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1关山有你(4.6第一更)
巴图蒙克王廷驻地在威宁海,距京师近八百里。便是最好的马车也要走上四十天。这一路山高水远,况且草原已然降雪,路途便更加艰难。
可是兰芽却并未担心,反倒面上点点漾起微笑。
虎子策马护持在畔,忍不住眯眼从车窗望她:“难不成真将此次出使当成出城冶游。”
“去,你别胡说。我跟你,如何能叫‘冶游’?”兰芽故意曲解拗。
冶游,原本是指男女春天或者节日出城游玩,后来专指狎伎之游。
“那你这么欢喜作甚?”虎子提着马缰,耐心地陪着她说话儿。
东海一役,虎子又成熟了许多,此时看上去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顽皮的少年,而是持重威严的将军。他这番回来也因功获擢升为百户,将赵玄以及东海帮北王麾下划归自己帐下。且因息风情伤而略有分心的缘故,虎子更是担起了一半腾骧四营的实际军务。
肩上扛起了责任,虎子便找回了血液里袁家人的将威。而这一次陪着兰芽出使,更要身担兰芽的安危,以及护卫整个大明使团的任务,于是他便更显稳重跖。
兰芽瞧着这样的虎子,心下忍不住轻叹,便悄悄儿扒着车椽子,低低叫:“袁星野将军……”
虎子面上微微一红,左右看了下,抬马鞭轻轻抽打在车厢上:“钦差大人,手持使节出使,却还这么顽皮?”
兰芽便坐回去,脸上带着慧黠的笑,乖乖坐好:“你知道么,当年若不是一念之移,我可能就已经走上了现在这条路,而不会再崇文门外与你相遇。”
彼时爹爹在地道尽头安排人扮成农夫,准备了银子和关牒,叫兰芽北上逃亡草原……若是那时依从了爹爹的安排,便不会有今时今日,亦不会遇见此时身边的这些人。
想象若当真逃到了草原,这一年多来,她可能会在草原活得安稳,不过却也只能是一个苟安的妇人,又如何能有今日的历尽风云、慷慨抒怀?
若时光还能倒转,能叫她还回到从前的那一刻,叫她重新选择一番,她必定还会再选一次此时的人生。
“可是今天,你与我却一同走在了这条北上的路途上。却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代表大明朝廷出使……真是浮生若梦。虎子,你说是不是?”
虎子便也眯眼望来,面上一片沉肃:“当年我爹被阉人构陷,罢官之后自知大明之大无路可去,便带着家小朝草原的察哈尔部而去。却在半路遭人伏击……”
“虎子。”兰芽忙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都过去了。”
虎子深深吸口气,偏首望来:“如果不是那样,我便也不会毅然舍命进京,便也不会在崇文门外遇见了你。如此想来,我倒觉老天终究待我不薄。”
兰芽避开他眼中氤氲而来的情意,垂首笑了笑:“如此说来,咱们竟然都是放弃了逃生,选择了死地,却反倒因此才能遇见彼此。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咱们都是彼此的福星,是生门,所以咱们这回携手北上,定然也会安然无恙。”
“嗯哼,”虎子仰头一笑:“终究还是流露出一丝对草原之行的担忧了,嗯?这样才是真实的你,否则一路笑嘻嘻跟冶游似的,反倒看得我心下忐忑。”
兰芽没说话,只含笑抬眸。
她此行忧心的实则并不是自己的安危。那广袤的草原,曾经印着她爹爹的脚印;那广袤的草原,此时还掩着她兄长的踪迹;那广袤的草原,甚至还可能藏着司夜染的秘密……这些事目下还完全看不清轮廓,谁能说到时候当一切都揭开,那真相究竟会是期待中的模样,还是完全事与愿违呢?
“虎将军你看!”
赵玄忽然提马上前,驰在虎子身边,伸手指向左侧山岭。
此时已经行进到大明朝廷与察哈尔部之间的模糊地带,再往前走就是长城。大明与蒙古都互派许多细作在此间刺探对方情报,于是虎子早就吩咐赵玄等人加强巡卫。派人前后迂回,纵深数十里,防备草原方面有所异动。
虎子便连忙转头去望。
越往北走,天色愈发阴沉。天空中铅云层层累叠而起,远处的山岭之上已经隐约可见皑皑白雪。就在那一片伏龙游蛇一般的山岭上,却讶然可见一人一骑的身影,遥遥跟随!
虎子眯起眼来:“只是一人一骑?”
赵玄道:“前方探马回来禀报,开始还是有几个人跟从,只是后来便只是这一人一骑,一路追随着咱们的使团!”
“是什么来头?”虎子急问。
赵玄摇头:“探不得。探马若骑得略近,对方便会施放弩箭警告,近不得身。”
兰芽听见动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虎子便提马回来,将那事情说了。
兰芽眯起眼来,遥遥望向那雪笼云封的山顶。凝神良久,唇角却缓缓地勾了起来:“没事,撤了探马吧。”
虎子狐疑地紧盯住她,她却说完话就缩回了车帘里。
虎子便咬了咬牙,回眸吩咐赵玄:“钦差大人都下令了,便撤回探马吧。”
赵玄得令纵马而去,虎子又回身拢目望了几眼,便策马回到马车边。
这一回,兰芽没打开车窗。他便深吸口气:“莫非……是司夜染?”
“呵……”她隔着车窗,低低地笑了,没做隐瞒却也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虎子便千言万语一下子都堵在了嗓子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总觉得还说两句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原还纳闷儿他怎不来送行。原来……他是不肯与众人一同为你送行,他是想单独——陪你一程。”
窗内的兰芽又低低地笑了,可是就连虎子都听得出那笑声里终究还是出了几声颤音……虎子便一皱眉:“你哭了?”
兰芽登时吸着鼻子否认:“别胡说,谁哭了?是这北方的空气太凉罢了。”
虎子心下也说不清是什么。若是从前,他一准儿只有愤恨,会恨不得这么纵马杀上山去,将他赶跑了;可是此刻……却心有戚戚。
他便也跟着吸了吸鼻子:“他这么跟着一路同行也不妥。只怕他这是擅自出京。皇上此番不准他随你同行,就是要将你们一个派出去,一个留在京师中做人质。他这么执意跟来,朝廷怕是会震怒。”
“你说的没错。”兰芽便又吸了吸鼻子:“他做事自然有他的分寸。他怕是也只能送到此处,便得折返回去了。所以虎子你这回别跟他计较,就叫他再跟一段吧。”
虎子只能长叹一声:“钦差大人既有令,末将岂敢不遵?”说罢拨转马头,故意退下去百步,不再跟在兰芽马车边。
遥遥地瞧着,兰芽终于在他走远之后,才又悄悄儿地——挑起了车窗帘。小小的头颅都伸出来,远远望着那一带山岭。
天上星星点点落下雪来,那远处的山岭便被白色的云雾笼罩住。便是那一件黑色飘摇如云的大披风,也渐渐再也看不清楚。
马车窗里,兰芽那小小的头颅终于垂了下去,额头抵住窗框,良久良久不曾抬起。
虎子便狠狠咬住唇。他知道她哭了,可是他却没资格策马上前去安慰她。
只因,她不是为他而哭啊……
.
兰芽那晚早早就安排入馆驿停歇,避过当晚降下的一场雪。可是虎子却知道,她那晚连晚饭都没动。第二天雪后天晴,天空辽远而湛蓝,她才恢复了一脸的笑意。带着双宝和三阳出去玩儿雪,脸上的笑像是雪地里绽放的一朵小野花儿。
虎子这才悄然舒了口气,知道她已然放下了个人的喜怒哀乐,做好了出长城,正式踏入草原的准备。
虎子便派赵玄执通关文牒赴长城关口总兵府办理相关事务。并且亲自监督使团准备下足够的粮草、毛皮,马匹都更换了蹄铁,准备迎接草原上肆虐无忌的浩荡朔风。
到了长城关口之下,兰芽却突来兴致,非拉着双宝、三阳、虎子和赵玄等人,叫他们在关口站成一排,她用嘴呵气暖着毛笔,给他们还画下了一幅像。
双宝和三阳两个小孩儿,自然是欢欢喜喜地谢了,虎子和赵玄却对视一眼,虎子上来安慰:“你别胡思乱想。咱们出去了,自然还能回得来。”
-
【稍后第二更】
366.2不叫你孤单(4.6第二更)
兰芽便一笑:“你也别多心,我不是给你们画遗像呢。遗像还有一群人站一排画在一张纸上的么?我只是觉着咱们这辈子能这么北出长城雄关的机会不多,就留个念想罢了。”
虎子却没被唬住,直盯着兰芽:“既然是给我们留下的念想,你倒是交给我们啊。你何必自己揣怀里?”
兰芽便狠狠瞪了虎子一眼,心说你这虎家伙何时起已经学得这么聪明,叫我都唬不住了?
她索性耍赖,转身按住衣襟就跑,边跑边回头瞪他:“反正我是钦差,怎么着,你还敢跟我钦差抢啊?”
她只是想……若此行她真的回不来了,便揣着他们的画像,想念了的话也好拿出来看看拗。
兰芽钻回车里,才将画像掏出来,交待双宝去给装裱上,做成手卷。
马车便辘辘地驶出了关口跖。
关山一别,大明已经抛在背后,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陌生的草原、难测的命运。
双宝抬眼瞧了兰芽几眼,便将装裱的活计交给三阳去,他起身滔滔弄弄,整出个小盒子来,凑上前给兰芽:“公子既然闲着,不如就玩儿这个小玩意儿吧。”
兰芽瞧他终于拿出物件儿来了,便忍不住笑。当初上车的时候,她自己的行李都没有几件,可是轮到人家双宝——唉呀妈呀好家伙,人家整出好几十件来!
彼时兰芽还故意笑话双宝,说“宝儿你挺了不起啊,平时瞧你伺候我伺候得挺周全的,原来还背着我偷偷藏下不少体己啊。来来来,都打开叫本公子瞧瞧,里头都藏着什么呀?别捂着,本公子不怪你就是。”
可是双宝却还扑到上头,死死捂住了,愣是没叫兰芽看。跟她哀求说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出远门儿,这回能陪着公子一块儿出使,便想着将自己的什么都带上。
这一路走来兰芽没少了瞄着他那几十件的行李,这回终于盼到头了。
“这是什么呀?”兰芽便笑眯眯接过。
实则此次出使危险重重,远赴草原饮食住宿等都多有不便,她根本就没想着要带双宝和三阳一起出来,叫他们跟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在灵济宫里守好了听兰轩等着她回来就成。可是后来……司夜染却冰着一张脸,说不光双宝和三阳,凡是兰芽在灵济宫里使唤惯了的人,一律都跟着一起去。就连那位特会打马掌的老内侍这回也跟来了。兰芽的马车上马匹新换的马掌,就是那位老内侍亲手换上的。
甚至于,司夜染连初礼都要给她带上……结果为难得初礼脸都白了,跪下一个劲儿地磕头。她实在看不下便故意冷笑道:“大人这是干嘛呀,难道要将礼公公派到我身边儿监视?谁不知道礼公公是大人最身边儿的人,一日都离不得的。”他这才冷冷瞪了她一眼,刨除了初礼去。
彼时虽也觉不宜这么惊动,闹得整个灵济宫上下都鸡犬不宁,可是……她凝望着司夜染那阴沉的面色,却什么都没敢说。
只因为他的心情,她都懂。他这回没办法亲自陪她出使,他便干脆想将整个灵济宫里的人都派出去,陪着她。
一想到这些,兰芽的眼睛便又有点湿,她便抽了抽鼻子,赶紧垂首掀开那小盒盖儿。一瞧之下,她便惊呼一声:“天,这不是听兰轩么?”
原来小盒子里竟然是个木工的小宅邸,将听兰轩等比例缩小了,用微雕的功夫一样一样都安置在小盒子里。那手工活灵活现,就连窗户门儿都能一推就开。
兰芽在人前忍了许久的泪,这下子终于忍不住了。她死死抱住小木盒,低垂下头去抹眼泪。那巧夺天工的手艺,那下刀坚决的力道——她这回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做的了。
怨不得她临行前的那些夜晚,趁着夜半更深她寻个借口道观鱼台门外去溜达,总能见着里头亮着灯。有时候那灯直亮到天明——那些日子她心下还有些微微的难过,埋怨那个家伙怎么不珍惜这最后的几个晚上,至少来陪陪她也好啊,自己在观鱼台里点灯熬油地忙活什么呢?
——却原来,都是为了这些,都是为了,此时。
她是“独自一个人”走了,可是他却将整座灵济宫都为了她搬空了。给她带来了所有用得上的人,更将听兰轩也给她随身都带来了。
于是此刻,即便她正穿越关山,离开大明,可是她真的并不孤单。
她抬起头来,掀开窗帘,回望大明关隘。心里默默道:“我知道你将整座灵济宫都给我带来了,就是怕我会觉得孤单。可是你又怎会不明白,就算你将整个大明都与我随身带来,但是只要缺少了一个你,我却还是觉得孤单啊……”
双宝小心观察着兰芽的神色,不放心地问:“这玩意儿,难道还不能叫公子开怀么?”
“嗤……”兰芽便一笑,转眸瞪他一眼:“你那包袱里,是不是还有半月溪和观鱼台啊?或者再加上御马监和西厂?”
双宝局促地搓手,嘿嘿了两声:“实则还有顺天府。”
“呸!”兰芽忍不住红了脸,笑骂一声:“又关
顺天府什么事?我才不信。”除非司夜染脑袋坏了,才会做一个顺天府给她。
双宝便心虚地笑:“奴婢说实话,顺天府不是大人做的,是我兄长做的。奴婢是见大人忙着这个玩意儿,觉着真是个好主意,便私下里跟兄长说了。家兄好歹也是个会画几笔画的,于是便将顺天府画下了图样,也给做出来了……雕工自然比不得大人的景致,不过好歹还能一观。”
兰芽便哼了声:“我看未必是唐光德的主意,怕是顺天府尹的。肯定是你兄长将这事儿跟他主子说了,贾鲁便也跟着出了这个馊主意。”
双宝便抿着嘴笑,不敢出声了。
“拿来,给我瞧瞧。”兰芽摊手去要。
实则不论是灵济宫,还是顺天府,都好,她都想要呢。无论是爱,是恩,是友情,全都是她要紧紧揽在身上,埋进心里,不愿割舍下的。
这一路山高水远,她便都要带着,一样儿也不放手。
.
司夜染擅自离京数日,终于回到京师。
回到西厂,却见藏花一身绛红的锦袍,坐在公案后头柔媚万端地笑:“大人终于肯回来了。小的真担心大人这一走便再不回来了呢。”
司夜染便一皱眉:“这话,是你有资格说的么?再说本官进门来,那座儿又如何还能轮到你坐?花,怎地,咱们这才多少日子没见,你就突然换了个人?”
藏花咯咯地乐,笑到让他自己心都酸了,这才停下。
“可不,小的这些年跟随在大人身边,大人站,小的便绝对不敢坐;大人生,便只有小的替大人死!可是小的却无半点怨言,小的反倒甘之如饴呢……想想从前的那些时光,能为大人生能为大人死,可真是幸福无比。”
他眼角胭脂血红洇开,像是三月的桃花,却更像是死人尚未干涸的鲜血:“可惜大人薄情,就算小的能为大人做到此等境地,大人却仍旧弃之敝屣,有了新人之后便再懒得多看一眼。大人,小的这颗心真是被你伤透了。”
司夜染冷哼一声:“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你与兰公子不是早已和解了么,今儿又想怎样?”
藏花便抿嘴而笑。许是觉着自己这样的姿态还不够美,索性拈起衣袖掩住朱唇,宛若闺阁少女一般娇羞不禁:“大人说的是,小的是跟兰公子和解了。小的也不傻,如何看不透兰公子步步高升之态?不光在大人身畔,就是在皇上眼里,这势头也无人能挡。那小的又何必还非要当面跟她过不去呢?小的便忍下一口气来,不与她争一时短长罢了。”
“可是此时,情形又不同了。她出使草原去了啊……以巴图蒙克对她的心,便必定去了便扣留不准归,强行要了她,让她怀了他的孩子成了他的哈屯!即便她命大,还有机会逃回来——那怕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大人,现在你身边又只剩下了小的一个呢。”
藏花说得情意无限,都没看清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见堂中宛若黑云一卷,司夜染已经到了他身侧。扬手便狠狠扇在他脸颊:“再多说一个字,本官便亲手摘了你的舌头!”
藏花一边面颊登时印上五根手指印,恍若绽开了一朵大大的桃花。他没恼,甚至一点惊吓都不曾,反倒含着微笑袅袅婷婷立起来,手指攥着耳畔垂缨,莲步姗姗走到司夜染身边,紧紧贴住司夜染身侧:“……大人,既然兰公子不在了,便叫小的回到大人身边,重新伺候大人吧,好不好?”
