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6.30唯愿来世不相遇
月影一漾,那人目光对上了藏花的眼。
藏花纵然头上戴着斗笠,可是这样近距离地四目撞上,便是藏花也无法遁形。
他终是有他的骄傲,纵然剃发、穿上僧衣,可是面上依旧不肯多做伪装。
那人惊惊一喘:“果然是二爷。”
藏花也眯起了眼:“初礼?何时咱们灵济宫的大管家却要来听墙角?”
初礼一颤:“二爷误会了,奴婢怎么敢听墙角?只因今儿李朝的客人来过,尤其二爷扮成的僧人又住进前院,奴婢职司所在自然应该检查妥当,才敢歇下。霰”
“原来是这样。”藏花便松了手。
初礼整肃好了,再重新向藏花见礼,口中低低问:“三年不见,二爷好容易回来,怎么换成这样装束?”
“有什么奇怪。”藏花淡然垂首,理了理袍袖:“咱们灵济宫撒出去办差的,在这天下什么身份没扮过?多少人撒出去办事,多年未归,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初礼点头称是,却还是忍不住盯着藏花看:“只是二爷既然已经回来了,怎么还继续这么装扮着。甚至都没回清梅坞去,反倒要住在前院……二爷怎么便连奴婢也都一并继续瞒着?”
藏花淡淡地:“因为我的差事还没办完。所谓无旨不敢进京。只是我有些想家了,就趁机回来看看,不敢惊动任何人,也是免得给你们添了麻烦。”
初礼垂下头去:“二爷既然是办差,怎地又与李朝的使臣到了一处去?来客的单子上,更写着僧人的身份是韩致礼的家僧……二爷是回咱们自己家来,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藏花便眯眼盯住初礼:“三年没见,你倒是更多疑了。”
“不是奴婢多疑,只是……奴婢心急。”
初礼深吸一口气:“从前大人和二爷出门办差,不论是去办什么事,都会明明白白告诉奴婢。就算不能带着奴婢一同去,至少会叫奴婢心下清楚,也知道该怎么守好了灵济宫等着大人和二爷回来。可是这一遭,大人和二爷却走得不明不白……三年了,奴婢直到现如今还觉着是如在云里雾里。”
藏花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明白?大人是奉旨监军辽东,而我是去看东海号的生意……哪一样不是明明白白?”
初礼抬眼:“二爷当真是太小看奴婢。若奴婢真是这样的人,大人又何必叫奴婢在身边伺候?”
藏花偏了偏首,看那中秋渐圆的清月:“你觉得哪里不对?”
初礼缓了一口气:“……公子走的时候,是怀着身子。回来却说孩子胎死腹中。二爷,公子为何要在此事上瞒着奴婢?”
藏花目光便陡然一寒:“你看见固伦了?”
李朝来的女眷,纵然是小姑娘家,也会在头上罩上大衣裳。唯有进了内宅,在兰芽等身边人的眼前才会露面容来。想来以初礼的眼力,定然已经是瞧出了她与兰芽的相像!
初礼点头,踉跄一笑:“彼时奴婢被派在外头,没在正堂里。可是远远瞧着双宝和雪姑娘的神情,便已然觉得不对了。”
“方才二爷怪奴婢在门边……实则奴婢就是想看看那个李朝来的小姑娘。”
初礼狠狠吸一口气,眼底已是泛起泪光:“大人和公子的孩子,奴婢就算冒着被二爷疑心的风险,却也总得看一眼……二爷,好歹奴婢跟大人这么多年的情分,却被兰公子和双宝瞒着,奴婢心下不安。”
话已至此,藏花便负手而立,目光高抬,望向远方。
“如此说来,你已是认定了固伦就是大人和公子的孩子?”
初礼眼含泪意,轻轻哽咽了两声:“奴婢想来不会认错。”
藏花淡淡转身:“人也看着了,你就先回去吧。”
初礼红了眼圈儿:“二爷,且容奴婢去向小小姐行个礼,可好?”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
藏花说完,自己先转了身,淡漠而去。
初礼愣在原地,盯住藏花的背影良久,见藏花已然走远了,便垂下头去深深叹了口气,也只好转身走开。
身影走入葳蕤花丛。
时至中秋,花草已见萧瑟之意。
就在此时,初礼冷不丁只觉身后一片无声的冷风袭来。他停住脚步,猛然回首去看——
却已然晚了。
一袭僧衣的男子,周身披满了月色,却如鬼魅一般站在了他的身后。掌心一枚长长钢钉,已然深深刺入了他的咽喉……
初礼想喊,嘴却已经被藏花死死捂住;初礼想要挣扎,可是那钢钉已经几乎刺穿了喉咙。
他惊讶地抬眼,死死盯住那夜色里的一脸森然的男子。
早就知道二爷是下手最狠的杀手,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是一招致命的狠辣招数,手下从来不留活口。
从前只是听说而已啊,没机会见着;而这一回,他竟然以自己的性命,领教着了
。
喉咙不断涌出鲜血来,又热又粘,沿着他衣襟流动,滴滴答答粘上他的指尖。
有那么一刹那,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甚至都没觉得疼,只觉得眼前这一定不是真的。
他初礼,怎么会被二爷杀了?
他用力睁眼看那男子,顾不得咽喉冒血,挣扎着问:“为,为什么。”
他的声音已经细如蚊蚋,藏花便松开了捂着他嘴的那只手。
一股夜风清凉掠来,他想要用力呼吸,可是却已经吸不进来。
藏花退后一步,松了手,任凭他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可是即便倒在地上,他还在用力朝上盯着藏花的脸。
血与声音一同冒出来,他执拗地问:“为……什么?”
藏花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垂首漠然凝视他:“灵济宫里必有内贼。从前倒也罢了,可是你今晚千不该万不该,非要看清固伦的相貌!那你的死期就到了。”
他在地上挣扎,想要尽力延迟死亡的到来。他用力摇头:“……我没有,没有想要出卖大人的孩子。我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出卖孩子。”
藏花高高抬头,仰望高天:“你有没有想,都已经晚了。如果我杀错了你,你尽管恨我,我来世当牛做马还了给你;总归我不能叫固伦遭逢半点的危险。不只是你,谁看出了她的身份,我就要了谁的命!”
初礼闭上眼睛,累得再也睁不开。
他挣扎着,一个字一个字说:“……二爷,替我,替我向大人,拜别。”
藏花却冷然拒绝:“不用了!”
初礼紧闭的眼里,狠狠落下两滴眼泪来。
一个字,一个字越说越低:“奴婢也是阉人,四岁净身……奴婢跟大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奴才。奴婢能做什么,想做什么,便连这条命,都从来都由不得自己选……”
他眼前又是当年,十三岁的司夜染正式入住灵济宫,手下延揽人马。那一年他刚刚十岁,从内书堂毕业,正等着司礼监派下职司。然后他就被带到了灵济宫,带到了那个只比他大三岁的少年太监的面前。
彼时那清冷绝魅的少年斜坐在官帽椅上,手肘撑着扶手,指尖抵着额角,上下打量他。
问了他好些功课,然后终于抬起眼来,正式望了他一眼。
“你叫什么名儿啊?”
他谦恭答:“奴侪叫初礼。”
少年太监淡淡哼了一声:“从此你便跟在本官身边儿吧。”
他笑,却已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知道他正与眼前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剥离开去。
他便只望着虚幻中的少年太监,缓缓一笑:“大人,若奴侪可以选,奴侪自然希望永远追随在大人身边。大人,奴侪想……到您身边去。”
话音轻落,身子已经再不能动。
藏花背过身去,等听见再无动静,才又转回身来看。
初礼委顿在地上,咽喉和衣襟一片血红,双眼直直盯着苍穹星河……已经去了。
只是面上并无怨尤,唇角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藏花也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上前伸手将初礼的眼帘抹下。
就将他葬在花下,最后一抔土盖上。藏花垂眸:“……你应该明白,大人未必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只是大人重情,始终未曾对你下手;大人自己也当过别人身边的眼线,所以大人明白你的身不由己。”
“可是,你总归得死。大人下不了手,她也下不了手。那便由我动手吧。”
“记着,来世别再遇见我这样冷酷无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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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是一更,明天见。大家还有猜初心的吧?那个也有道理,尤其是缝嘴、还有这个名字,本身是可以成为暗喻的~只是初心是藏花身边的,对大人的私事没机会知道,所以分量稍微差了点~初礼死了,本文就将进入最后的大情节了——岳家翻案,生死落定。】
567.31金子最美丽,也想送给你
过了中秋,时节渐渐凋零。
御马监负责全国各地皇庄的收成,兰芽小事放给隋卞,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去汇总一番。
盘点过了账目,兰芽又叫隋卞打开了银库。这御马监的银库乃是皇帝私人的家当,每年皇庄皇店的收入全都折算成黄金搁在里头。这些年的积攒,加上前朝的盈余,皇帝的“私房钱”共为七窖黄金。
兰芽立在那满坑满谷的黄金前面,眼前浮荡的却是固伦那张小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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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送韩致礼带来的两个女孩儿送进宫,直接送进了清宁宫去。清宁宫与乾清宫隔着半个紫禁城,倒也不担心皇上知道,且这些年皇上与太后因简王的事早已生分,于是皇帝这几年对清宁宫早已不闻不问霰。
带着那两个女孩儿拜见恭慎夫人,老太太自是抱住侄孙女儿们痛哭一场。就连太后也看重恭慎夫人,也特地将女孩儿叫到眼前去说话,赐了衣料、首饰和茶点。
忙到了午后,兰芽才告退而出,向北出了玄武门,直奔御马监。
御马监位于万岁山(景山)之东,不在宫城以内,于是就更不必担心皇上的耳目。
她到御马监时,双宝已经早就到了,笑眯眯将身后的两个小内侍引出来。
一个是王君玉,一个正是固伦。
双宝冲兰芽眨了眨眼,兰芽便也微微颔首而微笑。
御马监是她的一亩三分地,御马监所有人都是仰仗着她才有出头之日的,于是没有人敢出去多嘴;便是有人有这个天大的胆子,就算当真有人有那个慧眼能瞧出来这两个小内侍当中有个女孩儿……倒也无妨。
谁让知近的人都知道灵济宫里当真是有位小小姐呢?那位不但跟兰公子的关系十分亲密,更是时常进宫伴驾,被皇上都视为掌上明珠的。
况且固伦与月月因为亲缘的关系,本也有六七分的相似,凭御马监里的人又有谁能分得清?
兰芽便带着固伦进了内库。
身为娘亲的,虽说嘴上不赞同自己的女儿就爱金元宝,可是身为娘亲的私心底下却自然又是最最宠溺自己女儿的……所以她还是郑而重之地决定了带女儿来看黄金。
这天下的黄金哪儿最多,各种传闻莫衷一是。兰芽能坐实的是,皇上的金子一定是排在前头的。
那小家伙还不知道是来做什么,只是看隋卞亲自拿着钥匙一层层开门,那面色庄严肃穆得紧,小小的她便也跟着面容整肃,紧抿着小小的菱唇,一声不出。
待得隋卞到了金窖门口,冲着兰芽使了个眼色。兰芽便也不动声色示意。
随即七座金窖大门同时齐齐打开,那满坑满谷的金子登时齐齐展现在了固伦的眼前!
天地之间,一时金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
小固伦先是怔住,随即便是一声尖叫,忘了女孩儿家的矜持,拢着袍子便朝前奔跑了去。
纵然是换上了内侍的袍服,那小人儿身上还是叮叮当当地响。神殿那晚之后兰芽才知道,她不仅是手臂上戴了九层的金钏子,那脚上、腰上也各自戴着金链子。只不过是大人和藏花都使了计策,同样给掏空了的。
看着小女儿在七个金窖间开心地奔跑,兰芽又是笑,又是摇头叹息,又是——红了眼圈儿。
翌日就得送她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已经有一个初礼发现了端倪,她不敢再让更多人看见固伦。
固伦开心地跑了几圈儿,实在跑不动了才回来窝在兰芽身边,轻声嘀咕:“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这些要都是我的,该有多好。”
兰芽一时心酸,嘴上说:“这些都是皇上的,唯有皇上富有天下,寻常人怎么可能有呢。”可是心下却也忍不住抱歉,因为她的女儿本就是皇家正朔的血脉,这七窖的银子也可以说是她的啊,可是她却不能不剥夺了女儿尊贵的身份,不得不叫女儿与她一起,只当一个普通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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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御马监,兰芽特地要绕开宫城回灵济宫,却没想到刚走到北筒子河边儿上,猛然看见有锦衣卫飞马净道。兰芽便问:“怎么回事?”
双宝连忙到马车旁禀告:“能由锦衣卫飞马开道,仿佛是哪位宫妃回宫。”
宫中女眷,除了皇太后和皇后之外,出宫回宫都只能走紫禁城北门玄武门。
兰芽点头,“退让一边就是。只是,先问清楚是哪位宫妃。”
少顷双宝回来,竟然也有些面色苍白。
兰芽便一皱眉:“难道是宸妃?”
双宝垂首:“不是……是长乐宫的娘娘,还带着三殿下。说是出宫进香去才回来。”
兰芽心下也是轰然一声。
就算是宸妃,双宝也不至于脸色如此苍白;因为撞上的不是宸妃,而恰恰是吉祥!
吉祥现住长乐宫,身为皇三子的生母,自然身份非比寻常。只是皇上尚未定具体的位份,可
是阖宫上下也都不敢怠慢,于是都称她为“长乐宫娘娘”。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有资格出宫来?”兰芽也是皱眉,心下只叹冤家路窄。
双宝低声道:“奴婢得着消息,说近几日来,皇上接连驾幸长乐宫,显然那位又是复了宠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兰芽轻轻摇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双宝也点头:“公子已尽力周全若此,若那位还是不明白,从此祸福便也只能有她自己承受了。”
兰芽沉了一口气,点头:“既然这般撞上了,也是天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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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听说前头是兰芽,便叫停了马车,她竟然牵着朱佑樘,亲自走到了兰芽的马车边儿上。
兰芽忙要跪倒,却是朱佑樘上前亲手扶住:“公子万勿如此。”
吉祥一双眼珠子却朝着兰芽随行的人群里转去,一眼便瞧见了两个小的。
王君玉她认得,也曾陪着月月去过冷宫的;倒是旁边那更小的身影,叫她眯起眼来。
双宝见状,紧张地一扯兰芽衣袖。
兰芽倒是淡淡摇头。
既然眼前情势已然如此,不如坦然面对。
朱佑樘也瞧见了那小小的身影。只是面对宫眷和皇子,所有人都跪在路边,深深低头,不敢抬眼。于是朱佑樘看过去,看不清面容,只大致看见个轮廓。他便给认错了,欢欢喜喜走过去:“月月!”
从小到大,月月是他身边唯一的同龄玩伴,那地位自无人能比,于是这么撞见了,便什么都不顾上,一定要亲手扶起来才是。
可是这样一来,兰芽和双宝的心便也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朱佑樘伸手亲自扶起小小的人儿,见她抬头望来,便是一怔。
是像月月,同样美得精灵一样的小人儿,可是眉眼之间却又有不同。
朱佑樘便怔住,呆呆望着她:“你是?”
固伦也抬头望着朱佑樘,娇俏一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毛毛!”
