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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明宫妖冶,美人图txt下载     明宫妖冶,美人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26.3由我主宰

    乾清宫。

    皇帝一脸不快,盯着跪倒在地,面如死灰的仇夜雨。

    皇帝缓缓道:“周灵安不能死,死了也必须缉获凶手,挖出幕后指使之人。朕将这样要紧的案子交给你,问你两日可否给朕一个答复。是你答应了朕,朕这两日便吃不香睡不好,等着你给朕的答复。”

    “此时两日之约已将到了,仇夜雨,你究竟要给朕一个何样的答复?”

    仇夜雨叩头下去:“此案诡异,绝非普通命案。请圣上再宽限奴婢些时日,奴婢定堪破此案,给圣上一个满意的答复。窠”

    皇帝一声怪笑:“还要再宽限你些时日?那朕前日与你说的两日之约,又成了什么?君无戏言,朕出口了的话,你要朕亲自收回,嗯?”

    仇夜雨惊得一颤,忙俯身叩头,不敢多言燔。

    皇帝望着眼前这个除了磕头如捣蒜外,毫无办法的人,失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听见皇上叹气,仇夜雨惊惧更甚,便朝上道:“……奴婢,奴婢已遣人去灵济宫,与司公公同洽此事。请皇上再等等,兴许,就快有消息了。”

    以仇夜雨本意,自不想分功给司夜染。他以为纵然是满门七十二口皆被杀的大案,以他能力在两日之内也必定能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没想到一切的发生竟都那般诡谲,此时被皇上叫来乾清宫当面奏对,他知自身难保,这才不得不进宫之前派人去禀司夜染。

    皇帝听了便冷笑:“今晚是什么日子,你竟要将如此大凶之案报到小六面前去!小四啊,为了你自己保命,你当真拿别人都不当人了。”

    张敏也恨其不争地摇了摇头。满朝上下早就对紫府怨声载道,皇上拿了一个公孙寒当替罪羊,仇夜雨刚上任怎么也该爱惜些羽毛,可是今晚他做的这事儿就将引来满朝骂声。

    仇夜雨自知不妥,却别无选择,于是此间两厢挣扎,只能竭力狡辩:“圣上容禀,奴婢并非只为一己之私,此案发生在京师,死者又是替皇上买办的周灵安……奴婢担心这案子不是一桩简单的命案,实则是冲着皇上来的,奴婢便宁肯背负一身骂名,也要与司公公协力共破此案!”

    皇帝叹了口气,“你今晚好歹还说中了一点:此案怕就是冲着朕来的,所以朕才没交给顺天府,而要你们紫府直接接手。”

    此时外头奔进一个小内侍来,在老虎洞门口朝张敏使眼色。张敏便轻手轻脚走过去,听了一皱眉,走回来凑到皇帝耳边禀报了。

    是灵济宫的消息,说司夜染拒绝了仇夜雨,那锦衣卫正当堂准备自杀呢。

    皇帝叹了口气:“按说今晚任何事都不该搅扰小六的正事,只是……”

    张敏便笑道:“皇上这便外道了。小六是皇上的奴才,他的命和一身荣华都是皇上给的,他的事再要紧,却也要紧不过皇上的差事去。那孩子一向最知分寸,皇上吩咐便是。”

    皇帝便笑了,欣慰道:“伴伴,那,那朕,朕就劳累你一趟吧。”

    张敏躬身:“遵旨。”

    .

    灵济宫。

    若是往常,一个锦衣卫胆敢这般以命相胁,纵然他当真不怕死,灵济宫上下却也根本就不会给他动手的机会。息风、藏花等人早就会电闪出手将其拿下。至于究竟该不该死,由不得他自己,得听司夜染得示下。

    可是今晚,说也奇了,无论是息风还是藏花,或者是灵济宫的其他人,却无一动手。

    而一群躲在灵济宫人背后的朝臣,只撑着一张嘴,则喋喋不休地成了主角。

    司夜染难得耐心,并未问罪,也未喝止。直到外头一声宣告:“乾清宫总管太监张敏张公公到——”

