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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明宫妖冶,美人图txt下载     明宫妖冶,美人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80.16求去(4.11更3)

    京师。万安宫。

    已是翌日。晨光初绽,一片青蓝。

    红墙夹道仿佛两带未曾干涸的血痕,湖漪一身凌乱从北疾奔而来。一路奔进万安宫,顾不得宫里人的骋目,一头冲进寝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惨大呼:“娘娘,娘娘!娘娘要替奴婢做主啊……”

    僖嫔刚起身,正要叫海澜再去御花园外寻一寻。湖漪从昨儿晌午进了御花园,却直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见了湖漪这副样子,僖嫔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亲自起身去关严了殿门,回身才问:“你这是怎么了?本宫交待你的差事,你竟然拖到此时,你竟自己晃到哪里耍去了?跖”

    湖漪绝望大哭:“奴婢就是去办娘娘交待的差事才落得这般下场……奴婢没有晃到哪里去耍,奴婢是被继晓那秃驴困在御花园里,直,直从昨日晌午糟蹋至此时!”

    “都是天亮了,他实在累了睡熟了,奴婢才能趁机逃脱。娘娘,奴婢在这宫里人微言轻,奴婢唯有指望娘娘。娘娘你要为奴婢做主啊……拗”

    僖嫔也吓得浑身一连串的激灵。

    这是宫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纵然湖漪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不是六宫嫔妃,可是只要是进了宫的女子便都是皇上的后宫人,便绝不可以被其他男子碰触!

    更何况继晓竟然是在御花园里做这件事,他将皇家脸面放在何处!

    此事若传出去,继晓定会被凌迟而死。而湖漪也活不了。

    不光如此,她这个当内廷主位的,便也会因此而获罪。

    更要紧的是,她跟继晓学法子重获皇宠的大计还未成功;况且一旦继晓被捉,谁知道那个花和尚为了保命能胡说出什么来,是不是会将她的事业都供出来?

    那她就完了。即便能保下一条命来,却也在后宫里成了永远的笑柄,皇上也决计不会再宠爱于她。

    她便一个激灵猛地望向湖漪:“住口。此事你与本宫说就说过了,对外头再不准说出一个字去!”僖嫔说完朝外喊:“海澜你进来。”

    海澜惊愣赶紧进来,僖嫔寒声吩咐道:“去给本宫问清楚,方才湖漪奔进宫来,门上院里都有谁瞧见了。凡是瞧见的,你一律亲自去警告,若有谁多嘴敢将这事说出一个字去的,本宫定亲自要了她的命!”

    海澜吓得噗通跪倒,赶紧讷讷称是。

    “还有,你再去问问宫外头,特别寻着那些负责洒扫的小内侍,问问他们当中可有谁在宫墙夹道里瞧见湖漪这副模样的了。若有,你不管使多少银子,一定要将那名字一个一个地给本宫录回来,务必不叫这事有一点机会泄露出去。记住了么?”

    “记住了,奴婢记住了!”海澜吓得瑟瑟发抖,赶紧叩头起身而去。

    走出寝殿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叫自己赶紧平静下来。

    今早上,这是运气迎面撞在了自己身上,她就得扛起这个运气来,抓稳了,别再丢了。

    从前这万安宫里,四个大宫女里先是江潆为首,后来江潆死了便是湖漪为首,彼时她海澜永远没机会入娘娘的眼,永远只是跟在江潆或者湖漪的背后。

    可是今儿……上天眷顾,她的机会来了。她看得出,湖漪已然毁了,今儿这事儿的奥秘既然被她亲自经手,那么从今往后娘娘便必须得倚重她,哪怕只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

    于是她此时的心境与娘娘是一同的。她们都不能叫湖漪再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

    见僖嫔这般安排完,湖漪便惊了。

    她都不敢再哭,愣怔怔望住僖嫔:“娘娘,您,您这是……莫非,您是要弃奴婢于不顾?!”

    僖嫔冷冷望她,半晌,才叹了口气,亲自走过来扶起她,将她按在绣墩上。亲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湖漪,本宫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以为你在这宫里的一切,都得凭着什么?凭着你一副清白的身子么?难不成你还有邀宠之心么?”

    湖漪吓得噗通又是跪倒:“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念啊!”

    “那么好,你既然不想邀得皇宠,你还留着这副身子做什么用?虽说朝廷有过说法儿,仿佛也是应承多少年放一批宫女出去的,可是你瞧瞧这二十多年来何曾放出去一个过?你的命便也与这二十年来所有的宫女一样,只能老死宫中。既然没机会出宫去嫁人,你还要这身子什么用?”

    “娘娘!……”湖漪撕心裂肺一声哭喊。

    僖嫔却点点冷了下来:“你这副身子既然无法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没了便没了吧。你想要一个安稳的将来,你也只能依靠本宫。而本宫是否能给你一个安稳的明天,也得看本宫这回有没有机会重得皇宠;而此事,还要仰仗继晓师父。”

    “本宫此次若能成事,便一定不会忘了湖漪你今日的牺牲,本宫与你发誓,本宫定给你一身,以及你母家富贵荣华,叫你家族因为你而光耀门楣。可是这件事的前提却是——湖漪啊,今日的事

    你得忍下,你得忘了。”

    “你得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好好在本宫身边当差;甚至就算你来日再撞见继晓师父,你也得打掉牙齿和血吞,生生给我忘了那一切。”

    “娘娘……”湖漪哭得凄惨,朝僖嫔重重叩下头去,额头迸裂,血染红了地砖:“娘娘怎么能这样对待奴婢?奴婢一直对娘娘忠心耿耿。奴婢在宫里唯有娘娘一个倚仗,娘娘好歹该为奴婢做主啊……”

    僖嫔听着,面色便更加清冷了下去:“本宫与你已经说得够明白,你怎还这么不识时务!且不说本宫还要仰仗继晓师父,你更应该明白,就连皇上现在也正在宠幸着继晓师父。”

    “在本宫与皇上面前,湖漪你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你若继续这么闹下去,别说本宫再保不得你,若被皇上听见了,说不定直接将你指给继晓师父,就叫你专门伺候他……这样的先例在宫里也不是没有,一个小小宫女而已,你难道还当自己是内廷主位呢?”

    “娘娘,娘娘啊……您不能这么对待奴婢,不能啊……”

    湖漪怎能想得开,可是僖嫔却已经懒得再听下去,便懒懒挥了挥手:“别说了,你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本宫不想听了。下去吧,本宫稍后还要去跟继晓师父学经。”

    .

    海澜安排完了万安宫里的人,又出宫去寻。

    万安宫里的人自是好说,好歹也明白自己是哪个宫的,胡说出去便是自找死路。万安宫外的人却难找些。毕竟那个时候湖漪自己早都乱了,全然不知道路上遇见过哪些人。

    海澜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小包子。

    小包子跟江潆好,江潆又是个嘴里不留话的,于是海澜她们也听说过江潆有这么个干弟弟。

    小包子见是海澜来找他,也是十分客气。江潆死的时候,海澜曾经将自己攒下的一点体己银子都交出来,叫江潆走得体面些,这个情儿,小包子都记着。

    可是一听海澜的来意,小包子便很有些皱眉。要替一个恶人掩盖罪恶,将亲眼看见的丑事当做没看见……他良心上过不去。

    海澜也瞧出来了,便叹了口气道:“小包子,有些话实则我不该说,不过今儿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便也不能不说了。”

    小包子问:“姑娘想说什么?”

    海澜目光便点点阴冷了下来:“难道你当真猜不透你江潆姐姐是怎么死的么?没错,就是这个湖漪……她一向嫉妒你江潆姐姐在娘娘跟前得脸,她一直想要取而代之。”

    小包子前后听完,便狠狠一个激灵,拳头已是攥得登紧:“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便是善恶有报。她真是活该!海姑娘放心,这件事小包子我替你平了。但凡有看见听见的,我都叫他们守口如瓶。”

    .

    这样的清晨,司夜染无声睁开眼睛。

    兰芽不在身边的日子,没有一个夜晚他能安眠。总要熬到这般晨光微蓝的时候,他才能勉强睡一会儿。

    可是今早,刚刚阖上眼睛不久,便被屋内一股冷飕飕的存在感惊醒。

    司夜染睁开眼睛,并未起身,便轻叹了口气:“花,有事么?”

    藏花坐在绣墩上便是凄楚地一笑:“小的果然从来都瞒不过大人。大人睡得可好,梦里曾否梦见了想见的人?”

    司夜染眯起眼来:“本官早警告过你,不要尝试猜测本官的心意。”

    藏花便捋了捋衣袖,怆然地笑了:“是呢。大人的心只对兰公子一人敞开,小的永远比不上兰公子,便连猜测大人心意的资格都没有。所谓伴君如伴虎,从来都是这般模样吧。若谁猜到了君心,那下场便只有一个——死。”

    古往今来,皇帝都是称孤道寡,将自己躲进深宫内院,永远与臣子隔离开。就连用膳,一道菜都不准超过三口,就是怕被人猜透喜好……大人是嫡子龙孙呢,生来血脉里便都流淌着这样的孤傲。

    司夜染依旧没动:“这大清早的,你是来给本官演一出怨妇的戏码的么?花,那日本官给了你耳光,原来竟然还没打醒你么?”

    藏花眼角含泪,缓缓地笑了:“若是那么轻易便能醒来,小的便也不会这般自苦。小的就是怕自己越是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又偏偏沉迷更深,睡得更沉呢。”

    “够了!”司夜染霍地坐起身来,目光冷冽望来:“本官说过,你若再多嘴,本官定亲手摘了你的舌头。”

    藏花狠狠吸一口气,转回头去,却是万般风.情、妩媚一笑:“大人勿要动气了。小的知道都是自己的错,小的知道自己没能耐哄大人开心,小的反倒只叫大人烦心……大人现在一心想的都是兰公子吧,大人每见小的一眼,便也多添一寸心烦。于是小的今早来,不是再惹大人生气的,小的是来——向大人求去。”

    “求去?”司夜染眯起眼来:“你要去哪里?”

    藏花袅娜起身,万般婀娜地跪倒:“小的求去南昌。便如当初兰公子刚进灵济宫时,大人为了护着她,而将

    小的远远派去南昌一样——小的请求大人,再将小的远远派走一回吧。”

    司夜染眯起眼来:“你还想去南昌?原来你对本官积怨在心。”

    “没有!”藏花霍地抬头望住司夜染,眼角眉梢风.情流转,万般妩媚却也,万般怆然:“小的非但不因此时怨恨大人,此时小的却还万般感激大人。当初多亏大人将小的远远派走,否则……”

    否则若以他当时的性子,说不定早铸下大错,伤害了那个人啊。

    所以他怎么会心中有怨?他是真的感谢,感谢到愿意为此事去死。

    即便是死,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回想起此事来,也会含笑瞑目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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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1.17用一种疼,压住另一种痛

    晨光幽蓝,叠叠层层覆住司夜染的脸。

    他转向藏花,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本是已然霜雪倾城,这样看过去,就又像是霜雪之上蒙上了一层冰。

    “你想要走,可以。只是本官这里却从来不是容得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本官今日可以放你一马,只是你也要依从本官一个条件。”

    藏花静静凝视着纱帐里的他。

    多少年了,他总是这样地凝视着大人,仰望着大人。

    多少年了,他一直都在大人身旁,却一直都跟大人隔着这样若远若近的距离跖。

    有时候,就算腻在他身旁,他想认真去看大人的脸,却也依然这般如拢轻纱,影影绰绰总也看不清。

    从前他倒也迷恋这种调调,喜欢这种用近乎卑微的心被扯着吊着永远放不下的心情。可是直到此时他才明白,曾经的自己是多幼稚,多可悲。

    大人与他仿佛总是隔着轻纱隔着迷雾,实则不是大人在使手段勾着他吊着他——大人的性子,何曾屑于如此?那都是因为,是他自己笨,没能耐真正走近大人,没能耐看懂大人的心啊。

    所以他从前那么嫉恨兰公子,其实那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厌憎?倘若他能有她一半的聪明,也许大人便不会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又恢复到从前的雪山冰封的模样。

    他代替不了她,他根本与她无法比拟。他自己早该自惭形秽。

    他便笑了,终于错开了目光,垂下头去:“大人要小的依从什么条件呢?大人请说。”

    司夜染面上没有半点波动,只有在藏花垂首下去的刹那,眼中才有波光微微一闪。

    “答应本官,走了,就别再回来!”

    .

    实则心下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啊,实则他如何能不明白大人是个心气儿有多高的人,岂容背离?可是当这一刻,还是亲耳听见大人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他的心上还是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努力地笑了一下,却怎么都笑不出真实的温度来。他索性作罢,否则也只能在大人眼前全被看穿。

    “大人原来已经厌弃小的若此。”他终于还是笑了一下。苦笑。

    “今天所有的境遇,都是你自找的。”司夜染语气森冷,“花,你怨不得旁人。换句话说,你若敢生怨,你便连活着走出本官这道门的机会都没有。”

    藏花头便垂得更低,笑得更是凄恻:“多谢大人指点,小的明白了。”

    司夜染鄙夷一挥袖:“你去吧。趁着本官现在还没改变主意,你立时从本官眼前消失。否则本官说不定过一刻便改了主意,立时便要了你的命,或者至少打断你一双腿!”

    藏花一颤。

    司夜染深深凝注他:“藏花,你对初心做了什么,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该明白,初心就是本官派到你身边的人,你这般对初心,就是给本官看!本官不过打了你一个嘴巴,你回头就将初心的嘴都缝上了——此等惨烈,便是你对本官多年来积累的恨意。既然如此,便不要在本官面前继续装出这副模样。藏花,从现在起,本官便与你恩断情绝。”

    “记着,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本官眼前,没的叫本官看见你就觉着——恶心!”

    藏花今早来已是做好了准备,他提醒过自己笑着告别,万勿落泪。便是走,也要留给大人一个美好的背影。

    可是这一刻,他却还是一个防备不住,狠狠堕下泪来。

    他心底横起一股狠劲,一把扯开腰上针线荷包,从里头拎出一根针来,奔到榻边塞进司夜染的手里去:“原来大人都知道了,原来大人早就恨毒了小的了。那么好,大人也将初心受的赐给小的吧!小的缝了初心的嘴,大人便也缝了小的的嘴!”

    司夜染目光森凉:“直到此时,你还用这样的法子来试探本官的心?藏花,你太不自量力。”

    试探大人的心……呵呵,大人说的对,他就是从来都这样自不量力,总是用这样蹩脚的法子来试探大人的心。从来,都是他最后苦了自己的心,却赢不来大人的半点怜惜。

    他便努力地笑,使劲使劲地点头:“是,小的就是这般冥顽不化的人呢。大人也不必手下留情,就让小的求仁得仁罢了。大人您动手吧,来呀!”

    司夜染便眯起眼来,左手砰地一把捏住了藏花的下颌。

    “本官听说,你缝了初心嘴的那天,正有人在廊下给你画眉。效法张敞画眉还不够,那人又在你眼角画了一朵梅花儿。他本也是好意啊,说是要效法那梅花妆的典故呢,是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心里却忌惮着梅影,当场便发起泼来,于是迁怒初心,缝了初心的嘴。”

    “初心是本官的人,梅影更是为本官而死!你厌憎他们两个,你便是憎恨本官!藏花,枉本官这么多年对你,本官真是错了。本官当年就不该将你从宁王府带出来,就应该让宁王府里那帮畜生糟蹋你;本官更不该从法场上将你救下,本官就应该让你成了那刀

    下的冤魂,永世不得超生。”

    想及当年……想及那催命炮已经响过三声,刽子手一口烈酒已经喷到了他脸上,满眼的烈酒刺痛里,他却瞧见那青衣白靴的小小少年,独自骑着小黑驴冲进人群。万千人中……他一声断喝,将他救下……

    万千人啊,竟都不敌那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年一身的孤高。

    以为一辈子不会分离,以为一辈子绝不会变心,以为一辈子他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以为……却没想到,竟然还是走到今天,走到这一刻。

    他便双泪倾落,含笑软语:“大人,缝了小的嘴吧。小的喜欢用一种疼,来压住另一种疼。”

    司夜染便冷哼一声,捏紧藏花下颌,右手便落针刺下!

    疼,疼入心肺。

    一线鲜血细细流淌而下,钻进他唇里,那一片清凉又炽烈的血腥啊。

    可是那疼却不是来自唇上,而是来自眼角。就是那日小宁王在他眼角画下梅花的位置,此时正被司夜染以针做画笔,血为胭脂。

    藏花下意识一个颤抖:“大人刺什么?小的求大人,别刺梅花!”

