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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明宫妖冶,美人图txt下载     明宫妖冶,美人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02.79与爱为战

    明明距离那么短,他却故意绕着圈子不肯彻底占领。唇软濡,指修长,兜着圈子,点点燃起火花,却——非得停在关键之外!

    她神思便被他揪起,忍不住主动挺高起来,送向他。唇也好,指也罢,她要他怎么占住她皆可牙。

    他却坏坏避开,眯眼只打量她面上的痴迷。

    只此小小回合,她便已输得丢盔卸甲,她情不自禁向后仰去,耳边听见自己的声息,已像捉不住尾巴的小猫儿般,奇异地娇、不可思议地缠。

    他这才满意,吃吃低笑,用牙齿咬开她衣带。指尖也终于顺势滑行而上,握住了她。

    掌心爱宠而托,舌尖微濡其上。他沙哑在她软滑谷间呢哝:“……女装方妙,可不裹素帛,直通化境。”

    兰芽心下骂了无数声登徒子……可是身子,却只能随着他掌心揉.搓,舌尖儿曼转,而不住颤抖。

    .

    东海帮,南王展开父祖的画像,燃起一炉香来,打坐缓缓入定。

    此时正是东海帮命运的转折之际,是他抉择最要紧之时,他在下决定之前,却想先冥禀父祖酢。

    祖父一生戎马倥偬,替老主人坐镇海防,防倭抗倭,极受老主人的信重。后来老主人坏了事,被朝廷不顾一切疯狂追杀,大明天下纵大却也没了立锥之地,跟随老主人的臣子便各想办法,想替老主人寻一处龙隐之地,以图来日东山再起。

    那一片仓惶之中,老主人将手下分为几队,各自北上南下。他的祖父因为一直执掌东海水军,便领一脉人马,毅然远遁海上。

    彼时父亲还是少年,却也秉承家门之愿,在祖父憾然离世之后,拼尽全力协助东王整顿东海帮。因父亲斯文睿智,与倭国大名的战与和都由父亲一肩扛起。最初倭国慑于大明朝廷的压力,应承一同剿灭东海帮,都多亏父亲从中捭阖,对前代松浦大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you之以利,才叫松浦大名顶住了倭国幕府的压力,在平户藩内容留下他们,给予他们衣食,叫东海帮熬过最初的艰难时日,渐渐稳固下来,营造起自己的营盘和势力。

    四海龙王之中,东王是老臣,以资格为尊;他的父亲晚一辈,不求地位,却是整个东海帮中立功最大的。

    后来父亲正当壮年便吐血而亡——所有人都明白,父亲是活活被累死的。

    父亲死后,他承继了父亲的南王之位,却渐渐与东王为首的一脉老臣,许多意见上产生了分歧。

    就在他接位的那一年,陆上也传来噩耗——老主人的继承人,也在多年的颠簸流离之下,英年早逝。

    所余下的,竟然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彼时,东海帮哀声一片。纵然没人说出来,可是大多数人都怀疑,一个襁褓内的婴孩,如何还能作为他们的主人,引领他们东山再起?

    ——老主人的基业,复兴无望了!

    彼时他登高而起,说“主人的基业复兴无望,可是咱们却不能殉葬,咱们得先自己好好活下来。此时正是倭国大乱之际,我们东海帮有人、有钱,还有贩自西洋的火器,咱们的实力就连倭国大名都比不上!不如咱们索性参入战团,至少夺取一个岛屿自立为王;或者干脆个个击败了倭国各地大名去,咱们一统倭国土地罢了!”

    东王却勃然大怒,当众斥责他背主忘恩,说这一脉人马决不能自立为王,决不能同化入了倭国,他们得安安静静等着小主人长大,等着小主人来寻,便将人马钱财都交还给小主人才是。

    东王的话,得到那些身在帮中要职的老臣子的拥护。那一刻,他映着火光,看那些老人面上的坚毅——或者说是顽固,只觉心上一片灰烬。

    小主人尚在襁褓,要等他长大,还要多少年?!

    再说那个生于忧患的孩子,将来长大又能长成什么模样,谁敢保证?

    他是否值得他们白等二十年,是否值得他们用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来赌?

    他不这么认为。相对于所谓主人家的基业来说,他更想维护住祖父用性命创下的东海帮,更想维护好父亲吐血身亡而操持的这份家业。至于谁是老主人,谁是小主人,他从未见过,他也不想对他们再献上自己的性命!

    五十年了,距离老主人坏事已过了五十多年。人已换过了数代,风云已斗转过数十回,别再跟他说什么“王气未散”。在他眼里,王气早已散尽了,否则趁着土木之围那么好的机会,老主人的势力为何还没有机会趁机重夺大位?

    他不是父祖,他只是他自己。父祖已逝,他只想看顾好自己的子孙后代。

    .

    手下悄声来报:“西王求见。”

    他只得从入定中醒转归来,抖抖衣袍,将父祖画像收起,走向客厅。

    西王与南王一样,是东海帮第三代,也是承继了他父亲的王位。

    西王与他父祖一样,都是猛将,打仗自不必说,只是不甚有头脑。

    西王见南王出来

    ,便连忙上前问道:“听说周灵安还有个儿子,而且已经到了平户藩?大哥,你说来者可善?”

    南王没急着回答,只让座,吩咐上茶,然后才缓缓道:“你担心什么?”

    西王没心思喝茶,便推开茶盅道:“说到底,东海号终究是御马监的治下。就算周灵安后来倒戈向了咱们,可是谁知道他这个儿子是否也跟咱们一条心?他既然手上拿着司夜染的任命,那说不定他其实是跟司夜染一条心的。到时候咱们难道还要继续听命于东海号,也就是说继续听命于司夜染?”

    南王点头:“你担心得没错,我也不放心这个周生。只是周灵安死得蹊跷,死前留下什么话,咱们都无从知晓。一切虚实,也只能从这个周生口中探知。”

    西王搓了搓手:“我就担心,司夜染那个小娃娃羽翼渐硬,他迟早饶不了咱们哥俩。”

    南王缓缓饮了口茶:“所以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咱们犹豫。东王和北王必除。我且问你,可已料理了北王了?”

    .

    大明士子闹腾得欢,松浦晴枝为防有变,虽嘴上说不在乎,却暗中下令加快赶路。昼夜兼程,晚上也不再休息。

    煮雪的一颗心便提起。

    距离京师越来越近,松浦晴枝的野心越发昭然若揭,煮雪知道不能再等,该动手了。

    多日赶路,这日终于在馆驿休息一.夜,更换马匹,补充粮草。

    煮雪便特地细细打扮了,吩咐花怜去请松浦晴枝来。

    烛光里,煮雪的面色一改多日的仓惶,变得平静而艳丽。花怜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只乖乖聪明,退身而出,拉严了纸门。

    已是七月,花香隐于夜色,暗香盈袖。花怜不由得深深呼吸,悄然展开始终贴身藏着的小像。

    小像里,她亦娇美如花,含羞而立。

    她笑了。

    走到松浦晴枝门外,躬身道:“小姐说少爷多日劳顿,今晚不如驾临小姐房中,小酌解乏。”

    纸门轻开,花怜盈盈而入。

    .

    纱帐里仿若燃起了火,火舌走遍了她周身。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香汗淋漓,没一处不水泽润滑。

    司夜染死死将她盘在腰间,拼力顶撞。她瑟瑟抖如床架,咿咿呀呀,颤颤巍巍。

    却于高亢时,他停下。将她掀翻而下,掰开她柔径,以舌尖送入什么。

    她惊颤:“你又要用何花样儿?”

    他坏到骨子里,每一回必定不会只寻常与她欢喜,总会祭出叫她心悸又心颤的玩意儿来。

    他却笑了:“……别怕,这不是花样儿,是不叫你结了胎。”

    她微微一怔,他便感知到了。于是他便更加温柔,抚着她道:“兰公子,你现下不止是我娘子,你更是兰公子,是钦差正使。我若不小心,你从此便再没机会行走这天下。”

    她才释然,努力适应着那物件儿:“到底是什么?”

    他伏在她腹上坏笑:“此乃岛国,鱼产颇多……”

    兰芽窘了:“鱼?”

    他沙哑而笑:“鱼肠。”

    兰芽有些害怕,捉住他的肩头:“嘶——”

    他却已重新将她抱回腰上:“……又薄又滑,叫你都感受不到,你说妙否?”

    -

    【咳,鱼肠这个,是有记载的。此外还有羊肠、甚至亚麻布的……提一笔,逗大家一笑。明天继续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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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80虎穴龙潭,我替你去(更1)

    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便再抵抗不住,猫儿一般咪呜嘤咛,直达高天……

    两人倦极而卧,她浑身已软糯如绵,唇间还丝丝颤颤有余韵未散,却转身——伸手入他衣襟。

    他便凛然一颤,咬唇攥住了她小腰。

    “嘘,略等。酢”

    她却不肯,牙尖咬开他拦阻的手臂,小手羞怯却坚定滑下……

    妙目流转:“……大人该不会,只用这一回。牙”

    他登时粗喘。

    她的小手上下起伏,濡湿的身子紧贴住他,学着他一向的样子在他耳边呢喃:“……小的这手,比之鱼肠,是否更小,更滑?”

    他登时勃然而起,将她再盘上腰间,亢然强袭!

    他的面上一片宣红,绝美长眸含住潋滟桃花,沙哑绮丽地呢喃:……无论鱼肠,还是柔荑,却都比不上,这里~“

    他纵马左右激荡,前冲后突,霸烈异常。

    终换得:天街,小雨,润如酥。

    点点洒洒,她辗转绽放如花。

    .

    男子体力毕竟有所不持,加之他这些日子身子有些抱恙,他强弩之后,便伏下歇息……却不成想,她满面满身的桃红,却毅然翻身而上。

    他虚软喘息,笑意促狭:“还来?”

    “嗯。”她含羞忍窘,一双剪水双瞳,盈盈波转。

    他深深喘气:“稍歇。”

    她执拗道:“不。”

    他有些力不从心,赧然求饶:“……只需片刻,乖。”

    “不!”

    她使出蛮力,分开他阻拦的手臂,左右控制在他头侧。而她,就在他腰上——伏下了头去。

    不可思议的小,无法言喻的软……

    他登时周身振颤,又笑又无奈地低低叫:“公子,饶命~”

    她咪呜出声,不理他,更用劲。

    .

    东海帮。

    听闻南王问起北王,西王面上一黯。

    “我带人沿着药山追踪,明明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竟然就没能找见他!”

    南王便眯起眼来:“竟这么没用!”

    原本定好对策,他与西王分工协同:他在龙宫控制住东王,西王则带人追北王而去,准备在药山之上了结了北王性命。

    北王孤身一人,西王埋伏了大批随从,这本是万无一失之事,怎知道竟出了纰漏!

    西王也觉颜面无光,垂首道:“怕是咱们低估了北王。他走时一个人都没带,便叫咱们放松了警惕……”

    南王一拂袖:“药山是帮中禁地,唯有我四人知晓。药山周遭都是暗礁险滩,过了险滩之后也都是茫茫海水,两日之内都看不见一个岛屿。他若无人接应,他如何敢孤注一掷?我现下只想知道,是谁人为他接应!”

    西王腾地起身:“我这就带人再去追。药山周遭二百里内,就不信查不到他的下落。”

    .

    西王走后,南王愤愤进了东王府。

    东王年近古稀,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耀眼地亮。

    他在南王手下的拘禁之中,竟然还能安坐罗汉床,手中捧着一卷书在读。

    这样情景便叫南王更怒,厉声质问:“北王走时,是不是受了你的提点?”

    东王放下书卷,回眸望来:“南王说的哪里话。这十数年来,你一个一个将我府中的侍卫都换成了你的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做得极有耐心。如今这上上下下已经都是你的人,我又如何还有机会对北王说什么话?若当真说过,你的手下还不早就禀告给你知道?”

    南王一声冷笑:“东王,你也不必不承认。我又说回来,就算你还是设法点拨了北王,就算北王漏网而去,可是这龙宫的大势已尽在我们掌握。北王孤身一人,又能做什么呢?”

    东王面上依旧平静:“南王你以为我会怕么?孩子,让我告诉你,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历过太多。这龙宫里,你、西王黑北王都已是第三代,已经无法感同身受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我却永远都记得。当年老主人在世,又何能想到,那挥刀杀到眼前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叔叔?”

    “彼时老主人仁厚,多少臣子提醒老主人要提防他那个北方的叔叔,可是老主人却不同意杀了他。只因为老主人早年丧父,老主人舍不得自己家族的血脉这般凋零下去……”

    东王缓缓抬眼望向南王:“同室操戈,你眼前做的怎么也比不上当年那位叔叔。当年那一场浩劫,我都能熬过来,又何惧你眼前这小小河滩?”

    “呵,呵……”南王狰狞而笑:“就是有你们这群老东西的自以为是,才会将东海帮引致今日的模样!你们还想当忠臣,你们还不顾自己的家小,可是我们这第三代,已然改变了心思。我们不愿为那黄口小儿殉葬,更不想白白断送了这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东

    海帮!”

    东王目光平静:“自古巨木,朽败由内。”

    南王便霍地转头:“来呀,东王的药可煎好了?东王已病重若此,满嘴胡言乱语起来,你等怎还不给东王服药?”

    .

    馆驿里,薰风如醉。

    记不得周转翻腾了多少回,司夜染终于沉沉睡去。

    兰芽撑着手臂,故意伸手再下去撩动,他却再也没有了半点反应。兰芽凑在他耳畔低低叫:“大人,大人?”

    他都没有回应。

    他是真的累惨了。

    他素日太警醒,她不知有什么法子才能叫他失去神智。她掂量过房间里的花瓶,可是担心以司夜染的身手,她八成刚拎起来,他就听见风声了,没机会砸晕他去。

    而其它的法子,诸如灌酒、下药、使香,他都是个中鼻祖,手腕比她高明不知多少倍去——思来想去,唯有这一个法子。她搭上自己,尽力榨干他。

    兰芽悄然退出帐外,抓过事先准备好的山猫的衣裳,妆束而去。

    事先已将混入的腾骧四营的勇士部署好,一时间馆驿内人影纷起,各向不同方向。馆驿里守卫的武士便各自没头苍蝇一般去追,兰芽趁机钻出墙下狗洞,直达海边。

    一艘遮了雨布的船,听见动静,呼啦掀开。船里立起一人,在月色里向兰芽伸出手去。

    兰芽心下一热:“虎子,要你久等了。”

    虎子蹙眉:“怎么这样久才来?迟了一个时辰!”

    兰芽有些心虚——是没想到司夜染那般“强壮”。她上船时腿竟一软,多亏被虎子扶住。

    她的体力也已经耗尽,此时不过全凭一副心气儿在支撑罢了。

    虎子触手之间只觉她体力虚浮,便追问:“怎么累成这样?”

    兰芽只得敷衍:“你也知道的,我手无缚鸡之力。方才跑了这一大段路,又满是惊险,便成这样了。”

    .

    虎子收起船锚,沉声问:“当真决定了?”

    兰芽点头:“决定了。龙宫得我亲自去,不能叫周生去。他是外人,有些事,不能叫他知道。”

    虎子盯着她的眼睛:“可是这一去,颇多凶险。说不定咱们便出不来了。”

    兰芽垂首微笑。她当然知道此去凶险,龙宫里的情势仿佛是做好的一个陷阱,就等着司夜染去呢……所以她才更不能让他去。

    她此去虽然也危险,但是她应该不是龙宫想要you捕的人;她去,总比他去强。

    这般想着,兰芽心下反倒安定下来,只抬头一笑莞尔:“怎么,后悔了当初说就算死,也要陪我一起去的?”

    虎子咬牙:“谁反悔了?我要是反悔,我就,我就——这辈子当和尚,孤独终老!”

    兰芽暗叹一声,伸脚踹他:“你别胡说八道!小心袁将军就在天上看着你呢,你瞧,就在那儿。”

    虎子便笑了:“兰伢子,你要真是个女娃,那该多好。那我现在就跟我爹说,我非要你给我生十几二十个娃,重组一支袁家亲军!”

    兰芽面上发热:“你别胡说了,快启船吧。我此前都耽搁了一个时辰了,再晚到龙宫天就亮了。”

    小舟疾行,幸好今晚波平如镜。

    兰芽困倦得几乎一歪头就能睡着,可是她强忍着,便找话跟虎子嘀咕:“我穿了山猫的衣裳出来,山猫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得光着p股了,你说他会不会叫唤了啊?”

    虎子便笑:“他小子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兰芽头一歪,撞到船壁,连忙醒过来,笑了笑说:“唉,我方才出来的时候儿,院子里那么闹腾,山猫怎么也没出现?你把他给怎么着了,该不会是给敲晕了吧?”