    司夜染这才亲自朝外迎接去,见了张敏便是大礼:“如何敢劳伴伴大驾?皇上跟前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伴伴,夜染愧不敢当。”

    张敏一笑,伸手揽着司夜染的肩头低低道:“实不相瞒,咱家今晚是代表皇上来的。皇上说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晚还派你的差事——只是兹事体大,紫府既不中用,便得劳动小六你一回。”

    司夜染忙跪倒:“奴婢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

    张敏亲自来传旨,便没人不明白这是皇上亲自的意思。就算今晚的喜事是贵妃亲自指婚,却也大不过皇上去。于是宾客们识相,各自告辞而去。方才还热闹的礼堂,此时除了灵济宫本宫人外,已是安静了下来。

    梅影也是洒脱,索性自己一把扯了盖头,焦急问道:“六哥,究竟出了何事?”

    司夜染清淡道:“周灵安死了。”

    梅影因跟在贵妃身边,对皇帝的私密事倒也知道几分,于是便也是一惊:“便是那个专为皇上采办‘蓬莱仙药’的东海行的东家?”

    司夜染目光沿着周遭打了个旋,这才缓缓点头。

    此为皇家私密,只可讳莫如深,不可外宣。

    司夜染一把扯落身上喜服,眸光清淡:“

    你先歇着吧,我今晚不会回来。”

    梅影心下一颤,忍不住捉住司夜染手臂:“六哥!”

    司夜染回眸望来,眸色清凉:“梅影,我是太监,你是宫女,你我不过是对食——何谓对食,不过对而食饭,取宫女太监彼此陪伴之意……我身为太监,对你的情分只能到此而止,你要明白。”

    梅影登时泪盈于睫,也只能生生忍住:“六哥我都明白。从第一天存了这样的心开始,我对六哥就没有过奢求,我这辈子唯一的希冀就是,能一生一世陪在六哥身边。哪怕只是当奴做婢,我也心甘情愿。”

    司夜染眼波之中这才微起涟漪,伸手轻轻按了按她肩头:“卧房我已叫人替你备好。先去睡吧,我走了。”

    .

    夜色幽冥,司夜染裹着墨色大氅,被锦衣手下簇拥着走进周灵安的凶宅。

    前后三重宅院,静无一声。地面上密密麻麻卧满了死尸。月光惨淡,照不亮他们的全身,却照亮他们惨白的一张脸。

    有的死不瞑目,一双眼嵌在惨白的脸上,圆睁向天,仿佛在质问,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饶是跟随司夜染见惯了离奇凶案的灵济宫上下,这一刻也不免有些心悸。

    只因这密密麻麻的尸首里,不光是男子,更是老幼妇孺皆有!大人倒也罢了,当中有几个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也个个死得面容痛楚,仿佛死前经历过极大的折磨。

    藏花第一个走进尸横遍地的宅院里去,前后逡巡,捏紧了手指。反身回到司夜染身边,低声道:“……就连水缸里的金鱼、架子上的鸟,都没放过,全都是同样的死法。”

    司夜染裹住大氅,面无表情:“如何死法?”

    藏花也忍不住咬牙:“周身上下并无伤口,地面没有一滴血;却面容痛楚无比……”

    藏花小心凝望司夜染一眼:“凶手极其小心,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便也难怪仇夜雨没能查获半点有用的线索。”

    息风带人查房间内,少顷回来,抬眼望司夜染,欲言又止。

    司夜染清冷道:“说。”

    息风攥紧拳头:“今晚之事,卑职明白大人早有安排。可是大人,幼童何罪?何必如此……”

    司夜染没说话,只转眸望驻守此宅的紫府档头潘鑫:“仇督主此前已有何发现?”

    潘鑫答:“……周灵安满门七十二口皆在此,唯一缺少了的只是周灵安日前新纳的小妾。据说那小妾是周灵安从蓬莱带回来的美女。”

    司夜染一声冷笑:“既然如此明白,那还不去追查?”