    司夜染并不作答,只是下针如飞。他手指攥得藏花下颌都要碎了,纵然藏花自己也是个冷血杀手,可是这一刻却无半点能耐逃脱。只得在那火辣辣的刺痛里,狠狠藏住心底的冰寒。

    他不能对大人有半点的违拗,他早就明白。所以他一再地抗拒梅花,可是大人却还是给他刺了梅花在眼角……呵呵,这一回不是画的,再也除不掉了呢。

    不用说其他的,单论狠烈,那小宁王都永远比不过大人。

    大人一向爱得起,也恨得起;拿得起,更放得下。

    藏花便轻轻垂下眼帘,放弃所有抵抗。

    这是大人留给他最后的念想了,不是么?就算是梅花,就算是为了故意惩罚他的不驯,他又何必还要抵抗。是不是?

    .

    这一段光阴,仿佛很长,很长;可是实则不过弹指一瞬。司夜染的下针极快,片刻便已在藏花眼角刺就一朵花儿。花儿染了血,那般鲜艳刻骨的明媚。

    最后一针刺罢,司夜染便毫不怜惜地一把推开了藏花。

    藏花一个站立不稳,狼狈跌坐在地。鲜血沿着他眼角流下,宛若这世间最美的胭脂。

    他听大人讲过,这世上最好的胭脂,原本该产自大汉时代的匈奴。那里有一种叫“红蓝”的花儿,产自焉支山上。后来大汉与匈奴连年征战,焉支山也被铁蹄刀戈侵占,于是匈奴的女子便再也猜不到红蓝花儿,再也没有了胭脂来敷面,从此面上无颜色。

    这世上的胭脂,这人间的美色,原来实际上都是源自于残酷。唯有忍得住痛苦,才能绽放的吧?

    藏花,他也是一朵花儿呢。

    司夜染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用丝绸绣金的帕子细细擦拭着他指尖上溅上的血滴。然后再用帐子里的香球熏了,祛除那血腥。慵懒说道:“止血的药,你自己身上也有十几种,自不必本官再赐给你。你这便走吧,没的熏了我这屋子里一屋子的血腥气。”

    大人一向都是这么完美到了指尖的人呢,大人身边哪里容得下他这般腌臜的人?藏花便爬起来,重新跪倒,重重叩头。

    “小的,多谢大人。小的……这便与大人,别过。”

    语声未落,泪与血,便点点滴滴落下。

    -

    【大家心疼花,可是看懂大人了么?稍后第二更】

382.18就只剩下大人一个人了啊……

    藏花踉跄而去,司夜染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静静自己起身、更衣。

    初礼蹑手蹑脚走进来,也不敢多说话。

    司夜染瞄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初礼垂下手去:“好冷。大人,这严冬说来就来了,天儿真是一点比一天冷了。看样子今年京师的冬天,又是一个寒冬;而咱们灵济宫,人一个一个的都走了,就更冷了。”

    司夜染眯起眼来,盯了初礼一眼。初礼便不敢言语了。

    司夜染半晌才缓缓道:“红罗厂每年都要偷偷孝敬本官几百斤御用的红罗炭。因是御用之物,本官一直不用。这些年一共也就给听兰轩悄悄儿用了些,本官自己从未用过。跖”

    “既然你说今年格外冷,本官看你也可怜见儿的,不如破个例,便叫你去将历年封存的红罗炭都取了出来,将咱们这灵济宫各个屋子都烧得暖暖和和的吧。”

    那红罗炭是御用之物,产自通州、涿州、蓟州等地,用上等木材烧制而成,乌黑发亮,燃烧持久而无烟。因用料考究,极为靡费,于是便是宫里用也是有定额的。便是皇太后,也只能仅得夏二十斤,冬四十斤;皇后则只是夏十斤,冬二十斤……而司夜染给听兰轩用的,便是寻常烧饭煮茶,竟用的都是红罗炭。一年下来几百斤都挡不住。比皇后、太后还要高出几倍去。

    这个例儿,双宝和三阳两个小孩儿自然看不穿,也只有初礼心下有数,不敢说破罢了。

    可是此时兰公子并不在宫中,大人却忽然要吩咐全宫都用红罗炭……初礼便非但没有半点缓下,反倒被吓得脸都白了。

    “大人这是怎么了?红罗炭是御用之物,从前大人只悄悄儿给听兰轩一个院子用,外人难以知晓,那倒也罢了;倘若全宫都用,那便难免有明眼的给瞧出来,或者嘴碎的给说了出去,那到时候大人岂不是有僭越大罪!”

    司夜染冷哼了一声,挑眸冷冽望来:“瞧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缩手缩脚。是你说冷,本官才特许你用红罗炭的。怎么你又推三阻四的不敢了?”

    “哼,况且就算咱们不用,那红罗炭也每年按着定数送进来,存在库房里被人查抄出来,难道就不是御用之物,难道就不僭越了?”

    初礼这才又一个激灵:“既如此,那就还是烧了吧。烧了之后成灰,随风而散,也总比那么满坑满谷累在库房里好。”

    司夜染便轻哼一声:“你明白就好。也给西苑送些过去,别叫煮雪冷了。”

    听见大人谈及煮雪,初礼的心便又是一沉。

    “大人,恕奴婢说句话儿:兰公子走了,大人没拦着,大人还索性为兰公子几乎搬空了整座灵济宫,双宝三阳、甚至打马掌的老伴伴都一并跟着走了;接下来二爷也走了;大人方才又提到了雪姑娘,小的想接下来也许就该轮到风将军……”

    “大人身边儿的人,一个一个就都这么走了。小的便忍不住想,大人是不是接下来还得给奴婢寻一个什么差事,也将奴婢远远地派走了?”

    初礼说着抱住手臂:“奴婢说觉着冷,不是说咱们的屋子烧得不够暖。那些烧炭的都是奴婢亲眼盯着呢,这会儿地龙里的火早就挑开了,屋子里怎么会冷呢。奴婢只是觉着人越来越少了,奴婢觉着孤单便会冷。”

    初礼抬眼深深望一眼司夜染:“奴婢更是替大人……心里冷啊。”

    司夜染皱眉,却背身藏住。只疏离地哼了声:“怎么,你们一个一个的都犯了懒骨头不成?你们在本官手下,哪一年哪一月不是要出外办差的,风里来雨里去的经多了,怎么就今年非要矫情到说冷啊?”

    司夜染转头来森然盯了初礼一眼:“还是你怕了?你若是在本官身边儿也呆腻了,不想再将这条命跟本官拴在一起了,你也明说!本官都能容得藏花背离而去,你,本官便也没有什么撒不开手。”

    司夜染傲然平端双臂:“如今本官不光拥有御马监、灵济宫,本官更有了西厂啊!想要来投靠本官、想要给本官卖命的人踩破了门槛。本官当真不在乎你们几个的去留。就算没有了你们,本官一样呼风唤雨、独掌风云!”

    初礼只得跪倒下去:“大人恕罪,是奴婢方才失言了。容奴婢收回前言,奴婢这就吩咐烧炭房换了红罗炭去。”

    司夜染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净过了面,方问:“煮雪那边的差事,你可办好了?”

    初礼忍住一股悲伤,努力平静下来;“办好了。在奴婢这张烂嘴劝说之下,煮雪姑娘已经动心,准备南下杭州。大人交待留在倭国的人将菊池一山的骨灰投运回来,煮雪姑娘已答应将菊池一山的骨灰与她娘鱼姬合葬。奴婢的烂嘴还成功劝说了煮雪姑娘为她双亲守灵一年。”

    初礼越说越难过,却使劲地笑,“大人交待奴婢给杭州清泉寺捐的大笔香油,奴婢也已经派人送到了。煮雪姑娘和她双亲灵位在那边一定有人妥善照顾。等煮雪姑娘走了,奴婢就去鼓动风将军,叫风将军也跟着一同南下而去……”

    他使劲

    咬住唇:“奴婢这差事办的,大人可还满意?”

    司夜染静静听完,淡淡点头:“办完了这宗差事,本官的确也给你寻了一件差事。”

    初礼双手一颤,噗通跪倒了下来:“大人!怎么还叫奴婢这张烂嘴给说中了,大人怎么还当真要这么编排奴婢了?奴婢懂了,是大人惩戒奴婢方才的多嘴了是吧?大人掌奴婢的嘴,叫奴婢方才多嘴!”

    见司夜染不动,初礼便自己扬手,左右开弓狠狠扇在自己脸颊上。

    司夜染却依旧冷冷的,只瞥了一眼:“你这人也就一张脸蛋儿还勉强看得。这么扇红了,自己毁了容,你当本官就会因为你入不得人眼了,便不会派你的差事了?你趁早住了手,本官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初礼一声哽咽:“大人还是想方设法也把奴婢遣走么?奴婢求大人,将奴婢留下,留在大人身边儿吧。今年京师的冬天好冷啊,咱们灵济宫就更是空空荡荡,要是奴婢也走了,这灵济宫里当真就只剩下大人一个人了啊……”

    司夜染又只是清清淡淡哼了一声:“谁说只剩下本官一个人?你走了还有初忠初信、双宝走了还有双寿双禄。”他抚了抚袖口:“便如皇上,手握大明江山,可是在深宫内院,实则不也只是一个人?”

    “人活在这个世上,有些人是注定孤单一世的。那不是可怜,那是他与生俱来就该承受的生存方式。初礼你也是,别总小孩子家心性,只喜欢人多热闹。你得学着独自行走这世间,学会不依靠别人,只依靠你自己。”

    司夜染目光淡淡转过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按说本官早就应该派你出去办差,也好给你立功的机会,寻一个晋身的台阶。只是也是本官这些年手边用着你用惯了,舍不开,便也耽误了你好几年。眼前正好有一件要紧的差事,本官看也适合你去办,便你去吧。”

    大人如是说,初礼便明白他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他只得跪倒叩首:“那差事可需要耽搁时日?那差事,距离京师,距离大人,可远?”

    “若需要耽搁时日,若海角天涯,那奴婢宁肯死也不去!大人若当真非要奴婢出去办差,那便寻一个不耽搁时日,亦不用远离大人的吧,奴婢求大人了!”

    司夜染自也不意外,便垂首略作沉吟:“倒是有一件近的,不费时日的,只是危险。本官原本想自己去办的。”

    初礼登时眼睛一亮:“大人将这差事交给奴婢吧。便是刀山火海,奴婢也一定办成了回来!”

    司夜染便微微偏了偏头,望向窗外。

    太阳升起来了,驱散了晨光青蓝。这湛湛青天,从古至今只容得下一个太阳。

    “这个差事是——简王。”

    初礼便是重重一震。

    司夜染幽幽道:“地方也不远,简王藩地不过只在河南汝宁府;时日也用不了几多,若是办得顺利,数日便足够了。”

    初礼深深吸气:“大人莫非想要除掉简王?”

    当朝亲王之中,唯有简王与皇上一奶同胞。皇上既然无嗣,以周太后的性子便自然要设法推简王继位。于是只有除掉简王,才能为大人重夺龙座扫清障碍。

    司夜染没点头,也没摇头:“杀还是不杀,倒不由本官说了算,要看简王自己。若当真留不得,又何必强留?”

    初礼一个踉跄:“大人这是要直接得罪太后了么?太后是不会放过大人的!”

    -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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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19早已为你心折(更1)

    兰芽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竟很快开始融入了草原人的生活。能下地之后,她白天便跟着图鲁和乌鲁斯跑到帐外去,跟着侍女学着一起挤牛奶、做奶茶;日暮掌了灯,她跟满都海学着帮图鲁和乌鲁斯缝补衣裳。

    最狼狈的是要学着用马粪来生火。在汉人的眼里,马粪终究是粪,别说生火,便是手指头尖儿碰一下都很有些受不了……所以为了学这个,她整整克服了三天,才终于能豁出去用手抓住大块的马粪。可是刚点着火,那股子掺着马粪味儿的浓烟一股脑地朝她面门涌过来时,她还是狼狈得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惹得满大帐的人都捧腹大笑。

    连续多日,她学生火这件事儿都成了大帐里一件每日例行的赏心乐事。后来就连p大点儿的图鲁和乌鲁斯都看不过去了,一边上来一个,捉着她一只手,按着她去点火…拗…

    到后来,正在外操练的巴图蒙克都忍不住带着白音等部将一齐聚在帐门外参观。只不过仿佛是巴图蒙克亲自下了令,于是那班糙汉子们个个憋得一脸通红,却愣是一个都没敢笑。

    那天在这般的“万众瞩目”之下,兰芽终于跨越了心上那个坎儿,将火给成功点燃了。当那股子“味道浓郁”的青眼在大帐里弥散开的时候,她开心得一p股就坐在马粪筐里,两手开心地抹了抹脸。

    却没想到,大帐里的众人又都各自笑得东倒西歪。

    她是忘了,自己两手上还都沾着马粪。这么朝脸上一抹,登时一脸的青绿……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东西笑得都滚到地上,各自变成了一个球,在她脚边滚来滚去。

    终是巴图蒙克看不过了,走进来一手一个拎开图鲁和乌鲁斯,然后走过来朝她伸出手。

    那一刻整个大帐忽地就静了下来跖。

    她抬起眼,怔怔望住那雄踞身前的碧眼少年。

    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江南慕容,不再是司夜染的影子。他只是他,是他独一无二的草原大汗,是无可替代的巴图蒙克。

    他不用再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不用再刻意描摹别人的一颦一笑、言行举止。他只是他。

    兰芽犹豫了片刻,朝巴图蒙克举了举手:“……大汗,我手上都是马粪。还是湿的。”

    巴图蒙克长声一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将她从马粪筐里扯起来,顺势一带,便拥入怀中。

    兰芽自己一声惊呼,他却已拥着她,伸手替她一点点抹去面颊上的狼狈。

    众目睽睽……她终究还是红了脸,一把推开巴图蒙克,逃回帐后。

    追随而来的事巴图蒙克豪爽的笑声,以及大帐中众人酣畅的笑。

    她便忍不住捉住纱帐,瞧瞧瞄了一眼满都海。她一左一右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在欣慰地点头微笑。

    她便忍不住皱了皱眉。

    众人散去,她悄悄儿跟满都海道歉。满都海释怀地笑,“大帐里众人的笑声你都听见了,大家都与我一样欢喜。实则无论是我,还是将军们,早就都劝大汗多迎娶几个哈屯,多生几个王子,壮大我黄金家族,也壮大我王廷。只是大汗一直不允……而今天,大汗已是明白地认可了你,所以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地高兴。”

    兰芽便垂下头去:“可是我在大明,却还是男儿身。”

    “你放心。”满都海目光宁静:“大明使团里的人,一个都不会知道。为了你,大汗根本就不会叫他们来威宁海。大汗已经另寻草场叫他们驻扎,他们一个都到不了威宁海来。”

    兰芽的心便一沉。

    果然。

    .

    几天之后,她已完全好了。她自己便主动向满都海提出,不必每日为她准备中原人的饭菜,她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吃手把羊肉、喝奶茶。便将悄然派往大宁榷场的人都叫回来吧,更省下那一大笔为了买米、买菜,兼之在草原纵深奔马运输的银子,都赏赐给草场被雪封了而叫牛羊没有草料可吃的贫苦牧民吧。

    满都海听得感动,便握住兰芽的手说:“这笔银子虽然不小,但是好歹你也是我大元的贵客,况且大汗交待过,一定要不计费用给你准备你爱吃的米饭和蔬菜,这笔银子用的都是大汗王帐里的钱,你放心。”

    兰芽便笑了,面颊漾起微微红晕:“这样冰封雪冬的时节,米还好说,便是大明也难找新鲜的蔬菜。更何况还要从大宁榷场一路驰马护送而归,路上一路冰雪,皮囊里裹着的蔬菜还要不被冻了,菜叶子还翠绿新鲜……花在这些心思上的银子,我心里有数。我心下真真儿十分感动,却再不敢受用。”

    兰芽抬起眼来正色望满都海:“大汗再是草原雄主,可是终究年纪上还是个孩子。他跟我怄气怄得时时孩子气,这事儿便是办的孩子气。他孩子气倒也罢了,满都海你怎么也不拦着,任凭他就这么孩子气地折腾下去?”

    满都海细细打量兰芽的神色,见兰芽一脸的认真,全无半点的虚饰,这才缓缓笑了,慈祥地拍着兰芽的手说:“大汗是我们整个草原的大汗,他想要做的事便没有

    做不成的。就算是靡费这一点银子,对大汗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想要的我从来就不拦阻他;况且他这么做事为了兰芽你这个好姑娘,这银子便花得更是值得。我怎么会拦阻,我反倒要举双手赞成。”

    “咳!”兰芽脸便更红:“满都海我说的是认真的。可不可以这次就依了我?”