固伦跟月月小姐妹两个,还都是小孩儿,没什么能聊的,月月自然说到了毛毛。
朱佑樘欢喜扬眉:“定然是月月告诉你的。”
固伦上下打量朱佑樘,悄悄一笑。
朱佑樘看她眼中黠光闪烁,便知道她心里有计较。
“你想什么呢?不许瞒我。”
固伦菱唇轻启,眨眼而笑:“……毛毛你不是最好看的,比不上我哥哥,比不上唐寅,甚至比不上君玉。可是,你却是最沉稳、最特别的一个。”
小女孩儿的世界里,要紧的同龄男孩子就这么几个,从前总听得月月说毛毛如何如何好,相貌如何如何俊美,此番见了,心下便不由得做一番比较。
朱佑樘听得高高扬眉。
总归是身为皇子,听她竟然将他直接排到三个开外去了,不免有些意外。便问:“你哥哥是谁,唐寅又是谁?”
固伦眯眼一笑:“毛毛跟我上车,我带你去看。”
固伦说着当真就拉着朱佑樘的手要上车,她还不明白身为皇子岂能随便出宫的道理。
这么一拉手间,朱佑樘不经意手伸进了固伦的袖子,摸着了固伦手臂上的金钏子!
朱佑樘讶异,垂首去看,待得见到那长长一串的金钏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怎么戴了这么多金子?”
小固伦朝着阳光,晶灿而笑:“金子最漂亮,对不对?”说着伸手向腰间,摸出一片小小金叶,搁进朱佑樘掌心。
“给,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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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568.32箭在弦上
张敏告进,进了贵妃寝殿便远远跪下。
寝殿里一地的碎瓷片,薛行远撑着胆子带着三清简单给打扫一回,但是也只将大片的扫去了。有些细碎的,都刻进砖缝儿里去,于是张敏跪下,便有些直接扎进了张敏腿上。
张敏也不觉得疼,只远远朝贵妃叩头。
寝殿里没掌明灯,只有一盏幽暗的纱罩灯,灯光幽幽咽咽漫开,都看不清贵妃的脸。
贵妃疲惫坐在凤座上,望之已是衰朽老态。
这两个人,看着彼此,就像看着另一个衰老的自己龊。
贵妃心下便更是颓然。
老了,终究争不过岁月。
张敏叩首:“贵妃娘娘,今日太子册立,老奴知道贵妃娘娘一定因此事而恨死老奴,于是老奴自行前来请罪。”
贵妃冷笑:“张敏,你还是本宫认得的那个张敏么?本宫认识的那个张敏,始终都是跟本宫站在一起的——本宫进宫那年刚刚四岁,到了孙太后(朱见深祖母孝恭章皇后)宫中,遇见了你。彼时我在宫里年纪最幼,常受欺负,是你一力护着我。”
“后来英宗先帝被草原俘获而去,孙太后仓惶之下忙册立咱们皇上为太子。那时候太子才两岁,钱皇后和周贵妃却都忙着营救先帝,顾不上咱们太子。孙太后也担心这个孙儿出了意外,便从她自己身边人里选几个妥帖的去伺候太子,护着太子。这个差事就轮到了咱们两个头上。”
“虽则当时太子身边也有现如今的恭慎夫人、当年的女官韩桂兰。可是她彼时是个在宫里毫无地位的李朝贡女罢了,除了抚育太子之外,没其他的助益。太子的安危只交到咱们两个的手上。”
“彼时太子两岁,而本宫不过十九岁,对着那么多宫廷里的阴暗手段,本宫哪里懂得那么多。本宫除了敢豁出这条命去,仗刀守卫在太子帐外,便再没更多的能耐。”
“那时候……里里外外的事,终究还是幸亏有你。因为有你在,本宫才有主心骨;因为有你在,本宫才相信这宫里没人能伤得了我;因为有你在……本宫累极的时候才敢放心酣梦。”
说到这里,贵妃自己也哽咽了:“从太子两岁册立,到太子五岁被废,又到太子十岁重新复位……这中间的八年太子年纪小,本宫都是仰仗着你才有惊无险地熬过来。”
“最难熬的自然是太子五岁被废,景泰帝将他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的那几年。那时候宫里天天都是霜刀雪剑,咱们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可是那倒还好说,本宫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每到有人明里暗里想欺负咱们太子的时候,我就想上去跟他们拼命!那时候总是你拖住了本宫,陪着本宫一起掉完了眼泪,然后给本宫讲道理,开解本宫,让我明白那时候再难忍的也都得忍过去,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来。”
“依本宫这性子,若不是你,本宫早就憋屈死了。哪里还有后来的苦尽甘来,哪里还有本宫的今天……”
贵妃哀哀讲述,灯影里的仿佛不再是后来宠冠天下的贵妃,而又是从前那个四岁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受了欺负只敢自己躲起来哭;仿佛又是那个十九岁刚刚长成的标致女儿,眉眼灵动,傲骨铮铮……“
张敏心下便更是难过,只能不住地叩头。
他护着她,扶着她,走过了这五十年,可是却到了这最后的最后,他却还是背叛了她。
贵妃将那多年的过往都讲完了,靠在座位里疲惫地抬眼望向他:“本宫的这点心事,普天之下除了皇上,也就你张敏知道得最清楚。本宫能受得了旁人的背叛,本宫却独独受不了最终却是你在本宫背后捅上一刀!张敏啊,本宫就怎么都不明白,张敏你怎么会这么对本宫,怎么能就连本宫最后的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本宫了,啊?!”
张敏也是老泪双流:“娘娘……老奴是娘娘的奴才,老奴却也更是皇上的奴才,是这大明江山的奴才。老奴自然明白娘娘的心,可是老奴却也明白皇上的心啊。太子之位不仅关系着娘娘是否能同入帝陵,也更关系到皇上的皇位绵延万代,关系到大明江山的稳固。”
“若为江山计,太子之位便不能传给宸妃娘娘的皇四子;唯有传给皇三子,才能保得江山永固啊,娘娘!”
贵妃转眸望向窗外暗寂下去的天。眸中的泪已然点点干涸。
“张敏,本宫也懒得再多说什么。本宫摆在你眼前两条路:第一条,毒杀太子;第二条……”
贵妃没再说下去。
张敏并不惊讶,反倒面上泛起微笑,向贵妃叩头。
“老奴明白了。多谢娘娘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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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贵妃和张敏之间的谈话,整个昭德宫的人都揪着心呢。薛行远也悄然听了墙根儿,可是这最后的决断却没听明白。
张敏走后,趁着柳姿进去安顿贵妃,她设法将消息送出去给兰芽。
兰芽得了消息,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听完了双宝的禀报,兰芽便是一个踉跄。
双宝忙上前扶住兰芽:“公子这是怎么了?”
兰芽顾不上多说,只吩咐双宝:“立即准备官袍,我要即刻进宫去!”愣了下,才又吩咐,“赶紧叫隋卞将郑肯叫回来。就说随便安排个差事,只是要他赶紧回京,越快越好!”
双宝也不敢怠慢,连忙安排,兰芽则自己进了宫。
到了乾清宫,已是晚了,张敏已然在这个晚上吞金自尽!
兰芽一个跟头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段厚哀哀哭着,将最后的情形转述了一遍,说今晚张敏回到乾清宫后,神情十分轻松,还叫了热水,沐浴了一番。
他临睡前叫了段厚过去,嘱咐段厚,叫段厚告诉兰公子,说他老张敏含笑而去。
还说,兰公子和小六那孩子的福分啊,在后头……只是这福分总有一个前提,得是江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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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是皇帝寝宫,纵然张敏地位特殊也不能破例,于是尸首还是早早被卷了草席,挪到了外安乐堂去。只等天亮送到宫外去下葬。
消息传到昭德宫,贵妃手中刚熬好的一碗银耳羹啪地就落到地上,打碎了。
她纵然不算意外,却也还是大惊失色。
她不顾众人阻拦,还是亲自驾临了外安乐堂去,说总要最后看他一眼,送他一程。
外安乐堂里灯光幽怨,闲杂人等都被遣开,贵妃亲自走到了卷着张敏尸首的草席旁。
薛行远忙上前拦着,想替贵妃伸手。
贵妃却冷冷一笑:“本宫这一生见过的死尸多了,本宫从来就没怕过!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除了最后这一回,从前他从未害过我。”
说到最后一句,映着幽幽灯火,贵妃的眼角还是隐隐含了泪。
她用力忍住,摇了摇头:“就算最后这一回他害了本宫,也毕竟是他欠本宫的。本宫站在他尸首前,他也不敢起尸来吓本宫!”
薛行远便只能撤了手。
贵妃左右看看,“你们也都下去吧,本宫想独自跟他说说话。”
薛行远和柳姿互望一眼,也只好告退。
灵棚里空了,贵妃走到张敏尸首边坐下,伸手打开了草席,露出张敏的容颜。
依旧若生,面上还隐约挂着微笑。
贵妃轻轻闭上眼,眼角终有清泪滑过。
四岁入宫啊,四岁的小孩子懂什么?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照顾不好,又怎么懂得这宫里的规矩,怎么明白该怎么在一群小宫女的斗心眼儿里保护住自己?
四岁的小女孩儿,进宫了还会想娘,想到半夜不敢睡,只能抱住自己无声地哭。
那些最最难熬的年月里,多亏有他护着,陪着。犯了错也都由他担待了去。
太后宫里便渐渐有了风言风语,说这个张敏真有心机,早早地选了自己喜欢的小宫女,护着扶着,只等长大了就能当他的对食。
宫里太监和宫女对食早已是风气,但凡受主子宠信一点的,彼此都有。于是她就也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这个词,也就觉得能有他陪着护着过完宫里的这一生,也还算好。于是就带着这样的心思一点一点长大,日子倒也渐渐平静了。
后来太子两岁册立,太后需要派人去护着太子。谁都知道那个差事吃力不讨好,于是太后指了她去之后,便无人愿意去。
却是他,那年才刚刚二十四岁的他,正在太后手下风生水起的他,却立在天光里,抬起眼来朝她静静一笑,说:“禀太后,奴侪愿陪贞儿一同去东宫伺候。”
那一年,那个人,终究,都已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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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7月的最后一更。跟大家请假:明天出门,两个文一起写的话实在是写不出来,好在古文就剩一个结尾了,所以暂停。8月1日复更,8月会将大结局写完。谢谢大家理解哈~】
570.34将来的造化(2更1)
太子既立,吉祥在宫中的声望陡然高涨。
纵然皇帝还是没下定主意册封个什么位分,但是既然太子立了,那将来吉祥就是当仁不让的皇太后,于是有眼色的朝臣便早早开始上书讨好,极力建议皇上为吉祥封妃。
都说古来有“贵、淑、德、贤四妃位,除了贵妃之外都尚在空悬,请皇上早补妃位,以正东宫正位,以安天下之心”云云。
皇帝便也直接批复,说“贵妃不可替代;今皇后在继位中宫之前曾封为德妃,为免有心人非分之想,所以不宜再封德妃;至于贤妃,终究还有前头的柏氏,虽然柏氏获罪而死,可是朕念在她曾为悼恭太子生母的份上,不忍再补贤妃一位。”
皇帝的批复直接将四妃中的三个位子封死。由此百官看出皇帝拒绝之心,可是仍旧有不肯死心的,继续上书劝进,说就算那三妃位不宜补进,可是终究还悬着一个淑妃之位啊。
淑妃之位也是极为特别的位分,在后宫中之中仅次于皇后和贵妃,居于第三。古书有云,淑妃之位相当于外臣中的相国,由此可见此位分的重要。于是以淑妃之位赐东宫之母,自也是再恰当不过雠。
群臣的劝进也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如此君臣之间几个回合之后,便连皇帝也懒了,再不批复,所有的上书统一留中不发。
朝野内外便是一片议论纷纷,都不能理解皇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能既然立了太子东宫,却还让太子生母身份是个低微的女史?!
内外便不由得开始揣度皇上的心意。
若说皇上对这个吉祥不宠,那皇上何必封了她的儿子当太子?再说此时宸妃娘娘的皇四子也有现成的啊!更何况皇上也许多次亲自驾临长乐宫,分明是吉祥已经复宠的模样;
可是若说皇上对这个吉祥宠,那么此时的情形便难以解释。
由此也难免有人趁机借两碗黄汤,发些牢***,表达一二句对于朝政或者对于皇上的不满。
看不透的君主,对于一向自视甚高的清流朝臣们来说,自然是心下不满的。
对此朝堂风云变换,西厂手下派驻朝臣身畔潜伏的探子们便雪片样将朝臣们的反应都奏报到兰芽这儿来。
双宝每日循例将那些密报亲自呈送给兰芽,兰芽简单翻翻,便都叫双宝打点好了,直接给送进乾清宫去。双宝有些担心,几番旁敲侧击地问,是否应该有所拣选。
兰芽却是一笑:“此时朝堂风云越是变幻,咱们便更是应该以不变应万变。坚定了一条心,咱们是皇上的忠臣,什么话都得向皇上禀报,什么事都不能藏私,只有在这样在这乱流之中,才最是能站得稳,立得住,不被乱流裹挟而去的。”
那些臣子的所言所行她只看过便罢,却不能不每日都细看秦直碧、陈桐倚、林展培等人的反应。
秦直碧最让兰芽放心。每日除了恭谨办理公务,倒也不推拒各方朝臣的邀请,既有清骨又不清高,渐渐与朝堂之上的清流和浊臣们都打成一片。渐至化境,左右逢源。
陈桐倚依旧是个纨绔公子样儿,一旦得了官职,依旧诗酒美人为伴,说些荒诞不经的话,但是从来都懒得议论朝政。
倒是林展培总让兰芽有点揪着心。
当年京师会试的时候,这个林展培是什么性子,如今竟然还是什么性子。书生傲骨,喜欢指点江山。交友也是只拣同样傲骨嶙峋的,从不屑与当朝掌权的那些有污名的大臣交游。
林展培的气节兰芽自是敬重,却不免为他担心。他究竟是大人那边的人,她总得小心护着,不能有半点闪失才是。
只是当真想飞到大人面前,捉着他的衣袖认真问问:以大人用人的手腕,怎么会在这个位置上选了这么个书呆子?这该叫她如何是好?
双宝便沉吟着问:“……只是当前的那些乱流终究会流往何处,奴侪看不懂,还要公子指点。”
双宝也长大了啊,再不是小时候自称“奴婢”,这时候也该正正经经自称一声“奴侪”了。
兰芽便点头微笑:“便如本公子与大人,皇上从来都是要派走一个,京里却留下一个。一个差事办的明白,另外那个在外头才可保得一身周全……这便是皇上‘一团和气’的手腕,他对国事家事、对所有事所有人实则都是这样的做法。”
“便是吉祥和太子殿下,皇上何尝不是也如此呢?册了太子,却依旧不给吉祥位分,就是不能让好事儿都叫她母子占全了,就是要一扬一抑。倘若吉祥也能看得明白,想得通透,那她现在就该忍。还是那个字:‘等’。等到太子登基之后,她想要什么样的荣光没有?到时候皇上会拿整个天下来敬养她。跟太后的尊位相比,什么淑妃,甚至什么贵妃,又有什么好争的?”
双宝垂眸细思片刻:“可是从上回她竟然能出宫敬香的举动,奴侪担心她却是忍不住、等不及的。”
兰芽转眸盯了双宝一眼:“张敏在皇上心中是什么地位,她吉祥又是什么地位?从私底下的情分
来算,张敏是皇上的‘大伴’,是父,是兄,是第一个朋友,是第一个老师……张敏死在贵妃手上,皇上都能不闻不问,她吉祥又当自己是谁?!”