    -

    【白天有事出去,第二更在旁晚哦~】

305.82梦龙一场,愿早睡去(3.9第一更)

    李梦龙便也慨然一笑:“姑娘说得对。小道这便测来。”

    这便取过随身的罗盘,细细观测。

    吉祥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送上前去请李梦龙细细勾画。

    吉祥看时机成熟,便在林间缓缓摇动手中灯笼,正是与大包子约定好的暗号。大包子从山下见了,便忙转身就跑,一直跑向乾清宫。不顾身份,高声启奏:“奴侪求见皇上!”

    这堂皇紫禁城,何处是生门,何处是死门,何处气韵游龙,何处晦气阴森,全都细细描摹酢。

    吉祥先时还担心李梦龙会看破她的用意,勾画不会尽心,直到此时她才放下心来。侧眼去瞧李梦龙,他竟是全心全意,勾画详尽入骨,画到得意处,还在灯笼光影里,静静一笑。

    吉祥便幽幽道:“道长画得可真好。牙”

    李梦龙抬眼望吉祥:“属下能为少主所做之事,怕也只剩下今晚这一桩。”

    吉祥眯眼:“道长说什么?”

    李梦龙却顾左右而言他:“……借助罗盘,小道已确定之前观星所得。姑娘,请转告少主一句话:别急,朱棣亲手营建这座辉煌宫廷,积挖掘筒子河、太液池之土累成此山,作为宫城‘镇山’,取名‘万岁’,便是想将龙气风水都死死压在山下,留在这北方京城,留在这座皇宫里。可是若干年后,朱棣的子孙却会自行了断在这万岁山上。而大明的气数,也将尽于此。”

    吉祥一颤:“从你的话听来,倒像将来断送大明气数的那个皇帝,还是朱棣的子孙?呵呵,呵,绝无可能!”

    李梦龙眼底却一片空灵、宁静:“我也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可是上天星象与此地风水所示,皆是此意。贫道这一刻凡心已入天地,才能窥出端倪。”

    吉祥心下便又是一紧:“说什么你凡心已入天地?你竟是何意?”

    李梦龙宁静一笑;“贫道明白,今晚命数到了。贫道应金龙之梦而生,四十年来梦龙一场,能活到今日,也知足了。”

    他不由得想起那位兰公子。街市之上,众人厌憎目光里,独独是她不避拳脚,将他救了下来。还教他,将金龙说成“三爪金龙”……他便轻轻一笑

    公子错了,贫道梦见的不是三爪金龙,而实实在在是真龙天子!

    所以贫道才一生追随,一世不悔。

    公子啊,贫道若无缘再与你相见……便请你代替贫道,守护住大人,守护住千千万万人舍死忘生,一生追随的那位真龙天子。

    梦龙一场梦龙,该睡去了……

    .

    话说到此处,吉祥只觉刺耳,便趁着一阵风来打了个喷嚏,就势道:“夜里风凉,道长先忙,我先去了。”

    李梦龙起身,郑重向吉祥一揖到地:“贫道与姑娘相识一场,这便别过。”

    吉祥越听越越不舒服,急忙转身而去。

    她从后山下山,夜色情寂里,听见前山已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皇上派人来擒李梦龙了。

    .

    时光倒转,吉祥与大包子商定今晚除掉李梦龙之计。

    吉祥成竹在心:“皇上再宠信李梦龙,若知他私登万岁山,勘测皇家风水,那他也一定是死罪!我来诓他做下此事,你得我暗号便速速去报皇上。”

    “以你身份低微,此事会担风险,即便进了乾清宫也可能先挨一顿板子……可是你别怕,咬牙熬过来,日后便是你的无限风光。皇上惩治了李梦龙后,必定升了你的职位。”

    大包子却拒绝:“这一功如何能记在我的头上!吉祥,这是你的功劳。”

    “尽说傻话。”

    吉祥彼时向大包子温婉微笑:“我现在终于明白,在这宫里,我真正能依靠的人不是咱们娘娘,更不是太后、僖嫔;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只有你强大了,才能更好地护住我。大包子,我要你因此功劳而脱离冷宫,有机会御前伺候。”

    大包子还略有犹豫。

    吉祥便道:“在这宫里,若咱们自己不设法强大,便只能任人宰割。你就算自己没有这个心,你也总该为你兄弟想想,还有我……”

    此时,大包子已经办成了此事,想来记功将是不远了。

    提皇上挫败一起宫廷的谋逆大案,这功劳将被大书特书。她原本想借此一举两得:一是借皇上的刀杀了李梦龙,二来可名正言顺擢升为彤史……可是想到将来司夜染回宫,定不会放过此事,于是她才决定不要这个功劳。

    至于彤史之位,她自然还有其他法子得到。

    .

    前来捉拿李梦龙的,是锦衣卫。为首的档头正是卫隐。

    他曾审时度势,不得不投靠灵济宫,后却被司夜染申斥,兰公子反倒叫他隐退灵济宫,继续回去安心当他的锦衣卫。

    兰公子这回临走时,曾与他私下见过一面,与他恳谈了一回。

    兰公子说:“宫里若出事,皇

    上原本首先会交给紫府和灵济宫。可是此时司大人和我都不在,紫府又曾处分过公孙寒、仇夜雨于周灵安灭门案又处置不力,所以此时宫里再出事,皇上便只会交给锦衣卫。”

    “锦衣卫被紫府和灵济宫压制多年,这一回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况且你们的指挥同知乃是贵妃亲弟万通,皇上只会对锦衣卫更加信任。只是万通此人除了会贪功,却不会办案,真到节骨眼儿上,都要依赖卫隐你这样的老人儿、能员。”

    兰公子那一刻推心置腹:“此种情势之下,你回锦衣卫便是前途无量,比在灵济宫做一个影子暗卫不知好过多少倍,所以我才叫你安心回锦衣卫,你懂了么?”

    卫隐大为感动,心悦诚服朝兰芽跪倒。

    兰芽便笑:“你是我的私人侍卫,又曾与我出生入死过,有这样的好机会,我不紧着给你,难道还能给外人去?你且宽心去当你的差,来日你的前程绝不止一个小小档头,我会给你更高的舞台!”

    兰公子最后说:“我给你几个人的名字,你别问为什么,只好好记下。来日若宫里没事就好,倘若宫里出事,且牵连到这几个人,你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抢下办案权。如改变不了结果,就将前事后情好好给我打探清楚,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那几个是:梅影、李梦龙、凉芳、薛行远、小包子。还有一个……吉祥。”

    于是今晚万岁山李梦龙出事,他主动请缨,带人前来捉拿。

    .

    乾清宫里,月色凄惨。

    皇帝双手颤抖,看完李梦龙画的那幅皇城风水图,便恨得狠狠丢在地下。

    李梦龙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却目光宁静,面上仿佛还带着恬然的微笑。

    “李梦龙,亏朕还曾那么信重于你!朕将自己的身子都交到你手上,谁料想你是野心贼子!”

    李梦龙淡然一笑:“尊驾又何必如此激动?难道尊驾当真以为自己是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重重一震:“你叫朕什么?‘尊驾’?!你竟胆敢连‘皇上’都不称了?”

    “如此说来,莫非你竟然是……?!”

    李梦龙慨然一笑:“没错,贫道此时终于可以大声宣告:我李梦龙,生为建文臣,死为建文鬼!”

    皇帝狠狠一震,气得已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贵妃闻讯匆匆赶到,急忙上前护住皇帝,回头狠狠盯住李梦龙:“你果然是逆臣贼子,不枉本宫从前便看你碍眼!”

    他扭头吩咐万通:“还愣着干什么?将此罪人押赴诏狱,给我严刑拷打,追问帮凶!”

    .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卫隐请缨,亲自拷问李梦龙。

    锦衣卫的手段,他狠下心都给李梦龙用过一遍。

    李梦龙竟然都熬过来了,面上血肉模糊,却依旧隐隐露着一丝微笑。

    卫隐心下也是悲哀,却只能如此。

    他展开刑具盒,拈出一柄铁抓,缓缓走到李梦龙面前。

    “道长可知道这是什么,又做什么用?”

    李梦龙紧紧盯着卫隐的眼睛,困难地缓缓开口:“愿闻其详。”

    卫隐也紧紧盯着李梦龙的眼睛:“这就是本官接下来要为道长施用的刑具,名‘铁梳子’。将道长先浸沸水,再浸冰水,待得骨肉酥离之际,以此铁抓刷动道长周身,道长的肉,便一块一块被梳下来了。”

    -

    【稍后第二更~】

83 你是否想,君临天下(3.9第二更)

    李梦龙望着眼前的锦衣卫。

    他不认得这个锦衣卫,不敢确认他是不是大人的人,只是觉得此人目光灼热,紧盯着他,仿佛有话想说。却碍着这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守卫森严,他又是钦犯,旁边万通都在亲自坐镇,于是得不到机会说。

    李梦龙便缓缓一笑:“也好,贫道便可身轻如燕,羽化而去。”

    卫隐一声冷笑:“死到临头,道长难道还不肯招么?只需招出同案,说不定皇上还可开恩。”

    李梦龙双眼已然肿胀,视野模糊,便用力睁大眼,一瞬不瞬盯着卫隐看会。

    半晌,他嘘气一笑:“贫道登仙而去,本是好事。贫道只是担心皇上的龙体——上差该知道,皇上的身子是贫道照料,贫道还曾奉太后的懿旨替僖嫔调理身子。还有六宫各位娘娘,个个都服用过贫道的仙丹……”

    卫隐听了便一皱眉龟。

    这李梦龙注定活不过今晚了,怎么还有的没的胡说八道这许多!

    万通倒是一听就来了劲,走过来左右开弓,狠狠又抽了李梦龙两记耳光:“你不说这个倒也罢了,你既然说了这个,本官现在就剥了你的皮!太后那老妖婆安的什么心,你当贵妃娘娘不知道,你还给僖嫔调理身子,你还给六宫其他妃嫔服用金丹——你意在分了贵妃娘娘的宠,你就碎尸万段也死不足惜!”

    李梦龙听了,面上依旧含笑,还是定定望住卫隐。

    这锦衣卫,但愿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但愿能听得懂他的话……

    卫隐连忙上来隔住万通,“大人,用刑的事只管吩咐下官来。大人别累坏了。”

    万通这才走回去,寒声吩咐:“用刑——”

    卫隐一颗心也揪了起来,走过来沉声再问:“李梦龙!你究竟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再迟一步,便难逃刑罚!”

    李梦龙眼珠困难地转了转……“只可惜,贫道还未曾来得及报答礼部尚书邹凯邹大人的举荐……若没有邹大人,贫道如何也走不到皇上身边去。若说遗憾,贫道只遗憾临死之前,未曾再见邹大人一面。”

    这话说得……以卫隐地位,便又没猜透李梦龙用意。

    倒是万通又激灵跳起来:“……邹凯?妖道,你是说邹凯是你同伙?”

    万通话音未落,李梦龙却诡秘一笑,然后忽地用力……

    一线鲜血,沿着他嘴角滑下。

    旁边看押的锦衣卫一声惊呼:“不好,他咬舌自尽!”

    北上京师的馆驿里。

    松浦晴枝听了花怜的禀报,便收拾完手里的公事,特地换了件衣裳,起身朝外去。

    却不想,花怜猛地向前扑,一把抱住了松浦晴枝的腿。

    “少爷,别去!”

    松浦晴枝一怔,眯眼朝花怜望来:“你又要怎样?”

    花怜哀哀落下泪来:“……婢子私恋少爷,婢子不想叫少爷今晚去见小姐。”

    松浦晴枝不耐,伸脚蹬开花怜:“滚开!就凭你,也配?”

    花怜砰然倒地,哀哀哭泣:“少爷不要去,真的不要去!”

    松浦晴枝已然走到门口,却不由得停步回眸。他重新拉严纸门,走过来一把拎起花怜衣领:“你弦外有音。说,到底为什么拦着我?”

    花怜哭得梨花带雨:“婢子恋慕少爷,不忍亲眼见少爷出事。”

    “我去你家小姐那里,会出什么事?你说!”

    花怜深深吸气,哀哀宛若心死:“婢子也不想背叛小姐,可是婢子更不想见少爷出事——小姐今晚设下计谋,要借少爷酒醉……杀,杀了少爷!”

    松浦晴枝也惊得松手,花怜重又跌落在地。松浦晴枝连退三步,扶住墙壁。

    “当真?”

    花怜哀声痛哭:“此等事,婢子如何敢说谎?”

    松浦晴枝甩甩头,努力又想了几回,像是问花怜,却更像是自问:“……她为什么想要杀了我?”

    花怜泣道:“只凭少爷是倭国人,这个理由便足够了。”

    “不,不够!”松浦晴枝却否定:“她是因为她娘而痛恨倭国人,也因之恨我……可是我与她那晚已然敞开心扉,她已明白我的感情,她也已接受了我的感情。她便不会因为此等盲目的痛恨,再生杀我之心才对。”

    那晚的事,花怜虽觉有异,却无从猜测具体细节。此时听来,心下不由急迫。

    她便索性豁出去:“婢子斗胆问少爷一句:周灵安之死,是否与少爷有关?”

    松浦晴枝面色陡然一变:“你怎么这么问?”

    花怜叩头在地:“……只因婢子从前说了谎。婢子不是流落杂戏班子,婢子是秋芦馆的人。雪子小姐也不是在杂戏班子救下婢子,小姐是在秋芦馆与婢子结识。”

    松浦晴枝眼底便是一寒:“你是说,雪子私逃到大明来,竟是到了京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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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如此。”花怜缓缓抬头,目光泠泠:“少爷可曾想过,以菊池家老和少爷对雪子小姐的严格看守,雪子小姐如何能凭一己之力,便逃出平户,逃到大明去?”

    松浦晴枝咬牙:“你说是因为什么?”

    花怜不急不慌:“有人帮她。”

    “是谁?你说!”

    “周灵安。”

    “你说什么?!”松浦晴枝也是大惊失色。

    花怜缓缓摊开底牌:“不敢再瞒少爷:小姐不光借助周灵安之力脱逃,小姐还对周灵安有情!大明京师百姓怕人人都记得那一天,周灵安从蓬莱带来美女,纳之为妾。虽然为妾,周灵安却大操大办,轰动了整个京师。”

    松浦晴枝心下忽地一颤:“你想说什么?”

    花怜凄然笑:“以少爷睿智,如何还猜不到那蓬莱新娘是谁?”

    花怜在灯光里毅然抬头:“没错,那就是雪子小姐!”

    砰……哗啦……

    松浦晴枝大恨,两个花瓶应声落地,碎片四散。

    花怜却面无惧色,语吐连珠:“小姐曾受周灵安帮助,又风光嫁予周灵安。倘若小姐发现周灵安之死竟与少爷脱不开干系,试问小姐如何能不设法替周家报仇?少爷直到此时,难道还不肯相信,小姐会杀了少爷么?”

    “哈,哈哈……”松浦晴枝迭声惨笑:“你是说,她宁肯嫁给周灵安那老匹夫,只因为他是大明人;她却不愿嫁给我,只因我是倭国人,啊?”

    花怜又拜倒:“……婢子虽说是小姐的侍婢,可是婢子终究也是倭国人。若以此心论,婢子自然更倾向少爷。于是今晚这才不顾一切,拼死来报。少爷纵信不过婢子本人,难道还信不过秋芦馆?”

    松浦晴枝盯着花怜的眼睛,却缓缓平静了下来。

    “今晚去还是得去。花怜,前边引路。我倒要亲眼看她如何对我!”

    花怜心下便狠狠一沉,只能起身,引领松浦晴枝朝煮雪的房间去。

    廊桥影月,凄白的光影地下,印着她弓腰碎步而行的踽踽身影。那么卑微,那么屈辱。

    敲门,花怜平复下心情:“小姐,少爷来了。”

    几乎是同时,煮雪便哗啦打开了门。显然是等候久矣。

    煮雪妩媚向松浦晴枝微笑,嘴上却嗔怪花怜:“怎么去了这么久啊,嗯?”

    花怜垂下头去,绞紧手指:“都是婢子办事不利。”

    松浦晴枝伸手拨开花怜肩膀,径自走上前来揽住煮雪纤.腰:“有些琐事耽搁了。等急了,嗯?”

    煮雪娇俏一笑:“可不。你瞧这天,都快要亮了。本想请你趁着夜色来喝酒,若是天亮了,这酒还有什么意趣?”