-
谢谢如下各位:
微风的10花、
4张:zhongshan121
3张:cristal_2014
1张:wumi111
367.3失宠(更1)
司夜染裹紧大氅,周身仿若漾起一团黑云。便越发映得他那一张脸凄厉雪白,那一张血红薄唇残忍无情。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冰。
“就凭你,也配?”
殷殷笑着的藏花如遭雷劈,脚下一滑,险些一个踉跄。可是他却兀自拢紧了袖口,面上明明凄楚不堪,却仍要强撑着笑得更是欢快。
“大人终于肯说实话了么?大人是不是自打当年收了小的,心中却也实际上便瞧不起小的?只因小的是从宁王府出来的人,只因为小的早就被宁王给……!大人一向是高岭冰雪一般的人物,又如何肯受用宁王腌臜过的人。拗”
藏花眸光深深凝住司夜染:“可是彼时大人领了皇命,要去侦办宁王一案,手边就必须得收服一个宁王府里出来的人。于是小的便成了大人的猎物——大人用自己的情,叫小的迷失了自己,从此宁愿背弃旧主,也要生死追随大人。于是后来小的帮大人办了宁王,叫大人在皇上面前立了大功;从此功劳煊赫都是大人的,小的却沦为众人唾骂,人人都道小的是背主忘恩的小人!”
司夜染听了便是迭声冷笑:“当初本官并未强迫于你。是你自己迷上本官,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替本官做那些事。藏花,你拍着良心说说,本官后来可曾亏待过你?跖”
藏花惨声而笑:“是,大人说得对,大人后来当真对小的甚厚。无论在灵济宫,还是在紫府,人人都得尊称小的一声‘二爷’,人人都知道小的是陪侍大人枕席的男宠……可是大人,外人眼里见的与小的自己感受到的,又何曾是一回事?”
“没错,大人是看似宠着小的,纵着小的,可是大人却从未将一点真心放在小的身上过。大人每次主动来疼小的,都一定是后头接着一件棘手的差事,你想叫小的短暂欢喜之后,便再去替你卖命!”
“你若不想做,你说啊~”
藏花越发声嘶力竭,司夜染却反倒松弛下来,眯着眼一字一字缓缓道:“这世上想替我卖命的人,还多着呢,本官身边不缺你藏花一个。彼时只要你肯说实话,本官便绝不给你立功的机会。这天地俗世,芸芸众生,一条命又能值什么?只要本官想,多少人命都尽可拨弄于股掌之间,又何有独独对你那条命青眼有加?”
司夜染伸手捏住藏花的下颌,迫他仰起头来:“藏花,本官来告诉你,你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无辜,你也不过是用自己的身子来取悦本官借以赢得倚靠,叫灵济宫人都高看你一眼;而你舍了命办的那些差事,也不过是你用自己的命来为自己换个出人头地的机会罢了。”
“你与这俗世中庸庸碌碌的众人,你与本官身边这群人,并无半点不同。那本官又为何要独独对你不同?本官从未对你上心,用腻了之后也弃如敝屣,不是本官绝情,而是你只值这么些。”
司夜染说着,冷笑着朝藏花薄情地挑起小指。只给他瞧那指尖微末的一点。
听完这些,藏花终于再也站立不稳,身子几个踉跄连连倒退,想要扶住身边的桌案稳住身形,却没做到,反倒脚下一滑,彻底绊倒在地上,摔得狼狈不堪。
见此状,司夜染便更是轻蔑转过头去,不屑再看。
“你今儿疯也疯够了,想说的话也终于说出来了。满意了么?若满意了,就继续起来给本官卖命去;若不满意,你便从此滚出本官的视野。”
“真不知当初如何忍受的,现下本官就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司夜染说罢一掸袍袖,仿佛藏花就是染上他袍袖的尘埃,叫他厌弃不胜。
藏花倒在地上,半天都攒不起力气爬起来,便索性就那么狼狈地瘫坐在地上,面上凄楚而无力地笑:“大人您不能这么说小的……您这么说了,小的会活不下去的。大人您收回这些话好不好?大人您过来跟小的说,方才那些话都是吓唬小的玩儿的。大人哪怕您再继续骗小的一回,然后您再派给小的一个最危险的差事,那小的也会心甘情愿再去替大人您卖命……”
“够了~”司夜染语绮丽却冷入骨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本官连骗你都懒得骗了。”司夜染拂袖而去,再不肯停留。
.
清宁宫,太后又召太医给僖嫔把脉。
几位太医轮流悬丝诊脉,最后一起去面见太后,都说僖嫔娘娘身子无恙。
太后便忍不住双眉紧皱:“无恙?你们每一回都告诉哀家,说无恙,无恙。可是怎地直到这会儿,僖嫔的肚子里却还半点动静?”
太医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跪倒说套话:“皇上乃是真龙天子,龙裔便更不是普通坐胎,总需天时地利人和……”
知秋便上前福身:“辛苦几位大人了。老奴送几位大人出去。”
知秋送了人去回来,果然见太后面上已是撑不住,刚因一碗茶凉了便责罚了一个管茶水的小宫女。
知秋便连忙上前,将那小宫女打了几下,便斥退了下去。她亲自给太后倒上新茶来,软语劝慰:“太后别动气。若僖嫔不中用,太后另寻他
人就是。这宫里这么多的嫔妃,不信就没个能怀下龙裔来的。”
“哪里有那么容易!”太后满脸的戾色:“当初就安排这么个僖嫔,便费了咱们多大的心力!宫里的人是不少,可是比她更有资本的却不多,一时之间又叫哀家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
知秋自然明白,这个人选的确难挑。
首先必须年轻貌美、知书达理,能书善画,方能入皇帝眼界;
其次此人必须家世低微,无依无靠,方能不叫贵妃提前防备,更能叫皇上心生爱怜。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人必须得有野心,有敢于想象未来、敢于希冀超过贵妃去的勇气;同时却得忍得住,能将这份野心完美地掩藏好,开始不叫任何人瞧出来。更要耐得住寂寞,可能最初几年,甚至十几年都要熬得住默默无闻。
或许符合前两个条件的人选在宫里还能找的着,然则最后这一条却不是任何进得了这后宫的女子都具备的了。
可是太后此时忧心如焚,知秋便也只能劝:“太后且放宽心,这样的人在宫里绝不会只有一个僖嫔,一定会再出现另叫太后满意的人选去。”
太后倒也渐渐平静下来:“也是。知秋啊,你素常要替哀家多长一只眼睛,多在后宫里走动走动,替哀家去另找来一个这样的人。六宫嫔妃不行,便去瞧瞧那些宫女;若是宫女也不济事,也可瞧瞧女官局的人。如若还是没有,便干脆到宫外去打听,看谁家有这样的女儿。”
知秋心上影绰绰浮起一个人,却赶紧挥开了,蹲下福身:“太后放心,老奴一定用心。”
.
太医们都去了后,僖嫔自知无能,赶紧来求见太后。
太后对着她,便极有些恹恹的样子。
僖嫔心惊不已,连忙跪倒:“妾身知道错了,太后万万原谅妾身。”
太后便搁下茶盅,也不叫起,只任凭僖嫔这么跪着:“听说皇上近来对你,倒不是那么新鲜了。他这些日子,竟又三不五时去昭德宫看望贵妃。说说吧,你究竟做了什么不妥当的,竟叫皇上开始不待见你了?”
这宫里的事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僖嫔吓得赶紧伏地叩头:“回太后的话,妾身真的不知道错在了哪里。这些日子来妾身依旧全心全意伺候皇上,不敢有半分的差池啊。”
太后目光一冷,猛地将手中那盏茶朝地上掷来。“啪”地一声脆响,虽说茶杯没打到僖嫔,可是那茶水茶沫还是溅了僖嫔裙角。
“僖嫔,哀家此时问你话,是要听你掏心窝子的实话!若还是这些敷衍人的套话,这宫里会说的人成千上万,哀家为何独独问你?!”
僖嫔终究不笨,伏在地上哀哀哭出了声:“妾身自忖这些日子并无不周之处,唯有,唯有,怕是说错了一句话……”
“你究竟说什么了?!”太后厉声问。
僖嫔被太后雌威惊吓住,哭得梨花带雨:“那些日子皇上为派何人出使草原而心烦不已。因妾身彼时几乎每晚都在乾清宫侍寝,眼看着皇上宿夕难寐,极为心痛,于是,于是——便向皇上进过几句言。”
太后眯起眼来:“你竟然胆敢善论朝政,更向皇帝推荐了北行出使的人选,是不是?”
“是……”僖嫔伏地大哭:“妾身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
【稍后第二更】
368.4猜不透的皇帝(更2)
太后听完两耳也是嗡了一声。
“素来后宫不准议政,可是说也奇怪,越是不准,后宫的女人们却也都落下了个毛病似的,反倒更想议政。哀家不妨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现下的这点子毛病,哀家年轻的时候儿也有。”
“可是女人终归还是女人,就算议政,可有几个会像武则天那样,是当真想要取而代之,想要当皇上的?后宫这些女人啊,削尖了耳朵去探听前朝那些男人的事,归根结底是要试探自己在皇上心坎儿上的位置的。”
“便如古往今来,说到任何一个宠妃,都难免安上一句擅论朝政的帽子;说的也没错,只有被皇上宠爱到了心坎儿上的妃子,才有那个胆子议论朝政,而不怕就此被皇上冷落,更不怕会被皇上下旨处死。”
太后说着抬眼瞟了僖嫔一眼:“便如同你,刚刚得了些恩宠,便忙不迭寻一件朝政来插两句嘴,以此来掂量自己个儿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是不是?跖”
僖嫔羞愤交加,伏地大哭:“是,太后教训得对,妾身就是存了这一点微末的念想。”
彼时她是想要寻一件朝政故意在皇上面前议论一番,一来显示自己的才华,二来想为皇上分忧,三来便是试探自己在皇上心上的地位。也恰巧,吉祥说眼下该寻一个法子将那兰公子从司夜染身边调走才好,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她便在皇上耳边吹了几天的枕边风,说那兰公子东海的差事办得这样好,当钦差正当得恰当,皇上不如索性这一回也将出使草原的差事交给了那兰公子去办拗。
办好了,回来自然有封赏;若是办不好,倘若又如同汉代的苏武一般被草原扣留,那兰公子终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既损伤不了朝廷的颜面,又耽误不了什么大事。一个宦官而已,不是大臣,草原纵扣留了,也只是叫他们草原人自己被人耻笑罢了。
没想到皇上竟然满面欢喜地准奏,那晚……对她尤为爱怜。
她便志得意满,以为这次试探是成功了的,她在皇上心上找到了位置,皇上也因为她的聪慧而对她更为宠爱……可惜成功的喜悦却这样短暂,随着那兰公子出使而去,皇上对她却反而点点冷淡了下来。
她当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太后登时仰面叹息:“你这法子本身倒是没错。本朝就是有擅议朝政的嫔妃,皇上非但不加叱责,反倒言听计从。可是僖嫔啊,你终究不是贵妃啊,就算得了些恩宠,你也不该急于这一时!”
僖嫔垂泪:“嫔妾只是想不明白,明明是皇上那些日子总是在嫔妾面前提及此事,仿佛也是极想听听嫔妾的意见。最初几日嫔妾都忍住了,没敢妄言,可是后来看皇上用意如此,嫔妾才斗胆张口一说的。”
“这明明是皇上的授意,可是怎地到头来,却反倒因此事叫皇上对嫔妾心生了芥蒂?嫔妾就算想破了这颗头,却也想不明白啊……”
.
僖嫔去了,清宁宫的寝殿里却仿佛还哀哀回荡着僖嫔的哭声。
她这回的梨花带雨,不再是为了惹人爱怜,而是真心实意的哭。太后便觉头疼,伸手按住额角。知秋见状忙拿过一个黑丝绒嵌佛家七宝的抹额过来,帮太后勒上。
太后抬眼瞧着知秋:“自己的儿子,哀家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么些年来用口吃骗过了前朝,骗过了后宫,骗过了藩王,却独独骗不过哀家。可怜僖嫔被他骗得最惨,却全然半点都不明白。”
知秋也是叹息:“皇上唯一肯真心相对的,怕也只有贵妃。”
可不,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太后何至于非咽不下这口气,非要跟贵妃斗个短长?她才是皇帝的亲娘啊,凭什么皇帝却又给自己找了个“娘”?这世上皇帝该唯一信赖、唯一真诚相对的,只有她这个娘才对,怎么可以是另外一个女人,还是比她还大一岁的老妇!
先帝在时,她跟钱皇后斗,先斗嫡庶,再争子嗣,在乎的是自己在先帝心上的分量;可是先帝去了,那钱皇后也成了她的手下败将,被她给硬生生从先帝身边挪走,纵然合葬却永远与先帝一墙永隔;而她自己,则以庶妃太后之身,争得了与先帝合葬的权利。上一代的争斗里,她大获全胜。
等儿子登了基,她便又忍不住继续跟儿子的嫔妃斗,在乎的是自己这个娘在儿子心上的分量。
有时候想想,她自己也觉灰心,觉得真是累了,没意思。可是这也许就是进了后宫的女人们逃不脱的宿命吧。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已经行进在与人争斗的路上,无法回头。
只是她渐渐发现,她不是斗不过贵妃,更不是把控不住这个后宫。她真真正正斗不过的人,却竟然就是这个身在九五之位、整天口吃不肯见人的皇帝儿子!
知子莫若母,可是她纵然能事后猜透儿子的用意,却永远无法在事前就做好防备。母子之间的心斗,她自己永远都是落败的那一方。更可悲的是,这些输赢她永远无法在儿子面前摊开、说清,只得任由母子之间的心结越级越深。
她想得灰心,便垂首道:
“算了,皇帝既然死心眼儿,不肯叫僖嫔生下龙裔,那便罢了。总之他百年之后,江山需要有继。知秋啊,该通知简王,好好准备准备了。”
.
僖嫔失魂落魄回到万安宫,强撑着身子吩咐湖漪:“去,快去请凉公公来。快,快啊!”
僖嫔平素给湖漪立过规矩,不叫随意去找凉芳,唯恐落人话柄。可是今儿却突然这样,湖漪便有些犹豫。
僖嫔便抬手将手边杏黄绫子的引枕抛了过去:“该死的奴婢,本宫叫你去,你还站着做什么?难道你也想瞧着本宫失势?本宫告诉你,本宫绝不会就此失宠的。本宫若真的见弃于皇上,本宫就先杀了你们陪葬!”
湖漪吓得容颜失色,也顾不了许多,急匆匆去请凉芳。
凉芳也被湖漪的模样吓着,急忙过来。僖嫔上前一把抱住了凉芳:“师兄救我。吉祥那丫头指望不上了,小妹现在只能依靠师兄。师兄若不管我,那小妹只有死路一条。”
凉芳将僖嫔按坐,亲手洗了手巾给她擦泪:“究竟是怎么了?”
僖嫔哆哆嗦嗦道:“其一,吉祥那丫头呈给本宫的香总是一式一样的。本宫担心皇上会闻腻了,说要换些新鲜的,她却推脱说不用;其二,本宫在皇上面前山擅议朝政,进言叫兰公子去出使草原,也是吉祥的建议……这般细细想来,本宫总觉得那吉祥靠不住,仿佛明里暗里却是在害本宫一般。”
凉芳便也眯紧了眼睛:“当真?”
僖嫔一把攥住凉芳:“不管真也好,假也罢,她说巧不巧正是此时受了刑,在内书库养伤,下不了地也帮不上小妹。小妹唯一能指望的人,便只剩师兄一人了。”
凉芳蹙眉:“事出突然,你要我如何帮你?”
僖嫔绝望的眼中,点点泛起坚决:“师兄帮小妹找个合适的人来。从前是李梦龙帮本宫调理过身子,后来便得宠了,小妹想这些出家人定然是有些手段。可是李梦龙死了,皇上又因此而防备道家人,那师兄就设法帮小妹找个和尚来。”
“本宫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来头,多么卑微的出身,只要他在这事儿上有手段,能叫本宫重新迷住皇上,重新独得恩宠,那本宫就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抬眸望向窗外那寂寞而厚重的宫墙,“在这后宫里,唯有恩宠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没有了恩宠,便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为了恩宠,我现在便什么都豁得出去!”
.
南城,正阳门外。
街市灯火浮涌,远远近近人头攒动。这里云集了京师最底层的百姓,行走来往的多是贩夫走卒。那股子劳动之后的汗臭味儿,加上粗俗的市井语言,叫便服行走于其间的凉芳不由得皱眉,掀起披风遮住了口鼻。
一处赌坊,鏖战正酣。热闹的喧哗惹得凉芳也不由得转头望去。
只见偌大的赌桌前,十几个普通百姓却围着一个僧人。那僧人耍得兴起,将僧袍都扯开了,露出半面xiong膛;面上油光锃亮,嘴唇紫红肥厚,显是沉湎酒色。
那僧人猛地又是一声:“开!大的!”而旁边一群人都喊“小”,却实则十几个人的动静都比不上他一个人的嗓门儿。
那庄家哗啦一开碗,那僧人便是纵声大笑,伸开两臂将桌上的金银全都搜入了囊中。一班赌徒便恼了,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揍他。
凉芳蹙眉盯住东厂手下毕节:“你说的花和尚,就是他?”