双宝便也是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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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
又是一年冰封雪飘。
出海的路封冻了,却也正好到了一年收尾、盘点的时候。
司夜染带着藏花、初忠初信等人将各地商号报送来的账目细细查过。
当最后的数字汇总出来,藏花终于放下笔一笑:“就连小的当年也以为大人谋划的是江山图卷,却原来大人画就的是皇舆通商图。”
大人这些年北上南下,西进东征,看似是在办皇上交代的差事,是在建功立业,实则他却也借助那些机会,将四面八方的民情商路都摸排了个明白。由此已经是将这大明天下所有方向上的商路都已沟通连接。
北边虽然还有巴图蒙克虎视眈眈,然则大宁一线已经打掉了宁王的阻滞,兀良哈三卫与大宁沿线紧贴着草原南缘这一带已经都落入了大人的指掌,商队可顺利通行;
东边,依辽东可取道李朝,直奔出海口。然后登舟南下,便可到达倭国海岸。从前在此为患的松浦大名已然一蹶不振,再不能与东海帮为碍,如此商船便可通行无阻,一路顺利南下。
向西南去,曾经西南部族因为大藤峡的惨案,对建文一脉颇有微词。可是后来大人借狼兵出山之机,令广西狼兵名声大噪,朝廷多加封赏,天下多有颂扬。若此西南各部就算不知司夜染真实身份,倒也都对司夜染有了感激之情。便不用从前建文的身份,只以司夜染自己的身份,手下行商西南便也不会再多障碍。
若此,陆路、水路的商路都已疏通,司夜染手下的建文余脉,统统变政为商,通行天下。
司夜染听了也只是淡淡微笑:“也是没辙。谁让家里先有个出手阔绰的娘子,后来又多了个爱财如命的女儿呢?我这身为夫君、父亲的,只有卯足了劲头赚钱才行。”
一句话说得藏花满心的沧桑,喉头噎着万语千言,最终却也只能一言未发,垂下头去。
——因为有了那样的牵绊,所以大人便连这些辛苦和放下,便也都是幸福的。
他羡慕,也为之欣慰。
江山图卷,美人如画,各有取舍,何分胜负。
藏花将账册整理完,交给初忠他们去封存。只是抬眸望司夜染:“……只是,大人可曾有一点不甘?”
终究是自己的天下,终究是自己的皇位。纵然是主动放下,可是这中间终究也有与皇上之间多年的心智勾斗。
司夜染想了想,忽地扑哧儿一笑:“……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朱棣子孙的江山还是毁在我的手上。只看本官有没有这个兴趣。”
说罢眸光微微一闪:“此时建州女真元气大伤,部中只有幼主。咱们又承爱兰珠这份情……于是,若多些散碎银子没处使去,就也资助他们些吧。”
藏花心下一颤:“大人?”
司夜染点头微笑:“去吧。将来的造化我也赶不上,总归一切都看天命罢了。总归我的狼月是生在辽东的孩子。”
571.35君将死(2更2)
张敏的丧事终于办完了。上至太后、皇帝,下至贵妃、宸妃,后宫嫔妃,都各有奠资;内官以怀恩为首,外臣以万安为首,又隆重凑了许多的丧仪,将张敏厚葬紧。
张敏故去之后,乾清宫总管太监的位子变成了众人窥伺的焦点。
按着乾清宫的老例儿,这个人选必定不是从外头招进来的,耳是从乾清宫里头的老人儿里超拔出来的。
此时有几个可用的人选:段厚的年纪最长,因皇上终于有了后,他名字的不吉利便也都可化去了;只是他之前的职司一直不高,若用了他,会有一步登天之虑。
接下来自然就是大包子。大包子之前也一直承担着张敏副手的职司,办事也是中规中矩。于是宫廷内外人的人最最看好的自然是他。
吉祥自然也这么看,私下里早已为大包子贺过喜了。
大包子初时还婉辞,说好歹张敏尸骨未寒,他也得承当个徒弟得礼,不宜在这个时候就庆贺。
倒是吉祥抿嘴一笑:“张敏不死,又哪里会有你的机会?再说那张敏何曾忘记过他原本的徒弟郑肯,他哪里真正将你当成那个徒弟似的用心了?”
大包子听着,心下也是黯然。
吉祥没说错,张敏虽然名义上收了他当徒弟,可是绝无从前张敏对郑肯的虽师徒实父子的感情。甚至大包子隐约都觉着张敏是在明里暗里防备着他的。
他也知道张敏是何等的人物,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包良在李梦龙一案中的角色。更何况郑肯就是在李梦龙一案中吃的挂烙,张敏如何能不防备他雠。
于是这两人心下都揣着心结呢,纵然这些年在乾清宫中也算和气共处,却总归隔着心离着肚皮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还在乎那么许多?
大包子便坐下来喝酒吃菜,将什么热孝的事儿统统抛之脑后去。
吉祥倒是十分开心。
从此后她儿子是太子,皇上身边排名第一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是大包子,纵然自己这边还迟迟没有位分,单凭这两样儿,还有谁敢欺负看轻她了?
两人说着话,自是又说到了皇上对于给她位分三推四挡的事儿上去。
吉祥捏着酒盅便忍不住冷笑:“瞧他说什么‘贵妃不可替代’,这算什么话!他究竟是想说,本朝不能再出第二个贵妃呢,还是说贵妃在他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
这话说出来,两人心中也自有答案。
从位分上来说,贵妃并非只能出一个。大不了后封的贵妃们在称号前再加一个封号罢了,比如什么丽贵妃、珍贵妃的。虽说加了封号的贵妃不如初封的、没有其他封号的贵妃尊贵,但是并非不能封。
皇上那么冲口而出的“贵妃不可替代”,说的自然是贵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也就是说,别看眼下是两位年轻的最为得宠:宸妃和吉祥,但是她们却永远无法代替了贵妃去。
道理大包子自然是明白,可是当着吉祥的面儿却是不敢说破了的。
吉祥自己喝了几杯也有些醉了,悲苦而笑:“如今外头看着咱们,都说咱们是一步登天了的。我是太子的娘,纵然暂时没有位分,可是宫里也没人敢得罪;而你大包子,从一个冷宫的小内侍,如今已经就要成为乾清宫的大总管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吉祥说着拍了拍心口:“从前最悲苦的时候,我总想象着能有今天这样的出头之日。那时候想着,觉着到了这样的时候一定会开怀大笑,出一口心头的恶气去……何曾想,当这些当真成真了,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反倒觉着——这颗心里,堵得慌!”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是后宫里多少女人的梦想。就连她吉祥,连她这个曾经对皇帝刻骨痛恨,从没想过要成为他女人的,竟然也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个——希望也能达到那集三千宠爱的境界。
她原本也就差一步了,就一步了。
她的儿子成了太子,这已经是汇集三千宠爱的表征了,只需要再来一个位分,那她这千古之名便也成了!
可是皇上不肯给她,就是中间儿吊着她啊!
难道是怕若她成功了,那贵妃就会从此淹没在史书之中,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了是不是?
终一个皇帝的一朝,便只能有一个最最宠爱的宫妃的,是不是?
这样的问题,大包子纵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她自苦,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呢?
他便只能给她倒酒,柔声劝慰:“娘娘,咱们再不甘心忍,却也忍了这么久,终于忍到了今天。您也再忍忍……总归,忍到太子继位,便什么都苦尽甘来了。”
吉祥眼中寒芒陡然一现。
“对啊,你说的对。倘若我的孩儿登基继位,以他年幼,我便是当仁不让的皇太后,我便可以为他辅政!”
到时候,这个天下,这大明的江山,便也由她做主了呢!
她眼中精芒一现,猛地转头盯住大包子:“那皇上什么时候才肯让位?或者说,皇上还要多少年才肯驾崩?!”
大包子虽然也醉了,可是一听这话还是惊得噗通跪倒在地:“娘娘,千万慎言!”
吉祥酒意上头,她摇着头苦笑:“就连贵妃那老妇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不肯就死呢;皇上比贵妃小整整十七岁啊,他怎么肯这么早就将皇位让了出来!”
吉祥便用力去鼓动自己的蛊虫,一而再,再而三,回答她的却只有一片空寂……
她便伤心低吼:“都怪司夜染,都怪他!如果不是他趁机毁了我的虫儿去,那我现在就还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狗皇帝去!”
大包子惊慌失措,只能上前一把掐住了吉祥的手臂:“吉祥,我求你,别再说了!这是宫里,皇上耳目遍布,这些话若是穿了出去……非但你我完了,太子殿下也跟着完了!”
吉祥却醉得深了,或者是心中执念太盛,便忍不住歇斯底里:“他毁了我的虫儿,那他就得替我除了那个人去!就算他不在辽东,可是他的兰公子还在!这天大的罪名,我自己自然不能担,我就让他的兰公子替我担……否则,他们所有人,就都完了。”
大包子一凛:“吉祥!现在咱们地位虽然不同了,可是咱们暂时终归离不开兰公子,离不开西厂的支撑!”
吉祥伸手将桌上盘盏扫落:“我不管,不管!”
醉意泯灭了神智,她捉着桌角哀哀落下泪来。
“从前,他不爱我……后来,皇上给了我孩子,让我的孩儿当了太子,可是却原来到头来,就连皇上也还是不爱我……”
“他有兰公子,皇上有贵妃娘娘,她们在他们的心中都是不可替代。那我算是什么,是暂时的替身,还是临时的工具?他们和她们,究竟都将我当成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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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包子好容易安顿好吉祥,劝她睡下。
自己又是酒醉,又是惊吓,已是满身满头的冷汗。
他这个样子不敢直接回乾清宫去,思来想去还是去见了自己的兄弟小包子。
小包子一见大哥这模样,便知道有事。伺候着哥哥洗了手脚,安顿哥哥躺下。
大包子闭上眼,还捉着兄弟的手,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也不敢弑君,那是祸灭九族的大罪。兄弟,爹娘都去了,临死将你的手放在我手里,让我这辈子好歹带着你活下去。”
“为了活下来,咱们净了身进了宫,连尊严都不要了。可是怎么能到头来,还要犯下这祸灭九族的大罪啊。”
小包子听了便一个激灵:“哥你说什么醉话呢?什么弑君?”
大包子握着兄弟的手,终于能沉入梦乡,却在梦里落下泪来。
“我是要护着她,可是我也不能因此而坑了九族,不能因她而害了你……”
小包子眯眼细忖:“她?难道是长乐宫的娘娘?”
大包子梦中落泪:“她……等不及要让太子继位,她,想除了皇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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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包子说完了心事,终于能沉入梦乡。
小包子则只觉五雷轰顶!
因为兄长的缘故,他从前对吉祥也有几分好感;且当初好歹亲眼看见她为江潆也出了丧仪,便真心地想将她当成好人。
又因为她和兰公子之间隐约有心结的缘故,而不得不与兰公子略有些生分了。
可是时至今日,她怎么敢撺掇着哥哥替她弑君?!
572.36到朕身边来(2更1)
弑君这样天大的事,小包子没人能商量,思来想去只好去找了薛行远,想让薛行远从中帮忙,让他见兰公子一面。
今日的薛行远,与从前的薛行远,身份自然也是不同了。此时的薛行远乃是贵妃昭德宫的首领太监,又岂是小包子一个扫长街的小内侍说见就能见的?于是小包子这其中破费了不少周折,请托了几层的人,才设法见到了薛行远。
薛行远见了小包子,也是忍不住叹息。回想起来从前那些兰公子不在宫里,或者出京办差的日子,宫里遇见了事儿,他们两个没人能商量,便就彼此互相给对方打主意。那段时光,几乎也算是相依为命。而如今命运陡转,两人的地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紧。
薛行远放下昭德宫总管太监的架子,为了过去的情分,先给小包子躬身施礼赔不是,说没想到就连见个面还累小包子费了这么大的周折。
小包子吓得当即噗通就跪地下了,按地上就磕头:“薛公公切勿如此,真是折煞奴婢了。”
两人终于又并肩贴着宫墙坐了下来。
薛行远也忍不住说:“……如今,公子手底下的人已经各安其职,除了你。兄弟,要不要我向公子替你说句话?就算别的不行,我总归能将你要进昭德宫,总比你这天天的日晒雨淋要强。”
小包子尴尬一笑:“谢薛公公的情,可是……奴婢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有些特别。”
他兄长是吉祥的人,他冷眼旁观了这些年,也都看明白了。公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照顾吉祥和太子的,但是公子和吉祥之间分明有心结。于是他的身份自然就显得微妙,也难怪公子暂时没法安顿他雠。
他垂下头去:“奴婢此来找薛公公,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倒是即将出天大的大事,希望公子早些知道,也做个准备。”
薛行远便也神色一肃:“什么事?”
小包子悄然捏紧了自己的指尖:“长乐宫娘娘她,动了弑君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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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真是天大的事,薛行远也着急赶紧告诉给兰芽。
机会随即就来,翌日兰芽便奉旨进宫,进乾清宫见驾。
皇帝问的先是公事,是这些日子来西厂报送上来的群臣的言行。皇帝格外指着其中几个,问兰芽:“这几人,兰卿看该如何处置?”
兰芽冷然轻哼:“该杀的杀,该剐的剐。皇上放心,此事交由奴侪来办就是,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那几个人都对皇帝颇有微词,在这君王的天下,不能不死。
皇帝点头一笑,将那些奏疏拂到了一旁去。
兰芽趁机悄然打量周遭。
没有了张敏,这乾清宫真的是空了。
此时她与皇上御前奏对,身边竟然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自然不是御前会少了人手,司礼监自然都派得足足的;御前暂时没人,只能说明是皇上不放心任何一人留在此处多一双耳朵。
皇帝便打量着兰芽:“有件事,朕倒要与兰卿商量。”
兰芽急忙俯身:“请皇上示下。”
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张敏他……已经不在了。朕身边儿空了。按规矩朕身边该再补一个人,你也是乾清宫的身份,不顾你来说说谁更合适?”
该来的终于来了。
兰芽略作犹豫:“按常理来说,自然该是包良续上;只是段厚也忠诚温厚,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皇帝便笑了:“兰卿,以你聪慧,怎么也只说出这等的话来。这句话,朕但凡问了谁都能听见,朕又何必要招你进宫来问问你?”
兰芽心里咯噔一声,急忙叩头请罪。
“奴侪只是以为,皇上身边的确是这两个人选最堪用。”
皇帝苦笑一声,摇摇头:“既然是有两个选择,那便足以说明他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并不是完美的人选。”
皇帝说得对,兰芽只能垂首点头。
“所以,便不能从这两个人当中选。”皇帝的话说得轻,实则却力沉万钧。
便连兰芽也忍不住蹙眉:“可是若不是他们二人,以乾清宫现有的人里,还有谁的资历和能力都在他们二人之上?”
在脑海里将乾清宫里所有人都扒拉了一遍,也没找出一个值得“独一无二”的人选。
情急之下,兰芽甚至忍不住想到了邓肯。可是邓肯终究是获罪而出,当初皇上也说过永不叙用。
兰芽接着又心惊胆战地想到了司夜染……
额角的冷汗,便唰地淌了下来。
皇帝垂眸盯着地上的兰芽,终于幽幽出声:“实则在朕心里,也是有两个人选。第一个,自然是小六。”
兰芽伏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拜托,千万不要……
皇帝却也叹了口气,别开了目光去:“可是小六……朕却不能用了。一来他与朝臣积怨太深,二来也是因为太子的缘故,朕也
听见了不少流言蜚语。”
太子简直跟天上掉下来似的,说出来就出来了,于是朝野上下有些人对太子的身份是有所怀疑的。
且因为吉祥跟司夜染同出大藤峡,且知道近情的人也又能大体揣测出司夜染真实身份的,所以虽然说太子长得简直跟皇上小时候如出一辙,可是却还是有人担心太子实则是司夜染的种。
毕竟是相同的血脉啊,面貌上的相似是必然的。
皇帝轻轻闭上眼睛:“大明天下,朕之下最要紧的就是太子的声誉了。倘若有半点污点,就会影响到太子将来继位之后的天威。所以朕不能再招小六回来。”
“皇上明鉴。”兰芽心下终于小小地放下。
皇帝睁开眼,目光定定落在了兰芽头顶:“所以朕现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兰卿你一个人了。”
兰芽心下轰然大惊,霍然抬头望向皇帝:“皇上?!”