    松浦晴枝无声地笑,将脸埋进煮雪颈窝里:“……那我加倍补偿你便是。”

    花怜还愣愣盯着两人,煮雪便一使眼色:“还杵着做什么?酒菜都凉了,快去热热。”

    “小姐!少爷!”花怜还不想离去。

    松浦晴枝也回首,冷哼了一声:“碍眼的奴婢。再不走,小心本少爷罚你!”

    煮雪咯咯地笑,推开松浦晴枝,到花怜面前,用身子挡住松浦晴枝的视线,从袖口里将一个小纸包悄然搁进花怜掌心。嘴上说着:“你这个傻奴婢,还不快去?不然少爷急了,我也不好护着你了。”

    花怜只得行礼退去,捏紧了掌心的纸包。

    【明天:雪和松浦晴枝的最终生死;兰芽闯龙宫。明天见。】

    2张:星星羽冰

    1张:密诺顿省、bjtlj

307.84这一场,生死作别(上)

    花怜备好了酒,送入上房。

    煮雪正与松浦晴枝说得开心,见花怜进来,嫣然含笑朝花怜目光一转。

    花怜垂下头去,跪倒在小几旁:“已遵小姐吩咐备好了酒。”

    煮雪便笑了,笑得响亮。

    不知是不是映了杯里的酒光,只觉她眼中波影微闪。

    花怜瞧见了,松浦晴枝也瞧见了醣。

    只有煮雪自己,太过专心斟酒,竟然就没瞧见。

    煮雪双手捧酒,笑意盈盈:“晴枝,敬你。你说过的,既来得晚了,便加倍补偿了我。那本该是罚酒三杯,就罚你连饮六杯。你,不准抵赖。”

    花怜垂首,拢住袖口。

    酒里是她亲手加的鹤顶红,若连饮六杯,便是大罗神仙也再救不得他。

    松浦晴枝接过酒杯,眯眼凝望煮雪,迷恋地笑:“今晚的酒,好香啊。”

    煮雪手托香腮,目光丝缠:“那还不赶紧喝了?”说着伸手托住杯底,想要帮他倾尽此杯。

    却不成想,松浦晴枝猛然拽住煮雪的手,将她从桌案对面直拖过来!手肘一转,便兜住煮雪脖颈,将那杯酒反送到了煮雪唇边!

    煮雪一身华丽的衣裙,从桌面上横过,裙摆打翻了桌上的盘盏,叮叮咣咣跌落蔺草席上,那酒壶也倾倒于地。

    煮雪并未担心自己,只紧紧盯着那酒壶,唯恐酒水泼洒出来,便一径紧紧盯住花怜,示意花怜赶紧将酒壶扶起来!

    松浦晴枝顺着煮雪的目光去看,手便将酒盅捏得更紧,骨节毕现。

    花怜赶紧将酒壶扶起,幸而只泼洒出来一点点酒。幸而蔺草席吸水,那些酒登时洇入草纹,只余小小水痕。

    煮雪这才长舒一口气——却没留意,这一切都落入了松浦晴枝眼底。

    松浦晴枝便笑了,笑得无尽凄凉。

    花怜的话他可以不信,也不愿信;可是此时此刻煮雪的种种举动,却叫他如何能再不信!

    他便指尖用力,将酒盅压到她唇上,薄唇漾起血红色,冷冷笑起:“来,你先喝。”

    .

    情势陡然绷如弓弦,花怜大惊,煮雪则缓缓抬眼望住松浦晴枝。

    松浦晴枝眼中已满是哀伤:“怎么,不敢喝?”

    煮雪乍然惊讶之下,已然平复。她嫣然而笑,娥眉轻扬:“我有何不敢?”

    花怜膝行近来,哀求道:“少爷,小姐她本不胜酒力。不如,婢子替小姐喝吧!”

    “她不胜酒力?”松浦晴枝一声冷笑:“那就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家小姐十二岁那年,就抱着酒坛喝酒,只为了在我家臣面前打败我,叫我出糗。”

    煮雪眯起眼来。

    她也没忘。

    那是元日,菊池一山作为松浦家臣里的首席家老,在元日松浦大名赐宴之后,次日由他回请。那一日松浦家臣云集,松浦晴枝代表父亲出席。

    那天席间气氛极好,主上臣下都尽展欢颜。不知哪个武士提议拼酒……身为主人,菊池一山年纪大了,作为他继承人的那个嫡长子又酒力不佳,眼见主人家就要先落败下来。

    倒是松浦晴枝迎来一片喝彩。

    他一向看似文弱,松浦家臣颇担心他缺乏阳刚气概。他便引而不发,特地留到那天的宴席上。他身为家主少爷,从头喝到尾,所有敬酒一向来者不拒,喝到此时依旧笑意盈盈。

    一众武士都喜欢用酒量来衡量一个男子是否阳刚,此时便都大呼意外,松浦晴枝于无形之中收获大把人心。

    最终,总要身为主人的菊池家,与少爷再对拼一回,作为这场拼酒的了结。菊池一山连忙起身求饶,坐席后煮雪却看不过眼,主动请缨,代替菊池家求战少爷。

    彼时整个宴会厅都热烈得仿佛要掀开了房盖。她纵然在菊池家,跟普通家婢一样要在前厅伺候上菜,可是大家却也都知道她实则是菊池家的女儿,于是大家都助兴叫好。

    那是煮雪被菊池一山带回了菊池家后,松浦晴枝第一次与她见面。

    时隔三年,他们都长大了。

    松浦晴枝目光一闪,紧紧盯住她。面上保持平静,却在举起酒碗时,目光越过杯沿向她飘来泄露了一丝笑意。

    她莫名觉得窘,莫名地只觉气恼,便舍了酒碗,直接拎过桌上的小酒坛……

    那天她大大丢了人,隐约记得当场就倒地不省人事,怎么被抬回房的都不知道。可是大睡三天后醒来,却听见婢女钦佩地说,那天竟然是晴枝少爷认了输——还亲自,抱她回来。

    婢女瞧瞧地说:“小姐不知道,那天您成了全平户藩所有女儿家最羡慕的人呢!”

    .

    想到这里,煮雪的眼睛已是湿了。

    昨日记忆曾在,可是注定都被时光拂去,被恩怨迷乱。

    煮雪便再不挣扎,只抬眼望着晴枝笑。

    也罢,也罢

    。今天这一杯酒,她便陪他,一起喝。

    她欠了他的,她便用自己,一并来还。

    “好,晴枝,我先干为敬。”

    说罢她抬手推住晴枝的手,借力将酒盅推高,张口便将那酒都吞了下去!

    晴枝说得没错,这酒,真的好香。

    .

    见此状,花怜惊得大喊:“小姐!”

    晴枝也愣了,紧紧盯住煮雪,又望一眼自己手中已然空了的酒杯,他清泉样的长眸倏然血红,他一把拎起煮雪便将她脊背翻过来,他一边拍着她后背,一边低低怒吼:“混蛋,我说叫你喝,你就真的喝?!你一向都忤逆我的,你一向都不肯听我的话,你应该如你从前一样,你怎么这一回偏偏就听了话!”

    “该死的,你吐出来,赶紧给我吐出来!”

    他发了狠,用实了气力拍在她脊背上。

    煮雪却已经吐不出来。方才她是用实了心,吞咽得坚定,那灼热的酒已然入了她腹脏,已经化作了她的一部分。

    她的眼睛却滴下来来,一颗一颗落在蔺草席上,打湿了那粼粼的纹理。

    松浦晴枝大恸,扭头望向花怜;“你还愣着干什么?去请郎中来,快!”

    花怜簌簌跪在地下,讷讷道:“是,婢子这就去。”

    松浦晴枝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煮雪身上,冷不防那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花怜,忽地猱身而起,直扑向他!

    .

    天,就要亮了。海天交界处,绽开一片神秘又瑰丽的青光。

    兰芽抬眼,着迷地瞧着。

    若能以这青色入画,该多么美。

    就是这片天色乍亮之时的青光,叫宋徽宗赵佶痴迷不已,才下令官窑不计工本烧制汝窑瓷器的吧?所以说此时这东海天际最最纯正的青,可称帝王之色。

    可是后来赵佶却断送了大宋天下,自己死在金地,那不计工本美不胜收的汝瓷,也在世间渐渐绝迹。

    帝王一爱,可天下靡费;帝王一失,则天下无色。

    所以古往今来,每个男子心中都有帝王梦,却未必每个真的帝王都喜欢自己这个身份……

    那么,他呢?

    他距离垄作这样近,看得见皇帝所有的荣耀,也知道皇帝所有的为难。他是因为那荣耀而更想登上高位,还是因那为难而放弃觊觎?

    只听虎子道:“龙宫到了。”

    兰芽呼啦起身,之前的困倦全都一扫而光,她弓腰出了船舱,立在海上清凉的晨风里,遥望前方那一方陡然耸峙而起的石山。

    是山,也是岛。迎面山石宛如刀刃削出,由内朝外耸峙出来,比之直上直下更为易守难攻。山壁上寸草不生,若有人来攻,连半点抓握屏障之处都没有。

    兰芽纵不懂兵事,却也明白眼前这地势的异常险峻。

    她便偏头:“虎子,若以你爬城墙的把握,攀这山壁寻找入口,可有几分把握?”

    虎子眯眼望着那片朝外耸峙而出的部位,眯起眼道:“你看那边,需要人倒悬其上。而并无半点可以悬挂之处……所以毫无把握,只能拼命。除非来的都是猿猴。”

    兰芽便出下头去,摇头苦笑:“看来龙宫里不是乌合之众,而是熟读兵书战策的将帅之才。”

    虎子便没说话。

    兰芽扬眸微笑:“那我这个半点不懂兵法的人,今日便来会会这些将帅之才。鹿死谁手,值得期待。”

    .

    天光微明,司夜染缓缓睁开了眼睛。

    昨夜的欢愉,昨夜的疲惫,还都印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上。

    他只稍一迷惑,便悚然坐起!

    房中这样冷,他的枕边——这样空。

    -

    【稍后第二更~】

308.85

    花怜直扑上去,袖口哗啦扬起,手中锋芒一闪,出手如电直切向松浦晴枝颈项!

    此时松浦晴枝全副注意力都在煮雪身上,他双手也只顾着托住煮雪,全然没有半点防备。花怜便一击得手,一道血痕骤然横贯松浦晴枝咽喉!

    他都没觉得疼,只是惊讶地瞪着脖颈上滴落下来的血,滴滴答答染红了煮雪背上的衣裙。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这才看见花怜溅满了鲜血的手上,捏着一枚锋利的瓷片呙!

    这瓷片,讶然还是方才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摔碎的那个花瓶,跌落在她脚边的。

    他深深吸气:“原来你彼时,已存了杀我的心。”

    花怜一击得手,看松浦晴枝脖颈上血流如注,也吓得簌簌发抖。杀人,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更遑论要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人,因她而点点断气。

    花怜便一改素日谦恭柔弱,这一刻傲然冷笑:“没错,我早就明白,能杀得了你的人,不是小姐,而是我!小姐对你有情,这是其一;其二却是你实则也早对小姐加了防备。醣”

    “譬如你入了馆驿,便严禁内宅中人携带铁器;更命人搜走所有女眷的簪钗,将尖头磨圆了才送还。你名为担心身在大明馆驿,内宅中会混入大明的刺客,可是我却明白,你真真在防备的人,便是小姐。”

    “小姐对你的恨意太浓,小姐却忽地这些日子转了性,你必定生疑,必定防范。所以我今晚索性将小姐的杀意向你说破,叫你反倒因此而彻底放松了对我的警惕。”

    “你全副精神都防范着小姐,你便无暇他顾,便防范不得我。于是动手的最佳人选,是我!”

    花怜扬起手中满是鲜血的瓷片:“而我也做到了。伤口横贯你的颈项,松浦少爷,你死定了。”

    外头已然起了动静,花怜明白,侍卫马上就将围拢上来。

    松浦晴枝颓然松手,煮雪跌落在地。松浦晴枝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却已经喊不出来,只能沙哑地憎恨道:“jian婢,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这一切来得太快,煮雪惊卧在地,一时望住花怜,一时又望住松浦晴枝。

    花怜见了,走上来轻轻覆住煮雪的眼睛:“小姐,别看。”

    外头终于传来侍卫的声音:“少爷,小姐,可安好?”

    松浦晴枝便要扬声,花怜一狠心,身形又凌空而起,挥动手中瓷片,再次划向松浦晴枝颈项!

    煮雪狠狠一恸,望着松浦晴枝,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声。

    外头侍卫急问:“少爷,小姐,请回答!否则,属下就要逾矩,带人闯进去了!”

    煮雪死死按住心口,不让它痛,不让它生出念头,想要不顾一切扑过去,替松浦晴枝按住那流血的伤口……

    她死死闭住眼睛:“没事。少爷在此饮酒,方才动静也只是我与少爷酒至酣处闹出来的……你们不会连这一点眼色都没有,敢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今晚少爷会跟小姐做什么,门外的侍卫岂能半点意识都没有?若当真这么闯进去,看见了不该看的,或者冲了少爷的好事……少爷岂会饶恕?

    侍卫便只得道:“是。属下告退,守卫在畔。小姐若有任何事,尽管吩咐。”

    煮雪强忍心痛,尽量平静答:“知道了。下去吧。”

    这方刚安顿下去,却没成想,背后陡起异声!

    煮雪悚然回眸,便被眼前情景惊得目瞪口呆——花怜与松浦晴枝之间的情势竟然陡然翻转,颈项满是鲜血的松浦晴枝竟伸手死死扣住花怜脖颈,花怜被吊在半空,眼珠儿外凸,手脚踢蹬,已然说不出话来。

    煮雪不敢呼喊,上前一把抱住晴枝的腿,低低哀求:“你放开她……今晚错都由我,她不过是替我罢了。”

    松浦晴枝一张嘴,口中也喷出血来。他说不出话,只沙哑如夜风:“……我要杀了她——”

    松浦晴枝此时对花怜满含恨意,用尽了最后的气力,花怜难以逃脱,眼见眼珠儿向外,已将断气……

    煮雪望着花怜,花怜也望住煮雪。煮雪落泪,花怜却在骇人的五官之下,竟然——努力向煮雪微笑。

    煮雪痛得无法呼吸。

    花怜都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

    煮雪便一声哀哭,奋力起身,狠狠扑向松浦晴枝。一把抓过早已倒地的酒壶,另一手攥住晴枝的下颌,将壶中所余的酒,全都灌进晴枝口中!

    松浦晴枝被呛住,不得不松手。花怜倒地,却已无法恢复呼吸。她拼尽所有的努力,朝煮雪欣慰地笑:“……小姐,酒里,婢子根本就没有——下毒。只,只有,睡药……”

    “什么?!”煮雪痛极了,不顾一切飞奔过去,死死紧紧抱住花怜,赶紧给她舒着心口,低低哀叫:“花怜你要挺住,花怜,你会没事的。我现在就去叫郎中。”

    花怜无法呼吸,一张俏脸已胀得紫红:“不要……他们会看、看见他;他们会,会

    救他……”

    花怜用力用力吸气,从袖口取出那张小像,塞进煮雪掌心,郑重地、郑重地凝视煮雪,却已——说不出话。

    煮雪将那小像按在心口,痛得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掉:“这是要做什么?你告诉我……”

    花怜却笑了,笑得无比美丽。一扫垂死前的痛楚,倒仿佛盈盈立在灿烂的阳光里。

    煮雪大惊,伸手想去抓花怜,花怜的手却从她指尖滑脱了下去……

    她至死,都在含笑望着那幅小像。

    她至死,都没机会向兰公子再说实话:她从前曾跟公子撒过谎,彼时担心公子会伤害她她为了保命才那般说——她说她在倭国还有病重老母,等她归去。

    彼时公子不疑有他,郑重答应,将来一定带她回去见母亲——她骗了公子。她早已没了爹,也没了娘。那年她爹病重,娘舍命下海捞珠,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不过一命罢了。不像小姐,她虽口口声声说恨,可是她在这世上却还有那么多牵挂。她还有爹,她还有爱过她的人……她将自己逼得那么紧,实则就是恨不起,就是放不下。所以今晚,便不要为难小姐,让她代行吧。

    况且,当日落到菊池一山手上,是煮雪自投罗网,回到船上救下她。彼时她们并未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因兰公子而聚到一处。

    小姐救她一命,她今天还小姐一命,应该的。

    无牵无挂,无憾无悔。

    唯愿如那平生唯一的一幅小像里一样,含笑亭立,娇羞若花。

    这一世名为花怜,却无人怜,能得那一次,便足够了。

    花怜的身子冷了下去,气息已绝。煮雪抱紧花怜的身子,放声大哭。

    她猛地回身,忽然发疯一样扑过去,捡起花怜跌落在地的瓷片,嚎哭着向松浦晴枝雨点般刺了下去!