-
【道具中心打不开,明天补上感谢哦~】
5 他霸烈而来(三更一)
北出长城,又过一日,前方探马便来报。
虎子亲自来禀告兰芽,说北元王廷派人来迎。
兰芽便悄然吐了口气,将手里把玩的半月溪和观鱼台都交还给双宝,叫收好了。
三阳倒是好奇,自己爬出马车去,高高站在车辕上,向远眺望。回来便连声叫着:“妈呀,不得了啦!我看见那些马匹,像一片黑云似的把草原都占满了,还有他们的旗子,呼啦啦把太阳都给遮上了。”
双宝便瞄了兰芽一眼,伸脚一踢三阳:“别胡说。月”
兰芽只径自放下帘子,自行更衣。
三阳是头一回见着草原人,兴奋劲儿一时还过不去,便扯着双宝低声问:“按规矩,来接咱们公子的,该是草原上什么级别的人啊?鹁”
双宝掂量了一下:“不会是特别大的官儿。按规矩应该是此处部落的酋长,或者再加上一个他们朝廷类似礼部里的中级官员。总得到了威宁海,才能见着他们大汗呢。这是两国出使之事上的脸面,若派太大的官儿来,那草原就等于自降身价了。”
说着话儿,兰芽已是收拾停当出来。双宝和三阳一看便都吓了一跳:“公子何必这么隆重?!”
这回出使,朝廷和大人都极为重视。皇上特吩咐内织造,将皇上龙袍的工程都先停了,先紧着给兰芽做几身好衣裳。大人那边就更是隆重,给准备的蟒袍上的金线绣花,用的都是纯金捻出的线!
公子平素的衣裳已是极好了,这回出使的衣裳就更是耀花了眼。就连那披风内里都衬的白狐皮和紫貂皮,单是那皮子就几乎用尽了女真历年来的进贡。
外人都说,也就只有灵济宫出去的人敢这么穿,睡觉皇上的内库实则都是御马监管着呢,多一件少一件,账本上笔尖儿一歪歪就出来了;若是外人,见都没机会见的。
公子却也知道这些衣裳靡费,有的甚至越制,所以纵然一路北上越来越冷,公子却也没动那些衣裳。可是今儿……竟然都穿上了。
但见那纯金线绣的通肩大红蟒袍,腰配金带,将公子原本清丽的面容映衬得越发玉雕雪簇一般。而那紫貂皮衬里的大披风,领口和袖口出的那一圈风毛就更是好,将公子装扮得一身的雍容尊贵,打眼儿瞧过去竟然都不输给那些王府的世子们。
三阳只跟着瞧着新鲜,上前忍不住摸摸兰芽袖口的风毛。还是双宝聪明,面上神色一窒,悄悄凑到兰芽耳边道:“难道公子认定来人会是……?”
“嗯。”兰芽淡淡点头,吩咐三阳取过使节来,握在掌心。
双宝毫不犹豫也扯过自己的披风:“奴婢陪公子去。”
兰芽抬眸望来,便是清丽而笑:“好。”
虎子和礼部随同的官员也要一同跟着去,兰芽却含笑按住虎子的手腕:“我纵然是钦差,却终究只是个内官。内官在草原人眼里是个笑话儿,他们瞧不起的,若你们这些官员还大张旗鼓尾随着我去,便只会叫他们更得了话柄嘲笑咱们大明朝廷。”
“你们都安心等在这里就好。双宝陪我去,我们主仆两个都是内官,才最适当。”
虎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倒是那礼部的官员王泉深施一礼:“兰少监时时处处以朝廷为念,下官赞服。”
兰芽一笑,抱拳而去。
虎子还是追上来,急急道:“若有半点异动,你便给我信号!”
兰芽点头一笑:“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兰芽带着双宝走向草原大帐。
远远地立在门口的两员武将瞧见了,便一左一右掀开了帐帘。
纯白的毡帐,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毡,遥遥只通向一个方向、一个人。
那人背身立着,这么看过去竟然又像极了从前江南的模样。
兰芽吸了一口气,心下已然再无波澜。回想当初单凭只看见这样一个背影,便会心潮澎湃许久……可是此时,已然心静如水。
她朝左右那两员打帘子的武将笑笑,便迈步走入大帐。
左右看过,便扑哧儿一笑:“这半路来迎客的,本来不该是尊贵的大元汗。可是大元汗既然肯屈尊半途来迎本使,却怎么这样气派的王帐里,竟然只有大汗一人?”
驱逐了瓦剌,巴图蒙克正式定号“大元汗”。只是大明不承认“大元”,认为大元已然覆灭,于是大明的所有书籍全都记录成“达延汗”。
巴图蒙克便缓缓转回身来,目光落在兰芽面上,痴缠良久。却忽地伸手一指双宝:“你,出去!”
此时的蒙克,已然不再是江南时慕容的风华绝代,而是双肩担满了草原的雄风!
双宝便被震得退了半步,却还是死死站定,抬头来瞪住巴图蒙克:“回禀大汗,奴婢乃是陪同公子而来。公子在帐中,奴婢便在帐中;除非公子离开大帐,否则奴婢寸步不离!”
“你说什么?”巴图蒙克眯眼盯住双宝,霍
tang地迈步过来,身上那纯白的鹿皮大氅呼啦啦翻卷起一层寒气。
他两步跨到双宝面前,碧眼紧眯,仿佛草原上的胡狼一般凶狠:“你再给本汗说一遍!”
双宝惊得又是腿弯一软。兰芽却含笑回眸,伸手握住了双宝的手腕。双宝苍白着一张小脸,黑眸在兰芽面上滚了一圈儿,便重新站定了。这一回,连之前那半步都未曾退。
他抬眸清清静静朝巴图蒙克,便将方才的话又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兰芽这才咯咯一笑:“大汗,这回你可满意了?”
巴图蒙克森凉盯住双宝,然后却缓缓收回目光,进而仰首开怀大笑。
目光骤然转回来盯紧兰芽:“不错,果然是你调.教出来的人。小小年纪,又是个没根的,却一副好胆色!”
兰芽不慌不忙道:“大汗谬矣。这个双宝虽说是伺候我的,不过他却不是我调.教出来的。大汗怎么忘了,他是灵济宫的人呐。灵济宫里的人,包括我,一个一个儿地都是我们大人调.教出来的啊。”
巴图蒙克面色陡然一变,眯起眼来。
兰芽便又瞄了双宝一眼。
双宝吸了一口气:“大汗虎威惊人,方才奴婢也被吓着。不过大汗却不是这天下最吓人的人——我们大人比大汗还吓人不知多少倍,奴婢们在大人身边长大,早都已经不怕旁人了!”
巴图蒙克面色便更加难看。
兰芽适时拦住双宝,咯咯一笑:“你这傻孩子,浑说些什么呢。咱们出使来草原,可不是跟大汗比勇斗狠来的。咱们大明是礼仪之邦,咱们是来通使友好,以理服人来的。”
说着又瞟向巴图蒙克去:“大汗也是,亲自纡尊降贵来迎接我一个小小的少监倒也罢了,何必还这么大的排场?我身边另外那个小孩儿都说了,战马黑压压的占满了草原,旌旗呼啦啦地遮天蔽日……人家知道的,是大汗对我礼数隆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汗是带兵来打仗的呢。咱们大明和草原之间,打了这么多年,也该打够了。大汗说是不是?”
蒙克走近兰芽,居高临下眯眼凝望着兰芽:“我算听明白了,你自打走进这大帐,口口声声便是你们大明如何如何。怎地,兰伢子,原来你此来是一门心思当真只给你们大明出使来的,对我全无半点情分了么?”
他突然伸手,一把捏住兰芽下颌,迫使她抬眼望向她。
“一别数月,你竟然一点都不想我,嗯?”
“放开我家公子!”
双宝见状便急了,举着使节就要冲上来打蒙克。
“双宝!”兰芽厉声喝止:“你给我站回去!”
双宝紧咬牙关退回原地,死死盯着蒙克,眼圈儿已是红了。
兰芽下颌几乎被他掐碎,她却半点都不挣扎,只是抬眸含笑轻蔑地盯着他:“大汗是想我,还是想我的银子了?我可没忘了当初就承诺过大汗,终有一天会将大汗手中那些形同废纸的大明宝钞,全都兑换成真金白银。大汗此时看着我,就跟看着晶灿灿的金子银子似的吧?”
蒙克眼睛微眯,涌起一股笑意。他的手滑下,却没松开,而是贴在了兰芽颈侧。她捉着她的颈子歪头凑到她耳边:“说得这么笃定……你又打好什么算盘了,嗯?”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6 森如鬼魅(三更二)
兰芽轻轻闭上眼。
他依旧还用大人的语气与她说话……从前她会迷惘,会动情;可是这一刻,她对他只有厌憎,却反倒更是——思念大人。
她缓缓一笑:“大汗雄心绝不会止步于驱逐瓦剌。大汗既然自号‘大元汗’,便首先要统一草原。可是现在草原上还不太平,不是所有人都臣服于大汗。大汗还要用兵,就缺不了银子。我说来给大汗送银子,难道送错了么?”
蒙克听罢便笑起来。
他的手指着迷地沿着她的颈子柔致的线条滑动:“银子?原来你打的如意算盘就是这个。你是想用银子,换了你自己;你是以为我能为了银子,就放了你。便如同上一次在南京,我带走了大明宝钞,却不得不放开你,嗯?鹁”
“不然大汗又是如何想的呢?”兰芽忍住厌憎,没有挣开他的手。
“你说的也没错,我的心自然不止一个瓦剌,我是要重新统一草原,将所有曾经敢于挑战黄金家族汗位的全都斩落马下。打仗就需要银子,于是你认定了,我会为了江山雄心而暂时放下儿女情长。月”
他忍耐着,极想这么便像她柔致的颈子吻下去。
“可是你却又错了,因为你不懂我们蒙古人是如何打仗的!我来告诉你,我们蒙古人打仗,是不需要银子的。”
“我蒙古铁骑纵横千里,皆可一日夜之间来回,所以我们不用给马匹带着粮草。至于战士的口粮……”他笑了,呲出犬齿,像是碧眼的胡狼:“我们可以吃人肉。所有的敌人,只要他们身上还有肉,那就是我们的口粮!”
“你!”兰芽也是惊得一喘,回望他的眼睛。
他碧眼微眯:“所以你该明白,我蒙古铁骑为何战无不胜?所以你更应该明白,在我巴图蒙克眼里,江山与美人从来就不是两难的选择!我可以不要你的银子,依旧可以重新统一草原;我完全不在乎你向我跑来的饵,我只紧紧盯住你——只有你,才是我此番想要俘获的猎物。”
兰芽笑了。
此次出使,她就知道自己有去无回。巴图蒙克的性子她了解,她知道他这番绸缪就是要让她自己送上门去。
而大明……呵呵,纵然她也身为西厂少监,看似烜赫一时,可是大明绝不会为了一个她,而再与蒙古轻动干戈。
无论她是谁,她也首先是大明的臣民。在皇上和朝堂上那些人的眼里,就算她这么死了,也是应该的。没有人会怜惜她,不会有人为她进一句言。便如汉时苏武,出使匈奴被困十九年,于极寒之地牧羊……彼时大汉再强盛,却也无法抵偿苏武那长长十九年的磨难!
她便只偏首:“我兄长呢?”
他终于笑了:“他在威宁海等你。”
兰芽便也回以一笑:“大汗可真谨慎。已是到了草原地界,大汗怎么不叫我兄长一起来接我?”
他眯起眼睛凝视着她的轻灵的妙目:“我怕你在半途见了你兄长,圆满了心愿,你便会设法逃回去,或者干脆寻了短见。只有我将你兄长留在威宁海,你才肯乖乖跟我回去。”
“如此说来,大汗当日收了大明宝钞,却只带着我兄长北归,原也是以退为进,笃定我为了兄长便一定会来到大汗身边,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他迷恋地凝视她的一颦一笑:“你是聪明的女子,为了得到你,我也必得耐得下心。兰公子,这一生一世还有的是时间,给你我两个慢慢周.旋。”
藏花私宅。
藏花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妃红的纱褛,懒洋洋靠在美人靠上,瞧院子里两只鸡扑腾。
小宁王从外头进来,摘掉风帽,眯眼去瞧那两只鸡。雄鸡羽毛皆张,飞着跳着好容易踩到了母鸡的脊背上去,还未来得及行事,母鸡却猛地回头就是一口。雄鸡负痛便只得飞下来。母鸡得了自由,趁势撒腿就跑,雄鸡哪肯放过,一扎撒翅膀,怪叫着便追。两只鸡一前一后绕着院子跑,激起来一片尘土,可真应了“鸡飞狗跳”。
小宁王便笑了声,抬步上了台阶,走到藏花身畔。
藏花依旧懒懒的,头没抬,眼都没转过来,就仿佛那两只鸡比个藩王都好看。
小宁王只得轻叹一声:“前儿是看狗打架,昨儿是猫闹腾,怎么今儿又换成鸡了。那你明儿,倒要看什么了?”
“哼~我可看的多了。明儿说不定就看那盆子里的金鱼甩尾去,总归有我看的。”藏花一脸的冷艳,一身的风.情,偏哪儿都是凉而不屑的。
小宁王便反倒更是动情。
他便上前两手搭住藏花的肩:“可是你看的却都是人家做那亲热的事儿。怎地,你也是想了?那不如孤王好好疼疼你……”
小宁王说着便用蛮力,将藏花裹进怀里,半拖半抱向室内带。
藏花挣扎不过,恼得急了,劈手便给了小宁王一个嘴巴!
一声脆响之后,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就连那两只闹腾个没完的鸡
tang,也被吓呆了。
初心慌了神儿,迭声喊:“……二爷,王爷!”
不管二爷是什么身份,他也决不可掌掴藩王的呀!
藏花却仿佛没意识到,只冷笑着盯着小宁王:“你也只瞧见其一,没瞧见其二!没错,我就是爱看那些猫儿狗儿的掐架,可是我按个儿地没让它们成事儿!那对儿狗,公狗刚爬母狗背上去,便叫初心一顿扫帚给打跑了;那公猫刚叫得火急火燎地要成事儿,我就亲手将它给阉了!至于这两只鸡,它们要是胆敢在我眼前做成了,我现下就把它们俩一锅给炖了!”
藏花面上说不尽的森凉妖魅:“至于明儿那缸子里的鱼,如果敢交成了尾,我便捞出来去喂给那昨儿刚阉完的公猫,给它补补……”
他再瞟向小宁王:“怎么着宁王千岁,就您非得在我眼前霸王硬张弓?难道王爷也想吃我的手段,将自己跟那公狗公猫公鸡公鱼摆到一样的身份、一样儿的下场去?”
小宁王抚着面颊,伸手制止跟随而来的亲卫,森凉一笑:“你这脾气怎么这么大呀?难不成是在西厂大堂被司夜染当堂给扇了耳光,你这便将邪气儿都撒到孤王身上来了?”
藏花一愣,随即便疯了似的跳起来:“谁告诉你的?你给我指指,是你这些手下里头的哪一个?看我不用针扎烂了他的嘴!”
瞧着藏花这样的反应,小宁王才缓缓一笑,却突然一伸手指向初心:“就是他告诉我的。”
初心一听就惊了,噗通跪倒,猛力叩头:“二爷我没有。奴婢冤枉,奴婢真的没有!”
藏花却不听,疯了一样冲下台阶,扬手左右开弓狠狠打在初心脸上:“你个腌臜的杂碎!你是我身边的人,谁叫你向宁王爷去卖好!你既然敢多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不过两个巴掌,初心便左右嘴角都迸裂,渗出两线嫣红的血来。
初心不敢躲闪,却大颗大颗落泪:“二爷,奴婢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小宁王在廊下瞧着,仿佛觉着有趣,唇角微微扬起。
仿佛还不过瘾,扬声提醒道:“你方才说了,是要用针扎烂他的嘴。”
初心闻言便是一声尖叫:“二爷……”
藏花回头朝小宁王一笑:“可不。你要不提醒,我还当真便宜了他!”
