身边儿去。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兰芽点头:“晚辈明白。”
这也就是皇上一贯的做事手法,他若担心自己身边的哪个人,即便那人自己未曾暴露,皇上也会提前派人到那人身边去盯着。总归要将那人的一举一动都收拢在掌心掌握着,才能放下这颗心来。
张敏说着叹气:“郑肯那孩子做得不错,可惜还是没防备住李梦龙登上万岁山去……实则咱家心下也是糊涂,那李梦龙也是个谨慎的人,怎么就忽地做出了那么个鲁莽的举动来呢?”
兰芽垂下头来:“伴伴今晚是累了吧?竟与晚辈说了这么多。如果伴伴是累了,那伴伴就歇息吧,晚辈不会记得今晚的任何一句话。”
今晚的张敏竟然有与她主动谈及李梦龙,甚至有触及到李梦龙真实身份的意思。这不是张敏一向的做派。
张敏却笑了:“公子勿惊。咱家今晚既然允了公子进来,便是想跟公子说说心里话。”
他说着眯眼望向桌上那一豆残灯:“公子方才进门来看了一眼咱家,接着就看向了那盏残灯。公子想来也是明白,咱家命如残灯,已然是时日无多了。”
兰芽惊得连忙起身施礼:“晚辈不敢!”
“公子不必不敢,公子请坐。”张敏自己倒是豁达:“人有天命,到了咱家这个时候,反倒已经不怕死了。现下唯有想在死之前将自己悬心不下的事,多办明白一件是一件。公子啊,咱家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咱家便也是当真没有时间再与公子兜圈子了。”
兰芽心下一跳,却也是郑重点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伴伴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张敏停下来换了几口气:“咱家时日无多,郑肯已经有公子照拂,咱家放心。若论咱家最最不放心的,自然还是咱们皇上……”
枯瘦老人独坐在幽暗灯火里,眉发皆白。多年操心劳力,且是阉人的缘故,便显得比一般的老人家更加疲惫憔悴。
“说句掉脑袋的话,咱家这一生无儿无女,情分上却是将皇上看成了孩子一样。从皇上刚一下生,咱家就陪着他,守着他,护着他,亲眼瞧着他一天一天地长大,也一点一点地都看懂了他的为难。”
“身为天子啊,九五之尊,看似整个天下、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他自己的掌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最要紧的那些事,哪一桩哪一件容得他自己来决定呢?”
“从前好歹还有咱家和贵妃娘娘陪着皇上,他哭一起哭,他笑一同笑。可是天不假年,咱家要去了,贵妃也一样时日无多……待得我们都走了以后,皇上他,又该怎么办呢?”
张敏疲惫抬眼,望向兰芽:“公子的来意,咱家清楚:你也是想来探听咱家的心思,看咱家的心是朝着冷宫,还是朝着万安宫。”
“实则那也都是一回事,公子啊,这两位小殿下在小六的面前,都是一回事啊!”
兰芽心下轰然一惊:“伴伴!”
张敏笑笑点头:“咱们都明白,小六实则是建文的皇太孙。在他面前,无论是冷宫还是万安宫,都是‘皇上的子嗣’罢了。公子啊,皇上之所以两个皇子一个不认,一个不立,此中的挣扎,公子可能体会?”
兰芽重重一震,向后一个踉跄,却也不敢问出
口。
如此说来,皇上并非没有存过将皇位还给大人的心?
所以这多年后宫竟然再无皇子诞生,而皇上自己对此也是听之任之,并未太过忧虑。反倒是让贵妃担了那些骂名。
张敏摇头叹息:“皇上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刚刚两岁。公子啊,两岁的孩子他能知道什么是建文,什么是成祖的靖难之役,能知道自己的这个储君之位是怎么来的么?一切都由不得当年的他去选啊。”
“待得渐渐长大,甚至是十七岁登基大宝之后,他才有机会悄悄地知道了这些往事,他的心下何尝就没有过挣扎?明明是天下至尊,却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才没有当即就叫人在大藤峡要了小六的性命,反倒将小六接进宫里来。”
“虽然对外都说小六是个太监,是个奴才,可是兰公子你心里自然有杆秤,你看得明白皇上是如何将小六这孩子抚养长大的。比之小六,今日的两位皇子又是何等的待遇,他们如何比得上小六当年所受的尊荣!”
兰芽心下也不由得唏嘘。
司夜染年少而权倾天下,他所受到的恩宠,从太监的层面来说,的确旷古未有。更何况,他权倾天下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
兰芽便轻声一叹:“实则皇上多虑了。大人他……也已经早无此心。”
实则这三年来,兰芽也无时不刻不想着,是否该寻一个机缘,将大人的心思告知皇上,让皇上安心?这样一来也许事情能更好解决。
只是这个机缘实在太难以判断,倘若一旦判断错了,明白滴说出来,便是一场泼天的大祸。
这天下总有些事,可以心知肚明,却永远不可说。
可是今晚却奇异地促成了这个机缘。既然张敏已经将事情挑开,她也不妨向张敏明言。以张敏的身份自然可以转告到皇上的耳边……
兰芽说完了,自己心下也是紧张得砰砰直跳。
张敏也半晌没做声,只盯着兰芽。
兰芽便再郑重点头:“不瞒公公,无论是李梦龙,还是其他的建文旧部,都想了许多法子想帮大人……可是那些事有的是发生在大人年少、尚且被蒙在鼓里的情形之下——比如曾诚贪墨案、东海倭寇案;有的则是大人也来不及防范的,比如李梦龙案……可是大人自己却从未存过想要伤害皇上的心。”
“公公心里自有明镜:这些年是谁为皇上试药,从未违拗;便是吉祥下蛊,又是谁帮皇上解了那祸患。倘若大人真的存着害皇上的心,也许此时早已成就。”
张敏便也轻叹一声,垂下头去:“以咱们看着,皇上和小六这一对亲人相处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兰芽心下便也悄然感喟。
皇上防备着大人,却给了他权倾天下,却在朝臣攻讦大人之时,皇上亲自护着;大人也防备着皇上,却在皇上交代的每一件要紧的差事上,全心全力,全无私心。
这情形……实则有一点像她当年刚进灵济宫的时候,与大人之间相处的模式。
张敏无声望来:“难得小六和兰公子终于能给出这样一句话……咱家想,若皇上听见了,便也终于能安心册立太子了。”
册立太子简单,可是如何为自己的子孙留得下这个江山才是难。张敏这些年旁观看着,也大致能明白皇上的担心。毕竟小六那孩子年纪尚小,将来就算立了太子,可是太子继位之后可能还得面对小六,面对建文正朔依旧还在世上的局面……那这份江山隐忧便永远不会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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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557.21太子之争5
唯有等那孩子亲口说出这样一声承诺,皇上才能安心册立储君啊。
兰芽静静凝着张敏:“……伴伴放心就是。只是目下却一下子有两位皇子。”
张敏含笑点头:“无妨,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公子所需要关心的了。其后的事,咱家会看着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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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熬到天亮,宸妃吩咐梳妆。却是要换上最为素淡的装束。
海澜和湖漪两人一同忙碌,不用问,两人心下便是都明白宸妃这要是去见谁躏。
收束停当,宸妃只坐了当年僖嫔时候的小轿子,没用红罗大伞的妃位辇轿,抱着朱祐杬直奔贵妃的昭德宫去。
贵妃宣进,宸妃进了正殿便要按着旧例撩袍跪倒。贵妃忙吩咐柳姿:“还不快扶住你家宸妃娘娘?”
柳姿也上前扶住了,连说带笑地哄着,贵妃身边的另外一个宫女莲容忙搬来椅子,请宸妃坐下。
薛行远也是有眼色,进来将朱祐杬抱到外头玩儿去了。
贵妃这才笑:“宸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咱们同在妃位,哪里有你跪拜我的道理?再者你今儿竟然坐着从前僖嫔的小轿子来的,穿的又是这么素淡,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宸妃忙道:“娘娘折杀了妃妾。娘娘是苍天朗日,妃妾不过是萤烛之光,如何敢与娘娘比肩?在妃妾心里,永远都是从前刚刚进宫时候的邵灵竹,不是什么僖嫔,更不是什么宸妃。”
贵妃抿嘴一笑。
这两年来,自从宸妃诞下了朱祐杬,这里里外外的人啊都渐渐将宸妃捧上了天去,都说贵妃失宠了,宸妃当道。她都听着,心里若说半点难过都没有,那也是假话。不过倒是难得宸妃今儿这么如日中天的,竟然还能这么懂规矩。
贵妃放下茶碗:“孩子的生辰就要到了,你那边早就忙成一团了。且忙你的就是,倒不必与本宫记着这么多的规矩。”
宸妃忙起身:“就是因为孩子的生辰就要到了,妃妾才没有一日忘了娘娘的大恩大德,这才要先来拜见娘娘。”
宸妃说着也没支使柳姿和莲容,而是亲自走到门口,将朱祐杬叫进来。然后便教着孩子向贵妃跪拜,行大礼。
贵妃也吃了一惊,连忙叫柳姿拦着,嘴上忙说:“哎哟哟,这可如何使得!”
宸妃却拨开了柳姿,陪着孩子硬是给贵妃行满了大礼:“……妃妾今日此来,便是将这孩子托付给了娘娘。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宸妃说着黯然下来:“只要娘娘答应,妃妾这便去禀明皇上,将孩儿记在娘娘名下。便是皇室的宗谱玉牒,也都一并改了。”
这话当年还是僖嫔的邵氏曾经说过,未想这一刻还真的认了真。
贵妃也颇有些震动:“你真的肯?”