    阿——,阿——!

    为什么这世上要有这么多的怨和恨,为什么这人间要有这么多的情不由己!为什么晴枝偏偏生为倭国人,为什么她偏偏生做娘的女儿!

    为什么,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啊!

    松浦晴枝已然无力抵抗,只等呆呆看煮雪发疯一样刺着他,他已然不觉得疼。

    煮雪发疯一般的哀嚎穿破门户,侍卫们终于破门而入。见此情景,全都惊得木雕泥塑。

    直到那些侍卫拉出寒刃来扑向她,将她狠狠拉开。而另几个侍卫扶住松浦晴枝,尖叫着叫郎中时,她才清醒过来。

    遥望眼前那已浴身血泊的晴枝,呆呆地,不知心下究竟是恨,还是痛。

    松浦晴枝也远远望着她,忽地出声:“我只问你,你为何,为何后来给自己取名,取名——煮雪,嗯?”

    一旁手忙脚乱裹伤的郎中惊呼:“少爷求您,别再说话!”

    他却只死死盯牢煮雪,嘶吼道:“告诉我!”

    随着他的用力嘶吼,大量鲜血从他颈子上两道伤口里汩汩而出。郎中已是浑身颤抖——阻不住了,实在已是阻不住了!

    煮雪却死死咬住嘴唇,摇头,再摇头。

    她不会告诉他,她不会……

    他们今生这般以恨作结,以死钉牢彼此的恨,来生便不该再相遇,便不该再生纠结。

    她宁愿这般结束,这般——以生死作别。

    惨淡的灯影下,松浦晴枝却忽地,展颜微笑。

    郎中颓然松手——少爷已是,回光返照。

    晴枝含笑望着煮雪,声息纯美,宛若琴弦:“你不说,我却也知道。你是因为记得你我于雪中的初见,你是永远不会忘了那一日曾为我煮雪烹茶。”

    他目光涣散下去,面上却仍在微笑:“你不会忘,我也,永远,都忘不了……”

    说罢头颅一歪,含笑瞑目。

309.86白骨造浮屠,登顶踏鲜血

    平户藩馆驿。

    司夜染压住心底急火,忍着咳,淡定起身。收束停当便走出门外。

    今早,馆驿里便是一片奇异的乱。原本守着院子的几个松浦知田的亲卫,竟然都不知踪影;馆驿上下行走匆忙,面上都是一片惊惶之色。

    司夜染便站定,眯起眼来。

    兰芽不见了,他心下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今早庭院里的乱,他要首先确定是否因她而起,是否她潜行受阻醣。

    可看此时情形,并不是。

    由松浦知田的亲卫都不见了的情形推测……他转身回房,决定更衣后直接去拜会松浦知田呙。

    不过离开了房间片刻,他再回房,便悚然觉得不对,缓缓眯起眼来。

    打量完整个房间,他心下已然有数,便沉声道:“出来!”

    簌簌,榻下钻出一个人来,纳头便拜:“公子海涵。”

    司夜染微微挑眉:“山猫?怎么是你?”

    山猫重重叩头:“求公子帮在下一次。大恩大德,在下绝不敢忘。”

    司夜染轻哼:“我凭什么要帮你?”

    山猫便一咬牙:“明人不说暗话,尊夫人也偷了在下的衣裳!大人不必细问,此中情由咱们心照不宣便罢!”

    司夜染倒没惊讶,只垂首望向自己袖口:“你那衣裳怕是几个月没洗过了吧?她肯穿,你倒该引以为傲。”

    山猫也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两声:“如此说来,公子就是默认了尊夫人已然潜逃而去。公子身边缺个人,而在下身边又正好多个人,所以在下才来求公子相助。”

    司夜染未置可否,却先邪肆一笑:“那他则要穿女装。”

    “没说的!”山猫慨然应允。

    司夜染便指着柜子:“你先去取一套我娘子的衣裙给那人试试。若穿不进,便是他没这个造化。”

    山猫赶紧爬起来,取了衣裙又钻回榻下头去,隐约传出两道吭哧吭哧的动静,气息粗重自是男子。司夜染便敛起袖口,轻轻叹了口气。

    实不得已,否则他如何舍得叫两个粗汉这么糟蹋他家娘子的衣裙?少不得穿过了这一回,他都得统统给烧了,再不能拿给她穿。

    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只待此事了结后,回了杭州,便好好重新再为他娘子设计、织造十倍来偿就是了。

    半晌,随着几声细微,可是听在司夜染耳里却颇有些惊心动魄的布帛撕.裂声,只听山猫一声低低欢呼:“妈呀,可算穿进去啦!”

    司夜染便正姿端坐,长眉微蹙,等着那两人钻出来。

    山猫先钻出来,胀了一头一脸的红,不过却因成功了而喜笑颜开。

    司夜染却外头,目光错过他那张大红脸,只瞧向他后头去。

    微微忸怩,那里头才又缓缓爬出一个人来。身着兰芽的袄裙,每处都快要撑绽线了一般,不敢用男子的行走姿势走上前来,只得蹩脚学着女子的步态,小布“挪”了过来。

    司夜染只能叹气,摇头:“就这样儿吧。”

    说罢起身拎起素日兰芽头戴的帷帽,给扣到他头上:“幸好我没叫倭国人瞧见我娘子的容貌,否则你是怎么都扮不成的。”

    山猫怎么也没想到周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而且什么都没问,便欢喜得恨不能跳上来抱住周生亲一口。司夜染觉察到了,霍然转眸,一张脸隆起寒霜,警惕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切记!”

    山猫肚子里虽没多少墨水,不过却也听懂了司夜染的话,便搓着手讪讪地乐:“多谢公子活命之恩,来日必定报答。”

    “不必。”司夜染却清淡挑眸,静静望向那人:“救他,原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山猫闻言便是一愕,与那人面面相觑,却不知答案。

    司夜染却也不多说,只吩咐山猫:“松浦大名家怕是有事,山猫烦劳你出去替我打探一番。你出去,总比我出去方便行事。”

    那人朝山猫一点头,山猫便抱拳而去。

    房间里静静的,只剩下司夜染和那人。朝阳渐渐升高,光辉明媚,点点染上司夜染的眼角眉梢。

    这般强光之下,又隔着这样近,那人便低呼:“尊驾面上有伪装!”

    “嗯哼。”司夜染却也不瞒:“你知道就好。”

    那人便越发紧张起来,忍不住悄然攥起拳头:“尊驾先是二话不说便救了在下,又将自己面上伪装见告……尊驾,究竟是何人?!”

    司夜染便笑了,笑声华丽却又诡异:“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躲进我的屋子,按着我的指示装扮起来?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答应叫山猫离开,让自己孤掌难鸣?”

    那人便更紧张起来:“之所以来尊驾房间,是因为听说过尊驾大闹杭州府的事迹,颇为钦佩尊驾胆色与智谋,相信尊驾是深明大义之人。却原来,我们竟是错了么?”

    司夜染轻轻一哼,缓步走过来,也不说话

    。直走到那人身畔,盯着那人面色看了良久,才抬手拍了拍那人的肩:“别这么紧张,北王。你既来投我,就必须得信我,从我。”

    那人骇然一惊:“尊驾竟知我身份?”

    司夜染负手而立,目光悠长:“只可惜,北王直到此时,还没想到我是谁。”

    北王大惊失色,惊愣愣盯住司夜染:“难道尊驾竟然是,竟是……?”

    .

    虎子引兰芽进了龙宫,直接求见南王。

    兰芽穿着山猫的衣裳,走到南王面前,摘下斗笠,抱拳道:“见过南王。”

    南王上下打量兰芽。只觉这少年唇红齿白,风华俊秀,只是有些阴气。便道:“倒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何身份?所为何来?”

    兰芽便回头瞧一眼虎子。

    虎子明白,她也是紧张了。

    虎子便清清嗓子,上前抱拳,想要替兰芽回答。兰芽却上前拦住了他,轻轻摇头。

    进龙宫之前,他们两人商量过该报何样的身份。虎子提议,不如就说是周生的妻子,因周生被松浦知田软禁于馆驿中,不便脱身,这才由他妻子设法前来。

    这本是现成的说法,也能瞒过南王去,可是兰芽却始终没有点头。

    那一刻她凝望着碧海,看青天幽幽投映其中,天光水色都盈盈倒映在她眼中,波光粼粼,似有所决。

    虎子心下便有不好的预感,却不知她究竟做了何样的决定。

    .

    山猫在外面绕了许久才回来,一进门便是面色不对。

    司夜染没急着问,只眯起眼打量他神色。

    倒是北王追问:“究竟怎么了?”

    山猫攥着斗笠,身子都有点微微地抖:“出事了,出大事了。出使大明的倭国使团方用信鸽送来消息,说——松浦家的少爷,松浦晴枝被杀!现在使团上下乱成一团,不知该继续北上,还是该退回倭国来。松浦大名一听就晕倒了,现在十几个郎中在救治,还没见苏醒。”

    北王倒是面上浮起喜色:“也是好事。”

    说罢偏头望向司夜染。

    司夜染面上却半点喜色都没有,反倒定定坐在原地出神,然后悄然无声站起来,走出了门外。

    山猫看着有点傻:“这是怎么说的?不是他着急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北王便也蹙眉:“……杀人者是谁?”

    山猫便道:“所以说是出了大事呢,不光松浦一家出事,他首席家臣菊池家也跟着闹腾起来了,据说天没亮菊池家就被围起来了……据说杀了松浦晴枝的,就是菊池家的庶出女儿,叫菊池煮雪的!”

    .

    门外,司夜染仰头望向高天。

    曾经,兰芽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若将来有一日,煮雪不得不与她父亲,与她身在倭国的亲友为敌……我求大人,倘若还有半点余地,也请不要让最后那一幕发生。好么?

    彼时他答应了兰芽,他也在心里暗暗许诺过煮雪。

    却没想到,此事竟然提前发生。煮雪拔刀相向的不是菊池一山,却是松浦晴枝!

    可是此时情势,容不得他自怨自艾,他便毅然转身进屋,问山猫:“那位煮雪小姐怎样了?”

    “没死。”山猫一摇头:“被活捉了。就算没死,估计现下处境也是生不如死……松浦大名绝不会放过她,兼之她怕是定会连累到菊池家。”

    司夜染心下一跳:煮雪未拔刀向着自己的父亲,可是眼下情势怕是她父亲一家都要因她而死!

    -

    【稍后第二更~】

310.87潮声漫漫,何尽余殇

    倭国使团大乱。

    原本的安排是:菊池一山留守杭州,坐镇天龙寺船,处理杭州的未尽事务;松浦晴枝陪同正使百丈禅师北上赴京。

    此时松浦晴枝半途而死,百丈禅师虽是幕府将军大人的恩师,却无法节制松浦家的臣下;一个出家人,总无法在此紧要关头再拿主意。

    于是百丈禅师做主,先向大明朝廷上奏疏请辞,不再北行;使团南撤,待回到天龙寺船上,再做计议。

    此行,原本使团真正的决策者是菊池一山,他凭借自己的年纪和阅历,甚至能超越在松浦晴枝之上——可是眼下,他的女儿却是杀害少爷的凶手,使团上下如何还能听命于他醣?

    早有忠诚于松浦家的武士,暗中将菊池一山看押起来,只待回到倭国去,交给大名治罪。

    当消息传来,菊池一山听见,便知道自己一切都完了。对使团上下事物,更是再无半点兴趣,只惦记着煮雪,想方设法求人想见煮雪一面罢了呙。

    看守他的武士却森若阎罗:“想见你女儿?家老,别急,您早晚都能见到——黄泉路上,你们父女必定为伴!”

    .

    此时情势,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司夜染便道:“山猫,立即设法通知你家木嵘大王!”

    山猫这才想起来:“昨夜到此时,在下没看见我家大王啊。他去哪儿了?”

    司夜染转眸望北王:“他去龙宫了。”

    山猫和北王都急了:“此时情势,他去龙宫作甚!那怕是凶多吉少!”

    司夜染缓缓抬眸:“就因那边情势凶多吉少,所以他们才更要去。”

    山猫急得直蹦:“那又如何将松浦少爷的事通知给我家大王?看来我山猫只得冒险再回龙宫一趟。妈蛋,想来希望那老小子也不会猜到是我接应了北王逃出……”

    他脱口而出,说完就傻了,惊愣愣望向北王,一副遭了雷劈的模样。

    继而回手就给自己两个大嘴巴:“我他.妈刚是顺嘴胡说八道什么呢?”说着转身冲周生作揖打拱:“公子,别听我瞎说。”

    司夜染懒得理他,坐下,只将自己的袖口摆了摆。

    北王怅然一叹:“山猫兄弟,不必如此了。这位——已然猜到我的身份了。”

    “啥?”山猫登时傻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周生。

    周生摇头:“忘了在杭州府大牢,我告诉过你我擅算紫微斗数,能掐会算?”

    山猫此时只得宁可信其有,便苦着脸道:“我的活神仙,现下倒是拿捏个法子,怎么通知我家木嵘大王啊?”

    司夜染眯起眼来:“倭国乃是岛国,倭国沿海百姓多以捕鱼为生……”

    “没错。”山猫赶紧点头。

    “既然渔猎为生,怕是不止用渔网鱼叉,应该也养鱼鹰。”司夜染抬头望来。

    山猫想了想,便又一点头:“正是。那些鱼鹰极通灵性。”

    司夜染便轻轻一拍掌:“去找鱼鹰,给你家大王送信!”

    北王闻言眼睛便是一亮:“公子好主意!在下方才还担心尊驾是想派人去,或者利用信鸽。这是东海上,风云善变,风大浪急,鸽子太小,翅膀拼不过海风去。若换成就生活在这海上的鱼鹰,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山猫却扁嘴:“找只会送信的鱼鹰不难,倭国渔民本也有被困在海心时用过这法子的……只是却要有人懂得召唤鱼鹰。否则就算鱼鹰飞到了,它也不知该把信儿送给谁。一旦送错了,咱们非但前功尽弃器,反倒可能拖累了木嵘大王!”

    面对山猫的如此激动,司夜染倒只是淡淡的:“放心去办。你家木嵘大王,自然懂得召唤鱼鹰的法子。”

    山猫还不信:“那怎么会呢?”

    司夜染也不解释,只抬眸望向北王。北王先时也不解,被司夜染这般看似平静却实则考验的目光一刺,凛凛打了个寒噤,脑子便猛地清醒。他一笑释然,伸手一拍山猫的肩头:“兄弟放心去吧,木嵘兄弟定能懂得!”

    北王都如此说了,山猫只好一跺脚出去了。

    司夜染的目光依旧清清淡淡落在北王面上。北王不敢怠慢,急忙抱拳:“木嵘兄弟虽然对出身颇多隐晦,可是他却无法尽数改了乡音,尤其谁喝醉了的时候。在下与木嵘兄弟曾一见如故,还是在下将木嵘兄弟引入本帮——于是在下听见过他的乡音,辨别的出他是来自辽东。”

    “辽东山海关内外,本是我大明百姓与女真人杂居而处。女真人便是最擅猎鹰、驯鹰的。木嵘兄弟的性子豪爽,必定也跟女真人有所交往,于是极有可能是懂得召唤鱼鹰的……不知在下猜的对不对?”

    司夜染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女真人驯的鹰名为‘海东青’,顾名思义那鹰便是来自海上,与倭国人所用鱼鹰系出同源。虽然是女真与倭国的不同,驯鹰的口令本就异曲同工。”

    北王深深拜服。

    .

    目送鱼鹰

    振翅飞上天际,毫不犹疑,坚决朝东方飞去。山猫快慰之余,又是茫然,只盯着司夜染:“那么接下来呢,咱们就这么等着?是不是该设法也到龙宫去?”

    北王也有些按捺不住:“木嵘与在下私交莫逆,此番涉险,怕也是为了在下去的。都怪在下多耽搁了半个晚上,若是能早来一步,得与木嵘兄弟会和,他便不会这般去冒险了。”

    司夜染却只转眸淡淡望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木嵘是想救你,可是东海帮上下并非只有你一人。你是该救,那依旧留在龙宫的千千万万人更该救。他们不是单为了你而去涉险,是为了更多人。”

    北王面上狠狠一红,心悦而拜:“是在下狭隘了,多谢尊驾。”

    司夜染再缓缓瞭一眼山猫:“到时候会派你去,却不是眼下。否则就算你去了,也只是坏事的。”

    山猫登时回想起自己方才将北王身份脱口而出的傻样儿,窘得一脸通红:“可是难道就让我们大王这么孤身独闯龙潭了么?”