说罢扭身就进了内室,拈出一枚绣花针来,毫不迟疑便奔到了初心眼前儿。
初心早吓得魂都飞了,拼力哀叫:“二爷,奴婢自打净了身就是跟在二爷身边儿!奴婢伺候二爷一向尽心尽力,奴婢绝不敢背叛二爷,绝对不敢啊……”
藏花不听则已,一听这话,反倒笑得更是阴冷:“你从净了身就伺候我……哈,可不,你从净了身就被大人安排到我身边儿来了!灵济宫里的人,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大人派下的耳目!我说大人那天怎么对我一肚子的怨气儿,我看八成又是你跟他说了我的坏话!你这张嘴真不该留,我今儿便都给你缝上!”
说罢左手一托初心的下颌,右手毫不犹豫便扎下来。每一针下去,便是一簇血花。初心那孩子开始还能借着另一半嘴哀叫痛哭,到后来——终于声息湮灭下去。
藏花森然咬断了线头,伸手一推,初心那孩子便瘫倒在地。他一嘴一脖子的鲜血,衣襟都被染红了。那张伶俐的嘴,活生生被针线缝在了一处……
【稍后第三更~】
7 强烈的征服(三更三)
东厂。刑房。
花和尚继晓已经被关进来整整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他便也受尽了东厂的酷刑,尝尽了东厂的手腕。
三天三夜过后,凉芳才举着熏了香的帕子走进刑房,立在牢门外无声瞧着继晓。
自打锦衣卫北镇抚司归了西厂,东厂这边要紧的犯人便都不敢轻易往诏狱里送了,而是都留在东厂的小刑房里。那刑房本只做临时关押要犯所用,面积不大,这样一来便人满为患,不得不将东西两厢办公的屋子都腾出来,东厂自己的官员倒没了地方,闹得东厂上下狼狈不堪。
如此一来,仇夜雨的威望便在东厂内部又大大降低。凉芳于此时出现,将附近一处本归御马监用的粮草场的院子给腾了出来,给那些没地方办公的东厂官员用。于是凉芳在东厂内部的威望大大上扬,隐隐然已有超过仇夜雨去的态势鹁。
于是之前毕节单独听凉芳调遣,以及这个继晓被关进来受了三天三夜的刑,仇夜雨都并不知晓。
被打得狼狈不堪的继晓苟延残喘着睁开眼睛。他连抬起眼皮来都是费劲的,只因连他眼皮都给打肿了月。
他缓缓扭着脖子,影绰绰终于看清了外头那个锦衣的内官,便又是一哆嗦,忍不住哀嚎:“别打了,各位官差爷爷求你们别打了!贫僧知道错了……”
抓继晓进来是毕节带着手下的番子干的,凉芳自己并未露面。用刑的细节,以及这三天三夜里继晓都招供了什么,凉芳都只是听毕节禀报罢了。
凉芳便磔磔一乐:“你放宽心,咱家不是来打你的。与此相反,咱家是来救你的。”
僖嫔失宠之后,需要找个懂秘术的僧人,凉芳自己不便出宫,便派了东厂的毕节暗暗在京师鱼龙混杂的市集里寻找。毕节便推荐了继晓这个人。
继晓是个和尚,僧录司里录有他的度牒,可是却没有寺庙肯长期收留他,源于他是个花和尚。不光不戒酒色,还不戒赌,从前接受他剃度的寺庙,无数回因这劣习惩治于他,可是他就是不改。
这个劣僧后来也听说皇上崇信方术,朝廷中大封国师、仙人等传奉官,便来京师碰碰运气。他的名气便是从赌坊里开始传出来的。
毕节自己都听说过无数回,说这个和尚逢赌必赢,市集里的赌徒都气不过,说他必定有妖术。
等他凭赌术渐渐起了名气之后,索性依靠自己“有妖术”的名气开始给人看病。专门看那些生不出孩子来的夫妻,据说经他看完的一准儿就有了好消息。
最离奇的是南市有一家员外,家里有位公子哥儿因偷鸡摸狗无恶不作,结果后来遭了报应,被一条野狗将命根子给咬了下来……那员外痛不欲生之余,索性想着将错就错吧,想使银子送儿子进宫当内官,想着好歹还能大富大贵。结果叫司礼监直接给剔了出来。
回家也假门假事儿娶了个媳妇,自然是生不出孩子来的。后来听说了继晓的声名,便死马权当活马医,将继晓请了来,使了二十两银子,也没寄托太大希望——没成想,那儿媳妇竟然坐了胎!
从此继晓便声名更是大震——更要紧的是,开始有太监私下联络他。
他也凭这个事儿开始洋洋自得,于是托了个御马监太监的关系,自荐进了灵济宫。一番殷殷献媚,说要帮司夜染恢复阳.根,又召进一班美貌女尼伺候司夜染……结果棒打梦碎,他被西厂那位凌厉的兰少监给撞见了,一番棍棒竟然将他从灵济宫给撵了出来!
他本想从灵济宫那边谋得个一官半职,没成想那兰少监撵他出来还不解恨,扬言说,只要有她兰少监在朝中一日,便绝不给他继晓半点机会。还说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见过三次便要摘了他的脑袋……
他也是后来才明白,原来那兰少监根本是司夜染的男宠……他可不活该撞在人家马蹄子上了?
继晓所说的事,凉芳早派东厂番子到城中各个街市去查访;灵济宫那边也安排了眼线去探听,回来都说继晓没撒谎。
凉芳还是多疑,又叫上了三天三夜的大型,将继晓肚子里的东西都掏尽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亲自带继晓出狱,难得温煦地劝慰:“你也别就此灰了心。西厂不用的人,我东厂还是用的;兰少监说从此朝廷里绝对没有你的地方儿,那咱家就偏在朝廷里给你安排个地方。”
继晓不顾周身伤痕,惊喜地噗通跪倒:“可是公公如何能做到?”
凉芳一声冷笑:“现下朝里授传奉官的差事,正是在咱家手里。咱家说给你哥什么官儿,你名儿一早就能当上了。”
翌日,负责全国僧庙之事的僧录司里便多了一名从八品的“左觉义”。
凉芳做事谨慎,此番引入继晓的同时,一并传奉了十数名传奉官。以方术进的,除了继晓之外,还有个通晓五雷法的李子生。自然这些人都是为了掩盖继晓的,其他人倒也没什么,唯有这个李子生稍微特别一点:他来自南昌
tang;原本是布政司的小吏结果进京后因贪赃而被免了职,此人却野心不改,便索性用重金向凉芳买官,号称自己擅长五雷法,擅符箓。
南昌,正是现如今的宁王藩国。
巴图蒙克派带来的大军死死看住大明使团,不准虎子有半点反抗,而他独自带着亲卫,挟了兰芽纵马北归。
大明使团只能按照原来的速度缓缓跟上来,而兰芽则被她强行按在他的马鞍之上。
彼时虎子双瞳灌血,便要冲上来拼命!
倒是兰芽亲自阻住他,按住他将拔剑的手说:“别忘了,此来草原的非我一个人,还有整个大明使团!我一人安危要紧,可是使团百十条人命同样要紧。我先跟他去,你别担心,你在后头顾好了使团,咱们到威宁海见。”
巴图蒙克的纵马奔驰,哪里比得上马车里的温暖舒适。刚启程不久,兰芽便吐了。
巴图蒙克只得下马来,待得兰芽吐完,从腰带上解下酒囊,递给兰芽。兰芽闻出是马奶酒的味道,便皱了皱眉,只躬身捧起一把雪来吞进嘴里。咀嚼融化,权当漱口。
蒙克倒是自己靠着马匹,耸肩笑笑,仰头喝下酒囊里的马奶酒。
喝完,他眯眼瞟着兰芽:“我不叫你坐马车,反倒跟我一起骑马,你是不是以为我故意难为你?”
兰芽同样眯眼回望。
他便哼了声,将酒囊抛给她:“喝。就算不能帮你漱口,至少能叫你暖和。你肚子里那些温热的都吐出去了,再不热乎起来,你会被冻死的!”
兰芽便一咬牙,仰头将马奶酒灌入口中。却小心地没有叫唇触碰到酒囊的嘴儿,以此避开他方才碰过的地方。
这个细节叫蒙克又眯起了眼。
兰芽喝完,一抹嘴,将酒囊抛还给蒙克:“你别以为一点马奶酒就为难住我了!”
蒙克哼了一声,没急着继续赶路,反倒是吩咐人点起一堆火。
手下都懂规矩,将马匹集中过来,在他们两人身边围拢起来,借以挡住草原上呼啸而来的寒风,像是小小的毡帐,护住火苗。
蒙克从马背上抽下一块皮子,扔到兰芽脚边。兰芽坐下来,蒙克自己却就那么直接坐在雪上。
他眯眼打量着她:“我是故意的,想叫你也尝尝我当年的感受过的。”
他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条羊腿来,放在火上烤。熊熊火光照亮他面容,不知是不是温暖的缘故,他那双狼一般的碧眼终于缓缓涌起一丝温柔之色。
他挑眸望她:“我从七岁起,就被满都海背在箭囊里,随她策马奔驰。最开始的时候也会被颠荡得要下马来吐……”
“我是草原的孩子,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岳兰芽你不必觉得羞愧。”
“嗤……”兰芽这才心下一宽,忍不住笑了声。
蒙克见她终于笑了,眉眼便不由得越发和缓,凝注着她的容颜,舍不得转开目光:“你是汉人,又是女子,还是个从小就怕马,永远学不会骑马的小笨蛋……你刚才做到如此地步,滚下马来吐了却还能站得住,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何况刚吐完就敢喝下马奶酒——你比你们大明的汉子,甚至是武将,都已经强了好多。”
他这已经是在……恭维她了。
干嘛?讨她欢心?
兰芽便只“哦”了一声,算作回答,也截住巴图蒙克的殷勤。
巴图蒙克便眯起眼来:“别装作没听懂我的话。没错,女人,我就是在讨你欢心。这个草原上,我从没这样对过任何一个女人,包括满都海。我给你这样的恩宠,你还敢只哦一声,一副不耐烦,嗯?”
兰芽便瞪回去:“那就是大汗的不是了。满都海哈屯给了你汗位,抚养你长大,又代替你征战,才换得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这样的女人,你还不用心去讨她欢心,大汗可真是薄情。我都替满都海哈屯不值。”
巴图蒙克被刺得咬牙,也顾不得手里的羊腿,任凭它从火里跌入雪里,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攥住兰芽的下颌:“女人,你这副伶牙俐齿,真该好好抽你一顿鞭子!”
“你敢!”兰芽反唇相讥:“大汗也请不要口口声声叫我‘女人’,咱家此时是大名使节,你若敢对本使有半点不敬,那就是对我大明朝廷不敬!”
巴图蒙克听得大笑:“大明朝廷?不敬?那朱家小儿的小小玩意儿,我何曾看在眼里。我就是拿你不当大明使节了,我就是不敬你大明朝廷了,你又能拿我怎样?”
他说着死死捏住兰芽下颌,另一只手将她双手反剪到背后,便狠狠朝她压下了唇来……
天,她都不知道,他想念她的唇,已经想得都要发疯。
那唇上的触感,果然是他想象中的模样。不同于草原女子,更像是最嫩的羊羔,碰一下颤微微;也像是南朝出产的樱桃,若咬下去便会薄皮迸裂,里头涌出甜美的果浆来……
他心跳加速,辗
转着使足了力道碾压她的唇。却还不够,喘息着伸出舌去,想要强行冲入她的唇中……他相信,那一定更软滑,更鲜美。
他等了她几个月,终于将她等来了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大明那些劳什子的清规戒律,再也没有司夜染那碍眼的在畔。他要用草原男人的方式征服她、调.教她!
他要叫她那桀骜的玲珑身子,只能在他身子下辗转承欢;叫她那伶牙俐齿,只能因为他的攻伐而娇chuan吁吁;叫她的四肢再无法推开他,反倒只能死死攀住他,叫他带他奔驰;叫她……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匍匐在他脚下,为他的宠爱而欢喜,为他的稍离而失落。
他要让她只成为他的。
他的!
他便强力突着舌尖儿,完全不顾她牙关的紧锁。他知道她力气弱,再也抵抗不住了。
他欢欣地将她双手死死扳紧,舌尖终于突破强围——却还没来得感受她内里的甘美,舌上便是狠狠一痛。
登时一股血腥味儿,弥散在两人的口腔之中。
372.8别跟我演戏(3更1)
蒙克一抹唇角:“女人,真该现在就抽你一顿鞭子!”
兰芽再抓把雪揉进嘴里,“噗”地一声将血沫子吐出来,昂首一哂:“大汗除了用强,原来再不会别的。”
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妙目灼灼盯紧蒙克:“可是我知道,大汗却也是骄傲的男人。你想要的不止是我的身子,你更想要的是我的心!否则你方才就用强要了我,你知道我并无力量抵抗。”
蒙克眯起眼来:“你说的没错。司夜染都能得到你的心,我便不信我不能!”
兰芽冷笑一声别开头去。
没错,在世人眼里,她最终竟然归心于司夜染,真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吧?于是便会如蒙克一般,生出同样的竞胜之心来,觉得自己比司夜染更有把握才是跖。
可是蒙克却根本就不明白,她与大人之间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她点点滴滴看懂的那些不必言传的心意……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子给得起。
当你已经在这世上遇见了最好的那个人,那么其余的男子,即便是身家背景完全可以与他一较高下的,也都只为无物。
蒙克大怒,一把抓起兰芽掼在马背上,他自己飞身上马,回身怒喝:“彻夜驰马,再无歇息!”
兰芽伏在马上,却只是浅浅一笑。
她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法子先打垮她的身子,进而摧毁她的坚持。可是他真的太小看她了,她绝不会屈服的!
.
兰芽被巴图蒙克挟往威宁海的时候,京师也出了大事。
本朝“三杨”之一的少师杨荣的曾孙——杨晔,被司夜染下了西厂大狱。司夜染亲自审问,对杨晔严刑拷打,甚至动用了“弹琵琶”的酷刑。
所谓“弹琵琶”,就是用刀一根一根剃掉活人的肋骨……杨晔打熬不过,便将一应受他贿赂、为他遮掩杀人命案的官员全部招供出来。
这其中,他杨家的亲眷俱有牵连。
杨晔的父亲致仕指挥同知杨泰、叔叔兵部主事杨仕伟、姐夫礼部主事董序皆被司夜染命人擒入西厂大狱。连番审问下来,牵连到了朝中诸多大臣。
司夜染更是连夜带人进杨仕伟家搜查财物,对杨家人动了重型,甚至刑及妇女,一时之间整个京师为之哗然。
因杨荣乃是四朝老臣,身为大学士辅政,死后被追封太师,乃是台阁重臣“三杨”之一,于是杨家在文臣心中乃是楷模表率。杨家的后人被一个阉人这般折磨,便朝野上下对司夜染讨声如沸。
便连卫隐在奉了司夜染的命执行完对杨晔的“弹琵琶”酷刑之后,都忍不住向司夜染追问:“大人,若兰少监还在京中,她可会同意大人用此刑罚?”
司夜染一声冷笑:“兰少监?卫隐,你难道忘了西厂是属于本官的?兰少监别说不在京中,就算还在京中,本官下的令,她又何敢不遵?”
一时之间,京师内外、朝野上下,都将西厂当成了阎罗殿,而司夜染则成了活阎王。
灵济宫上下心下都忍不住嘀咕:兰公子走了,大人又回复了从前那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模样。
.
藏花私宅,小宁王听着亲卫的禀报,手却不曾停,照旧细细为藏花画眉。
长眉画就,小宁王端着藏花下颌左右细看,忽地一笑:“我看,要再补一朵花儿,才更衬你这眉眼之间的风.流。”说着以细狼毫蘸了胭脂,在藏花眉梢眼角处点上了一朵梅花儿。
藏花撑过菱花镜来左右瞧了,眼中露出喜色,面上却依旧傲慢:“画什么花儿不好,偏偏画了朵梅花儿。”
小宁王垂首洗笔,态度悠然:“梅花不好么?女子眉间的花钿,那不是叫梅花妆么?再说梅花冷艳,也恰好应和你的性子。”
“胡说八道!”藏花火了,伸手便用力蹭着那朵花儿:“王爷是装糊涂呢,我不信王爷忘了从前大人的对食就叫梅影的!大人还给她住的院子取名叫‘清梅坞’……她既然是梅花,我便不屑这天下任何形式的梅花!王爷故意在我眼睛上画这梅花儿,就是故意想让我不痛快呢!”
小宁王也不恼,反倒笑了,上下打量藏花:“你瞧你,你瞧你,活脱脱一个司夜染的影子。他在西厂剔人肋骨、满门重刑,你这边就跟我耍小性子、借题发挥。你可当真在他的身边太久了,面貌和性子越发肖似,怎么就连情绪的起伏也能赶在一个点儿上?”
藏花登时便疯了,跳上来跟小宁王理论:“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两个本来好好儿的,王爷给我画眉,我也安安静静受着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谁也不准再随便提起大人了么?”
“王爷,你从前总是怪我将一颗心悬在大人身上,不肯与你好;怎么我现在回到你身边儿了,你反倒计较起我来了?”