宸妃又带着孩子跪倒:“求娘娘莫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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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个话,贵妃次日便去乾清宫,求见皇上。
张敏年岁大了,没有再亲自迎出来;迎出来的是大包子。
大包子说皇上正在召见内阁、六部、翰林院,以及司礼监的臣子内外臣子议事,看贵妃是不是可以在偏殿稍微等等。
贵妃一听皇上竟然是罕见地召了内阁和司礼监的一同来议事,心下便不由得一动。
皇上多年懒得与那一大群的臣子议事,说他们就知道争论不休,还每每都将皇上给逼得口吃起来。可是今儿……贵妃心下不由得有了计较,想到皇上怕是在议储。
贵妃便走到偏殿与正殿联通的门边静听。
果然,皇帝正在絮絮地说:“众位卿家的奏疏,朕都看了;朝野上下的隐隐之心,朕也都十分感念。你们都说的对,万安宫的皇子祐杬已然两岁,正是与朕当年立为太子的时候同龄。也是时候了……”
听到这里,贵妃和一众臣子的心便也都悄然一松。
本以为皇上接下来的意思就是要正式宣布立储了,孰料皇上忽然话锋一转,又开始絮叨起了往事。
“朕自十七岁登基以来,子息不盛。初唯有贵妃的皇长子,朕本想立为太子,却没想到皇长子夭王;接下来贤妃柏氏诞下皇次子,朕又立为太子,结果——又早夭。其后朕多年无子,此番宸妃功高,又为朕诞下了皇三子。”
“朕知道你们跟朕一样急,一样希望早定国本,定立储君。但是前面两个孩子的事,朕还一时无法忘怀,所以你们都怨朕在立储一事上犹豫不决……实则朕也是为了孩子的康健着想,唯恐再蹈覆辙。”
群臣都连忙施礼:“臣等不敢。”
皇帝笑:“无妨,无妨,你们也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你们只是不明白啊,朕有多小心翼翼。你们瞧,今早上张敏给朕栉发,竟然梳下几根白发来……朕老了,却直到如今才又得了皇三子,朕如何能不小心翼翼。”
皇帝这话说得一众臣子也是心下酸楚。皇上才三十多岁,还不到四十,就已经用这样苍凉的口气
说自己老了。
皇帝感叹了一番,才缓缓道:“既然朕已经老了,这立储的事便不能再拖了。咱们大明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然中宫无子,便立庶子为储。朕的皇长子和皇次子都已经早夭,那么理应册立皇三子为太子。”
众臣都点头。
皇帝又叹了口气:“朕便册立皇三子朱祐杬……”
话刚说到这儿,还没说完,就猛然见张敏一个趔趄,匍匐跪倒在皇帝驾前:“老奴死罪!”
皇帝和众臣都是一愣。众人心下都道张敏多年伺候在御前,是最懂得分寸的,今儿怎么敢赶在皇上正在立储的时候,将话给截成两半了?难道说真是老糊涂了么?
皇帝也无奈地叹气:“伴伴这是怎么了?快请起来说话。”
张敏却趴在地上不肯起来:“……老奴斗胆实言:皇上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因此要册立皇三子。可是皇上的皇三子却并非万安宫的殿下,而是——另有其人啊!”
“你说什么?!”皇帝陡然大惊。
在场的臣子们也都如遭雷击,愣愣望向张敏。
而一门之隔的贵妃却压不住了火气,推开门冲了出来。
众臣跟着又是一惊,皇帝也瞪大了眼睛望过去。
贵妃却只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张敏,“张敏,你这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外人不了解张敏,她万贞儿却了解!张敏怎么可能会是老糊涂了就乱说话的人?他选在此时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就一定有他自己的安排和用意!
可是他张敏难道不明白她此时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这么将那冷宫孽种的事情掀开了出来,那难道是想要眼睁睁看着她一普通侧室的身份下葬,要从此与皇上阴阳永隔么?
张敏他怎么忍心,他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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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瞧见贵妃出来,面上也是一片黯然,却并无惊慌,只朝皇帝和贵妃两个叩头:“老奴情知死罪,却不能再隐瞒实情。”
“启奏万岁,万安宫的小殿下不是皇上的皇三子,而应该是皇四子;皇上另外早已有了一位皇三子,如今就藏在冷宫,如今已经五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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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整个乱了。
皇帝和臣子们处于震惊状态,而贵妃则一声痛呼,扑上去狠狠扇了张敏两个大嘴巴,还要伸脚去踢!
幸亏当值的大汉将军们,以及包良等内侍们冲进来,死死抱住了贵妃,这才没叫张敏当场就死在地下。
贵妃也是气疯了,用的力道都是拼了命的,于是老张敏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躺在地下已是满嘴出血,浑身抽.搐。
贵妃指着张敏,扭头瞪住皇帝:“皇上,张敏是年岁大了,他糊涂了。他方才所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皇上不要相信!”
群臣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不敢出声。人群里却静静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锦袍华贵,却比不上他面上的清光流溢。
他朝皇帝行礼:“微臣恳请皇上下旨,派人到冷宫去一探究竟。倘若张敏公公所说为真,请皇上秉持无嫡立长的老规矩,册立冷宫的皇三子;若此事不存在,皇上再册立万安宫的殿下不迟。”
众人都循声望去,见启奏之人正是刚刚入阁的、最为年轻的阁臣——秦直碧。
这样的场合,怀恩和万安等老家伙自然都明白明哲保身,自不敢说话;也只有这样年轻的后生,又是从翰林院走出来的清流,才敢奏本。
贵妃果然恼了,狠狠盯着秦直碧:“你好大的胆子!本宫怎么不认得你?你是谁?!”
558.22太子之争6
满朝文武,任凭是谁,被贵妃这么近距离指着鼻子质问,都得吓得三魂升天。孰料秦直碧一身书卷气,却在殿上立得笔直,目光淡然迎着贵妃的戾气,面上一片平静崾。
“回贵妃娘娘,微臣东阁大学士,秦直碧。”
贵妃纵然近几年紧闭宫门不理外事,可是事实上对于朝堂的重要大事依旧了若指掌。听秦直碧自我介绍,便是一声冷笑:“原来是连中三元的秦直碧。翰林院学士秦钦文的公子,你秦家的昭雪案刚尘埃落定……怎地,小小年纪,根基不稳,就敢跳出来在皇上面前指手画脚了?!”
这秦家的案子是谁办的,当她不知道?!
秦直碧依旧只是淡然一笑:“微臣忝为天子之臣,既受官职,就当在君王面前直陈言事。娘娘说得对,微臣没有根基,因为微臣的根基就是皇上!娘娘责怪微臣在皇上面前直陈心臆,娘娘却如何不知,这原本就是人臣的本分。”
秦直碧态度随和,然则却是周身清傲之气悠然流转。
“倒是娘娘此时言行为大不妥!此为君王与臣下议事,说的乃是国事;试问娘娘以内宫宫眷的身份,如何敢公然冲到皇上和臣等面前,且公然责打皇上的内臣?!”
秦直碧朝天一抱拳:“我大明立国以来,太祖早有明训,后宫不可干政!贵妃娘娘请退回后宫,就不必为臣等与皇上的奏对而费心了!”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可是放在贵妃身上,这多年来有谁敢有半句微词?此时秦直碧却是天大的胆子,公然当着皇上和重臣的面这样直斥出来,贵妃登时大怒,上前便要痛责秦直碧。
秦直碧不闪不避,却是清正而立,冲贵妃厉声断喝:“后宫嫔妃,何敢如此?!微臣是臣,却只是皇上的臣子,这一生本无机缘与后宫见面,奈何贵妃娘娘要如此不守祖训、罔顾宫规、更不在乎男女大防!”
“娘娘抬头看看这乾清宫,看看大殿藻井中龙口衔着的铁珠!以女乱政,公然在君前放肆,娘娘也不怕上天动怒,太祖示威,就不怕这龙口铁珠落下,砸中娘娘的头!躏”
古来藻井龙口衔珠,都是为了警示身为帝王之人。若做事不顺天应民,上天便会动怒,那颗珠子就会掉下来砸穿了帝王的脑袋,以示这个帝王并非上天所选,不堪坐稳龙座。
如此震慑,让贵妃也不由得抬眼望去。
说来也是巧,兴许当真是上天示警,抑或是贵妃本就年纪大了,这一路奔行而来,之前对张敏拳打脚踢一番,接下来又被秦直碧气着了,于是猛然抬头自是头晕目眩,便隐约看见那颗龙口衔珠果然是左右摇摆,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砸向她的脑袋!
贵妃一个踉跄,向后急退几步,眼前一黑,竟是跌坐在地。
皇帝和张敏都是一声惊呼,匍匐在地的张敏更是顾不得自己的情形,连忙爬过来扶住了贵妃,迭声呼唤:“娘娘,贵妃娘娘……”
皇帝也急了,亲自从龙座上跑下来,一把抱住了贵妃:“贞儿?贞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朕。朕就在这儿呢,那龙珠就算掉下来,也先砸中朕的脑袋!”
贵妃还是昏沉无语,皇帝陡然转头向秦直碧冷冷望来:“你有话说话,何苦这般惊吓了贵妃?!”
秦直碧却依旧不闪不避:“贵妃虽重,却重不过国本!皇上忧心贵妃,又如何能罔顾大明国祚!万望皇上早立国本,勿要将大明的国祚受后宫影响。太子乃为天下储君,非为某一后宫妇人指掌间的小儿!”
皇帝恨恨盯着h秦直碧,却说不出话来。
古来翰林院都是一帮书呆子,都是傲骨不怕死;古来天天指摘帝王错处的,都是这帮子书呆子!所以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帝王心下是当真喜欢这帮书呆子!
可是翰林院的这帮书呆子,却是代表了千百年来盛行不衰的科举制度,所谓为国取仕是帝王笼络天下读书人、是为强化朝堂统治的需要,而历来科举的的前十名都入翰林院,所以帝王们纵然心中并不喜欢,却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意见!
皇帝深吸口气,唤过段厚来,要他带人先将贵妃送进寝殿,传太医来好好给调理。
秦直碧趁机跪倒,重重叩头:“请皇上派人赴冷宫,一探究竟。若当真有小殿下屈尊于彼处,请皇上速速迎来。”
张敏从地上疲惫地爬起来:“皇上,老奴愿亲身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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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张敏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亲自带着人抬着小辇,直奔冷宫。
此事没有半点征兆,于是张敏等人突然出现在冷宫,将废后和吉祥母子,以及外头看守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张敏亲自进了冷宫,朝吉祥母子行大礼,口称“老奴来迟,令小主人与姑娘受委屈了。”
废后踉跄一步,已然先懂了,已是低低垂下泪来。
吉祥却还有些不敢置信,惊愣地垂首望向张敏。
何曾想到,这个在御前不可一世的老太监,今儿竟然真的跪倒在他们母子脚下
。张敏的态度便自然代表了皇上的态度……难道说,时隔六年,皇上真的肯认下他们母子,真的肯给她的孩儿一个名分了?
张敏望着瘦弱沉静的小皇子,登时哽咽不止。伸手握住小皇子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小皇子的手上去:“小主子,老奴该死。小主子在冷宫受苦了……”
眼前这孩子的模样,活脱脱就是皇上当年的翻刻。都是一样的隐忍、平静,眼里同样装满了超乎年纪的防备,身子都瘦弱得比不上一般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张敏努力控制情绪,柔声说:“小主子,请更衣上辇,老奴这就带小主子去见皇上。”
小皇子愣怔,回眸望向吉祥:“娘,皇上是什么?”