    潘鑫蹙眉道:“已然查了两日。这两晚京师戒备森严,紫府与锦衣卫的人马全都撒了出去,挨家挨户地查……却没有发现那女子的下落。”

    司夜染拢起大氅,将半边脸都罩在大氅阴影之下:“那便继续查。”

    潘鑫有些惊惧抬眼,讷讷道:“公公也瞧见了这七十二口横死的诡异……请恕卑职说句实话,无论是咱们紫府,还是公公的手下,咱们个个都杀过人,可是谁曾见过这样诡异的死法?纵然叫卑职动手,卑职却都不知该如何叫人能死成这个模样!”

    司夜染冷冷觑着他:“所以,你想与本官说什么?”

    潘鑫一颤,道:“大家都在传,说那蓬莱来的女子不是人,是——狐狸精!”

    .

    “狐狸精?”

    司夜染傲然一声冷笑:“你等办案不利,捉不住凶手,便将罪责推给神鬼!潘鑫,你旁的没学会,倒是先学会说鬼话了!”

    潘鑫噗通跪倒:“司公公容禀!卑职十六岁进锦衣卫,二十岁被提调进紫府,论到今日已近二十年!卑职若怕死而推责,皇上和督主又岂会容卑职活到今日?”

    司夜染便也缓缓点头:“你从前负责侦办的几起案子,本官倒也还有印象,确实办的不错。”

    潘鑫欣慰地闭了闭眼:“所以请公公明察,卑职并无半点虚言。”

    司夜染转眸望天,幽幽道:“如此说来,当真是大家都觉着那蓬莱女子是狐妖?”

    潘鑫道:“没错!当日周灵安迎亲,此女子行经街市之时,便曾亮瓦晴天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更有道长当街断喝,说妖孽大胆,竟敢入世害人。彼时周遭围观百姓数百,人人皆可为证!”

    “哦?”司夜染这才微微挑了挑眉:“那道长何在?找不见蓬莱女子,总归该找见这个道长才是!”

    潘鑫面上黯然:“……只可惜当日道长所言,无人听信,于是反倒是道长被群起而殴打,更无人知道长下落。他本也是外来的游方道士,也许因在京师失意,这便离去了也说不定。”

    司夜染猛地一甩袍袖:“你等锦衣卫、紫府番探,奉皇上谕旨谨守京畿,却曾出了此等异样之事却毫无所察?你等,还有何脸苟活在人世!”

    一众紫府番探和锦衣卫,闻言全都呼啦跪倒,自责失职。

    司夜染高高仰头,冷冷挥了挥手:“都起来吧~你们都是仇督主的手下,本官又怎敢受你们一跪?本官不敢当,只愿从此办案,各位能鼎力合作,不要从中为难就好了!”

    众人俱都拜服:“卑职等听从司公公调遣,不敢有违!”

    初礼手上撑着熏香球,远远近近替司夜染隔着死人的晦气。此刻便悄然无声走到司夜染身边,低声道:“恭喜大人。”

    紫府与灵济宫一向势不两立,眼前这些人都是紫府的骨干,对司夜染不过阳奉阴违。这一番公孙寒问罪,仇夜雨新登督主之位,紫府上下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利用此案,便正是趁机收拢紫府人心的最佳时机。

    仇夜雨单有一个督主之位,又有什么用?倘若麾下无人归心听命,他不过是被架空的傀儡。

    司夜染轻哼一笑:“若我想要紫府,纵然皇上亲作阻拦,却也拦不住。紫府注定入我掌心。”

    夜黑月暗,他一席墨色大氅冷傲而立,便宛如冥间阎罗。

    -

    【今天加更。稍后第二更~】

227.4给你银子

    昼夜兼程,三日间兰芽已达南京。

    这一回她没有坚持拒绝,乖巧随蒙克回了曾诚旧宅。

    暗中瞧着,府里不过还是旧日的那几个人,倒没新添什么人。厨娘和账房倒还客气,就是那管事的依旧对她有些阳奉阴违。

    兰芽便撑住门棂,不肯进蒙克替她安排好的房间。还是她上回离开那晚曾住过的。她望着那床帐,深深叹了口气。

    蒙克问:“怎了?”