她现在正在布置最后的退路,可是倘若成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成了皇上身边日日都离不开的人,那她如何还能抽身而去?!
皇帝坐直了,目光微凉:“怎么,兰卿看似不愿意?难道朕的身边真的是个牢笼,让兰卿你宁愿逃得远远的,都不愿意到朕身边来?”
兰芽深吸口气,急忙叩头:“奴侪岂敢。奴侪方才是受宠若惊,加之奴侪此时还要执掌西厂事物,以及御马监的日常职司。奴侪深恐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如张公公一般叫皇上放心。”
皇帝歪了歪头:“那些倒都简单。无论是西厂还是御马监,差事都比不上朕身边的差事要紧。你若当真担心顾不过来,那朕便下旨将那些事交给旁人去做好了。总归,朕身边这个差事现下唯有你一个能叫朕放心。”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兰芽只能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下:“奴侪,遵旨!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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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乾清宫,已是日落黄昏。
透过昏黄的斜阳看过去,宫墙如血,天际哑哑飞过昏鸦去。
兰芽脚步沉沉,却不能停下。
薛行远早得了消息,悄悄到乾清宫外来迎着。
见了面,薛行远忙将小包子传来的消息说了。
兰芽听了没有惊讶,反倒森然一笑。
宫墙红影映照在她面上,没有热烈,反倒只是森然。
她遥望宫墙围起的窄窄天际,轻轻咬牙道:“倒也好!若此,倒也能一了百了!”
她若真的成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便也唯有一个办法才能解脱——那就是皇帝死了!
薛行远吓了一大跳,惊愣盯住兰芽。
多年过来,当年那个聪慧灵动的兰公子,如今已经不知不觉中被宫廷争斗染了几许森然在面上,这般看过去更像是从前的司大人。
不过兰芽还是随即一叹,摇了摇头:“吓着你了,我不过一时气话。皇上不是一个人,皇上是天下的共主。他的生死都关系着天下兴亡,关系到百姓安危。我不会为了自己,做莽撞之事。”
薛行远这才放下心来。
“公子,那此事咱们该如何防范?”
兰芽却摇了摇头:“不用防范。吉祥太自不量力,当真以为凭她就能杀了皇上?她办不到的,反过来也不过是为自己寻了一条死路而已。”
两人立在宫墙夹道里说话,却不知道这话说得其实有了岔头。也就是小包子传错了话,只传对了一半。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73.37借刀杀人(2更2)
当然也不是小包子的错,而是彼时大包子是喝醉了的,咕哝出来的话只说了一半。
吉祥原本的原话是说想要让兰芽帮她除了皇帝去,而大包子咕哝出来的只是吉祥要弑君;于是小包子传给薛行远,并且借由薛行远传递给兰芽的,便也只剩了这一句。
兰芽未能知道,吉祥这次也不傻,她打的其实是借刀杀人的牌。
于是此时兰芽与薛行远说不必防备,倒为来日种下了因果。
紧.
三天后,皇帝亲自下旨,由司礼监颁布,擢兰芽为乾清宫总管太监,兼东宫太子宾客;同时西厂和御马监依旧在她治下,准她自行拣选人才,协助她执掌。
这是天大的恩典,她明白,这也是皇上为了挽留她而做出的最大的让步雠。
她此时的身份已然超越了从前的司夜染,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成为本朝权势最为煊赫的太监。
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便是大哗。
便连怀恩传旨的时候,面上也颇有不豫之色。兰芽明白,皇上将这个心思说与怀恩,叫怀恩拟旨的时候,怀恩肯定已经竭力拦阻过了。只可惜,皇命难违。
看着老太监那副气哼哼的模样,兰芽实则真想上前拍拍他老人家的肩膀,跟他推心置腹说一句:“这个位置你想要?那你拿去,我真巴不得呢。”
怀恩又是何等人物,见了兰芽这若伤非欢的神色,也是微微一愣。
“怎地,瞧你样子竟然并不欢喜?”
兰芽笑了:“宗主大人,且容晚辈问一句,宗主侍奉三朝,从普通内侍走到今天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宗主可曾有一天心情轻松,满怀欢喜过?”
伴君如伴虎,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怀恩便也蹙了蹙眉:“咱家倒也没想到你能这样说。咱家原本还担心,你小小年纪一步登天,会不懂得节制。”
兰芽微微一笑:“站得越高,便有可能摔得越惨,这个道理晚辈是深记于心的。所以晚辈越是站上高位,心下便越发自省而已。”
怀恩这才点头:“那你便强过小六去。他就是不懂节制,才落得今天监军辽东不得回京的地步去。”
兰芽听着一笑,心说:你哪里明白大人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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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和大包子本等着皇上旨意下,大包子就可以正式接掌乾清宫,为吉祥如虎添翼。却怎料等来的竟然是皇上一纸诏书,擢了兰芽为乾清宫的总管太监!
一场如意算盘尽数落空,吉祥和大包子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思来想去,吉祥也只能愤愤捶桌:“这般想来,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兰公子从中作梗!她不想让你接掌乾清宫,她不想让我母子再多一重依靠,她不想让我吉祥称心如意,所以她找了皇上,所以她说尽了你我的坏话,使得皇上这才改了主意,将乾清宫交给了她!”
多年下来,大包子心下对兰芽也不无感念。从前吉祥对兰芽产生恨意的时候,大包子还曾数度尽力劝解。
可是今天,当梦想中的权位化为泡影的刹那,沉重打击之下,大包子心下也终于失衡。
他冷笑一声:“必定如此!”
“她自己如今已经是权倾天下,她手里握着皇上的金银,握着西厂,还不满足,还要跟我来抢这个乾清宫!她总归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咱们这一脉好!”
吉祥便也咯咯冷笑一声:“我与她的仇,早已多年,迟早都要算。这几年来她护着咱们倒也罢了,倘若她敢生半点反骨,阻碍咱们半分,那我就让她生不如死!”
在吉祥看来,现在的兰公子,可不是从前有司夜染护着的那个兰公子了。司夜染被皇命拘在辽东,无旨不得回京;眼下的兰公子是折断了半边翅膀、孤掌难鸣的。
可是她吉祥自己却不同了,她手里现下有了太子啊!
皇后多年禁足,贵妃年老大势已去,宸妃在夺嫡之战中输给了她。所以此时纵然还没有位分,可是宫内宫外人心归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冷宫里孤立无援的小宫女。
只要她想办的事,便没有办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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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正式入住乾清宫前,将手中的差事分了分。
御马监有隋卞,西厂有冷杉,灵济宫有双宝。他们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倒叫她放心。
这里头唯有双宝年纪小些、资历浅些,可是好歹灵济宫里还有煮雪,能里外帮衬着他。
双宝一听就哭了,跪倒哀求:“公子请收回成命,奴侪不要执掌灵济宫,奴侪只想跟着公子一起进宫去,依旧此后在公子身边儿。”
兰芽便笑了:“在我身边伺候有什么难的,我也不缺这样的人。我现在手头缺的只是能帮我将灵济宫看好的人,你不去办,难道要我将初礼的尸首从花园子里头挖出来,让他代替我去管不成?”
双宝这孩子重情义,她明白,所以倘若不说这些狠话出来
,双宝真的就甘心情愿在她身边当一辈子伺候人的角色。
可是她不能那么办。
双宝跟了她这些年,她不能埋没了他,是时候让他自立,给他大的舞台让他自己长大去了。
而这些人中的重中之重,自然还是息风。
息风掌的是兵权,是皇帝宫廷的三千羽林军,唯有这一枝不动摇,这宫里内外才没人敢真的动她。就连皇上,若将来有一天想对她怎样,也要思虑一番。
由此便更能明白大人为何去了辽东,却一定要将息风留下,留给她。岿然不动,坐镇西苑。
安排好了,她刚想跟月月亲一亲,就见有黄门太监来报,说长乐宫的娘娘有请。
煮雪上前捉住她的手肘:“一定不是好事。”
兰芽淡然一笑:“好事坏事都不打紧,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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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长乐宫,兰芽环视周遭华丽装饰,便挑了挑眉。
果然是太子的亲娘,纵然没有位分呢,这宫里也是富丽堂皇得比一般得妃子还耀眼。
见了吉祥,兰芽淡然施礼。
吉祥没赐座,就让兰芽那么站着。
她抬眼瞟兰芽:“如今咱们的身份不同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体面,也得顾着太子的体面。如今咱们是主仆有别,叫你平身站着,而不用跪着回话,也算本宫一点心意。”
兰芽一笑:“谢娘娘恩典。”
没有位分的女史,一口一个“本宫”,她也一口一个“娘娘”地叫着,心下觉得十分有趣。
“不知娘娘今晚召奴侪进宫,有何吩咐?”
吉祥抿了口茶:“是太子殿下,今儿又挂念月月了。太子尚且年幼,想不到那么许多,本宫却不成。一提到月月,本宫就会想到兰太监你的女儿。她叫什么?她跟月月可真是相像,叫本宫从今往后只要一看见月月,就一定会忍不住地想到她呢。”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娘娘想怎么样?”
吉祥咯咯一乐:“许久未曾见过兰太监这般紧张的模样了。也是啊,以兰太监今日地位,这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叫兰太监吓成这副模样?”
“娘娘请明言,不必兜圈子!”兰芽怒喝。
吉祥挑眉,点了点头:“好,你说明言就明言。本宫觉着太子殿下天生聪慧,虽然年纪还小,却已堪天命,可承继大宝了。”
兰芽心下便一个翻涌:吉祥竟然与她挑明了!
吉祥说罢搁下茶杯:“兰太监,你既然刚刚走马上任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那么皇上的寝宫就都在你的手掌心里。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自然比别人便利百倍。若此,就由你去办吧。”
兰芽耳畔迭起雷声,隆隆不绝。
“吉祥,你要我帮你弑君?!”
吉祥天真无邪地盯着她笑:“就是啊。怎么,难道你就不想杀了皇上么?别忘了皇上可是司夜染的仇敌,也是下旨杀了你岳家满门的敌人。无论为了你的大人,还是为了你岳家满门,你也该杀了皇上啊!”
“别这么一副委屈的样子盯着本宫。本宫可没难为你,本宫要你去做的事,原本就是你该做的,本宫的想法与你本该不谋而合,不是么?”
“若我不肯呢?”
兰芽深深吸气,倒也平静下来,抬眸深深盯着她。
吉祥咯咯一笑:“怎么会不肯呢?兰公子,你是何等聪慧的人啊,你若拒绝将付出什么代价,你自己心下实则比本宫还要清楚。”
---题外话---【明天见~】
574.38遇太子(2更1)
兰芽悠然一笑。
吉祥盯着兰芽,笑意更浓。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以为我做不到。说得也没错,你女儿在辽东呢,辽东又有你的大人护着,你觉得以我一个宫廷妇人的身手奈何不得你的女儿……可惜京师却还有你的月月啊!月月纵然不是你的女儿,却是你的亲侄女,是你岳家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从这一点上来说,她甚至比你的女儿还要独一无二。就算鞭长莫及,奈何不得你的女儿,我却可以将你的侄女儿手到擒来!”
兰芽这才面色一变,咬牙低低道:“你敢!”
吉祥扬起头来:“想试试么?鱿”
兰芽失望地摇头:“我真想让太子殿下看看他娘亲此时的这副嘴脸。”
吉祥又是一笑:“你当我怕我孩儿看见么?这是天家,养成的是权衡天下的天子,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普通孩子。他若看见,我便要他看,我正也好让他知道,如何将来坐稳这个龙椅,如何学会权衡天下之术!瞬”
“再说,以你兰公子今天的地位又怎么会天真到以为只有我一个天子亲娘是这副嘴脸?你可以想想当今的皇太后、当年的周贵妃,身为当今圣上的母亲,她当年何尝不是这样一副嘴脸?为了争宠,生生将正宫皇后钱皇后欺负到那样的境地,死了死了还在钱太后和先帝之间砌上一堵墙,让他们夫妻永生永世难以聚首!”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吉祥盯着兰芽,柔声道:“兰公子,从前我是个被你的大人抛弃的小宫女,在这宫里宛若飘萍无依无靠;而你有你的大人,有你的灵济宫,有你的西厂当后盾,所以与你之间,永远是我处于弱者和被动的地位。可是从太子立位之后,便一切都不同了啊。如今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只能听命于我。兰公子,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不甘又有什么用呢,谁让你有把柄在我手上,你也此时更是居于我之下。所以我劝你,还是趁早收起你这份不甘,磨平了你这份反骨,乖乖顺顺地去办好本宫交给你的差事。”
兰芽不再说话。
吉祥扬了扬手:“本宫也累了,你退下吧。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
兰芽走出吉祥的寝殿,心下已是一片冰冷。
吉祥该死!
可是没走出几步,迎面却撞上两个人。
一个是东宫太监长善,一个则是太子。
小小的孩子,身穿尊贵的杏黄长袍,却规规矩矩立在夜色里,一声不发。
兰芽见了心下也是微微一跳,急忙上前见礼。
她和吉祥在殿内竟然都不知道太子到了,外头人竟然也没个通传的。由此可见一定是太子进来的时候嘱咐过不许通传,而是就这么静悄悄地立在了门外。
而以太子站立的这个距离,借着夜色拢音,怕也是能听到大半的。
太子虽然年幼,却因生于危难而极为老成,极善隐忍。所以今晚太子此举,超乎年纪,却并不让兰芽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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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上前见礼,太子却抢上两步拦住,一把握住兰芽手腕。
“伴伴噤声……时辰晚了,娘亲怕是已经睡下。身为儿子要讲孝道,不敢惊扰娘亲睡梦,所以伴伴也遂了本宫心愿,就不要声张了吧。”
兰芽心下微微一颤:太子竟然称呼自己为“伴伴”。
“伴伴”这个词儿严格来说,君上们对于年纪大、资历高的内官皆可称呼。君上们自然不方便也称呼太监们为“公公”,可是有些君上要表达自己对于奴才们的敬意,所以折中取了“伴伴”这么个称呼。可是事实上发展到此时,一般也都是皇帝、太子、亲王们身边最最看重的那个总管级的大太监才会被人公然这样称呼。
从前的张敏当仁不让,兰芽倒没想到以自己二十岁的年纪竟然也被东宫太子呼为“伴伴”。
太子一边说,一边捉着兰芽的手朝外去。
出了长乐宫,兰芽这才缓缓说:“太子殿下不宜那般称呼奴侪。”
将她给喊得老了,这倒在其次;更要紧的是,一旦太子这么叫了,一定程度上就等于太子认定了她将是他身边将来的那个掌权的大太监……引人侧目不说,她自己又如何肯延宕那么多年的时光去?