    满都海大笑:“好,好。我今儿就将在大宁榷场的人都调回来。至于省下的银子要怎么赐给牧民……兰芽,我倒是希望这件事儿你亲自去办。”

    .

    兰芽便欢欢喜喜答应下来,认认真真做着准备。

    她跟隋卞学过算账,启程来之前也大致了解过朝廷北边与草原通商的几个榷场的价格,拨了拨算盘算出能省下的银子来,果然是好大一笔。

    她亲自去跟巴图蒙克讨银子,看着她面上还有些不自知的羞红,巴图蒙克便看得眯起了眼睛。要不是满都海和孩子都在近旁,他真想将她拥入怀里。

    他便故意为难她:“你还欠着我一大笔银子,可是怎么又反倒来找我讨银子?”

    兰芽面上更红,却没被问住。她哗啦啦从腰里抽出算盘来,就地盘腿坐在地毯上,便给巴图蒙克算了一笔账。

    “我询问过满都海,得知便是王帐之下便有百户牧民蒙受了雪灾。草场和草料都被冰雪覆盖,便有成千上万头牛羊没有草料可吃。如此下去不出一月,便会有大批的牛羊成群饿死、冻死,这还没算上因此而无法正常出声的小牛犊、小羊羔。”

    “不仅如此,一旦牛羊大批死亡,人也会受到波及。就算死了的牛羊还可以剥皮吃肉,但是牧民一向疼爱自己的牛羊,他们的心情会大受影响。如此风雪严寒,再加上抑郁成疾……人口便也会因此减少。”

    她扬起头来:“大汗的王帐倚仗着什么?如果没有了基本的牛羊,如果没有了人,大汗还靠什么明年春天攻打亦思马因?所以我要的这笔银子根本不是为了我自己要的,我是替大汗要的。大汗自己的银子,花在自己身上,我省了自己的口粮,我的人工费还不要钱,里外里算起来实则还是大汗赚了呢!”

    .

    巴图蒙克和在场的众人都是微微一怔。

    巴图蒙克随之扬声大笑,忍不住走上前来捏了捏兰芽的面颊,然后满面笑容望向周遭众人:“你们瞧瞧,你们瞧瞧……我这个大汗,竟然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了呢。你们倒是谁还能给我出个主意,让我能反驳她一番的?”

    大家都笑,都明白大汗真正的意思,纷纷摆手说想不出好主意来了。

    巴图蒙克便收了笑,蹲下来静静凝视兰芽的眼睛。

    “你说,为什么我从来就都说不过你去?在江南如此,如今回到了我的草原,竟然还是如此。我想我应该来向你问一个答案。你告诉我,好不好?”

    兰芽垂首,再垂首。睫毛遮住面上羞红,一再轻颤。

    巴图蒙克却耐心地等待,不肯起身。放柔声音哄着她:“你说。便是错了,我也不怪你。”

    满都海含笑鼓励:“兰芽,你说就是。”

    兰芽这才含羞带怯抬起眼帘:“……大汗是草原雄主,这草原上哪里有大汗战胜不了的对手?大汗不是说不过我,大汗是——大汗是怜惜我,不肯叫我当着众人失了脸面。”

    巴图蒙克面上漾起笑意,却缓缓摇头:“只对了无足轻重的一小半。更要紧的是,咱们还没开始说话,我便已经为你心折。”

    -

    【稍后第二更~】

384.20茫茫草,孑孑一身(更2)

    兰芽婉拒了巴图蒙克,没叫他陪她一起去散银子。

    当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对他嗔怪:“虽然是冬天,不过大汗既然打定主意明年开春便攻打亦思马因,那这个冬天便也得厉兵秣马、操练战士。这么点小事又如何敢劳动大汗分神呢?“

    她垂下头去,小女儿情态绞着腰带:“再说你们草原的女子与我们大明迥异,一个一个都强悍不亚于丈夫。我若连这么一点小事儿都办不好,还要你跟着,那我在她们眼里哪儿还能有半点地位?”

    她又更深垂下头去:“况且,满都海那么强大……”

    巴图蒙克便缓缓笑起来,欣喜地垂眸去找她的眼睛:“原来,你已肯这么想了,嗯?”

    兰芽退开一步,双眼灼灼凝视着他:“我好不容易这么想了,你要是还不答应,那我就白这么想了。以后,就再也不这么想了!跬”

    巴图蒙克只好大笑举双手投降:“好,好,我都依着你就是。只是这草原上都是冰雪,那些牧民住的也远,我总得再给你派几个人一同去。”

    “容我自己挑么?”兰芽抬眼望过去。

    巴图蒙克便眯起眼来。

    兰芽垂首一笑:“怎么,担心我挑的是我兄长?”

    巴图蒙克便也没有遮掩,缓缓点头:“……你兄长如今已是我十分倚重的将军。在驱逐瓦剌的战斗里他是首功。现在所有勇士都在操练,我离不开他。”

    兰芽便笑了:“我都明白,再说我也没急着见他。”她说着皱了皱鼻子:“上回我们兄妹便是不欢而散,我也怕他一见着我就又要训我。兄长从前对我从来不这样的,如今看着倒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一想到要见他,反倒紧张无措。”

    她转过头,怅然一叹:“不见,便暂时不见吧。不过既然我们兄妹都在这草原,都在大汗帐下,便早晚都能见着。”

    “你能这么想便好。那你倒想叫谁陪你去?满都海?”

    兰芽连忙摆手:“不。满都海贵为彻辰,要为你辅政,更何况还有图鲁和乌鲁斯两个孩子,我怎么能叫满都海陪我走这一趟?”

    兰芽说这眯眼望一眼那不远不近始终跟随在巴图蒙克周围的武士们,便俏皮一笑:“我要是从那些人里挑一个,大汗给不给?”

    巴图蒙克便笑了:“你还真会挑人!他们都是我王帐之下最为骁勇的战士。”

    兰芽心下道:他们既然能成为你的亲卫,便也自然是你最相信的人。于是我从中挑选一个人,你便不会再起疑心。

    兰芽面上便开怀而笑:“这么说,大汗是答应了?”

    巴图蒙克兴致勃勃将人都叫了过来:“嗯哼,我倒要看你怎么挑,挑哪个。”

    草原的汉子个个魁梧健壮,在兰芽眼里也没什么差别。巴图蒙克就是要她在这种近乎盲眼的情形下,是否能选出该选的人。

    兰芽便笑了,走到那一群汉子面前,从左到右挨个相了一遍面,又转回来从到左又相了一遍面。最后两眼茫然地忽地一抬手,便指向一个满面络腮胡的汉子:“就他吧。”

    众人都愣了,那汉子指着自己张大了嘴巴,巴图蒙克却笑出了声:“莫日根,你跟她倒是有缘。”

    兰芽走回巴图蒙克身边,低声咬耳朵:“你说我挑的对不对?有没有给你丢人?”

    巴图蒙克朗声一笑:“你挑得好,真会挑人。”

    兰芽背着手倒偏首望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莫日根,是我身边的神箭手。在这草原上,危急时刻一个神箭手比一百个骑兵都更管用。”他眯眼垂首望来:“你为何会选他?还是,你根本就知道他名字莫日根的含义就是‘神箭手’?”

    兰芽便笑起来:“我哪里懂什么莫日根是神箭手?我只是记着——那日你把我带回来扔在地上,就是他上前要绑了我!”

    巴图蒙克挑眉,莫日根尴尬地搓了搓手:“是我。”

    兰芽便咯咯一笑:“我总以为,亏欠过自己的人用起来比较放心。草原汉子都是仁义的,他定然也会尽心尽力保护我,将那日的亏欠找补回来。”她说着朝莫日根眨了眨眼:“莫谙达,你说是不是?”

    莫日根面上很是过意不去,便重重点头:“大汗,就将此事交给我吧。我保证给你带回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来。”

    巴图蒙克却碧眼幽深,还不肯轻易点头。

    兰芽便忍不住小声儿跟莫日根嘀咕:“大汗这是怎么了?难道莫谙达你神箭手之名是白叫的,大汗对你不放心?这么大冬天的,草原上的危险也顶多就是遭遇几条狼吧?若是真的‘莫日根’,几箭连珠射出去,它们都根本没机会到眼前的不是么?”

    对草原上这些直心肠的汉子来说,激将法往往最好用。莫日根果然一脸通红:“谁说我是徒有虚名?大汗这般审慎,还不是担心亦思马因中途设伏,会伤了你去?!”

    兰芽故意傻笑:“亦思马因?亦思马因不是早都闻风而逃

    了么?再说他抓我干什么呀?”

    莫日根一副很为兰芽智商发愁的模样:“别忘了你现下的身份还是大明使臣。若亦思马因捉了你,反向大明吹风说是咱们杀了你,那么爱脸面的你们明国一定会跟亦思马因站在一起。就算不派兵,但是只要开放大宁一线给亦思马因难逃喘息的机会,那就足够成为叫咱们头疼的了。”

    “况且,”莫日根上下瞄了兰芽两眼:“况且你现在还是咱们大汗心尖儿上的人。抓了你,他就可以要挟咱们大汗。那到时候大汗讨伐亦思马因的大计,便又得因你而发生改变。”

    兰芽便忍不住垂首一笑:“没想到,原来我的身份还这么要紧。一不小心,就因为我一个,都足够搅动起草原的风云,哦?”

    莫日根便一眯眼:“你想干什么?”

    兰芽笑起来,连忙摆手。她明白,草原的汉子虽性子比大明男子要更耿直些,可是他们终究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武士,他们对于危险的直觉一点都不差。

    “我是说,就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这样重要,我便跟不敢大意,得时刻提醒自己别给大汗和莫谙达你惹了乱子。”

    “就这么决定吧。”巴图蒙克终于答应了下来。

    .

    翌日两人便启程。巴图蒙克还派了三百名勇士散在周围巡护。

    虽然有莫日根的提醒在先,兰芽却还是坚持去了王帐所属万户区域的最边缘地带,去了天气和地理条件最不好的草场。

    草原也有等级,那些在天气和地理条件最不好的草场放牧过活的,一定是王帐之下地位最低的牧民。

    兰芽一户一户走过去,不光发银子,还首先统计了他们各自的粮草损失、牛羊死亡,库存粮草的多少等具体情形,然后再根据这些统计发放银子。

    莫日根一路尽职守卫,并不多话。只是有一回实在忍不住了才说:“给他们银子有什么用?咱们草原不同于你们明国,不是有了银子出了门儿就能买到粮草和木炭。这些银子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硬邦邦的石头,暂时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兰芽却偏一偏首:“可是这终归是银子啊,有总比没有强。”

    莫日根只得摊手:“随你。”

    兰芽便叹口气:“算了,莫谙达就别跟着我一起劳累了,我挨家挨户去发银子,莫谙达就在外头等我好了。”

    .

    话不投机,莫日根便也乐得在外头跟几个卫兵一起拢火闲话,兰芽自己继续背着钱袋子挨家挨户去。

    见没有了他们跟着,兰芽才放下心来用汉话与这些贫苦的牧民们试探着交流。

    这里虽然是草原,可是王帐之下并非都只是蒙古人,也有许多的中原人。这些中原人或者是战时的俘虏,或者是河套地去的百姓,或者是被草原劫掠而来的工匠。他们因为血统而被贵为草原部族里身份最为地位的阶层。

    兰芽此番费尽心力策划送银子济困这件事,便是为了寻找这些人而来。

    爹爹当年在草原都做过什么,王帐里的人不会跟她说实话,她唯有找到这些生活在草原多年、一直在卑微和穷困里挣扎的中原人,才能找到最贴近事实的答案。

    -

    【稍后第三更~~】

385.21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可回避(更3)

    她已很谨慎,用汉话先只说些例行的招呼。可是那些百姓就更是谨慎,她最初走过的几家,她分明都从他们眼中看见了因中原话而闪烁的亮光,可是最终却还是都熄灭了,他们只装作听不懂,客气却疏离地送她出门妗。

    她从他们眼中看得到恐惧,看得到身为中原人却要寄身草原的悲凉,看得到他们为了家人的想要苟活偷生……

    她便真有些灰了心,出门来便立在雪野里,狠狠闭住眼睛。

    天大地大,八面来风,草原上毫无遮挡的阳光落在皑皑白雪上,反射起羡慕的强光,刺眼、眩晕。可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一丝光亮。这样大的草原、这样多的人,她却只有自己,无依无靠。

    没错,这草原上是还有兄长,还有雪姬。可是在还没有彻底弄懂兄长的心之前,她不敢贸然与兄长联手,更担心自己的冒失会断送了兄长的性命。

    而雪姬……她已然有了孩子啊。现在便在不是她去依赖雪姬的时候,而该反过来,是她要去保护雪姬,护着那好不容易重来的侄儿或侄女的时候了。

    她必须改了自己的习惯,必须要从此收起依靠旁人的心。这一回彻底没有大人在身旁,彻底没有大人安排好的棋子的侧应,她只能依靠自己。不仅如此,她一人身上更是还担着兄长、雪姬和他们的孩子的性命。

    她的每一步安排,都绝不容有半点闪失。

    她浮躁的心便点点沉降了下去,再睁开眼,眼前宝光炫目。她浅浅一笑,转身便又走进下一个毡帐。

    天太冷,兰芽记账的毛笔都冻上了。牧民家本就缺少柴火,兰芽便索性将笔尖咬进嘴里去,用嘴里的热气暖着。这样一来便也顾不上墨汁也进了嘴,又在唇边留下一道道的墨迹。

    这家的大人还没怎么,这家的那个孩子却盯着她看,看得眼睛都直了。兰芽很有些窘,红着脸解释:“太冷了……跬”

    那个孩子也就五六岁大,脸上左右面颊都冻出了彤红的冻疮,却依旧掩不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

    兰芽解释完了,那孩子却没有半点的挪动,依旧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兰芽又仔细瞧了一眼,差点觉着自己是眼睛出毛病了。

    她觉着那孩子盯着她的目光里,有一种热切的渴望!

    兰芽心下嘀咕,一定是自己错了。便又抬眸仔细看了一眼。果然是热切的渴望,没有假。

    兰芽心下忽然一动,便将那毛笔举起来递到那孩子眼前:“你喜欢——这个?”

    那孩子登时满眼光芒跳跃,捣蒜一般使劲点头。

    兰芽心下轰地一热,便将手里的纸也都一并举过去:“那这个呢?还有墨块,你都喜欢是不是?”

    那孩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热切地盯牢,舍不得眨眼,可是两只手臂却还被大人控制着,无法扑过来。

    兰芽便抬眼望向那孩子的父亲:“大哥,您就允许我将这些笔墨送给这孩子,好不好?我没有半点恶意,请你放心。”

    那男子还有些犹豫,那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开,拼力回身就跪倒下去:“爹,儿子想用笔和墨写字。爹教了儿子写字这么久,儿子却只能用草棍儿在地上写,却没有一支笔、一块墨。”

    那男子死死抱住儿子,两眼也是滚下泪来:“是爹不好……”他回头望一眼兰芽手里的东西:“这是这位小爷手里的都是最金贵的东西,那笔是湖州紫毫,那墨更是徽州漆烟墨……别说在咱们草原难见,便是在大明,寻常人也是捧着银子都买不到。”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热。能张口便喊出这湖笔、徽墨的名头的,必定是读书人,且不是普通的读书人。她便起身一把拉过那孩子,将笔墨一股脑都塞到那孩子手里:“你收着。别听你爹的,什么笔墨金贵,也比不过一个孩子向学之心金贵;更别说你们是被羁绊在草原,却不忘我大明笔墨的心!”

    那男子便没再继续阻拦,却也没跟兰芽多说什么,只是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静静落在兰芽面上。

    兰芽便更不敢久留,起身告辞而出。

    没关系,只要找到了人,就算暂时说不上话,但是来日她必定有法子再来寻他。

    .

    大明。

    驿路上,纵然风雪比不上草原的肆虐,可是却也风雪吹寒,叫马车走得艰难。

    藏花推开车窗朝外望了望。见风过林梢,日头微转,便一声轻哼:“王爷走错方向了。南昌在京师西南,这怎么南辕北辙,反倒朝西北走了?”

    小宁王却不急,用长竹筷挑了几块木炭搁进炭盆,叫车厢里暖气痒痒,全然不被外头的风雪所影响。

    “是朝西北走。咱们不回南昌,去大宁。”

    藏花便是一声冷笑:“王爷你好大的胆子。这回无旨私入京师,且延宕了这么久不说;你还敢不赶紧回南昌,而去大宁。皇上就是不放心叫王爷留在大宁,这才将宁王藩国南迁到南昌呢,宁王怎么还敢私自回那儿去?”

