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95宫里宫外
息风叫赵玄退下,他细细思量,便猛地一击桌案。
不对,东海帮绝不会不经大人便做出此等鲁莽之事。他们多年隐匿海上,穿倭人衣裳,混同于倭人,正是千方百计想要借倭人形象掩护真实身份。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是东海帮的人上岸来,他们也绝不会口口声声称自己为东海帮……
于是眼前的情势是:有人陷害东海帮!
倘若朝廷听说此事,必定震怒,皇上必定下旨剿灭东海帮。那便是东海帮的灭顶之灾了。
呙.
皇宫。
平息了李梦龙的“逆谋”,皇帝许多日子夜不安枕,时常睡到夜半梦魇住,直挺挺坐起来抓起案头宝剑便喊:“这龙座是朕的!你们,谁也不许过来抢!谁要来抢,朕便与你们拼了!醣”
“你们真的想要,朕说不准会赐给你们,可是轮不到你们来逼宫,来抢!朕若护不住,那朕还是什么了?你们真的当朕是废物,啊?!”
见此情形,贵妃和张敏都疼痛在心。
曾经皇上年幼的时候儿,景泰帝废了皇上的太子之位,改封了他的儿子为太子。景泰帝甚至纡尊降贵,送金银给臣子,要臣子联名上书附和他废立太子的意愿。那时候年幼的皇上孤立无援,为保性命只得哑忍,面上不敢露出不满来。可是夜晚,便经常这般惊悸而起,大喊:“还我储君之位!”
那时候他身边儿也只有贵妃和张敏两个人,两人上来护持,安抚说没事了,都是做梦。那时还年幼的皇上便哀哀垂泪说:“生于宫廷,每日亲眼见天家绝情,我实则并不贪恋这个皇位。可是我可以不要,却决不准他们来抢啊!”
年幼的梦魇,没想到在安坐了皇位这多年之后,却又因李梦龙一事而重来。贵妃和张敏都极心疼,都还要如当年一般守在皇上身边。
可是岁月不饶人,如今贵妃老了,张敏也老了。没熬几天,贵妃已是身子抱恙,张敏也染了风寒。张敏劝贵妃回宫去歇着,他自己只得硬撑。从前他身边儿好歹还有郑肯这个徒弟,能叫他放心;如今郑肯也跟着李梦龙的案子吃了挂烙儿,如今替了郑肯缺的是那立功了的大包子……
皇上念大包子有功,便叫大包子也给他当徒弟。可许是因为新来的,张敏便总对这个大包子不托底。
虽则说大包子是冷宫里过来的人,是伺候废后的,废后好歹是皇上的元配妻子,张敏便高看着一眼。大包子自己为人也诚恳,办差也尽心……可是就是说不上为什么,张敏就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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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张敏年纪大了,还抱着恙,大包子许多回主动请缨,可是张敏都不答应。几次来回,大包子便也明白是老张敏不信任他。他觉着委屈,私下里便忍不住去找了吉祥倾诉。
吉祥自己也遭了尚仪的叱责,说给了她这么多时日,却竟然片功未曾建。彤史之位怎么也没理由直接给她,只得叫她先做个管理内库典籍的女史。
正六品女史的缺,还是补给了杨玉。杨玉上任那一日,遍请了所有女史吃酒,只独独落下了吉祥。见了吉祥的面儿,也只是冷冷一笑,说:“想来我补彤史的缺,你也不会高兴,这酒便也不必请你吃了。也省得酒入愁肠,叫你愁更愁。”
吉祥和大包子两个失意的人凑在一处,便越发觉得相依为命。
吉祥歉然道:“大包子,这都怪我。是我将你推进乾清宫,推到皇上面前儿。原本以为这样对你好,却未料想原来高处不胜寒。”
大包子倒也释怀:“没事。这就是宫廷,何处不如此呢?”
吉祥偏首:“你可明白为何皇上跟前儿,张敏是最得宠的?”
大包子想了想:“是因为当年皇上被废太子之位的时候,身边唯有贵妃和张伴伴忠心伺候,所以在皇上心里,张伴伴便不同旁人。”
吉祥却一笑:“这不一定都是张敏自己的功劳,倒是贵妃的促使吧。你也说了,当年忠心护主的只有张敏和贵妃,那么只要张敏一直在皇上跟前儿,形影不离,那皇上就一看见他便会想到当年,便会再想起贵妃,便能保证贵妃永不失宠。”
大包子想想:“倒也是这个道理。皇上是长情的人。”
吉祥缓缓垂下头去:“如此想来,倒是从前各宫娘娘都用错了力了。想真正将贵妃拉向马来,倒是该先除去这个张敏。至少不叫他再在皇上跟前日日不离。”
大包子一惊,转头望来:“吉祥!”
吉祥连忙收敛,柔弱道:“实不相瞒,我现在能走到这一步,都是太后和僖嫔娘娘的授意。太后一心想扶僖嫔邀宠,僖嫔才想将我安在彤史的位置上。可惜我没能立功,错过了彤史之缺。太后和僖嫔未免对我失望……人在宫里,处处皆是危檐,故此我现下满心都想着如何能给太后和僖嫔再立一功。”
大包子便叹了口气:“也是。太后和僖嫔自然指望了你,你若叫她们失望,她们可能反倒要除掉你来灭口。”大包子抬眸,认真望吉祥:“我能帮上什么忙?”
吉祥便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大包子。大包子接过,那帕子上漾着的幽香,叫大包子心头一荡。
吉祥连忙捂住他口鼻,嗔怪道:“你别闻,快揣起来。”
大包子连忙收好,惊愕问:“这是?”
吉祥眼底缓缓浮起不易觉察的笑意:“我知道御前盘查得严,让你拿什么有形的物件儿进去,怕根本就到不了皇上眼前。这帕子你拿着,待得轮到你洒扫的时候,你就混用作抹布,随便在皇上能去到的地儿抹上几下。举凡书架、御书案什么的都成。只要让皇上闻见这香味儿,就行了。”
大包子狐疑:“这帕子是……?”
吉祥抿嘴一笑:“你放心,自然不是什么不好的。否则太医的鼻子也不是吃素的。帕子上的只是普通的香,是僖嫔用在身上的。不过是图叫皇上闻见了便能记住,以后再闻见僖嫔身上的,便能联想到一处去。”
“咱们不过只是搭个鹊桥,至于皇上肯不肯迈过去,那就不是咱们的事儿了。到时候至少能向太后和僖嫔交待,就也够了。”
大包子忖了忖,也觉此事不算什么要紧的,便答应了。
吉祥便含笑与大包子告别,末了道:“张敏年纪大了,他徒弟郑肯也废了。以后这乾清宫皇上眼前儿,少不了你的天地。大包子,暂时的荣辱你忍住,还怕将来张敏的一切不都是你的?”
大包子微微蹙眉。
吉祥便连忙接道:“到时候在这宫里,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兄弟了。就算为了他,你也得继续往上走……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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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皇帝收到司礼监呈上来的两份奏疏。
其一是在京士子们弹劾邹凯的陈情书;其二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倭寇进犯的奏疏。
因事件紧急的程度,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将第二份先给皇上看。皇帝阅后便是大怒:“不过几十个倭寇,就能连克四县!四县守兵伤亡至千!——我大明军备何至于疏懒至此,啊?!”
怀恩悄然叹了口气,提醒道:“皇上忘了,因为那是在江南。”
皇上一顿,半晌说不上话来。
怀恩说得好,是“皇上忘了”。他忘了自从成祖迁都北方,历代皇帝都有不成文的秘密:对于江南军备宁肯叫其松弛,官员宁肯叫其养老,也绝不给江南东山再起的机会——还不就是因为江南原本是建文的大本营,那些号称忠于正朔的世家都是出自江南!
多年怠惰下来,霍起冲突,怎么能叫他们瞬间武备起来?
怀恩缓缓道:“尤其,据奏,这伙流寇自称来自东海帮……”
皇帝眯起眼来,斥退左右,缓缓说:“你是说,是建文余部?”
怀恩垂下头去:“所以表面看起来的四县联军都不能胜,实际上……”
皇帝睁大眼睛:“实际上,是四县联军根本就没有真打,他们是心向建文的!”
怀恩声音掷地:“皇上,建文宿疾,不得不除了!皇上难道不觉得,这一切正好发生在那人身在东海之际,这不是太过巧合了么?”
皇帝明白,怀恩说的是谁。
皇帝却垂下头去,半晌没说话,反倒翻开另一份奏疏来看。
看罢,皇帝忽地抬头,拍案大笑:“这陈情书出于何人之手?大才,朕看着喜欢!”
怀恩一愣,急忙提醒:“皇上,此时建文宿疾……”
皇帝却伸手止住他:“这奏疏竟然是内阁呈上来的,万安竟然这么不给邹凯面子么?嗯,有趣。怀恩啊你闲撂下别的,先去替朕问问,这奏疏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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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96就在今日
怀恩有些不甘心地告退而去,皇帝便有些神思不属。
鼻息之间只觉有异香,丝丝缕缕地缠入心肺,叫他坐立不安。
他勉力冷静,却做不到。垂首细想,怕是因为李梦龙已不在了的缘故——蓬莱神药之缺,原本多仰赖李梦龙调理;可是此时李梦龙已死,他又因李梦龙之故犯了忌惮,不肯再轻易召入道士来,这身子便也受了影响。
正在此时,太后宫里的总管怀德亲来觐见。说太后近年因年事渐高,越发不愿过生日,于是特命礼部免了每年“圣寿节”的例。可是在宫里,一家老小的不免还要私下庆祝一番。今儿太后的娘家女眷率先进宫贺寿,太后高兴,便叫了戏,问皇上可得空过去同贺。
若是往常,皇帝能免则免,可是既然今儿借的是太后生辰的由头,皇帝一向以孝治天下,便不能拒绝。
皇帝便笑:“母后的诞辰,朕自然不敢忘。只是算着日子还不到,却没想到太后的娘家人提前进宫来贺寿了。朕自然该去的。醣”
太后想的周全,同样的话儿也特命知秋给传到贵妃宫里去。
贵妃这些日子本就恹恹的,听了是给太后和太后娘家人捧场,便更有些意兴阑珊。
自打梅影去后,柳姿也伤了神,贵妃身边儿便更多地是凉芳亲自伺候着。凉芳觑着贵妃的神色,便也附和道:“按理,若是太后的圣寿,娘娘您好歹也该去一去。只是今儿并不是正日子,主角也只是太后的娘家人。娘娘您该陪着太后,却没有义务去陪那些臣下的女眷,没的给她们机会自抬身价去。”
贵妃与太后的心结日久,连带着对太后娘家女眷也颇不待见。贵妃听凉芳这话说得叫她顺心,便笑了:“本宫也正是这么想呢。你就出去这么告诉传话的人吧,就说本宫伺候皇上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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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芳出来传话,对知秋却极客气。
知秋自然能猜到贵妃会怎么答,她今儿来原本也只是走一番过场,便一笑道:“那老奴便告退,请贵妃娘娘保重凤体。”
凉芳却赶紧施礼道:“这么大热的天儿,倒叫嬷嬷这般辛苦一趟。不如叫晚辈送送嬷嬷。”说罢打过伞来,撑在知秋头上。
凉芳这么懂事,知秋自然是欢喜。凉芳一路撑着伞,沿着宫墙夹道,将知秋送回清宁宫去。
吉祥远远地瞧见凉芳来了,便悄悄儿将凉芳请进了小阁去。小阁里,僖嫔已然扮上,有些紧张地盯着菱花镜出神。
凉芳进门便一吸鼻子:“什么香?”
吉祥连忙道:“只是给娘娘用了些新出的香粉。”
僖嫔则六神无主地起身,便过来攥住凉芳的手腕:“师兄,我决定了。”
凉芳手里的伞无声坠地,他凝住僖嫔的眼睛:“当真决定了,就在今天?”
僖嫔哀伤垂首:“多早晚又有什么分别?总归既然进了宫,摆在我眼前的就是这条路、这种命罢了。与其再蹉跎了岁月,叫自己人老珠黄;倒不如拼得早些,还能多些把握。”
凉芳觉着不对,便忍不住皱眉瞄了吉祥一眼:“虽然注定是这条路、这种命,可是你如何就能笃定今儿就是最好的机会?倘若今日不中,那反倒会激起贵妃警惕,你日后反倒没了机会了。”
僖嫔却坚定仰头:“我既决定是今儿,那我就自然有了把握。咱们盘算了这么久,等待了这么久,图的不就是今天!”
“你缘何今日这般自信?”凉芳不放心,目光不由得又滑向吉祥:“难道是你?”
凉芳的眼风如刀,刀刀斩向吉祥来,吉祥先前只想扮作无辜,可是此时凉芳这般直接问过来,若再否认,反倒惹凉芳起疑。
这个凉芳,从梅影之事便能看出,本就是个疑心极重,且心狠手辣之人。且毕竟是灵济宫送进宫来的人,吉祥不能不略有忌惮,她于是便点了点头。
凉芳随即便明白了:“那香?”
吉祥遂垂首一笑,避过凉芳的眼睛:“公公也知道奴婢来自大藤峡。生于峡谷山野,长在幽闭冷宫,奴婢孤单时就与花草为伴。于是这些年也积攒了些与宫里常用的花草不同的香方。想让僖嫔娘娘独获皇上青眼,便也必定要用些与其他娘娘不同的香才行。”
吉祥说着便将几案上的香粉盒子取来,递到凉芳鼻息下:“公公放心,只是最普通的香粉罢了。绝不敢用药,否则自然瞒不过宫里那些鼻子极灵的嬷嬷和太医们。”
凉芳用力闻过,也只觉里头只是花草清芳,并无异样,这才点头。
吉祥这才羞涩一笑,端着香粉盒子送回去,背过身才缓缓敛了笑。
这香粉本身自然没问题,只不过僖嫔和凉芳都不会知道,这气息正好是勾动“迷情蛊”的引子。那虫儿她早借梅影给皇上种下去了,现在只需唤它醒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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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来到清宁宫,向太后问了安,也一一接见了太后的娘家人。为了给太后凑趣,皇帝今天格外亲和,免了君臣之礼,
反倒挨个地叫着那些内眷“舅母”、“姨娘”等,宛若普通人家,十分亲热。
一众内眷都是受宠若惊,个个都满面红光。
可是瞧着她们,皇帝却心下还是觉得烦,莫名地神思不属。尤其是见到内眷里颇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远远近近地用羞怯的眼睛瞄着他,他便更觉得烦。
他明白,他的母后绝不放弃任何机会,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只想从他心里分了贵妃的宠爱去。
终于熬到大戏开锣,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从旁瞄着,虽则失望,可面上的笑容却还未改。今日她的棋子原本就不是这些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而是训练已久了的僖嫔。僖嫔还未上场,好戏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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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国,平户藩。
派出的乱波连克连捷的消息传来,松浦知田大喜。乱波是他手下武力最强者,他便用乱波为先锋,若能一路顺利,他便将派出大队正规军去。
浅野便趁机赞扬:“将乱波冒以东海帮名义,大明江南守军不战而降,名主这一招着实高明。”
松浦织田冷笑:“他们在咱们倭国冒充咱们倭人这么多年,保下了他们的性命;如今,也该咱们反过来冒充他们一回,利用他们来得咱们想要的利益了。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秘密有利可图,当年我祖父又何必冒着风险容留他们?”
浅野点头:“臣下已然见过杭州镇守太监怀贤,想来只待乱波那边得了手,怀贤便可名正言顺兵进东海……到时候只需咱们睁一眼闭一眼,东海帮覆灭便在眼前。只消东海帮全军覆灭,还有谁知道此时攻打大明的,根本就不是东海帮的人呢?”
松浦知田满意一笑:“也多亏这个怀贤求功心切,才会答应让天龙寺船在杭州延宕下来。否则乱波何以能迅速突入大明腹地。”
浅野轻哼:“这个没根的太监,实在是太想抓获建文旧部,以建功于他们皇上,以期登上高位了。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谁说不是呢,”松浦知田望向窗外:“他这样没根的阉人,如果不能在临死之前爬上高位,死后不过乱葬岗上一把骨灰。他们一生屈辱,总得在临死之前给自己熬得一点功劳,所以便会在这样的年纪时,不顾一切,不惜变本加厉。”
此时派去的郎中来回禀诊脉细情。
松浦知田细细听了,特地问一句:“那个周生,没有什么异样吧?”
郎中称是:“依旧病怏怏躺在帐中,脉还是弱。”
浅野忽地问一句:“他娘子呢?”