太子宁静一笑:“伴伴不必推辞。本宫是如何能有今天,本宫心下全都明白。伴伴之恩,本宫无以为报,现下本宫还小,还不敢轻易许诺给伴伴什么。只是却要将这份心意见告,让伴伴明白本宫的郑重。”
兰芽心下只能幽幽叹气。
当真永远不能将眼前这位太子看成一个孩子,他少年老成到即便是她都每每只感心惊。
无奈,她只能默认下来,垂眸望着他笑:“从殿下谈吐,可见殿下这些日子来读书又精进了许多。”
长善便跟着说:“可不是,太子殿下用功得叫奴侪都觉得担心。时常好不容易放下了书本,打个瞌睡,一旦醒了便又立即披衣而起,继续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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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含笑:“每日都要完成先生留下的功课,不敢荒废时辰罢了。”
兰芽心下也只能悄然叹息……太子现在的师傅,正是秦直碧呢。
走进宫墙夹道,前后都没有了人。
兰芽便低低道:“这么晚了,太子殿下明知娘娘怕是已经睡下了,却还亲自到长乐宫来……怕是要召见奴侪,有话要与奴侪说吧?”
太子便抬眼望了长善一眼。
长善识趣,躬身道:“殿下和兰大人聊,奴侪去望望。”
长善走得远了,太子抬眸望过来。
“本宫视伴伴为亲人,所以有话便也直说:方才娘亲与伴伴说的话,本宫都听见了。娘亲让伴伴受委屈了,在此本宫替娘亲向伴伴赔个不是。”
太子说罢,当真要认认真真朝兰芽躬身施礼。
兰芽吓了一大跳,慌忙侧开身去,兼之伸手托住太子手肘:“殿下万勿如此,折煞奴侪!”
冬风吹来,太子终究还是个孩子,眼中已是隐约含泪。
“拜求伴伴不要记恨我娘,今日我娘亏欠伴伴的,本宫发誓,将来继承大宝之后,一定加倍补偿给伴伴。”
此时的兰芽,这颗心扛得起天下,扛得起生死,却独独——扛不住一个孩子的眼泪。
身为一个母亲,与孩子们远隔千山万水,三年离别。于是当面对这样一个为了保护母亲而放下太子身份,只委曲祈求的孩子,她狠不下心来拒绝。
她便深深吸气:“殿下,也容许奴侪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奴侪护着殿下母子至今,也只是因为殿下,不是因为娘娘。”
太子点头:“本宫都明白。所以本宫心下对伴伴就更是感念深重。”
兰芽点头:“殿下,原本当真不希望今晚的事被殿下知道,毕竟殿下尚在年幼……只是既然殿下都听见了,奴侪便也不由得要问殿下一句:殿下当真也跟娘娘一样,为了大宝,而想让皇上……?”
“当然不!”
太子攥起小小的拳头:“伴伴,本宫跟娘亲所想不一样。娘亲对父皇心有怨怼,可是本宫却好不容易成了有爹的孩子……父子天伦,本宫甘之如饴,视之如宝。更何况,虽然父皇六年未曾看过本宫一眼,却将这天下最最尊贵的储君之位交给了本宫,这已足证他对孩儿的独独之爱。”
兰芽忍不住点头:“好孩子……”
说罢意识到失言,连忙请罪。
太子便笑了:“本宫喜欢伴伴这样跟本宫说话。伴伴还将本宫看成晚辈孩子吧,别真的将本宫总当成太子。”
兰芽这才欣慰微笑:“既然殿下喜欢,那奴侪以后便也放平了心跟殿下说话。”
太子欣慰点头,偏了偏头忽地问:“娘亲提起伴伴的女儿……原来伴伴果然是女子?”
兰芽心头一梗。
长街幽暗,远处灯幢里的灯光隐约穿过来,照亮孩子天真也认真的笑脸。
兰芽便深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倒:“是。”
太子拊掌一笑:“本宫也刚学过《木兰辞》,还觉得离奇,女子怎可做男子之事?却原来身边便有一个。伴伴,本宫心下好生敬仰。”
兰芽摇头:“奴侪死罪。”
太子挑起长眉,静静凝望兰芽:“本宫忍不住在想……这天下可否还会有第二个如伴伴这样神奇的女子。”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75.39云渐平(2更2)
少年老成的太子,却裹在这样一个年幼的身躯里,有时候偶然说出的话叫兰芽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沉默不语,他便笑了:“本宫想,也许再也没有。”
兰芽不知怎地,忍不住皱了皱眉:“也未必。天下之大,奴侪只是再普通不过。”
太子认真想了下:“也是。月月便是伴伴的侄女,容貌性情都与伴伴相似,想来将来长大了也定然是女中豪杰。”
提到月月,兰芽这才和缓下来,绽开笑颜瞬。
“殿下说的对,月月将来必定超过奴侪去。”
太子拢着袖口,一双清俊的眸子绕着兰芽面容打转鱿。
太子从前营养不良,披头散发,看着只觉可怜;自从确认了身份之后,衣着气度都有不同,饮食营养也全都补上了,如此便彻底长开了。他相貌接近朱家,与司夜染也有几分形似;更兼之吉祥本也是美人儿,更有一种汉地宫廷里难以见到的野性和邪魅之美,于是这两方的特点便都融汇到了眼前这个孩子身上。
却难得他能将两方截然不同的气质融会贯通,在他身上更多了一种平和恬然。
兰芽便挑了挑眉:“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便笑了:“适才听得娘亲与伴伴提起伴伴的女儿……本宫想,就是当日曾在半路撞见的那个孩子吧?她与月月很是相像,与伴伴更是相像。”
兰芽只能轻叹一声,也点头认了。
太子眼睛便一亮:“她叫什么?”
兰芽直觉皱眉。
太子连忙解释:“伴伴勿忧。本宫在此发誓,绝不会做伤害她的事。更何况当日,本宫还曾收了她的大礼。收人重礼,又岂能办伤人之事?”
兰芽也想起了那片金叶子,想到那天真无邪的女儿,心下不觉一暖。
“她叫固伦。”
“固伦?”
小小的少年长眉豁然一扬,只在幽暗的灯光之下,却也满面扬起华光来:“果然连名字都是本宫现在暂时听不懂的。”
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行事举止与众不同,便连名字也不同……果然,有趣。
兰芽却忍不住皱眉:“那个孩子从小不在奴侪身边,所以言行举止难免骄纵了些,冲撞过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太子却摇头,红唇微勾:“无妨,我喜欢。”
兰芽睁大了眼睛,心下微微一颤。
不过好在眼前的这还是个孩子,孩子所说的喜欢,又能是什么呢。
话说到这里已是差不多了,太子又上前握住兰芽手腕:“伴伴不要担心,若我娘因为伴伴不肯伤害父皇一事记恨伴伴,本宫也定当从中捭阖。”小小少年慧黠一笑:“如今娘亲还没有位分,所能依靠的不过是本宫这个太子之位,所以倘若本宫寻死觅活,相信娘亲定然妥协。”
兰芽也悄然舒了口气:“如此,一切都仰仗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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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正式入住乾清宫,身边需要有人伺候。
皇帝显示出了极大的诚意,准许兰芽自己在宫里选。
兰芽心中自然早就有了人选,便点了小包子。
小包子由一个扫长街的最最低微的小内侍一步登天,竟然到了乾清宫总管的身边,真是又叫阖宫上下一片惊呼。
都说这包家两兄弟也不知道祖坟上冒了什么青烟,先是哥哥莫名其妙进了乾清宫,差一步就成了乾清宫的总管;接下来弟弟也同样的路数,也进了乾清宫,成了御前的人了!
人们猜不出这其中的缘故,便自然会想,一定是大包子使了力气将自己兄弟也超拔进乾清宫罢了,却没人想到是兰芽与小包子早有情分在。
这样安排下来,大包子虽则心下对兰芽已经起了隔膜,但是好歹对这件事还是充满了欣慰的。
小包子搬进来,先给兰芽磕头谢恩去。
兰芽静静凝望跪在地下的小包子:“凭你我的情分,到今天才提拔你,已经是我对不起你。只是双宝你也该听说过,你总归放心,只要是我收到身边的人,我便用人不疑。生生死死,我也会一路护着你。”
小包子一个头磕在地上,又是谢恩。
兰芽摇头:“其实我将你要到这个位置上来,不是外人眼里的荣宠,对你个人而言反倒可能是最为难的境地。”
兰芽说到这里一停,目光掠过去。
以小包子聪慧,如何能不明白,便重重叩头:“公子的话,奴婢明白。包良是奴婢的兄长,公子是奴婢的主子,手足之情是爹娘给的,主仆之义却是奴婢自己选的。所以倘若两者起了矛盾,奴婢发誓只忠于公子。”
兰芽点头。
“你的心意我也明白,我此时无法承诺你许多,可是却可以给你一句话:将来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尽量保下你兄长一条命就是。”
小包子终是放下心来,又是磕头。
从
那日兄长酒醉说出的话,他就明白兄长是上了吉祥的船,下不来了。吉祥连弑君的念头都能动,保不齐将来哥哥会跟着吃了挂烙。他一个小内侍人微言轻,若那样一天真的来到,他没能力救哥哥;唯有依靠公子,唯有用自己的尽忠,来替哥哥保下一条命来。
一世手足,同胞一场,只可惜兄弟俩终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他现下能为兄长做的,也就剩下这样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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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乾清宫来之后,明里暗里也都与吉祥又碰过几次面,可是吉祥却再没跟她提起过弑君的主意。
兰芽这颗悬着的心才悄然放下。
原来小小的太子果然言出必行,已经是用了他自己的方式,替他娘和她,摆平了此事。
既然如此,她接下来便该重启家门的昭雪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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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如期私结鞑靼之案重启,冷杉等人带着西厂校尉雷厉风行,将当年随同岳如期出使草原的使团成员挨个拿进西厂拷问。西厂刑具无情,三天之内便将那些人里凡是附和过,说岳如期在草原与草原人如何私自结交的人全都揪了出来。
签字画押叠了一尺多高,冷杉亲自送给兰芽去看。
兰芽翻看完,毫不意外,内中的人虽然个个都承认自己附和过,可是没有一个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为首的告发之人。
兰芽抬眸盯着冷杉:“找不到为首告发之人,这些人都死也也没用。”
冷杉自知失职,向兰芽请罪:“说来也奇怪,卑职带人查遍了此案相关卷宗,却都没有记载究竟是谁告发了此事。”
兰芽轻轻一笑:“这些人,都是哪个司部出来的啊?”
冷杉一愣。
自古以来通藩之事都是礼部的职司,所以岳如期出使的时候,使团里的成员主要也都是礼部派出的大小官员。
冷杉脑筋一转,随即会意:“厂公的意思是……邹凯?”
兰芽轻轻叹了口气:“留他到今日,也该派些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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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冷杉带西厂的校尉前来缉拿,实则西厂开始缉拿当年使团成员的时候,邹凯便已明白大事不妙。
他急急忙忙奔进大学士府,求见秦越。
他奔进的这大学士府,正是秦直碧的府邸。秦越以秦直碧恩师、小窈父亲的身份一直住在府中,为秦直碧的宦海仕途保驾护航。
邹凯见到秦越便撩袍跪倒:“……还求恩师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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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直碧此时已经从东阁大学士,升任文华殿大学士;又兼太子太保。年纪轻轻已然是朝中梁栋。
他在文华殿办公到极晚才回到府中。
进门未及更衣,便见秦越坐在外间等他,便连忙向秦越见礼:“恩师还未歇下?”
小窈忙迎上来,嗔怪地对秦越道:“爹!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行么?他这么晚才回来,也不让他好好歇息?!”
这几年在秦越的督导之下,小窈也学会了静静等待,不再像初时几年那么心急。
秦越说得明白:“你既然知道白圭的心现下并不在你这里,你便是怎么争,怎么急都是无用。你逼得越紧,越是耐不住这口气,便反倒将他推得越远。女儿啊,你可好好想明白了,以白圭的一表人才,以及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少人家都在等着呢。”
“可是道理相同,白圭的心不在你这里,便也放不到别人那里去。总归不是那个人,他是谁都不肯要的。你总归比别人更有优势:你近水楼台啊。你就这么安安静静守在他身旁,不管多少年都等,到时候你总归守得云开见月明。”
---题外话---【太子对固伦的兴趣这儿呢,是有个小设计,为了让下一代知道身份用的。所以大家不必担心。】
576.40最后的心意(2更1)
秦直碧此时是什么身份和地位,他秦家又是什么样的礼教之家,怎么会当真蹉跎了一个女孩儿家的青春而不给说法?纵然秦直碧这些年以礼相待,可是外人眼里却不是这么看的。如此软磨下去,他终究不能不屈服。
而碍着秦越在府中为师爷,秦直碧最初的几年也离不开秦越的扶持,于是便也无法将小窈请走。几年下来,已经越来越成尾大不掉之势。就连府里的下人私下里也都认定了小窈就是夫人,丫头婆子们私下里也都“夫人夫人”地叫,哄小窈欢喜。
小窈便也越发耐下心来瞬。
女儿护着秦直碧,秦越非但不恼,反倒摇头而笑:“丫头啊丫头,好歹老夫还是你亲爹,可你现下是满心只有一个白圭,便连为父也顾不上了。”
小窈面色一红,眸光却是坚定。
“女大不由人,爹才知道么?”
父女俩一唱一和,秦直碧也只能微微蹙眉。
见秦直碧神色,秦越悄然向小窈使了个眼色。小窈便笑着说出去亲自给他重做饭菜,让他们师生两个先说话。
小窈出门,秦越便将邹凯的来意说了鱿。
秦直碧也对这个邹凯素无好印象,便长眉一皱:“恩师,请恕学生说句肺腑之言:邹凯或许当年也是可造之材,可是多年官场沉浮,早已染脏了他原本的初心,现在的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全无立场,简直就是骑墙之辈。学生不屑与他结交。”
秦越便也点头,“白圭说的没错,邹凯已然不是当年为师赠银回护过的那个落拓才子。只是为师想让你此次周济于他,不是为了他本人,乃是他的事正好事一个契机,能让我们趁机重振朝纲,重击权阉!”
秦直碧微微眯眼:“恩师此话怎讲?”
秦越一笑,摇了摇头:“咱们已是邹凯最后的退路,所以他不敢与我撒谎。他说得明白,如今兰太监想要的是那个主谋告发岳如期的人,邹凯担心这个罪名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向我发誓,说那个主谋真的不是他。”
“那又是谁?”秦直碧并不热衷,眼中面上并无太大波澜。
秦越笑起来:“白圭,凭你,如何还想不到那主谋是谁?皇上做事的手腕,咱们都曾多年伴君,如何还能不明白!”
当朝重臣,越是看似深受皇帝信任的臣子,皇帝却也反倒更怕功高震主,所以皇帝对这样的重臣的防备便越深。
这也许不是这一朝一代的做法,而是从古至今都是这样。
秦越深深一叹:“当年为师身边亦有皇上的眼线,如今白圭你的府中同样也有。那么当年岳如期的身边,如何没有厂卫的身影?若此,正好趁着兰太监查案,就让他们厂卫之间窝里反,自相刀剑,咱们正可作壁上观,渔翁得利!”
“只消厂卫自相残杀,元气大伤,到时候便正是重振朝纲,濯清风荡涤朝堂权阉的最好时机!白圭啊,为师和多少忠臣等待了多年的机会,到了你这一代,终于天降到了你的眼前啊!这将是不世的功名,是上天降给白圭你的大任啊!”