    小宁王仿佛觉得有趣,勾起唇来:“就因封国在大宁,才叫宁王;不在大宁了的,还怎么叫宁王啊?所以你说孤王不回大宁,却回什么南昌呢?”

    藏花眯起眼来:“王爷好大的胆子。皇上的旨意你也敢不听了。”

    “皇上?”小宁王咯咯一笑:“你说谁是皇上?朱见深?还是往上数,燕王朱棣?”

    藏花摊手:“王爷这是明知故问。”

    小宁王冷笑:“你又何尝不是明知故问呢?太祖皇帝从未将皇位传给燕王朱棣过,所以他和他的子孙当的哪门子皇上?这个皇上不过是他拥兵自重,从当年的建文手里抢来的罢了。他能以亲王之身拥兵,然后封自己是皇上;本王一样是亲王,便也一样可以拥兵,可以将来自封为皇上。”

    “再说当初朱棣起兵的时候,便与我先祖商量好,合兵一处,同谋江山。事成之后双分天下……可是他事成之后却自封为皇上,忘了曾经的诺言,更将我宁王封国改为南昌,从九边重镇变成无足轻重……呵呵,我凭什么要认他是皇上?”

    火上煨着的一壶花雕正到了妙处,车厢里酒香流溢,酸酸甜甜。

    藏花拈了一枚蜜渍梅子扔进酒壶里,那酒香便更清甜了。

    藏花斜靠在车厢壁上,指尖撑着额角,眯眼望小宁王:“这么要紧的话,王爷怎么会与我说了?王爷从前可一直对我心存防备,这回这么轻易就说了实话,可不太妙。”

    小宁王扬眸望来,伸手捏了捏藏花下颌。

    “从前种种,你也怨不得我。谁让你选择投靠了司夜染,回到我身边儿时也只是为了监视我呢。我要是将心里话都掏给你,那立马就得传进司夜染耳朵。传进了司夜染的耳朵,那皇上自然就知道了。”

    藏花哼了一声:“那刚才怎么还是说了?怎么,想好了要送我上路,所以最后吐两句真言给我?”

    小宁王也没恼,只着迷地盯着藏花眼角的那一朵明丽无双的兰花。

    “……是因为这朵花儿啊。”

    .

    藏花便下意识伸手去抚。伤早就好了,可是此时摸上去,那疼却还是鲜灵灵的。

    他个晨光青蓝的早晨,他淌着一脸鲜血,万年成灰地奔出大人的观鱼台。只认定了大人是惩罚他,在他眼角刺下一朵梅花。他这么一路跑回私宅,直到洗净了脸上的鲜血,再细细看来时,才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朵兰花!

    那一刻他呆坐在菱花镜前,久久无法呼吸。他从不敢想,那是他最最隐秘、最最不敢对人道的心事,却有这样的一天,跃然而上眉间。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机可回避……

    原来,原来,眉间才是最通心之处。他那么不敢示人的隐秘,还是悄然浮上眉间,绽放成了一朵兰。

    不知怎地,那一刻他心上曾有的沉重,忽地一下子便放下了,释怀了。

    既然藏不住,既然做不到,便这样也好。

    闭起眼来去揣度大人的心,竟再难寻得仇怨,反倒——那一刻泪如雨下。

    原本从来最了解他的那个人,始终都是大人。他最最惴惴的心事,大人索性帮他挑明。大人给他取名“藏花”,却不叫他再继续隐忍地藏,大人帮她将那花正大光明地绽放在了眉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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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22我没忘记那年的承诺

    乾清宫。

    司夜染向皇帝跪奏,说捉到一名擅出宫禁的内官。该内官于通往简王藩国的途中被西厂番子擒获。司夜染请皇上的示下。

    皇帝眼波一扫,张敏忙将大包子等几个小内侍遣出寝殿去,他亲自将寝殿门关严。

    皇帝正襟危坐:“身份可查清了?”

    “查清了。”司夜染垂首恭答,地面的金砖映了灯影,斑驳迷离地辉映在他面上:“是太后清宁宫里的人。跬”

    皇帝眼眸微眯,却问:“你怎么看?”

    司夜染缓缓抬首:“圣上恕奴侪冒死直言:既然是太后宫里的人,便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去了简王藩国。此举,必有不可告人之秘。妗“

    皇帝倒是淡淡笑了笑:“母后在这世上只有朕和简王两个亲生儿子,简王十九岁便离开京师去了藩国,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太后思念幼子,便叫身边人赏赐些东西去,聊表慈母之心,也是有的。”

    皇帝将一切都推开,不过只等着他来说明白罢了。司夜染心下便更是无波也无澜,静静道:“皇上慈心,更以母子、手足情分为重。可是恕奴侪斗胆,怕是太后与简王并不做如是想!”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小六啊,你倒说说。”

    司夜染悄然叹一口气:“太后是派那内官前去联络简王,叫简王悄然准备,只待皇上驾崩,便叫简王夤夜入京继位的!”

    .

    寝殿之内一静。静得远远近近只能听见那水动的钟摆哒哒地响起来。

    便是司夜染自己也有片刻的失神。

    他想起那年的除夕,他被皇上拘在自鸣钟处里,耳边就是这样宛若波涛般远远近近涌来的钟声。

    彼时唯一能冲破那钟声,能叫他心空重复一片澄明的,只有那一个人的声音。

    彼时两人还在闹着意气,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故意反着说的……如今想来,便是那些闹意气的话,却都是甜的。

    他还想起——那时说过,要在下一年的除夕,带她到广州市舶司,看那些西洋人用红衣大炮在海天之间打出来的水墨画卷……

    此时,便已近年底了呢。

    彼时以为那么容易便能达成的一句诺言,此时想来,已成痴梦。

    如今他被皇上紧紧拘在京师,她则在草原深处音信杳然。别说携手同看焰火,便是见上一面、通上一句话,都已难比登天。

    .

    司夜染出了一会子神,皇帝坐在龙座上也出了一会子神。

    皇帝这才缓缓道:“小六啊,无论朕怎么做,也改不了古往今来帝王家的手之争,是不是?朕自问侍奉母后至孝,每隔三五日总要赴清宁宫亲自陪母后用膳。母后用膳的时候,朕便忘了自己是君王,只执普通百姓家儿子的礼节,站着亲自伺候母后,给母后夹菜,甚至亲自替母后试菜……”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朕与母后的母子情,从一开始就薄。母后生下朕后,便被景泰软禁起来;后来父皇归来,母后又陪着父皇一起被锁在南宫……朕再见到母后,已是十岁。”

    “十岁……朕长大了,而母后怀中也又有了简王弟弟。朕过了那么依赖母亲的年纪,而母后也将全部的母爱只留给了简王,朕与母后渐行渐远。”

    “朕也深以为憾,于是等朕登基之后,便用尽了心力侍奉母后。这么多年来,朕也唯有在贵妃一事上始终与母后龃龉。除了贵妃之事,朕便没有惹母后不欢喜的地方——可是小六你说,母后她为什么还是不肯将给简王的爱,转移一点给朕呢?母后难道不明白,朕也十分十分渴望她的爱么?”

    皇帝怆然地笑:“简王十九岁那年,离开京师赴藩国,母后拉着简王的手哭得晕倒在地。彼时朕还劝解母后,说简王走了,朕会将简王的那份孝心一并都扛起来。可是母后却冷冷瞧着朕,对朕说‘这回你弟弟走了,再也不准回来,皇帝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呵呵,呵,朕是真的以为如愿以偿,真的以为母后只是朕一个人的母亲了。可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全心孝养,到头来母后却还是想着简王,就连朕这个皇位,都要在朕春秋正盛的时候儿,忙不迭地想要留给简王。”

    “母后,母后啊……儿子真的不明白,同样是亲生的儿子,母后为何就要这样对待儿子呢?”

    皇帝说到后来,忍不住声泪俱下。张敏连忙走上前来,用自己的身形挡住,给皇帝留下一点尊严。司夜染便更是伏地不敢抬头。

    皇帝哭够了,红肿着眼睛望着司夜染:“小六,藩王之患,你是最懂。若不削藩,藩王迟早酿成大祸;若削藩,恐天下又会埋怨皇帝残害手足。于是朕真是迟迟难下决断啊……”

    司夜染无声吐了一口气:“圣上,奴侪理应为圣上分忧。皇上不好做的事,便交给奴侪来做吧。奴侪的西厂,定为圣上将此事料理得妥妥当当。”

    .

    翌日一早,司夜染亲自送初礼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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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礼向司夜染敬酒:“皇上不肯公开削藩,恐惹天下人唾骂;可是皇上却又担心藩王造反,于是藩王便不能留——大人当初帮皇上平定过先代宁王之患,如今该轮到简王了。”

    初礼心疼地望着司夜染:“大人……皇上这是将千古骂名都推给大人你啊!此后史书无人说是皇上的授意,只会记录下是大人、是西厂刑上亲王,无法无天。”

    司夜染笑了:“史书永远都是一家言,更仅仅是文臣一家之言,皇上在乎,本官从来不屑。他们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便怎么写,总归,本官办好自己该办的事也就是了。”

    初礼心下暗暗疼痛。从前年纪小,他不甚明白为何司夜染在皇上面前那般驯顺,他总觉得大人是该将皇上拉下龙座的人,大人应该再威风一些才是……只有渐渐长大之后,将大人的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他才明白。

    哪个少年人不想意气风发,不想桀骜不驯?反过来,只有将千万锋芒都藏住才是最难。而大人以如此年纪便在皇上面前忍得住,是因为大人看得清,他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明白皇上原本是个何样的人。

    也唯有大人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才换来建文一脉的平安顺遂。如果没有大人这面巨大的挡箭牌,可能这一脉人早已都不在人间。

    皇上城府太深,深不可测。可是他将自己完美地藏在了众人看不见的宫禁里,便也没几个人能知道。

    大人这般替皇上背尽天下骂名,便是将来还有机会问鼎皇位,却因天下滔滔,民心难聚,于是登基的机会便反而会更加渺茫了。

    古往今来,终究是得天下易,驭天下难。皇上名为倚重,放更大的权势给大人,便也等于同时截断了大人的路。

    初礼一口酒吞下去,眼中已是滚烫。

    他撩袍向司夜染跪倒:“大人,奴婢去了。大人放心,这件事奴婢一定办好。”他伸手捉住大人的袍摆,低低道:“奴婢定不叫皇上称心如意。”

    司夜染却只淡淡一笑,俯身拍拍初礼肩头:“小礼子,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记住。”

    .

    司夜染安排人去办简王的事了,皇帝便觉着冷,光是地龙里的热气仿佛也不够他取暖,便叫张敏又拢来几个火盆,前后左右地都烧着。

    张敏不放心,便请求:“皇上不如叫老奴去请太医来瞧瞧,光是这么用火烤着,终究不是事儿。”

    皇帝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茫然地望向殿门外,望向京师,望向他掌中的大明江山。

    他摇摇头:“张敏啊,你说朕可该怎么办?除了先代宁王,却还有简王;就算再除了简王,可还有小六……他们为何一个个地,都想算计朕,都想将朕的江山夺走?”

    “宁王,是朕的叔叔;简王,更是朕一奶同胞的至亲手足……他们都是朕的亲人啊,却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张敏噗通跪倒在地,用力叩头:“请恕老奴的罪,皇上,这一切都是源于一事——便是皇上至今没有太子。国无储君,天下不安啊!”

    皇帝哆哆嗦嗦抱紧自己:“……你是说,朕终究得生一个儿子了,是么?”

    皇帝茫然望向殿顶藻井:“可是贞儿,已经无法为朕诞育皇子。朕若决定这么办,她该有多么伤心?”

    -

    【今天还是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387.23绝不会坐以待毙

    每隔几天,大包子便会到内书库去探望吉祥。自从吉祥受罚之后,大包子亲眼见着吉祥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急在心上,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知道吉祥爱打听乾清宫的事儿,便将乾清宫里的大事小情一股脑地都讲给她听。她却叶儿大多数都只是恹恹地听着,一言不发,目光空洞。

    最后,大包子只好说到了张敏劝皇上诞育皇子的事,吉祥才将目光从杳远的地方收回来,空洞的眼里有了几丝微光,偏过头来望着他妗。

    大包子便讲得更起劲:“皇上明摆着是动了心思,可是却还舍不得贵妃伤心罢了。可是贵妃娘娘年纪终究是大了,皇上为了大明江山,迟早还是会另宠其他娘娘的。也不知道这后宫里哪位娘娘即将飞上枝头呢。”

    吉祥心下便又是本.能地一紧,心中的那算盘立即哗啦啦拨,一个一个估量可能得宠而诞育皇嗣的嫔妃,想着该如何一个一个去接近,一个一个叫她们生不出孩子来……

    可是想着想着,她自己都怔了。她这是在干什么,啊?

    从前是为了司夜染,是为了叫皇帝彻底绝后,是为了叫他将来有机会顺理成章重夺皇位,所以她在宫里要这样做;可是现在呢,司夜染已经与她恩断情绝,她又为什么还要这样想?

    呵,呵……不光不应该这样想,她甚至还应该反过来想。

    从前为了他,不是不叫皇帝生出儿子来么?那么现在她倒应该希望皇帝能生得出儿子来,而且那个儿子一定要能战胜司夜染,一定要将皇位把住了,不叫司夜染夺走跬!

    不光是皇位,她还希望那个孩子能替她报仇。不光毁了皇帝和贵妃的感情,也要毁了司夜染和兰公子!她要叫他们都生不如死,一日一日都沉沦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中——便如她今天所体会的一样。不,要比她更惨、更痛!

    她面上的神色变幻,叫大包子看得一惊。大包子伸手在吉祥眼前晃晃:“吉祥,你在想什么呢,啊?”

    吉祥一震,目光对上大包子,凄楚却坚定地微微一笑:“大包子,我没事。我再也不会有事了,我再也不会当那个被小小女官都能踩在脚下的那个软弱的吉祥。”

    .

    临近年下,兰芽却又生了一场病。

    这一回巴图蒙克说怕兰芽将病过给孩子,大过年的不吉利,便没叫满都海贴身照顾,而是由他亲自照料。

    幸好大夫说还是并无大碍,主要还是兰芽不适应草原的气候,是冻的累的,只需好好休养,散散心中的郁结便没事了。

    莫日根送走大夫,巴图蒙克便一把抓住兰芽的手,蹙眉道:“我都不叫你去那么偏远的地方送银子,你不听,非要去。瞧,冻着累着了吧?”

    兰芽藏住心中的真正缘故,只努力微笑:“那是做善事,便是冻着累着了,我也愿意。”

    这么陷在草原深处,见不着虎子见不着使团,也不知究竟如何才能顺利带着兄长、雪姬还有使团逃离草原,不知何时才能与大人相见……更不知道这一分开三个月,他在京师好不好。

    扳着指头算着日子,除夕越来越近。他那时还许下诺言,说要带她去看红衣大炮打出来的焰火……终究是,看不成了啊。

    这般越是提醒自己不要着急,却反倒越是心急如焚。内里心焦,外头受了风寒,这便这么发作起来,怎么都压不住。

    巴图蒙克瞧着她烧得通红的一张小脸儿,长叹一声:“我该怎么做,才能叫你开心些?”

    兰芽想了想,便笑了:“我想要两个人,就是不知道大汗肯不肯给。”

    巴图蒙克眯起眼来:“两个人?你兄长,还有——雪姬?”

    兰芽抬眼静静凝望着他的眼睛,继而垂下眼帘去悄然一叹:“我不是要见他们两个。我知道大汗对我的疑心还在,我若想见他们两个,只会惹大汗不快。所以大汗放心,我要的人,不是他们。”

    兰芽眼睫轻颤,眼圈儿已是红了:“可是终究到了年下,快过年了。我从前在大明,就算家门遭难之后,好歹过年也还有人陪着我,不至于我一个人儿……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虽说十分十分想念兄长,可是我不想惹大汗不高兴,所以我只想见另外两个人。”

    “他们都是小孩儿,他们什么都不懂。我就想叫他们来我身边儿,陪我一起过个年。大汗你能不能答应?”

    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深深扯痛了巴图蒙克的心:“你想见谁,说。”

    兰芽听见了便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他,目光晶灿,破涕为笑:“大汗当真肯答应我?”

    “嗯哼。”巴图蒙克皱了皱眉:“你说的对,大年下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场病刚好,这就又病了。你的病根儿在心里,我看得懂。”

    兰芽便笑了:“多谢大汗——我想见的人是双宝和三阳!”