郎中忙道:“也在。始终陪侍在畔。只是害羞,帷帽低垂,袖子也落得长,连手都不露。”
松浦知田哪里知道,此时真正的周生早已秘密潜回大明。而帐子里躺着的脉搏微弱之人,乃是北王。而陪侍在畔的那个娘子,则早换成了山猫。
山猫比起北王来最大的优势是,他身形瘦小,正如山猫之名,于是穿上兰芽的衣裙倒比北王更顺当。而北王曾彻夜奔命,中过毒,受过伤,正是脉搏微弱,最适合扮演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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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
怀贤调集杭州各卫所兵马、战船,只待朝廷旨意一下,便将兵指龙宫。
怀贤特地叫来了孙飞隼,笑眯眯道:“飞隼啊,你报仇的日子到了。”
此时的怀贤,眼中闪烁出近乎贪婪的光芒。长乐看着,心下便颇觉不安。他甚至可以肯定,就算是朝廷始终不来命令,怀贤也敢擅作决定,发兵进攻。
这个机会,他等了太久,太想要了。
长乐心神不宁回到房间,一开门,便见眼前簌簌有灰尘落下。
320.97我跟你们一起死(3更1)
仰头向上望,正见青衫周生斜卧在房梁上,正用袖子向下给他扫灰儿。
长乐恼得一跺脚,也不搭理,径自走进房里,浸了水盆将脸上的灰给洗了去。周生也不恼,从房梁上宛若一片竹叶翩然而下,走过来抱着手臂静静观赏长乐洗脸。
长乐扯下手巾,发狠似的擦脸。周生看得直摇头:“脸皮那么薄,擦狠了就漏了。”
长乐终于再绷不住,一把扔了手巾转过去:“大人不必如此了。奴侪不是大人的人,奴侪只听命于宗主,是绝不会给大人提供什么消息的。大人请离开!”
对于长乐的反应,司夜染倒不意外。怀恩调.教出来的人,绝非他能轻易撬动的呙。
因紫府系出司礼监之门,紫府提督被手下成为“督主”,司礼监掌印太监便被尊称“宗主”。所以说到宗主,便是指怀恩。
他便只偏头一笑:“宗主因何派你现在怀仁身边,后又到怀贤身边,你我都心下明白。百姓都说宦官误国,宗主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贵为皇上的‘内相’,他所受的责难便是首当其冲。可是天下百姓不明白,这世上还是有好太监的,譬如——宗主。醣”
“无论是紫府,南京守备太监还是杭州镇守太监,都出于司礼监。紫府承担罪名最多,怀仁又问了谋逆大罪,宗主自然担心怀贤这边再出任何纰漏。他担心的不是他个人荣辱,他担心的是朝廷安危。”
长乐微微一怔。
自从司夜染入主御马监,地位扶摇直上,渐渐司礼监分庭抗礼,甚至开始独揽紫府案件起,怀恩便曾无数次在皇上面前当庭直谏,直刺司夜染的软肋,说他年幼贪功、心狠手辣。而公孙寒被贬,怀仁遭诛,在外人眼里也都是司夜染在向司礼监、向怀恩报复,就连长乐都认定,司夜染与宗主的心结已无法开解。
却没想到,此刻,司夜染却对宗主流露出了敬意。而且是由衷的,并不掺半分虚假。
长乐便又眯了眯眼,仔细瞧过司夜染神色,再次确定他不是表演。
长乐便别开头去:“大人又想怎样?”
司夜染盯着长乐的侧脸:“只可惜此时宗主远在京师,对东海这一触即发之事鞭长莫及。你就算现在设法送信回去,还没等宗主看见信,这边已然闹到不可收拾。而本官就在这里,方便调度,长乐,本官向你保证,用了你的消息,只为确保朝廷安危,绝不为我一己私利。”
此时情势紧急,长乐也明白不再是过分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便毅然点头:“惟愿大人此心可对天!——怀贤已经决定发兵东海,大人以为会有几分胜算?”
司夜染目光一冷:“没有胜算。”
“朝廷严禁海防,寸板不得入海,水军因之而训练荒废。而倭国和东海帮则不同,他们日日出没烟波里,谙熟水性,对东海一带海线地形更是了若指掌。若怀贤当真带兵入海,怕是有去无回!”
司夜染微微闭了闭眼:“怀贤自以为是去剿灭东海帮,私下暗自与松浦知田达成妥协,松浦知田承诺不会派兵夹击……可是事实上,松浦知田只派乱波上岸,他手上的大队军马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怀贤带队入海,与东海帮杀得你死我活之际,他再带兵掩杀,坐收渔翁之利!”
“同时,怀贤将精力都放在攻打东海帮上,于是会带走杭州都卫主力兵马。一旦海上失利,杭州陆上的守备必定一空。到时松浦知田挥戈上岸,便可轻取杭州,之后直逼南京!”
长乐便也是一惊:“想来倒真如此。大人,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司夜染凝望长乐:“拖。给你的任务,便是尽你所能拖住怀贤。多拖一天,便多为大明保留下一分胜算!”
长乐想了想,便点头:“好!”随即又问:“大人你呢?”
司夜染垂眸,缓缓攥紧指尖:“杀——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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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鱼鹰凌厉,司夜染不断将陆上情势传递给龙宫之中的兰芽和虎子。
随着鱼鹰往还,虎子越来越怀疑送信人的身份,兰芽却也都轻描淡写避过,只说是周生。
当看到怀贤即将发兵之时,兰芽便将手中字条一扣,缓缓塞进口里,吞下。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起身走到牢门口,左右打量。汪海远远瞧见了,便悄然走过来。兰芽低声道:“我今晚想见南王。”
虎子和汪海同时都是一惊:“何必见他?”
兰芽摇头:“他是阴阳难测,但是那日他已有些松动。为了这一点松动,我也愿意再试一试。南王一脉,能保则保。”
汪海则一皱眉:“待我先设法禀告东王。”
兰芽伸手捉住汪海手腕:“汪海大哥,我敬重东王老人家,但是此事已由我做主!你们听我的,便都能好好活下来!”
汪海犹豫片刻,回想起那天晨光乍起之时,东王他老人家都曾向眼前这小钦差深施一礼……汪海便一咬牙:“也罢。”
虎子急忙起身,一把扯住兰芽:“这一回,你休
想丢下我。”
兰芽便笑了,回眸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郑重点头:“好。这一回无论生死,咱们都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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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更深,难道南王立刻便召见。看样子他也根本就还没打算就寝。
兰芽便略作思量,便笑了:“我猜,南王应该是也接到了消息。”
怀贤要用兵了,这么重要的事,大人又岂会只告诉她一个人?定然也同时设法送了消息给东海帮,南王自然便见着了。
此一番,她被关在东海帮这么多天,大人竟一改从前做事的习惯,根本未曾现身——便只说明,他在隔岸调度,在做更要紧的事。
南王便一眯眼:“如此说来,你们竟然也知道了?”
兰芽默然点头:“事已至此,南王你还下不了决心么?”
南王却森森而笑:“就算怀贤打来,又能怎样?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没错,我也相信你东海帮海上的能耐!”兰芽轻斥:“只是倘若当真与怀贤开战,你们便也从此关严了再回归大明的门!”
南王噎住,盯着兰芽:“可是难道此时那扇门还开着么?怀贤是杭州镇守太监,掌杭州及东海沿岸军政大权,他既然带兵来剿我们,那便自然是朝廷下的旨意!大明朝廷已然改了主意了!”
“放p!”
兰芽没工夫再客气,上前抓住南王的衣袖:“杭州镇守太监职衔再大,大得过我这个钦差么?我不妨告诉你,只要你从了我,倘若当真遇见怀贤从中作梗,我左不过先斩后奏,先宰了他!”
饶是南王都是狠狠一惊,眯眼盯紧兰芽:“你真的敢?”
兰芽一声冷笑,蓦然手肘横击,用出她那统共就会两招的搏击之术,出手如电竟然将南王咽喉锁住!
“你若不信,不如现在本钦差先宰了你,给你看看哦?”
说罢拼了死命用劲,当真将南王掐得上不来气,只觉眼珠都朝外鼓了去。
汪海和虎子见状,也不敢辨别真假,只得赶紧防范。
兰芽看差不多了,便也松了手。南王狠吸几口气,咳嗽得蹲在地上。兰芽便也跟着蹲下来,盯住南王的眼睛:“这回,肯信了么?本钦差带着皇命来东海,是来办成事的,不是来跟你们闹着玩儿的。顺我者,我必定保你们安然无恙;逆我者,就算我死,也先拽着你们垫背!”
南王呵呵一笑:“拽着我们垫背?这一句本王倒是信的!若回大明,就算朝廷随时变了卦,你也还是你的钦差;而我们呢,便是灭满门!”
兰芽缓下来,轻轻伸手又捉住了南王的衣袖,“不会的,你信我。我坦白告诉你,我既然是钦差,便自然从京里带了大批的人马来。我告诉你我带的还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可是我将他们留在杭州了,我没叫他们跟我一起耀武扬威地来,我反倒独个儿单枪匹马送进你们这个虎狼窝里来了。”
“我若真的只在乎我自己的安危,我如果没把你们的生死挂在心上,那我早就带着大官船,带着朝廷的精锐,铺天盖地而来,又何必这样单枪匹马来受你们的气,蹲你们的监牢?”
兰芽缓缓合上眼帘:“我说了,我来时带你们回家的。我来就是把我自己跟你们绑在一块儿,跟你们同生共死的。退一万步说,倘若我真的计划的不周全,救不了你们的话,那我二话不说,一定跟你们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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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98终得宠(3更2)
清宁宫。
皇帝做了个梦。
梦里是他两岁时初次册封太子的那天。他在梦里看见两岁大的自己,话还说不全,对周遭的一切更是懵懵懂懂。
本该是大喜事,却所有人都是一脸哀伤。他娘,当时还只是贵妃的周氏竟然一直在哭。
他的神思便抽离了那小小的身子,自在地在宫里游荡。听上至太后,下至宫女太监的谈话,才渐渐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在哭醣。
——他封太子,是因为父皇英宗土木堡之变,被蒙古掳走。不得已之下,才不得不由太后做主,册立他为太子,以示国祚有继。
——原来他当太子,都不是他父皇的旨意,而只是大明遇到危机时不得已的选择呙。
所以他娘周贵妃才会哭,才会儿子当了太子还觉得委屈——因为他父皇根本就不想让他当太子,他父皇还在等着当时的钱皇后生下嫡子来,想将那储君之位留给嫡子。
那一天,他高高坐上了这个国家的储君之位,却面对着满朝哀戚,面对着——自己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耻辱。
以至于后来因他这个太子过于年幼,无法登朝理事,太后和于谦等一班大臣担心蒙古挟制父皇,发出什么有伤于大明的旨意来,才不得不立了皇叔景泰为帝……再后来,景泰当皇帝当上了瘾,竟然连他这个太子之位都要夺走,而要留给皇叔自己的儿子时——他反倒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
只因为他这个太子之位来得便名不正言不顺,来得——根本就不是父皇的期愿。
被皇叔嫌弃……总好过被父皇嫌弃。连父皇都没想让他继承皇位,皇叔这样想,他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他又看见他娘周贵妃抱着他哭:“凭什么?只因为我不是正室,只因为我的儿子不是嫡子?”
他接下来又被皇祖母抱在怀里哭:“……靖难之役后,咱们朱家多希望子子孙孙继承皇位的,都是嫡子嫡孙啊。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才能不再叫人说,成祖是篡位得天下,非天下正统啊。”
那年才两岁的他,哪里懂得什么嫡子、正统?他只知道他仿佛是一个来错了场景的戏子,穿了龙袍坐上高高的龙座,却被座下的人,当成个小丑。
他烦躁地猛然向前推手:“朕不是小丑,不是!”
他这么一用力便醒了,怀中滑入一个软腻温香的身子,驯顺地贴着他呢喃:“皇上,您怎么了?可是做梦了?别怕,妾身在此,皇上不是孤单一个人。”
这声音叫他觉得心安。
是贵妃吧?
在他最缺少安全感,在他看不见娘的那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是贵妃宛若一抹亮光,照亮了他的生命。她是母亲,是姐姐,待得他初通人事,她又成了他的女人呢……唯一的。
他永远忘不了初次临幸贵妃的那个夜晚。面对他少年的粗鲁和急迫,她也是初次,也害怕,却红着脸忍耐着,耐心地等待他、引领他。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都给他由衷的赞美。他在她身上找回了一个太子、一个男人全部的尊严和自信。贵妃给他的,不止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更是这世间唤醒雄风的灵丹妙药。
除了贵妃,再也没有女人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他便拥紧了那身子,满足地喟叹一声:“贞儿……”
那身子微微一颤,却随即笑了,贴着他的耳,缓缓咬啮:“皇上叫错了。妾身不是贞儿,是灵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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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眼前红烛帐暖,怀中美人如玉。
年轻的身子,细腻光滑得宛如白玉雕琢而成。一双年轻的眼睛,灯光下宛若薄皮的葡萄,水盈盈、亮晶晶。一把乌黑闪亮的头发,沿着她美丽的面颊、柔软的颈子,长长滑落,裹住他的手臂,他的腰,将他们两人缠在一起。
这样年轻,年轻得叫他只觉一时光华耀眼,年轻得,让他一时竟想不起贵妃苍老之后的模样。
不过他还是用力闭上眼睛,怒斥道:“僖嫔,怎么是你!朕未曾召你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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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反应,僖嫔半点都不意外。
她绞着青丝,忍不住想,这若是换成从前,说不定她会耻辱地哭吧?就如同从前她作为贵妃的棋子,被皇帝连日招进乾清宫侍寝,背负了后宫所有的冷眼——却实际,只是每晚跪在榻边,看皇帝入睡,而自己只能绝望地数着母亲留下的手珠,一颗一颗数到天明时……
可是此时,她却不会了。
那样的伤心,那样的傻事,她这一辈子做过一次,便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尤其这一回,她有了吉祥的帮助。吉祥给她用了的香,果然好使。
她便故意又向皇帝凑近,她身上的香果然又叫皇帝目现惶惑。她便大胆又缠住了皇上的身子,柔媚万端道:“皇上是忘了,之前妾身替太后祝寿,特地登台献唱。唱后下台领赏,便被皇上一把抱住了呢。皇上还说未曾
召妾身侍寝,可是太后以及清宁宫上上下下却都看得清清楚楚啊。”
僖嫔说着不光脸儿,便是那柔软的颈子,妙不可言的粉峦……都因羞涩而粉红如桃:“那时才是午时,皇上便将妾身抱进这帐中。直到这子夜时分方休……皇上累了,也将妾身累坏了。”
皇帝狠狠一怔。之前那些宛若梦境的碎片纷至沓来。他以为他梦里又恢复了少年之身,他以为他又梦见与贵妃当年的颠凤倒鸾,却哪里想到,原来都是真的,只不过是换做了另外一个女人。
僖嫔娇柔献媚:“那些太医真是该打,谁还敢说皇上病了?方才皇上分明龙精虎猛……真是,叫妾身只敢哀叫讨饶了。”
僖嫔说着吟哦起来,主动滑上皇帝的腰。她身上、发上层层涌来的香,叫皇帝无法自持。一股久违了的青春冲.动,奋然勃发,皇帝便一把抱紧了僖嫔。
贵妃年纪大了,他也时常对天命生出恐惧之心。可是这一刻却在僖嫔的身子上找回久违的青春活力,他便忍不住地贪恋,忍不住地——沉溺而下。
夜,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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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僖嫔欢好,声息久久不绝。听得在外等候消息的吉祥,也跟着忍不住的耳热心跳。
她从小跟随废后在冷宫,虽然年纪渐渐大了,却也基本没见过什么男女之事。与司夜染的情分,也都是小时候自然而然生发的,更重乎情,而止于念。可是隔窗而来的那些动静……却叫她渐渐开了窍。
那些声音,初时听起来隐忍,仿佛痛楚,可是听得多了,便渐渐听得懂里头的欢喜,消.魂。
吉祥一颗心便跳得仿佛一张嘴就要蹦出来,因念而起,身子里那虫儿便也跟着翻涌不休。
年纪渐渐大了,已是到了该婚嫁的时候,她便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了这虫儿。她在心下便又痛又甜地思念起司夜染——她真希望他马上就回来,她希望他现在就在她眼前儿,那她就能——就能如僖嫔一样,尽偿所愿。
她自信她会比僖嫔做得更好,叫他比皇帝更难自持。她会尝尽了他的所有,她也要夺走他的全部。他是她的,他只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心思如狂,全身燥热之下,她便忍不住念动咒语,催促那虫儿:“叫他回来,快点回来。我要他只做我的小乖乖……叫他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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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恼愤恨之下,她忍不住伸手轻轻碰触自己的身子。痛快又痛楚地想着埋进僖嫔身子里的虫儿——死皇帝,尽情快活吧。你进得越深,要的越多,你便死得越快!