他从小受到禁锢,对外间世界的许多词汇虽然会说会写,却不懂是什么意思。
废后便含泪上来拥住小皇子:“皇上……就是你爹啊。”
他又愣愣望向吉祥:“可是娘说,我没有爹。我不要爹,我有娘,有吴娘娘,有月月和兰公子,就够了。”
这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吉祥心下真是又悲又喜,上前抱住了儿子:“这话是从前娘与你说的,可是现在就全都忘了吧。从现在开始,儿啊,你有爹了。你不但有爹,而且你爹更是这天下的共主,是这世上最为尊贵的人。你不可对他说忤逆的话,你要从此好好敬爱他才是。”
小皇子便也超乎年纪地平静点头:“好,娘叫儿子怎么做,儿子就怎么做。”
吉祥便也紧紧抱住儿子,扑簌簌地落泪:“去吧,跟着张敏去。你见着一个身穿黄袍,面上有须的男子,那就是你爹。你便上前好好抱住你爹,将你这些年的苦楚都哭出来。”
小皇子反手握住吉祥的手:“娘,你陪着我一起去。”
吉祥便越发悲从中来:“可是皇上……你爹他只宣了你一个人去,娘无旨不可去。”
她抬眼细细看着儿子的眼睛:“孩儿啊,娘究竟能不能走出这冷宫,一切还要都在你。若你爹喜欢了你,那为娘就自然能走出去;可是如果你得不着你爹的欢心,那为娘也许都活不到明天……”
小皇子悚然一惊,两眼里满是担忧和惊恐。
吉祥拍拍儿子的手:“去吧。”
正说着话,废后忽然低低一声欢呼。吉祥扬起泪眼去瞧,却见是兰芽目色沉静地走了进来。
乾清宫的突变,张敏、段厚,甚至秦直碧,心下跟兰芽都是心照不宣。于是兰芽暗暗得了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小皇子回眸见了,忙见礼:“公子来了。”
兰芽伸手握住小皇子的手,垂眸望吉祥:“我陪他一起去,凡事都有我在畔盯着,你放心就是。”、
吉祥微微一怔,泪却停了,仰头深深望住兰芽:“你跟我发誓。”
兰芽点头,蹲下握住小皇子的手,对上吉祥的眼睛:“我发誓。若在御前遇见任何情形,我都一定寸步不离陪着他,护着他,担保他不会出半点差池。”
吉祥这才眼中又是一热,伸手一把攥住了兰芽的手。
这是这么久以来,两人的手第一次握在一起,也是兰芽第一次没有闪躲。
为了孩子,两个母亲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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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更,明天见。】
559.23父子终相见
张敏亲自为小皇子脱掉女装,换上绯色小袍,拥至门外。张敏想要亲自抱小皇子上辇,却终归是年岁大了,且之前还受过贵妃的拳打脚踢,有些攒不起力气来了。
兰芽见了忙上前,代替张敏将小皇子抱上辇车去询。
张敏毫不耽搁,忙吩咐:“起驾。”
废后和吉祥追到门边来,却未敢跨出门槛。只扶着冷宫大门遥遥望着小皇子,各自落泪。
小皇子坐在辇车之上,回首望来,高声叫:“娘,吴娘娘,你们不必担心孩儿。孩儿去去就回。”
兰芽轻轻握住小皇子的手,低声嘱咐:“殿下不是去去就回,而是回来迎你娘亲出冷宫。”
小孩子未能分清这字眼间的细微差别,却看懂了兰芽面上的郑重,便认真点头:“多谢公子提点。”遂重新扬声:“娘,吴娘娘,孩儿见过父亲,便会早早回来接娘和吴娘娘离开这冷宫。”
张敏忙吩咐:“皇上等着呢,咱们快走吧。”
辇车急急向前去,小皇子回望冷宫。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离开冷宫,外面的所有事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陌生而叵测的,他的心中对此充满了恐惧……可是,他却没再呼喊一声娘,也没哭喊着要回去。
他知道,他只有向前去霰。
兰芽伸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低声赞许:“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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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辇到了乾清宫,小皇子下了辇车。
可是这个宫门却不是这么好进的。贵妃已然清醒了过来,此时推开众人拦阻冲了出来,挡住大门,悲声厉喝:“本宫在此,倒要看看你们谁敢让他进去!”
小皇子惊愕回头望住兰芽。兰芽将小皇子拢在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走出冷宫,前头阻着你的人、挡着你的事还有许多。你只要能泰然通过这个人去,将来便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挡得住你的脚步。殿下,有我在,别怕。”
小皇子听不太懂,却辨得清兰芽的神色,便也毅然点头:“好。”
张敏迎上去拦着贵妃,大包子更是扑上起来抱住贵妃的腿,贵妃疾声厉色远远指着小皇子:“本宫倒要看看,你何敢过来!”
兰芽攥紧了小皇子的手,引着小皇子向前走。小皇子虽然紧张,却面上并无太多惊恐,只是悄然捏紧了兰芽的手,迎着贵妃的目光走过去。
不过一个五岁的娃娃,竟然有这样的胆量,贵妃也是万分震惊。
贵妃便一眼盯住了兰芽,心下明白了几分,不由得愤恨大骂:“别忘了你曾经也是本宫的奴才!怎地,没了小六,你便猴子成了霸王,便连本宫也敢违逆?”
兰芽平静地躬身施礼:“奴侪问贵妃娘娘的安。”
贵妃便更是惊怒:“你难道不明白本宫在说什么!你怎么敢违拗本宫,怎么敢扶着这个小孽障进乾清宫?!”
兰芽淡淡扬眸:“娘娘慎言。这是皇子,是奴侪的小主子,不是娘娘口中的孽障。”
贵妃大怒,一脚蹬开大包子,挥舞着手臂推开张敏,疾步冲到兰芽面前来,扬手便是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
“奴才!你永远都是本宫的奴才!就算小六没在,你也休想忤逆本宫去!”
贵妃当年还是十几岁的宫女,就敢为了保护当年的太子,仗刀站在帐外,不管是谁近前都要砍下;后来皇上继位,带着贵妃一同去狩猎,贵妃都穿着男装,腰间佩刀,充当先锋……
此时贵妃发起泼来,便是几个男子都拦不住。而兰芽拘于身份,更是不能闪躲,亦不能反抗。
这两巴掌打完,殿上殿外的人都惊住。
自是无人敢拦着贵妃,可是殿上那几只老狐狸自然也都是一副乐得看戏的模样。唯有秦直碧面上登时冰寒,双眼深黑,奔到殿门来。
贵妃打完了尚且不足,回头边恨恨一盯秦直碧:“秦状元说,后宫不得干政,本宫奈何不得你们这些外臣。好,那本宫责罚内臣,这都是本宫的家奴,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还有何话说?”
兰芽突然被打了两巴掌,双眼直冒金星,却还是小心将小皇子拢在身后,不叫贵妃给抓了过去。
她也顺着贵妃的目光去望秦直碧,看见他双颊苍白,两眼幽黑……明白他已是动了气,便摇头示意,叫他不要忘了身份。
“将那孽种交给本宫!”
贵妃也终是年纪大了,打了兰芽两巴掌,自己也有些疲惫,缓了两口气才要绕到兰芽背后去抢那孩子。
兰芽顾不得自己,连忙转身去护着……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只见殿上一个青袍身影若青云斜掠而至,奔到她身畔,将惊得浑身簌簌的小皇子抱入了怀中,转身便朝殿门疾奔而上!
正是秦直碧!
贵妃晚了半步,转眼小皇子已在秦直碧怀中,她懊恼大喊:“大胆秦直碧,胆敢违逆本宫!左右来人啊,将这个逆臣给本宫拿下!”
听得贵妃下令,左右的锦衣卫和大
汉将军都下意识拥了上来。
秦直碧见状,紧抱住小皇子回身厉喝:“本官乃为大明状元,东阁大学士。本官怀中所抱着的乃是皇上龙子……你等皆为大明子民、皆是皇上的臣子,又如何能只听命于一后宫妇人?你们谁敢上前拦阻?!”
秦直碧年纪虽轻,但是一身的清正之气,此番当庭厉言,让在场众人无不心存敬畏。于是一班锦衣卫和大汉将军纵然拥至阶前,却都扎撒着双手不敢上前。
秦直碧便紧抱着小皇帝,坚定道:“殿下别怕,微臣这就带殿下上殿面君。谁也拦不住!”
贵妃想转身追上殿阶,奈何身形笨拙,是怎的都追不上了年轻的秦直碧。待得一转眼,秦直碧已然抱着孩子冲进了大殿,跪倒启奏:“皇上!小皇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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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坐在龙座上,疲惫抬眼。
此前种种他自然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拦不住贵妃,也拦不住群臣。
面对贵妃,他自然明白她这一刻的绝望,明白她想要最后这拼死一搏;可是秦直碧的忠心,他自然也是知晓。
万般为难,他只能枯坐在龙椅之上不发一声。
此时见秦直碧依然抱着小孩子冲进了殿门来,心下便知大局已定。
他便拢目去瞧那个孩子……
殿外的阳光耀眼地照进殿门来,便显得大殿内一片幽暗。逆着光,他瞧不清那孩子的面容和表情,也只能看得见一个小小的身形,穿着绯色的袍子,孤零零立在光影里,长发垂下腰际。
他很紧张,整个肩头都是绷紧的;可是自始至终没哭没叫,纵然是孤零零站在这煌煌的大殿里,却还是安然宁静。
皇帝眯眼之间只觉眼前仿佛时空倒转,他看见的不是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儿子,而是——当年的他自己。
当年的他啊,因父皇被草原掳走,仓促间被皇祖母册为太子。本该是天下最尊贵的孩子,那时候却没人真正顾得上他。他的母亲、嫡母、皇祖母,以及整个朝堂都在设法营救他的父皇,都在绞尽脑汁如何能守护住京师和大明江山。
而他的皇叔,以及所有的宗亲却都在算计着如何能将皇位从他的手中抢走……
那时候他身份尊贵,却是孤身一人。
这偌大的朝堂,这看似金碧辉煌的殿阁,对于他来说却是那么空旷,那么阴森,那么孤单。
他拥有天下,却环顾四周一片茫然,仿佛这天下实则跟他半点都无相关。
彼时他只能用力忍住害怕,不让别人看见他在颤抖;而眼前的这个孩子,跟当年的他真是一模一样。
当年的他无人相帮,而今天……
他便不由得站起了身,步下丹墀,屏住呼吸走到了小皇子面前。
父子相对,四目相投,这一瞬间皇帝失却了所有从容,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周遭好静,仿佛天地万籁都宁静了下来。那些身外的扰攘之声再也传不进他的耳朵,他凝集起全部的精神,只细细看向眼前这个孩子的眉眼。
天啊,不光气质,便连这孩子的眉眼全都像足了他。
这天地之间的血脉延连,竟是如此神奇。
那孩子也好奇地打量着他,看过几眼之后走向前一步,便端正跪倒在了他的面前。清声朗语道:“儿子拜见父皇!儿子许久未曾来见父皇,是儿子不孝,让父皇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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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是一更哦~给大家小解释啊:这一段的时间轴推得很快,一晃就是小皇子五岁多了,也是兰芽母子分别了这么久。某苏也是舍不得,只是历史如此,咱们不得不遵从。这块为了赶紧推进到这个时间点上,所以过程当中会有些过渡情节的舍弃,大家请理解哦~】
560.24心惊花影(2更1)
一句话说得皇帝登时双泪长流,伸手紧紧将孩子抱进了怀中。血脉相连,纵然是第一次相见,却也仿佛从不陌生。皇帝忍泪回望众臣:“果然是朕的儿子,如此像朕。”
此言一出,群臣皆是暗暗一惊!