小宁王依旧半点没恼,反觉有趣地勾起了唇角:“瞧瞧你,说对他伤透了心了,可是一提到他,你却还是这么激动。孤王瞧着你啊,明明就还是放不下他。”
小宁王说着转眸去瞧着那个方才来禀报的亲卫,微微笑了笑:“你说你这么个模样,就算口口声声说肯跟我走,离开了这京师,离开司夜染……可是孤王却怎么忍心强扭个瓜儿呢?”
藏花便眼睛都红了:“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放不下他!我说了跟你走,就是跟你走。不信你现在就启程啊,你瞧我究竟是留下还是跟你走?”
小宁王却眯起眼来,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藏花面颊:“你就这么说想跟我走,啧,孤王还真不敢信。以司夜染的手腕,只扇了你一个耳光,我看还不足以就此打灭了你对他的情意。”
藏花浑身一冷,面上却笑得更艳:“那王爷还想要怎样?难道也想让他给我弹了琵琶,一根一根剔了我的肋骨,王爷才肯满意?”
“那倒并非没有可能。”小宁王面上依旧笑意吟吟:“若叫他知道了你也觊觎着那兰公子,他说不定真的会弹了你的琵琶……”
藏花面色大变,转头四处寻找了一下,便一把捧起那胭脂盒子来,劈头盖脸直朝小宁王砸了过去。一片胭脂水粉全都化作一片雾烟,梅红雪白黛青地朝小宁王一股脑飘洒了过去。
小宁王的亲卫连忙上前,用他自己替小宁王挡住这一片雾烟。
藏花掐腰跳脚尖叫:“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这个门去,再也别来!”
烟雾散了,小宁王推开亲卫,蹙眉望过来:“瞧你,这是何至于的?”
藏花凄楚冷笑:“我这个人,最恨人家不信我。既然不信我的,我就也懒得虚情假意,索性一刀两断了好。我跟他之间的,藕断丝连也好、快刀斩乱麻也罢,那总归是我跟他之间的事;而眼下,我说跟你走,却是我跟你之间的事。你非要打混了给掺和到一起来说,我就是不爱听!”
“我管你是吃醋还是故意找茬儿,总归我耳朵净,我听不得!既然你总说些让我不爱听的话,那我又何必留着你在这院子里?既然你总觉着我跟他之间还没摘干净,那我索性再回到他身边儿去罢了。就算挨他巴掌,总归他对我是一片坦白,爱了恨了都叫我知道得明明白白,不像跟你,说话还总得藏着心眼儿,一句话里至少总要绕三道弯儿!”
“我知道你还疑心我,那你索性赶紧走,你明哲保身去好了。我藏花的门槛,从今往后还就不叫亲王进了!”
.
小宁王狼狈地被撵出门,藏花亲手咣当关严了门。
亲卫有些犹豫,问:“王爷,咱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再不上门儿了?”
小宁王这些年跟藏花之间的爱恨痴缠,亲卫全都看在眼里。虽说小宁王表现出来的永远是仿佛不那么在意,他在王府也该娶妻娶妻,该纳妾纳妾,也不怎么好男风……可是亲卫却明白,在小王爷心里,这个藏花是特别的。
小宁王望着那关严的大门眯了眯眼睛:“总归,只凭那么一个巴掌,他就说他恨毒了司夜染,就想跟孤王走……孤王是不肯信的。除非他跟司夜染之间,当真挑开了兰公子这个茬儿,那他们两个才真可能是掰了。否则,怕只是双簧着在孤王眼前演戏!”
-
【今天还是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373.9也曾说过不心动(3更2)
小宁王无旨偷入京师,自不敢回敕造的宁王府,也不敢住馆驿,而是以商人的名义赁了处院子。
小宁王回了院子,多年伺候的内官钱容上前接过他的衣裳,低低禀告:“草原的使者到了。”
小宁王神情一振,进内见过那商人打扮的侍者,接过一卷羊皮。小宁王打开羊皮,上下瞧过,只是一幅美人图罢了。他便蹙眉:“什么意思?”
侍者接过那羊皮,从腰间抻出草原特有的剔骨小尖刀,左手将那羊皮撑开,刀刃便灵巧滑入皮层。转瞬,一张羊皮便被破开成两张,里头那层上用火烙印出了字迹拗。
“妙啊。”小宁王都忍不住啧啧称赞。那些字迹从表面的那幅美人图上也影绰绰能看出来,不过却恰好映在美人身边墙壁的一轴字画上,冷不丁看去还以为是画面的背景。
况且这剥羊皮的刀法,大明百姓总归耍不过草原人,更不会有人想到那样薄的一层羊皮还能从中破开为二。纵然这羊皮被人寻获,也猜不到里头藏着的秘密。
那使者躬身:“这是我大元汗亲自写给王爷的信。”
小宁王便展开细观……看罢扬眉而笑:“好!孤王就等着这一天呢!我们南北兵合一处,孤王带兵从兀良哈三卫截断亦思马因后路;接下来掉头南下,直取京师!跖”
.
所谓兀良哈三卫,也就是大明北方与草原在河套地区的交界地区,为大明的九边重镇。先代宁王原来的封国便在大宁,于是这片土地都是宁王藩国所在。后来燕王朱棣存不臣之心,便勾结宁王,约定一并举兵南下,甚至曾许下“二分天下”的诺言。
后朝廷担心宁王拥兵自重,当真要朝廷履行“二分天下”的诺言,便收集宁王罪证,掀开宁国有不臣之心,于是将宁王藩地南迁至南昌,而将北方的这片重要的土地华贵了当年曾经发兵参与过靖难之役的蒙古部族。从此兀良哈三卫成为半独立的藩国,游走于大明和草原之间。而大明北方的大宁重镇,也几乎失于防守。
虽然到了今代的小宁王,当年的事已经远去了数十年,可是兀良哈三卫当地的军民当中,还有不少是当年的宁王旧部。一旦小宁王登高一呼,那片土地上依旧有人会云起追随。
而重掌了兀良哈三卫之后,就等于向草原洞开了大明的北门。巴图蒙克正是看中了小宁王的这一资本,于是多年来与小宁王暗通款曲。
时机终于到来。
.
夜色如墨,泼洒而下。
司夜染又来为吉祥换药。
经过这些日子来他的悉心调理,加上吉祥的生命力顽强,她股上的伤已渐渐好了。皮肉重生,又是软腻柔白,并未曾落下半点疤痕。
这个晚上,京师入冬降下了第一场大雪。寒风裹挟着雪花仓惶地拍上窗棂。可是房间内的灯火柔暖,吉祥又提前温了一壶花雕,于是灯影酒香便熨暖了这个寒夜。
吉祥这般露着少女的白腻,羞红了脸侧转身子来盯紧了司夜染。她眼波如丝,这般侧过身子来,就更是将少女身前身后的隐秘全都影绰绰展现在了司夜染眼前。
她今儿,只身上一件桃红的小夹袄,衣襟却早在故意呼疼中扯落了半幅……
司夜染上完了药,便眯起眼来。
吉祥满意地喘息,伸手捉住司夜染的手,将它又放回到她股上……“别这么急着拿走——人家还疼,你就再多摸摸嘛。”
今晚儿,是她的收网之时。
他来之前,她好好儿地鼓动了鼓动身子里那虫儿。那虫儿既养在她体.内,便要吸她的精血过活。她这些日子来受伤,身上精血不足,那虫儿便也很是有些恹恹的。她曾担心那虫儿熬不过来,不过幸好一切无恙。她好好地将那虫儿唤醒,就是为了今晚。
所谓蛊者,乃是多种毒虫争斗之胜者,于是真正的蛊便是这天下所有毒虫的王者、克星。她生为大藤峡公主,便有这样使命,要用自己的身子养着那蛊中之王。她可以对别人下蛊,用自己身子里的蛊王来控制所有的蛊虫。
她涌起身来,她知道她身子里的虫儿也饥饿地张开了口。
司夜染眼中现出迷茫,他使劲摇了摇头,仿佛想让自己清醒;可是更多的迷惘在他眼中堆积,氤氲成无法挣脱的雾霭。
“对,就是这样~”
吉祥满意地笑,浮起身子来,少女白腻的胴。体像是一条月光之下的鱼,滑动游弋到了司夜染身上。她攀过他的膝,滑过他的腰,玉藕一般的手臂缠绕住他的颈子,她的身子毫无遮掩地紧紧贴住了他的身子……
他身上的锦袍,那特属于丝绸的凉,叫她身上微微起了小小的粟粒;而他锦袍上的绣花,浮凸立体,便是小小的嶙峋,硌着她身上同样凸起的部位……那种触感光滑而又嶙峋,微凉而又磨砺,叫她周身不自禁地颤抖。
她渴望着他将她生吞活剥;或者反过来,她将他生吞活剥。
她已等了太久,盼了太久。今晚,她不
会再让他有机会跑掉。
.
漫天狂风大雪,蒙克不顾一切地驰马飞奔。
兰芽抵抗不了草原上这般鬼嚎一般呼啸的寒风,浑身上下都已挂满了冰雪。帽子早就掉了,青丝被风扯散,滑落马背。
就连眉毛和眼睫都因呼出的热气而挂满了白霜。
她冷得全身的骨头都在打架,到后来根本就坐不稳马鞍,终于在即将到达威宁海的这一场大风雪里,昏倒在了蒙克的怀里。
蒙克狠狠咬牙,盯着她那明明弱小却执拗得让他无可奈何的小背影,真的想叫她这么冻死了,真的想再也不管她了!
可是曾经,在江南的春色里,她那双含羞带怯望来的眼眸,却仿佛冰缝儿里绽放的桃花,便是这漫天风雪,却也还是挡不住、避不开,一点一点在他眼前、在他心海,桃红开遍。
彼时,她是爱着他的。
彼时,他却戴着另一个人的面具。
他也警告过自己,她爱着的不是自己;可是她的目光投来的那些酸酸甜甜,却是那个面具之下的他的心真真切切品尝着的……
所以,纵然狠下无数次心,纵然屡屡被她挫伤,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她。
他仰天一声长啸。若草原上陷入绝望的孤狼。
长啸随风而去,他一把捉住她小小肩膀,拉开衣襟,将她裹进他的皮袍,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温暖。
.
这个夜晚,小宁王踌躇满志勾画着自己未来的图景。
钱容却轻轻敲响了房门:“千岁,门外……有贵客到。”
小宁王便一眯眼。
钱容用这般犹豫的语气说出的人,便只会是一人——藏花。
小宁王拢紧衣襟,故意哼了一声:“你告诉他,我睡了,叫他回去吧!”
钱容为难道:“奴侪这样说了。可是那位贵客说,王爷若不赏脸,他就不回去。”
小宁王闭了闭眼:“跟他说,他的门槛儿高,连我堂堂亲王都再登不得;那孤王这个门槛儿就更高,就更不是他一个小小阉人能登得起的了!”
哎哟……一听王爷这个口吻,钱容心下这个为难哟。这哪里是王爷自恃门第,这根本是王爷在耍小性儿呢。这哪里是王爷不肯见,这分明是王爷非要叫那位进来哄……
钱容只能叹一口气:“是,老奴这就去说。”
小宁王便眼前这一卷舆图怎么都看不下去了,便只立起两只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是今晚风大雪急的,只听见一阵阵雪沫子哗哗啦啦拍着窗纸的动静,却压根儿就听不清大门那边的人声。
小宁王便蹙眉,高声问:“钱容,回来了么?”
门外没有动静。
依旧是霰雪拍窗,风号入耳,满满的都只是凄冷。
小宁王便越发坐不住,站起身来再问一句:“钱容,还没回来么?”
外头值夜的亲卫只得代替回答:“回王爷,钱公公还每回来呢。”
正说着话儿,门外头一片踩雪的吱吱嘎嘎声,钱容抱着廛尾赶紧奔上台阶,呵着热气道:“千岁,老奴回来了。风大路滑,老奴这把身子骨不中用了,这才走得慢了些。”
小宁王便狠狠儿地吸一口气,尽量不着痕迹问:“他,走了?”
-
【稍后第三更~】
374.10付出这些够不够?(3更3)
贴身伺候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这点子语气钱容还是听得懂。他便忍不住叹息:“那位贵客也是个倔脾气的,说这个门槛儿登不起也罢了,不过他今晚儿既然来了就绝无离去的理儿,那他就在这门槛儿外头站着好了。”
“他还说,任凭王爷怎么着,总归他是立定了这门槛儿之外了。”
“这个狂妄孤傲的东西!”小宁王恼得忍不住骂,“便由得他,他愿意站就让他站!好了孤王要安置了,从现在起什么事都不要来烦孤王。就算门外大雪里冻死了人,也不必报给孤王知道!拗”
钱容一个当奴侪的还能说什么,只得躬身去答了声:“遵命。”
小宁王便一个箭步钻回榻上去,还“噗”地一声自己吹灭了蜡烛。
他用力合上眼睛,用力命令自己赶紧入眠。
只是这京师的夜……总是让人忍不住辗转反侧。
定然是因为外头的风大雪急,那一阵子一阵子哗啦啦的雪沫子敲窗声,简直跟传闻里西厂司夜染用尖刀剔人肋骨的声音堪可一比。
他翻了个身,索性用被子将耳朵也盖起来。却还是不济事,心思怎么都定不下来,就是一直一直朝门外去跖。
他末了只得一声挣扎的低呼,便推开衾被坐了起来。
外头值夜的亲卫听见了,忙在门口问:“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何处不好?”
却没人回答他。
片刻之后房门忽然哗啦打开,那身份贵重的王爷竟然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皮袍,头上都来不及戴上帽子,便自己走了出来。
亲卫忙问:“王爷有何吩咐,不如叫卑职去办……”
“住嘴。”王爷白了他一眼,便抬步独自冲进茫茫的雪雾里去。
扑扑簌簌,不过片刻看王爷裹着一个人进来。王爷竟然是将自己的皮袍裹在了那个人的身上,王爷自己冻得一脸通红,却在面容映上灯光时,照见一脸的欢喜颜色。
只是那人这般被王爷眷着,却依旧一脸的冷,一路走一路推着那皮袍:“你穿着吧,不必给我穿。我这些年没短了爬冰卧雪,我根本就不怕冷。”
王爷懊恼低斥:“你又胡说。你年纪还小,身子骨还没完全长成,你就这么冻着,迟早落了病根儿。你比不得孤王,孤王已经这么大年岁了,身子骨比你硬朗不知多少倍。”
两人裹裹缠缠已是进了屋内,亲卫也只能悄悄儿啧了啧舌。
.
屋内烛光摇曳,小宁王也暖和了过来,之前那股子殷勤劲儿便也点点散了。他又是之前那个他,退开一步,与藏花坐得远些。背倚着床栏,上一眼下一眼瞧着藏花:“说吧,这么大晚上的非要过来,是干嘛来了?”
藏花坐在地当间儿一个绣墩上,浑身上下还带着雪花、寒气儿。纵然裹着小宁王的袍子,也显得纤柔孤弱。
他没瞧向小宁王,只是抬眼盯着烛火,仿佛那一点跳跃的火苗,能给他一点温暖。
“道歉。”
小宁王哑然失笑:“你说你来是道歉?花,孤王没听错吧?你藏花这么些年与孤王若即若离着,何曾说过一声歉意了?你今晚儿上这么突然过来说要道歉,可真是古怪,非但不能叫我心下欢喜,反倒让我忍不住生疑呢。”
藏花的嘴唇抖了抖,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一般,霍地抬头望过来:“没错,我就是喜欢兰公子了。可是我终归还是不能叫司夜染知道——不是不敢与他翻脸,我是,我是自己也还不敢确定!”
“你非要我这么着跟司夜染挑开了,你才肯信我跟他真的是掰了;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没办法说服我自己的心,你说我还怎么去找他,怎么跟他挑开,啊?”
藏花说着,眼角的胭脂随着微微颤抖,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儿,竟然就这么蓦地滚落了下来,滑过他同样轻颤的唇角,最后掠过他纤致的喉结,无声没入他的领口去。
小宁王眯起眼来,着迷地望着这凄冷绝艳的一幕。心不由得激跳了起来。
“你说你还不敢确定……是不敢确定什么,嗯?”
藏花抬头望来,缓缓扭转身过来,正对着小宁王的方向。
“我是不敢确定,我对兰公子的喜欢,究竟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王爷明白,我这一辈子都没跟女人打过什么交道,就更别提是喜欢女人、碰女人……可是兰公子是有些特别的,她虽然是个女子,却镇日穿着男装,她办出来的那些事、她说出来的那些话,就更不是女子能说得出来的。”
小宁王咯咯一笑:“所以你觉着你喜欢的,八成还是一个男子。你是真的将她当成男子了?”