幸亏没有了李梦龙这个碍事的,否则他还要尽心替够皇帝调理身子,倒叫她无计可施。只有李梦龙死了,皇帝身边再没有懂她蛊术的,她的心愿才得达成。
到时候等大人从东海回来,狗皇帝便已命不久矣。大人便轻松重得江山,到时候——在这辉煌壮丽的皇宫里,便只是她与他,尽情颠鸾倒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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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心乱如狂,咒语便又猛又烈。
远在江南的司夜染暗夜驰马,却猛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青衫染血,在夜色中宛如鬼魅,幽冥惊人。
陪行在畔的张子虚便是一声惊呼:“少主!”
张子虚忙滚下马来,伸手搭上司夜染的脉,面色便是一白:“大人,怕又是旧疾复发!”
司夜染抹了把嘴,却只淡淡笑笑:“没事。都是小时候的伤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我速速起程,大明气数、我旧部安危,容不得半点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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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三更~】
322.99其实我也想,替你守住这一切啊(3更3)
没人知道,这个晚上,有一个人口喷鲜血,却依旧长夜纵马,一.夜驰行十数州县,只为秘密通知旧部,不要被倭寇蒙骗,不要真的相信他们是来自东海帮的,不要手软,不要放弃杀倭!
却并非每一个州县的旧部都能体谅,都肯遵命。更有人当面顶撞,说这是绝佳良机,正好趁着倭寇来袭,趁着朝廷措手不及,索性一并发兵起事,攻下朱棣子孙的江山!
那个人却还要忍着病痛,苦口婆心劝说,不能因一己私利而坐视大明江山受损,决不能给倭寇半点可乘之机。
有人当场摇头,失望道:“少主,你果然是年少,果然是从小在那个狗皇帝身边长大的。你中了他的毒,你心变软了,你不想再继承老主人的大业!醣”
这一夜,任凭他晓以大义,言明利害,却依旧还有顽固的如何都不肯遵命,如何都想趁机大闹一场。几十年了啊,已经等得太久,快要等不下去了。而那些已然年过古稀的老臣,眼见自己行将就木,如何不想再垂死之前,拼将它一把!
有几处,甚至他最后都只能洒泪而出。实在太顽固,怎么都说不服。
张子虚担心地跟上来道:“少主,他们都是当年跟随老主人的……少主毕竟年幼,他们倚仗些老资格,也是有的。”
司夜染举袖拭尽了泪,目色渐渐坚决下来呙。
张子虚一怔:“少主定了什么主意?”
司夜染在袖口里缓缓攥紧了指尖:“倘若发现有人一意孤行,真要放倭寇通过,甚至趁机与倭寇兵合一处的……不管他是谁——杀!”
张子虚听罢大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少主,使不得啊!”
司夜染缓缓抬头望向夜空,那一轮明月当空,孤绝却坚定地散放着光明。
他便抬步而去:“我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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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夜晚私见南王的消息,不知如何走漏,被西王知道。
西王突然不顾南王府守卫,径直闯进门来。瞧见了兰芽和虎子,便迭声冷笑:“呵呵,呵。好,好啊。原来哥哥早就跟小钦差有了私,更原来木嵘根本就是大明朝廷派来的细作吧?亏哥哥还与我商议什么推翻东王,拘禁北王,原来不过是合伙演了一场戏,只将我这个粗人瞒在外面!”
南王也颇有些歉然,上前来握住西王手臂:“兄弟,你别激动!哥哥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能归顺大明朝廷最好。咱们说了不再当建文的旧部,那咱们就回去好好做咱们的大明子民就是,总归好过这样漂泊海外,找不着根。”
西王却平静不下来,回手怒指兰芽:“哥哥你被他蒙骗了!这是朝廷设好的陷阱,他就是垂下的钓饵,朝廷就等着咱们回去自投罗网,便会不费吹灰之力将咱们斩尽杀绝!”
兰芽急得跺脚:“我说了,倘若你们有三长两短,我陪你们一起死!”
怀贤发兵在即,留给她和东海帮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倘若怀贤兵至,东海帮一旦反抗,那两边的仇便会从上三代身上再转移到这一代人身上,那么就连最后的化解机会都会坐失!
西王却盯紧兰芽,狰狞地笑:“你?我们凭什么信你?你当你是谁啊!你不过是朝廷的走狗,你不过是个胎毛儿还没褪干净的小娃娃!”
兰芽明白,此时空谈什么朝廷,什么钦差,已经都不能说服西王。
兰芽便看了虎子一眼,深吸口气,缓缓掏出另一块腰牌来,高高举起。
“南王,西王,请你们看清了,这腰牌上写着什么!”
西王一把抓过来,看清了,便是一怔。
这腰牌,正是灵济宫的玉牌,就是司夜染亲手雕琢出疏朗兰花的那一块!
大人与东海帮的关系……她不敢求证,心下却明白,那关系必定存在。此时,她唯有亮出这最后的身份。
西王拿给南王,两人一看之下面面相觑。
兰芽努力不去看,不去猜,而是垂首望向地面。
南王先一口气喘上来:“难道是……那个人?你难道是奉那个人的命而来?”
兰芽便用力点头:“你们可以不信我,可是你们总该信他,难道不是么?”
“或者,再加上老夫。”
一个苍老的声音,蓦然加入进来。西王和南王听了都是一惊,转眼望去,竟然是东王!
东王垂垂立在原地,轻轻摇了摇头:“南王,西王,论辈分你们都是我的孙儿辈。你们的祖父和父亲离世时,都曾将你们郑重托付给我。我便早就跟你们的父祖发过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将你们看成是我自己的孙儿,我会好好地照顾你们,教导你们。”
“所以你们后来对我发难,拘禁了我,灌我慢性毒药……我都并未反抗。不是老夫不能反抗,而是老夫始终将你们堪称自己的孙儿。孙儿不孝,也是老夫的错,老夫活该受此惩罚。”
南王一个踉跄,眼中已是含了泪。
“东王!我们兄弟也是没有
办法。只要你依旧活着,帮中的老一辈便永远不肯妥协,我们只有先毁了你这杆旗,才能带着帮里的兄弟寻一条活路!”
虎子听得疑窦丛生,深深望住兰芽:“他们在说什么?”
兰芽摇头:“先听着。”
此时最怕最怕虎子明白一切,倘若他当场发作起来,便有可能前功尽弃!
东王颤颤巍巍走到南王和西王身边,一手一个握住他们的手:“你们的心情,老夫虽不同意,却也理解。那都是数十年前的事,你们不愿背着仇恨继续活下去,老夫也不怪你们。”
东王回眸望向兰芽:“更难得的是,那个孩子比老夫想得还要周全。她是陌生人,却怀了一颗将咱们都视作家人的仁慈之心。老夫曾私下与她做过一番长谈,老夫也被她的仁念折服,被她的计划倾倒……跟着这样的人,老夫便放心将你们交出去。孩子们,老夫是不想放下从前的旧恨,因为太多的手足家人死在那场浩劫里;可是你们同样也是老夫的家人,老夫又如何真的忍心看着你们再背着仇恨走下去,再陷足于无止无休的仇杀?”
南王和西王都是巨震。
东王含笑:“去吧,听老夫的,跟着那个孩子去。她一定会护着你们,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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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宫之滨,趁着夜色,无数只船从山洞里划出。
兰芽立在礁石上,小小的个子在猎猎海风里站得笔直。
“听我号令,船只不向西去,不入大明国境。一队向北,向李朝进发;余者向南,绕过广州,沿着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路线,直向西去。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保证安然无恙地躲过海流、暗礁,护着你们的家人安全抵达?”
众人互视一眼,郑重点头:“敢!”
“好样的!”兰芽亲自挥起手中利剑,替他们砍断锚绳。船只一叶叶悄然飘入海上,渐渐远离小岛。
兰芽遥遥抱拳:“你们各自去吧,只要安然到达李朝、琉球、安南,半年之内,我定叫你们安全地重返大明,从此洗去海贼身份!”
南王在船头也抱拳朗声道:“公子不要小瞧我等!北上南下做生意,本就是我们这多年来始终在做的。公子保重,咱们来日再见。”
岛上的老弱妇孺多在船上,配以精壮,随波远去。
岛上还余下一批精壮,兰芽回首走到他们面前:“你们的家小都已安然离去,剩下的各位就是要跟着本公子去拼命的。咱们要去的是平户藩,那里还拘押着也许对你们来说是最最要紧的人——而且,此时倭寇已然进犯大明,咱们攻向平户藩,便能牵制住倭寇的兵力。只是我们可能要以少打多,可能有性命危险,告诉我,你们当中有没有怕死的?”
西王立在众人之首,回首朝向他们:“有么?有就给我站出来!”
“没有!没有!”刹那间,喊声震天!
兰芽还真没经历过这样壮烈的场面,眼睛便忍不住跟着湿了。她赶紧抹了一把眼睛,含笑跳起来拍了怕你西王的肩膀:“西王,一切都交给你和木嵘了。我太笨,实在不懂统兵打仗。”
虎子便也慷慨点头,只是——深深望住她的容颜。
他想守在她身边,他想只顾着她一个人的安危,她都明白。可是此时帮众本就人少,虎子一身统兵的能耐若不用上,真是太可惜了。于是兰芽用力地乐,朝着他摇头。
虎子上前低声问:“那你呢?”
兰芽笑笑,回首指着这空了的龙宫:“这边,夜晚里,总得有人点灯啊。只有岸上每晚都有灯光,才不会叫人起疑,才能安全护送你们所有人安全地离去。”
虎子便急了:“你自己殿后?那怎么行!”
一个苍老的声音叉过来:“……还有老夫。”
兰芽和西王一看就傻了,“东王!您老怎么没走?不是都上船了吗?”
东王淡淡一笑:“不走了,不走了……老夫老了,走不动了。再说老夫当真舍不得这几十年来创下的龙宫,老夫想留下来。”
他的身子,他自己知道。原本已是在勉强坚持,兼之被南王灌进了慢性毒药,纵然上船也只是给帮众增加拖累。
西王一听就明白了,眼中已是一片通红,想要说什么,却被东王止住。东王只点头微笑:“孩子,你是咱们东海帮的第一勇将。与倭寇这一战,你千万不要丢了咱们东海帮的脸。”
西王狠狠吸一口气,挥舞拳头:“您老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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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长乐使尽了办法,却已再拖不住怀贤。怀贤不顾兵部尚未行文,便一意孤行,率军下海。
怀贤下海之后,早已等候久矣的倭寇乱波趁机攻陷杭州下辖数县,一路烧杀,直逼南京!
西王与虎子带领东海帮精壮力量已达平户藩海边。
同时,孙飞隼的先锋船队已经遥遥看见了那座孤悬在海上的东海帮大本营——龙宫。只见海天幽蓝,岛
上灯火辉煌。
兰芽陪着东王煮了一壶好茶,促膝对饮。
东王道:“孩子,你就是拧。你不该留下来陪着老夫。老夫已经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死不足惜。孩子你该走,否则怀贤绝不会放过你。”
兰芽暗自早已将小匕首准备好。可是她面上却在微笑:“守土有责啊。老人家,您想为那个人最后守住这一片小岛,我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愿呢?我败了他的银子,遣散了他的人,我总该替他守住这个小岛,至少总要等到他来亲自看上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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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茶,这一老一少却仿佛喝得醉了。
兰芽下意识偏首望向山洞口,却见一个青衫身影,在火把的光雾里,影影绰绰地走来。
他身上的青色可真好看,就像她那个清晨在海天之间看见的那一抹最为尊贵的天青之色。
她想过用它入画,画一个人;她也想过那是帝王之色,尊贵得只配点染一个人的衣襟……
不想她竟然这样梦想成真,竟然就看见了啊。
323.100她,是我娘子
这个晚上,风云雷动。
倭寇一击杭州得手,随即攻向南京。这群倭寇虽然不多,但都是乱波,个个能手接飞矢、飞檐走壁,果然叫城上守兵一片手忙脚乱。倭寇放肆大笑:“原来大明军队,不过如此!”
倭寇正在得意之际,却冷不防听见周遭山林里,远远传来古怪的动静。就仿佛那黑黢黢、密匝匝的山林里,正有大批的猛兽逐渐靠近!
愣怔之间,山林中的动静已经到了眼前!铺天盖地的兵丁,不知从何而来,不似大明正规军队一般明盔亮甲,而是腰缠兽皮,头戴羽冠,却个个灵捷如猴、凶鸷若猛兽!
倭寇大惊,各自上前迎敌,却优势尽失。
倭寇身手灵活,那些猴儿一样的兵比他们还要灵活;他们下手狠辣,在他们眼前,那些突来的士兵有的直接身手便将手里的敌人的脑袋给活活拧了下来醣!
倭寇为首者惊惧大呼:“你们,究竟是何人?”
却没想到对方人群中走出的首领,竟然是一个蛮服的女子。她冷笑:“倭寇儿,你们记住了,咱们是广西狼兵,专来灭你们这帮崽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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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浦知田派出的人,迟迟没能等来南京方面报捷的响箭,情知有变,却想不通变在何处。之前与怀贤谈交易,早已通过怀贤,从孙飞隼那里得到了南京城内的布防图,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迟迟没有动静。
松浦知田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大明那边,主力军队也兵分两路,大部分派去了大明,还有一部分绕道去了龙宫,平户藩大本营守卫便一松。
他哪里想到,当他派兵趁虚攻下杭州时,西王带领的东海帮勇士也以牙还牙,趁着平户藩守备虚弱,从海边绝壁攀了上来!
虎子和西王身先士卒,身子如灵猿从山壁飞腾而过。两人都向对方露出了赞叹之色。西王轻哼了一声:“木嵘兄弟,你果然留了一手,知道你会爬墙,却没想到身手这么漂亮。”
“此时我才庆幸,当时没有一意孤行与你们为战,否则我还真的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
虎子亮声一笑:“此时都是同赴生死的兄弟,还说什么当时?西王,咱们并肩子上啊!”
西王便也一声唿哨:“兄弟们,这么多年咱们东海帮寄人篱下,吃倭儿的亏,遭他们的白眼,受他们的利用……从前帮里都叫你们忍。可是今晚儿上,都不用忍了。你们自管敞开了怀儿,宰一个够本儿,宰两个咱们就赚了!”
与此同时,北王和山猫各自扯去病容、扯掉女装,与早就潜伏在平户藩的几十名腾骧四营的勇士相偕杀出!
里应外合之下,平户藩登时一片火光,杀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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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寂的海面上,孙飞隼遥望着龙宫孤岛上灿烂的灯光,忍不住微微挑了挑唇。
他带兵暗夜而来,东海帮还蒙在鼓里。
终于明白了,父亲是因何而死。只因他曾带兵参加过大藤峡之战,于是便遭了司夜染的报复。而既然东海帮实则也是司夜染的旧部,与大藤峡那一战系出同源,那么他今天也等于与他父亲当年一样,父子一起出征!
大藤峡在西,父亲因为大藤峡之战获得战功;那他今天就在东海一战,以此军功为父亲洗雪罪名,叫孙家东山重起!
建文余孽,司夜染,今晚你们的死期,到了!
唇角的微笑还未化去,甲板上却猛然听得一声尖叫:“看,那艘大船是从哪里来的?”
孙飞隼连忙奔过去,只见一艘宛若小山般的大船,正全速向他的船驶来。
海上顿起波浪,层层叠叠,寒声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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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宫里,兰芽眯着眯着眼睛,就眯不住了。
因为有一颗碍事儿的水珠儿,它自己就滚下来了。然后视野大清,怎么都找不见之前那朦胧的底衬了。于是眼前那个人、那片青衫,就那么清楚明媚地飘落在眼前。
是周生,却又不是周生。
——是周生的衣衫,却不是周生的脸。
他就带着这么一股子似曾相识,却又有点陌生的感觉,垂首挑眉盯着她:“怎么好像见鬼了?”
她便扔了酒杯——哦不,是茶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跳起来,也顾不上东王还在旁边儿呢,便窜到他身上,伸手死死抱住了他。
他怎么就这么来了?