君无戏言,这么说便等于定了一切——任凭宸妃的皇子怎么说肖似皇上,可是眼前的却是皇上自己说的询。
贵妃紧赶慢赶,也正是此时追进殿门。这话落进耳鼓,贵妃便一个趔趄,伸手扶住了殿门。
这么多年啊,这么多年……凭着她对皇上的了解,她如何不明白皇上这话将意味着什么!
贵妃扶着殿门,眼睛便湿了,她朝着皇帝轻轻摇头,喃喃地说:“皇上,你不能这样。”
听见贵妃这样如泣如诉的声音,皇帝便也是一震,拥抱着小皇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放开,怔怔地只望向殿门。
外面的天光耀眼而下,逆着光他瞧不清贵妃的面容,只能看得见她颓然的身影。
她年纪大了,怎么支撑都已经不是当年风华正浓的时候。这几年她不愿见他,而他也不忍见她——纵然身为天子又怎么样呢,总归拗不过上天,拗不过时光,他只能一日一日看着她年老,却无计可施霰。
尤其是近来张敏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纵然躲着贵妃,不愿亲眼去见,可是却也因张敏而感知得到时光的无情,感知得到他与她永远的分别已然越来越近。
对于这个女人,他心下充满了无尽的愧疚。纵然身为天子,他却无力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曾经还是太子,情浓意切之时,他曾耳鬓厮磨间许诺给她许多,说登基之后会封她当皇后,说将来她的儿子一定是太子,说他这一生只要她一个,说——生通衾死同穴,三生不离。
彼时他对那一切承诺全都信心满满,因为他将是皇帝,将是那个统令天下的主人。他想要做的,便都能做到。更何况这是他的家事,无关乎江山社稷,臣子们无权置喙才是。
可是后来继位之后才明白,从前的念想竟然都成了一厢情愿。
想要封她为后,母后和钱太后都拦着,而且母后直接绕过他而定了吴氏为后;他不甘心,一个月后便废了吴氏,可是母后再度越俎代庖,直接又定了王氏为继皇后。
拗不过母后,便寄希望于子嗣。可是还没等到他亲自册封他和她的皇长子为储,那孩子竟然夭折……
他说过要一生只宠她一个,可是却不得不为了朝堂和子嗣,一个一个地纳了后宫……
她将她的一生,将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他却没能实现任何一个承诺,还要让她为他背负尽了天下的骂名。
只因为她年长他十七岁,只因为他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她难道就活该被天下人唾骂么?他是太子,是皇上,那个决定了规则的人是他,是他喜欢她感念她,想要宠幸她,不是她自己所谓妖颜媚世——这世上从来不缺美女,后宫里更不缺有手腕的女人,可是为什么都无法得到他的宠爱?
那都只因为,他是真的爱着她。无关年纪,无关心计,只是因为她是她。
可是他自己心下纵然这么明白,却还是走到了此时。他从前无法履行对她的诺言,而今天——又不得不为了这个龙座,再度眼睁睁看她伤心绝望。
此时此刻,在她面前,他仿佛又是从前那个六神无主的孩子。不敢信天下任何人,眼里心里只能放心一个她,他呆呆地望着她,喃喃叫:“贞儿,你听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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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情势又是陡转,原本皇子已经顺利与皇上相见,而且皇上也已经亲口说出那么堪称尘埃落定的一句话,可是眼见皇上的情绪又受到了贵妃的牵制,那么便可能方才的一切全都白费了。
群臣都在愣怔,谁都知道在皇上跟贵妃说话的时候,谁上前插话都是吃不了兜着走,便都面面相觑。
兰芽心下一急,目光忍不住朝秦直碧飘过去,而秦直碧也果然正想上前进言。
兰芽忙轻轻摇头,自己上前跪倒,就隔在皇帝和贵妃之间。声音高响:“皇上!小殿下已经到了御前,可是小殿下未剃胎发,甚至连名字还都没有。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先赐殿下名讳,继而为殿下亲手剃掉胎发!”
兰芽的朗声启奏,在殿中宛若瞧响铜锣,皇帝愣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收回目光,望回孩子身上。
是啊,那孩子竟然发长过腰,未曾抓髻,显然是从下生时候的胎发便未曾剃去……
兰芽低低饮泣:“皇上,此事已经迟了五年,还请皇上不要再让小殿下久等。”
贵妃扶着殿门,已是没有力气冲进来,却听清了兰芽的话。她绝望之下低低嘶吼:“兰公子,本宫绝不会饶了你!”
小皇子微微一震。兰芽以为小皇子害怕,便伸手去握小皇子的手。却没想到一握落空,那孩子竟然径自转身走向了贵妃去。
一时之间,殿上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
以贵妃现下的怒气,小皇子若是到了贵妃近前,贵妃上手掐死他都是可能的……
兰芽一时起身晚了,来不及护佑;张敏隔着远,而秦直碧也是来不及上前护卫——
却见那孩子却是在三步之际停下脚步,就地跪倒,郑重磕头:“儿臣拜见贵妃娘娘。请娘娘息怒,儿臣来日必当将贵妃娘娘与父皇一同孝敬,恪尽人子之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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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子生得瘦弱,说话的响动亦不大,可是却在这高高的殿堂之上,语音不啻洪钟大吕,震得众人都半晌回不过神来。
兰芽一惊之下,欣慰微笑。
秦直碧也向兰芽惊讶得微微挑起了长眉。
而贵妃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惊愣地望着眼前的孩子。
这孩子竟然在殿堂之上,当着皇上和重臣的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岂不是等于将她死死钉在原地,不能再向他伸出手去!
一惊之间,兰芽早已平地掠身而起,冲过去抱住皇子,也跟着皇子一起向贵妃磕了个头,继而迅即将小皇子抱回皇上面前,再度请求皇上赐名。
皇帝也惊讶地望着自己这个儿子,继而深深吸气,点头欣慰微笑。
“儿啊,为父便为你取名——佑樘。”
名字一定,便是尘埃落定了一半。兰芽心下悄然舒了一口气,再请皇上为皇子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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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既然亲自赐了名,便等于是认下了儿子,朱佑樘从此便拥有了正经的皇家身份。
只是认了血脉,不等于立了太子,这中间的距离还可能远隔千山万水,于是兰芽心下不敢放松。
更何况,只要皇上还没有正式下诏立为太子,那么贵妃和宸妃便还可能出尽手段最后一搏!
众臣退下之后,兰芽将小皇子交给张敏,她自己直奔昭德宫。
贵妃和宸妃之间,自然以贵妃为主。想要安然陪朱佑樘熬过这最难熬的几日,便得首先设法镇住贵妃。只要贵妃没有机会出手,那宸妃便也孤掌难鸣。
到了昭德宫,借着夜色,兰芽叫出薛行远来,又细细聊了一回,薛行远听完也有些面色发白,却还是毅然点头:“公子放心,奴婢定设法办好。”
当晚贵妃疲惫不堪,早早便睡了。寝殿里上夜的是柳姿,窗外廊下上夜的则是薛行远手底下最机灵的小内侍三清。
这些日子来,昭德宫上下也都十分疲惫,于是柳姿和三清也都迷瞪了过去。
睡着睡着,到了午夜时分,贵妃忽然听见窗格子上有动静,便猛然惊醒过来。睁眼望窗外,忍不住低声问:“谁?!”
窗外月映树影,婆娑摇曳,贵妃眯起眼睛望去,惊觉那窗纸上的影子竟然点点变成了梅花的形状。
可是此时是盛夏,哪里来的梅花!更何况自从梅影死后,她这昭德宫里所有的梅花便也都砍了,窗纸上怎么可能印出梅花的影子来!
贵妃便只觉寒毛都立起来,惊栗地望着窗外问:“……谁!”
风声花影,沙沙滑过。夜色里清凌凌飘来一声幽怨的嗓音:“娘娘睡得可好?娘娘有何吩咐,奴婢就在窗边,娘娘吩咐就是。”
贵妃心上便如被闷棍狠狠敲了一记!
她捉紧被角,已是满头冷汗,低低喝问:“……你,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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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561.25福气须有一颗静待的心(2更2)
那声音便化作一抹忧伤,若远若近地印在窗纸上挥之不去。
“娘娘怎地连奴婢都认不出了?奴婢却无法忘记娘娘,始终伴在娘娘身边,从未曾离去。”
贵妃听得此话,还有那声音说她从未曾离去,只觉心尖惊跳,伸手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襟,已是喘不上气来。
她困难地低喊:“柳姿,柳姿……”
可是柳姿显然是睡沉了,并未答话。
窗外的人便仿佛听见了,也跟着轻声呼唤:“柳姿?怎么又睡沉了。娘娘叫呢。我多少回告诉你,给娘娘上夜决不能瞌睡,总要尽心尽力才行。霰”
贵妃便更是喘不上气来,脖子上仿佛被人死死扼住。
可是贵妃就是贵妃,当年十九岁就陪在太子身边,替太子挡下多少明枪暗箭,于是危急之下依旧未失冷静,伸手抓过一个斗彩的香炉便狠狠朝地下扔去。
啪嚓一声,瓷器碎裂,这样大的动静,整个昭德宫里里外外都听见了回声。
隔着一道门的柳姿终于被猛然惊醒,急忙爬起来冲进门来:“娘娘!”