“倒也不是……”藏花又垂下头去,仿佛自己别扭得深了,连手指便都绞在一起,自己跟自己别着劲儿:“我知道她是女子,我是拿她当女子来喜欢的。只是……只是倘若一想到要做那亲热的事,我便只要想象是跟她在一处,我便浑身不自在。”
藏花缓缓垂下眼睫:“
若论鸾凤之欢,我还是……还是喜欢与王爷这样的男子。”
“哦?”小宁王登时只觉喉头干哑:“你是说,跟孤王这样的男子?”
“很奇怪,是不是?”藏花眼睫轻颤,缓缓抬眼:“也是因了那兰公子之故,我现下已经无法跟大人再亲热,况且他也不肯再碰我……所以我想来想去,唯一能想的,也就只剩下了王爷你。”
他抬眼,万般清冷里,却夹缠着万般的惹人怜惜。
小宁王心下便又是一阵狂跳。
自从他这回来了京师,重新找见了藏花,他还未曾真正得手过。除了寻常的拥抱、抚触之外,藏花连让他吻都不肯吻一下。
他便再也坐不住,腾地站起身来走到藏花背后,双手搭上藏花的肩:“……你今晚既然冒着大风大雪来跟我说道歉,那就别指望只说些空话来哄我开心。花,你知道的我想要什么。若你肯乖,那我就接受你的道歉,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倘若你还是拿乔作态——那你就白来了。”
小宁王说着,手已伸进藏花衣襟,沿着他幼滑的xiong膛直向下去,钻进腰带,直达……
藏花一动不动,静静承受。气息渐渐急促起来,臻首上扬,鬓角眉间渐渐涌起细密的汗珠。那汗珠点点化作白气,袅袅上扬。
小宁王动作越来越快,便是一声嘶吼,一把将藏花抱起,压入纱帐……
翻腾折转,只听得藏花凄楚却坚决的低喝:“这一回,我要在上面!”
天地茫茫,以雪遮幕。
.
风雪沙沙,吉祥情动得难以自持。
当她大胆解开司夜染衣带,正待——坐上去的时候,一直轻轻喘息的司夜染忽地睁开了双眸。
那双眸子清冷无比,带着嘲弄的笑狠狠盯住她。
“吉祥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是你身子里那虫终究也反噬了你,将你变得跟它一样毒;还是你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从前在我眼前的种种,都是假扮出来的?”
吉祥被狠狠吓了一大跳,一个趔趄从司夜染膝头直接栽到了地上。也顾不得地上冷,她仓惶地抬头望过来:“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清醒着,是不是?”
司夜染冷哼一声,对她这般赤.身露.体的模样没有半分留恋,径自伸手扯过榻上的被子,冷冷丢在她身上。
他傲然地抬起了下颌:“我身子里有你种下的虫,起初它很乖,几乎让我忘了它的存在。我便也相信了你,以为当真是你当年为了给我解毒用的。毕竟你是大藤峡的公主,你身子里的蛊是万蛊之王,所以你种给我的一定能克制我身子里的毒。”
“可是后来我才渐渐发觉不对劲。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成人,它也一天一天跟着我长大,有时候渐渐让我控制不了。我不舒服便只得进宫来找你,必须得经了你的手,它才肯服帖下去。“
“后来……周灵安在与东海帮多年的交往当中,一点点推测出我的身份,他便以东海帮千万条性命相要挟,与我谈条件。我不受他胁迫,他便私结杭州镇守太监,更要将我的身份向朝廷揭发。”
“这个人不能留了,我便决定杀了他。孰料煮雪比我动手更早,她设计勾周灵安迷恋上她,她嫁到京师来,便想趁着洞房花烛之夜除掉周灵安。那晚为保万无一失,我也易容去了周家。”
“用蛊杀人是最妥帖的法子,中原无人能识破蛊,便也无人能侦破此案。我要周灵安悄无声息地死,也要用他的死,将紫府夺过来握在我的手中。可是我当晚想杀的只有周灵安和他那几个心腹的伙计,没有想杀尽他全家七十二口。”
司夜染想及那晚惨状,缓缓闭上了眼:“可是那晚,那虫儿超脱了我的控制。周家七十二口,只要当晚喝过水的全都毙命!就连鱼和鸟都没能逃脱。”
司夜染深深吸气,幽幽地森然一笑:“实则我这人早就杀人如麻,手上血债无数,所以这七十二条人命我便也都担了,我没什么受不起。直到……”
直到当兰芽得知真相之后,望向他的目光里那么多疼痛,那么多失望时,他才明白这七十二条人命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太多太多。
他泯去心头那疯狂涌起的思念,冷冷一笑:“我今晚也不是向你推卸责任的,那七十二条人命依旧我来担,我只是想以今晚来确认这一切。以此来确认,吉祥,我这辈子是否值得与你一番相遇,是否值得我将来还将你看成亲人,是否还值得用我的力量护着你不受伤害……”
“现在答案已有。”
司夜染掸掸衣袍起身:“吉祥,你我从此时起一刀两断。我会一点点忘了曾与你相遇,从今往后我也只将你当成陌生人。”
.
“你敢?!”
吉祥不顾自己的狼狈,嘶声尖叫:“你凭什么想忘了与我的过往,你有什么资格说跟我一刀两断?我大藤峡人千千万万人,我所有的亲族家人,都为了护卫你而
死!司夜染,你欠我那么多条性命,你敢忘恩负义?!”
“关于当年……”
司夜染深深吸气:“那时候我也刚出生,我不想追究究竟是谁给刚刚下世的我便下了毒、用了蛊!没错,你们是与朝廷抗衡,护卫下了我,让我得以平安长大,可是你们用在我身子里的毒,难道不是为了控制我,嗯?”
“这大明锦绣江山,人人都想染指,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不是么?而我身子里流的血,就是最好的工具。你敢说你大藤峡人丝毫没有过利用我的心思么?”
司夜染长长地吐气:“算了,这些话我本不想说。死者已矣,我不想再去追究那些过往的事。我会只记着他们是为了护卫我而死,于是我欠大藤峡的,我会尽我所能安排好大藤峡如今这些人的生活!”
司夜染霍地回眸紧紧盯住吉祥:“我叫狼兵出湘杀倭,我叫他们立下功勋被朝廷嘉奖。我叫他们为朝廷所倚重,只要倭寇还在一天,朝廷便离不开他们……官职俸禄、朝廷倚重,这些,够不够?”
375.11就这样斩断
“不够,不够!”
吉祥发疯一般扑过去抱住司夜染的腿:“你安顿好大藤峡的百姓,可是你却怎么能不管我了?我原本是大藤峡的公主啊,却为了你进宫为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任凭是谁都敢踩在我头上,都敢给我气受,你凭什么说不管就不管了?”
“还有……少主啊,我吉祥对你十年深情,难道你全都忘了么?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的相依相伴,你忘了我用自己试毒,只为了解你身子里的毒么?没错,我是大藤峡的公主,我是早晚会用自己的身子供奉那蛊王,可是你别忘了,我为你解毒的时候,我姑姑还没有出嫁,那蛊王还在她身子里,所以我为你试毒,那些都是真真正正的让我自己中毒啊!”
听到这里,司夜染微微一颤。她对他,并非毫无真情。
吉祥见状,便更紧地扯住他的袍子,死死攥住,怎么也不肯放。
“冷宫里的十年,我每天每天能想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在那十年里成为了我唯一的信念和支柱。少主啊……你别忘了我也只有十六岁,那长长的十年几乎是我全部的一生了,那十年里你是我的天和地,你是我的整个世界,你是我活下来的唯一缘由……少主啊,你怎么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怎么能这么绝情,你又让我将来如何继续活下去,啊?跖”
“少主,你就算还得清大藤峡千千万万人的债,你又如何能还得清你欠我的债?我要的不是现在这个女史之位,我要的更不是被你又丢在这小冷宫一般的内书库里苟活,我要的是你,我要的是由你来代替我的家人,陪我一生一世,宠着我护着我,叫我不再孤单,不再害怕!”
司夜染缓缓抬起眼,望向窗外。
吉祥的哭喊声凄厉,可是却高亢不过窗外的风雪交加。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吉祥,你想要的当真只是如此么?你想要的,真的与我的身份无关;你想要的真的不是那个天下女子最高的中宫之位么?”
吉祥哽住,只能仰头紧紧盯住他,哀哀落泪。良久哽咽道:“难道,那又有什么分别么?我会尽我所能助少主成就大业,到时候我便自然而然是少主的原配,不是么?”
司夜染便笑了,垂下首轻轻摇头:“吉祥,哪怕你想要整个大明江山,兴许我都有能力给你。唯有我原配的那个位置,我却无法给你。”
他回眸,眯眼盯住她:“因为,那个位置从来就都是她的。”
.
吉祥一口气梗住,所有的希望全都瞬间成空。她面上点点泛起戾色,冷冷笑起:“兰公子,是么?可是她比我晚了那么多年才结识你,若论先后,她总得排在我后头。”
“况且,你爹和你娘当年死的时候,便是将你托付给了我大藤峡。你爹和你娘做主给咱们订下了姻缘,以此来争得我大藤峡对你的舍命护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你敢忘了,啊?”
他眯起眼,蹲下来盯住她的眼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不敢违。只可惜,我爹我娘为你我订下的姻缘,那庚帖上写的名字却是——朱天翼。而我,现下,是司夜染。我司夜染的妻,只有岳兰芽。”
吉祥惊住。她终归是大藤峡人,她不习惯中原汉人的这种文字游戏,她圆睁双目:“什么朱天翼,什么司夜染,又有何分明,难道不都是你?”
“真是可惜,”司夜染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这话我若是说给她听,她立时便会懂了;可是我说给你听,你却全然都听不懂。这就是你与她之间的差别——她懂我,而你,只想让我成为你心中的那个我。”
他说罢将袍子从吉祥手中抽了抽,见抽不动,只轻哼一声,索性撕断!
所谓“割袍断义”,不过如此。
他转身便走,毫不停留。
吉祥攥着半幅撕下的袍子,伏地大哭。她紧咬牙关,不顾门缝飘进的风雪,狠狠凝望着在雪雾里点点远去的背影说:“司夜染……岳兰芽……我绝不会放过你们,绝不会!”
.
“噗通”,兰芽被昏沉沉掷落地上。
王帐里的北元百姓都涌出来,兴高采烈奔过来:“大汗回来了,参见大汗。”
眼前这个少年,虽然还年轻,却已经是草原上新生起的一轮太阳。他重兴了黄金家族的声望,他将整个草原重新归为一家,他带领着他们获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他赐给了他们广大的草场、成群的牛羊。
他们眼里的那个孩子长大了,再不是小王子,而是他们衷心拥戴的大汗——大元汗!
臣民全都跪倒,蒙克平端两手勒马转向四方,一一致意。
便有卫兵奔上来,一把拽起地上的那个人。有识得大明官服规制的,便是一声低呼:“莫非这就是明国使臣?”
“嗯哼。”蒙克轻哼一声。
众人便都欢呼起来。
“大汗生擒了明国使臣,奏凯而归!”
“明国当真是没有人了,竟然派来这么个小
娃娃出使……这样的明国,如何挡得住我草原铁骑?!”
唯有也迎出帐来的满都海看得清:坐在鞍马上的少年大汗满身的冰霜,可是跌落地上的那个使臣却半点风雪都没有沾染上。
偌大草原,八面来风,无论那个使臣坐在马前还是马后,都不可能一点风雪都不会沾染——唯有一个地方,就是大汗的袍子里,才能避得过!
满都海一脸的笑容便都僵在面上,忍不住亲自走上前来垂首看那委顿在地的小小身影。
那卫兵狂笑着便想将兰芽绑了。满都海一声断喝:“住手!”她抬眼望向马鞍之上的丈夫,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她却还是以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了解,知道他那一刻的微微震动。
她便回望那卫兵:“他是明国来使。汉人有一句话,叫‘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大元兵强马壮,文弱明国何曾看在眼里,就更没有必要为难一个小小使臣!”
那卫兵连忙将右手按在左侧心口,深深一礼:“彻辰教训得对,是莫日根莽撞了。”
满都海吩咐:“将明国使臣带进我的帐篷。你们快去准备热马奶酒,还要多些牛粪干柴、再那些干燥的旧皮子来!”
众人各自去准备,满都海亲自抱住兰芽小小的身子,将她扶进帐篷。
蒙克这才甩蹬离鞍跳下马来,目光在人丛中准确地找到了岳兰亭。待得众人散去,蒙克才手端腰带走到岳兰亭面前:“兰亭谙达,怨恨我么?”
岳兰亭轻哼一声:“末将为何要怨怼大汗?她既然敢出使而来,就要明白草原与大明不同,来了草原就要依从草原行事的规矩,这般彻夜驰马原本就是每个草原人都必须经受的。”
蒙克闻言朗声大笑,伸手拍了拍岳兰亭的肩膀:“好。等她醒了,不闹了,我自会叫你来见她。在此之前,兰亭谙达你要耐心等待。”
岳兰亭用草原人的方式给蒙克施礼:“谨遵大汗吩咐。”
.
帐篷里,满都海亲自照顾兰芽。给兰芽灌下热热的马奶酒,又将帐篷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最后甚至斥退左右,亲自替兰芽更换了衣裳。
这一刻,便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
满都海望着眼前这一副女孩子年轻绝美的身子,眼眶也不由得湿了……原来就是她,果然就是她。
不过她也只有片刻的黯然,便拿出自己的衣裳,寻了几件簇新的,给兰芽衬在里头。外头依旧用男子的衣裳遮盖住。
一切收拾停当,听见外头侍女恭敬道:“大汗。”
满都海这才停下来,深吸口气,转头朝蒙克平静一笑:“放心,她没事了。”
满都海用了女性的“她”。
蒙克左右看了一眼,亲手将帐门推严,走过来目光殷切,面颊却有些红:“满都海,我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你。”
满都海便笑起来:“若论年纪,她可以当我的女儿了。以我的年纪和眼力,这世上还有什么女扮男装是能逃得过我的眼睛去的?”
“我会亲自照料她,直到她康复,不会叫别人发现的,你放心。”
蒙克心头一热,蹲下来握住满都海的手:“谢谢你。”
“说什么呢?”满都海细细凝望眼前的这个少年,“我是你的妻子,也是这个天下最想保护你的人。你喜欢的人,我自然也喜欢;你想要得到的,我必定也帮你得到。”
-
【稍后第二更~】
376.12这一世情深缘浅
昏睡了一天,直到草原日暮,兰芽才幽幽醒转过来。
她还没睁开眼,就觉得头上刺痒痒的,那痒痒接着又蔓延到了眉毛、鼻翼。
她便没舍得立即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以为,她是又做梦了。梦里又回到了家人都陪在身边的那段时光——这样的刺痒,便又是那调皮捣蛋的侄儿带着刚刚会爬的侄女一起来给她捣乱的吧。
她一定又是在家中,自己房间的小轩窗下,晒着熏暖的日头,画着画着画儿,便迷迷蒙蒙伏案睡着了。于是那两个小捣蛋便趁机来折腾她的笔墨,说不定现下已经将她画成了大花脸呢。
不过她都容得他们,只因为——他们,都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啊…拗…
这一世姑侄缘浅,她只当了他们那么短短一段时光的姑姑。与那小侄女儿的缘分就更是浅,浅到都没分等到她学会说话,都没等到她奶声奶气地喊她一声“姑姑”……
她觉得自己愧对那两个孩子,彼时家门遭难,她只来得及自己逃了出来,都没办法顾上那两个幼小的生命跖。
这一世姑侄缘浅,她对他们深愧于心。既然梦中还有缘相逢,便任凭他们将她画成怎样不堪入目的大花脸,她都会在梦里,欣慰微笑。
直到——
一声童声稚气的咕哝:“你瞧,她的眼睛怎么流水了?是哭了么?可是梦里为什么会哭呢?”
另一个极为相似的声音嘻嘻一笑:“该不会是你的口水掉下去了吧。”
这两个动静都是蒙语……拜贾鲁母亲帮了大忙,兰芽已经大致上能听懂蒙语的基本用语。
只是这两个孩子的对话没叫她欢喜于自己能听懂,反倒叫她惆怅得流了更多的眼泪……
原来就连那场梦都是不存在的,原来一对侄儿侄女连梦里都没来看过她;原来这一世姑侄缘浅,竟然浅到连梦里相见都做不到……
瞧她眼泪越流越凶,两个孩子慌了神儿。他们两个是好奇来了外人,于是趁着额吉不注意,偷偷溜进来看的。又见兰芽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张脸如马奶一般的柔软细腻,便好奇地上来摸摸、看看。哪成想她哭成这个样子——说不定是被他们给摸疼了!
图鲁便放声大喊:“额吉,你快来呀。这个人,她眼睛里面涌出了泉水!”
满都海闻声连忙跑了进来,一手一个拎起两个孩子:“图鲁、乌鲁斯,你们两个小混球,谁叫你们偷偷溜进来打扰客人休息?”