    司夜染便又凉凉盯他一眼:“谁说他自己去了?还有我家娘子!你这什么脑子,方才自己说过的话,这样快就忘了?!”

    .

    司夜染说完便转身出门。

    山猫惊得半天都没敢喘气儿,更没敢说话,看得他背影远去,才跟北王低声嘀咕:“我地个乖乖……王家,话说这位周公子究竟什么来头啊?不就是周灵安的外生子么,怎么这么大气派!瞧瞧您现在非但都听命于他,就连小的我——刚才好几回吓得膝盖一软,好悬没跪他眼前儿。”

    北王听了也只能微微叹息:“总之,咱们现下听命于他才是。”

    山猫是他的手下,却不是建文的旧人,是后来才入伙的普通渔民。于是对他猜测的周生的身份,他不敢有半点泄露。

    他惟愿,若这个周生真的是那个人……真的是那个人,在东海帮飘零海上数十年后,终于前来寻回他们,那就,真的,太好了。

    从此他们不用再当“孤儿”,不必再被混同为倭寇,不必再扮作倭国人的装束,不必再寄身松浦大名檐下,不必再朝暮忧思,不必再——与故国故土,骨肉分离。

    .

    司夜染匆匆而出,目光约略一扫,便身形飘忽,向站在角落处一个武士而去。

    片刻再出现,已穿上了那武士的衣装。压下帽檐,身形夹在慌乱成一团的人群里疾行,直奔大名府邸。

    出此大事,大名府邸尽数乱了,盘查便松。他寻机飘身而起,落于瓦檐。趁人不察,悄然掀去几排瓦片,潜身而入,藏在瓦片与房梁中间的空隙处,透过天棚,望向屋内的一群人。

    经过数个时辰的救治,松浦知田终于悠悠醒转,醒来便是急痛攻心,放声大哭。

    “晴枝儿,我的晴枝儿。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叫为父如何忍心;你叫我们松浦家,如何再寻一个你一般的继承人!”

    知田这一哭,一众女眷便更哭成一团。

    知田哀哀道:“都怪为父心软,使团出发前怎么就答应了你随着同行?为父明明知道,你说什么要去历练,实则就是为了菊池家的那个丫头去的。你只是为了去找回她,你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她!你便抛下了松浦家业,抛下了已经指婚给你的内亲王殿下,和将军家的小姐,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的傻孩子,你可曾想到,你一心一意去寻的那个人,却——那般残忍地,杀了你啊!”

    -

    【下午去更警察蜀黍~~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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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88乖,带你回家(上)

    一番哭罢,松浦知田推开身边扶持的侍从,笔直坐起:“此时还不是哭的时候,更不是病倒的时候!”他仰头向天:“我的晴枝儿,你不要走得远,你要亲眼看着,为父如何替你报仇雪恨!为父向你发誓,在此事上存过心、动过手的人,为父必定一个都不放过!”

    他先下令:“传令使团,务必给本主看好了菊池煮雪那个j婢,别让她得了机会自杀。要将她好好地给本主押回来,叫本主亲自处置!本主要亲手一刀一刀将她片成鱼生,一日一片供在晴枝灵前,依本主刀法,倒足够供奉十年!”

    一天一片,供奉十年,那便至少需要将煮雪片成三千六百片——也即是说,煮雪至少要受三千六百刀之苦。一旁众人听了,无不骇然。

    松浦知田却并无半点在乎,兀自道:“还有,要看死了菊池一山那老匹夫!亏本主一向那般信任他,叫他担任首席家老,参与我平户藩所有与军政要务,何曾想,他就是这么回报本主的!”

    “此时他女儿被擒,难保他不会寻机设法放跑了他女儿去!传令天龙寺船,倘若他有此半点迹象,格杀勿论!”

    房梁之上,司夜染微微眯了眯眼。

    松浦知田的决定,纵然狠戾,却并未叫他意外。他此来,也不是为了听这这个的。

    果然,松浦知田缓了口气,又幽幽道:“此事,绝非这么简单。菊池煮雪那丫头纵然向来桀骜不驯,可是她却还没这个胆子说杀就杀了晴枝,况且她下手的时机这样巧——她背后定然有人,她这么办必定有格外的企图,本主不会放过她父女,也绝不会放过她背后的那些人!”

    手下仅次于菊池一山的家老浅野便随声附和:“名主高见。此番晴枝少爷死在大明国土上,原本咱们还可借机向大明朝廷发难,将刺客身份推在大明身上……可是动手的却是菊池煮雪,是咱们倭国人,更是名主您家臣的女儿,咱们便只能哑巴吃黄连,自行南撤——此事,分明是有人计算好了的!”

    松浦知田缓缓眯起眼来:“晴枝死了,使团大乱;原本坐镇后方的菊池一山也被看押,便再也没办法主事。这样一来,使团只能自行上疏退回倭国来……大明朝廷乐得顺水推舟,节省大笔银两,又保全了他们皇上的声名;此外,使团无法北上,晴枝无法面见大明皇上,东海帮的秘密便能继续维系。”

    他眼珠一翻:“所以你们说,此事谁在背后策划?谁又受益良多?”

    浅野便也面色一阴:“如此说来,是有人既要维护大明朝廷,又要继续压住东海帮的秘密。”

    松浦知田磔磔而笑:“这般说便更明白了!——就是那个人!醣”

    松浦知田在急痛攻心之下,竟然还能这般思维清晰,并且直指答案……司夜染在房梁上,不由得眯了眯眼。

    一场更高级别的冲撞,已是箭在弦上。这一次将不止关于煮雪个人生死,更要牵系到东海帮安危,甚至——还有碍于大明的荣辱。

    梁上沉灰弥漫,呛入他鼻息。他肺腑中便是一阵涌动,险些咳出来。他勉力压住,壁虎一般紧紧贴在房梁上,悄然而退。

    .

    东海帮。

    南王听完兰芽的话,惊得向后倒退三步:“你说,你竟是谁?”

    虎子也如遭雷劈,震惊又担忧地望住兰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兰芽会这样揭开身份!

    兰芽自己倒是平静淡然,从腰里摸出皇上的御赐金牌:“没错,本公子便是大明皇上亲口御封的钦差!”

    南王仔细打量那金牌,眼风一扫,周遭便围拢来数十帮众,各撑刀剑,将兰芽和虎子团团围困当中!

    虎子急忙上前护住兰芽,目光周遭游.走,唯恐自己照顾不周,叫兰芽有失。

    兰芽倒是朗声而笑:“南王,又何必如此如临大敌?本钦差此来,只有我与木嵘大王两人。以南王眼力,当也看得出本公子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南王这般大费周章,没的倒显得南王和帮众兄弟们漏了怯。”

    兰芽伸手轻轻按住距离自己心口最近的一柄刀。

    虎子便一惊:“你小心!”

    兰芽手按住刀背,抬眼明净地凝望那持刀的汉子,平心静气道:“放下。”

    她身量小,年纪也小,浑身上下都还透着柔软气儿,却不知怎地,那汉子反倒只觉震摄,不由得随着她的手,缓缓放下刀去。

    兰芽便索性随着他的刀刃,一步一步坚定走向前去。挡住路的兵器都不由得一个一个放下,兰芽心平气和地穿过了刀枪剑戟,一路走到了南王眼前。

    南王颇有些尴尬,一边面颊神经质地抖,却强撑着笑起来:“好,好。果然是钦差,真有胆量!”

    说罢挥手,帮众纷纷收了兵器。

    南王上下打量兰芽:“只是不明白,大明朝廷如何沦落到要派你一个小娃娃来当钦差的地步。”

    东海帮上下都对大明朝廷多少含怨,于是闻言都纵声大笑。

    兰芽却妙

    目一转:“正好相反。皇上一向量才为用、量事为用,皇上此番派我来,便是圣断东海帮的事,由我这样一个小娃娃来做就够了。”

    “你!”南王面上陡然变色,帮众也都跟着又要拉兵器。

    兰芽反倒笑而拍掌,伸手指点他们这帮人:“瞧瞧,还不服气?我不过一句话你们这么一大帮叔叔伯伯就都拉刀的拉刀,抬枪的抬枪——我都说了我没有功夫,你们还这么虚张声势!”

    一帮大老爷们儿被兰芽给刺了个满面通红,俱都尴尬看向南王。

    南王便也是森森一笑:“也罢。虽则人小,胆子却大。我这东海帮,这多年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却还没有几个有你这小娃娃这么大的胆子!”

    南王说罢目光阴森又转向虎子去:“木嵘兄弟,轮到你来说说,你是怎么跟这大明的钦差混到一路去的?还是说,木嵘兄弟你原本就是朝廷派来的细作?!”

    一听此言,帮众们就又激动了,各自又要抄家伙——兰芽叹口气转过来,冲他们做了个鬼脸:“怎么又绷不住了。放下,放下,还没打起来呢,别着急群殴。”

    好好一派严肃气氛,被兰芽几次三番这么搅和,反倒成了一场滑稽戏一般。帮众便都将刀剑归鞘,彼此递个眼色,都暗暗决定下回不这么轻易拔出来了,省得又叫那小娃娃笑话。

    虎子却放松不下来,仰头望高台之上的南王:“若说细作,倒是南王你冤枉了属下。”

    他不在乎一己安危,他从不是胆小之人,可是此时保存下自己在东海帮中的身份,才有可能护住兰伢子。

    南王如何肯轻易相信?便一寒声:“那你究竟得与这位钦差相识?你还亲自将他带进龙宫来!”

    兰芽便咯咯一笑:“南王,你别为难他。这件事我来告诉你。”

    她扭头,盯着下面的帮众:“那里面我看着有几个人眼熟,都是从杭州府大牢里回来的兄弟吧?不如你们站出来说说,你们从前是怎么认识我的!”

    什么,除了木嵘大王之外,还另有人跟这钦差有旧交?这还了得!

    帮众们便又是一阵sao动。

    当中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略有身份,便上前一步:“禀南王,属下是认得这位钦差!”

    他的步子有些蹒跚,缘于腿脚有些跛。就连南王都赶紧说:“汪海,你在杭州府大牢里的伤还未调理好,怎么就急着出来站岗!”

    汪海抱拳:“无妨。在杭州府大牢里,已是耽误了太多年月,趁着还能为帮里尽一分力,属下便一天都不想耽误。”

    南王叹口气:“你又如何认得他?”

    汪海道:“那日大闹杭州府,救我们出来的除了木嵘大王和山猫,还有一位道长,一位小哥儿。咱们都亲眼瞧见了,如果不是这位小哥儿豁出自己这一身去控制住了杭州知府步云青,那咱们便定然无法顺利脱身……属下和木嵘大王,便也都是因此而结识这位小哥儿。”

    南王听了便一眯眼:“胡说!他既是钦差,又如何会制住杭州知府步云青,如何会救你们出来?”

    “就是啊!”

    帮众们也觉不合理,纷纷瞪向汪海。

    情势越发紧急,只有兰芽亮声一笑:“一帮蠢材!”

    -

    【稍后第二更~】

312.89乖,带你回家(中)

    兰芽和虎子不知道的是,南王在接见他们两个的时候,西王也正在接见松浦知田派来的使者。使者正是第二家老:浅野。

    多年结盟,松浦知田一脉对四海龙王的性子早就了若指掌。西王性子直,浅野便也不绕圈子。

    “不瞒王驾,本人今来是奉了名主之命,与贵帮协同一力,兵发大明的!”

    西王虽相对鲁直,却最知军事,便笑:“松浦大名这是怎么了,突然想干这以卵击石的事?平户藩只是倭国一隅,兵力和财力都极有限;就算再加上本帮,也根本就不是大明朝廷的对手。咱们平素不过是袭扰海滨,借以抢海出船罢了,也没想过要跟大明朝廷硬碰硬啊。”

    浅野冷笑:“可是东海帮却始终存着这份儿心,难道不是么?呙”

    西王眯起眼来。

    今儿松浦知田下了狠心,发了严令,叫浅野只许成功,若失败了就不必回去见他。浅野便也横下一条心来:“当着明人,便别说暗话。贵帮乃是大明建文旧部,数十年三代人躲避东海之上,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反.攻大明,东山再起?醣”

    “我平户藩主人给了你们容身之地,数十年来几代家主都与你们盟友相待,何尝没有过默契,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兵合一处,共图江山霸业,啊?怎地到了今日,贵帮反倒生了退缩之意?”

    西王也不傻,只回以淡淡一笑:“本王倒是好奇,一向做事审慎的松浦大名怎地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听闻今天平户藩一片大乱,仿佛是晴枝少爷在大明出了事。”

    浅野便也坦言相告:“正是如此!大明设计,害了少爷的性命,阻了我使团北上,叫我们如此空去一回,更丧失了名主的继承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能忍,就打得过么?”

    浅野这般揪着东海帮是建文旧部的身份来说事儿,西王便很有些不喜欢。原本他与南王便是一样的心思,不想再承认建文旧主,不想再去为了那越来越没有希望的所谓大业而送命。

    “你平户藩一共有多少人马粮草,就敢跟大明朝廷去对垒?更何况别忘了倭国国内此时正是战国纷争的时代,平户藩若发兵大明,倭国内其他的名主顷刻便会拍马而来,灭了平户藩!”

    浅野冷笑:“西王说的有理,可是西王却也太过轻视了我平户藩!眼前的情势,名主自然了然于心,所以发兵便自会有最合适的战术。”

    西王耸肩:“说来听听。”

    浅野捉过一张大明海线图来,“这多年来,咱们化整为零,不断沿着大明海防,从北到南一路刺探。何处防卫严谨、兵马精锐,何处守兵怠惰,疏于操练,咱们全都了然于心。”

    浅野手指在海线北方:“此处靠近大明京畿,守卫森严;此处驻防的军队又多年与北元作战,正是兵强马壮。再加上地势多为平原,适合大明军队整体作战;且此处有大明藩属国李朝,可从旁侧翼,夹击我方,故我方不容易讨得便宜去。”

    浅野说得这般通透,倒叫西王刮目相看,便不觉用了心:“那你们的意思是?”

    浅野将手挪到了江南。由东海一线,向西而去,横贯江南大地。

    “咱们,从此处动手!”

    浅野眼中精光连闪:“首先,大明优势在于兵多将广,而我方人员有限,且行船到大明,无法带去大量战马,只能徒步为战。这便占了劣势,须得从武器方面找补——我方便决定起用火器!”

    “大明骄傲,不屑购买和使用西洋火器;而我们不同,这么多年我双方合作,从广州市舶司等处购得大量火器,在倭国内部交战中大得优势,已是经验老道,于是此番动用便是!”

    浅野手指从大明南方划过:“而大明江南这片土地,山地丘陵比之北方更多,便更适合咱们的火器作战。火器自可以一当百,咱们就能弥合了劣势。”

    浅野缓缓抬头,目光深沉:“更何况,大明江南这片土地,本就是建文的大本营。朱棣的真正王国是在北方,江南至今依旧有世家豪门倾向于你们。到时候只需登高一呼,便是从者云集!”

    西王眯起眼睛:“如此说来,咱们倒果真有几分胜算?”

    浅野森然而笑:“何止几分胜算?只要我们双方通力合作,便至少有望拿下大明的半壁江山!虽然只得半壁,却比你这海岛,比我们平户藩,大了不知有多少倍!”

    .

    南王府里风云暗涌,偏只有最无力自保的兰芽,娇俏一声叱呵:“一帮蠢才!”

    帮众面面相觑,互相暗暗提醒:这回别拔刀!

    兰芽目光盈盈,点指众人:“你们想不明白,那便对了!这便是皇上与庶民的区别所在——你们当自己都能明白一国之君的心思?”

    众人被说得一怔,南王幽幽道:“你难道是说,你那样做,也是为了你们皇上?”

    兰芽便轻叹一口气:“自然。”

    南王咬牙:“细说!”

    兰芽也不

    客气,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台阶儿边上,一边侧对着南王,一边侧对着帮众们:“且听本钦差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这是什么节骨眼儿,她还有心情说故事?

    帮众们便又都有点要急,南王一声断喝:“听她讲!”

    兰芽便端正坐好,悄然叹了口气。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某年月日,曾有个人扮作说书先生,坐在一众听客面前,不计形象,口沫横飞……

    说故事,原来兴许真的是化解矛盾的最好办法:听得懂的,可听明白故事里的道理;不想听懂的,你便跟他打个哈哈儿,只说不过是故事,都是瞎编的,表也能化解了过去。

    南王见她走神,便沉声一喝:“还不讲?!”