柳姿手上举着纱罩灯,进来之后光影变幻,贵妃撑着脖子努力呼吸,眼睛却还是死死盯住窗格子,说不出话来,却是朝柳姿示意。
贵妃的模样吓坏了柳姿,她也连忙望向窗格子去,只见窗外风声月色,花影摇曳而过,便也吓了一跳,连忙举着灯到窗边去,厉声召唤:“三清!你睡死了么?”
窗外这才砰地一声,三清的嗓音带着糊涂传进来:“娘娘!柳姑娘!怎么了?”
柳姿咬牙:“待得天亮,瞧我不告诉了你师父,掀了你的皮去!”
三清吓得噗通跪倒,随即又是一声低呼:“师父。”
接下来窗外宁静了下来,风停了,月色也明亮起来,原本点点的梅花光影散去不见,重新恢复成树影婆娑。
薛行远在外头先低声训斥了三清一句:“叫你给娘娘上夜,这是多大的福分,这是怎么了!”
借着忙向窗内问:“娘娘,奴侪来了。不知是怎么了?”
贵妃望着那再无异动的窗格子,这才平静下来些,可是喉头依旧堵着上不来气。
柳姿忙叫:“薛公公,快去请当值的太医来。娘娘不好了……”
薛行远忙亲自去请太医,柳姿回奔到贵妃身边,帮贵妃顺着气。
贵妃便盯着柳姿:“……梅影,是梅影。”
柳姿也吓了一跳,转头去望窗外,却是垂泪喝道:“梅影!咱们好歹伺候娘娘一回,不管你心下有什么,也不该来惊吓娘娘。你快去吧,若心有不甘,你尽管来找我,托梦给我便罢,我替你转告娘娘就是。”
昭德宫直闹腾到天亮,贵妃才终于沉沉睡去。这一病就是多日再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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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兰芽更是亲赴礼部,督促礼部将朱佑樘的名字登录进玉牒名案,继而行文送宗人府。
自科举之后,时隔数年,兰芽终于又当面见到礼部尚书邹凯。
过往种种,都于心尖划过。兰芽再见到邹凯,面上已然是波澜不兴。
而邹凯对于今日的兰芽也自然不敢怠慢。
从前司夜染羽翼之下的小丫头,如今已然独当一面。尤其日前为了护着皇子敢当堂与贵妃对峙的声名早已传开。
邹凯便也迭声赞叹:“孩子,你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你感到欣慰。”
兰芽静静一笑:“只叫我爹在天之灵欣慰,哪里足够?侄女从未忘记家门大仇。如今羽翼已丰,侄女接下来就要为家门昭雪,手刃仇人!到时候朝堂之上,还要仰赖伯伯您帮衬。”
邹凯尴尬一笑:“啊,那好说,自然好说。”
礼部的行文准备好了,已经送往了宗人府。兰芽这便起身告辞。邹凯亲自送到门外。
跨过门槛,天地阳光洒下,兰芽却止步回身,从袖口里摸出一封信,放进邹凯的掌心。
那信封已经有些旧了,可是字迹却依然清晰如昨。邹凯一看便面色大变!
——正是当年他私下里与宁王的通信。
兰芽自不意外,淡淡一笑:“当年我西厂侦办宁王一案,不小心从宁王在大宁的书房里找见的。好在当时人多眼杂,谁也没细细留意;或者说就算留意了也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来,毕竟您并未用真实名姓。只是就算他们都不认得,侄女却还是认得伯伯的笔迹,这便连忙收存起来了。”
邹凯一张脸涨得紫红:“孩子啊……你听我解释。”
兰芽淡然一笑:“不必了。侄女相信伯伯就是。伯伯留步,侄女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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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礼部尚书邹凯便会同六部九卿,更加卖力上表,敦请皇上早立太子。身为礼部尚书,邹凯自然对太祖立下的祖训更为清楚,言必称“无嫡立长”,明确敦请皇上立皇三子为太子,并且挪皇三子生母出冷宫,赐宫苑,晋位分,以正
皇三子身份。
皇帝便也在众臣敦促之下,不得不下诏,正式将吉祥挪出冷宫,赐住长乐宫(就是后来的永寿宫)。却暂时未定位分,众臣心下一时不免颇有议论。
吉祥原本也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挪到长乐宫后,自以为至少是个妃位,能与宸妃平起平坐。却未成想,皇帝竟然没有任何示下。
吉祥忍耐不住,便又叫人去请兰芽来。
兰芽劝她的也依旧还是从前的那个字:“等”。
吉祥一听便恼了:“等?我还要等?我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兰芽也只静静瞟她:“若不想等,你可做得出宸妃的断腕之举,将三殿下寄名在贵妃名下?”
吉祥便眯起眼来:“那老妇休想!”
兰芽点头:“我知道你不肯,贵妃也知道,皇上就更知道。所以贵妃千方百计要打压你母子,而皇上则要你等。”
吉祥心下便也是忽悠一颤:“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我得等到贵妃那老妇死了之后,我才有出头之日吧?”
兰芽淡淡点头:“必定如此。”
吉祥大失所望,深深摇头:“……曾经,在内书库的那些夜晚,他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可是却原来都没有用,他对我的那点情分却终究还是比不上对那个老妇,是么?”
“可是你有儿子,贵妃却没有。所以你的福分在后头,你就得将眼前的放开,留给贵妃。”兰芽盯住吉祥的眼睛:“你已经走到了今天,多么不易,你得懂得珍惜,切勿心急求成。否则,你便连来日的福分都没了。”
吉祥眯起眼来:“你什么意思?”
兰芽盯住吉祥:“你要明白,皇上要你等,就是不准你与贵妃争。”
吉祥惊得迭声冷笑:“他不准我争?他不准我跟贵妃争,倒也罢了,可是他凭什么封了邵灵竹的宸妃,却连个位分都不给我?”
兰芽目光微凉:“所谓子凭母贵。皇上册封了邵氏这样特殊的位分,还是要警告你不要争。否则就算贵妃没了,还有宸妃在你前头;若你闹得狠了,便说不定连三殿下的太子之位都没了,毕竟宸妃还有四殿下呢,不是只有你一脉香火。”
吉祥惊得半晌无语。
兰芽盯着吉祥的眼睛:“这天下的人,在皇上面前都有顺服与桀骜两面。可是皇上需要的只是所有臣下的顺服,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桀骜。所以你我同样都要永远记住一句话:顺君者生,逆君者亡。吉祥你永远不要去做借三殿下再去争宠的傻事,你安安静静地等,安安静静地抚养三殿下长大,待得三殿下立为了太子,你母子便也自然苦尽甘来。”
兰芽的话已然说得十分明白,而接下来当吉祥听说皇帝反倒越来越频繁地召幸宸妃,并赐给她母子许多财物的时候,这颗心还是怎么都安定不下来。
虽然兰芽是开解过她,警告过她,可是此时儿子只是被皇帝认了而已,尚未册封为太子。而皇帝回手就继续盛宠宸妃,还在朱祐杬接下来的生辰宴上亲自将那个孩子抱在膝头,万分慈爱……她这颗心又怎么能有底?
说不定皇帝的心随时还会改了,重新又将宸妃的孩子册为太子呢!
兰公子只有一句话说对了:子凭母贵。就算只是为了儿子,她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她得设法重新得到皇帝的宠爱。
唯有皇宠傍身,她在这后宫里才不会永远居于忍下,她也才能护着儿子,顺利登上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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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八百亲的大红包~注释:关于朱佑樘何时册封太子,相关史籍的记录也不同。有的说见面第二天就册封了,有的则明确记载是数月之后。本文倾向后者——因为古来册封太子都是隆重的仪轨,不可能见面第二天就草草宣布了事。】
562.26李朝来人了
段厚给兰芽送来消息,说朱佑樘近日在乾清宫陪皇上一起用膳的时候,开始有意无意总是提到他娘。
兰芽听了便是呆坐半晌。她知道吉祥又是按捺不住了,又想用三殿下的口来勾着皇上去看她。
兰芽心下都忍不住问自己:吉祥为什么不能等?
吉祥纵然绝望,可是孩子好歹还在自己身边;而她岳兰芽,长长的三年多啊,从孩子半岁开始就再没见过他们。她每一日也如同在水火里蒸煮,夜夜难以安眠,一闭眼总是大人和两个孩子的模样……这么难,她都在咬牙忍着,为什么吉祥就等不了?
事到如今,她对吉祥已是彻底失望,唯希望三殿下不要受到他娘的连累询。
皇上是什么人,岂能看不懂那孩子说这话是什么缘故?倘若皇上因此也厌烦了三殿下,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双宝也不由得悄然对兰芽说:“奴婢到时想起来汉武帝对待钩弋夫人的法子:留子去母……咱们皇上未必做不出当年汉武帝的事情来。霰”
兰芽也只能叹一口气:“希望不会如此吧。”
若在那一对母子之间做出选择,她也会选了孩子,弃了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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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中秋,李朝遣使来进贡。
兰芽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李朝名义上是进贡,实则是来探查大明朝廷对于李朝的态度。
一听是李朝来了消息,双宝也有些激动,忍不住兰芽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兰芽明白这是双宝也想念固伦了,却在宫里没人可说。
兰芽便悄然叹了口气,遥遥望着院子里的一双小儿女:唐寅和月月。
月月终究是岳家的孩子,继承了岳如期和兰芽的丹青天分,而双宝的侄儿唐寅也是天生灵童,尤其在画技之上天分极高。
又兼之唐寅的名字是大人给取的,兰芽便对这孩子格外生出一分感情来,于是时常叫双宝接唐寅进灵济宫来,叫跟月月一起念书学画。她有时候还亲自指点这两个孩子。
说来也是巧,月月最善工笔花鸟,如岳如期一样;而这个唐寅却最善画美人,倒是跟兰芽最投脾气。而这两个孩子一个画花鸟、一个画美人,又恰好是珠联璧合,共成画卷。
而远处,王瑾的儿子王玉君含笑而立,伺候着这一对小儿女。他从小在草原,写字也受过兰芽的指点,他爹死后,他便跟在兰芽身边,这些年也没断了练字。于是三个孩子因书画而结缘,天真无邪相伴长大,看得兰芽又是欢喜,又是忧伤。
……只可惜,眼前所见的不是自己的那一双儿女啊。每每当光影变幻,便忍不住将唐寅和月月看成是自己的狼月和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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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宝也明白公子叹气的缘故,便设法引开话题:“奴婢听说李朝宫廷闹腾得也是热闹,倒是丝毫不比咱们大明后宫的程度逊色。”
“哦?”兰芽不由得眯起眼睛:“可是与那尹昌年有关?”