兰芽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穹顶大帐,内里挂满了奢贵的毛毯,那花纹的美丽、手工的精湛,装饰效果完全不亚于中原的字画。
帐篷一个方向挂着一整张的牛皮,牛皮上刻画着太阳、牛角等抽象的符号。兰芽知道,那是草原人的神。
满都海一左一右夹着两个孩子,含笑望着兰芽,等着兰芽的眼睛自己看见她。
当兰芽终于瞧见了眼前的母子三个,便忙坐了起来。
满都海便笑,用微微生硬的汉语问:“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冷不冷?现在想不想吃点热乎乎的羊肉?”
兰芽摇了摇头,目光滑过那两个孩子。
都是草原人打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却有一个是碧色的眼睛,而另一个却是全黑的眼睛。乍然看过去,倒像是她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满都海瞧见,便笑了:“他们是我的双生儿子,长得一模一样,却有一个继承了他阿瓦的碧色眼睛,一个则继承了我的黑色眼睛。喏,碧色眼睛的是老大,叫图鲁;黑色眼睛的是老二,叫乌鲁斯……喏,从你们的语言里,恰好也用‘乌’来代表黑,你就可以记住乌鲁斯就是黑眼睛的那个了。”
兰芽心下五味杂陈地一跳:原来,他已经有了孩子。还是这世间少有的双生子。
再抬眼看眼前,眼前的草原女子衣着极为华贵,她头上的姑姑高冠上缀满了华翠、脖子上一圈一圈的都是极品的红珊瑚和金色的蜜蜡、琥珀。她的腰带是巴掌宽的纯金打造而成,上头雕刻的花纹高贵富丽……
这样身份贵重的女子,却带着一脸慈祥的微笑。与她介绍她的两个儿子时,面上带着的事这世间所有母亲都带着的慈爱和骄傲。在她面前,这个女人没有半点身为主人的骄矜。
也许正是这样满脸的母亲慈爱,以及她的年纪,叫兰芽心下防备不起来。
兰芽垂下头去:“那你就是满都海吧?”
那个早已听闻过许久的名字,那个曾经在心间盘桓不去、曾经引她深深心痛过的名字……终于得见,却未曾想,此时心下却是如此的平静。
满都海含笑点头:“就是我。”
兰芽猛然醒悟失礼,连忙起身抱拳:“对不起,在下孟浪了。应该说是——满都海彻辰。”
“彻辰”是摄政,是草原帝国从未有女人获得过的名号。草原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却有这样一个女子勇武慈爱超越所有的汉子去。这样的
女子,不光是在草原,即便是在大明,也是如此的前无古人。
满都海却含笑拦住:“你不要这么叫。彻辰都是帐外那些子民的称呼,你叫我满都海就好。我也很喜欢蒙克他叫我的名字,你便也一同跟着这么叫吧。”
这样的弦外有音……兰芽便一皱眉。
满都海将两个儿子拎到帐门口去,一左一右交给他们的师父,这才关严了帐门走回来。坐下,替兰芽掖了掖毛皮被子,伸手捉过兰芽的小手来,握在掌心。
“我知道你是谁,蒙克也都与我开诚布公地说了。你叫兰芽,真是好听极了的名字;可是你的人比名字更美,更可爱。”
兰芽满面如烧,回想起自己曾对满都海的怨怼,真是恨不得时光能够倒转,她能有机会将过去的糗事儿都给擦了去。
满都海瞅着兰芽一脸的羞红微笑,世事早都被她了然于心,她轻轻拍着兰芽的手背:“我们草原的习俗,与你们明国不同。我虽然是蒙克的妻子,可是我的年纪却足可以当你的母亲。如果蒙克的年纪再稍微大一点,我们早一点有了孩子,可能我的孩子也跟你一般大了。所以我对你的心情,真的,不光是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女人,甚至有些像是母亲对着自己的女儿的。”
满都海的诚恳与慈爱,将兰芽的心防一点一点的融化。
满都海笑:“不瞒你说,当年蒙克还小,我要将他背在箭囊里四处=征讨的时候,我在心里没将他当成我的丈夫,我是将他当成我的儿子的。我用母亲对儿子的那副全心全意来对待他,我将我用命换来的一切都留给他。”
“所以对你,我也有这样的心情。兰芽,这不是我唐突你,是我对你的一片赤诚心肠,你可能理解?”
兰芽由衷点头:“满都海,在我心里你是一个极为了不起的女子,我对你充满了钦佩。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十分荣幸能受到你这般的诚意。”
满都海羞涩一笑:“别这样说我。实则兰芽,你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呢。你们中原的规矩我也明白,那是个男人的世界,朝堂上下从来没有女人的位置,你们一旦嫁人之后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被留下……更何况你们还有那么多针对女子的礼教,层层叠叠都只是为了彰显男人的权势,而压迫女子的——在那样的世界里,竟然能有你这样一个姑娘,敢于男装行走天下,又办了那么多男人都做不了的事,更何况你还这么年轻……真的,我的心里都对你充满了钦佩。换了我在你的世界,我自问都做不到你的程度。”
兰芽的脸便烧得更红。
也曾想象过许多回,与满都海见面会是何样的场面。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在王帐、在众人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审视她这个南国来使,她也做好了准备以牙还牙——却从不曾想过,原来她竟然是这样和蔼可亲的“母亲”。
兰芽知道,这出使草原来的第一轮交锋,她便已经败下阵来。
她喜欢满都海,她对满都海耸不起半点的敌意来。
满都海握住兰芽的小手,认真道:“所以得知蒙克喜欢上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我的心下当真是非常非常欢喜。”
-
【稍后第三更哈~~】
377.13丝网缠足,软泥沦陷
她说着眼神忧伤起来:“我终究年纪大了,我很担心我无法守护他走的更远。于是我希望能有一个更好的姑娘出现在他身边,代替我陪着他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统一这大草原,君临那锦绣江山!”
她含笑望来:“真好,你来了。”
兰芽一震,忙抽回手来:“满都海你误会了。我跟大汗之间……不像你想象的模样。我跟大汗之间,只是一场误会。大汗在江南扮成另外一个人,而我喜欢的是那个人。”
满都海却笑了,“你的话我明白。别忘了我是双生子的母亲呢,我有多了解面容一模一样、唯有眼睛稍有区别的两个男孩子呢。拗”
满都海抬眼望来,那眼里除了慈爱,还多涌起了一层洞悉。
“就算是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也终归还是两个人啊。一模一样的面容之下,脾气秉性却是不同的。所以兰芽,你说你只是被他那张面具迷惑,将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说法却是骗不过我的。”
兰芽一怔。
满都海温柔却笃定地微笑:“至少曾有过某个瞬间,至少他身上某处独一无二的地方,你也曾喜欢过。那是真正的他,不是另外那个人——你既然曾经对他那般痴情过,你便就在那个瞬间,喜欢过那一刻的真正的他。跖”
兰芽两手捉紧毛皮,垂首细想,然后却毅然摇头:“不会的。”
“你会。”满都海收起微笑,正色望住她:“你还小,你对情本身也还没有多少经验,于是这里面的百转千回你可能还未必完全都能参透。我是过来人,我侍奉过满都鲁格勒汗,在嫁给蒙克之前,我还曾遭遇过草原各部王爷的疯狂追逐……最后我陪着蒙克长大,再与他做了真正的夫妻。对于男人,对于感情,我比你年纪大,我比你看得更深、更透。”
在年纪与阅历这道关卡前,满都海有着天然优势,兰芽不是对手。她只能摇头,却无言反驳。
正说着话,帐门忽然一开。一片檀红色的斜阳暮光被带进来,蒙克一身白袍走了进来。他一路走来,碧色眼睛映在彤红的灯影、壁毯掩映里,直直盯住兰芽。
“在说什么呢?”
他搓着手,瞄见满都海握着兰芽的柔荑,他便忍不住笑意浮上眉梢,走过来将掌心按在满都海肩头:“辛苦你。”
满都海便也回手拍了拍蒙克的手背,却是依旧对着兰芽说话:“瞧咱们大汗啊,我都嘱咐过了他,叫他别这么急着进来,别惊着了兰芽你。兰芽你心里对大汗依旧心防未除,我都明白,我想我先跟你说说话儿,至少叫你放下对我的心防,才能叫你呆得自在些。”
“可是白费了我得千叮咛万嘱咐,咱们大汗还是沉不住气了。瞧,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火急火燎地直接进来了。按说大汗都长大了,带着咱们王廷的武士征服了大半个草原了,不该这么沉不住气了才对——唯一的解释啊,就是大汗还是太想见到兰芽你了。将你交给我不过一个白天,几个时辰的工夫,就已经忍不住了。”
满都海说着站起来:“好了,大汗既然进来了,那便你们两个说说话吧。我先出去,先瞧瞧那两个顽皮的小混球;再去看着他们做些你能吃得惯的饭菜。”
她朝蒙克一笑:“大汗耐心些,等了兰芽这么久,这么放心不下,到了眼前儿便别再心急发脾气。”
满都海说完便含笑抬步而去。兰芽慌得直喊:“满都海,你别走。”
满都海走到没边儿回首一笑:“我很快就回来,你们先好好说话。”
.
满都海还是出去了,大帐里陷入一片沉寂。
蒙克两手端着腰带,微微收了下颌,却挑着一双碧眼向她望来。
兰芽也紧张得两手悄然攥紧身边得皮毛褥子,咬了咬唇问:“大汗究竟想如何发落本使?看样子,大汗是不想与我大明友好往来了。”
“谁说的。”
蒙克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我原本是没打算跟你大明友好往来,因为你要明白,我若与你们大明友好往来便意味着我要接受那朱家小儿的册封!可是他是谁啊,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窃取了我大元天下的小人,他册封的诏书上连传国玉玺都没有,他凭什么敢在我面前自称朕,还要册封我王位?”
他缓了一口气,走到榻边坐下,侧眼望来。
这一刻红灯如雾,他碧眼潋滟如江南水波。
他凝望着她一脸的防备,轻轻一笑:“可是我却也唯有如此,才能换得你心甘情愿来到我身边啊。我便也豁出去了,宁愿叫我列祖列宗在天上骂我不肖,我也还是——想见到你。”
兰芽别过头去:“大汗,不必再说这样的话。你已有了满都海这样的贤妻,有了图鲁和乌鲁斯这样可爱的孩子,有了你的草原……你便该知足,不要再这样与我说话,也不要再觊觎大明江山!”
蒙克盯着她,她下颌绷紧,留给他一抹精致却顽固的轮廓。他却没恼,反倒笑了:“你见过图鲁和乌鲁
斯了……你喜欢他们么?”
兰芽忍不住扭头望他一眼。
他面颊有些红:“……我是遇见你之前,已经有了他们两个。所以,你……”
他在说什么?他在与她解释么?哈,他对她解释这个做什么!
兰芽蹙眉截住:“大汗,你不用与我说这个。”她深吸一口气,回想起方才那两个小家伙在她身边折腾,叫她以为梦回从前,将他们两个小东西当成了侄儿和侄女……她的心便软了下来,微微点头:“嗯,他们长得好漂亮,一个绿眼睛一个黑眼睛,好神奇。我很喜欢他们。”
蒙克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得眼角眉梢都叠出浅浅的纹来:“他们也很喜欢你。方才他们被满都海丢出帐去之后,还一左一右围着我问,说你的皮肤是不是也是明国的丝绸做成的,还有你的头发,就是黑色的蚕丝吧;而你的嘴唇,他们说一定是花瓣变成的。”
兰芽一愕,抬眼去望他,脸已忍不住红了。
没想到竟然被那两个小鬼头这样地称赞。
在孩子的心里,原还没有草原与大明的龃龉;在孩子眼里,也还看不见大人之间的心结。
她的心便更加柔软下来,垂首微笑:“等我好了,教他们画画儿吧。我来之前并不知你已有了孩子,于是也没来得及带什么礼物来。就权当是礼物吧。”
他便登时欢喜起来,伸手过来想要捉住兰芽的手,却被她及时躲开。他却也难掩一脸的笑意,碧眼灼灼盯住她:“好,就这么定了。你不许反悔!”
.
乾清宫。
张敏和大包子都抱着廛尾,瞧着那立在地上跟皇上眉飞色舞、口沫横飞的和尚,快要掩不住了鄙夷。
皇帝却听得津津有味,“继晓你倒是给朕说说,你在赌坊里从未输过钱,究竟是用了什么把戏?”
继晓又开始扯蛋,一拢袈裟,单手合十,高颂“阿弥陀佛,皇上慎言。贫僧哪里是什么把戏,那是佛法无边。”
皇帝被逗得哈哈大笑,从桌上拈起一个果子来,照着他那油光锃亮的秃脑门儿砸了过去:“你还跟朕演戏。朕干脆赐你还俗,直接把你送入教坊司,让你以后专门给朕演丑角罢了。”
继晓便马上嘻嘻哈哈一笑,撤掉了之前的一本正经,趴地下赞颂皇帝圣明。还忙不迭将皇帝打他的那个果子捡起来,也不嫌弃,直接塞嘴里就吃,还口称“谢主隆恩”,又说“这果子可是天庭掉下来的”云云,将个皇帝哄得哈哈大笑。
这便是这个继晓的与众不同之处了,也是他获得圣宠的缘故。
从前无论内官外臣引荐的那些和尚道士,一见皇上无不装得宝相庄严,开口闭口都是至圣大法,听得皇帝往往兴趣索然,有几回干脆直接听睡着了。
而这个继晓简直就是个披着袈裟的破皮无赖加说书先生。他能将宫外头市井之间的事儿,夹着佛法禅理一块儿往外说,听来亦庄亦谐,分外有趣。
皇帝在宫里的日子原本寂寞,跟前的人少有敢跟他这么插科打诨的,于是他便更加喜欢跟继晓说话儿。
凉芳的举荐,大获成功。
继晓啃完了果子,也不等皇帝叫他平身,他自己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走到龙案旁压低了声音说:“皇上您其实都明白,就听他们传瞎话罢了。小僧敢骗他们,却怎么都不敢蒙骗皇上不是——小僧哪里有什么逢赌必赢啊,小僧不过是用万变色.相迷花了那帮子俗人的眼睛罢了。”
继晓又左右瞅了一眼,干脆躬身过来跟皇帝形同咬耳朵:“小僧禀告皇上,小僧会点石成金之术!”
“真的?”皇帝眼睛也是一亮,“可否为朕演示?”
继晓嘿嘿笑了声:“要是演得成,皇上可许个什么赏?”
.
在皇帝的首肯之下,继晓留宿在宫里。他说他施法得找个景色秀美的地儿,他觉着御花园不错。皇帝竟然也许可了。他便用了十几天的工夫,在御花园里搭起了个炉子来。
皇帝笑嘱张敏好好儿看着继晓,别叫他的遮眼法骗了,绝对不能叫他有机会碰着真的金银,然后拿出来糊弄人。继晓便也哈哈笑着受了,只列了单子,要些赤铜、木炭等物料。
皇帝叫开了内库,按着他单子上的拣了给他。
他说要做法避讳凡人,跟皇帝要了一个月期限,就在御花园里鼓捣那炉子。
实则皇帝和外人不能进这御花园,凉芳却是能带着僖嫔进的。
继晓这般故弄玄虚,自然是与凉芳商量好了,方便留在宫里,好能帮得上僖嫔的忙。
可是头一回见了继晓,听了他的“说法”,僖嫔便有些受不了。偷偷儿出来捉住凉芳,花颜有些失色:“师兄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和尚?他,他与本宫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继晓就是个花和尚,见了僖嫔自是眼睛都直了,言语上便很有些冒犯。
凉芳细细听僖嫔将继晓的话都复
述了,便忍不住笑:“从男人的角度来瞧,他说的倒也没错。虽说各宫娘娘应该为妇德表率,可是皇上三宫六院,又如何喜欢一个个儿的都在他身边儿一动不动的石头样儿?”
僖嫔羞愤得跺脚:“可是他传授我的那些法子,根本都是花柳院里才用的!”
凉芳便咯咯一笑:“便也难怪。他娘是倡门女子,他就是生在花柳院里,他自小看的、后来结交的,都是那里头的姐儿呢。”
僖嫔便更恼得说不出话来。
凉芳缓缓收了笑,怜悯地盯着僖嫔:“花柳院的法儿虽说下作了些,不过勾着男人却最是管用。灵竹,你现在已然失宠,便任何法子都值得拽来一用。你若再继续这么端着,当真是没有复宠的机会了。”
僖嫔和凉芳在一旁说着话儿,就剩下湖漪在继晓身边儿陪着笑。
继晓进宫有些日子了,正是熬得火烧火燎的。这便上一眼下一眼盯着湖漪,脸上连连的yin笑。
378.14报复(4.11更1)
僖嫔的失宠,在后宫嫔妃之间不过又是一场笑谈。人人都说她可真是吃一百回豆都不嫌腥,上回就闹腾过一次得宠得宠,结果没几天就失了宠,更别说肚子没有半点动静了;这一回,竟然又是这样。
可是吉祥却不能将此事也一笑置之拗。
僖嫔得宠,是她给皇帝用了“迷情蛊”,而僖嫔竟然这样快就失了宠,那便是她的虫儿失了效用。
试问这大明天下、宫廷内外,又有谁能识得破她的蛊,更有谁能克制得了她的蛊!