    兰芽便回神,朝他抱歉地拱了拱手:“别急,现攒话本儿呢。”

    说罢就用她那金牌,朝桌子上一拍,权充惊堂木了——不过这也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贵重的惊堂木,黄金易得,钦差难求。

    “各位老少爷们儿们,今儿我就给大家讲一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下头有的已被玩儿傻了的帮众,一时气愤不过便喊起来:“呸!谁稀罕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兰芽回了个鬼脸:“这位爷们儿,你还别不当回事。本钦差可是钦差,身份经历原本都是绝密,此刻肯跟各位讲出来,还真是我抬举你们呢!”

    南王蹙眉:“听她讲!”

    兰芽盘起腿来,面上却渐渐敛了笑谑,一片静静的、淡淡的忧伤。

    “其实我小时候……脾气挺坏的。就跟眼前一样儿,我也挺能跟我爹顶撞的。虽然他年纪大,懂得比我多,又是我爹,我原本应该听他的;可是我就是这个脾气,他若说得不对了,或者我觉着他不讲理了,我就也不管我跟他的身份,便跟他顶,跟他辩,跟他吵……”

    “若是说急了,吵狠了,或者他也来了脾气,端出当爹的架子来训斥我……我就干脆跑出家门去,不理他了。”

    “开始刚离开家的时候,我满肚子都是对他的怨恨,我跟自己发誓,从此再也不回去了。不用再依靠他过活,也不用再看他的脸色。我觉着我有脑袋,有手,我能自己过活,我不会叫自己饿死。我甚至还能有一天出人头地,比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说到这里,兰芽使劲过了勾唇,眼里却止不住含满了泪。

    她抱歉地朝众人笑笑,使劲抹一把眼睛。

    先时帮众没拿她的故事当回事,可是都是人父、人子,自家也多多少少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便不由得产生共鸣,再喧哗,而是静静地听下去。

    “先时的光景还好过,不甚饿,也不太冷,晚上大不了找个山洞、神庙的一窝,也能熬过去。可是渐渐的,身上偷带出来的钱用光了,肚子里的‘存货’也都消化完了,晚上一个人在山洞里,开始觉得冷,觉得害怕。”

    兰芽抱紧膝盖,拢起小小肩膀,仿佛就在她故事里的模样。

    她努力地笑,去咬疼了唇:“然后就会开始——想家,想那个恨过骂过的那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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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再给大家加一更吧,大约两三点钟哦~~下午见~~~~~】

313.90乖,带你回家(下,答谢加更)

    讲着自己从前与爹的过往,便越觉得想念爹爹,想念从前那个可以恣意恩仇,可以毫不担心后果发脾气的年少时代。只可惜,此时这般讲着那段过往的时候,爹却已经不在,而那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代也早已一去不再回来呙。

    兰芽又用袖子挡着,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每当这个时候,便也仿佛心有灵犀,家里便也必定派出个人出来找。正在最冷最饿最害怕的时候儿,那个人正好就正好出现在眼前,或者是带来大包好吃的,或者是送来最暖和的衣裳和被子,然后坐下来陪着我,然后就觉得那什么墨黑的夜色啊,山林里瘆人的叫声啊,就都不害怕了。”

    “这个人,却还一般都是家里最最小的角色。不是至亲的兄长,甚至不是管家,而顶多就是个书童。可是——他却不是家里其他人的书童,而恰恰就是我爹的书童……这般不动声色之下,其实是他老人家别扭的示好,他不想让我觉得他是在道歉,可是他却还要让我明白,这是他在寻找我……”

    “我真是他的亲生骨肉,我也跟他一样别扭,我也跟他一样拉不下脸来。于是我故意继续绷着,吃完了穿暖了,还继续撑着傲气儿大声地说:‘小爷才不回去!’那书童没办法,便只好低声下气来求,叫我有个台阶儿下,半推半就地就跟他回去了;进门儿的时候还非得扯着脖子大声解释一句:‘可不是我要回来的,是爹的书童非求我回来的。我可不是愿意回来,我是不忍心叫人家跟着为难!’”

    她说到这里傻气地笑了笑:“……当然,那书童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有时候儿,我要是闹得狠了,怎么也不给那书童面子;那家伙也会跟我针尖对麦芒,发了蛮劲,直接将我扛起来就走。这时候我要是回了家,进了门儿,就正好顺势大骂,说‘内个谁,你看你调.教出来的强盗书童,真是仆随主样儿!’虽然是骂了,我爹出来也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可是一看我在书童肩膀上那惨样儿,便忘了要跟我计较,过来只检查我哪儿磕着摔着没有……”

    兰芽是动了真情,讲着最最真实的过往,于是那些站在下头还有所怀疑的帮众里,便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眶。

    兰芽那一双红成了桃儿的眼睛,便也怎么都藏不住,索性都露在大家眼前儿。

    “这就是父子天成的感情。不论曾怎么打,怎么闹,终究血脉相连,砸断了骨头连着筋。”

    虎子便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爹,双拳攥紧,死死忍住眼泪。

    南王也是人子,也想起父亲为了东海帮呕心沥血的过往……只是,他心头的防备却未尽去,他便陡然一喝:“讲了这么多,你究竟想说什么?醣”

    兰芽便深吸一口气,正色凝望众人。

    “实则,南王、各位,乃至整个东海帮,何尝不是故事里的我?曾因某事,跟我们的故国大明积了怨,生了仇,便索性跺脚离家而出,远远地躲进东海深处。跺脚发誓,说再也不叫你找到我,而我也永生永世再不回去。”

    “我知道你么都有自己的道理,我也相信是大明朝廷先亏欠了你们,你们或者是走投无路,或者是心臆难纾,才会不得已之下出走。”

    “这么多年,你们背井离乡,孤悬海外,穿着倭国人的衣裳,做着倭国大名的走狗,被大明百姓痛斥为‘倭寇’……你们难道还没够么?你们难道不想念自己的故国乡土,不想念大明的衣冠,不想到祖坟前去拜祭,不想将来百年后黄泉路上找不见回家的路么?”

    兰芽叹了口气:“我明白,你们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总堵着这口气,总暗地里对对自己说,非得是爹来寻我,否则我至死都不回去。错的是爹,不是我的错——或者也要跟我一样,总得见到爹派来的那个书童了,才能个自己寻到台阶儿下。”

    “——那么好,我来了。我虽是个娃娃,没各位叔叔伯伯经多识广;更没各位的勇猛。大家便也只将我当成个大明朝廷里最人微言轻的书童好了——我来寻你们了,我来带你们,回家。”

    “如果你们还怀疑爹的诚意,怀疑朝廷和皇上依旧不依不饶,便想想咱们前头讲到的,我曾亲自手执匕首威胁过杭州知府步云青,亲自设法协助各位逃出大牢来——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我之所以敢这么做,何尝不代表着朝廷和皇上不同样也是这个意思?这就是别扭的爹,这就是爹在用曲折的法子在告诉你们——回来吧,咱们不打也不闹了,好不?”

    .

    听到此处,所有人都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可是此时才猛醒却也晚了,方才已经动了情、落了泪,点过头,产生过了共鸣!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如何能抹杀?

    南王便一声厉喝:“够了,别再说了!”

    兰芽苦笑摊手:“南王,瞧你,怎么又如方才一般,这般如临大敌了?不管我说的对错,难道南王和各位老少爷们儿都不敢听我说完么?倘若我真的说错了,到时候你们要杀要剐,我还不是任由你们宰割?”

    兰芽站起身来,走到南王眼

    前儿。她的个子都不及南王肩头,可是气势上却丝毫不逊。

    “南王阁下,实则你也早既动了这份儿心——不想再被过去纠缠,不想再重复前人的旧路,可是你的意见却遭到了东王和北王的反对,所以四王之间才会起了纷争,对不对?”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哗:“什么?四王起了什么纷争?”

    南王咬牙警告:“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兰芽高高仰头:“四海龙王本该四位一体,可是此时北王何在?东王又何在?南王敢将那二位请出来,与我当庭对质么?”

    南王登时满面狰狞:“你找死!”

    兰芽也不示弱,淡淡冷笑:“南王不必凶,你的处境我也多少能猜到。若不走前人的老路,此时摆在你眼前也只剩下两条路——或者彻底融入倭国,背根忘祖;或者重返大明,投奔朝廷。我现下已经将大明朝廷的诚意摆在你眼前,我劝你若明智,便跟我回家!”

    此时,西王已经与浅野谈完,一脸苍白走了进来。

    南王一见便寒声道:“来呀,先将他们二人给我押了下去!”

    虎子便要反抗,兰芽忙走上前去按住虎子的手:“别忘了他们都是你曾称兄道弟过的,别动手!”

    帮众呼啦便围拢了上来,虎子空有一身气力,却又是护不住兰芽,便一双眸子猛地充血。

    兰芽却摇头微笑:“别急。信我。”

    .

    兰芽和虎子被带下去,南王便凝着西王的面色,“有什么要紧的?”

    西王声线都有些抖:“是松浦知田想要对大明用兵了。邀请咱们,兵合一处!”

    “什么?”南王也是一惊。

    没错,正如那小钦差说的,他们从小到大的的确确是被仇恨灌溉长大的。他们从记事的第一天起,便被灌输对大明现任朝廷的仇恨,每日都要发誓定要杀回大明去,重夺回江山,复归建文正朔。

    可是当真听见倭国人说要发兵打到大明去……这颗心便当真只觉怪怪的。

    西王拿不定主意,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便问:“哥哥,你倒是给个话儿啊!”

    南王垂下首去:“你说,如果一个孩子跟爹吵了嘴,负气出走。半路正巧遇见了爹的仇家,那仇家暂时收留了那孩子,给他吃给他穿,然后有一天将有一把刀塞进那孩子掌心去,叫他回去杀了他爹……你说那孩子,应该怎么做?”

    南王一向深沉莫测,并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这会儿却突然这样……西王便瞠目:“哥哥,你今儿怎么想起来要给我讲故事?”

    南王也仿佛如梦方醒,盯着西王的眼睛,颇有些尴尬。

    “呃,方才听那小钦差讲故事……”

    西王便一瞪眼:“什么?小钦差?!哪儿来的钦差?”

    南王缓缓凝眸:“……大明。来招安的。”

    西王先是一愣,随后一急:“那还不赶紧杀了他们!若知道咱们私下跟大明钦差交结,松浦知田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南王一眯眼:“你原来有这么忌惮松浦知田?别忘了,咱们从来就不是他的麾下!”

    西王搓手:“就算不是因为松浦知田,那咱们也该杀了他们!——他们,毕竟跟咱们有仇!”

    南王便闭上眼,摇了摇头:“你又将自己归于建文旧部里去了——你忘了,咱们兄弟原本说好了,咱们不再要那个身份,只想给帮众给咱们自己的子孙后代谋一个活路?”

    西王便也愣住,左右寻思了半晌,才怯怯道:“难不成,哥哥你,已活了心?”

    .

    兰芽和虎子被关入牢房。看守卫走开,虎子才低低质问:“兰伢子你疯了?你竟然敢掀开身份,来招安!原来你一路沉思,不答应直接说是周生的娘子,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办!”

    兰芽耸耸肩:“再不敢,反正也说完了。”她从他眨眼,“咱们也还活着,没受刑也没死不是?”

    虎子便更是心下揪紧:“你还说!此时情形,若是他们给你用刑,或者想要加害于你,我竟都无法救你!”

    兰芽明白,虎子的恐惧不是源于他自己,而都是为了她。

    她便笑,目光晶亮:“你救不了我,那就换过来,换我救你。傻瓜虎子,不是非要有一身功夫,才能克敌制胜。”

    虎子叹口气:“你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也明白。只是不敢托底。”

    兰芽摊摊手:“那便权当赌一次喽。不赌,怎么就知道一定赢不了?说不定咱们真的能满盘大胜,到时候就可不伤一条人命,不欠一笔血债,安安全全将他们都带回大明了。”

    司夜染的面容隐隐在她眼前浮现,她便一笑:“那该,多好。”

    她知道东海帮还藏着许多的秘密,她也想知道东海帮究竟是不是建文余部——由此便可推知司夜染有可能的身份……

    可是若将一切都说破,到时便难

    免一场血战。东海帮上下哪个死了,怕也是从大人心头剜肉……她舍不得。

    于是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想到自己手上唯有一张能超得过大人去的牌——便是这个钦差的身份。于是她便装聋作哑,不追究东海帮究竟是什么背景,只将他们统统当作“负气出走”的孩子,带回家安顿好。

    所谓钦差,身负皇命,可先斩后奏。就算皇上也许没有此本意,她也依旧可以仗着这个身份先救了人再说……就算来日回京,皇上会追究,那她能用自己这一条欺君罔上的大罪,救下东海帮这么多人,便也赚了。

    .

    石壁窗外,忽地一声清亮鹰啸。虎子闻声而起,嘬唇而唤。

    一只羽毛天青的鹰儿,扑棱棱停在虎子伸出窗棂的手臂之上。

    虎子取下蜡封字条,看了便是一怔:“松浦晴枝死了,菊池煮雪下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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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91这已是存亡之秋

    兰芽狠狠一怔:“那煮雪现在处境如何?还有花怜呢?”

    虎子依着字条内容作答。却只说煮雪被生擒,并未提到花怜。

    兰芽便轻舒一口气:“如此,花怜兴许没事。”转头惆怅望向天空:“只可怜了煮雪。我真想能到她身边去,递给她一把刀。”

    虎子有些意外:“你不想救她?”

    兰芽转眼静静凝视虎子:“救她,才是害她。她此时此刻,活着比死了更痛苦。醣”

    同样是深爱的人,却是最恨的人,是要亲手杀死的人……煮雪的挣扎,煮雪的痛,也许只有她最懂。

    呙.

    浅野回了平户藩,将面见西王的事向松浦知田禀明。

    松浦知田并未意外,森冷一笑:“我就知道,这东海帮是指望不上的。不过养兵千日,该用兵时他们却让我无兵可用,那我也绝不会饶了他们!”

    深深的恨,流淌在松浦知田的血管里,他一扫前日虚弱,满面堆起阴狠。

    “倘若东海帮最终不肯就范,你遵我令去办两件事。“

    “其一,派出乱波,直捣大明;”

    ”其二,将东海帮的真实身份告知大明杭州镇守太监怀贤!”

    “既然不甘心为我所用,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便别怪我斩草除根!——顺带着,就连这些年来咱们所掌握的东海号与东海帮的勾连,一并都交给怀贤好了。那位一直隐身幕后的司太监,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

    晚饭时分,东海帮倒还客气,送来了好酒好菜。

    那负责看守的正是汪海。汪海将酒菜送进牢房来,亲自给你兰芽满上,口称“恩公”。兰芽盯着他的眼睛,瞧见他微微朝她眨了眨眼。

    兰芽便来者不拒,抓过酒菜就吃喝。虎子看得心惊肉跳,急忙拦住,低声道:“你倒不怕他们在这酒菜里做手脚?”

    兰芽笑吟吟:“怕什么。反正咱们已经是瓮里的蛤蟆,跑也跑不出去。索性吃饱喝足,就算死也得当个饱死鬼。”

    兰芽越这么说,虎子心下便越难过:“你别这么说!谁说咱们就跑不出去,谁说我就会瞧着你出事?”

    兰芽吐了吐舌,给他也满上一杯酒,不管他抗拒,就直接给他灌进去。虎子没做防备,呛得一顿咳嗽。

    几杯酒下肚,倒也都放松下来,没先前那么紧张了。

    虎子靠着石壁,眯起醉眼凝望兰芽娇俏容颜:“兰伢子,这酒怎么这么烈啊?我刚喝了这几杯,怎么就觉着要醉了?”

    “是呀。”兰芽悄然吐了吐舌头:“我也快醉了呢。醉了酒睡觉,醒来天就亮了,多好。”

    虎子打了个酒嗝:“兰伢子你别冲我这么笑。你一这么笑,我就心里打鼓,就好像——又是你要作弄我了。”

    兰芽厚厚两声,低垂下头,没否认。

    虎子眼皮越发打架,他索性闭上眼睛嘀咕:“哎,你说周生现在好歹也该猜到咱们来龙宫了吧?你说,他会不会设法救咱们呢?”

    最后几个音一个比一个低,说到最后,已是倒在了草褥子上。

    兰芽听他提周生,略略惆怅片刻,然后麻利起身,走到身边来喊几声:“虎子?虎子?你真睡着啦?”