当年一见,便觉得那当时年幼的尹昌年不安定;只是当年她年幼,不过十四岁,尚且搅不起什么大的波澜来;而如今三年多过来,想那尹昌年已然十七、八岁,是能办事的时候了。
“公子英明。”双宝也是叹息一声:“李朝废了中殿尹氏,扶了尹昌年为王妃。”
兰芽不由得一怔。那出身贫家,无依无靠的王妃终于还是被废了。
兰芽也有些感伤,垂下头去:“那燕山君呢?没有了母亲的倚仗,可受了牵连?”
双宝凝视着兰芽:“所以李朝才会在中秋特地遣使来进贡,就是想探知咱们朝廷的心意。”
兰芽心下便豁然开朗了。
“我懂了,若论嫡庶长幼,燕山君都该是当仁不让的王世子。可是现下李朝也是尚未册立世子。而身为新王妃的尹昌年未免希望将来能由自己的儿子册立为王世子。可是此事终归还是要看咱们朝廷的意思,所以这便遣使来朝。”
“正是。”
正说着话,却是初礼从外头进来,向兰芽禀报:“公子,有李朝先遣使节前来求见。”
兰芽凝着初礼,清淡一笑:“李朝的人来见本公子做什么?去回了他们,就说本公子不在宫里,外出办事了。叫他们有事直接去联系礼部。本公子的灵济宫和西厂不管这些来使的事。”
初礼垂下头去,轻声一笑:“公子不必紧张,实则这也都是李朝的惯例。因咱们大明每年派去李朝接纳贡品的都是内官,所以他们每次派人来也都要先见见咱们大明二十四衙门的公公们。”
兰芽依旧并不热络:“初礼,这些繁文缛节你都比本公子更熟稔,不如你就替本公子见见吧。”
初礼却急忙推辞:“公子有所不知,这回来的人不宜奴侪替公子见。”
兰芽这才微微皱了皱眉:“来的是什么人啊?”
“不瞒公子,来的实则是李朝仁粹大妃的家人,说是有家族私事前来求见公子。”
兰芽便眯了眯眼,望
了双宝一眼。
双宝便忙道:“许是公子当年在辽东的时候,因安抚女真各部威名大振,于是连李朝宫廷也听说了公子吧。毕竟李朝跟女真之间还有那么些年的恩怨,于是对公子的威仪极为敏.感。”
兰芽便也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既然是李朝外戚,那本公子倒是不能怠慢。就见见吧。只是此事难免被外人听见了有所非议,便也只可咱们三人知晓,你们两个出去了可别乱说。”
初礼和双宝都行礼:“公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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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不很待见的李朝外戚,兰芽便先叫初礼出去给引到半月溪去,外加茶点先招呼着。等初礼走了,兰芽便莫名地紧张了起来,一个劲儿问双宝:“你说,我穿哪件袍子最好看?”
双宝傻了,上下打量兰芽:“公子……这是怎么话说的?”
兰芽伸手紧紧按住心口,小心抑制着心跳:“你别管,就挑最花哨、最鲜艳的给我拣几身来。还有,从前藏花收的那么些胭脂水粉什么的,你也拣好的给我弄几样来。”
双宝愣愣看兰芽,心说兴许是公子想故意在外客面前扮当权的公公的模样?便也只好嘀咕着下去预备着了。
兰芽则赶紧奔进内室,将卧榻都掀起来,在下层的暗格子里头翻找出好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来:瓷猫、丝绢攒成的小耗子、女孩儿家斗花斗草用的丝绢攒成的四时花草,甚至还有女真的女孩儿们玩儿的嘎拉哈……
林林总总,她都是见了就悄悄收存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不过总归收拢那些物件儿的时候心下是无比欢喜的……今儿便一股脑都掏了出来。
想了又想,找了一个又一个盒子来装着比量着,都嫌弃那些盒子不够精美……可是最后还是都作罢了,弃了那些本来已经精美绝伦的盒子,只找了一条自己寻常最贴身的帕子出来。
帕子都旧了,有些褪色,花样儿也不齐整了,可是她就用这个帕子将那些玩意儿都包了起来。看似简单,甚至粗陋,却叫她最终满意地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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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停当,她怔怔立在镜前。
双宝都有些受不了地退后几步。
他都从来没见过公子身上这么花哨的……隐约瞧过去,简直跟恢复了女儿身似的。
虽则宫里从前有二爷那么个不是女人胜似女人的给比较着,倒也不显得公子突兀……可是公子人如其名,从来都是喜欢淡雅的,今儿这装扮,真是让他有些担心公子是不是病了。
临出门儿,双宝还不放心地问一句:“公子当真打算这么一身儿去见人家李朝来人?”
兰芽哼了一声:“你也带唐寅、双宝和君玉他们去拾掇拾掇。稍后带他们一起去玩儿。”
双宝有点懵:“……月月小姐倒也罢了,可是难道奴婢的侄儿也要跟着公子去见李朝贵客?奴婢不敢!”
兰芽只能叹了口气:“叫你去你就去,赶紧着!”
撵走了双宝,兰芽吩咐将煮雪叫来。
煮雪一听也拒绝:“得了,见李朝的来使,你让我跟着去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要我冒充你相好的。”
若是搁在往常,兰芽会豪气大笑。今儿却抿了嘴儿,笑得羞涩:“……今儿来的人,你必定得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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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更,明天见~】
563.27大裙子,跑不动(2更1)
李朝仁粹大妃一共有三个兄弟:韩致仁、韩致义、韩致礼。
今儿来的这位,名刺上报的正是韩家的第三子韩致礼。
兰芽带着煮雪走进半月溪,还没进正厅,就被一阵孩子的笑声吸引住,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听着,仿佛舍不得走上前去。
煮雪上下打量兰芽,便也发觉了不对劲。
兰芽外刚内柔,对身边的孩子都好,无论是月月、唐寅、王君玉,甚或是新进宫来的小内侍,她都可说有一颗慈母之心。但是她这情形,连煮雪都是没见过的霰。
煮雪此时才心下跟着狠狠咯噔了一声,已是会过意来。
煮雪先前还笑话兰芽,可是这一刻她自己直接一脚就踩空了台阶,整个身子站立不稳,直冲着门口的一盆花撞了过去询!
双宝大惊,连忙上前去扶着。兰芽也吓了一跳,待得瞧见煮雪一副又惊又喜望过来的目光,她便明白煮雪是也知道了。
她便忍住眼底一阵阵上浮的水意,深深吸了口气,带着煮雪进门去。
双宝高声宣喝:“大明御马监掌印太监、西缉事厂钦差提督太监兰公子——到!”
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衣料簌簌之声飒飒传来。
兰芽迈进门槛,果见里头男女老幼僧俗都有,泱泱地竟然站在堂中二三十号人。
为首的男子穿着文官青色官袍,素面细须,眉眼宁和。果然是世家子弟,纵然屈在屋檐下,也自有一番风华气度。
兰芽来不及多打量这韩致礼,连忙目光去人丛中搜寻。内里有三个女孩子,两个男孩子。三个女孩子梳着一式一样的大辫子,油光光地垂落下腰际去。上头是杏黄的小袄,下头系红裙,水灵娇美,像是带进来一派的春意。
三个女孩子的年纪也不同,一个约有八岁大小,一个是五岁上下,最小的那个……刚刚好四岁上下。
兰芽的目光飘向最小的那个四岁的女孩子去,眼睛便湿了。
堂上二三十号人啊,个个都惧怕她的威仪,全都深深地垂下头去,不敢抬眼。只有她,个儿明明最小,却悄悄儿地抬眼来瞄;结果发现个头太小什么都看不见,便索性手撑着身边的小姐姐,踮起脚尖来看。
那人丛中独独扬起的小脸儿宛若白玉雕成,尖尖的小下颌透露出万般的淘气。而那面上的眉眼——则是像极了幼时爹爹为兰芽画的那幅小像。
那孩子……像足了她啊。
兰芽的眼睛登时湿了,朦胧里看见的仿佛是小时候的自己,四五岁大已经开始满眼满心的淘气,不甘被困在深宅里当个安稳的闺秀,开始好奇外面的天地,开始想怎么才能跟爹爹和兄长一样自由地跨出那高高的门槛,出去看看。
那小人儿踮着脚尖儿转了一圈,目光终于撞上了兰芽的。她先是微微一惊,继而好奇地盯稳了兰芽打量,到后来竟是朝着兰芽莞尔一笑。全无陌生,仿佛早就相识。
兰芽登时便稳不住了,急忙伸手向身侧,煮雪伸手扶住了她。
煮雪自然也瞧见了,双宝同样瞧见了。他们两个实则比兰芽颤抖得还厉害,煮雪已经先一步背过身儿去擦眼泪了。
太像了,再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固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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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控制住心绪,深深吸气,用力错开目光,尽量平静地走向正位去。
坐好了,才笑笑道:“韩大人,请快平身。晚辈年纪小,当真不敢受大人和家眷这样大的礼。”
兰芽随即吩咐双宝:“快看座。将咱们宫里最好的茶、最好的点心、最好的果子,全都端上来!”
韩致礼吓了一跳,早就听说了这西厂太监年少权重、口蜜腹剑,比之当年的司夜染还叫人难以捉摸,哪里敢想以自己的身份能让人家拿最好的茶点来招待?便连忙起身敬谢。
双宝却哪里管得他推辞,忙拧身就去端吃喝。煮雪也站不稳当,便也跟着去拿,当真是将所有压箱底的好吃喝都搬出来了。
大人们每人身边的小几上都上了一份儿,余下的大宗,兰芽柔软一笑:“都散给孩子们去,叫他们也都自在些,不必拘礼,自在享用吧。”
兰公子竟然如此随和,众人都悄然松了一口气。
孩子们终究还是小,看见了这些天朝上国的精致吃食,便也都放松下来,上前任意取用。
兰芽盯着那几个孩子看,目光自然更多地是都投在了小固伦的身上。
三个女孩子里,实则那两个大的虽然娇美,却是打扮得素淡;可是小小的固伦也不行,你瞧她衣裙看似没什么异常,可是一走起路来却是叮叮当当,表面上也看不见那动静是哪儿发出来的,可是只要她一动,身上就叮叮当当个不停。
双宝也傻了,拿完了吃食回来之后,也忘了什么礼数,就知道杵在边儿上,躬着腰身,一直朝固伦瞧。
煮雪也发现了端倪,凑过来在兰芽耳边嘀咕:“……这么环佩叮当的,都在哪儿
呢?”