他怎么还是来了?
她以为这回她自己全都搞的定,她以为这回可让她独个儿耍一回威风了,可是他——却怎么,还是来了?
最没出息的还是她自个儿啊,怎么能这样儿,怎么都忘了身为钦差大人的范儿,就这么死死抱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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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王也一怔,缓缓谨肃起身,望向司夜染,一双老眼里也无法抑制地冲满了眼泪。
“你,你……”老人家几番努力,却都有些说不完整了话。半晌才又道:“你就是那个孩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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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王自己说完也笑了,“哎,我真的是老朽了,真是老眼昏花。看看这样眉眼,看看这样的神情,这分明就是老主人一副模子翻刻出来的。我又何必还问,唉。”
东王说着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兰芽听了这话便不由得一颤。
司夜染感受到了,挑眉看她。
兰芽咬牙,从他怀里出溜下来。坚持着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的坚持,悄悄地攥起了拳头。
司夜染瞟她一眼,却不理她,先走到东王面前,双手扶起:“老人家,快快请起。是我来晚了,叫你们——多年久等。”
东王便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司夜染的手臂,放声大哭:“不晚,不晚。没想到老臣有生之年还能等到少主驾临,还有幸亲眼看见少主,老臣这一生,这几十年的固守,便也,都值得了。”
兰芽那边心下却炸开了花——少主,呵呵,少主!
东王果然是叫他少主,那他便是真金不换的少主了!
她悄然握拳,抹头就走!
司夜染虽是跟东王说着话,却当她一转身便转眸过来,不容抗拒地命令:“站住。回来。”
兰芽恼得一跺脚,回头来狠狠瞪他:“我凭什么听你的?呵呵大人,你忘了本公子现在是钦差!”
他竟也不恼,只是目光笃定,缓缓扬起下颌:“……再是钦差,可惜,你也是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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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兰芽和东王都傻了。
兰芽更多是窘,怎么都没想到他当着东王的面儿就这么说。此前她可一直是以钦差自居的,这大明朝怎么能蹦出来个女钦差呢?
而东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看了司夜染半晌,又转眸来定定望着兰芽半晌。可是终究是经历过太多人世风雨的老人家,于是下一刻便释然大笑。深情凝注兰芽:“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能替咱们东海帮想得这样周全,怪不得她毫不犹豫地就说,倘若她计算错了,她会毫不犹豫地陪咱们东海帮老小一起去死。”
兰芽登时脸热如烧,跺脚道:“哎呀老人家,这与他无关!我说那样的话,只是因为我钦差职责在身!”
司夜染则眯起眼睛来盯着她,没等她说完,便一把捉住她手腕,将她收拢到身边。郑重地再对东王道:“她就是我娘子。您老说,她好不好?”
东王登时老泪纵横,又是双膝跪倒:“老臣……老臣恭喜少主,恭喜少夫人。”
司夜染满意而笑,眼中却也无声滑下泪珠儿来:“我祖父与父亲都已不在,东王随他们出生入死。东王说好,便是我祖父和父亲,都说好了。”
兰芽原本还想挣扎,这一刻却怎么都动不了。
她只能含泪垂下眼帘,任凭司夜染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与他,并肩立在这喜极而泣的老臣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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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王今晚太过激动,又累了,司夜染便跟兰芽使个眼色。兰芽暗叹口气,走到东王面前跟他说话,司夜染无声绕到东王背后,伸手一点……
东王话只说到一半,便软软倒下。
司夜染伸长臂接住,朝兰芽“嘘”了一声,便将老人家背起,送进了卧房。
兰芽便一转身,便攥紧了那把贴身的小匕首出了洞门。
今晚风向由西向东来,天际云翳。如果她是怀贤和孙飞隼,便会趁着今晚杀上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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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324.101我明白,你可能无法谅
她是没功夫,可是她得——护住他。
最后的一道屏障是她的身份,她是皇上御口亲封的钦差!
若是怀贤当真攻上岛来,她便先斩后奏,先要了那老狗的命!其余都是大明官兵,敢不听她这个钦差的令!
兰芽登上礁石,小小身子在猎猎海风站得笔直。她极目远眺,看不清那苍茫混沌的海上是否真的有船只驶来,但是她却凭直觉知道,危险已然靠近。
身后却冷不丁一声:“你拎着那根小匕首,是出来砍柴的么?”
回首望去,他一袭青衫玉立风里,红唇微挑,眼带笑意醣。
兰芽却只觉更恼了,心下忍不住骂:砍你妈蛋柴!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说笑?!
她便冷笑:“我说我砍你的脖子,你信不信嗯,少主?!”
司夜染面上笑意未改,身影如风,飘落礁石之上,与她并肩。
“今晚戾气这么重?嗯,是该叫你开一场杀戒,才能消去你这心头的火气。”
兰芽便冷笑:“怎么,自己肯送死来了?”
他红唇薄挑,逆着海风看去,眉染无赖:“我说叫你开杀戒,却不是杀我。娘子,弑杀亲夫,这可是重罪。”
兰芽窘得连骨头都麻了,她便不管不顾挥出匕首去:“你还说上瘾了,嗯?还说!叫你还说!”
她折腾得欢,看着动作也凌厉,可是他却只是大袖轻摆,她就不知道怎么丢了腰,重心也跟着一失,被他裹进了怀里去。
“嘘,好了。东王他老人家累了,你也累了。今晚不须你再独自支撑,只随我看戏就好。”
兰芽挣也挣不开,更被他怀中氤氲而来的气息所迷惑,只觉浑身酥软,匕首便被他收走,她忍不住大大打了呵欠。
却还不甘心,推着他的心口,想跟他拉开一点距离,仰头问他:“看什么戏?”
他轻轻耸肩:“都说了,杀人的戏。”
她一惊:“杀谁?”
他微微仰头,目掠海天:“杀坏人。”
兰芽不解其意,却随即醒悟:“怀贤的人要攻来,你已做好了防备?”
他轻叹:“养兵千日,不是留着吃肉的。”
说罢抬手一指海天尽头:“来了。”
兰芽便一警,拢目望去,遥遥之间海天尽头,果然出现了影绰绰的船影。一艘大船,一群小船;大船宛若下山猛虎,小船仿若群狼。群狼虽难缠,猛虎却尽显王者之威,左突右撞,更不时有火光璀璨而现!
兰芽是画画儿的人,对轮廓线条极为敏.感,所以纵然还无法看清那大船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她却已经认了出来,惊喜地扭头望司夜染,一声惊呼:“是官船!”
“哦。”他老神在在地笑:“亏钦差大人迢迢从京师带来这么大一艘船,船上那么多人,竟然只养在杭州码头,叫他们吃饱了睡么?”
兰芽脸上一红:“唉,我是要他们留在杭州,给我好好看着天龙寺船,防备倭寇的!”
不过却不能不说,在这样的紧急时刻,看见官船来,她的心里实在是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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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飞隼也是将门虎子,他带来的军队自然也不弱,可惜他遇上的主将却是息风,船上的兵丁更是大明军队里精中选精的腾骧四营的勇士!于是这一场鏖战,开始看着还场面难料,渐渐地便已分高下。有的官兵已经渐渐瞧出来了那大船上人的装束,隐约猜测出了那身份;孙飞隼和一些还在负隅顽抗的,便被那发了威的铁甲大船横冲直撞,纷纷被撞碎,零落成碎木板,飘零在了这夜色海上。
息风亲在甲板指挥,眼见撞沉了孙飞隼的旗船,便喝令:“放火箭照明,不管死活给本将擒住那孙飞隼!”
甲板左右船舷,便如疾风骤雨一般飞下长绳铁抓去,一支一支裹着冷风,直朝孙飞隼飞去!
管它还是什么飞隼,此刻纵然插翅,也难逃天网。
随着一支支火箭升天,水天之间亮如白昼。无数根长抓将孙飞隼从海水中吊起,直扯上官船甲板。
赵玄上前来问:“将军,如何处置?”
息风眼都不眨:“杀!”
孙飞隼还有话要说,他还想借机在这大明官船的甲板上慷慨陈词一番,至少也要揭露了司夜染的身份去——却,嘴都没来得及张开,便已,人头落地!
息风垂眸冷冷望着孙飞隼带来的那些船只,冷冷吩咐:“升起灵济宫旗号,晓谕他们,我们此来乃为讨逆。他们都是受了孙飞隼那逆贼的蒙蔽,若有人站出来指证孙飞隼,本将有赏。”
息风接下来吩咐:“找一个人,叫他回去给怀贤报信,就说孙飞隼已然得手,叫怀贤速来,直捣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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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火光潋滟,那一片战威凌厉,兰芽看得半晌忘了呼吸。
他却只偏头凝着她,“好看么?”
见战局已定,兰芽方松了
口气,回眸瞪了他一眼:“都是杀人,好看什么?”
他便笑了,伸手拖住她的小手,包在掌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因你之故,东海帮才得安全无虞。”
兰芽便咬牙:“少主,呵,少主!我真不知道,从此往后,我该继续叫你大人,还是该改口少主!”
他却耸了耸肩:“那都不是你该叫的。”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跳。又是惊,又是——痒。
支撑不住,她便索性别开头去,也不答话,也不看他。
他轻轻摇了摇她手臂:“我此番叫你扮周生的娘子,便是想带你来东海帮,叫他们全都知道。可惜中途我的计划被人搅乱了,结果我反倒来晚了一步,龙宫都空了,不过好在还剩下一个东王。”
“真可惜,我原本想大庭广众,却今晚只能对着他一人宣告。啧,我心里的懊恼,可有谁知道呢?千方百计,却还是惹了人家生气。”
兰芽心下又酸又甜,便忍不住低吼:“谁稀罕呢!”
她恼,也怕。
如此种种,就算他还没有明白讲说,可是他却已经将他的身份摊开了在她眼前。她不是猜不到,她只是不敢触碰。
看过了这多人的死,踏过了这多人的鲜血,她越发明白朝廷与建文之间的江山之争,是要赔进多少人的性命,付出多少家庭为代价。
她便也越发明白,自己家门遭难怕就是卷进了这场江山之争……可是江山之争却也不是原谅的借口,不该为了一个人的成就,就所有人都活该惨死!
对不起,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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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神色全都印入他眼帘去。
他便缓缓抬眸,轻声道:“你听东王叫我‘少主’,很高高在上似的。可是你知道么,我从出生,便没享受过这个名字带来的半点荣光。”
“为了能叫我顺利降生,我母亲带着我东躲西藏,最后不得已躲入大藤峡蛮地。我父亲为了保护我母子,中途遇害……而我母亲得知我父亲死讯,生下我时便也血崩而逝……我刚一降世,便是无父无母,却要受天下追杀。”
兰芽听得心碎,只得埋首在膝头,无声落下泪来。
他痛如心死,却努力微笑:“由不得我选,我一出世,这个身份这个命运便已经扛在我的肩头。我知道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还是那千千万万人的。我只能背着这命运朝前去,再累再难再违心,都得一步一步朝前走。不能左顾右盼,更不能回头。”
他依旧在笑,用笑掩住悲伤:“有时候为了护住一个人,我不得不杀了十个人。我的手上血债累累,我有时夜半惊醒来,看着镜子里的我自己,却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只看见满脸的鲜血。”
他垂下头去:“你知道么,‘少主’这个身份真的一点都不好玩。如果这世上我还有另外一个兄弟或者亲人,只要他们也能流淌着与我一样的血,我便情愿将这个身份双手奉上……只可惜,我没有了;我这一脉到此,只剩下我一人。”
他吸吸鼻子,偏首看她。伸手去轻抚她发顶:“你知道么,我祖父最恨宦官。当年太祖建立大明,曾树铁牌,不准宦官干政。我祖父以皇太孙继位之后秉承太祖遗训,也严控宦官。于是宦官们便也对我祖父生了恨,待到燕王篡位时,就是南京宫里的宦官们,将我祖父的行止等消息全都密告给燕王,所以燕王才得顺利南下,杀入宫中。”
他用指尖轻触她面颊,那柔软和细细的温暖,叫他心中缓缓平静。
“……为了掩藏身份,所以我才成了我太祖和我祖父最最憎恨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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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102其实我本想跟你耍别扭的(更1)
兰芽静静听着,任凭心事如海浪翻涌,唰地拍打在礁石上,唰地又落下求。如此往复,左右为难。
她不置可否,只枕着膝头,偏头望他:“那……你原本,该叫什么?”
他深深吸口气:“天翼。呙”
她眯眼:“朱天翼?”
天翼者,天意也。或者又有振翅飞天之意,都是至尊无上的含义。
他却轻轻摇头:“我娘说,天翼便是希望得上天翼护,叫我这一生平安到老。”他苦笑了一下:“你瞧,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虽听似尊贵,却实则连活满普通人的寿命都是祈望。”
她的心沉了沉。朱天翼……便又与慕容无关了呢。
她却还是偏首过来,幽幽道:“你一定会活满人寿的,一定会。”
说罢便起身醣。
“你去哪里?”司夜染忙问。
兰芽遥望海天,“眼前的危局已解,可是煮雪怕是还被困在天龙寺船上吧?此时你们所有人都不便出面,唯有我去。”
朝廷有朝廷办事的方式,朝廷有朝廷的脸面。天龙寺船既然是使团的船,挂的更是“日本国王”的旗号,那么即便平户藩作孽,朝廷也不会正面追究天龙寺船。而煮雪既然名义上是倭国人,那么即便她再船上死了,大明朝廷也不会过问。
这世上人多如过江之鲫,多一个少一个对朝廷来说什么都算不上。可是兰芽不这么想。她带来的人,她一个都不想失去。
司夜染默默望着她的背影,紧紧攥住指尖。
他是从小就失去父母,他是有千万种为难,他有时候是不得不为了护着自己的旧臣而杀人……可是他却比不上她。
她也眼睁睁看着自己家门惨祸,她也是一心想救护自己身边的人,可是她却没有如他一般欠下血债。
是他自己做的不够好,他又哪里有资格求得她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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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官船,兰芽却第一个就找隋卞。
隋卞只是个账房先生,对武事全无半点经验,于是船上打仗,他吓得猫到船舱里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没想到兰公子回了船就找他,他吓得赶紧求饶:“公子,卑职不会打仗!”
兰芽将他从被子里给揪出来:“目下却有一宗比打仗更要紧的事,要你去做。我要重兴东海号,从此刻便要给我竖起来!”
隋卞一惊:“怎么这么急啊?”
兰芽便推心置腹:“我有一批伙计已然北上南下送到了李朝、琉球和暹罗、安南去。我要重兴东海号,更将东海号的分号开道这些大明的藩属国去,好叫他们方便来往……你明白么?”
隋卞虽然胆小,却是个精明人,他“卜浪”爬起来,狐疑地爬上甲板,又下船道龙宫转了一圈儿,回来便一脸凝肃:“公子的意思,是将东海帮众都收入东海号,纳为伙计。东海号是皇店,没人敢查;分号又在海外,更没人能查。于是只需假以时日,他们便能正大光明地回到咱们大明来了?”
“嗯。”兰芽淡然点头:“你既明白了,便更该明白你现下肩上差事的要紧。不光我,还有那千百条性命你都得给我扛起来。别钻被窝了,你赶紧把东海号从前的账目给我拢清楚了。回了杭州,我便要东海总号即刻重新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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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定了隋卞,兰芽出舱就瞧见息风一脸沧桑地立在门口。
兰芽蹙眉:“你是风将军么?还是风将军的本家叔叔?”
息风恼得一咬牙:“自然是我!”
兰芽深深叹气:“这是怎么了?才多少日子没见,将军怎么老了十岁?”
息风不敢再叫兰芽继续刺探下去,便截住话茬儿:“……救煮雪,我要跟你去。”
兰芽上下打量他:“你不行。一脸的急躁,不等上船就被人家瞧明白了。”
息风恼了:“总之,你必须带我去!”
兰芽无奈扬声大喊:“司大人!司大人!来规束一下你的部将,要打钦差啦!”
司夜染从船舱里出来,斜倚在门框上,轻轻咳嗽了声:“我管不了。钦差请自拿主意。要打要杀,都由得钦差就是。”
“怎么又咳嗽了?”兰芽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伸手推开息风,便随司夜染进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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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哗啦解开自己随身的一个小包袱,“你瞧这些都是我跟东王在药山上采的药。你快来瞧瞧啊,到底有没有你能用得上的?”