“想来,你父亲、我的秦兄弟他的在天之灵也一直都在期盼这样一天,期盼着由他的儿子来亲手完成这拨乱而反正的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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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凯终于被西厂拿走,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
冷杉和卫隐都哪里会饶得了公子的仇人,牢里的刑具排着队、按着样儿地招呼到邹凯身上。
邹凯这棵墙头草,这一回竟然咬紧了牙关宁死不屈,就是一口咬死,说那个主谋不是自己。
终究是礼部尚书,冷杉和卫隐也不敢直接让他死了。
而外头风言风语早已流涌而起,都说兰芽这是挟私报复,刑上九卿,越发猖狂。
此时兰芽刚走马上任了乾清宫的总管,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于是外头纵然流言如沸,朝堂之上却暂时还没人敢出头来弹劾。所有人都在持中观望,寻风而动。
外朝有消息,后宫自然就能听见动静。
消息传进长乐宫,吉祥就笑了。
她威逼兰芽替她弑君的事,是被太子给压下来了。太子当日在她膝前哭求,说这些年没有父亲,好容易享受到天伦之乐,问她怎么能狠心地又想让他再度成为没有爹的孩子……
这世上吉祥可以罔顾任何人的心意,却独独无法反驳儿子的意见。她只能暂时忍了下来。
只是她心中反倒更升起不甘:那个岳兰芽究竟有什么能耐,能叫她身边一个一个人都倒戈去了那边!从前是司夜染,中间几度连大包子都差点,到如今——竟然是自己十月怀胎的儿子。
吉祥便更不甘!
再说既然岳兰芽不肯帮她除掉皇上,那她还占据着乾清宫的位子做什么?!
一宵计议,天明时分,吉祥心下已是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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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
到了冬日,风雪封山、冰封雪冻,东北大地便仿佛成了个独立的王国,与周遭
世界都隔离开,难有路通。
长乐终于能松下一口气来。
奉宗主之名看着司夜染已是几年了,他最大的任务就是盯紧了司夜染,别让司夜染跑了。
宗主看得明白:司夜染这几年的路数略有古怪,一意任凭朝廷发落,不辩不抗,甘心远离京师,渐渐失去了皇上的宠信。
司夜染能甘心如此的缘故,宗主自然想到过内里有兰公子在。皇上死死抓住兰公子,司夜染因有掣肘,自然不敢有半点不驯。
可是宗主却也凭三朝的官场阅历,隐约觉察出司夜染有以退为进之心。
虽说司夜染是想要退,朝廷、皇上和这江山社稷的稳定,却又如何容得他退?
倘若让司夜染退了,那便是放虎归山!谁知道他离开了皇上和朝廷的掌控,会不会散落江湖去重整人马,又要与朝廷作对?
倘若容得他退,当年皇上又何必将他收进宫里,控制在身边?
于是这几年司夜染蛰居辽东,宗主便将他长乐放在这里。干系重大,长乐真不敢有一时半刻的疏忽。
又熬过了一年,到年下了,眼见着东北大地封山冻水,司夜染走不了,他才能约略安心。
可是长乐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样的时候,司夜染已然悄然在做布置。
藏花得到命令,要带固伦东进,还去李朝。
“虽说冰封水路,看似舟楫不通。可是事实上冰面本身就是一条通途。从前被水阻隔的地方,此时倒可奔马。”司夜染仿佛依旧还没觉察到危险将近,唇角依旧带着似嘲讽又似清淡的笑意。
藏花心头便是一梗:“大人可同去?”
司夜染咯咯一笑:“怎么这么大年岁了,还说傻话?我若与你们同去,你们还走得了么?”
藏花气息便乱了:“……京师已经传来消息,岳家的案子她已在办。大人不随我们去,难道……?!”
司夜染笑了,回眸深深凝望那熟睡了的女儿。小丫头便是睡熟了,手里还捏着块金子。
“别问那么多,照我吩咐去做便是。”
藏花攥紧手指,眼圈儿便红了:“这世上,我扮大人最像!所以,请大人带固伦走,让属下代替大人留下来。”
……大人,让我代替你,迎向那最后的命运吧!
司夜染却是扬声一笑:“你扮我最像?花,又说傻话。”
他笑了,微微扬眉,淡色的眸子漾满柔情:“你再扮得像,纵然世人认不出,她却也认得出。而只要她认得出,她下手便会为难;而只要她犹豫,皇上就会发觉。那就连她都危险了。所以唯有我去,她的一切言行反应才都是最真实正常的。我去,才能换得她抽身而退。”
他说着淡然笑了笑:“再说,我也是自私的男人,纵然是你,我也不想让她如对着我一般对着你。花,这世上我有许多事可以与你分享,我任何东西都可以赏赐给你。唯有她,不行!”
藏花黯然垂眸,轻轻摇头:“大人……属下早已断了此心。”
这么多年,经历过这么多事,他如何还能不明白?
在她心里,他永远都不是大人的影子。纵然他穿上如大人一般的大氅,纵然他言行举止都去学大人……却终究不是大人。
司夜染笑笑:“没有此心就好,那就好好地带着我的固伦,离开。”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77.41揭发(2更2)
长乐是江南的孩子,长这么大也都是在江南的地界里,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在杭州,见惯的都是江南的山水风物。此次怀恩调他来辽东盯着司夜染,也只是看中了他的聪慧,兼之从前已与司夜染有多次交手。怀恩却没意识到,长乐的见识终究有限,江南与塞北根本是两个世界。
他以为江河封冻,舟楫不发,那么路便是封死了。纵然冰面也可承受重量,但是那么滑,能走多远呢?
因此上藏花带着固伦,坐着马拉的冰爬犁从冰上安然渡江东去,长乐竟然没有半点的防备。
等长乐发现两个孩子有几天没见影踪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长乐气急败坏急忙发急报给怀恩。
这回官驿递送倒是真的受到了冰封雪冻的阻碍,等信儿终于突破了风雪送到了京师,又是半个月之后了。
怀恩接了信儿,也是心下懊恼。不过好在司夜染本人还在。
怀恩一声冷哼:“也算他聪明。倘若他本人敢逃遁而去,皇上和咱家必定都不会放过那兰太监!”
怀恩亲自去拜访了万安。
这两个人,一个是内官之首,一个是外臣之首,多年共同伴驾,心下早有默契。
怀恩将事情首尾说了一遍,郑重抱拳:“阁老,此时到用着阁老那个人的时候了。”
万安却踌躇了,搓着手绕开鱿。
怀恩眯起眼:“阁老……可是改了主意?”
万安停下,抬眼望住怀恩:“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再提已无意义。再说给不给岳如期昭雪,又关你我什么事?”
怀恩眉头便是高高一挑:“难道只因为阁老是对那人动了真情,将那人收为了外室的缘故?!”
窗户纸捅破了,万安反倒站得稳了,高高仰起头来回望怀恩。
“没错,从前她是一张牌,可是如今……她却已是老夫的内人。于是这件事,老夫绝不会为难她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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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恩与万安没能谈拢,可是情势却于次日一早便发生了一个叫他们二人都始料未及的变化。
如今已然身为刑部尚书的贾鲁竟然上书皇帝,言说有当年秘事上奏。因事涉及家母,故此恳请皇帝肯与面陈。
贾鲁升为刑部尚书,因多年功劳,皇帝也曾赐予过贾鲁母亲诰命。身为诰命夫人,各级官府的确不宜直接审问。皇帝思忖之下,便用了贵妃的由头,说是贵妃请贾鲁的母亲进宫相见。
万安是万家人,自认比贵妃矮一辈,是贵妃的族侄,于是贾鲁的母亲由此便也是贵妃的娘家人、外命妇,按着宫规自然可在年节进宫请安。
贾鲁陪着母亲进宫,皇帝便早早派了人来接了老夫人进了乾清宫。
身为乾清宫总管,兰芽亲自在宫门外迎候着。三人见了面,兰芽见礼,贾鲁和老夫人都深深凝望了兰芽一眼。
相顾都是客套话,并没说其他什么。
直到老夫人亲自面圣,皇上便将所有人都支了出去。便是贾鲁和兰芽,都没叫在殿内伺候。
兰芽亲自陪着贾鲁朝外走。
天地悠悠,宫阁俨然。冬风浩荡而来,吹动檐角铜铃。
两人并肩朝外走,谁也没说话;可是纵使无言,却已此时无声胜有声。
误打误撞相识,并肩断案;到后来兄弟相称……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是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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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
老夫人向皇帝跪倒,口称“罪妇”。
皇帝连忙亲自扶起:“夫人平身,坐吧。这些年朕也明白万安一直隐瞒夫人身份的缘故,毕竟夫人是鞑靼人。朝廷虽然与草原多年为战,然夫人却无罪。朕是天下共主,鞑靼亦是朝廷领土,夫人自然也是朕的子民。”
老夫人深深垂首:“罪妇依旧有罪。”
“此事罪妇也已隐瞒多年,算起来已是欺君之罪。罪妇多年未曾敢告诉给阁老,更从未吐露过只言片语与小儿,所以罪妇请皇上开恩,若责罚请责罚罪妇一人,阁老大人和小儿都是不知无罪。”
皇帝叹口气:“老夫人先说是怎么了,何苦这样自苦?”
老夫人垂泪道:“……当年岳如期岳大人出使鞑靼,按着草原的规矩,是要用自己的女人来款待远方的贵客。罪妇便与五名少女被拣选出来,当做见面礼送进了岳大人的帐篷。岳大人也被吓了一跳,坚决婉拒。”
“可是按着草原的规矩,贵客倘若不接受女人的款待,便是看不起主人。罪妇斗胆提醒了岳大人。”
“彼时朝廷和鞑靼刚刚都有一点点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意,双方还都在试探之中,于是若有半点风吹草动的小小误会,便会毁了这一切。岳大人虽然不愿,可是不能不为了朝廷大局为重,当晚——他只选了罪妇一人留在他帐中。”
“大人先时只是读书,并不想与罪妇如何;可是罪妇却有使命在身,便——用尽了手段,终于,终于与岳
大人共度良宵。”
皇帝也是唏嘘:“如此说来,你们二人也都没有错。倒也难为了岳卿。”
提起往事,老夫人面颊微红:“既然与大人已有过一晚,其后为了避免王帐再送其他女人去,岳大人便留下了罪妇。人心肉长,岳大人虽然尽力以礼相待,但是罪妇自己却对岳大人生了真心情意,于是……其后便夜夜都陪在大人身边。”
“可是出使终有尽头,岳大人早晚有一天会走。罪妇便想方设法想要一个大人的孩子,这样大人离开草原回到大明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带着罪妇同往……可是罪妇却终究错了,大人在草原与罪妇相伴,实则都是不得已之举,他心中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夫人。于是出使完毕,罪妇竟然也没能得到大人的孩子。大人临走将他自己身上所有私人的财物都留给罪妇,却不肯带罪妇一起走……”
“罪妇不甘心,便一横心偷偷跟着使团一起南下,来到了京师……罪妇斗胆找到岳府去……却,却最终还是被拒之门外。”
“罪妇流落京师,无依无靠,幸遇了阁老大人,被他收留,至今。”
皇帝便也点头微笑,没说什么。
人之常情,那时候寂寞的草原,有这样善解人意又热情如火的少女相伴,岳如期不得不虚与委蛇。
可是家有贤妻,岳如期又怎可能将一个蛮帮少女带回府中呢。
老夫人说到这里却是神色一整:“就因为罪妇曾与岳大人这样的关系,所以罪妇敢说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岳大人身在鞑靼的一言一行。”
皇帝便也点头。
老夫人重又跪倒叩头:“听闻岳大人昭雪一案重提,罪妇知道这么多年隐瞒的事情不能继续隐瞒下去了。否则对不起岳大人在天之灵,也愧对朝廷赐予罪妇的诰命。”
皇帝点头:“那你说说,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老夫人面色一整:“当年在草原,是有个孩子一直在跟踪和监视着岳大人的。岳大人与王帐所有的往来对话,他全都窥伺在畔;甚至他还曾经偷偷潜入岳大人的帐篷来偷偷翻看岳大人的文书,被罪妇撞见过。不过那孩子欺罪妇不认汉字,于是他便说是来替大人收拾文稿罢了。”
皇帝目光一寒。
老夫人却不等皇帝说话,一口气说下去:“那孩子就是岳大人的书童!”
“而岳大人获罪,官府发了皇榜历数的岳大人的罪状,那一桩桩一件件也都只有那个书童才知道。除了那个书童之外,即便是当时身为岳大人副手的邹凯邹尚书都难以知道!于是罪妇前来揭发:当年构陷了岳大人的主谋之人,就是那个半大的孩子!”
皇帝手指收拢,攥紧雕龙的扶手。
老夫人一字不断:“……而那个孩子,罪妇后来也曾有几次机会见到。他不是别人,正是后来曾经权倾天下的西厂厂公、御马监太监司夜染!”
老夫人含泪向上叩头:“皇上明鉴,罪妇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句句是实。皇上,岳大人没有私自勾结鞑靼,岳大人身在草原之时,时时处处不忘是皇上的臣子,桩桩件件都是维护大明朝廷的啊。是有小人颠倒黑白,诬陷了大人。皇上,您要为岳大人做主啊……罪妇替岳大人在天之灵求皇上了!”
皇帝呆坐龙座半晌,疲惫扬声:“兰卿何在?进来,听听老夫人的这段话吧。”
578.42谎言
兰芽听完老夫人的讲述,已是如遭雷劈,愣愣跪在原地,半晌连眼珠儿都没办法动上一动。
老夫人大哭,顾不得君前失仪,上前一把抱住兰芽。
“都怪为娘,都怪为娘……认识你这些年,为娘竟然也不敢与你言说。苦了孩子你这些年……”
兰芽半晌才一口气吸进去,也是哭倒在了老夫怀中瞬。
“怪不得当年见了哥哥便觉亲近,怎么都攀着结拜了金兰;怪不得一见干娘便总想起娘亲,原来干娘与我爹曾有情深……如此说来,这份情意并不是无由而来。孩儿没了爹娘和兄长,却在干娘这儿体会到了母爱,在哥哥那感受到了手足之情。原来这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想必我爹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会欣慰。”
老夫人泣不成声,几乎晕厥。
皇帝不敢怠慢,连忙召贾鲁进殿,吩咐将老夫人好生扶回府去,还说从此叫老夫人安下心来,她在御前说出来的这些事,总归不会白说了。
贾鲁虽放心不下兰芽,可是母亲的情形也容不得他耽搁,他只好深深凝望了兰芽一眼,扶着母亲先行告退而去鱿。
大殿里静了下来,兰芽已然止了泪,双眼漾满了阴冷。
皇帝静静打量兰芽,良久才说:“朕也要向你承认:当年的确是朕将小六派到了你府中,放到了你爹身旁。你若要怨怼朕,朕也无话可说。只是兰卿啊,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朕的首创,而是自大明立朝以来,从太祖皇帝之始已经都在这样做。不独朕一个皇帝这样做,朕也不止是在你爹一个人大臣的身边这样安排……你现在已是西厂厂公,你亲自替朕在办这件事,你就更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兰芽朝上叩头:“奴侪岂敢怨怼圣上。此乃祖制,皇上亦不可违;再说此举只是监督,并非伤害,倘若大臣不做逾矩之事,那么皇上也只会嘉奖。”
“你明白就好。”皇帝欣慰地叹了口气。
“朕虽然是天下的皇帝,可是朕终究有鞭长莫及。朕放在重臣身边的,自然都是从锦衣卫和当年的紫府选拔出来的心腹,于是他们的话朕便也自然相信。”
皇帝说着皱了皱眉:“……朕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想到,小六他——竟然会捏造了你爹私结鞑靼的谎言,报与朕知。”
“鞑靼草原与京师远隔关山,朕无从亲眼得见;且小六替朕办差,一向从不藏私,于是朕便将小六的话句句都当了真。因了小六的告发,朕这才叫紫府去查——查出来的证据,自然主要也都是小六他带人去缉获的。人证物证俱在,朕便也不能不相信;因此才忍痛下旨,交给小六去办。”
兰芽直挺挺地跪着,想不落泪,可是眼泪却自己扑簌簌地落下来。
从兄长临死之前指认了司夜染就是书童,说穿了当年爹爹主张要杀了书童开始,这些年她脑海中并非没有将这些事连缀在一起推断,可是脑海中的推断和现实摆在眼前却是两回事啊!