    虎子没有应声,兰芽这才走到牢栏旁,轻轻咳嗽了声。

    汪海幽灵一样地出现,默声望了一眼躺倒了的虎子。兰芽伸出舌头,手指横伸,然后笑了笑。

    汪海这才长舒口气,小心打开铁链,没发出动静,然后将兰芽带出来。

    兰芽可懂规矩了,自己还扯下一截布条儿来,想蒙上自己的眼睛,还叫汪海帮她在脑袋后面系扣。汪海轻叹一声,却将布条抽下来还给她,摇了摇头。

    兰芽便嫣然一笑,稳稳当当朝前走。

    夜色深了,此处孤岛,灯火能灭的都灭了。兰芽大致明白,这是要在海中心儿里保持神秘,若有敌人来夜袭,方不能凭借灯光来找到龙宫的方向。

    几乎没有灯光的小岛,四周只有海天幽蓝,涛声飒飒。很清静,却也——无尽地孤独。

    兰芽忍不住想,东海帮最初的那些人,仓惶之下逃到这个海岛上时,面对对于未来的无法预测,面对身侧随时能到的生存危机,他们在这一片夜色里,只听着涛声飒飒,那一刻他们该有多害怕,多绝望?

    兰芽叹口气便坚定朝前走。汪海跟在后面,倒忍不住唤停:“恩公,你这般笃定朝前走,难不成竟知道在下要带你去何处?”

    兰芽点头:“我猜的。是东王要见我。”

    汪海面上便一片肃然,忍不住朝兰芽躬身施了一礼。

    夜黑风高,汪海将兰芽带到一处隐蔽的礁石洞。里面一位干瘦的老者,蜷缩在山洞一角,听见动静,忙站起身来。

    兰芽忙走上前扶住老者手肘:“您,便是东王阁下吧?”

    东王一笑点头:“钦差不必客气,

    此处简陋,只敢情钦差在礁石上一坐。”

    “没事儿。”

    兰芽自在坐下来,汪海则自动立在山洞门口。原本白天看着还有点跛的腿脚,这一路上来竟也不跛了。兰芽便看懂了,微微一笑。

    “不瞒东王,实则晚辈白天跟汪海大哥他们讲过的我小时候的故事,都不是假的。我小时候没少了钻山洞,蹲破庙,所以这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兰芽故意说“给汪海大哥他们讲过的”,而不说是“给南王讲过的”,这当中的细微差别,便叫东王会心一笑。

    “难得钦差这样小的年纪,便这等聪慧。钦差猜得不错,老夫今晚暗见钦差,就是为了钦差白日间所说的那番话——而那番话,也正是汪海禀报给老夫的。”

    东王沉吟道:“倒不知钦差是如何猜到,汪海是老夫的人?”

    兰芽摊手:“来龙宫前,晚辈也曾打听过四海龙王的底细。四位中有三位都是后起之秀,只有东王您年事已高。而汪海大哥年过不惑,老成持重,怎么看与南王也不是同路人,于是晚辈便大胆猜测汪海大哥依旧终于东王您。”

    “况且杭州府大牢里关押的,都是东海帮的骨干,且已关押多年。所以不难想见,汪海大哥从前也是东王您一手提拔,而南王和西王是近年才与东王您分庭抗礼的。”

    “还有一点:晚辈在大厅里斗胆直言四海龙王之间有纷争,挑衅南王要南王将东王和北王请出来一见——彼时汪海大哥虽极力隐忍,可是目光里却也透出了愤怒。于是晚辈便基本确定汪海大哥的身份。”

    东王一双枯眼里精光一闪:“可是他却给木嵘下了药,你不担心他害木嵘和你?”

    兰芽摇头:“既然确认汪海大哥身份,便明白是东王想要私下见我。木嵘大王若跟着来,多有不便。汪海大哥用药迷晕他,不存恶意。”

    东王这才一笑,垂下头去:“那钦差可明白老夫今晚为何要见你?”

    东王已年过古稀,身子骨羸弱。夜里海风刺骨,老人家瑟瑟发抖。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冒险前来见她……兰芽心下一热,伸手扶住老人手肘:“老人家,可是——存亡之秋?”

    .

    东王枯竭的眼底,忽地涌起一片滚烫。他深深凝望兰芽,喃喃道:“有那么一瞬,老夫几乎以为你就是——就是那个孩子。”

    兰芽心下又是一跳,便垂下头去:“老人家……我虽然不是你盼望的那个人,可是——说不定我真的与他颇有渊源,甚至可以说,就是他派我来的。”

    东王眼中又是一片璀璨:“当真?”

    兰芽只含笑:“老人家,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尽我全力。”

    可是东王却还是看出了兰芽的故意闪避,她始终未曾明确地说出那个人,这便叫东王依旧心有防备。他便抽回手臂,眼底的光芒也归于平静,缓缓道:“不知钦差如何打算,能否见告?”

    兰芽便不敢怠慢,郑重道:“不瞒老人家,晚辈业已收到消息,松浦知田的继承人松浦知田死了——动手的,是煮雪。如此一来使团必定大乱,只能北上,撤回倭国来。如此一来松浦知田的一场算盘全都落空:不但从大明分文未得,还失去了儿子。松浦知田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展开报复。”

    兰芽静静抬眸:“东海帮极有可能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所以晚辈才说,存亡之秋。”

    -

    【稍后第二更】

315.92如何能再忍耐

    这个夜晚,东海帮注定不可能平静。

    大明和松浦知田,两方同时派来使节,东海帮究竟该倒向哪一方?

    若答应了松浦知田,合兵一处攻打大明……只是自己的良心无法接受,更无法去面见列祖列宗;可是倘若接受大明招安,那松浦知田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南王和西王连夜讨论,渐渐也起了争执。

    西王一向听南王的,可是今晚却忍不住冷笑:“哥哥,从你忽然给我讲故事开始,我就应该知道,你怕是中了那小钦差的毒了!你是想接受大明朝廷招安,你是想返回大明,你直说好了!”

    南王目色阴沉:“有何不可?醣”

    “有何不可?!”西王崩溃大笑:“哥哥你心里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否则你现下何必如此犹豫?——没错,咱们原本就是大明子民,在大明和倭国之间,咱们必然心向大明,可是咱们却不是现在这个皇上的臣子啊!倘若咱们回去,还不用上岸,便得被朝廷鹰犬血洗于海岸之上!”

    “这么多年了,大明朝廷闭关锁国,防备的还不就是咱们!只要咱们呆在海上,受着倭国大名的保护,那大明朝廷就拿咱们没办法!”

    “可是倘若咱们自己送上门去,回到大明国境,你以为大明朝廷会放过咱们吗?到时候咱们的妻儿家人,就又得如靖难之役时一样,全都被残忍屠戮!哥哥,咱们若接受招安,那便是回去送死啊,我的哥哥!”

    南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紧闭双眼。

    “可是倘若彻底背弃大明,彻底投入松浦知田麾下,首当其冲,咱们就得与他们合兵攻打大明!兄弟,若此事一开,咱们便将永生永世都被钉在耻辱柱上,再不得超生了啊。”

    西王倒是狠狠冷哼:“哥哥何必这样为难?大明虽然是大明,却不是咱们东海帮奉保的那个大明!反正东海帮从前也想过打回去,此番就算与松浦知田合兵一处,又有何不可!”

    “倘若哥哥死活绕不开这个死结去,兄弟我也并非没有办法!”希望凑近南王,压低声音:“大不了待得用兵事成,兄弟我倒戈挥刀斩向松浦手下就是。到时候咱们占据大明江南天地,总比苦守这小小孤岛来得痛快!”

    南王却还是犹豫:“依咱们目下的兵力,想要跟大明军队抗衡,依旧还是以卵击石。”

    南王沉默下去,良久才道:“其实,未尝没有第三条路。兄弟,难道你忘了你我曾经说过的?”

    西王便一眯眼:“哥哥是说,干脆参与倭国战国之乱,咱们趁机扫荡各地大名,趁机占而为王?”

    .

    倭国使团放弃北上,自请退去的消息传到京师,林展培、秦直碧等一众士子登时一片欢呼!

    冷静下来林展培却握着秦直碧的手道:“白圭,我等没有资格这般欢呼。此事根本就不是我等的功劳。若不是使团内讧,咱们的上书根本被礼部尚书邹凯弃若敝屣!礼部乃是科举主管司部,竟由这样的人为首,我等如何还敢参加考试?”

    秦直碧早已平静下来,只静静望林展培的眼睛:“林兄说,咱们该如何做?”

    林展培道:“既然咱们已经闹起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朝廷再上奏疏,联名弹劾邹凯!”

    小窈在旁听见便急了,上前分开二人:“林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公子是来应考的,是来中状元的。已经闹到如此,若是针对倭国使团倒还罢了,此时怎敢针对司部大员!”

    秦直碧却只淡淡道:“你别插嘴。”

    小窈知道自己目下书童的身份,却也不肯退让,“公子,别做傻事!”

    秦直碧抬眼冲陈桐倚道:“这书童是你雇的,你带她出去。”

    陈桐倚瞪了瞪眼睛,无言以对。从青州出来,小窈扮成书童跟着,秦直碧其实是被蒙在鼓里——是陈桐倚帮小窈遮掩的,说是从半路雇的书童。陈桐倚只好拖住小窈手臂,连哄带劝将小窈带了出去。

    秦直碧这才宁静抬眸:“林兄,明人不说暗话,小弟只跟林兄问一个人:林兄可识得灵济宫兰公子?”

    林展培一怔,颇为沉吟,良久才道:“认得。”

    秦直碧便一改面上肃然,垂首羞涩一笑:“若是她的缘故,那小弟便都听从林兄安排就是。”

    秦直碧不知道的是,待得办完了事,林展培从他房中出去,却立在廊檐下,蹙眉半晌。

    林展培也在细细思量,他跟兰公子,究竟算不算旧相识呢?

    .

    目下情势容不得林展培多想,他借兰公子的名义说服了秦白圭,接下来他还得继续利用兰公子的名头,去见另外一个人。

    士子联名上书,走正常司部的途径已经注定走不通。依此时朝廷办事的规矩,只得再直接去打内阁的主意。于是林展培带着秦直碧亲笔起草的奏疏,前来拜会贾鲁。

    一听是兰公子故人前来拜访,贾鲁一跃而起,说快请进。进屋见是个士子,听林展培将事情

    首尾说完,贾鲁坐下来细细思量。

    这些日子兰芽不在京师,紫府和灵济宫联手查周灵安的案子又不让他顺天府插手,他已经闲得快要长毛了。这些日子京师好不容易由这些士子们闹出些动静,他以为终于有的玩儿了,可结果被邹凯不咸不淡就给压下去了。

    今儿这事儿竟然直接找到他门上来,而且还是受兰公子所托——他便忍不住心有所动。

    只是为难在,他得回去求万安那老东西。

    他没管那老东西叫过爹,也从未求过那老东西什么事儿。今儿若为这么一件事开了口,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

    他便问:“我只是没明白,兰公子既然不在京师,缘何会叫你来找本官?她素来是周全的人,如何不明白此事就算办得好,也是一场麻烦。”

    林展培不急不忙:“大人说得对。此事兴许有百害而无一利……”

    贾鲁摇摇头:“也不见得。至少还是有一利的。”他便指了指手中的奏疏:“这文章写得可真好,这人当真是有才。”抬眼朝林展培望来:“你写的?”

    林展培起身施礼:“自然不是草民。大人既看出这文章好,又如何看不懂兰公子的心?”

    贾鲁便一怔,缓缓点头:“我知道了。这倒的确像是她一向做事的法子。好,这奏疏留下,我设法就是。”

    .

    倭国使团撤回天龙寺船,煮雪也被押回其上。

    因担心天气炎热,松浦晴枝的尸首不好保存,于是不敢多做耽搁,只停顿一.夜,次日天亮便将起锚回国。

    赵玄将此消息禀报给息风。

    息风只淡淡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是赵玄却立在原地不肯离去。希望抬眸看他:“还有事?”

    赵玄便豁出去:“不是属下有事,而是属下担心将军有事!”

    “你胡说什么?”息风拿出将军威严,厉声道:“还不下去!”

    赵玄脖筋直蹦:“属下跟随将军多年,多少也能看懂将军面上神色!将军今晚必定有事,就不必瞒着属下了!不管何事,将军只管吩咐属下去做就是!”

    息风大怒,再厉声断喝:“退下!”

    赵玄反正豁出去了,便也跟息风对着喊:“将军杀了属下吧!只是,属下必须得将话说完——自从那晚,就是倭国使团北上之前那晚,属下向将军禀报,说在岸上看见了仿佛是煮雪姑娘,将军易装跟去,待得再回来,却仿佛,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而今天将军的不对劲,也正是因倭国使团撤回天龙寺船而起——属下便忍不住猜,将军是否想要去救出煮雪姑娘?”

    息风狠狠盯着赵玄,喉头蓦然一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松浦晴枝的死讯早就传来,听见煮雪被活捉,他的一颗心便仿佛被活活剜了出来。

    那夜山间的种种,彼时煮雪孤单离去的背景——这些天来都一直在折磨着他,叫他无法思考,无法入睡。

    从前倒也不觉得,只当煮雪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他对她的情分也只如对藏花一般无二。可是那晚过后,他才惊觉,一切忽然之间早已变了模样。

    这些日子来他都拼命忍住了,没有于当晚便执刀北上,于途中救出煮雪——可是今晚,她就近在咫尺,就在所隔不远的天龙寺船上……倭国人都是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煮雪落在他们手上必定受尽百般痛楚——这叫他如何能再忍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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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93不要救我(3月14日更1)

    息风虽然强自忍耐,可是他神色上的痛楚却也都被赵玄看见。赵玄沉声道:“将军下令吧,咱们一起杀奔天龙寺船,救出煮雪姑娘来!”

    息风紧咬牙关,却还是摇头:“赵玄,本将再说一遍:退下!此事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自管给我看守好官船,不要让倭国使团和杭州镇守知道咱们的身份。”

    “为什么啊?将军,这是在咱们大明国土上,咱们为什么不能冲上去,为什么不能直接救出煮雪姑娘?”

    “废物!”息风冷冷斥责:“现下万万不能叫倭国知道煮雪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一定会借此向我大明朝廷发难。况且,更不能叫朝廷的人,知道煮雪是大人的人……此中关系利害,你难道不明白!呙”

    赵玄忍不住颤抖:“难道,那真的要咱们眼睁睁看着煮雪姑娘就从咱们眼皮底下被倭国人带走?”

    息风垂下眸去:“所以此事绝不可兴师动众,若去,也只有我一个人去。”

    赵玄还想争辩,息风虎目怒睁:“还不遵令?赵玄,若你真想帮忙,就去帮本将请一个人来。”

    赵玄立时问:“请谁?醣”

    .

    一个时辰后,天龙寺船上的正印使节百丈禅师接到禀报,说杭州清泉寺的住持了一禅师前来拜望。

    出于礼节,倭国使团刚到达杭州时,百丈禅师先上岸,逐一拜会过杭州本地的高僧。了一禅师更是他首先便去拜望的。而此番他们就要起锚回国,了一禅师亲自来送行,便也是还了他一个情,于是他赶紧吩咐有请。

    了一禅师年事已高,于是随行还跟来一个徒弟。

    .

    因次日天亮天龙寺船就要起锚返航,这个晚上船上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看守煮雪的人依旧警醒,只是也不得不偶尔分神,整顿自己的行李。

    煮雪被倒吊在舱顶,口中勒着衔枚,以防止她咬舌自尽。

    此时却来了两个和尚。引路的是百丈禅师的徒弟,后面跟随的却是面生。那看守便上前拦住。

    百丈禅师的徒弟便介绍道:“这位是来自大明清泉寺的僧人。巧的很,咱们倭国有清泉寺,杭州也有个清泉寺,所以煮雪小姐母亲的灵位便被尊奉在本地清泉寺中。此番小姐要跟我们一同归国,清泉寺便派人来送还灵位。”

    此时天龙寺船上,松浦晴枝死了,菊池一山被看押起来,全船上下便只能由百丈禅师做主。此时来的既然是百丈禅师的徒弟亲自引来的人,守卫便自然放行。

    “师兄请与小姐长话短说,小僧在门外等候。”

    百丈禅师的徒弟说完便推到门外,拉上了门。跟随了一禅师而来的那个徒弟便走近煮雪。

    摘下僧帽,缓缓抬眼,正是息风!

    .

    息风此前思来想去,强攻不可,倭国恐借题发挥,诬赖大明朝廷;涉水攀船,此时天龙寺船上灯火亮如白昼,便难保不被发现。最终息风才灵机一动,想及倭国使团的特殊人员构成——内里有地位的颇有几位僧人,这才想到这个法子。

    僧人上船,往往不会有人多加怀疑。

    .

    “唔,唔唔!”