她立在桌前,死活也不肯到榻边去。隔着桌子又隔着一重帘子。
他便悄悄叹了口气,只说:“不打紧的。”
“可是你怎么还咳嗽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有些压不住了。
他斜倚着床架,淡淡挑眸望她:“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先有给皇上试药留下的那些金石之毒,后来在杭州府大牢里还挨过几十杀威棒,接下来海上颠簸饮食不顺,再后来……”
说到这儿便不说了,只是眼瞳妖冶一转,动人心魄。
兰芽心神一晃,便不觉之中上了当,急着追问:“再后来,又怎么了?”
他这才抬眸望来。睫毛在灯影里显得那么长,藏住微微闪着羞涩的目光:“再后来,你在平户藩那晚榨干了我……我便损伤得狠了。”
兰芽此时已知上当,恼得一跺脚背过身儿去。想斥他胡说九道,可是那却又分明是她干过的事儿,否认不得。
这一分神,他便已无声走了过来,伸手按在她肩上:“我年纪还小,不宜房.事过重,否则会被损了元气。都赖你,忒贪嘴。”
兰芽只想抓狂,却脸热到了脖子根儿,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便沿着她肩头缓行,帮她按摩紧绷的肩部,让她放松:“反观你啊,这些日子神采奕奕,精气神儿都足。都是你采阳补阴所致……娘子,你亏损了我,却叫自己这么快活。你说你,多坏。”
兰芽真是要疯了,霍地扭头瞪他:“说的这是什么?我怎么就——就采你补我了?”什么阴什么阳的,她真是说不出口呀。
他勾着头来看她,老神在在:“原本就是。不然你倒回想一下,你这些日子来客觉着累了?那晚我累得神智不醒,可是你还能偷偷逃到龙宫,不是么?”
兰芽说不过他去,只得回身推开了他的手,正色望他:“不管怎么样都好,你倒是去看看那些草药啊!看看能帮得上你不?”
他却垂下眸子来,与她越贴越近:“那些,都不管用。”
他伸手,缓缓搓.揉她颈侧。触感令两人都绷紧脚尖儿。
“我最要紧的亏空是被你采阳补阴,所以唯一的良药只能是——你被我反采回来。那晚你对我做了多少,我便要都再加一。”
他说罢便沉下了身子来,长腿挤进她腿间,缓缓厮磨。
兰芽被他挤在船舱壁上,只觉全部的世界都被他倾覆住。她便只能颤抖,发狠地警告:“你身子还病着,起开!”
“我病没病,我自己知道。”他落下唇来,都等不及扯开她束缚的布条,便隔着布条去逗她小小红珠,待得它们自行凸起,他便心急火燎地去咬。
兰芽推又推不开,打又打不过,恼得只想哭:“就算你没事,可是我有事!我要去救煮雪,我没心情跟你做这个!”
他的舌尖儿不老实地从布条边缘缝儿里钻进去,若远若近地够着那红珠,沙哑低沉地绞赖:“……从龙宫回杭州,路上的航程还有几天。你再急也不能插翅飞回去。与其这几天都白耗神,不如——我帮你做些能叫你放松的事。”
说着,他的手已无赖地伸了进来……耐心地绕着蓬门,邪肆打转。
兰芽哽咽出声。
妈蛋,抗拒不了他,她根本就抗拒不了他……不管嘴上说什么,也不管脸上可以挂出多义正词严的神情来,可是她的身子——却早已点点飞花。
只因为……她也想他。
上一次,自从悄然披衣离开他身边,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在思念他。及至上了船,出了海,直到翌日晨曦她看见海天之间的天青之色……每一时每一刻,她竟然都在想他。
一声哽噎,她终是全线崩溃。
他便低低一声欢叫,来不及抱着她回到床榻,便已——悍然攻伐而入。
又深又直,绵长而激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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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326.103心上的缺,由你补(更2)
这一宵,兰芽真真儿遭了灾。
灵济宫乃为皇家道宫,他既镇守灵济宫,于道家之术便极通透。这些年来又总陪皇上在宫里服药,于这道家的隐秘便更是了若指掌。那有些混蛋道士专门研究的房内之术,他便没有不知道的。
于是他在帐中,身子随着海浪一并在她身子里起伏,一边含着她的耳珠,一字一字教给她,如何才是采她补他……
她也听懂了——就是说他整晚都只含不放,只叫她……无限绽放。
不得不说这晚海上的节奏可真好,船身摇曳,一如他摇曳的频率,于是他都不用太过费劲……更害羞的是,因这是船,海上航行时便必定会有模板吱呀作声,于是他无论怎么样对她,动静再大,也不怕被人听见。
他今晚索性撑开了玩儿,用尽了身边所有玩意儿,逗她,迫她。她也忍不住纳闷儿,原本是那些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儿,譬如衣带,譬如枕头,譬如玉梳……怎么到了他的手里,却都成了那使坏的道具,被他用得邪肆万端,将她折磨得生死不能…醣…
几番番,她实在忍耐不住,便抱着他恳求,叫他进来……他却拿乔,唯有她肯喊他“相公”,非要她主动盘紧了他的腰,还要迭声喊“相公,妾知错了”……他才肯奋身冲入……
这夜晚,他极有耐心,释放的次数极少——而她则至少有他的五六倍去,他才肯完整给她一次。
他每一次还都坏坏地再教她一遍:这才叫采她补他……
他反复这么说,便激得她动了脾气。于是乎——原本不想跟他这样儿的她,竟反身跨.坐而上!他说不释放,她偏扭足了小蛮腰,叫他不得不……涓滴不剩。
她也成了功,他也得了逞,她才寻思过味儿来。只能捉着他的发丝,一边咬住他的手指尖叫,一边又羞又恼地落下泪来。
这个混蛋,妖.孽啊!
她该拿他,怎么办?
爹,娘……对不起……
我知道他满手鲜血,可是我想他也许,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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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官船回到杭州。
为了掩藏虎子、北王、以及先期埋伏的腾骧四营的勇士的真实身份,不给松浦知田向大明朝廷发难的机会,于是中途另外派船接走了虎子他们先期回京。兰芽接下来是要与天龙寺船上的百丈禅师见面。
她回到杭州,先见杭州知府步云青,将这些日子来的敌情收集一处。当听说在南京城外尽诛来犯倭寇、解了南京之围的竟然是来自广西的狼兵,她便扭头盯了司夜染一眼。
司夜染心虚,急忙装病,又躺回去了。
兰芽先不跟司夜染计较,只先盯着步云青乐。
她知道,步云青早认出她来了。当日她骑在他腰上,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他得多大的心才能给忘了?所以打今儿她亮开钦差的身份,叫他第一眼瞧见开始,他就一直跟耗子似的,一直向往墙边儿躲。
这样,也好。
兰芽便直接说:“本钦差奉皇命而来,荡倭寇只是差事之一,此外还要重兴东海号。只是这房子、地方、人手,还要步知府你多多帮忙。”
步云青连忙道:“好说,好说。下官一定尽心办理。”
得了步云青这话,兰芽便放心了。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在杭州地头办事,还得杭州知府亲自协助方好。于是兰芽便派了隋卞跟步云青同去,务必这几天之内先将招牌重新挂起来。
兰芽送走步云青,回头再去找司夜染。
“大人,装病有意思么?”
司夜染却摇头:“我是真病。虚着呢……”
兰芽一咬牙,扯住衣袖将他拽起来:“广西狼兵,没那么巧吧!”
所谓狼兵,是广西的土兵,也就是广西各部族土司等土官家宅里养的私兵。因都是当地土人,行事比之大明军队更为泼辣勇猛。此番聚合一处,受司夜染征召而来,立下功勋。
他便也静静望来,眉梢微挑:“你心里刺在何处?”
她别开头,不语。
他便叹了口气,将她拉入怀中:“吉祥。”
兰芽便闭上眼。
狼兵出自广西,大藤峡就在广西。狼兵杀倭立功,是司夜染立功,但是怕也与吉祥脱不开干系。
司夜染捉着她小手,缓缓道:“天下军队,最强者为草原铁骑,次者便是广西狼兵。彼时倭寇派出乱波,人虽不多,但个个都是武道高手,咱们大明江南守兵多不能敌。与其叫他们烧伤抢掠、横行无忌,与其眼睁睁看着千万人送命,看着朝廷的脸面丢尽……叫广西狼兵来便是最好的法子。”
兰芽睁开眼:“没错,是最好的法子。好就好在,你又可通过杀倭一事,叫朝廷封赏了广西狼兵,从此洗雪大藤峡之战给广西留下的余患去。叫朝廷不再疑大藤峡,反倒开始封赏和倚重大藤峡人。”
他瞒不过她……司夜染便缓缓点头:“我亏欠大藤峡
,你该明白。”
兰芽便用力推开他:“可不,你还欠吉祥的!”
司夜染只好上前求饶:“……是我错了。钦差,饶了下官吧。”
兰芽心下别扭,却也明白彼时司夜染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局,便叹口气:“我要找个人到南京去,将狼兵手里的倭寇尸体带过来。可是南京官员都城府太深,我需要个妥帖的人去才好。大人给举荐个人选吧。”
司夜染便笑了:“我若举荐得当,你便不生气了,好不好?”
兰芽哼了一声:“先听人选。”
司夜染便得意一笑:“长乐。”
兰芽这才吃惊:“长乐……大人已经收归门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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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兰芽的任务,司夜染亲自去见长乐。选的地点却是在曾被兰芽烧了一半的东海禅寺。
长乐一听要叫他去南京,便恼得又是一蹦:“那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我就知道,不是这样没人干的差事,司大人你才不会想到我!”
司夜染也不理他,径自拈香行礼,缓缓道:“你从前是南京守备太监身边的人,南京官场上下,哪个不敬你三分?这件事别人去都办不好,只有你去最合适。”
长乐气得又是一蹦:“可是我若这么去了,有心人便都能猜到我实则是替司大人你办事去了!到时候他们难免不胡思乱想,再以为曾经怀仁的死,我是你的内应,那我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司夜染上好了香,回头盯了他一眼:“那你现在跳进黄河就还能洗得清了么?话又说回来,黄河里本就泥沙俱下,你跳进去洗,怕也反倒更洗了一身泥吧。”
长乐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反正我不去!”
司夜染便笑了,走过来瞄着他:“实则你是怕给宗主惹了麻烦。若叫外人都以为宗主与我是站在一起的,宗主到时便饶不了你。”
长乐瞪他:“你知道就好!”
“宗主饶不了你,也别怕。”司夜染老神在在:“那你正好彻底投入我门下来。别人惹不起宗主,我惹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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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罢长乐,司夜染又回转来入二院内堂再度上香。
正是那塑了金身的神佛,点了最大海灯的那一处。
有僧人关闭了山门,瞧瞧走过来,跪倒落泪:“是属下不甚,竟致老主人金身塑像被焚毁……”
没人知道,原本这东海禅寺乃是东海帮秘密修建。里头塑金身的神佛,也是参照着建文帝的眉眼画就。只因为就是在杭州与老主人拜别,从此颠簸东海,再无缘与主人相见,于是塑此金身,以为拜祭。
却没想到因缘巧合,却被兰芽一把火……
司夜染听得眯起眼来,唇边却浮起淡淡微笑,只道:“烧得好。”
僧人狠狠一怔。
司夜染却已转身,翩然远去。只有一句话随风送来:“这世间恩怨纠葛,何时到头?何如就这般一把火烧了,尽成尘灰,随风而逝?”
他一步一步含笑走得坚定。这一把火,不由那个注定为他娘子的人来烧,还有何人有这个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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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办事爽利,去了两日便将倭寇的尸首都要了回来。原本那是狼兵和南京守兵都争抢的,准备向朝廷表功的。
兰芽便带着尸首到了天龙寺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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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7.104一个都不能少
尸首都镇着冰,兰芽交给邢亮和叶黑两位专业人员好好看着,别烂了;她则自己上了天龙寺船。
上船前息风又要强跟着,兰芽盯了息风一眼,将息风的手腕塞进司夜染掌心去,按紧。“大人,看好了他。”
继而抬眼望息风:“你若再闹,我先将你打晕!”
息风愣怔望向司夜染。司夜染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她是我娘子。你纵委屈,也忍了吧。”
呙.
兰芽面见百丈禅师。
望着禅师的慈悲眉眼,兰芽暗暗叹息。原来这世上的僧侣,并非每一个都坏菩萨心肠。都说佛本无相,面相上的善与恶倒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心醣。
眼前这位大和尚,虽然生得慈眉善目,担任使节身份,却生得一副蛇蝎的心。
原本从来她太过留意菊池一山,倒放松了对这位百丈禅师的警惕。
兰芽开门见山:“俗人听说贵国有一个传统:战死沙场之人,不管用什么代价,都得将尸首带回本国,入土为安。”
百丈禅师一边点茶,一边微微一笑:“小施主是从何而知?”
兰芽手中折扇一转:“我大明所谓的倭寇,内里大半倒是我大明子民。于是听说大明沿海北至辽东,南至福建广州,所有剿倭的战场余烬里,总会缺少那么十几具、或者几十具的尸首。开始以为是被野狼吃了,或者掉进海里了,后来觉得不对,应该是被贵国人给拖走了,带回了倭国去。”
兰芽眯眼而望:“入土为安本是好事,可是你们只叫你们自己的同胞入土为安,却叫我们大明子民曝尸荒野。这般亲疏远近,难称慈悲心怀。”
百丈禅师倒也不客气:“小施主说得好:入土为安。你们大明子民不在大明的土地上入土,难道要带回我倭国去安葬才得安宁么?”
兰芽咯咯一笑:“说得好,果然是大和尚。只是俗人也忍不住一问:为何倭国人偏要跑到我大明土地上来送死?船下俗人带来的几十具尸首,又作如何解?”
百丈禅师依旧稳定点茶,茶水纹丝未抖:“他们穿着的的确是我倭国的衣冠,可是小施主方才也说了,所谓倭寇里大半倒是你大明的子民。于是单从衣冠上,如何能确定那些就是我倭国百姓?”
“既然不是我大明子民,倭国也不肯认,那他们便活该成了无主的亡魂!”兰芽清亮一笑:“既然如此,便也不必尊重亡灵,干脆一把火烧了吧!”
百丈禅师面上还是很平静。
兰芽便笑了:“俗人明白禅师在想什么。不瞒禅师,俗人也曾一把火烧过半个东海禅寺,俗人明白火葬原本是佛家弟子可以接受的方式……所以禅师听见俗人说将那些尸首烧了,才面无异色。”
兰芽面上一抹调皮跳跃,她蹲到茶几旁来,盯着百丈禅师的眼睛:“可是我方才说的烧,可不是简单火化了便完事。”她缓缓站起,傲然扬眸:“先挫骨,再扬灰,令其再不入六道轮回!”
“你!”百丈禅师终于再忍不住,拍案而起:“好狠毒!”
“我狠毒?”兰芽傲然一笑:“倘若不是你们来犯,我何至于要如此狠毒?”
百丈禅师既然再装不下去,便眯眼望来:“你今天来,究竟想要怎么样?”
“用你们‘为国捐躯’的五十具尸首,来跟禅师你换一个人。五十比一的买卖赔与赚禅师心里有数。”
百丈禅师缓缓又坐了回去:“换菊池煮雪?呵,呵,请恕老衲不敢从命。她是杀害平户藩大名继承人的凶手,松浦大名说得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兰芽妙目一转:“这是松浦大名说的,死要见尸,哦?那简单。”
百丈禅师便又是一怔:“可是松浦大名也说的更明白,他首先是要活的!”
兰芽便又是一笑:“人活着好啊,活着才能拼命。松浦知田两大命根,一是他儿子的性命,二是他平户藩领土的安危。他儿子已然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他的领地若被侵.占了,他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还有机会重新夺回来。”
百丈禅师缓缓抬眸:“你想说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撩袍打了个旋儿,坐在百丈禅师茶几对面:“我想跟禅师说说贵国此时国内的乱局。贵国此时称作‘战国’,禅师便也该明白,这个称谓根本是来自我华夏上国。贵国此时的情势,我国两千年前就玩儿过了!”
“战国乃是乱世,乱世却也英杰辈出,谋略更是层出不穷。因乱世群雄四起,才有我《孙子兵法》。所以若论操控乱世,乱中取胜……贵国在我华夏上国面前,对不住了,真的连徒孙辈儿都算不上。”
百丈禅师面上便又有些颤,却不能不认。
兰芽叹了口气,没喝百丈禅师给她亲手点的茶,反倒只伸手指头进去蘸了点水儿,在桌面上权当笔墨,画了三个点,连出三条线。
“乱世之谋,最基本不过合纵连横,所谓远交近攻,或者围魏救赵,或
说暗度陈仓……”兰芽点着当中一个点:“那夜倭寇围攻我哦大明南京城时,平户藩领地也遭到了陌生人的袭击。禅师不妨想想,松浦大名会以为是谁趁虚而入呢?”