    巴图蒙克细细凝望她容颜,轻轻伸手摸了摸她面颊,用指尖擦掉她眼角还未干的泪痕,终是点头一笑:“好,我这就

    叫人把他们两个给你带来!”

    “太好了!”

    兰芽横了横心,便一头扑进巴图蒙克怀里,主动伸手抱住了他肩膊……

    曾经他连身上的香都用的跟大人一模一样,都曾经能骗得过她。可是此时他怎么却改了?她宁愿他还是扮成大人的模样——那样的话,她主动扑过来心下还能好受一点;那样的话,至少能叫她再从他身上闻见大人的气息。

    大人,大人……她是真的,好想他。

    .

    仅仅一个拥抱,巴图蒙克便已按捺不住。

    他将兰芽小小的身子一把紧紧拥入怀中,垂首去咬她的唇。

    兰芽适时别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巴图蒙克这才深吸口气,起身退后:“对不起,对不起……你身子不好,我不应该这样心急。”

    兰芽则红着脸,含羞带笑地钻回皮毛被子里去。

    只是,方一钻进,她脸上的羞涩和微笑便已尽数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声流下的泪水。

    巴图蒙克出了帐篷,握住腰带遥望岳兰亭的毡帐。思量了良久,终于吩咐莫日根:“你去告诉岳兰亭,叫他寻个日子来见见贵客吧。在他决定之前,可以叫他帐篷里那个女人先来陪陪她。”

    .

    雪姬人未到,声先到。

    她妩媚的笑声随着她的人,从外头一路伸进帐门来。兰芽听着,面上便有些绷不住:“你这人!肚子里有了我哥的孩子,你还跟外头那些人调.笑?”

    雪姬掐着腰盯着兰芽,便忍不住笑起来:“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调.笑?岳兰芽,你别忘了我是什么出身,我甚至还为了你而伺候过怀仁!怎么着,就因为我肚子里怀了你岳家的种,你就希望我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再告诉你一遍:老娘的孩子自己生,自己养,不会姓你们岳家的姓,也不会给你们岳家抹黑,你放心!”

    兰芽惭愧不已,一把攥住雪姬的手:“好姐姐,你饶了我这一回,我下回不敢了。我听不惯你跟他们调.笑,实则也是因为我明白你的心——你心里是有我哥的,是不是?只是我哥伤了你的心,于是你才故意这样做给我哥看,你想叫我哥以为你不在乎,是不是?”

    雪姬眼波一颤,便猛地别开目光去:“你别想太多了,我心里有什么你哥啊?老娘若想要男人,多的是!”

    “老娘之所以跟你哥睡,怀了你哥的孩子,只是为了完成大人的嘱托,尽力看顾好你哥罢了。这跟老娘自己的心,半点都不关联!再说,你哥那死脾气跟谁都不结交,若我再不出来调.笑一番,这草原上发生了什么事,你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兰芽听得叹息,“说来说去,你实则为的还是我哥。好姐姐你的心我都明白,来日我一定给你讨回一个公道来。”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兰芽忍不住问:“在你心里,会不会对我嫂嫂……暗有怨怼?”

    “你说什么呢!”雪姬忽地一把推开了兰芽:“我怎么会!”

    兰芽实则也是想帮雪姬开解开解,却没想到雪姬的反应会这么大,反倒被吓了一大跳:“雪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雪姬连忙摆手:“你放心就是。我绝不会怨恨她,我也绝不会——抢走她的男人。”

    兰芽越听越奇怪,“雪姐姐,不瞒你说我嫂嫂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知道!不用你说!”雪姬竟又激动起来。

    兰芽便越发疑惑,忍不住低低问:“雪姐姐,你是不是——认得我嫂子?”

    -

    【稍后第三更~】

388.24我只想要你知道 我不疼

    乾清宫。

    太后忽然发了疯一样地冲进来。张敏上前想拦着,却被太后一个耳光给扇翻在地。

    皇帝便迎出来,亲自将太后迎进内殿,叫张敏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

    皇帝内心的波澜早已翻涌过了,于是今天他面对着母亲,眼中已然一片平静。

    他甚至面带微笑,柔声问:“母后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见儿子,是想念儿子了么?跬”

    “哀家想念你?”太后盯住皇帝,仿佛听见他说了一个什么天大的笑话:“哀家怎么会想念你?哀家真后悔当初怎么没一把卡死你!”

    皇帝倒没意外,依旧淡淡地笑:“儿子知道今儿母后来,定会说些从前从未说过的实话。于是儿子已提前将他们都撵出去了呢,母后今儿想说什么就都说出来,儿子洗耳恭听就是。妗”

    太后也自知失言。眼前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更是一国之君。

    太后便哇地一声哭出来:“你既然还记着你是哀家的儿子,那你就也不该忘了简王是你的亲弟弟!哀家只得你们两个儿子,你们两个本该彼此好好扶持不是么,你怎么忍心对你弟弟下了那样的狠手,啊?”

    皇帝依旧平心静气,唇角含笑:“母后说什么呢?儿子怎么听不明白了?简王他,究竟怎么了?”

    太后愣住,连退三步:“别告诉哀家,皇帝你什么都不知道!西厂的人去了汝宁府,刑枷简王,逼迫简王承认谋逆大罪!简王不认,竟受了刑……最后西厂那般奴才竟然胆大妄为到将简王府院墙加高三尺,将简王活生生圈禁在了府中;府门加锁,锁眼灌了水银,扬言若简王一日不认罪,便一日不会开锁放人;若简王一辈子不认罪,便会被活活圈禁死在府中!”

    皇帝完美地一怔,宛若真的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母后别急,叫儿子问问小六。他们西厂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太后死死盯住儿子,失望得站立不稳,跌落在座中:“皇帝,你演的一出好戏!”

    皇帝依旧平静含笑:“母后当真冤枉儿子了。母后也知道,儿子将西厂交给小六,为了方便他们办案,准予他们抓人、过堂都可不经法司,甚至可以先斩后奏。西厂的人在汝宁府先这么办了,却还没将消息给儿子传回来,儿子身在深宫大内,便无从听说。”

    皇帝走过来轻轻为太后捶背:“儿子倒是好奇,同样跟儿子身居宫禁的母后,怎么会这么耳聪目明,竟然会比儿子这个当皇帝的还更早知道消息?那是不是说,母后背着儿子,早就跟简王暗中保持交通呢?”

    太后闻言便一震,眯起眼睛望向儿子。

    事已至此,不必虚话。太后便怔怔问:“莫非,你都知道了?”

    “儿子知道什么了?”皇帝含笑问:“母后想问儿子什么,怎么不说得明白些?”

    太后一声哽咽,泪便又滚落下来:“那不怪简王,不是简王自己要求的!是哀家,是哀家存了这份儿心,是哀家派人去叫简王早做准备——皇帝你要怪就怪哀家,要刑就刑哀家,不要折磨你那可怜的弟弟。”

    “母后说什么呢。”皇帝亲自将太后已经凉了的茶倒了,又换上一杯热的:“太后是朕的生身母亲,朕以孝治天下,怎会怪母后,罚母后?朕以孝养太后,为天下表率,朕心下对母后只有无尽的尊敬与爱戴。”

    太后一口气好悬背过去,伸手把住桌案才勉强撑住。

    “哀家懂了,懂了……你顾忌着你这皇帝的脸面,你不能对哀家做任何事,于是你便将怒火都撒在简王身上。你明知道他什么都没做,可是你却也叫西厂那班奴才那么低折磨他!”

    “皇帝,他是你的亲弟弟,他是咱们大明朝的亲王啊。你怎么能叫西厂那班阉人那么对他,啊?”

    皇帝这才缓缓摆了摆衣袖:“母后不必这么夸张。简王今日所受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受几下刑,圈禁在王府里,锁眼儿里灌了些水银而已——这从前便是先帝在南宫也承受过啊。先帝是皇帝都能承受,怎么简王一个亲王反倒不行了?”

    皇帝抬眼望着母亲。母亲哭得一脸狼狈,全然不是平常的模样。可是她的泪却只是为了简王而流,而不是为了他。甚至他都能想到,若是他死了的那一天,他的母亲也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反倒会欢欢喜喜迎接他的弟弟入朝,亲自送他的弟弟登上他原来的皇位。

    在母亲心里,他纵然贵为九五之尊,却永远都比不上弟弟。

    这样想想完,他的心便更加平静:“再说简王现在受到的待遇,本是他从小便受惯了的。简王出生于南宫,彼时母后正陪着父皇被景泰囚于南宫,那南宫不就正是加高了院墙,门上灌了水银么。”

    “于是,母后又怎么能说是朕在折磨简王?朕只是叫简王返璞归真,回到他该站的位置去罢了。再说就算他是亲王,他也首先是朕的臣民。朕才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怎么就不能这么对他?”

    皇帝转了转脖子,冷漠地望着太后:“朕

    已是仁至义尽,留下他一条命在,还不都是顾念着他是朕的亲弟弟,而母后是朕的生身母亲。”

    他走过来缓缓跪在太后面前,将头歪在太后膝上:“娘……只要您好好地当朕的娘,只要您叫儿子有机会克尽孝道,那儿子就心生欢喜。只要儿子心生欢喜,便自然会爱屋及乌,惠及自己的亲弟弟。娘说,是不是?”

    太后大恸,却已明白,不能再乱说一个字。

    可是她心下终究愤懑难平,便幽幽道:“皇帝,你怎么处置你弟弟,哀家都不怪你。只是你不该叫那班奴才去这么糟践你弟弟!”

    “是呢,娘说的对。”皇帝在太后膝头满足地闭上了眼睛:“那班奴才惹太后生气,儿子便自然不会轻饶了他们。娘放心,儿子定然重罚不饶。娘可开心一点了吧?”

    .

    处置了简王,又这么多年第一次头靠在母亲的膝头睡了一个安稳觉,皇帝醒来只觉心情大好。

    他心情一好,就想画画儿。

    张敏年纪大了,无法在画案前站三两个时辰地一直伺候,皇帝便叫大包子来。

    皇帝又画他最爱的《一团和气图》。心里和气,画上便也跟着和气。他最喜欢这样的和气了。

    画着画着,他忽然偏首望了一眼,抽了抽鼻子。

    大包子有眼色,忙问:“圣上有何旨意?”

    皇帝便又抽了抽鼻子,方觉那香气竟然是来自大包子身上,便停了笔问:“包良,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大包子也一怔,忙搁下笔洗水盂,从怀里摸出哥儿小小香囊来。香囊用料素朴,也没什么绣工,穗子打得也不算精致,却胜在一股迥异于宫廷用香的朴拙恬然的香气来。

    这本是那天大包子见过了吉祥,吉祥随手指着他的香囊说是旧了,她再给他做一个吧。用料和手工什么的都是淡雅,大包子便带在身上了,没想到皇上今儿竟然问起。

    皇帝一把抓过那香囊来,用力吸着那香气,便连画笔都扔了,一双眼灼灼地盯紧了他:“说,这是哪儿来的?!”

    大包子一惊,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心里嘀咕:这香囊不可能有问题呀,否则以张敏的鼻子早就给闻出来,早就不让他带着了。御前伺候的人,衣食住行各种物件儿都极其小心的,就怕撞了皇上的忌讳。可是今儿在这是怎么了?

    外头人都是耳聪目明的,早就听见了皇上动静不对,一溜烟儿跑去找张敏。张敏赶紧赶过来,一瞧也吓了一跳。赶紧接过皇上手里的香囊嗅了嗅,不见任何异常,便替大包子求情:“皇上,这孩子不懂规矩。不如老奴掌他几个嘴巴……”

    皇帝眼中的邪光却更盛:“不是这么回事!朕必须要知道这香囊是哪儿来的!”

    张敏也吓坏了,伸脚踹了大包子一脚:“皇上问呢,你还不赶紧说!”

    大包子不敢再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这香气皇上闻着特别,可能也只因为吉祥是大藤峡来的。她养的花草总归跟宫里的不一样,她制香的配方也跟宫里的香方不同。”

    皇帝眼中幽幽一转:“你是说,她也是大藤峡来的?”

    “是!”大包子赶紧叩头。

    皇帝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了些,他深吸口气:“现在,这个女史在何处当差?”

    大包子便也一五一十地说了。

    皇帝眯起眼来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内书库,朕倒是当真有些日子没去了。包良啊,不如明儿你陪朕去走走。”

    .

    西厂。

    司夜染正在办公,忽地呼啦啦涌进几个内官来。当中两人将房门一关。

    这里是西厂,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殿,于是纵然是宫里的内官也都不敢来造次。可是今儿……司夜染便笑了,扬眸看向那随后走过来的老太监。

    “原来是怀德怀公公。今儿怎么拨冗到晚辈的西厂来了,不知有何见教?”

    怀德现在是太后清宁宫的总管太监,对司夜染也客气,却一脸的为难:“咱家今儿是奉太后懿旨而来。司大人啊,你也明白咱家有难处。”

    司夜染便起身:“不知太后有何懿旨。”

    怀德先道了声得罪,然后一努嘴:“动手!”

    呼啦啦上来几个太监,左右按住司夜染手臂。司夜染眯了眯眼,没有挣脱。

    怀德亲自走上来,怀抱廛尾:“太后懿旨,掌西厂提督太监司夜染的嘴。”

    司夜染听见便笑了:“既然是太后懿旨,奴侪岂敢违。德公公也不必为难了,动手吧,早早回去向太后交差。”

    怀德便又拱了拱手,然后突然抬起手来,左右开弓,结结实实扇了司夜染二十个大嘴巴!

    因是太后懿旨,司夜染没敢运气抵抗,于是二十个嘴巴抽下来,他已嘴角淌血。左右松了手,他一下子伏在桌面上,咳嗽了半天起不来。

    怀德又赶紧上前作揖,百般道歉。临走

    前却说:“咱家明日再来。”

    司夜染笑了,霜面血痕,森如鬼魅。

    太后不是只赏给他这二十个嘴巴,而是每天二十个,一直打到太后满意为止。

    简王的恨,太后不能将皇上怎么样,可是拿捏起他来却是小菜一碟。

    他含笑跪倒:“奴侪谢太后的恩赏。”

    所幸他们都不在身边儿,他们都看不见。这点子苦,便叫他自己扛。没什么扛不了,也没什么忍不下。

    他知道这每天的二十个嘴巴不过刚刚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只会愈演愈烈。他不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为他难过。他要自己一个人全都默默地忍下来,含着笑。

    .

    .

    三日后,双宝和三阳终于被带到了威宁海。

    一进门,两个小孩儿便都扑上来,抱住兰芽,哭成一团。

    兰芽赶紧拍着他们后背:“哎,别哭了,都给我擦干眼泪。记着,从现在起,都给笑。不光对着本公子,对着这帐里帐外的任何一人,你们都得给我没心没肺=地笑,听见没有?”

    三阳是实心眼儿的孩子,一抹眼泪才发现兰芽的装束不对,忍不住伸手去拽兰芽头上垂下的麻花辫子。辫子上装饰着串串的红珊瑚珠子,一拽便叮呤当啷,清脆好听。

    “哎?公子也梳了辫子哎?好奇怪,草原的男人也梳辫子的,不过不戴这么多珊瑚珠子。”

    双宝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双宝更明白些,他看得出公子现在穿的是——女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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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9.25别急,我们慢慢等(更1)

    瞧出双宝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儿,兰芽红着脸叹了口气:“算了,就不瞒着你们两个了。你们瞧见的没错:本公子,实际上就是女人!”

    双宝就算已经隐约猜着了,听见兰芽亲口承认还是吓了一跳;那实心眼儿的三阳就更是吓得一p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连连后退。

    兰芽瞪他:“你干嘛呀?看见活妖精了么?”她自己说完也笑,她自己这是干嘛呀,把自己形容成活妖精?她便忍不住莞尔,抬手拨了拨左右辫子上的红珊瑚珠子,俏生生朝他俩望过去:“我换上女装,可还好看?”

    双宝先反应过来,忙使劲点头。却终因男女有别,便红了脸,不敢多看,垂下头去妗。

    三阳却哇地一声哭了:“不好看!公子,我还要你当我的兰公子,我不想让你变成女人……”

    兰芽这个叹气,伸手叫他:“你过来,到我近前儿说话来。”

    三阳便手脚并用爬过去,呜咽不止:“公子是不是还跟二爷有心结?二爷从前没完没了地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成个女儿家,于是他私下里净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公子那会儿还没来咱们灵济宫,于是奴婢从前也在二爷身边干过粗活儿,就没少了见二爷穿着女装在他自己院子里晃荡。”

    “难不成公子……竟也犯跟二爷相同的毛病,甚至更甚,便直认自己是女子了?跬”

    兰芽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

    藏花,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兰芽叹了口气,冷不丁伸脚踹了三阳一脚:“别胡说了。你呢要说聪明也挺聪明,可就是总把那聪明劲儿使到岔道儿上去了!也都赖大人,干嘛叫你‘三阳’呀,瞧名字上就天然带一三岔路口。”

    兰芽叉腰瞪着他:“再正告你一遍:你家公子我,就是个女子。跟二爷妆扮来的不一样,就是天生的女子!”