    煮雪一看是息风,却并无半点喜色,反倒圆睁双眼,在半空中挣扎摇摆起来,却是——拼尽全力地摇头。

    息风手中刀已出鞘,柳叶一般狭窄锋利的刀刃,在夜色里闪出潋滟寒光。

    息风眯起眼来望煮雪。

    煮雪努力平静下来,也望紧息风的眼睛,用力地再摇头。

    她为何这样做,他都懂;可是也唯因他都懂,于是他才更觉心痛!

    她是不想连累他,不想连累大人,不想连累大明朝廷,所以她才拒绝他救她。

    又或者,她杀了松浦晴枝之后,为了那个人,她竟然已经死意已决,根本就没有想继续独活下来。

    也就是说,无论于公于私,她都决定牺牲了她自己,她都决定了——推开他。

    可是他如何能答应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从他眼前消失,就这么回到倭国去送死?!

    ——在,他与她经历过那个晚上之后!

    息风咬牙,挥动掌心薄刃,便要将煮雪解救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煮雪紧盯住息风的反应,抢先一步嘶吼起来——她口中虽然含着衔枚,发不出确切的声音,可是从咽喉嘶吼而出的嗓音,还是能冲口而出!

    门外的守卫和百丈禅师的徒弟便都被惊动,呼啦推门冲了进来,惊愕望住他们两个,“发生什么事?”

    息风急忙将薄刃收归掌心,绝望地去望煮雪的眼睛。

    煮雪凝望住他,眼中泪光隐隐一闪,便毅然抬头冲着守卫和倭僧,用力摇头晃身,口中呜咽不止。

    那守卫职责在身,不敢怠慢,忙上前一步逼住息风,厉声问:“到底怎么了?”

    息风心已成灰,不屑作答。守卫便上前一把

    扯开煮雪口中的衔枚:“你来说!”

    自从杀了松浦晴枝那晚,口中便被塞入衔枚,连死的机会都被剥夺。此时唇舌骤然得了自由,煮雪努力鼓动,却只觉麻木僵硬,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她努力活动了半晌,才冷笑一声抬眼来看息风:“师父请回吧,我绝不会原谅你们的!”

    再转眸望向那倭僧和守卫:“我将我娘的衣冠冢埋在倭国的清泉寺,恰好因杭州也有清泉寺,所以我才将我娘的灵位寄托在他们处。使了不少银子,添了许多香油,还点了海灯……谁料想,他们竟将我娘灵位损坏了,我不会原谅他们!”

    守卫狐疑地盯住息风:“真——的?”

    息风心下疯狂翻涌。煮雪此时被吊在半空,衣裙纵然华贵,却狼狈不堪。上头星星点点积满了陈旧的血痕,而她的发髻也早已散乱不堪。息风明白,她必定是还穿着动手杀人那晚的衣裳——而她面上身上,更有颜色更新一些的血痕,那便自然是她自己的……

    从那晚到此时,她定然说不清受过了多少苦楚。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被她明白坚定地一径推开!

    她不用他救,就仿佛她的决定仿佛从来都与他无关——她将身子给了他,不用他同意,她自己径自就做了决定;她想死,她想用自己的性命免去大明朝廷和大人的牵连,她还是自己就决定了,不用他管!

    他得了她的身子,却原来距离她还是那样地远。或者说——更远了。

    这一刻,无尽的痛楚几乎要绞碎了他的心。他真的就想放下一切,只遵从自己的心,豁出一切去大闹这天龙寺船,快意挥刀,带她远去!

    .

    息风眼中平静里蕴含的风暴,全都看在煮雪眼里,她不敢再怠慢,便朝那守卫嘶声喊道:“叫他走,让他滚!别再出现在我眼前,立时将他赶下船去!”

    她盯着那守卫,坚定地一字一字道:“……否则,我现在就咬舌自尽!”

    那守卫一惊,急忙扑上来。可是却快不过她的贝齿,她当着息风的面,高昂下颌,狠狠朝自己的舌尖咬了下去——一线血红便顺着她唇角蓦地淌下来。

    守卫慌了,后悔自己方才竟然摘掉她口中衔枚。息风更是大惊,不顾一切飞身而起,伸手一把捏住煮雪的下颌。

    他痛,痛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盯着她,已然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向她摇头,再摇头。

    目光由之前的绝望,愤懑,渐渐变柔变软,变成——哀求。

    求你别死……求你,珍惜你自己。

    哪怕是,为了我……

    .

    息风的手劲儿可真大,大得叫她拼尽全力都没办法继续咬下舌尖儿去。

    伤口细细密密地流出血来,她的口里咸腥一片,可是她却不觉得疼,反倒觉得——欣慰。

    这样的疼,花怜就在她眼前尝过,晴枝也在她眼前尝过……她彼时因了酒里的睡药发作,动作受到影响,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此时,终于与他们一样,尝到了啊。

    她便微笑,笑容仿佛微光点亮夜色,朝他明媚潋滟。她朝他摇头,再摇头,无比坚定。

    走,息风,走吧!

    千万别为了我,给了倭国使团口实,叫他们在大明的土地上再纠葛不休;更别为了我,妨碍了大人的大业。

    我只是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我无怨无悔,我只是——真的累了。

    我想去陪我娘,我想去——陪着花怜一起走。那孩子为了我而送了自己的性命,而我从前,连一个笑容都未曾给过她。

    还有——那个人。

    我恨他,我希望他也恨我。可是黄泉路上,我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

    -

    【稍后第二更~】

317.94木嵘,慕容(3月14日更2)

    彻夜推心置腹的长谈,当东王终于捋髯缓缓点头微笑时,东方海天又露出了那神秘又高贵的天青之色。

    兰芽心旷神怡,只惋惜手边没有画笔。又不由得想及那只莫名飞来的鱼鹰,它羽毛的颜色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既亮了,两人便起身告别。

    东王慈祥地凝望兰芽,“请恕老夫最后唠叨一句:难道钦差不问我东海帮究竟是何来历么?”

    兰芽一笑:“不问。反正晚辈年纪小,从前发生的事儿便也什么都不懂,又何必去问?在晚辈心中,东海帮的老少爷们儿们都还是咱大明子民,归心的是创建下咱大明朝的太祖皇帝,这就够了。呙”

    东王点头,释怀一笑:“孩子,老夫自问并无你此等胸怀。请受老夫一拜。”

    “哎,千万别呀。”兰芽急忙伸手扶住:“您老这么着,是给晚辈折寿呢。醣”

    东王却坚持:“钦差总该叫老夫有所表达,否则老夫这颗心如何都不自在。”

    兰芽便沉吟下来:“既如此,那老人家便允晚辈问一个问题。”

    东王慨然应允:“你说。”

    兰芽垂首,用脚尖捻着地面:“当初木嵘大王投奔而来,‘木嵘’这个名号是您老人家给拟的吧?”

    东王点头,缓缓眯起眼来。

    这孩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直刺要害。

    兰芽也没抬头,继续专心捻着地面:“这个名号,老人家您一定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别有深意的吧?”

    东王正想开口,兰芽却忽地抬起头来,目光黑白分明直直盯着他:“老人家千万别跟我说,木嵘木嵘,乃是说东方属木,草木峥嵘之意……若只是这个意思,那晚辈又何必问?”

    东王便提了一口气:“孩子你为何要问这个?”

    兰芽便笑了。

    木嵘——慕容啊。字形虽异,字面的解释倒也都说得过去,只是——她绝不相信这读音的相同只是巧合。

    在她心中一直耿耿,“皇孙慕容”究竟是何意,又是谁人?

    她此时已经越发觉得娘说的绝不是巴图蒙克……那么又从哪儿冒出来个皇孙,还是姓慕容的?

    而这个皇孙慕容,跟大人又是否有可能有所关联?

    兰芽此时手上没带着折扇,便弯腰抓起块鹅卵石,夹在指头缝儿里转了个圈儿。

    “也是巧了,晚辈从前在南京,见过一块匾额。所谓‘两仪三光’,晚辈先时不大明白,回去狠查了些书,才明白那是说“慕两仪之德,继三光之容,归结起来正是‘慕容’二字。晚辈便觉着,曾遇‘慕容’,又遇‘木嵘’,真是有缘。”

    兰芽说得这般含而不露,留足了转圜余地,东王如何能不明白?他便深深凝望兰芽:“不如孩子你自己揭开。若中了,老夫自然点头。”

    兰芽便笑了:“木嵘当日因缘巧合得与北王结识,后来才被北王引荐入帮——木嵘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对当初的事没有半点怀疑,晚辈却不信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

    兰芽眼中黠光一转:“北王是东王的人,所以北王当初做的这件事儿其实也是东王的授意。而东王这样做的原因,是早已掌握木嵘原来的身份——他曾属东海号。”

    还有半句话,兰芽忍而未发:东海号是司夜染掌握的皇店,既然是东海号的人,便必然与司夜染有关。

    东王微微一怔,只得缓缓点头:“老夫爱惜他是个人才。”

    兰芽便笑了,笑的心口那处有点疼。

    ——就因为东王知道了虎子是东海号的人,也就是说是司夜染的人,所以东王才特地给他取了发音完全相同的名号“木嵘”。便仿佛在向司夜染无声地表达一份心意:无论东海漂泊,还是要披上倭寇的外衣,可是我们却永远都是“慕容”。

    大人,他果然与慕容相关!

    大人他,此时,又在做什么?

    .

    杭州。

    天亮天龙寺船就将拔锚启航。怀贤率步云青等杭州军政官员,前来码头送行。

    可是左等右等,却也不见天龙寺船有要启程的意思。

    步云青觉着不对劲,便凑到怀贤身边儿来:“不知贤公公怎么看?”

    怀贤却面色平静,没有半点疑虑,只悠闲坐着喝茶:“反正咱们是来送他们的。他们走,咱们就按着礼仪送;若不走,咱们就不送。总归朝廷会拿主意,又何必咱们操心?”

    倒是孙飞隼更懂军事韬略,担心便更盛:“公公,晚辈担心这天龙寺船延宕不去的话,倒成了倭国名正言顺刺进咱们大明的一根针。进退都可以这船队为大本营。”

    怀贤便一声冷笑:“你还觉着他们敢兵犯我大明?飞隼啊,你想多了。”

    长乐静静凝望怀贤侧脸,什么都没说,脑海里却想着昨晚悄然来访的那个人。那人虽则谨慎,可是腔调与步态里却还是透露出他实则是个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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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倭国人昨晚与怀贤面议过什么,竟叫怀贤今早这般淡然?

    天龙寺船上不久终于有了动静,却是百丈禅师亲自到来,禀告说船竟然出了毛病,船底破了大洞,急需修补,无法顺利起锚了。

    百丈禅师还笑笑地道:“昨晚一切还都好好的,不过巧的是,杭州清泉寺的主持了一禅师带着徒弟上船来过一趟……结果后来就发现船漏水了。公公,您说怎么这么巧啊。”

    怀贤便一皱眉:“依禅师意思,要修多久?”

    百丈禅师含笑摇头:“老衲乃是出家人,于这修船的事并不熟悉。”

    怀贤不耐,起身便走:“好,本官会派本地最好的船工上船帮你们修船!”

    .

    怀贤回了府,因今早起得太早,他吃了些早饭,便去补个回笼觉。长乐便也偷了个闲,窝回自己房里也睡了一觉。

    上回杭州府大牢那一顿大闹后,他仿佛是因为呛了几口浓烟,虽然性命无碍,可是这些日子总觉闷闷的,脑袋转得也不是那么灵光了。这般伤了元气,他便逮着机会便想好好休息休息。

    刚躺下,却冷不丁听榻下头有人说话:“乐公公身子虚,却不是这么个养法。”

    “谁?!”

    长乐惊得浑身寒毛都立起来,咚地一声坐起来,险些撞了床栏。

    只见榻下伸出个脑袋来,一个面容平淡无奇的书生,朝他呲牙一笑。

    “你你你,你是谁!”说着就想喊人。

    那书生不急不慌,扳着指头继续无害地笑:“你若喊了,那你这病就坐实了,以后会越变越傻,没人能救得了你。”

    长乐大惊失色,跳下榻来,转了方向弯腰去盯着那书生:“你,你究竟是谁?”

    那书生轻轻叹了口气:“杭州府大牢一别,这才多少日子,你竟都忘了我了?”

    长乐惊得一个腚墩儿跌坐在地上,手指着书生,已是浑身颤抖:“你,你难道是那妖道?”

    “认出来了?”

    书生一笑,终于肯从榻下爬出来,伸了个懒腰,也盘腿坐地下,跟长乐面面相觑。

    长乐原本清秀灵动的五官,此刻被恐惧都给揪成了一团:“你来做什么?”

    周生笑笑举起手指:“贫道又掐指一算,算得小公公你近来有难,于是贫道便来替小公公化解。”

    长乐气疯了,忍不住破口大骂:“滚你的蛋!还我有难?还不都是被你害的!你把我掐晕了丢在大牢里,你放火烧房,我虽没被烧死,可也被浓烟呛傻了!”

    “非也。”

    周生文绉绉地翻了翻眼皮:“你现在变笨了,不是因为浓烟,而是我在你脑袋里种了虫儿——它们吃你的脑子,你脑子越来越少,渐渐不够用,自然就变傻了。”

    长乐闻言登时疯了,扑上来就卡周生的脖子:“啊?你说什么你!你个妖怪,我今儿先掐死你!”

    周生也不急,随便挥动了下手臂。只见青色衣袖随风飘舞,也没见怎么用劲,长乐就被甩到了一边。

    周生抱着膝盖歪头看他:“要事我死了,你脑袋里那虫就没人能治。那你就一日一日傻下去,最终没了脑子,便失去了利用价值。连你主子也不会再要你了!”

    长乐愣愣盯住周生:“你说真的?”

    周生咯咯一乐:“你难道忘了,我是大藤峡来的?”

    长乐腿便一软,又跌坐在地。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一片哀绝之色:“司公公,别再玩儿奴侪了。奴侪也是奉命而行,并非故意几次三番与公公过不去。”

    司夜染这才含笑点头:“代我向宗主问安。”

    长乐登时面无血色。

    .

    长乐盯着周生鼓捣了半天:先煮了热水,放入胆矾末,搅匀了端过来给他喝。喝完肚腹中便是一阵鸡鸣狗吠一般,他张嘴想吐,可是肚子里那东西却仿佛极其顽固,不肯出来。

    周生没放弃机会落井下石,哂笑一声道:“瞧,你那脑子又鲜活又好吃,虫儿们喜欢得紧,都不想出来了。”

    长乐听得恶心,忙捉着脖颈哀求:“公公,救命啊。”

    周生便不慌不忙寻了根鹅毛,走过来托住他下巴,眯眼上下打量他:“嗯,你这孩子真是俊。来,叫公公我好好儿地疼疼你……”

    长乐便要哭了。

    趁着长乐神思涣散,张大嘴巴想哭的当儿,周生出手如电,将手中鹅毛探入长乐咽喉,轻挠慢抚——咽喉一阵酥痒,长乐一时把持不住,便张嘴狠狠地呕了出去。肚腹中登时宛若天翻地覆,一大口酸腐的水便直喷了出来。

    周生急忙退后,以袖掩面,厌弃道:“啧啧,臭死了。”

    长乐吐完了,浑身都软,顾不得一地狼藉,便瘫倒在地。

    周生这才缓缓收了笑谑,扬起正色:“没事了。”

    却话锋随即一转:“不过你也别欢喜

    太早,我没给你解了所有的虫儿去。里头还有幼虫,稍加时日,长大了还会继续钻进你血脉中,游.走至头颅,继续吃你的脑子。”

    长乐咬牙:“公公是想以此为要挟,逼奴侪就范!”

    周生傲然点头:“我早说过,你是个人才,更像是我门下出来的人。”

    长乐只能恼怒垂首,却已不敢抗拒。

    一炷香的光景后。

    周生抖抖青衫,长身而去。一抹余音绕梁袅袅:“你且留在怀贤身边。我自有话给你。”

    .

    息风一宵宿醉,天亮得知天龙寺船改变了主意。

    他登时酒醒,惊得立起。

    昨晚他已然想尽百般主意,却不成想百丈禅师竟还是抓住了把柄,这般延宕不去!

    这一夜,息风仿佛老去十岁,满脸胡茬。赵玄都看在眼里,便有些不忍禀报。

    息风丢了酒杯:“还有什么,说!”

    赵玄叹气道:“……据报,有一伙倭寇从东海上岸,极其凶悍,个个都是武道高手。沿途连续攻打数县,一路向西奔袭,沿途守兵竟无计可施!”

    息风拍案而起:“杀倭!”

    赵玄却为难道:“……可是听说,那些人都自称来自东海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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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介绍:
一幅《美人图》,一群美少年。是人人趋奉的“兰公子”。丹青妙手,雌雄难辨。人后,她是众口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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