她轻轻阖上眼帘,死死攥住双拳。
“……如此,奴侪心下已然有了大概轮廓:当年我爹出使草原,许是发现了司夜染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于是司夜染小小年纪便制定了毒计,想要构陷我爹私结鞑靼。他悄然收集证据,却还是被我爹发现,我爹便要杀了他。只是彼时我爹并不知晓他原本是皇上派到身边的内臣,只以为他是居心叵测之人,于是痛下狠手。”
“可是后来,他也许另有手下救下了他,没能让他死去。他因此也更恨毒了我爹,悄然回到京师之后,便用其后的几年搜集罪证,与原本使团里的成员勾打连环,从而织就了一张大网,将我爹死死罩在里头。人证物证俱在,也由不得皇上不信,他利用了皇上的信任,终于将我爹置于死地!”
兰芽痛哭失声,已是无法呼吸。
皇帝也是痛声:“兰卿,这也怪朕。”
兰芽摇头:“我爹是皇上的臣子,忠君之臣。臣子有过,天子责之,君要臣死臣便该慷慨以赴。只是那小人竟敢罗织罪名构陷我爹,于是皇上无过,过则在他!”
皇帝也是迭声叹息:“……兰卿啊,朕这便下旨召他回京。免去他所有官职俸禄,贬去南京御马监,让他在南京的看守之下了此残生,以为赎罪,你看可否?”
兰芽一个头狠狠叩在地上:“皇上!求皇上恩典,我岳家满门血案,岂能这般了结?!”
皇帝也是一怔,盯着兰芽半晌,缓缓道:“……兰卿,非是朕不想替你岳家报仇。只是,只是你和小六之间——朕不是不知道。”
兰芽痛哭:“皇上圣明,奴侪也不敢撒谎。是,奴侪与司夜染那贼是有了私情。可是最初却不过是受他胁迫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后来两人并肩替皇上办差,渐渐也生出些真情来。到后来,奴侪甚至想过,死者已矣,想要原谅了他杀害满门的仇——可是奴侪却没想到,原来他不止是奉旨动手,而根本还是整件事的主谋,是他故意歪曲构陷了我岳家!”
“奴侪的私情是难以了断,可是我岳
家却是满门几十条人命啊!所以奴侪求圣上恩典——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皇帝也重重一震,口齿又是结巴起来:“兰兰兰卿,你竟,你竟然想要他的命?”
兰芽重重叩头,直到额头见血:“决不能留他在世上!奴侪求皇上恩典,求皇上恩典……否则我岳家数十条人命在天上用不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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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经历叫人心力交瘁,皇帝竟然掌灯时分便发起高烧来。
太医们使尽了法子,竟然怎么都退不下去烧。皇帝躺在榻上,烧得嘴唇都起了燎泡,一直昏昏沉沉地不知道在喃喃着些什么。
贵妃年纪大了,想要来陪着,太医们却也担心贵妃再也跟着染上了病,便苦苦相劝给送了回去。
太子自然要尽孝在皇上身边,吉祥便也以照顾太子的名义来了乾清宫。
有大包子在,吉祥私下里问了,又想了几回,已然是明白皇帝是因何病倒了。
大包子陪着太子守着皇上,吉祥抬眼一盯兰芽:“兰公公,你跟本宫出来一下。”
兰芽只得随吉祥到了偏殿。
吉祥盯着兰芽,一声冷笑,上前猛便甩了兰芽一个大耳光!
“你竟然想杀了他?你好歹毒的心肠!”
兰芽面颊倏然肿胀了起来,她捂住脸,迎着吉祥的目光。
这是乾清宫,眼前的吉祥是太子的娘亲,而她自己身为奴侪,不能反抗。
她也,不想反抗……
只因为吉祥这一巴掌,好歹是为了司夜染扇的。
兰芽深深吸气:“我是想杀他,因为他该死!娘娘,奴侪倒不明白,娘娘这气又是从何而起了。难道娘娘自己就不曾对他起过杀心么?”
吉祥狠狠盯住兰芽:“我是起过杀心,我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罢了。因为我大藤峡的父老乡亲都是为了他而死,我也用自己的性命为他解过毒,他欠我、欠我大藤峡的!可是他却负了我,我自然要杀他!”
“可是我想杀他可以,你却不行!”
兰芽盯着吉祥,幽幽冷笑:“凭什么奴侪就不行?他也欠了我岳家几十条人命!”
吉祥冷笑:“他亲手灭了你满门,难道你直到今日才知道么?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那你今天这又是要发什么疯?!”
吉祥趋近一步,狠狠攥住兰芽的手臂,压低了声息:“你跟他都有了孩子,你却现在才想要杀他,才想给你岳家人报仇?”
“那不一样,”兰芽闭上眼:“我是知道他灭了我满门,可是彼时我只以为他是奉命行事,罪魁祸首是皇上……可是今日才知道,原来皇上也是受他蒙骗,根本就是他编造谎言,罗织罪证,构陷我岳家。”
“尤其……尤其,他在我家当了几年的书童,我与他,也算是青梅竹马。可是他竟然根本就不在乎我跟他的情分,竟然还是罗织罪名,陷害了我全家……”
吉祥心下也是一坠:“可是他却还是放过了你,不是么?否则你怎么还可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是!”兰芽疲惫睁开眼:“他是放了我。也许放火杀人之后,他才终于想起与我还有那么一点情分,所以他放了我去。可是他让我活下来,也只是成为他的玩物而已!”
---题外话---【今天一更,明天见】
579.43谁都别想称心如意
吉祥死死盯住兰芽,目光怨毒,却——缓缓地笑了。
“岳兰芽,你在撒谎。”
兰芽心下陡然一惊!
吉祥纵然沉不住气,但是她的心思却也是剔透。两人多年交手,对手之间对彼此的了解甚至高于自己。
兰芽悄然屏息:“娘娘说什么,奴侪哪里敢在娘娘面前撒谎?瞬”
吉祥冷然一笑:“其实你前面说的那些我都信了。如果不是被你骗过了,我就不会甩你那记耳光。可是你最后那句却是说多了。”
最后那句鱿?
兰芽心下也是激灵一跳。
吉祥得意而笑:“你说他让你活下来,是成为他的玩物……可是以你岳兰芽的脾气,如果他真的当你只是玩物,不给你一点真心的话,你肯活到今天?你肯让他玩弄你这多年?你又怎么肯费尽心思生下他的孩子,而且为了护住孩子,忍痛这么多年不与他们相见?”
“你岳兰芽也不傻,他对你哪里是真心,何处是假意,你心里最清楚。可是既然你今天还这么说……那就说明你是在撒谎!”
吉祥走向前来,冷笑着盯紧了兰芽:“置于死地而后生,金蝉脱壳的法子,嗯?”
兰芽心下便是一抖。
吉祥盯着兰芽的眼睛,忍不住冷笑:“最后的归宿是什么?你跟他都能金蝉脱壳而去,从此天涯为伴,双宿双飞,是不是?”
兰芽没做声。
吉祥笑得更响,眼角溢出悲伤来:“你们两个都想就这么走了,将我孤儿寡母丢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不管了!你们双宿双飞了,却叫我独自一个蹲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狱里,再见不着他,也得不着皇上的宠爱,只能守着我的儿子,一日一日青春变老,青丝成白发,啊?!”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
兰芽压低声音,翻腕也攥紧了吉祥的手:“所谓求仁得仁,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该是如愿以偿。你当年喜欢他,何尝不是因为他是建文皇太孙,你喜欢的也是他的血统,喜欢的是他的天下!你在冷宫里一忍十年,为的不也是能有朝一日登上皇后宝座,所以废后能忍的,你便也同样可以忍?”
“现如今你的儿子已经成为了太子,将来便是皇统天下,他会用整个天下来奉养你,你就是所有女人之中最高的皇太后!吉祥,你还想怎样?!”
“皇太后?哈哈……”吉祥又恼又恨:“那我吉祥这一生呢?难道我这一生只能等待老了的那一天,用皑皑白发来抵偿青春?我吉祥也曾是个少女,也是个女人啊。我也要自己的情,也要自己的爱。凭什么我得不到的,却要眼睁睁看着你们得到了?”
兰芽心下便是狠狠一沉。
“所以你不会让我如愿,是么?说吧,你想要怎么样?若逼急了我,也请你好好想想太子殿下的安危!”
兰芽死死盯住吉祥:“我当日是如何帮你母子,如何将太子殿下推上储君之位的;我就也同样能帮宸妃母子,能将四殿下同样推上这个位子。”
吉祥冷笑:“说得容易。太子是国之根本,岂容变更?此时我母子早已今非昔比,不光我会豁出性命去护着我儿子,就连皇上,连这宫廷内外的人,也都会拼了全力护着我儿子。你岳兰芽是只手遮天,可是天那么大,你遮不全的!”
兰芽深深吸气:“说,你究竟想要怎样?想要大人和我都死才放心?”
“不。”吉祥摇头:“我怎么会让你们死?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们两个双宿双飞。我倒是觉着你们从前的状态就很好,一个在朝,一个在野。”
她上下打量兰芽神色,缓缓绽开笑颜:“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你活着,还能替我办事。所以只要你改了主意,这辈子别想跟他双宿双飞,我就饶了你们和你们的孩子,让你们都活着。”
“只不过,我要你们活着相思罢了——就跟我一样。”
兰芽心痛如绞,却稍作思忖,便毅然点头:“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放过大人,放过我们的孩子,我就一直陪着你守在这宫廷里,陪着你护着你的儿子!”
吉祥笑起来:“真乖,这样就好了。”却忽地回眸,眼光放寒:“可是你这人的话向来半真半假。你这么答应我了,我就能这么信了么?所谓口说无凭,真心难见。”
兰芽心下丝丝缕缕地疼:“你又想怎么样?”
吉祥目光一转:“让我想想。稍后我就给你答案。”
偏殿外传来太子清甜的童声,在夜色里却是超乎年纪的沉稳。
“娘,兰伴伴,你们二位可在门内?”
兰芽和吉祥便同时噤声,互视一眼,急忙都各自收敛形色。
打开殿门,吉祥先迎了出去:“儿啊,有何事?可是皇上那边有了什么状况?”
兰芽便也跟了出来,立在门槛外遥遥向太子见礼。
太子的目光便只朝兰芽漫了上来,却是看都没看自己的娘亲。遥遥地只向兰芽伸出手来:“兰
伴伴,怎么去了那么久,叫本宫好找。伴伴快来,本宫有要紧的事与伴伴商量。”
太子说着径直走过吉祥,走到兰芽身边,伸手用他小小的手握住了兰芽的手。然后毫不迟疑地领着兰芽走下台阶,径直越过他娘,走向了更加宽阔的殿前广场。
吉祥重重一怔,兰芽也没想到。
待得走得远了,太子才缓缓道:“伴伴,想来我娘又排揎了伴伴吧?都怪本宫来晚了一步,才叫伴伴又受委屈了。此时周遭无人,伴伴若想落泪便请随意,本宫会陪着伴伴。”
兰芽心底一热,眼眶也跟着潮湿了。
“殿下,奴侪不敢。”
太子轻轻叹息:“本宫只是遗憾自己还是个孩子,有时有事无法尽数都明白,所以不能在关键时刻护在伴伴身边,无法每一次都让娘亲伤不到伴伴。只是请伴伴记着,今日娘亲欠了伴伴多少,来日等本宫长大,一定加倍偿还。”
小小的储君许下这样重的承诺,身为人臣,兰芽也是欣慰。
只是……这世上就算以帝王之尊,却也不是任何事都有能力补偿的。
只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能在这个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已无可怨尤。
兰芽便蹲下来,单腿跪地,握住太子的手腕:“殿下不必补偿奴侪。若殿下真有此心,便请跟秦学士好好用功念书,将来当一个千古流芳的好皇上,福祉万民,护佑天下。叫天下人再不必做为难之事,让万民安居乐业,好么?”
太子毫不犹豫,重重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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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大包子也跟兰芽说,该送太子回东宫歇息了。小孩子禁不起这样熬夜,更何况明早天不亮,太子又要起来念书。
兰芽便亲自送太子回去。
吉祥走回皇帝寝殿,皇帝此刻烧终于有些退了,神智清醒过来。除了身子还有点虚,已是没有大碍了。
吉祥亲自给皇帝喂水。
大殿静静的,两人有些相顾无言。
这多年的事,这多年的话,真不知从何说起。
皇帝终于幽幽叹了口气:“吉祥,这些年,委屈你了。”
吉祥淡淡一笑:“不委屈。若是直到如今皇上也不肯认下皇儿,不肯册立皇儿为太子,那才叫委屈。可是皇上现在已经将这些都给了我母子,妾身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皇帝转眸望上她的容颜。
这些年她也憔悴了不少。可是她终究还是年轻啊,看上去依旧是容颜娇媚,更有宫廷女子里所绝无仅见的山野之魅。
皇帝欣慰点头:“难得你能有这样的见地。这些年,你便没有白等。”
吉祥却不想跟皇帝说这些话,便将羹匙送上来,用水封了皇帝的嘴。
皇帝嘴唇上还有撩袍,羹匙压上便有些疼。
吉祥垂下头去:“皇上上了这么大的火,其实也都是心火吧。皇上昏睡时候念叨的话,也都是怕列祖列宗责怪,是不是?”
皇帝便狠狠一怔,朝她望过来。
吉祥叹了口气:“司夜染的身份,别人不知道,妾身怎么会不知道?我大藤峡多少人为了护住他的身份而死,所以妾身怎么会被蒙在鼓里呢。”
吉祥垂首,替皇帝吹凉那汤水。
“皇上是怕杀了建文正朔,太祖皇帝和列祖列宗会不原谅皇上啊。”
---题外话---【明天见~】
580.44想要永远留住你(2更1)
皇帝心口起伏,盯住吉祥,无言以对。
吉祥放下水碗:“都说皇上手握生杀大权,可是生杀关口,皇上也是为难。若是杀了司夜染,怕列祖列宗怪罪;若是不杀司夜染,又总觉他是江山社稷的心腹大患。”
吉祥转眸望来:“从前妾身自然心向着他,我大藤峡父老也可为他而死;可是今日,不同了。因为妾身与皇上的皇儿是太子,是这江山社稷未来的储君。司夜染存在这世上,威胁到的便是妾身孩儿的皇位。在皇儿和他之间,妾身首先是一个母亲,妾身选皇上,选江山社稷!”
吉祥说罢起身,撩袍下跪:“皇上,杀了司夜染吧!”
皇帝深吸一口气,却是别开目光去瞬。
吉祥垂下眸子:“皇上若还是下不了决心,那便得再想法子牵制住他。至少,要让他今生今世再不能动反叛之心。所以请皇上也一定要死死握住兰太监这根线,不要给她机会逃脱了皇上的掌心去。”
皇帝眯起眼来,转眸望过来:“朕……这些年做的,何尝不正是如此。鱿”
吉祥淡淡一笑:“只怕皇上心慈手软,做得还不够。”
皇帝也是眼波一闪:“吉祥,那依你,又该如何?”