    三阳这才一揉脑袋:“那以后不能叫兰公子了,该改口叫兰姑娘了吧?”

    “滚你的!”兰芽笑骂:“你又滥用你那聪明劲儿。现在不该是你聪明的时候,你就别瞎聪明!我是兰公子,从今往后永远都是兰公子。”

    双宝和三阳两个傻小子互相对视一眼,半天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兰芽便叹了口气,坐下来,伸手将他们两个一左一右都揽到身边儿来:“实则我也对不住你们,瞒着你们这么久。我向你们道歉。”

    双宝和三阳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连连摆手。三阳又来聪明劲儿了:“我就说公子怎么没回洗澡都只叫我把热水放在门口,不叫我给提进去呢。”

    三人终于又抱在了一起。兰芽忍住眼中酸涩,努力微笑:“真好,你们两个来了,我就又不是孤身一人了。”

    三个人哭哭笑笑说了一会儿话,兰芽忽然起身,悄然走到帐门口左右望望,又沿着帐篷底边儿绕着帐壁走了一圈儿,确定隔墙无耳,这才回来。压低了声音问他们两个:“你们两个从使团到威宁海,一共走了多少里?”

    他们两个都摇头,双宝说:“我们一路上还被蒙上了眼睛,连昼夜都分不清。”

    兰芽轻轻咬牙:“这么谨慎。”

    随即一拍掌:“不过他们却忘了还有我在呢。我还是算得出!”

    双宝眼睛一亮:“公子的意思,是要计算使团与威宁海的距离?”

    兰芽点头,抓出算盘开始计算。

    从她跟巴图蒙克提出要求,到双宝和三阳到她眼前儿,这当中经过了三天。她上回跟莫日根一起出去散银子的时候,闲聊的时候询问过蒙古马的脚程。虽然马匹本身也有优劣之分,但是巴图蒙克派去姐双宝和三阳的必定都是快马,那就差不多是一天能走两百里。如此计算下来,就知道了使团与威宁海的大致距离。

    且草原人扎帐有自己的规矩,必定要在附近有水源的地方。使团人员庞大,再加上还有看管他们的草原人,这数千人的饮用水便必须找到一个比较大的海子。

    这样合计起来,距离威宁海大致六百里左右的、比较大的海子附近……那就好确定了。

    看着兰芽认真计算的模样,双宝轻声问:“公子在筹划?”

    兰芽点头:“草原太大,咱们大明百姓进来最容易的感觉是眩晕和迷失。于是便总是觉得逃不出去,没有希望,渐渐放弃了抵抗。可是如果心里有清楚的数字,便不会慌乱了。”

    三阳便是一声欢呼:“公子是要带着咱们逃出去?”

    兰芽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在设计一个更大的。”

    .

    双宝和三阳这两个孩子来了,巴图蒙克的态度也有不同。因为中途巴图蒙克曾经见过双宝,对这个孩子的胆色和聪明劲儿很有防备;反倒是那直心眼儿的三阳,不久就能在帐外跟一帮草原的小孩儿打成一片,反倒没有任何人对他起防备。

    兰芽便将双宝拘在身边儿,反将三阳撒了欢儿,叫他尽情玩儿。

    双宝看得明白,陪

    着兰芽坐在草原里,看三阳跟那帮孩子摔跤,便轻声问:“公子是要栽培三阳了吧?”

    “嗯。”兰芽笑起来:“我本担心这孩子太鲁直,所以在京师的时候一直就没敢用过他。谁叫咱们大明人都个个太善于耍心眼儿呢,三阳会吃亏。可是却没想到他的鲁直到了草原却正派的上用场。”

    远远瞧着三阳,这小孩儿开始还不太熟悉草原摔跤的技巧,吃了几天的亏,每晚回来都是鼻青脸肿高的。兰芽便问他:“明儿还出去玩儿么?瞧摔得这么惨,不如明儿跟公子我在帐里学画画儿吧?”

    三阳愤愤起身:“自然还出去!”

    再过了几天,三阳已经开始反败为胜。可是他脸上挂的彩反倒也更多。草原的孩子毕竟欺生,有时候见一个打不过,便几个一拥而上将三阳压趴在地;裁判更是偏向。

    他那几个晚上回了帐篷就委屈得哭,说倒不怕自己受委屈,可是他们凭什么就连大明一起给骂了?

    这样的三阳倒叫兰芽想起了自己。那回扮成小书童来草原,明明自己根本就不会骑马,更是从小到大连马背都没爬上去过,可是就为了这样一口气,愣是自己不管不顾地爬上了马去。

    她拍着三阳绷得登紧的小肩膀说:“都说人活一口气,可是你明白何时该忍下这一口气么?人活着就这一口气,若再不值得的小事儿上用尽了,那人就没机会再遇上大事儿,没机会将自己那一口气去办大事儿了。”

    三阳一脸的不甘心:“公子的意思是叫奴婢忍?”

    “忍。”兰芽拿着针线,亲手将他袍子上被撕破的口子给缝好:“其实这算什么,接下来还要有更难忍的。比方说那帮孩子会慢慢知道你是阉人,他们便肯定还要拿这个奚落你……到时候难不成你要一头撞死不成?”

    “这里是草原,咱们是大明的百姓,两方水土两方人。他们擅摔跤,因为他们是草原人;咱们不善于摔跤,可是咱们有诗书礼教,你随便背诵几首出来,便够他们干瞪眼的。”

    “至于成为阉人,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不是你的错。他们若拿这个取笑你,你便也挑他们身上见不得人的,同样笑回去好了。别听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傻傻地只按着他们画好的道道儿走,你得把主动权掐在自己手里。他们定一条规矩,你得回敬一条规矩,这样才能公平,才能保护住自己。”

    三阳听得似懂非懂,可是兰芽那笃定平静的目光却给了他鼓舞。他便一握拳:“公子你瞧着,我早晚将他们都一个一个打趴下!”

    兰芽便笑着瞅双宝:“瞧他这股子虎劲,倒叫我想起你家虎子将军来了。他怎么样,被困在那儿,有没有跟三阳一样儿犯虎劲?”

    双宝便笑了:“不瞒公子,要叫公子失望了。虎爷半点都没急,更是规束咱们,谁都不准跟草原人急,更不准轻易跟他们发生冲突。”

    兰芽听罢欣慰而笑,垂下头去将线脚咬断。

    虎子,长大了。

    于是她眼下的这盘棋,便更敢有了胜算。

    .

    傍晚又是一场风雪。兰芽哄着双宝和三阳多吃两口羊肉,捏着鼻子也多喝几口奶茶。

    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参见岳将军。”

    -

    【稍后第二更~】

390.26你藏在我袖口里的秘密(更2)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兄长忽然就这么来了,还是叫她紧张地攥紧了指尖儿。

    那十根指尖儿,根根冰凉。

    兰芽便撵那两个,叫三阳出去跑远一点玩儿去,叫双宝就在门口守着。若是有人来了,叫他们两个不必拦着,便远远近近唱一首“敕勒川,阴山下”就行了。

    双宝和三阳一前一后地出去,到门口都是顿了一下。

    兰芽看得是又紧张,又欣慰妗。

    紧张是因为,能叫那两个小孩儿停下的缘故,一定是兄长身上的气势迫人,说不定还有那张用面具遮着的脸;

    欣慰则是因为,包括三阳那鲁直的在内,也都学会了用眼睛去观察,而不急着用脚去跑跬。

    帐门一开,岳兰亭终于走进了兰芽的视野。

    兰芽站起来,早已泪眼朦胧。

    那个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人,是自己的兄长,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岳兰亭。

    从前的岳兰亭,文华惊艳、武艺绝伦。白衣的男子,一杆银枪,利于湛湛青空之下。见过的人无不称赞他文武双全,乃是当世俊杰。

    彼时的她,就算从小在画艺上颇有些小小名气,可是那声名却完全不能跟兄长相比。她永远都是仰望着兄长的光芒,崇拜着兄长的风采。

    可是此时那个向她一步一步走来的,却是个疲惫的男子。他身上穿着白鹿皮袍,纵然行走之间依旧行云潇洒,却——已经找不见了从前的飘逸出尘。

    而他的脸上,那原本俊美绝伦的脸上,却被一张狰狞的牛皮面具所覆盖。

    从前那文武双全、倾城绝艳的兄长,已经不见了,再也不见了……

    兰芽一声哽咽,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岳兰亭:“哥——”

    .

    岳兰亭也紧紧闭住眼睛,忍住想要伸手抚摸她发辫的渴望,代之以攥紧双拳,垂下了身侧。

    兄长身上的疏离再明白不过。

    兰芽再紧紧地抱了兄长一下,便毅然松开手臂,退后一步,抬眼望过去。

    她流着泪,声音却已平静下来:“哥终于肯来看我了。快请坐。”

    岳兰亭便径直绕过兰芽,走到饭桌边坐下。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羊肉和奶茶上,目光清浅道:“还吃得惯么?”

    兰芽便笑了,故意提了提腰带:“何止吃得惯,我还吃胖了呢!”

    岳兰亭挑了挑眉:“我倒意外。”

    “意外什么!”兰芽乐滋滋凑过来:“我当年偷偷跟着爹来草原,就早尝过这味道了。开始也不吃,爹便瞪我,说是我自己跟着来的,就是自找苦吃来的。到这儿就这个,不吃就饿着;饿时间长了就饿死。爹说到时候他大不了帮我马革裹尸还。”

    这个时候,也许说起爹爹,说起从前的过往,才能叫兄长多少放下一点心防吧?

    岳兰亭便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那时候你说失踪就失踪了,全家找你找翻了天。差点就惊动了官府,要贴榜悬赏去找你。幸亏爹在半路发现了,叫人回来送信。”

    兰芽吐了吐舌:“……哥,对不起呀。当年小妹真是太不懂事了。”

    说到这里,兰芽便更说不下去。后来跟着爹从草原回到家,进了大门娘就先要动家法,说这辈子从没打过她,可是这一回非打不可。那是她第一回见娘亲发那么大的火,她便跪倒等着挨罚,结果娘的家法劈下来的时候——却是兄长奔过来伏在她身上,替她挨了那一杖……

    兄长,永远是那个兼合了爹的守护、娘的慈爱的那个人。从前爹每当说过年事已高,说就怕看不见她出嫁时,她还曾没心没肺地说过,“不怕,还有哥。”

    可是这一路走来,她却还是与哥越走越远。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岳兰芽,哥也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兄长……所有的一切,便是从那一夜开始。那晚之后她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也再也找不见了从前的兄长。

    可是她现在,却连对那一夜的恨,都守不住了。

    所以哥怨她恨她,她又有何话可说?

    .

    兰芽难过地垂下头去,岳兰亭也捉住奶茶狠狠倒入口中。

    本该最最亲密无间的兄妹,这般久别重逢,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话题,能叫他们不再碰触到从前的悲伤;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能叫他们暂时放开彼此的心结?

    兰芽便狠狠吸了吸鼻子,抬眸一笑:“哥,我见过雪姬了。恭喜哥。”

    “住口。”岳兰亭却砰地将手中的奶茶杯墩在桌面上。杯中的奶茶溅了出来。

    是听雪姬说过哥的态度,可是这么亲眼看见哥眼中的疏离,甚至是——厌恶,兰芽的心还是狠狠一冷。

    她自己都已如此心寒,若是换了雪姬,日日面对哥这样的态度,那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哥你凭什么这么对雪姬?你对她不公平!”

    “我对她不公平?”岳兰亭眯起眼来:“是她自己黏上来,我怎么推都推不开!你还要我怎么对她公平?难道还要明媒正娶?笑话,她是个欢场女子,我岳家怎么会明媒正娶一个欢场女子?!”

    兰芽尽力压抑音量,低低喊道:“她不是非要高攀你,她那是为了救你的命!哥,她是欢场女子不假,可是她不是普通的欢场女子……她不光救了你,她也曾经救过我!”

    岳兰亭霍地抬起眼来:“她不是普通的欢场女子,难道她就不是欢场女子了?只要是欢场女子,她就没有资格进我们岳家的门。”

    “至于说她救过你,她又是什么时候、因何事救过你?”岳兰亭哼了一声:“怕是在你到了司夜染那阉人身边之后的事,又是因了司夜染那阉人才救了你吧!”

    兰芽悄然攥紧指尖。兄长对大人的恨,依旧这样鲜明,并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有半点的减轻。

    她便忍不住怆然一笑:“哥,既然你这么厌憎雪姬,那你当日在南京又为何要救下雪姬?你何不让她跟大人一起吊死在城墙之上?”

    听她这么问,岳兰亭便眯眼望来:“你想说什么?”

    兰芽摇头苦笑:“哥,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雪姬了:你们,是不是早就相识?”

    兰芽这话压低了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

    “呵呵,呵……”岳兰亭忽然冷笑起来,退后冷冷盯着兰芽:“你想得太多了。我捉住她,不过是想要捉住司夜染一条把柄。她既然是司夜染的人,我便早晚用得上她。仅此而已。”

    兰芽便心下又冷又痛:“你只想着要利用她,可是她却是用她自己全心全力地去救你!哥,人非草木,不能这样无情!”

    岳兰亭一皱眉,起身便走:“我就知道你我二人见面不如不见。既然如此,我便懒得与你再说。便辜负大汗的一番好意罢!”

    兰芽却两步奔上来,死死一把攥住岳兰亭的手臂。将一根手指塞入他袖口去。

    岳兰亭眯起眼来,兰芽指了指袖口,随即放声大哭:“哥,你不能这么对雪姬,你也不能这么对我!”

    外头三阳荒腔走板地唱起了“敕勒川,阴山下”,兰芽一皱眉,忙松开手。岳兰亭拂袖而去,帐门在草原的寒风中呼嗒呼嗒地颓然空响。

    .

    到了年下,巴图蒙克的赏赐便渐渐多了起来。林林总总,兰芽将收到的红珊瑚、绿松石、黄蜜蜡、白珍珠都欢欢喜喜地带在身上。其余的银子,便跟满都海商量,说想再送给那些贫苦的牧民去,也算行善积福。

    这事原本就是巴图蒙克同意过的,于是满都海也没拦着,只说到了年下终究不方便叫兰芽亲自出去了。

    兰芽便也急忙称是:“幸好从前伺候我的两个小孩儿来了。双宝我是日日都离不开的,三阳那混小子反正留在帐下也是天天出去惹事,不如将这个差事就交给他。一来简单,不用费脑子,适合他那个小笨蛋;二来那还能骑马,威风凛凛的,他也能撒撒风。”

    满都海一听是三阳,便也笑了。三阳天天跟一帮孩子在外头折腾,有几回还跟图鲁和乌鲁斯滚到一起去了,满都海便也这么知道了三阳的“威名”。

    直心眼的小子罢了。满都海便点了头。

    三阳一听兰公子终于派了他的差事,既高兴又紧张,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怕办不明白。

    兰芽一边给他一层一层套上厚厚的皮袍子,一边嘱咐他:“你就告诉他们说,别把这银子当成石头疙瘩。花出去了那才是银子,光搂在怀里就只是石头疙瘩。”

    -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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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1.27惊为天人(4.16第一更)

    花和尚继晓闭关一月,终于志得意满地向皇帝交差。那些交给他的赤铜、木炭,竟然真的变成了黄橙橙的黄金!