兰芽便忍不住笑起来。能在哪儿呢,肯定都藏在那鼓鼓的裙子下头呢。定然是大人们让她穿得素淡些,不叫戴着金子出来;可是她偷偷还是都戴在裙子下头了。
“贪财”的小丫头,不随身带着点儿金子出来,心里能稳妥得下来么?
兰芽只能忍住笑,矜持地端着茶杯喝茶,低低回答煮雪:“你没瞧她迈步都费劲?那不是她小而蹒跚学步呢,那是她金子带得太多,给坠的。”
煮雪登时要笑喷,却也只能费劲地忍着。
说了会儿客套话,煮雪便起身叫了月月、唐寅和王君玉来,两伙孩子汇到一处,都叫煮雪给带到外头去玩儿。
别人都欢欢喜喜地去了,就小固伦乖巧辞谢,竟然还安安静静地留下来了。
兰芽便垂首笑,心说,她不是天生娴雅,她是金子太多了跑不动。
兰芽便一双眼睛只盯着她看,恨不能将眼前这碍事的几十号人都给撵出去,更没心思听韩致信说那些官场上的套话。
可是心虽如此,却不能当真这么不顾了场面。
韩致礼说了一大通,最后说到了重点上来。
“……王大妃妈妈拜托故人的事,不知公公可有了消息。”
兰芽彼时是以商人妇的身份进的李朝宫廷,回到大明之后自然不能叫李朝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叫四铃借着写家书的名义转回李朝一封信,说那商人妇已将此事辗转拜托给了御马监的太监,请太监代为查访。
因御马监掌管皇店,手下自然有许多皇商,正好与兰芽之前商人妇的身份对应上,此事李朝方面自然便也没有起疑。
兰芽听得韩致礼问起,便点头一笑:“故人所托,自然不敢怠慢。韩大人放心,王大妃妈妈所寻之人,咱家已经寻访到了下落。王大妃妈妈和韩大人的这位姑姑,曾经在当今圣上年幼的时候抚育有功,已经受封为恭慎夫人,如今在宫中被称为‘女师’。虽则年纪大了,但是身子骨还很好,现在太后宫中颐养天年。”
韩致礼一听也大喜过望,起身朝兰芽重重施礼。
“不瞒公公,家父离世时十分放心不下这位小姑姑……只因,只因当年小姑姑不愿称为贡女来到大明,却是被家父强行送来。当年小姑姑离开我朝时,还大骂家父……这些年音讯皆无,家父心内十分放心不下,还以为小姑姑她已经……却不敢想,小姑姑原来已经获封诰命,安养宫禁至今。向来家父在天之灵,也终可放下这颗心。”
这点心思兰芽也都听四铃讲过了。原来韩家之前就出过一位贡妃,是成祖永乐帝朱棣的后宫,被封为“丽妃”。可是后来朱棣大杀后宫,许多位李朝贡妃都受牵连,或者杀死,或者殉葬。那位韩丽妃就是以妙龄殉葬而死……后来韩家竟然又将小女儿韩桂兰也要送进大明宫廷,深知姐姐惨死的韩桂兰怎么都不肯接受。而主导此事的正是韩致礼和仁粹大妃的父亲韩确,韩桂兰便大骂韩确卖妹求荣,发誓从此断绝兄妹之情,有生之年再不往来。
于是这些年韩桂兰在大明宫中再不与娘家有任何往来,后经历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大明宫廷动荡,一个来自李朝的宫女便没人再知道了具体的下落。
如今终于借由兰芽的力量,重新找到了韩桂兰的下落,身为韩确的子女,仁粹大妃姐弟终于能放下了这桩沉重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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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564.28谁也别想伤孩子(2更2)
韩致礼撩袍郑重向兰芽跪倒。
兰芽忙起身相扶,叠声说不敢当。
韩致礼却坚持跪倒下去:“这一跪多谢公子替我韩家了却一桩心事,叫家父在天之灵终可瞑目,也叫我仁粹大妃妈妈放下心来。这一跪更是要请公子代为转达给清宁宫中的姑姑恭慎夫人……下官是外臣,无法进后宫与恭慎夫人见面,这一番信息只能拜托公公。”
兰芽心下一动,浅缓说道:“大人和男丁不便进宫……不过女眷倒是尚可通融。尤其那几个小女孩子,若进宫去当无大碍。又能为恭慎夫人带去天伦之乐,想来不会有人拦阻。”
韩致礼闻言也是大喜,忙再深深施礼:“还望公子居中设法,下官和我仁粹大妃妈妈感激不尽。霰”
两人接下来又说起李朝册立世子之事,韩致礼侧面打探大明的意思。
册立世子,从来不是李朝王室自家的私事,关系到朝堂之上的派别势力的划分和走向。时年明白韩家的意思,他们不想失去自家几代来的地位,却也不希望因尹昌年新近成为王妃而被坡平尹氏将韩氏的地位夺走询。
可是相比于什么朝堂之争,兰芽没兴趣知道他们各自的算盘,她只是更悬心那一对苦命的母女。
纵然为王所独宠,纵然正位中殿过,又产下元子,又怎样?那可怜的尹氏还是被废,如今性命怕也难保。
纵然是王的嫡生元子,纵然已经被册为燕山君,又怎样?如今母亲被废,在那杀人不见血的宫廷里失去了倚仗,倘若新王妃尹昌年再生下儿子来,他便连什么都没了……
兰芽只垂首问:“前王妃尹氏,是因何被废的?”
韩致礼愣了一下,没想到远在大明京师的少年太监,竟然会关心李朝后宫一个毫无背景且已经被废了的妇人。
可是兰芽问起,他不能不答,便将从前那副说辞又说了一遍:“废妃尹氏善妒,身上常怀砒霜,遇王宠幸后宫,便赐下砒霜,将后宫鸩毙;更不准后宫产下王子。”
“后来,正逢尹氏生辰,以为王必定宿在中殿;可是没想到王却去了其他后宫的寝殿。尹氏妒性大发,奔去后宫与王吵闹,且抓伤了王的脸,犯下大罪,以致被废。”
“竟然是这样?!”兰芽听罢,便是忍不住的一声冷笑!
原来这古今中外编排红颜祸水的故事,都只会编这一种情节么?
听听,废妃尹氏常怀毒药,随时准备毒死后宫和王嗣的一节,跟大明宫廷里贵妃的那些骂名如出一辙!
至于什么废妃尹氏抓伤王的脸……天啊,他们真的当这王的宫廷如寻常百姓家?纵然独宠,纵然身居中殿,可是有那个身在后宫的女人敢跟君王这么闹?
便是这大明朝宠冠天下的贵妃娘娘又怎样,她敢打状元,敢打她这个掌权的太监,可是你看她何曾敢真的对着皇上打的?
那些编排废妃尹氏罪名的人,可当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韩致礼被兰芽的冷笑惊出一身的冷汗,愣愣望向兰芽:“公公这是……?”
兰芽只觉心寒。实则仁粹大妃跟废妃尹氏的婆媳关系不睦,她早就知道。仁粹大妃不喜欢这个贫家的儿媳,早就看不惯儿子独宠……至于什么废妃,什么毒杀后宫的故事,向来与这位婆婆分不清干系。
只是……算了,这终究是人家李朝自己的事,而且废妃早已成了定局。
她阖上眼,想起那个与自己的孩子同生有缘,想起那个殷切邀请自己进宫想要求得庇护的可怜的女子,便轻声一叹:“韩大人我只想问两件事:废妃尹氏能不能活下来?”
“还有,新王妃是否已经有了儿子?”
韩致礼一怔,第一个问题回答得小心翼翼:“按说废妃尹氏的罪已经由废去妃位,赶回私宅而解除了。所以……当罪不至死。”
“那就好。”兰芽点头。
一个被废去了妃位的可怜女人,纵然回到私宅也还是贫穷之家,没人能依靠。若要她死,对于那些权臣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她只要韩致礼将这话带回去,至少换得废妃一条活命,也不枉今生曾经同生之缘、相识一场。
韩致礼已是脊梁沟冷汗涔涔……
先前见这少年太监为人随和,还以为他是好说话的呢;这一刻却一句话便直刺要害,几乎已是猜到了姐姐仁粹大妃留子去母的用意……如此年少的太监,当真不容小觑。
于是第二句话韩致礼就回答得小心多了:“新封的中殿妈妈……至今尚未有子嗣。”
兰芽一听就笑了:“多谢大人,咱家明白了。”
后宫争斗,婆媳不和,夹在中间儿的王李娎一定最为为难。他无法违抗母亲,无力护住自己心爱的女人,唯有用这样无言的法子来护住唯一的真相——就算从上回分开,到今天也已经三年多,尹昌年竟然没有过孩子;而且立为王妃也有两年了,还是没有孩子……由此可见,王对这个尹昌年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后
宫女人不少,却只扶正了尹昌年,百姓会以为王独独喜欢她;可是一个男人若喜欢一个女人,尤其是以子嗣为性命的后宫,怎么会迟迟不肯给她一个孩子?
李娎,身在王位的可怜男人,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来无声守住曾经对废妃尹氏的一份爱意,守住对他们的孩子燕山君的一份疼惜吧?
原来这生在帝王家的男子,对于爱情,对于子嗣都是这样的身不由己。大明如此,原来李朝同样如此。
兰芽便垂首抿了一口茶:“李朝号称小中华,也奉行我儒家治国之道。按照我大明的礼仪,子嗣之位自然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燕山君身为李朝君王的嫡长子,虽然生母已经被废妃位,然他嫡子的地位不可更改;退一万步说,就算新王妃再生嫡子,燕山君也依旧还是长子。”
她放下茶杯,目光泠泠望向韩致礼:“所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这是天理人伦,不可废弃。韩大人,你说对么?”