吉祥抬起头来,目光放肆却又直白地迎住皇帝:“他们是两个人,皇上却是自己。皇上纵然是天子,可是却被圈在这宫廷里,如何能与他们两个人相抗衡?妾身不才,愿意协助皇上。以二对二,妾身会将胜算替皇上牢牢抢回来!”
吉祥就是吉祥,身子里的蛊虫没了,可是她心里的“蛊虫”从未曾死去。
从大藤峡山野之间走来的女孩子,从不甘按照中原那些优柔的法子来克敌。看上去狠毒了些,却来得比中原人那些绕圈子的法子来得更有效。
皇帝便也点头:“说说看,你有何打算?”
吉祥缓缓一笑:“皇上,您既然已经下旨允准兰太监重查当年岳如期满门血案,皇上却怎么没想想兰太监该以什么身份来查此案呢?”
皇帝心下便也咯噔一声。
是啊,只消重启此案,便等于已是向天下揭开了兰芽的真实身份:她不是兰太监,她是岳如期的女儿岳兰芽。
吉祥便笑了:“一个女子,却成为权倾天下的太监,且就留在皇上身边儿……天下人不知又要如何议论皇上,八成都要猜测皇上与这女扮男装的太监之间,早有了苟且之事。”
皇帝面上便腾地一红:“……倒也无妨。或者朕直接纳她入后宫,或者封为女官。”
“皇上这样做是好,可是终究抹不掉天下人口中的‘苟且’二字。”
身为皇帝,自然最怕天下悠悠众口,生怕将来自己在史书上会留下任何一个不堪的字眼。
皇帝便不由得强撑着坐起来。
“依你看,朕该如何做?”
吉祥幽幽一笑:“太子的师傅是文华殿大学士秦直碧。说来也巧,岳兰芽的父亲岳如期生前也是文华殿大学士。因为这个巧合,妾身倒也听说过当年的一些旧事,亦算盛况。当年岳兰芽和秦直碧,一双小儿女,珠联璧合书画相和,惊艳了皇上和一众大臣。”
皇帝也扬眉:“是啊,朕怎么能忘。没想到时光流转,那一对小儿女终于长大,也果然都成了朕的股肱良臣。”
吉祥垂眸一笑:“可是皇上却忘了,当年皇上曾经亲自为那一对小儿女指婚呢。君无戏言,当日文华殿内所有的人都当了真,秦家还封了礼去求亲……可是皇上自己个儿却给忘了。蹉跎了这么些年,可对得起岳如期和秦钦文一对老臣子,又可对得起当年那一对珠联璧合的小儿女呢?”
皇帝张大嘴巴。
吉祥满面的笑意:“皇上是忘了,可是人家秦状元却是没忘。直到如今竟然还未曾娶亲。”
“从前问起来啊,人家说是家门的冤案未报,不能除孝;可是秦家的昭雪案也过去好几年了,他现在就不是热孝的问题,而是——始终在等那个人,始终在等皇上的旨意呢。”
君无戏言,纵然君王自己也只是玩笑说出,却在天下人眼里只是圣旨。
皇帝便垂下头去:“你是说……?”
吉祥轻叹了口气:“兰太监是个人才,更何况也只有她牢牢在皇上掌心,司夜染才不敢有反叛之举。可是兰太监又是个女子,终究得有个归宿,皇上才好一生拿捏住她。”
皇帝轻轻闭上眼睛:“你是说,要朕将她赐婚给秦直碧?”
吉祥淡淡一笑:“妾身只是建议。具体的主意,想来皇上心下自有主张。”
夜深了,皇帝却也没有留吉祥侍寝在乾清宫。
吉祥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殊荣,皇上只留给贵妃那老妇一人罢了。
她便含笑起身,推门走进夜色。
冬风浩荡,天地皆寒。
她掀开暖轿的窗帘,望向寒天孤月。
她吉祥这一生享受不到的,她也绝
不让岳兰芽和司夜染享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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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终于下了决心,授予兰芽便宜行事之权。
兰芽遂派西厂校尉,奔赴辽东将司夜染缉拿回京!
西厂校尉临行前,兰芽还亲自赴司礼监拜会了怀恩,请求怀恩协同行动。
兰芽向怀恩施礼:“当着明人便不说暗话,本官也明白在辽东除了我西厂的人,宗主自然也安了东厂的人。司夜染不比旁人,宗主也是清楚。本官担心只以我西厂的力量,难以将司夜染稳妥带回,所以请求宗主大人也下令东厂干探,协同一致。”
纵兰芽不来,怀恩自然也会叫自己的手下暗中监视着,唯恐这个兰公子中途放走了司夜染。今儿竟见她当场挑明了,倒叫他也微微惊讶。
不由得想,原来这个兰公子当真为了自己一门的血案而恨毒了司夜染,决定从此抛开所有私人的情分了?
如果是的话,他怀恩自然乐见其成。
怀恩便沉声一笑:“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咱家自然要助兰太监一臂之力。”
由此在辽东埋伏下来的司礼监-东厂一脉,也便都撕开了面具。
长乐倒是那个在明的,不足为虑;反倒是那些扮成普通百姓和兵丁,悄然环绕在司夜染身边的东厂暗探,便是叫司夜染自己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东厂西厂两方一同使力,押送司夜染上路。
兰芽当晚告了个假,没在乾清宫里过夜,而是回了灵济宫。
她吩咐双宝,今晚睡在观鱼台,不许旁人打扰。
双宝拦住了众人,自己却还是坚持来亲自伺候公子。就如同从前那些年月,公子安榻,他则噤声守在窗外。
睡到夜半,公子却起了身,低声叫他进去。
双宝也早知道了东厂西厂一起押解大人回京的事,也早已是心乱如麻。
走进卧室,见公子脸上白得就像天上凄冷的月,全无血色。
双宝忙上前扶住:“公子可是担心大人了?!既如此,公子又何必让东厂的人也进来搀和一道。倘若只是咱们西厂的人,便是押解,在路上也自然照应,不会叫大人吃苦。可是现下加进了东厂的人……那大人在路上,怕是要吃苦头了。”
兰芽抬眸盯住双宝:“可是不如此,就不知道东厂在大人身边都埋伏了哪些人。那些人不挑出来,大人便休想得安。”
双宝点头:“好在是双方一起押送,想来咱们西厂的人一定会落力护着大人,不会叫东厂的人太得意。”
“我不担心大人。”兰芽捉紧床栏:“这点苦大人咽得下,他也明白我是在做什么。我现在担心的是——凉芳。”
东厂在凉芳手里,这几年凉芳没再出什么大的幺蛾子。
“可是我却没想到,他竟然悄悄在辽东埋下了这么多人,竟是骗过了我的眼睛,怕是也瞒过了大人……”
在明面的人,无论是皇上、吉祥,甚或是怀恩等人,兰芽心中已有防备,可是现下却着实被凉芳给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来,这么多年过来,凉芳都始终还是从前的那个凉芳。养不熟、交不下,他一直一直都不肯放下曾诚的死,一直一直都还在记恨着大人!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兰芽现在最担心的,反倒是这个手握东厂、满心仇恨的阴柔男子!
581.45赐婚(2更2)
兰芽的话让双宝也是一惊。
“公子,那现在该怎么办?”
以今日的双宝,嘴上虽然问,可是心下实则已然有了答案。可是这个决定却轮不到他来下,他得先问公子得示下。
倘若公子的主意已定,那他便可安排人手。
兰芽手指撑住额头,疲惫抬眼望窗外冷月:“当年我家门遭难,我便曾最最痛恨这天下草菅人命之人。彼时在人牙行,还曾对着大人扮成的冰块儿一句一句地嘱咐,说从此后绝不可草菅人命。鱿”
“所以这些年,我尽力克制自己。再难的时候,都设法左右转圜,轻易不想伤害人命。可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却发现有些时候却是不能不动人命了。”
她转眸朝双宝望过来:“……两敌相对,纵然我不想起杀念,可是对手却要将我置于死地。此时此地,我已别无选择。瞬”
双宝撩袍跪倒:“公子的心,相信岳大人在天之灵一定会明白。纵然杀生,便是这天上的神佛也能体谅。”
兰芽便坐直了,目光放空,缓缓地拢了拢衣袖。
“宝儿,从此我为修罗,你们可都离我远些。”
双宝含笑迎上她的目光:“公子,修罗身畔也需要童儿服侍的。奴侪不怕,只求追随公子身旁。”
兰芽淡淡一笑:“替我带那个人来吧。我留着他这么多年了,也该派上用场。”
双宝也是一怔:“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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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司夜染终于押解入京。
朝廷重犯没有资格白日入城,他进京之时已是夜色倾城。
可是因为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三,京中百姓全都在热热闹闹祭祖、扯布割肉等着过年,所以纵然是钦犯趁夜狼狈入京,可是他却依旧看见了满城五彩迷离的灯火,仰头便也从囚车顶上看见漫天绽放的焰火。
又是一年,又要过年了。
他身上披满了风雪,面上也长满了胡子,一身的狼狈,却手握着囚栏,望着天空微笑。
长乐坐在马车里,一路上不敢怠慢,便连窗帘都不敢放下,忍着风雪的冷,也得亲眼盯着囚车才能放心。
此时见司夜染身在大笼子似的囚车里还能仰头微笑,心下也不由得唏嘘。
尤其……长乐愣愣盯着司夜染面上下颌长满的胡须,不由得有些愣神儿。
阉人不能长胡子;而既然长出胡须来,就证明不是阉人。
他忍不住伸手也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心下有些酸楚。
如果是司夜染这样的,就算这么死了,却也死得没太多遗憾吧:你瞧人家虽然是太监,却还是囫囵得;年少时候权倾天下了不说,还有了女人生了孩子。
若以一个太监的命运来论,他已完美。所以死到临头,还能这么释然地向天微笑吧?
而他长乐自己呢,纵然活着,可是这么不男不女地活下去,除了继续当皇家的奴才,又还有什么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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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直接行往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
朝廷钦犯,自然要押入这诏狱之中。
卫隐亲自带人在门口迎着,远远见了那锁在囚车之中,一身风雪、须发皆乱的男子,卫隐心下也是狠狠的一疼!
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风华倾绝天下、清卓如雪山皓月的少年?
卫隐约略失神,握紧了刀柄,有些不忍这样上前。
倒是囚车里的司夜染淡然微笑:“卫隐,别来无恙。”
卫隐深吸一口气,抬眼瞄见长乐挑开马车窗帘清冷凝着他,便赶紧上前向长乐抱了抱拳,然后冷冷盯了司夜染一眼:“司大人,没想到咱们还有这样见面的一天!”
卫隐今天带来的锦衣卫手下,都是新人,老人儿一个都没带。
终究是多年在西厂手下做事,他一个人为难就够了,就别叫那些手下也跟着为难。
新人没有旧情,便也都不含糊,上前径直抓住锁链,直接将司夜染从囚车上拖到地下。
那锁链足有小臂粗,锁住他的颈子,让他连抬起头来都要费力。
卫隐仔细看了一眼,心下倒也庆幸:看来用这样粗重的锁链也有好处,至少不用再担心司夜染逃跑,不用将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
锦衣卫拖着那铁链,将司夜染宛若拖着死狗一般,毫不留情地直拖进大牢去。司夜染跌跌撞撞,从未有过的狼狈,可是那面上眼底却依旧挂着淡然从容的微笑。
只有这一点,还隐约能看出从前的模样来。
可是越是这样,卫隐这心底便也越是难受。
将司夜染拽进牢房,卫隐亲自与负责押解的长乐办完了手续。长乐将关文收入袖中,抬眼左右打量了一番。
“兰公公怎地没来?”
卫隐疏离相对:“此案虽然是兰公公主办,可是兰公公此时是什么身份,宫里宫外多少事要兰公公操心。
就是这么个收押犯人的小事,又何劳兰公公大驾亲临?”
卫隐面色阴沉,这些年主管着诏狱的缘故,气质上便也越加阴森。冷眼看去,极有阎罗的味道。长乐便也只得噤声,告辞而去,回去向怀恩交令便罢。
打发完了长乐,卫隐走进大牢,支开左右,亲自与司夜染低声解释:“是卑职没让公子来……这一路劳顿,大人辛苦,公子若是见了,怕也心苦。”
司夜染便笑了:“办得好。”
卫隐悄然松一口气:“大人今晚好好歇息。明日起……卑职便要斗胆给大人用刑了。”
这是诏狱,进来的人若是皮肉囫囵,那才是奇了。所以纵然不忍,这刑却是必须得动的。
司夜染含笑点头:“好,不必手下留情。”
卫隐便叫人送来酒菜,自己退下。
沿着牢中长长的过道走到尽头,再一步就会转角而去,再也看不见了牢中的司夜染。卫隐走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停步,回身,望向司夜染。
大人,恕罪,卑职方才是撒了谎。
不是卑职不叫公子来,也不是公子狠心不来……只是,今晚公子来不了。
只因为,今晚,皇上赐婚公子与秦相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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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乾清宫内喜气洋洋。
皇帝亲口赐婚,含笑望着跪在面前的秦直碧和兰芽,赞叹道:“果然一对璧人。当年的幼童,今日之栋梁,朕终于等到你们长大,定要亲自替你们主婚。也好告慰你们二人的亲眷在天之灵。”
秦直碧俊逸淡然的面上,这一刻也终于忍不住拢满了喜色,竟然都忘了要向皇帝叩头谢恩,只顾着侧首,满眼爱意地凝注兰芽。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兰芽面上。
她哪怕一丝一寸的神色,也都有几十双眼睛一起盯着。
她仿佛有些没缓过神来,跪在地上有一刻的茫然无主。面上一时苍白了下去。
皇帝看着,心下也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这样的反应,他怎能意外。
可是兰芽就是兰芽,片刻的震惊过后,随即便叩头在地:“皇上,奴侪有一言容禀。”
皇帝便尴尬笑了笑:“兰卿又能是什么事呢?担心自己女儿身泄露,以后不好继续帮朕办差?无妨,此事朕已考虑过。兰卿与秦卿家成婚之后,朕会替你昭告天下,此后不再是太监,却也可以充作女官。”
“不是此事。”兰芽依旧叩首。
皇帝也有些紧张,手指扣住龙椅扶手,不觉有些口吃了:“那,那那那又能是什么事?难,难不成,兰卿你还想抗旨不遵?“
“兰兰卿啊,君无戏言。朕,朕多年前早已为你们二人指婚,绝,绝无收回的可能。”
一旁,吉祥盯着这一幕不由得低低冷笑,用帕子掩着口,回头跟大包子低声道:“瞧瞧,这就是皇上!竟然心虚到结巴了!”
“身为帝王,就得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君王之言一言九鼎,又何必顾虑臣下的感受!”
大包子点头,可是心下终究忍不住跟着唏嘘。
吉祥低低一笑:“你别叹气。她嫁了人,少不得一年半载只会就得有了秦直碧的孩子,到时候这乾清宫总不能叫她带着身子来管,少不得这总管的位子还是你的。”
大包子倒有些沉吟:“……秦直碧能征服得了她么?只怕这婚事也只是假的。”
吉祥冷笑:“我怎么能容得它假!只要本宫在一天,我就会天天耳提面命,要他们生出孩子给我看!”
吉祥说着瞟了秦直碧一眼:“更何况还有他呢。你别看他温润如玉,可是上来狠劲儿也同样是个男人。他等了她这么多年,这一番终于美梦成真,他豁出手段去也会叫她怀上他的孩子,真真正正成了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