    点石成金的妙术竟然在眼前成真,皇帝自是大喜。当即下旨将继晓由僧录司“左觉义”之职进为“右善世”。

    继晓大喜,当即献上一丸金丹,号称是炼金之时同炉炼制而成,乃为真金精髓,陛下服用之后必定龙髓精进、无往不利。

    皇帝亲眼见证了点金之术的神奇,便对继晓深信不疑。他当即便服用下了那枚金丹,顿觉浑身微热,便在这冬日里亦不用穿厚服,额头反而微微见汗。

    张敏终究多提着一层心,便劝皇上召唤太医伺候在畔,每隔半个时辰给皇上把一次脉。连续几个时辰下来,太医都报说脉象并无紊乱,张敏这才放下心来妗。

    入夜到了安置的时辰,皇帝还是龙威虎猛,很是睡不着。张敏年岁大了,夜晚皇帝便不叫他守夜,而是用了越来越沉稳的大包子。

    皇帝说睡不着,想找两卷书看看。大包子将皇帝御书案上的几卷书都捧过来,皇帝却都一把拂开:“这都是板起脸孔来的书,朕白日里板着脸孔已是够了,晚间想翻翻杂书罢了。跬”

    大包子一时犯难,只得说:“不如奴侪到内书库去取几卷来。请皇上那拟个书单,奴侪一路跑着去。”

    皇帝便微微眯了眯眼:“……前儿朕说要与你到内书库走走的,后来被简王的事儿闹得就这么耽搁了。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朕今晚儿也睡不着。瞧着外头月色正好,朕就随你一同走这一遭吧。”

    大包子却噗通跪下了:“圣上这可使不得。这深冬寒天的,外头长街上还有雪。若是此时叫起宿卫的锦衣卫来,准备暖轿,怕又是兴师动众。圣上还是在宫里等着吧,奴侪一准儿快去快回。”

    皇帝自有皇帝的困扰,一言一行都被记录进《起居注》。若当真这么惊动锦衣卫出行,《起居注》里定然记下这么一笔。皇帝便伸手召唤大包子近前儿:“你柜子里头可还有没穿过的新衣裳?”

    大包子想了想,点头:“正巧到年下了,司礼监刚派下新衣裳来,奴侪还没上过身儿呢。“

    皇帝狡黠一笑:“给朕取来。”

    .

    一盏茶的工夫,皇帝已经穿戴停当。大包子吓得趴地下一个劲儿地磕头。

    皇上竟然穿了阉人的服饰,若被人知道了,那还得了!关键他还在身边儿,到时候自然没人会责怪皇上,却得说是他撺掇着皇上这么干的。到时候他就得被活活打死!

    皇帝看他那模样,就乐:“好了,快起来吧。朕该不该穿,反正也都已经穿上了,你这罪也抹不掉了。你与其还担那没用了的心,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帮朕遮掩过去就行了。”

    皇帝说完,自己对镜又照了照,满意地率先抬步就走。

    大包子赶紧拎了羊角明灯,没敢抱皇上的大氅,这便追了出来。

    乾清宫的各个门都已下了钥,这么临时出宫得有说法。大包子费尽唇舌,说皇上晚上要用功,急需内书库的几卷书;又连威胁带吓唬地说了许多,守门的才不得不开门放了大包子出去。

    两人出门时,那守门的还上下打量了皇帝一眼。幸好皇帝低垂着头,那门子也完全没敢往皇上那去想,这才顺利出了乾清宫去。

    一路有惊无险,到了内书库,大包子先一溜烟跑进去,叫吉祥赶紧起身儿,准备接驾。

    吉祥实则还没睡,听见大包子在门外急急的动静,便也是微微一怔。

    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一天还是来了。她已经没得选。

    她便抓过剪刀来,狠狠心捋出一绺青丝来,喀嚓剪断了。然后对着烛火,烧成灰烬。

    民间有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是她这一生却再没有机会与人结发,更别提恩爱。于是她便亲手将头发剪了,烧成灰烬,便也是从此绝了自己的那份儿心。

    皇帝在当院里站了好一会儿,大包子跑回来一个劲儿地磕头,说怠慢了圣上。

    皇帝便也笑:“无妨。现在站在这儿的也不是皇上,这不就也只是个小太监嘛。再说朕这一辈子从来到哪儿都是百官跪迎、后宫跪迎,还从未有过朕要立在当院里等着谁。”

    他两岁被立为太子,话还没学会说就已然被剥夺了享受童年的权利。从此围绕在他身周的是父皇被草原俘获的国仇,是叔叔想要抢夺他皇位的家丑,是他立为太子又被废、受人围观的耻辱……他的童年远在两岁那年便已经结束了。实则他偶尔也想耍耍孩子气,却一向没有机会。而今晚,他觉得自己自在的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这种感觉叫他觉着自由,他喜欢。

    皇帝说着孩子气地一笑:“不瞒你,朕实则从小也好奇你们内官的穿戴。你们司大人小的时候穿着的那件绿的衫子,好看得就像是秋水春山里走出来的小仙人。朕也特别喜爱那颜色,可是自己却不能穿,只能眼巴巴瞧着你们司大人穿。而朕自己也只有将他

    画下来解解馋。”

    “今晚儿上朕觉着自在,朕高兴。所以你叫朕站在这当院里等着吧。叫朕也体会体会什么叫‘有约不来过夜半’,什么叫‘月上柳梢,人约黄昏’。”

    既然皇上乐意,大包子便也放松下来。却也不敢全然放松,一边陪着皇上,一边儿还得留神望着吉祥屋子那边儿,盼着吉祥赶紧更衣出来。

    .

    就在此时,只听得月洞门那边叮咚一串脆响。宛若泠泠山泉破壁而出。

    负手望月的皇帝,还有跪在地上焦急扭头的大包子全都回眸去望。

    一缕凉风吹来,吹散天上轻云,月色如银呼啦泼洒而下,照亮了那小小的月洞门。月洞门内,一个身穿短袄短裙的姑娘姗姗而来。

    她没穿宫装,穿的是大藤峡的衣裳。她的一头青丝也没绾成古板僵硬的宫髻,而是左右垂下,松松编起,辫子周围露出簌簌的碎发,慵懒娇羞。

    而那叮咚的脆响则是来自她的颈子、手腕和脚踝。她戴着大藤峡特有的银铃,小小碎碎,走起来撞击不绝,宛若清泉银色的碎波。

    她整个人就宛如从山林里偶尔撞进凡尘的精灵一般,浑身上下都涤荡着一股山野的清风。宫禁红墙之中的压抑被她的到来一扫而空;宫里那些女子矫揉造作却千人一面按你的妆容,在她的淳朴天真之下,全成木雕泥塑。

    皇帝惊愣望住这样的吉祥,半晌无法出声。

    他按住心口。

    许多年许多年了,他又找回了久违的怦然心动。

    他便舍不得眨眼,眯眼深深地凝望住她,自己都不觉察地微微一笑。

    .

    大包子则被吓坏了,转头低低喊:“吉祥,你怎么穿着这个就出来了!这是冲撞圣上……”

    谁不知道剿灭大藤峡乃是皇上当娘刚登基时亲下的旨意,她这么穿着大藤峡的衣裳就出来了,难道是向皇上展示自己的不屈么?这不是找死么!

    吉祥却没理他,径自走到皇帝面前,也不下跪,反倒高高扬起头,直盯着皇帝的眼睛。

    “你就是皇上?”

    大包子当时吓得好悬没以头抢地,他膝行上前一把扯住吉祥的裙摆,使劲儿往下拽,叫她下跪。声音里都要哭了:“我的小姑奶奶,你千万不要造次啊!”

    吉祥却狠狠站稳了,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皇帝,膝盖半分都没软。

    皇帝没恼,反倒笑了,他紧紧凝望住眼前精灵一般的女孩儿,移不开眼珠。

    “没错,朕就是皇帝。你不怕么?你不跪么?”

    “我不怕,也不跪。”吉祥目光晶灿如九天寒星:“你说你是皇上,可是你却穿着内侍的衣裳。若真的是皇上,怎么会穿成这样,难道是想说自己跟内侍十一个样儿么?”

    “我若对着这样的人就跪了,我若跪错了呢?”

    吉祥心下对皇帝有刻骨铭心的恨,她便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讽刺皇帝。他纵然是皇帝,却是个生不出儿子来的皇帝,可不就跟内侍一个样儿么?

    皇帝听懂了,却笑了:“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朕这样说话!你难道就不怕,朕真的就是皇上么?”

    “就算你是真的皇上,我也不怕!”吉祥抬眸,目光如火。

    “如果要是怕了你,我就不穿这样的衣裳出来。皇上,我就要你好好看清楚,这就是大藤峡人的衣裳,这就是被你下旨灭族的大藤峡人的衣裳!”

    -

    【稍后第二更~】

28

    皇帝便也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垂头望住她眼睛:“你恨朕?”

    “是,我恨!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皇帝转了转颈子:“朕这宫里,与你一样跟朕有仇的人,不是你一个。便比如现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他曾是大臣之子,受了他叔叔获罪的牵连而被净身送入宫来,成了朕的内官。”

    “或者再往前推,功劳煊赫的三宝太监在郑和,当年也是被俘获的小罪人,还在军中当过秀童,后来进了宫来不也一样是忠心于朝廷?他们是男子,被去了势,从此连做一个男人的资格都失去,可是他们都能接受,怎么你一个小小的丫头,却要这么无法释怀呢?”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能忘记,能为了现世的安稳而不惜当奴才苟活下来,我却不能!”吉祥一双妙目里满含火光,手已悄然伸进腰上垂下的兜囊里去玛。

    大包子见状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扑身抱住了吉祥的手:“吉祥,你别犯糊涂!”

    皇帝目光便滑下来,望住她那小小的兜囊。他亲自伸手一把扯断,捏在手里,解开绳口澉。

    吉祥怒道:“狗皇帝,你还给我!”

    “哎哟,你快闭嘴!”大包子吓傻了,一把捂住吉祥的嘴。

    皇帝却依旧没恼,反倒目光悠然从她面上滑过,然后径自伸手进那兜囊。

    原来是两柄木雕荆钗。

    非金非玉、无宝无彩。

    皇帝拿出来,凑到鼻息,轻轻闻了闻。尚能闻见女子发香,便歪首问她:“这是你素日用的?”

    吉祥便狠狠哼了声,眼泪迸落:“自然是我用的!我从前不过是冷宫里的小小宫女,后来也不过是这蚊子都飞不进一只的内书院里的小小女史。我哪里用得起金玉的钗环?”

    “用料虽粗,手工却也好。是谁给你做的?”皇帝耐心问:“看着手艺不像是内造办处的手法。”

    吉祥狠狠咬住唇,不肯再说。

    皇帝便笑了:“以为你不说,朕便什么都猜不到么?这样的手工,朕自然是曾经见过,而且见过许多回。”

    他走上前来,将那荆钗替吉祥插进发辫:“是小六帮你做的,是不是?”

    吉祥便是一震,再抬起眼来,眼中终是有泪。

    她想要跟那狗皇帝同归于尽,用的也只想是他当年替她削的这两支荆钗。彼时他们都还小,都刚进宫不久,他没能力给她金玉的首饰,便亲手替她削了这么两根。她便也跟宝贝似的收起来,随身带着,每日里都要细细拿出来摩挲……

    那段少女的心事,是真的。她未曾骗过他。

    皇帝插好荆钗,退后一步,微微眯眼:“嗯,好看。此时若用的庸金俗玉,反倒埋没了你的清丽。便是这样丽质天生,才最是可人。

    皇帝这话越说越明白了,大包子听得心下一片滚烫。

    他便赶紧劝着吉祥:“还不谢恩?皇上一片体恤之心,你可千万别再闹了。皇上心怀天下,自不会与你一个小丫头计较。你快点谢恩,然后陪皇上进内。时辰不早了,若是冻着了龙体,咱们都担待不起!”

    皇帝也赞成:“朕倒还好说,可是你穿得这样单薄。你对朕的怨,朕容你慢慢细说;只是现下你还是陪朕进书库吧。”

    吉祥眼中的泪痕未干,内心百般挣扎。

    而眼前这个男子的眉眼之间,更是在灯影迷离里化作了司夜染的脸。

    虽然皇帝年过三十,司夜染还是个少年,但是他们毕竟是血亲,眉眼之间的神情极为相像。更叫她无法自控的是,司夜染这样眉眼从未对她露出过这样体贴备至的温柔神情,而偏偏是眼前这个大大的仇人、第一回正式面见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却对她这般温柔呵护……刹那之前,叫她恍惚。

    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不是那个狗皇帝?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十几年后的大人?

    大人现在对她绝情,是不是还是因为少年心性,一言不合不肯让着她;可是等他再长大十年,到时候他就会让着她,不再与她生气,不再跟她说割袍断义,而是会用这样温柔宽容的目光凝视着她了?

    她心下狠狠一恸,便垂下头去,率先奔上台阶,将皇帝和大包子都甩在背后。

    哗啦啦锁头被打开,她的泪也滚烫地落在了手背上。

    她真没出息,灰了无数次心,也警告了自己无数回,可是竟然直到此时,却还忘不了他……

    三人进了书库,四壁挡住风寒。好歹暖和点了。

    可是书库里为防走水,冬天也不能用火盆,于是终究还是冷的。

    皇帝的眼睛更是从进了门儿就没从吉祥的身上移开过……

    大包子便赶紧趁机说:“皇上,这内书库里不能取暖,别冻坏了您的龙体。您要什么书,这便叫奴侪赶紧去取。取完了,奴侪好伺候着皇上赶紧回宫安置。”

    皇帝便有些不耐,微微皱了皱

    tang眉,随便说了一套书名。大包子循着书目,便一架子一架子地去找。皇帝则自在地跟吉祥说着话儿:“你冷不冷?”

    吉祥绷紧面孔:“不劳皇上费心。”

    皇帝反倒一笑,冷不丁伸手捉住吉祥小手,谈了谈温度,便随即放开。

    “皇上!”吉祥又羞又恼。

    皇帝哈哈一笑:“是你不肯告诉朕,朕只好自己探探。你还是冷了,回去披件衣裳再来。”

    “微臣说了,不劳皇上费心!”吉祥急得恨不得跺脚。

    皇帝闻言便轻轻挑了挑眉间:“嗯哼,终于跟朕自称‘微臣’了。如此说来,你方才对朕的气儿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不再想弑君,而是又当朕的臣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吉祥急忙反悔。

    皇帝却笑了,随手抽出一卷书来,点住了吉祥的嘴:“好了,不准跟朕顶嘴。”

    大包子叮当地抱着一摞子书回来,小心翼翼盯了一眼两人。

    皇帝便嗯了一声,又说了一个书名,又叫大包子去找。大包子便认命又朝另外一个方向的尽头的架子找了下去。

    皇帝见大包子没了踪影,便解开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吉祥的身上。

    那衣裳上还带着皇帝的体温,吉祥被烫着一般连忙跳开,一把扯下来扔回给皇帝去:“皇上自己留着吧,微臣不敢用!”

    皇帝笑得便更轻松:“你不敢用什么?这也不是朕的五爪龙袍,不过是一件内侍的衣裳。你纵穿了也不违制。听朕旨意,穿上!”

    皇帝便又亲手将那衣裳给吉祥裹上,两只袖子索性在她锁骨处打了个死结,叫她解不开。

    此时此境,吉祥的脑袋完全无法自如运转了。

    对于皇帝,她有自己的谋划。她首先想杀了他,其次想利用他。可是哪里想到今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皇帝,却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他不再是废后口中那个薄凉无情的少年,也不再是僖嫔口中那个恩威难测的中年君王,她甚至不再是司夜染口中那个城府极深的孤家寡人。

    今晚夜色中的他,像个淘气的孩子,像个恣肆的少年,没有架子,没有距离,全身上下都是温暖放松的微笑,甚至还带着一点调皮无赖。

    她没防备,便一下子溃不成军,不知如何组织防线。

    她面上的神情逃不过皇帝的眼睛,他便垂首微笑,“给朕讲讲你和小六小时候的故事。小六那孩子淘气不淘气?长大了驯得一手好鸟技,是不是小时候净爬树掏鸟窝来着?”

    吉祥又是重重一惊。此时皇帝眼中的——她没看错么,竟然不是防备不是嫉恨,而是——慈爱?