百丈禅师狠狠眯起眼来。
兰芽笑:“贵国之乱,乱在诸侯纷起,倒叫贵国将军大人被架空。眼见从前自己的家臣冲来与自己争夺权力,试问将军大人如何肯心甘情愿?”
“而禅师您呢,身在天龙寺船上,虽然这艘船实际上是由松浦大名控制,可是您毕竟不是松浦大名的人,您是将军阁下的老师啊……所以您的心,怎么会当真向着松浦大名?”
兰芽说罢将桌面上的水痕抹去:“所以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松浦大名此时定然也以为是将军阁下派人趁乱偷袭了平户藩,平户藩与将军阁下之间的新仇旧恨,还有的算。”
百丈禅师咬牙:“那晚偷袭平户藩的,根本就不是将军大人的人。那晚将军大人根本就无法预料到那晚会出事!”
兰芽摊手:“可是俗人我有办法帮松浦大名相信。”她故意压低声音:“不瞒禅师,我那晚还特地嘱咐人带去不少将军家的旗号、信物,叫他们‘不小心’地散落在平户藩各处。只需我吩咐下去,那些信物的下落立时就能被找见——禅师觉得如何啊?”
“你!”百丈禅师再度拍案而起。
兰芽吐了口气:“禅师,五十比一的买卖你不想做,我再加上这一笔,您老还是决定不想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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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丈禅师将煮雪带来时,兰芽也已经与司夜染联手完成了完成了他们的“画作”。
兰芽事先吩咐叶黑,到杭州府大牢和义庄里去寻了一具身量纤侬都与煮雪相仿的女尸来。她与司夜染联手,将那尸首伪装成了煮雪。
就连煮雪进来一看之下,都惊得“啊”了一声。
兰芽叹口气:“毕竟还是假的,不敢说一定能瞒过松浦知田去。不过好在此时已是盛夏七月,带回去的难免腐烂些,谅松浦知田也没辙。”
兰芽说着瞟了百丈禅师一眼:“再说百丈禅师是倭国将军大人的老师,谅松浦大名也不敢说什么。禅师您说,是不是啊?”
百丈禅师紧咬牙关,再不见一直伪装的慈眉善目。
兰芽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煮雪身上,亲自搀扶着煮雪走。快要下船了,她便扭头:“煮雪,花怜呢?咱们别扔下她呀,你叫她一声。”
那晚惨状,只有当事三人知道。煮雪便望住兰芽,怔怔落下泪来:“公子……花怜她,已经不在了。”
兰芽一怔:“不在了?她去哪儿了?怎么,难道说她中途变卦,从船上逃脱了?”
兰芽信花怜有这个能耐。她原本学过百戏,轻身功夫和柔软的功夫都很了得,她又机警,说不定就得了机会逃了。
煮雪便落泪摇头:“……公子,花怜她是为了救我,她——”
兰芽脚底下一滑,险些坐在甲板上。司夜染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才死死攥住栏杆,僵直地站稳。
此时不是细说的时候,她得忍耐。
船工搭起跳板,几人行将下船。煮雪却走着走着还是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她一把攥住兰芽的手:“公子,我可不可以——再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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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105想说爱你不容易
听得煮雪的请求,兰芽与司夜染迅速对视一眼。
司夜染微微蹙眉,兰芽却直接点了头:“好。”
煮雪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回身去。
花怜的尸首当晚就被就地处理,没有带回天龙寺船上来。于是此时船上,她还能见的,却是两人。
呵,不该说是两人,而是一人一尸才对。
活的是菊池一山,死的——则是松浦晴枝醣。
可是她方才却与兰公子的请求是,去见“一个人”。经过镇着松浦晴枝的尸首的冰窖门前,她死死攥紧袖口,还是忍住,走了过去。
用作牢房的船舱门哗啦一开,煮雪缓缓走了进去。
一向衣饰华美的菊池一山,此时已是苍老狼狈。头上从前剃得微微青的头皮处,此时已如乱草般长出了许多碎发,便更显得他疲惫不堪。
可是当他看见,竟然是煮雪走了进来,且身上没有绑缚,也无人看押的时候,他那苍老疲惫的眼中却猝地爆发一抹耀眼的光芒。
“雪子……你,你没事吧?”
煮雪却并无菊池一山的惊喜,面上的神情反倒更加清冷:“你说的没错,我没事了。我马上就要下船了,就要安全了。我此来是来跟你道别的——呃不,应该说是来说一声永别的。”
菊池一山一僵,愣在半途。
煮雪绽了一脸的笑:“别这么惊讶,是真的要永别了。从此我回归大明,再也不会到倭国去了。除此之外——菊池一山,我下船之后便是生途,因为有人来救我了;可是你却惨了,没有人救你,你还得背着凶手父亲的身份回到倭国去,让松浦知田报仇雪恨。”
煮雪努力地笑,让自己笑得看起来那么酣畅淋漓:“不光是你,还有你们菊池全家!松浦知田只能得到我的‘尸首’,他没机会杀了我来报仇,他便会变本加厉,用更残忍的手法杀了你,杀了你菊池全家!”
“哈哈,哈……痛快,我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就觉得痛快!”煮雪仰天狂笑:“菊池一山,还记得我说过,我一定会杀了你,给我娘报仇?这回虽然我没能亲手成功,可是却因为我,你和你满门都得死——那我也算借刀杀人,圆了我的心愿!”
菊池一山忽地痛叫,如受伤的兽一般猛地从地上窜起,扑上来一把卡住煮雪的脖子:“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你就算恨我,可是菊池家里的人也都是你的至亲骨肉!就算那些女人你可以不认,可是家里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他们都还是小孩子,他们不明白你我之间的恩怨纠葛都是因为什么!他们都要因你而死,你非但没有半点愧疚之意,你反倒还要这样放声大笑——你还是不是人,嗯?!”
菊池一山手劲很大,卡得煮雪呼吸不上来。可是她丝毫都不挣扎,只是狠心地冷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畜生的血液,所以我才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所以我这样的畜生,真的不该活下来。连我自己都害怕,会不会何时血管里流淌的畜生的血液妖变,将我也彻底变成了一个如你一般的畜生去!”
菊池一山呼吸困难,死死盯着煮雪,手一点一点松懈了下来。
煮雪含着泪却依旧冷笑:“此时是不是后悔生下了我,养大了我,还给了我你的姓氏,啊?否则你和你菊池满门,便不会受我拖累!”
“或者再往前推,你现在是不是终于开始后悔当年从大明国土上掳走了我娘,啊?你强迫我娘,你拘禁我娘,你让我我娘一生郁郁不乐,你叫我娘再也没能回归故土……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做的孽,都是你活该!”
菊池一山暴怒,攒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煮雪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煮雪没做防备,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儿,最后跌坐在地。
这一瞬,早已是泪流满面。
菊池一山打完,仿佛自己也有些惊讶,垂首盯着自己的掌心。缓缓,缓缓地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因为你说错了!——就算此时我明明知道我和全家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尽管我恨你此时对我说出这么没有良心的话——可是我,可是我却依旧不后悔当年掳走了你娘,不后悔生下了你这个小孽障!”
“什么?”煮雪一愣。
菊池一山盯着自己的掌心,深深吸气:“我知道你娘恨我,因为她是大明人,而我是倭人。在她眼里我是倭寇,我配不上她。可是你不明白,我第一眼看见你娘时——我的心里,是怎样的震动。”
菊池一山眯起眼,沉入回忆:“大明严禁海防,倭国船只不得靠近,我们只能偷偷地在夜晚航船而来,只为贸易货物。夜晚航海便是拼命,我的船在海上遭遇了风浪,翻了。我拖住一块木板,在海上浑天黑夜地飘了几天几夜,终于再那个晚上飘到了大明海岸。”
“……是你娘救了我。那个晚上海天幽蓝,像是一块上好的靛蓝染成的丝绸。那晚的月亮也像最好的玉璧打磨而成。你娘就站在那样的夜色里,面上映着那样皎洁的
月光,你知道么,她像极了海里的珍珠。我真的以为她是珍珠幻化成了人形。”
菊池一山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年轻的男子,傻气地一笑:“我发誓一定要得到她。就算她不愿意,我也要用强带走她……我以为未来的时光还长,她一时恨我,可是我还有的是时间对她好,叫她将对我的恨,变成爱。”
菊池一山说着垂下头去:“可是我真的没想到,原来时光都打不过她的心,更没想到原来人的一生根本就没有那么长……我还没有等到她原谅我,她就已经,已经……”
“可是就算你爱她,你就可以剥夺她的自由,叫她这样客死他乡么?菊池一山,你没资格再说什么爱,我和我娘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煮雪落泪大哭。
菊池一山却缓缓平静下来,抬眼望她:“所以孩子,我不怪你。有人救你,那你便潇潇洒洒转身就走,别觉着愧疚,不用回来最后见我一面!只要你能安全脱身,那我便是回去送死,也死得心甘情愿。”
“就算要为了你而赔上全家的性命,我也会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你们的姐姐而死,你们应该死得心无怨恨!就算有怨,也不要怪你们的姐姐,要怪就怪你们的爹我——这一切是我当年坐下的,你们的姐姐只是做了她该做的。她,没有错。”
煮雪再也忍不住,伏地放声大哭。
她是恨,恨菊池一山,恨松浦晴枝……她曾以为只要他们死了,她心上的恨才能消散,她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从松浦晴枝之死开始,还有此时,她才明白事实根本就不是那样的。
他们倘若死了,她非但没有得到半点快乐,她反而还会因为他们的死而再生出十倍、百倍的悲痛。原来她对他们的感情……恨只是表面,她同样早已不知何时,已经将它们当成了她的亲人,她最最珍惜的人啊。
可是这领悟,却来得这样迟,这样——惨痛。非要在她再没有半点余力去挽回的时候,才能明白!
菊池一山也落了泪,缓缓向煮雪爬过去,缓缓拥住女儿。
“孩子,别哭。我是该死,我也死得其所。我死了,才好去天上,去见你娘……我不怕死,我只是,还有一个遗憾。”他伸手撩开煮雪蓬乱的鬓发,缓缓道:“雪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喊我一声——爹?”
煮雪微微一怔,便大哭着扑了过去,惨声叫着:“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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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之外,兰芽也落下泪来,赶紧用衣袖捂住脸。
仇恨面前,宽恕来得不容易。可是倘若宽恕来得太迟的话,纵然来了,却也要付出更为惨重百倍、千倍的代价去。
司夜染无声走上来,立在她身畔,悄然握紧她的手。
她忍住泪,偏头去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煮雪的缘故,我这些日子总是忍不住想起雪姬……你在南京与雪姬一同假死,你却再没跟我提起雪姬的下落。她,好么?”
司夜染转头看她。
兰芽含泪一笑:“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在梦里看见这样的雪姬:她洗尽铅华,坐在窗下,正缝补着衣裳。”
“我从前总看不清她手里的衣裳是什么样儿的,可是昨晚我终于走到窗前去看清了。那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她悄然垂下眼帘:“那个男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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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事毕,明天回京,迎接最终的命运~~~下午更心急吃不着热豆腐的汤sir,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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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1小憩浮生,看花落(更1)
回京的路上,天幕潇潇落下一场细雨来。雨幕如帘,随风轻掀,望见大明千里江山,望见——曾一同走过这一路的桃花人面。
门外,煮雪举一柄油纸伞,伶仃立在雨里。
兰芽便忙起身:“到了?呙”
“嗯。”煮雪眼里面上,平静无波。
兰芽便悄然叹了口气,抬步向外去。司夜染拦住她,亲自为她披了蓑衣,攥着她的手道:“伤心有时。归来有时。”
兰芽抬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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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雪自从离开了天龙寺船,便对这俗世的一切都淡淡的。船启离开杭州时,她说要去清泉寺,最后拜别母亲。孰料归来时——却已剃了发。
她回来时,一袭灰色僧衣,三千青丝化作一顶僧帽。曾经冷艳无双的一张脸,粉黛尽去,只余静水无波醣。
那一刻举船大惊,兰芽一个踉跄,多亏被司夜染扶住。
而息风,一声不发转身便走。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煮雪淡淡一笑,单掌合十道:“属下依旧会陪伴大人和公子身边,俗世修行。只是这颗心,已然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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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与煮雪,一尼一俗,相偕上岸。
官船此番这一停,不是为了允许沿途州县官员上船拜望钦差和司大人,只为为了一个人。
那晚的馆驿,那晚的地点,只有煮雪知道。于是兰芽随着煮雪上岸,只为寻那一缕芳魂。
馆驿后便有小山,草木萋萋。煮雪便也含了泪:“当晚属下已被制住,并不知他们确切将花怜埋在何处。依地势猜想,怕就是这座小山。”
兰芽微笑。可眼里,却早已洒洒落满了细雨。
“无妨。只要知道她就在这里,就够了。”
煮雪狠吸口气,从袖口里抽出那幅小像:“她临去时,托属下将这幅小像交给公子。属下身在天龙寺船被拘押时,难以自主,让这小像也染了属下的血污……是属下办事不利。”
兰芽接过小像,展开。
细雨如帘落下,她的泪也随之落下,一颗一颗,将那画上的血污涤净,却也——模糊了花怜羞涩微笑的宁静花颜。
煮雪一惊,忙含泪提醒:“公子!”
兰芽却还只是轻轻摇头,努力地笑:“亦,无妨。”
她就着一块大石,权充桌面,抬头向煮雪一笑:“烦劳你,替我撑伞。”
煮雪忙道:“自然。”
煮雪便将整柄伞都罩在大石上方,而她自己则全然都站在了雨里。身上的灰白僧袍,只一瞬便被打湿了,可是她却恍若未觉。
兰芽从带来的书箱里先取出香炉,点燃了一炉香,然后将那小像看了又看,用指尖抹去小像里花怜面上的水痕……继而毅然,投入了香炉。
“公子!”煮雪一惊。
兰芽忍泪一笑:“煮雪焚花……也算一段雅事。”
煮雪听得悲怆,便也缓缓合上了眼。
可是那小像已被打湿,燃烧不易,在香炉里翻转了许久,也不曾燃着。兰芽却也不急,耐心等着,一边展开了一副画纸。
煮雪这方释怀:“公子原来是想为花怜重新画一幅小像。属下替公子研墨。”
兰芽却道:“不必了。”
大石上只有一炉香、一幅纸……如何作画?煮雪忍不住狐疑。
却见兰芽抬起手,凑在唇边。煮雪这才意识到,惊呼一声,已然晚了。
鲜血如瑚珠,活泼泼涌出兰芽的指尖。她便略一思索,下指如笔,以血为墨,迅速勾勒出花怜容颜。
血出了少许便凝结,她便又咬破,如此这般不知多少次……看得煮雪都不忍再看。
新的小像终于重新画就,花怜还是那个花怜,可是这一幅画里在她身边却绽放了大朵大朵的灿烂花朵。那些花朵因是鲜血画就,便格外娇艳,格外灿烂;可是再灿烂却也灿烂不过花怜面上那亘古永恒的含羞笑意。
当画成就,香炉里原来那幅小像也被烘干,最后成功点燃。
兰芽便顿了手,双泪长流。
她不知用了多少血,面色便苍白下去,小小的身子在雨幕里摇晃。
煮雪忙上前扶住:“公子,节哀!大人嘱咐过:伤心有时。”
“我明白。”兰芽拍了拍煮雪的手,然后便推开煮雪的伞,双手擎着那幅画,走到山脚下。不顾指尖刚刚流过血,用自己的十指挖开土穴,将那幅新画埋了进去。
她双膝跪倒,面上淌满了雨水,可是唇角却还挂着淡淡微笑。
“花怜,我来了。我来晚了。亏你还记得我从前为你画的那幅小像——可是彼时,我有私心,画那幅画只为讨你欢喜,只为叫你替我做事。我却怎么都没想到——你竟为了我,送了性命。所以我如何还敢再看那幅小像?”
“于是我画了一幅新的给你啊。你地下有知,你瞧瞧,你
喜不喜欢?”