韩致礼面上一肃,忙拱手:“公公说得极是。”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这样的选择,跟仁粹大妃的利益也是一致:想燕山君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倚仗,仁粹大妃便可以王祖母的身份将燕山君控制在自己掌心。从而禁绝了尹昌年再生下儿子后夺去王位的可能,于是坡平尹氏依旧还得屈居在她清州韩氏的下位。
兰芽不在乎那两大家族的势力高低,她只想尽自己的一点心意,护下那一对可怜的母子。
生在帝王家,不是自己能选;所以那孩子的命运,不该被这样任意践踏。
便如同曾经的大人、她的一双儿女,以及……如今后宫的朱佑樘。
孩子无辜,谁也没有权利去任意剥夺他们本该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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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兰芽身为主人,不方便留宿韩致礼和女眷,便将几个孩子留下来。
恰好孩子们玩儿得正好,月月和唐寅他们本来也舍不得新伙伴儿离去,便借着这个由头将孩子们都留了下来。
韩致礼也是懂事,明白兰公子点给他的那几句话——若要方便进宫去见恭慎夫人,这几个孩子还是从灵济宫这边走,更不引人注目。
尽管太想将固伦直接搂进怀里来,让她晚上就跟自己睡……可是兰芽却还是得生生忍住。
忍了三年多,孩子都到了眼前儿,她若反倒忍不住了的话,那就可能给孩子带来杀身大祸!
这灵济宫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她,她不能有一句说错、半步踏错。
到了就寝的时分,她盯着空空的卧榻,呆呆坐在灯前,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然后才吩咐双宝:“那位大和尚安顿到神殿去了吧?”
双宝神色一肃,忙道:“安顿好了,公子放心。”
兰芽起身,盯双宝一眼:“我去瞧瞧。”
双宝几乎没犹豫,便转身去捧了一套自己的衣裳来。
即便是在这灵济宫里,公子想要去见人,也得换上他的衣裳、扮成他,才来得妥帖。
这是深深无力的悲哀,叫他自己每每想来也觉难过。他也明白公子的心,并非没有法子解开这个困局去,只是——公子暂时也舍不得下了那个决心。
于是公子是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多希望到头来终于发现都是自己猜错了,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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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穿戴好了,悄然出门,又去了前院的神殿。
上一回是大人带着一车忠骨回来,而此番——却是那个人僧袍寂寞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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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29淤泥里爬出的小人精儿
月影清浅,月光下身着灰色僧衣静静伫立的身影就更加清淡。仿若是一抹轻烟,随时可以被夜风吹走,被月影融尽。
这本身倒也没什么,出家人追求的也是这样的境界,可是偏偏这个人从前却一向不屑如此,这个人从前偏偏是这个天下最最浓丽的男子,浓丽得便连女子都自惭形秽。便更觉此时萧索,让人心头都跟着积了霜,飘了雪。
兰芽提了一口气,轻轻唤:“藏花。”
彼时在正厅里与韩致礼叙话,对着那些人,尤其是当真是从固伦身上挪不开眼珠儿,她那乍见他一身僧衣出现在眼前的震动,才没叫她惊呼出来询。
三年半,一千多个日子没见,他怎么竟然就洗尽铅华,披上僧衣,尤其剃去了头发?!
也想过他是假扮的,西厂的人四出去办差,时常要变换身份以易于隐藏。可是那从来都不包括他啊。
他在相貌上的执念,便连大人都比不上。他是宁肯死,也绝不改换形容,绝不卸下他的满身浓丽的。可是今日……他竟然就这么淡若轻烟地来了,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灵济宫,出现在她眼前,如何能不叫她也那一瞬间跟着一起地,心念成灰了?
若他当真剃度了,那她必定是最大的罪人霰。
藏花肩头微微一动,略作犹豫,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头上戴斗笠,替他遮去半幅夜色,也挡住半边面容。
“你来了?”
兰芽点头,仰头深深望他:“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他素然一笑:“好。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微微歪头,斜望月光:“因为身边有个一时一刻不会安静下来的小家伙,等她终于累得睡熟了,我自己也早累得睁不开眼了。”
她含笑点头:“这几年……辛苦你。”
“不辛苦。”他垂眸望来,那目光竟然是叫她陌生的温暖:“倒要多谢你,那么信任我。”
他想着忍不住勾起唇角:“若是当年初相遇的时候……你自己也绝对想不到竟然有这样一天,你能将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女儿交给我来带。”
两人都是感慨不已。
兰芽心下坠着那个担心,此时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怎会剃度为僧了?”
他目光微漾,里头星月闪烁:“你别悬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兰芽还是摇头,心下终是愧疚:“……因固伦是女孩子,你自觉在她身边不方便,所以才会如此。”
“我……”他垂眸凝望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又或者说,他有些享受这一刻她为他而心痛的感觉,于是不想说出实情,不愿打破这一刻的虚幻。
却忽然——咯咯咯,一串清甜如玉钟相撞的笑声漫过树影传来。
兰芽一怔,循声望去,却见竟然是固伦拖着月月的手,鬼精鬼灵地从树影里钻了出来。
就连藏花都吓了一大跳:“你怎么进来的?”
月影一漾,照见了她那黑一道白一道跟小狸猫似的脸儿,兰芽跟藏花相视一眼,便都明白是怎么进来的了。
月月也有些不好意思,却被固伦掐得死死的,甩不脱手。
兰芽哼了一声走过去,上下闻着她们两个身上的味道:“啧啧,虽说中秋了,可是这淤泥还是恶臭的。两位小姑娘就从残荷淤泥里爬进来,可真是味道独特。”
神殿墙外是花园,园子里有小小荷池。池水于院墙两边相通。
前些日子双宝带人将池水都放干了,好挖出藕节来,再换上活水。池子本就不大,里头的淤泥也清得差不多干净了,这就叫这两个小丫头得了机会,从墙底下的藕池空隙钻了过来。
月月毕竟从小是在兰芽身边的,又时常进宫,于是身上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气度,于是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倒是固伦只拍了拍掌:“那又怎样!我爹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我现下就是鲜灵灵一株莲花哪!”
兰芽一怔,随即噗地一声笑开,忍不住跟藏花嘀咕:“这谁家的女孩儿,这张小脸皮哟,啧啧。”
藏花就也笑。
兰芽拍拍掌:“淤泥里钻出来的莲,是吧?那正好,叫了庖厨来接过去,斩段炖汤。”
固伦也吓了一跳,便赶紧摆手:“哎,我说了我是莲花,不是莲藕呀!”
“还说不是莲藕?”兰芽两步跨过去,摸住她的小胳膊,将衣袖翻转过来对着月色:“啧啧,这白白的几段,可不是莲藕?”
她说着笑话逗女儿,也更是趁机瞧她衣服底下的秘密。这一掀开,可不得了,里头硬生生戴了一串九层的金钏子!
小孩儿本就笑,给那九层的金钏子给箍得登登的,恨不能一根胳膊上都是金子了!
兰芽猛然回头瞪藏花:“也不能都这么由着她!小小的手臂,还不都给坠坏了!”
藏花被骂得脸红,急忙解释:“掏空了的。”
原来那金钏就是薄薄一层金,里头都掏空了,省得坠。看着老长一串,实则没多少分量,说白了就是哄小孩儿的。
兰芽这才松了口气,可是固伦可火了,瞪着藏花:“小爹爹,你再说一遍!”
藏花却闭了嘴,怎么也不说了。
固伦便恼了,指着藏花的僧衣,拽住兰芽便道:“公子公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爹爹穿僧衣剃头发都是假的!他说他才不会看破红尘……他说他这样,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二来——也想看人家会不会心疼!”
“固伦!”藏花惊得一跺脚!
固伦眨眼咯咯地坏笑,拍掌拉下兰芽的头来,凑在耳边低低地说:“我爹说,不准公子为旁人心疼。就算是小爹爹,也不准!”
原来是这样……
兰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也顾不得固伦一身污泥臭味儿,捉着她的小手,忍不住逗:“那你爹有没有告诉你,你除了叫我公子之外,还能叫什么呀?”
这话用足了力气,想要说得轻松,可是说出来后,还是疼了心,酸了眼眶。
她捉住固伦,多么多么期盼孩子能叫一声“娘”。
固伦盯着兰芽,忽地嫣然一笑,认真点头:“爹嘱咐了。只是爹说不准别人听见,只给公子一人听。”
她说着软软趴过来,先凑在兰芽耳畔清清丽丽叫了一声:“娘~”
兰芽的心便登时抖成了一团,一把抱住固伦,便要流泪。
可是固伦却从兰芽的怀里又拱了出去,凑到兰芽另一边耳朵,又绵绵长长喊了一声:“娘——子~”
夜空里,那皎洁的明月恍若淘气地眨了个眼。
兰芽拢住小固伦,腿一软,竟都蹲不住,而是跪倒在了地上……
她的女儿;
她的……大人啊。
终究要何时才能一家团聚,终究还要付出多少,才能换来全身而退?
固伦愣愣看她,伸手帮她抹掉眼泪,认真说:“爹说,叫我告诉公子,不要落泪。”
兰芽急忙用手背去抹脸:“好,我听固伦的,更听你爹的。”
固伦嫣然一笑,便朝兰芽福身:“那固伦告退。”
这么快就要离开?
兰芽舍不得,上前又抱着。
固伦却柔声细语地说:“爹说,便是在灵济宫里也不能放下警惕。爹说方才的话我只能说一遍,说完了就不准再缠着公子。爹说,再忍一时,只为一世。”
兰芽只能松了手,用力用力地点头。
幸好孩子还小,纵然也许能明白些,可是贵在还能懵懵懂懂,所以才能来的了,也离得开;若孩子再大些,知道了她们的关系,也许就离不开了。所以大人算计着这个时候叫固伦来,正是此意。
兰芽在固伦耳边认真道:“好,娘答应你,会尽快回到你身旁。娘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要哥哥,要你爹。”
固伦也认真点头。
月月看得有些难过,也走过来伸手抱住了兰芽:“公子从来都只抱月月,今天怎么不抱月月,只抱着固伦?”
兰芽心下也是难过。月月没有爹娘,从小对她格外依赖……今天真是忘了月月了。
她伸开手臂,将两个小女孩儿都抱在怀里,用力用力。
陡然间,藏花却忽地转头望向后门处,森冷一声:“谁?!”
兰芽急忙松开了手,还没等回过神来,藏花已然身形一长,身如轻烟窜出了后门去。
藏花身影如鬼魅,眨眼间已是奔到了那人身后,伸手便搭住了那人肩头——
中秋月色,天地宁静。红墙碧瓦之间,还有秋虫呢喃。
就在这样怡人的夜色里,那人转身过来,一脸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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