她心下便万念成灰。
因为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到——司夜染!
他不但与她割袍断义,他也更截断了她自己向那狗皇帝讨命报仇的路!
她吉祥,在这陌生的皇宫里,以一个罪人的身份苟活下来,如果不是为了得到他许诺的一切,如果不是为了给族人报仇,那她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她绝不甘心!
她不会放过司夜染和兰公子,她也绝不会放过狗皇帝。就算拼了自己的命,豁出自己的一切去,她也在所不惜跖!
.
吉祥趁夜来万安宫求见僖嫔。
往常都是只需通传,僖嫔便会亲亲热热宣她进去。总是僖嫔身边最得脸的湖漪亲自来引她,而僖嫔更是早早就吩咐准备下她喜欢的果子。
可是今儿……通传了许久,里面也没见动静。
好半天才见湖漪懒懒地走出来,眉眼之间很是有些不耐烦,打着呵欠道:“女太史这么大半夜的不睡觉,不知来咱们万安宫又有何指教?”
吉祥便一皱眉,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下官因伤有些时日没来给娘娘请安,今儿才好了,便赶着第一宗就来问候娘娘金安。”
湖漪便瞪眼睛上下瞄着她:“娘娘自然金安。怎地,女太史难道还希望娘娘不安?”
吉祥一怔:“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知下官哪里言行不当,得罪过姑娘?”
湖漪便是冷笑:“大人是女太史,是女官;奴婢只是个宫女,如何敢跟大人称什么‘得罪’?大人怎么对奴婢都不要紧,可是大人倘若对咱们娘娘存了三心二意,那奴婢就看不过去了!”
吉祥越想越不对,心里便咯噔一声:“莫非娘娘是将失宠之事归咎在了下官身上?难道娘娘以为失宠是下官动的手脚不成?”
湖漪毫不客气:“难道不是么?你说你给娘娘用的香能叫咱们娘娘长得君恩,可是你用来用去总是那一种香,娘娘还问过你是否该换点新的样子,你偏说不用——如今怎么样,娘娘竟然失了皇宠了。这不是你的错,又是谁的错去?难不成是咱们娘娘的错?错在信了你了!”
吉祥一个踉跄,忙伸手扶住宫墙。
她在宫里能依靠的人不多了,她不能再这么失去僖嫔。她用力定住身子,勉力微笑:“姑娘说得对,这当中有些缘故确实是下官处置不当。不过还是有转圜的法子的,下官依旧还能叫僖嫔娘娘重得恩宠。烦劳姑娘进去再替下官通传一声,求娘娘见见下官,下官一定会当面禀明。”
湖漪却一脸的冷笑:“吉祥大人还是住了吧。咱们娘娘信过你,却落得这般境地,当真不敢再信大人了。大人请回吧,娘娘早安置了,实在没有工夫再见不相干的人。”
从前吉祥在僖嫔面前说一不二,就连湖漪也得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吉祥便也难免在某些言行细处不注意,当真在湖漪面前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来。那湖漪也是个心高气盛的,否则彼时又怎么会害了江潆……于是一来二去这湖漪的心底便也埋了不满,今儿既然也是得了僖嫔的旨,于是对吉祥自然趁机极尽讽刺。
湖漪说完便退回门槛内,伸手就要关上宫门。
吉祥上前一步用力撑住,急切问:“难道僖嫔娘娘就此善罢甘休,就不想再另寻法子东山再起?”
湖漪便忍不住咯咯冷笑:“怎地,吉祥大人还以为咱们娘娘若想东山再起也只能依靠吉祥大人你了,是么?哎哟,吉祥大人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实话告诉你说,咱们娘娘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咱们娘娘自然要东山再起,也一定能东山再起。只不过咱们娘娘已经寻得了人外高人,有了更妥帖的办法,就不劳吉祥大人你再这么空劳牵挂了啊。”
湖漪说着又要关门,吉祥一咬牙,死死撑住:“娘娘找到另外的人了?叫我想想,那能是谁。近来宫里没什么新人,也只有两位,一个是和尚继晓,一个是李子生。好像都是凉公公举荐进来的。莫非娘娘依靠的新人,就是他们?”
湖漪也不得不佩服吉祥果然还是有两下子,便轻蔑地笑:“你猜着便猜着了,心下就更该明白他们高你太多。你呢不过是内书库的小小女史,充其量有些大藤峡见不得人的秘术,不过你的见识和道行也不过这么一丁点儿。就别指望着继续攀附咱们娘娘了。”
湖漪说罢用力推振宫门,将吉祥的手臂弹开,然后毫不留情面地咣当关严了
宫门。直接落锁,转身便走了。
这长长的宫墙夹道,这夜色覆盖的寂寂皇城,便只剩下吉祥一个人。
便如同这煌煌天地之间,也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呀。
再无依靠,也——再无牵挂。
.
吉祥踉跄后退两步,眼含屈辱的泪,恨恨盯着那紧闭的宫门,咬牙冷笑。
“好,好……我曾一片诚心待你,我一手将你送到皇上身边儿;可是既然你今儿竟然这么对我,你也全然没有做到我对你的期许,那我也绝不会让你安生!”
她恨,她真的好恨!
她恨这个天地,她恨这世上所有的人!她要毁了这一切,她要毁了所有人的梦想。她绝不甘心成为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她要拖着他们所有人一起,与她一起挣扎在渊薮之中,永不超生!
.
御花园,吉祥轻手利脚地攀到了堆绣山上。
她是大藤峡人。大藤峡顾名思义便是两岸多山岭,峡谷之间悬垂百年大藤,当地人进出山谷都靠从那藤条上攀爬而过。于是吉祥也是极为擅长攀爬,御花园里小小的堆绣山对她来说,简单得就像自家的院墙。
她居高临下,眯眼望着继晓和湖漪两个人。
每逢僖嫔来,那继晓就跟个黄鼠狼一样,盯着湖漪,恨不能淌下口水来。
而湖漪忌惮着继晓的身份,不喜欢他这么盯着她,却也不敢得罪继晓,只得时时处处地闪避。真真儿像是小鸡躲着黄鼠狼,
瞧见那晚还那么不可一世的湖漪,变成眼前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吉祥便觉得分外痛快。
可是光是叫眼睛这么痛快痛快可不是她的法则,她必定要狠狠教训湖漪一顿。她要叫湖漪明白,她吉祥本该是高贵的公主,而湖漪则永远是卑微的奴婢。
.
继晓名义上是跟皇上打赌,要给皇上演示点石成金的法门,于是皇帝有时想起他来,也说他自己关在御花园里清苦,便三不五时叫御前的人去给送些吃食。
而这个差事,寻常都落在大包子肩上。
这日大包子又去给继晓送吃食。因是御赐,继晓为了表达对皇上的忠心,便立时跪倒地上,不管不顾地都吃了。连连说好吃,求大包子回去代为谢恩,还说了一大堆的赞颂之辞。
大包子面上堆着笑,看他全都吃光喝完,这才退去。
继晓吃饱喝足睡了个午觉,结果睡到一半便只觉心内翻腾若油煎,怎么也按捺不下去。
直撑到湖漪午后替僖嫔来取新的“经卷”,他这才顾不得了一切,一把扯住湖漪,将湖漪压入帐中。
湖漪凄惨的叫声良久不绝。
只可惜御花园里空空荡荡,再无旁人出现。朱墙边的一排排竹林,被冬日的风吹得呼啦啦歪倒又歪去。
唯有那高高坐在堆绣山上的吉祥,冷笑了勾了勾唇。
.
兰芽索性耐下心思来养伤。
她并无大碍,只是那天冻坏了,兼之彻夜驰马累着了。不需金石,只是安心休养便好。
蒙克没叫她见外人,便也多亏了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家伙给了她陪伴和欢乐。她白天与满都海说说话,再与两个小家伙玩闹一场,一天的光景便捱过去了。
这个晚上有侍女进来给她送进饭菜和新鲜的牛奶来。
兰芽静静接受,却不想当中的一个侍女跪倒给她倒牛奶,却忽地朝她抬起头来,抛了个媚眼儿。
-
【稍后第二更~】
379.15孩子(4.11更2)
乍看之下,兰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侍女也没久留,跟着其他几个侍女一并出去了。
这个晚上兰芽便怎么都睡不着,脑海中翻翻滚滚地都是那张脸。
过了午夜,整个营盘大帐都安静了下来。兰芽卧榻旁的帐幕忽地一动。
兰芽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有草原上的胡狼趁夜钻进帐篷里来。可是随即百年定下心来,反倒亲自下地,到帐边去翻开了毡墙。
一个女子狡黠如胡狼,卷着身子便钻了进来跖。
兰芽借着月关看见她那张脸,便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哽咽着低唤:“雪姬?怎么会是你!”
雪姬坐下“嘿嘿”一笑:“那自然要拜你那顽固不化的兄长所赐。彼时在南京怀仁府,他捉了我,又将我裹挟带回这草原来。老娘我现在,哼哼,是你哥的战利品女奴!”
兰芽听得惊愕,却忍不住眯了眯眼:“这一套说辞,我哥可能会信,可是我会信才怪。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定然是大人安排了,你配合着演戏,骗过了我哥和蒙克他们去。”
她却没有半点猜到的喜悦,反倒垂下了头去。
雪姬便抱着膀子哼了声:“合着你还记着这世上有大人这一号啊。我还以为被巴图蒙克和满都海,加上那两个小王子合伙给你灌了几天的迷汤,你都忘了还有大人这个人呢。”
雪姬一直都是这么泼辣,永远不改。兰芽只得叹了口气,无奈地握住她的手:“迷汤谁都会灌,他们会,难道我就不会么?他们现在人多势众,我人单式微,若不示弱,只能给我自己和整个大明使团带来灾难。他们四个人一起给我灌的迷汤,我就也给他们四个一一灌回去好了。”
雪姬这才正眼瞧了她一眼:“嗯哼,这还差不多。要不然,我真是白来了这一趟。”
兰芽心下呼啦一热,热切抬头:“如此说来,大人早早在草原埋伏下你这颗棋子,便是测到了早晚有一天我会来这草原。”
雪姬便咯咯一乐:“那有什么猜不到的,老娘也猜到了啊。你们岳家兄妹还不都是一个德性,还不是都把你们的爹看得比天王老子都重要?他当年来过的草原,你们两个自然都想来;他当年办过的事、见过的人,你们两个一样都想见一见、办一回。”
“更何况,你们那个爹就是被朝廷判定‘私通鞑靼’才获罪的,你们兄妹两个上来那个迂腐的忠诚劲儿,可不是得救不回来了你们爹的命,却也怎么得救回你们爹的清誉么?”
雪姬说着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诶我说你们汉人,有时候那股子迂腐劲儿真是没法说。人命和名誉,到底哪个更要紧呢?”
雪姬是草原人,虽生活在大明,却也是在风.月场上当鸨儿娘,于是说话做事极为泼辣直白,倒不似读书人一般扭扭捏捏。
于是她的话,兰芽有些虽然听着刺耳,不过她却也爱听。
兰芽便陪着笑,上下打量着雪姬:“从上次一别,距今已近一载,你独自在这边,受委屈了。”
雪姬哼了声:“委屈什么的倒是说不上,再说我本就是草原人,回来也没半点不适应的。只是你那个顽固不化的哥真叫人着急,为了他,我这头上都不知多了多少根白头发!”
兰芽便眯眼去寻。
雪姬红了红脸,“咳,我这样儿的人哪儿是能顶着白头发四处走的人呢?我早就一根一根都拔下去了。你们汉人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哦,白发从无到美人。”
兰芽不知怎地,听着心下便是微微一惊,便笑道:“别胡说。谁还没有将来老了,白发苍苍的一天呢。不过白发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都期冀白头偕老么。”
“你瞧你叫雪姬,若你将来也能有一头白发如雪,那就又不知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呢。”
“屁。”雪姬却半点替补兴趣来:“老娘跟谁白头偕老去?老娘风.月场上打滚的人,早就看穿了男人,看破了红尘。老娘才不会容许自己满头白发才死去,老娘一定在老了之前就先死了。”
兰芽蹙眉,目光滑下雪姬的小腹。
这是冬日,穿着的衣裳都厚,雪姬的那处看上去虽略有臃肿,却也说不定只是衣裳的缘故……可是兰芽就是无法忽略掉,晚饭时雪姬跪下倒酒时她是下意识护着那处的;方才从毡墙里钻进来,她还是将手护在了那处。
雪姬便也察觉到了,霍地侧开了身,避开了兰芽的目光:“你瞧什么呀?”
兰芽心下便疑心更重,一把捉住雪姬的手臂:“莫非,你已经……?”
雪姬见躲不过,只得叹了口气:“是。”
“我哥的?”兰芽眼中闪出一簇火苗来。
雪姬又羞又恼得咬牙:“豁,原来你真当我是风.月场上过来的人,我就是人尽可夫?这若不是你哥的,别的男人哪个特么有本事沾了老娘的身子?”
“太好了!”兰芽眼眶一热,一眨眼间,两串泪水已经落了下来。她一把
抱住雪姬,靠在她肩上嘤嘤哭出声来。
雪姬不明白兰芽的心情,不知道兰芽曾经对一对小生命充满过愧疚,更不知道兰芽刚到草原的那一天便梦见了他们两个……醒来却是怅惘,以为这一世姑侄缘浅,便连梦里相遇都不能够;哪里成想,一个新的小侄儿或者小侄女竟然已经悄然在雪姬的腹中孕育了!
这般说来,可不可以说,那天的恍然一梦兴许就是那两个孩子来告诉她,要她不要再想念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借由另一个生命,重新回到她身边,重新再来奶声奶气地喊她一声,姑姑?
雪姬揽住兰芽,听见她在耳边欢喜的抽泣,感受到她小小身子里涌来的开心……雪姬便也心下柔软了下来,终于露出慈祥的微笑,抱紧了兰芽。
兰芽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我哥他,是不是也高兴死了?”
雪姬被问得一愣,迅速垂下头去。
兰芽的心便也咯噔了一声,忙问:“我哥他,难道……?”
雪姬便笑了,她虽然努力让这笑显得明艳,可事实上却是凄怆得叫人心疼:“他怎么会高兴,我和这个孩子是他的耻辱。他从未忘记过你嫂子,从不曾放下他曾经的那两个孩子。而我跟他在一起,都是我威逼他的,他不得不就范。实则他心下对我厌恶无比,他对这个孩子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兰芽一把掀开毛皮被子:“我去找我哥!”
“你别傻了!”雪姬一把将兰芽拽回来,“你别忘了,巴图蒙克现在还不准你见人。门外还有他的卫兵,你连帐门都出不去。”
兰芽一窒,转回头来便又两行热泪流下:“雪姬,我哥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我岳家亏欠于你。”
“别说那些迂腐的话,我不爱听。”雪姬坚强地避开去,抱起自己的手臂:“别说什么亏欠不亏欠的,我做的都是我自己该做的,你哥没亏欠我,就更不关你们岳家什么事儿。”
“我来草原,是大人因我的身份方便,叫我回来护着你们兄妹,方便行事。你哥迂腐进了骨头里,怎么都不肯接受大汗赏赐的女人。一回两回倒也罢了,他十次八次都还是拒绝。大汗起了疑心不说,大汗的部将就更是要杀了他。那种情形之下也只有我跟他睡喽。也没什么大不了,老娘原本就是风.月场上的出身,这世上的男人对于老娘来说便没什么两样,跟谁睡不是睡?”
雪姬说着将手拢在自己腹上:“所以这个孩子是老娘自己的。老娘自己生,自己养,跟你哥,跟你们岳家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也别在我眼前继续那么激动了,我是永远不会告诉她,你跟她之间的关系的。”
兰芽心痛如割:“雪姬,求你,别这样。”
雪姬却摇头:“嘿,我凭什么不能这样?草原上部族纷争,女人被各个部落抢来抢去,所以草原上的孩子只认额吉,倒不在乎谁是阿瓦。就连成吉思汗的母亲、成吉思汗的妻子,还有巴图蒙克的母亲也都被敌人抢走过,也都怀过其他男人的孩子……所以我雪姬,不在乎!我雪姬的孩子,也不在乎没有阿瓦!”
雪姬说得坚强,可是她的面颊浸在月光中却是那样的惨白。
兰芽一把抱住雪姬,“你别灰心。你听我说!这件事交给我,岳兰亭他要是敢不认你们母子,我就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