“你说你没有姓,你只有名。你说你叫花怜,却孤苦人世,无人怜。那我就多画些花儿去陪你,好不好?我无以祭你,惟愿——来世,花有人怜。”
她抹一把眼泪,毅然起身。
却还是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盖在了那幅画隆起的小小土丘之上。
雨幕倾天而下,她抬眸仰望迷茫天际。
“……而我,今生,再也不会画花儿。你一路好走,我们,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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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归来,淋了雨,上了心,兰芽便恹恹一病。直到回到了京师,重逢那片灿烂的艳阳天,才好转了些。
司夜染便将回京的一切杂务都扛了下来:给皇上递奏本,将沿途之事奏报;又将从东海帮药山带回来的药材送进太医院……凡此种种,细碎而繁冗,他便都不叫她过手。
她原本想继续回西苑去,却被司夜染不顾众人目光,当街横抱而起,带回了灵济宫,直进他的观鱼台。
是兰芽要跟他拼命,他才在最后关头不得不妥协,在观鱼台门前转了个弯儿,送了她回听兰轩。
司夜染将她放好,伸手探了她额头热度,亲自开了方子,嘱初礼亲自去抓药;继而出门来掩上房门,低低嘱咐双宝,不管这段时间来京里宫里出了什么事,就算天塌了,也不准打扰他家公子休养。
双宝和三阳便都赶紧应下,送了司夜染出了大门,便连忙将大门关严、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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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礼亲自去抓了药,司夜染亲自给煎好了,方叫初礼给送过来。
却没敢进屋,在外头问了声安,初礼便借故走了。
双宝服侍兰芽吃了药,劝她再睡一会儿。兰芽便叹口气:“你这小子,怎么偷着摸着比我长得都高了!不行,我这就叫人把你脚底下削下去一片儿。你得继续比我矮。”
双宝这才长舒了口气。他家公子看来没事儿。
双宝便搁下药碗:“公子每回出门办了大差事回来,都要这么大病一场的。差事要紧,可是公子自己的身子就不要紧了么?公子就是这么着太奔波了,才没空长个儿。哪儿像奴侪啊,每天吃了就睡,可不净长个儿了么?”
兰芽便笑了:“给我讲讲,这些日子来京里发生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没?”
双宝记着司夜染的话,忙一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京城里,可安静了。”
兰芽无言盯了他一眼,便也作罢,没有深问。
双宝知道自己瞒不过公子去,便搜肠刮肚想了一件事儿:“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倒也不对的。不瞒公子,倭国使团要进京的时候儿,京城里的士子闹了好大一通。这里头为首的就是秦直碧秦公子。这一闹啊,秦公子现在可是名满京师了!”
兰芽这才缓缓一笑:“嗯,我一路上就算着日子呢,觉着他该回来了。倒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早,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明儿就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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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鱼台里的气氛却没这么融和。
初礼已经卯足了劲轻描淡写,可是那几件事却是怎么轻描淡写都难抹肃杀。
梅影死了。
李梦龙也死了。
梅影据说是被贵妃赐死的,李梦龙则是被皇上亲口责令严查,在锦衣卫大狱里畏罪自尽的。
还有……僖嫔终于得宠了,后宫里又是一番风云变幻。
司夜染只静静听着,没多说话。末了才说:“吩咐下去,所有人一律不准在你家兰公子面前提起。不光宫里,还有宫外。有谁敢嚼舌根,本官便摘了他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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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330.2别馆花深处(更2)
兰芽这一晚竟然睡得还好。
原本每次办完差事,都难免一场大病,都是因为办了案便难免又欠了债,于是良心难安。而今晚睡得好,想来是秦直碧归来也带了喜气儿回来给冲的。
兰芽一大早便起来。
昨晚,西苑那边的人早都悄悄儿将兰芽的行李给送了回来。兰芽打开柜子,便瞧见了自己所有的家当。这般看来,这些日子来倒也积攒下了不少衣裳。她想了想,还是从里头选了一件青金色的长衫出来。
她记着,秦直碧从前还在灵济宫时,最喜欢穿的就是蓝色醣。
还有,他第一次褪掉女装,与她整冠相见时,穿的亦是蓝衫。
兰芽收拾停当,抬眼看镜里。她身量小,纵然穿着同样颜色的长衫,却怎么都穿不出秦直碧那通身芝兰玉树一般的气度。若将他比作一杆玉笛,那她自己也就是个绿豆儿呙。
兰芽忍不住欢喜,吐了吐舌,便又挑了把新送进来的扇子,细细挑了素面儿的,这才负手走了出去。
这一早什么都好,就一件事儿烦人:双宝竟学会了跟脚,今儿死活非得跟着。她拗不过他,只好由得他,不过警告他,到了客栈就赶紧自动消失。
她说他跟秦直碧说体己话儿的时候,可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听着。
双宝只得苦脸答应。
他明白,公子这是误会了。以为又是大人拈酸,非要他跟着,以防公子跟秦公子太过亲热;可是实则却是公子不明白大人的一片苦心。
大人一番小心布置,就是想不叫公子知道宫里的那些事儿,怕公子忧思未散,再伤了神。只说叫她越晚知道越好,这才叫他跟着,一路也好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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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秦直碧与灵济宫的关系,正如秦直碧要掩去本名,只称秦白圭一样,暂时还不便揭开。于是兰芽此来也是隐去身份,只说是夕日同窗前来探望。
来到状元楼下,兰芽却立住不前。只是问双宝,这楼上楼下究竟哪个是秦直碧的窗口。
双宝便叹了口气:“还是奴侪先去通禀一声儿吧,也好叫秦公子有个准备。”
兰芽转着扇子,负手一笑:“才不!我就是要突然冲进去,好好吓他一回!”
兰芽说罢使扇子一指:“宝儿你,退散。”
兰芽说罢也没急着进状元楼,反倒抬头朝秦直碧的窗口望去。
双宝一路嘟嘟囔囔地走,一路不放心地扭头朝回看。一见公子这副情形,心下便很有些不是滋味儿——如此看来,公子对这位秦公子,倒是很有些不同的。
大人若知道……还不知又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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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之下,兰芽凝眸。
七月的京师正是繁花如锦。状元楼外开满大片皎白的玉簪,楼上窗棂边则是紫薇如雾。就在这一片繁荣锦绣里,那扇竹青窗棂边,却露出一个清逸雅绝的侧影。
他不看花,不看这红尘熙攘,他只安静垂首,全神贯注去看他手中的书。
于是三千红尘在他窗边三尺止步,天地扰攘在他卷边化作一席流水澹澹而过。
兰芽便忍不住在心下叹了又叹。
一年不见,他已风姿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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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步入状元楼去,脚步轻快,可是上了楼,到了他门前,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便停了步,提着袍子,深吸了几口气。
继而一转纸扇,含笑敲门。
“谁呀?”里面却传来清凌凌一声,脆而婉转,却是陌生。
兰芽便忍不住一挑眉,应道:“在下乃是白圭昔日同窗。听闻白圭到京,特来拜望。”
兰芽故意粗着嗓子说,以叫里头应门那人不存疑心。
可是饶是她加了小心,可是里头的秦直碧和陈桐倚却还是都听出来了。陈桐倚连忙看一眼秦直碧,而秦直碧却腾地站起,手上的书卷,还有桌上的笔墨,稀里哗啦都跌落在了地上。
方才应门的正是小窈。小窈便狠狠一愣,只定定望住秦直碧。
“师兄,这是怎么了?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没见你这么失态过。”小窈也是冰雪聪明,立即一指门外:“是因为门外那人么?师兄,那人到底是谁?”
秦直碧蹙眉,抬眼看向陈桐倚。
陈桐倚连忙起身,伸臂扳住小窈肩膀:“门外还能是谁?人家都自报家门了,是白圭从前的同窗嘛。故友相见,白圭自然喜不自胜。师妹走,咱们出去逛逛,叫白圭跟故友说说话儿,啊。”
陈桐倚便抢先开了门,朝兰芽一笑,继而挤眉弄眼一番。兰芽之前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再垫脚越过陈桐倚肩膀,大致瞧见了里头的情状,便也会意,朝陈桐倚摆了摆手。
陈桐倚尽量用自己的身子遮掩着,然后捞出小窈,推着她便向外走。
可是饶是如此,小窈却还是使了蛮力,透过陈桐倚的臂弯回头狠狠盯了兰芽一眼。而兰芽也立在门口
,好奇地回头打量了一眼。
原来是个书童……
兰芽扬了扬眉,忽觉神思突地有些滞涩。
书童,书童……她便忍不住又想起爹的书童。
她记得与那书童之间的许多往事,也记得那书童仿佛是好看的,可就是怎么都记不起书童的脸。
还有——那个书童后来去哪里了?
为什么她对那书童的记忆都是零碎的、片段的?记得一些事,却全然想不起,家门遭难那前后,书童去了哪里啊?是跟着家门一同遭了难,还是——早就走了,又是因何而走的?
她在房门前因那书童愣怔了半晌,直到秦直碧自己先恢复过来,走到门前,提一口气放柔了声音提醒:“你还要在门口站多久?”兰芽这才回过神儿来,红了脸一笑,这才随秦直碧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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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单独相对,两人都有些紧张,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兰芽便指尖绕着纸扇,兜着圈子瞅着一地的狼藉乐:“怎么,我有那么吓人么?听闻我来,倒将白圭你吓成这样儿。”
听她这般说,秦直碧终于笑了。抬眼热灼灼地紧盯了她一眼,便连忙垂下眼帘去:“是我心里的事。是我,心神不宁。”
兰芽吸了口气:“那,我帮你捡吧。”
供士子住的屋子原本就不大,这般洒了一地东西,倒叫两个人没地儿站没地儿坐的,更觉无形的紧张。
兰芽便蹲下来帮他捡,秦直碧自己也赶紧蹲下来捡。两人的手指便在意外中相撞。
兰芽有些不好意思,赶紧错开便罢,可是秦直碧却呆了,抬头深深望住她,竟然忘了动。
兰芽便咳嗽一声:“白圭?还愣着干嘛,干活儿啦。”
秦直碧指尖沾了墨,他忽地伸手,在她唇上左右画了两撇小胡子。
兰芽笑着惊呼:“喂!”忙两手捂住了脸,起身找镜子。
而那一地狼藉中,秦直碧却含笑轻轻闭住了眼。方才那一刻指尖终于碰触到了她面颊,那细致柔软的触感,这一回终于变成了真实的,再不是梦里虚空。
兰芽没找见镜子,便在脸盆里倒了水,这才瞧见自己的模样。看着还不突兀,倒是俏皮好看,她索性便没洗,扭头看他:“干嘛给我画胡子?”
秦直碧已然恢复了从容,从地上将书本笔墨摞起,放回桌案上,淡淡道:“兰公子,一年不见,我以为你该长大了。难道兰公子上了年纪之后难道不长胡子么?”
“我!”
兰芽被噎住,险些忘了她在秦直碧眼前还该是个男儿身。她便一转折扇:“……我,不长啊。你难道忘啦,我已净身,哪儿有宦官还长胡子的呀?”
秦直碧便淡淡道:“所以我给你画两撇。”
他这话说得……
哼哼,状元之才,就能这么轻易欺负人么?
兰芽便狡黠一笑,咬住唇走过去,忽地伸手从他背后抢过毛笔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唇上也一左一右画上了两撇。
画完扔了笔墨,开心拊掌大笑:“好啦好啦,这回咱们扯平了。我虽然不长胡子,不过白圭你将来是一定要长胡子的。所以这般看来,你的模样倒比我好看。”
秦直碧实则一动未动,都由得她罢了。看她开心,便跟着微笑:“你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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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便又不自在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原本之前故意笑闹,就是为了冲散两人之间的不自在……以他聪明,不会不明白她的用意。可是他非但不帮她,反倒轻描淡写便将她的努力都给拂乱,叫那不自在重又浮生。
咳,他这人!
兰芽便坐下来,偏首瞟他:“你这个……书呆子。”
他听了却笑了:“嗯,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哦?”兰芽倒是惊讶。
他便又垂下头去:“总比一口一声的秦公子,或者白圭,要好听得多。”
兰芽便轻叹口气,收起笑谑:“我昨天才回到京师来,便听说了你近来的事迹。嘿,闹了好大的动静,听说不光六部官员人人都认得了你,就连皇上都御览了你起草的联名书,还夸你有才。”
兰芽说着摆了摆袖口:“只是……白圭你从来都不是鲁莽的人,这一次的所为倒是叫我有些惊讶。”
昨晚乍听双宝说起此事,兰芽虽也替秦直碧高兴,可是也未免后怕一番。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秦直碧幸而被皇上赏识,倘若没有这么幸运的话,那他毁了的也是自己的前程。
更何况,他是灵济宫走出去的人,行事便该更加谨慎才是。否则一旦被人格外注意,便自然会有人去挖他的背景,到时候就怕他与灵济宫的关系便这么暴露了。
秦直碧听罢便轻轻一笑:“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外人眼里,甚至是林展培、陈桐倚和小窈的眼里,都
以为他这么积极一来是忧心国事,二来则是显露才学以求闻达。
他偏了偏头,望向窗外那一树开得紫气氤氲的紫薇。
“……我回来时,你却走了。这么大的京师,这么茫茫的人海,我却忽然觉得迷了路,不知我回来这样早,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说得清淡,淡得就像紫薇花儿笼起的那一层雾霭。若有似无,仿佛一阵风来便会散了。可是兰芽心里却是一字一钉。
“我便也生了执念,想叫你快点回来。我却不知该如何叫你知道,正好倭国使团的消息传来,我知道此事与你南下相关。于是当林兄来找我,我便一改自己一向的性子,不管不顾跟着闹将起来。”
他悄然抬眼来看她:“我本希望会闹到被官府缉拿,锒铛入狱。到时候你听说了,便会回来……为我回来。”
他说到这里便笑了:“我真傻,是不是?也不分轻重,竟做出这样孩子气的事。我倒是从未想过闻达,为的不过是——你能在迢迢天涯,为我偶一回头罢了。”
他的讲述由始至终,语气都是淡淡的,让人误以为那字里行间的感情也该是淡淡的。可是兰芽却连忙垂下头去,狠狠抽了抽鼻子。
抬起头来只能继续懵懂地笑:“说你是书呆子,你果然是书呆子。”
他这才缓缓一笑:“这一年来,过得好么?”
兰芽想了想,终是认真点头:“也有不好的事,也担过许多的心。不过都走过来了,回头去看,终究还是觉得还是好的。不枉这一切。”
说了一会儿话,兰芽便起身告辞。
“这是客栈,里外都是应考士子。我来时已经动静不小,若再延宕不去,倒给你惹来许多侧目。”
秦直碧面色平静,却能看得出他眼中波澜翻涌。末了却也只淡淡点头:“好,我送你。”
“不必了,留步。”兰芽出了门来,含笑抱拳。随后帮他把门关严。
她刚走到楼梯口,他却还是打开门追了上来,低低直问:“你下回,何时来?”
兰芽想了想:“马上就到八月,该开秋闱了。你专心备考,这些日子我不便来打搅你。等秋闱放了榜,我自然来贺你。”
他却伸手握住栏杆,挡住她去路:“不行。如果状元楼不便,那我设法回灵济宫看你!”
兰芽也觉意外,张了张嘴。
正在此时,楼下有脚步声。一个中年士子举步而上,瞧见楼梯口的两人,便微微一笑:“白圭,有客啊?”
秦直碧只好收回手去,客气拱手:“正是。”
兰芽便趁机对秦直碧道:“白圭便送到这里,请留步吧。这几日忙过,我再来探望。”
当着那士子的面,秦直碧也只得点头。
秦直碧回了房间,兰芽却一伸纸扇,拦住了那士子的去路。
“这位仁兄,看着面善。”
那士子抱拳:“在下林展培。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兰芽眯起眼来:“仁兄……可是家住南京?已成了家,家中有二公子?”
林展培终于展颜大笑:“多谢公子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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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司夜染去太医院,将所带回来的药材与太医院一一对证,以做记录。
忙了一天,皇上那边还未召见,司夜染便递牌子去昭德宫,向贵妃请安。
这本是司夜染一贯的老例儿,每回从外头回来甚至还没见皇上呢,必定先见见贵妃。
可是贵妃一听说司夜染求见,再想到梅影之死……便叹息着摇了头,吩咐凉芳说:“不如你替我出去告诉小六,就说本宫这些日子有些不好,便免了吧。”
凉芳明白,贵妃是不敢见司夜染的面,觉着梅影的事无法言说。
凉芳便朝外来,边走也边掂量着自己的对答。
终归,是他送梅影上路。他心下就算不似贵妃一般愧疚,却也不想这么早就被司夜染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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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3我不会让她白白这么走了
见是凉芳出来,司夜染便明白了。一拢袍袖,并不看向凉芳,只眯眼看这宫阙九重:“如此说来,倒是娘娘不愿见我。”
凉芳看得出司夜染的冷淡,却还是上前循着规矩施礼:“大人也当体谅娘娘的心情。梅影姑娘原本就是在娘娘身边儿长大的,说娘娘视若己出,也不为过。可是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
凉芳也是聪明,故意将事情说得含糊,他明白以司夜染的精明,若说细节难免不被司夜染抓住纰漏呙。
可惜司夜染却不买账,寒凉道:“如今出了什么事?”