    她便别开头去,轻轻闭上眼睛:“他是爬树掏鸟窝,不过不是淘气。他是想借此爬上高高的树梢,高高地想看一看大藤峡外面的世界。他知道他不是大藤峡的人,他知道他不该永远埋没在大藤峡里,所以他想变成展翅高飞的鸟儿,他甚至想变成高天上的那片流云,高高地看得见山外的天地。”

    彼时坐在高高大树的树冠上,那个孩子意气风发却又难掩哀伤,他向她指着山外的那片世界,一字一字道:“……那叫,大明江山。是我的,大明江山。”每每说完,他便双泪成行。

29 提 亲(更1)

    那时坐在高天流云、四野青碧之中,望着那个隐忍流泪的他……她便知道,从今往后她都要痛恨那个身在京师、篡占了皇位的那个男人。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妙目黑白分明,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将那江山给你夺回来。我会让那个皇帝不得好死。”

    她对他许下的誓言,远在皇帝下旨诛灭大藤峡之前。

    那是她对他的一颗初心。不染纤尘,轻灵剔透。

    只是到如今,无论她怎么解释给他听,他却都已经不相信了庆。

    也许是他变了,因为后来出现的那个岳兰芽;也或许是她自己变了,她对皇帝的恨不仅仅是因为他,而是后来加入了族人的仇。

    时光易改,人心善变,都已挽不住,寻不回发。

    得了银子的牧民,唯有赴大宁的榷场购买粮食。只因大明与草原关系紧张,唯有大宁地区因实际控制者是同出草原的兀良哈三卫,此处的关防形同虚设,所以榷场才能一直保留。

    可是大明民间不准银两直接交易,必得到银号兑换成大明宝钞或者铜钱。雨水牧民们不管来自何方,都必定要到大宁的“汇源银号”。而这天下几处最要紧的银号,实则却都是皇店,出于御马监门下。只不过外人无从知晓罢了。

    这日隋卞又早早开了门儿,坐在柜台外头喝着热茶,瞄着门外。

    寒冬腊月,地冻天寒,不过这银号里的买卖却是一日都未曾断绝过。

    这不,遥遥晨雾寒气里便又走来了一对父子。进门来问兑换银钞之事,言谈之间一看就是读书人。那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看着生人并无恐惧,反而沁着一股子冷静自持。

    隋卞看着喜欢,便从茶盘里抓了一把果子给那孩子。

    那父亲千恩万谢了,忽地问:“不知贵银号除了汇兑银钞之外,可还当当?”

    隋卞眼珠子一转,立即点头:“当啊。钱财如流水,凡是跟银子有关的生意,小号都做。”

    那父亲便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来,客气递给隋卞:“不知这画中笔墨,掌柜可曾识得?”

    隋卞展开一瞧,眼睛便是一眯,嘴上却连连称赞:“大家手笔,大家手笔。依本柜看来,倒像是前朝耶律楚材丞相的墨宝!”

    那父亲显然寒了一下,却也随即点头:“掌柜真是慧眼。”

    隋卞便连忙将那幅画拿进柜台里去,特地又数了厚厚一叠的宝钞出来交给那父亲,作为当当的钱。还特地又包了一包果子蜜饯给那孩子。那孩子当真是饿坏了,却还是从他爹手里抽出一张宝钞来,交给隋卞,这才安心接下那包果子,站在地上就大嚼起来。

    那父亲和隋卞都看得眼含热泪。

    父子俩没有久留,便作揖而去。

    隋卞送走了那对父子,便连忙进了柜台,卷起那幅画进了内堂。

    展开细看,已是忍不住迭声叹息:“难为了公子,难为了公子……”

    来的那对牧民父子,隋卞不认得;可是这幅画上所用的湖州紫毫和徽州的漆烟墨,他却认得。尤其是这漆烟墨,不是寻常的徽州漆烟墨,这是大人特地给兰公子从徽州定的,里头加了麝脑、冰片、碎金,墨色光彩乌亮,细闻有淡淡清凉香气——宛若大人身上那似兰似麝的香气……所以他这一细看就知道了。

    来的人虽然不是兰公子,可是这画却必定是兰公子的。

    画上没什么,只有一片萧瑟竹林,竹叶纵横于寒风里。

    隋卞闭眼细想,忽地想起从前在御马监教兰公子算账的时候,曾经将御马监内与全国各处皇店皇商交通消息的暗语教给兰公子。因往来最方便的就是宝钞,而宝钞上皆有各个银号独家的防伪标记。通常是在印制的时候在印版雕刻上故意多雕或者少雕一笔,或者故意雕刻出个错别字来,只有自家人能看得明白。

    兰芽听着神奇,便笑,说画画儿的人有时候也玩儿这样的把戏。画儿里的线条不是为了作画,只是拆分了字的笔画。有心人将那些线条重新对起来,就是一句话。

    隋卞连忙关了门窗,伸笔蘸墨将兰芽画上那些竹叶一笔一笔重新再空白的纸张上描画下来。然后根据那些横平竖直,或者是折勾撇捺的方向重新对合……来回折腾了几次,终于将所有的笔画全都对在了一起。

    一段字便跃然纸上。

    房中仅有隋卞一人,他却也激动得热泪盈眶。

    谁能想到,独自身临绝境的兰公子,还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将这样要紧的消息通报了出来!

    岳兰亭又来见兰芽。

    兰芽也不急,这次反倒坐得远,更没起身,只是疏离笑笑:“哥不是说对小妹伤透了心,不肯再进小妹的毡帐了么?”

    岳兰亭也是一声冷笑:“此次若不是受大汗所托,我自然不想来。”

    “哦?大汗又拜托了您这位兰

    tang亭谙达什么要紧的事?”兰芽依旧不慌不忙,面上似乎还勾起了微笑。

    岳兰亭眯了眯眼:“大汗向我提亲,说想正式迎娶你为哈屯。”

    “哈屯?”兰芽笑笑,“小妹不稀罕。”

    “你不必以为大汗怠慢你。”岳兰亭目光森冷:“大汗说知道你的心性儿,说必不委屈了你。虽暂为哈屯,可是一应待遇全与满都海彻辰一样。就连满都海彻辰也亲自与我说下,在你们二人之间不分嫡庶。”

    兰芽便笑:“可是大汗和满都海为何找哥你去说?他们应该来跟我说。”

    “胡说!你终究是个女孩儿家,如何能向你直接提亲!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若在便向爹娘提亲,如今爹娘不在了,长兄为父,自然该向我提亲。”

    兰芽垂下头去:“我现在还不想嫁。当惯了兰公子,我已做不回岳兰芽。”

    “那却由不得你!”岳兰亭一声冷哼:“我已然答应了大汗。婚期便定在除夕,你好好准备准备吧!”

    除夕?

    兰芽一怔,抬起头愣怔望向兄长:“哥你说什么?哥,你怎么能不问问我,就擅自替我定下婚事,还定了婚期!”

    尤其是除夕之夜……那原本是与大人说好了,要一同南下看红衣大炮的焰火的!

    岳兰亭却冷冷扬眉:“从来婚姻之事,只需父母之命,何须问你个人心思?再说爹娘的心意你早就知道,爹和娘早就说过要你嫁来草原,嫁给皇孙慕容。我没有自作主张,我不过是执行爹娘的遗愿罢了。别告诉我你连爹娘的遗愿都想违背,还一心想跟随着咱们的灭门仇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痛望来:“岳兰芽,你不要叫爹娘,叫咱们岳家满门身在九泉之下还不能瞑目!”

    兰芽哭倒在地,岳兰亭不顾而去。

    回到自己帐篷,雪姬正坐在灯下缝制着小袍子、小鞋子。

    见岳兰亭进来,雪姬将针尖儿在头皮上蹭了蹭,一双妙目妩媚之中隐隐闪烁出寒光来。

    “你做什么去了?是不是去了兰公子帐里?”

    岳兰亭眯眼盯着她:“几时轮到你来盘问我的行止?”

    雪姬咯咯一笑,转头过来盯着他:“我既然问了,索性再问一句,你是不是将巴图蒙克提亲的事,跟兰公子说了?你是不是又端出你那长兄为父的说辞,强迫兰公子应下?你说呀!”

    岳兰亭冷冷一哼,径自走到榻边去:“这是我岳家家事,与你何关,岂容你置喙?”

    雪姬面色一白,止不住地冷笑:“岳兰亭,你不是人!你明明知道她现在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可是你却搬出你那些教条来难为她,叫她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岳兰亭不听这个词儿倒还罢了,一听之下便猛地起身,一个箭步窜到雪姬面前,一把拎起了雪姬的衣领。

    “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生不如死:是苟活于世却无法替全家报仇;是亲眼看着自己妹子跟灭门仇人混在一起;是眼睁睁让你这样一个卑jian的女人爬上我的榻,怀了我的孩子,还要白日做梦成为我的妻子!”

    “我没有!”雪姬再也受不了,一把推开他的手臂,倒退三步,泪如雨下:“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我现在与你发誓:岳兰亭,倘若我有此非分之想,那就叫我雪姬不得好死!”

    【稍后第二更~】

394.30伤心(更2)

    “不必对我说这样的话。雪姬你的生死都与我岳兰亭无关。”

    岳兰亭根本就无视雪姬的泪,声调依旧平稳而冷漠:“我只关心你肚子里那个孽种,你何时才肯除去!你若自己办不到,便交给我。我再与你说一遍,我是绝不会允许你那孽种下世的。”

    雪姬听完一怔,却没再哭也没再闹,只是用手背使劲抹了一把眼睛,抬眼明媚地朝岳兰亭笑。

    “岳兰亭,你不是人,你是厉鬼。你没有活下来,你那晚上跟你们岳家人一起都死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十一个来报仇索命的厉鬼,你心里只有恨,没有情也没有了爱!”

    “于是就算兰公子是你亲妹子,就算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岳兰亭的骨血,你都只想害了他们,根本就不想再护着他们!跬”

    “你说的没错。”

    岳兰亭大半张脸都被牛皮面具覆盖住,叫人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能看得见他眼中的冰寒:“我是来报仇索命的厉鬼,我不再需要情爱,我需要的只是杀戮,只是报仇雪恨!妗”

    他一步一步走近雪姬,突然伸手,一把捏住雪姬的脖颈:“我警告你,打掉你肚子里的孽种!否则我现在就掐死你,然后叫你肚子里的孽种也在你肚子里被活活憋死。”

    雪姬喘不上气来,堆雪一般的皮肤渗出紫红。她却依旧冷笑,猛地攒起全身力道,抬脚狠狠向岳兰亭腹.下踢去!

    岳兰亭骤然后退,松了手,雪姬便跌落在地。按着自己的脖子,困难地呼吸。

    她却没再掉眼泪,冷冷盯着岳兰亭:“我告诉你岳兰亭,你想都别想!老娘绝不会亲手断送了自己孩儿的性命。老娘就算自己死,也绝对要好好儿地把这孩儿生下来。岳兰亭,你是厉鬼,你不是人,可是老娘却是个活生生的大活人。老娘绝不会让你得逞,老娘为保护自己孩儿会跟你拼命!”

    雪姬说着咯咯笑起:“岳兰亭,老娘知道你了不起。年少成名,文武双全。可是你终究是世家子弟,若论起害人的手腕儿,你岳兰亭只能在老娘面前甘拜下风。”

    雪姬笑着转了转脚踝:“老娘就怕你还没机会杀了老娘和肚子里的孩子,老娘就先弄死你了!”

    岳兰亭手捂住腹下,已然疼得沁出汗来。

    她说得没错,要论害人的手段,他对她永远都是防不胜防。方才她那一脚是没能踢中他,可是她藏在鞋尖儿里的卡簧却射出一枚绣花针,穿破他的衣裳,射中了他的腹部。

    “雪姬,你个毒妇!”

    雪姬掩住眼底怆然,咯咯地笑:“领教了吧?既然知道疼,就别打我肚子里孩子的主意。老娘无论跟你还是跟你妹子都说得明白,老娘的孩子是自己生自己养,绝不会姓你们岳家的姓,你甭想打我孩子的坏主意!”

    .

    雪姬说完推开帐门便跑了出去,天寒地冻,只能看见她单薄的衣裙在夜色寒风里飘舞。伶仃而悲凉。

    岳兰亭跌坐在地,疼得大口大口呼吸。那针尖儿上仿佛还是淬了毒,让他疼痛难忍。眼前渐渐虚浮,涌起一层一层白色烟雾。一个身穿水碧色裙衫的女子,袅袅婷婷穿过白雾走来,焦急地蹲在他身旁,伸手探在他额头上,急急地说:“相公,你别睡。快醒醒,千万不要睡。”

    岳兰亭眯起眼睛望住眼前佳人,吸气之间左肋之下剧痛,已是落下泪来。

    “冉竹,你终于肯来见我。我等了你这么久,久得已成行尸走木。冉竹你带我走好不好?你带我去见我们的孩子。我不想再这样独活于世,我好累。”

    冉竹闻言落泪,“不行,相公你不要来。妾身自会孝敬公婆,扶养幼子,所以相公放心。妾身非是不想念相公,可是妾身还有心愿未了,只能拜托相公……”

    岳兰亭一震:“不要与我说雪姬!我不认得她,我更不会让她取代了你!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都不能咱们的孩子相比的,我不会留着……”

    冉竹垂泪,却狠狠拍了月兰亭额头一记:“相公不要胡说!孩子无辜,相公何能忍心伤害了自己的骨肉!相公的心,雪姬一时心急听不明白,妾身却懂。”

    “你怎么说都是无用,总之我是绝不会接受雪姬的!”

    冉竹便不再说话,只是望着他,定定垂泪。良久良久才道:“相公一定是想起了雪姬,是不是?相公见过她,妾身也曾问过相公,这个胡族的姑娘美不美,要不要留下来伺候相公……彼时妾身身怀有孕,想为相公纳妾,可是相公却拒绝了,与妾身发了脾气,当场将她撵了出去。可是相公初次看见她时,相公眼里的惊艳,妾身却是看见了。相公并非不喜欢雪姬,相公只是顾及妾身。”

    “冉竹,你别胡说!”

    岳兰亭急了,用力握住冉竹的手:“我岳兰亭生生世世的妻,只有你冉竹一人。”

    冉竹却笑了:“相公又说傻话。你我婚姻只是父母之命,直到拜堂之后才在后堂第一次相见。虽蒙夫君不弃,此后与妾身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是妾身却

    始终明白,妾身终究与夫君之间隔着一层什么。”

    “相公是心高之人,能陪相公度过一生的女子,相公也必定想亲自寻来。怎奈何岳家乃是世家门第,岳家的家规极严。相公又是岳家长子,规矩半点乱不得。可是相公对妾身越是好,妾身心下却越是不妥帖,妾身一直在寻找能叫相公眼睛一亮的女子,直到遇见雪姬……”

    “冉竹你别再说了!”岳兰亭忍不住泪如雨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是么?我不要她,我只想要你。冉竹你带我走,我不想再与你分开。”

    可是那白雾却点点消散,他紧紧握在掌心的柔荑也化作一股无形的白雾。冉竹在白雾里渐渐退去。她的生硬空空袅袅而来:“相公,独活人世,切勿自苦。妾身无缘陪伴相公一世,妾身惟愿相公这一世别再逃避自己的心。”

    “冉竹,冉竹!”

    岳兰亭发了疯一般向前去追,可是身子一挣,腹上一痛,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还哪里有什么白雾,哪里有那水碧色衫裙的棋子。只有空荡荡的毡帐,只有正替他医治的大夫。身旁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妹妹,一个则是哭红了眼睛的雪姬。

    “可醒了。”那大夫如释重负:“若如雪姬所说,针尖儿上并无毒药,只是些蒙汗药的话,将军却又迟迟不行,真真儿吓着小老儿了。”

    那大夫是汉人,手上拎着块磁石,磁石上吸着那根针。

    雪姬又红了眼睛,却不肯转头看他,只气哼哼对兰芽说:“我倒后悔怎么只淬了蒙汗药,没真的淬些剧毒。那一下子便毒死他才好了。”

    兰芽又是摇头又是苦笑,伸手拍了雪姬一记:“毒妇,够了。他若真死了,我看你还怎么活!”

    .

    少顷巴图蒙克那边也派人来问,白音和莫日根等将领也都过来探望。

    一听说是雪姬伤了岳兰亭,白音登时大怒,上前一把便揪住雪姬,将她一脚踹倒在地:“狠毒的女人,敢伤了大汗的将军,真该杀了你!”

    雪姬在岳兰亭帐下不过是毫无名分的女奴,就算怀着孩子,可竟然敢伤害主人,按着草原的规矩也该处死。

    雪姬也没怕,跪在地上只抬头盯着岳兰亭。她甚至还在咯咯地乐:“岳兰亭,瞧,大汗的将军要替你除了我了。你高兴了么?”

    岳兰亭眯眼狠狠盯着她,却一声未发。

    兰芽见状赶紧跑下来拦住白音的手:“白谙达,请好歹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饶了她这一回。大汗那边,自有我去求情。”

    白音一双细细的眼睛上下打量兰芽:“大汗帐下从不允许以下犯上。不管她肚子里有没有孩子,规矩不能变。”

    兰芽便笑了:“是么?那白将军这般与我说话,难道不是以下犯上了么?我记得你们大汗口口声声说要迎娶我当王帐的哈屯!”

    白音也不相让:“可是你还没有答应。”

    兰芽死死拽住白音的手,便闭上了眼睛,轻轻一笑:“我答应了。”

    “公子!”雪姬一声惊呼。

    兰芽睁开眼睛,已经只是一脸的冷笑:“白音,我说我答应了,你还敢不放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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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介绍:
一幅《美人图》,一群美少年。是人人趋奉的“兰公子”。丹青妙手,雌雄难辨。人后,她是众口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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