凉芳悄然皱眉,很有些后悔。方才实则连那么含混的话,都不该说才好。可是司夜染此时见问,不答是不行的。便只得缓缓道:“如今……如今梅影姑娘自尽而去。”
“她缘何自尽?”司夜染侧眸望来,目光上挑,直刺凉芳:“她的性子我最明白,她从不是脆弱到要自寻短见的人~”
凉芳便只觉自己是飞蛾,不下心撞上蛛丝,虽勉力挣扎,却已然被越粘越紧,无法脱身。
他只得回答:“那或许是因为,梅影姑娘在这世上最在乎的本是娘娘。于是她见罪于娘娘,这才一时想不开。”
醣.
司夜染听了便无声一笑。
这些年替皇上办案,他北上南下,以十几岁小小年纪,独自审过多少当朝大员?当中不乏三朝元老,不少皇亲国戚,更不缺自认才高八斗全然不将他这个小娃娃看在眼里的,于是每一场审问都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生死较量。
不谙实情的百姓,骂他心狠手辣,以为他的每一场审问、拿下每一个罪官,都是凭借着酷刑手段……实则,对于那些口口声声圣贤之道的大臣来说,酷刑并不管用,有时他们宁肯为了所谓的“气节”,宁死不屈,更不甘败在一个宦官、还是个小娃娃的手里。
回首往事,他敢面对每一个质问。他办得案子,每一场审问,最终都是他真正以真凭实据、以当场缜密的逻辑,问得赃官们哑口无言,是每一次都真正打败了他们的。
这多年走过来,他早已深谙审问的艺术。
谎言就是谎言,不管表面听起来多么天衣无缝,也不管对方掩饰得多么无懈可击,只要你足够耐心,能将那天花乱坠的谎言掰开,捏碎了,细细地再条分缕析,便没有不露出蛛丝马迹的。
便如此时的凉芳。他也已是谨慎周全的人,可是此时一句一句掰开了来问,他已然渐渐难以自圆其说。
他便垂下头去,悠闲问:“她又是因为什么事,才见罪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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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里,以凉芳的心智,已是悔青了肠子。今天真的不该亲自来见司夜染的。
他只得暗自吸口气,小心答道:“具体细节,下官也并不十分清楚。毕竟当晚娘娘寝殿内,只有皇上、娘娘和梅影姑娘三人。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们三位清楚。”
“是么?”司夜染缓缓扬起下颌:“你既然不清楚,方才说什么她‘见罪于娘娘’?你既然这么说了,便足证你非但清楚,而且斩钉截铁,当是十分清楚!”
此处没有公堂,没有惊堂木,更没有刑具……可是司夜染的气势还是这么雷霆凌厉而来,将凉芳都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大人!或许是卑职方才用错了语气,说错了话,还望大人海涵。”
司夜染冷笑,“凉芳你何尝是时常用错语气、说错话的人?你的性子,你自己明白,本官更是明白——本官现在是在平心静气地问你,你有什么便说什么就是,若再这般支支吾吾,本官下次再问你此事,便不是这样简单了!”
凉芳已是无路可退,只得暗暗攥紧袍袖:“并非卑职不肯回禀,只是卑职毕竟并非亲眼所见,所知的都是道听途说,于是怕误导了大人。”
司夜染又别开眼去:“你说就是。真与假,本官自会判断。”
凉芳只得道:“听说当晚皇上留宿娘娘寝殿,恰逢梅影上夜。夜半皇上口渴要茶,梅影姑娘并非送上茶盏,反倒引着皇上走到外间……趁着娘娘熟睡,梅影姑娘主动投怀送抱……不巧的是,这一幕却还是被咱们娘娘撞见了。”
司夜染便眯上了眼。
他偏首过来,只问:“你说此消息来自道听途说;你先前又说,当时娘娘寝殿里只有万岁、娘娘和梅影三人,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那本官倒要问你,你这道听途说源自何处?是谁告诉你的?是娘娘,还是万岁,嗯?”
“我!”凉芳倒退三步,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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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凉芳也不是白给的,三步之间已经又想到了对策,于是仰首答对:“大人心思缜密,卑职拜服。大人方才问得好,那晚的事自然不可能是娘娘,更不可能是皇上亲口说与卑职。于是听起来便似卑职诓骗大人——实则大人忘了,当晚殿中还有第三人啊!没错,就是梅影姑娘,就是梅影姑娘决定自尽之前,亲口将那晚的事告诉给卑职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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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目光微闪,未做反驳。
凉芳这才悄然舒了口气,为将此事描摹得更加真实,于是便垂首娓娓道来:“那晚梅影姑娘被娘娘误会,伤心欲绝。娘娘派卑职将她带回房间,柳姿姑娘也不得见。卑职虽然比不上柳姿姑娘与梅影姑娘的亲近,但是好歹卑职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于是素常梅影姑娘对卑职倒也另眼相待。那晚孤苦之下,梅影姑娘便向卑职述说了心事……”
司夜染静静听着:“她怎么说?”
凉芳叹了口气:“梅影姑娘说,她太明白娘娘对皇上的感情,所以她怎么会对皇上生出不该有的心?梅影姑娘说当晚是皇上怕吵醒了娘娘,才没在榻里喝茶,而是自行下了榻,到外间要茶……许是皇上摸着黑,走路滑了脚,才不小心抱住了她。不想贵妃娘娘根本就没睡实,便起身撞见了。”
凉芳说得一阵唏嘘,叹息摇头:“可是娘娘在气头上,又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怎么都不肯听梅影姑娘解释……梅影姑娘受了委屈,又诉说无门,直说不想活了。”
司夜染面无表情,只冷冷盯着凉芳:“这么说,梅影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你。或者说,她死前唯一见过的人,就是你!嗯?”
凉芳颇觉不妙,只觉梅影之死一步一步已然与自己脱不开干系,便连忙道:“虽然情形或许是如此,只是——只是梅影姑娘毕竟是死于自尽。卑职只是疏于防范,只以为姑娘要热水沐浴,卑职终究隔着男女大防,不好看得太紧。怎么想到梅影姑娘就想不开,寻了短见?”
凉芳唱念俱佳,果然是一代名伶。司夜染却没有被感染,而是突然又换向另外一个方向:“既然她与你推心置腹说了这么多,以你此时在贵妃娘娘面前的地位,你怎不在娘娘面前替梅影辩白几句?”
“娘娘的性子,我比你更清楚。娘娘一旦到气头上,虽说看似听不进旁人的话,但事实上她越是在气头上越是需要听别人说,她才能顺过那一口气去……以你聪明,你不至于不明白。”
凉芳便又是一怔,急忙遮掩:“大人也该明白,那时皇上还在娘娘寝殿里。卑职长了几个脑袋,还敢在那个时候求见娘娘?”
司夜染约略点了点头,急促之间又换做另外一个方向:“那我再问你,既然你的道听途说是来自梅影,而你又是梅影临死前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人——那么现在阖宫上下却都在传扬的与你同出一辙的‘道听途说’又是来自何处?难道说竟然是你传扬得天下皆知,嗯?!”
“大人,我!”
凉芳步步后退,满面仓惶。
他原本计划得完美无缺,他以为就算司夜染回来了,他当着司夜染的面也能云淡风轻地将一切都圆过去。
他以为只要将一切都推在贵妃和皇上的身上就完事儿了,总归司夜染也不敢当面去向贵妃和皇上质证!
可是哪里想到,他竟在司夜染看似波澜不兴的质问之下,一番完美说辞被戳得千疮百孔,而一向淡然从容得他自己,竟然败得这般丢盔弃甲、哑口无言!
司夜染缓缓抬眸,森然望来:“凉芳,你当真以为在我面前,你的演技完美无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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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4我想,这都是我的错
司夜染面掩千年寒霜,目光如凉刃。不急不慢,却刀刀见血,向凉芳斫来。
“你当真以为,从彼时你们四人到我身边时,我便不知你是何样人物?我留你活到今日,是真的不知道你明里暗里都做过何样的事么?”
“我之所以留你活到现在,一来是怜惜你好歹是个可用之才,又曾与兰公子投缘,叫她从你身上学些经验教训;更要紧的是,你毕竟是曾诚用性命相托之人……你纵也有该死之事,可是他替你死过了。”
“我便给了你机会,任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也曾希望你好好地活下来,一改前非……可惜,你不中用,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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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芳一向都知道,司夜染这人虽然年纪极小,今年也不过刚十七,却城府极深。尤其越是遇到重要的事,说起要紧的话时,反倒语气越发平静无波,语速益发不疾不徐。听起来仿佛他自言自语,或是娓娓道来,可是反倒叫人心魂俱颤,一直冷到骨头里去。
可是凉芳倒并不在乎,他只静静听着,甚至唇角含着微笑。
事已至此,惊慌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他知道自己与司夜染之间,早晚有这样撕破脸的一天醣。
司夜染不会放过他,他同样也不会放过司夜染。
于是当听见司夜染又提到曾诚时,他决定不再沉默。抬起眼来,也一如司夜染一般,不疾不徐、平心静气地道:“难得大人又提到曾尚书。原来大人还没忘了曾尚书的死。”
“那卑职倒要细问大人一句:曾尚书究竟为何而死?大人千万不要说那是因为曾尚书贪墨了银子,大人与卑职都心知肚明,曾尚书绝不是贪财的人!”
“那曾尚书贪墨那么大一笔银子,是做什么用的?或者说他是替谁贪墨这么一大笔银子的?后来这银子又哪儿去了?他既然明明是代人受过,怎么只有他死了,而那个背后的人却一直没有揭穿身份,为什么——还能鲜衣怒马地活在这个世上,啊?”
两人之间的情势,至此陡然一转。先前都是司夜染占优,质问凉芳;而此时司夜染则垂下头去,无言以对,反倒是凉芳气势上扬。
凉芳却得意不起来,凄凉一笑:“大人果然答不上来,是不是?我便知道,曾尚书既然非要将自己的案子向你揭发,此事便一定与你有关!司大人,我也不会让曾尚书就这么白白死了的。”
司夜染听完,反倒咯咯一乐。少年特有的清甜音色,混入阎罗一般阴森笑声,叫人不寒而栗:“凉芳,你是正式向本官宣战了是么?”
凉芳淡然抬眸望来:“宣战?不敢。你我都是皇上的奴才,置身的都是皇上的宫城,又哪里会有‘战’?不过是看你我将来的路,谁走的更顺,谁更能拥有皇上和娘娘的宠信,谁更有机会——拿捏住对方的短处罢了。”
凉芳说着朝司夜染拱拱手:“卑职自问没有大人手里的腾骧四营,没有大人的灵济宫,更没有大人的——兰公子。所以卑职不会奢望亲手要了大人的命,不过卑职会——借助皇上的刀,名正言顺地要了大人的命。”
“大人,卑职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
司夜染眯眼望住凉芳背影:“凉芳,本官在此答应你,待得你来日人头落地,本官会将你葬在曾诚身边。”
凉芳一眯眼,却朗声一笑:“如此,便谢过大人了。卑职却担心,将来大人却会尸骨无存,今生无缘与兰公子同墓而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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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回到灵济宫,下马便问兰公子可回来了。初礼提了一口气,低声道:“回来了。不过没回听兰轩,而是去了——清梅坞。”
司夜染便一皱眉,急忙奔赴清梅坞。
已是八月,清梅坞里自然没有梅花。兰芽却还是坐在梅林里,看见他来,抬眸望来:“大人,您说这清梅坞里,怎么会这么冷清?梅花落尽,梅姑娘怎么也没了影踪?”
司夜染金黄的飞鱼服,潋滟穿过梅林而来,目光凝重。
兰芽便笑了:“她还在宫里当值,是不是?是贵妃娘娘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她,所以她纵然是知道了大人回京,却也一时半刻脱不开身,才无法回来相见呢。”
她巧笑倩兮,目光轻灵,宛如这梅林里终于绽放了一朵红梅。可是她的目光——却是这样的哀伤。
她笑着走上前来,握住他手臂:“大人今儿进宫去,一定去见过梅姐姐了吧?梅姐姐见了大人,一定高兴得很吧?大人快与小的说说,大人跟梅姐姐说了什么亲热的话——小的不是拈酸,小的是真的替梅姐姐高兴。大人求你,快说与小的听听,小的听了才能放心。”
司夜染一翻腕,狠狠攥住兰芽的手,说不出话来。
他什么都瞒不过她,他知道。他只是想徒劳地将一切再向后推延几日,不要叫她刚经历过煮雪和花怜的伤心之后,马上便再经历一回伤心。
他便垂下头去,又推开了她的手,绷起脸来问:“那你呢?想来你今儿一定迫不及待去见了
秦直碧。他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吧,你也必定是欢喜——瞧瞧,今儿竟穿得这么齐整,还是青金的料子。啧,扇子也是新换的,倒是好眼力,挑的果然是我叫他们做的最好的那一把。素面儿送进来,原留着给你自己画的;那些画工的笔法,你根本瞧不上。”
这般拈着酸味儿彼此试探,原本是他们两个之间熟得不能再熟的戏码,于是两人演来都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劲。可是两人却何尝都不明白——此时哪里还有心情真的拈酸吃醋?
兰芽便也垂下头去,勉力一笑:“是啊,欢喜得紧。一年没见,他长大了。只可惜我的个儿却锉住了,怎么都不长。”
他便作态冷哼一声,转身甩手就走。
兰芽立在扶疏绿影里,扬声唤:“大人!你别想就这么走了,更别以为又能用这样的法子唬弄过我去……你先告诉我,梅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司夜染只得提了一口气:“她,自尽了。”
兰芽只微微顿了一下,踉跄一步扶住身旁梅树,便断然摇头:“不可能!梅姐姐若去了……便必定是有人害她!”
她说完便脚底一虚,初礼惊呼着跑上来:“兰公子!”
司夜染却更快,已然将她抱入怀中。她跌入黑暗前,只疲惫地抬眼朝司夜染说:“……大人,我是不是与花有仇啊?”
接下来,黑暗便铺天盖地而来。
她在昏睡里想起当年娘亲亲自带着女眷在家宅里种花。她那时年纪小,不管不顾地便随意将喜欢的花儿种在一起,然后便每日里盼望它们快快长大,快快开花儿。这样她就能一次性拥有全部最喜欢的花儿了。
可是等啊等啊,嫂嫂、嫂嫂陪嫁的丫头、甚至厨娘家的闺女种的花儿都长大了,开花儿了,可是她的花儿却迟迟不开,甚至有的夭折而亡。
她便赌气去找娘亲理论,说娘亲偏心眼儿给了她最不好的花种。娘亲便揽住她笑,说不是花种不好,是她不懂种花养花的道理。娘亲说这世上便注定有些花儿相生相克,只可各自领一片风光,却不可比邻而居。这未必是谁对谁错,这只是物竞天择。
她叫兰芽,是花儿。花怜是花儿,花怜死了;梅影是梅,也是花儿,于是也死了……是不是就因为她们一个个的都被她收拢到了身边,便都被她“欺”死了?
倘若她不那么做,不将她们收拢到身边,那她们是不是还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恣意热烈地盛放着,独享她们自己原本的风华?
……都怪她,都是她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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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睡了不久便醒了。醒来便心平气和地起身,跟双宝要食材,说要下厨房。
双宝吓傻了,急忙借准备食材的借口撒腿就往观鱼台跑,报告给了司夜染。
司夜染正与藏花说话,闻言两人便都腾地站起来。
藏花本更靠近门口,却还是收回脚步来,自袖口里暗自握拳,然后道:“大人先去看看她吧。小的先告退。”
藏花的小动作自是都瞒不过司夜染,他便一皱眉:“本官还有话与双宝说。花,你先去替我瞧瞧她。不过记住,有些话不宜叫她此刻便知道。”
藏花倒笑了:“小的才不去!见了她,小的免不得又跟她吵起来。算了,大人去吧,小的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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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想念花的,这一刻后悔要我写花了吧?下午更汤sir,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