    兰芽蹙眉:“慕容,不如我还是出去住店。弦月楼,我本也住得习惯了。窠”

    兰芽妙目电转,果见那跟在蒙克背后的管事的,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去。

    她没忘,上回在此房中装睡,慕容彼时流连不去,就是被那管事的催促了,慕容才不得不起身离去。临去时,慕容给她合拢纱帐,以为她睡了,却被她瞧见了那一转瞬他面上浮起的厌恶……

    再兼之此时,便不难明白了那管事的身份——他该是满都海派来的,在慕容身边既是护卫、协助,同时何尝不是一种监视?以防慕容身在大明的这些日子,移情于其他女子。

    想到此处,兰芽心下也不由唏嘘。这世上的女子便都是如此,不管多大年纪,也不管曾经缔造下何等宏图霸业,但是女子就是女子,那一点点在情事上的小心眼儿,是怎么都不能免俗的。

    便也幸亏对贵妃日渐了解,才可凭此窥伺满都海的心思——否则她倒不容易明白,原来超越近二十岁的感情,实则也是同样的吃醋。

    兰芽便趁势道:“管家大哥,便麻烦你替我再去订一间弦月楼的客房,说我晚上就到。”

    马海眼中便又是一喜,急忙答道:“公子放心,小人这就亲自去安排。”

    蒙克却冷冷一声:“谁说你今晚要出去住?这么大的宅子,难道还没有你的一间房?”

    马海眼神一片闪烁,兰芽瞧着蒙克的表情,便伸手按住他手腕:“慕容,就当你再纵容我任性一回。”

    马海趁机告辞而去。

    兰芽哄慰蒙克:“……你虽贵为少年大汗,可是我看得出你对管家却有些忌惮。我想终因他是长者,所以你格外礼让些的缘故,于是我便也不想叫你为难。”

    蒙克心下一暖,情不自禁翻腕握住兰芽小手:“我也不想叫你受此等委屈,只是……”

    兰芽莞尔一笑,垂眸挡住眼中忧伤,“我也宁愿我不明白,可是你别忘了我对你说过,我与你一样敬重满都海。所以我并不觉得委屈,你别为难。”

    蒙克碧眸一黯:“我也曾小心遮掩,却没想到还是被你猜到了。兰芽你听我说,满都海并不是小气的人。”

    兰芽便笑了,心下道:是女人,怎么可能不小气?

    反过来说,满都海也跟贵妃一样,因自己无法遏制的年华老去,心眼儿便只会变得更小,更在意所爱男子的一言一行——便同时也证明,满都海选中慕容,不仅仅是政.治联姻,她也是对他动了真情。

    兰芽仰首道:“慕容,我都明白,你放心。”

    兰芽说得情真意切,蒙克也渐渐开心起来,便道:“等我带你回草原去见满都海,你便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她也一定会十分喜爱你,你放心。”

    兰芽垂下头去,微笑道:“好,那我就跟你回草原,咱们去见满都海,好不好?”

    蒙克一怔,随即一笑:“你又说得简单了。如今南京官场动荡后,掌权的都是万通手下,以及司夜染的人。他们对我的看管只会越严……更何况,咱们手中并无足够的盘缠。”

    “有。”兰芽按着蒙克手背:“盘缠,咱们有。”

    蒙克碧眼里登时浮起一片光华,情不自禁捉紧兰芽双手:“兰芽你的意思是,你终于肯将曾诚的那笔银子,给我了?”

    兰芽摇头而笑:“这笔银子我本就是为你而寻,自是从头到尾都是为了留给你的。我上次是还没参透画中谜语,这回回京苦思冥想数月,想来已是可以坐实了。”

    “画中谜语?”蒙克不解。

    兰芽便笑,心道草原人纵再聪明,于这中原诗书画艺的直觉,终究难免还是差了一层。

    兰芽便带蒙克去凉芳从前的院子,站在廊下,抬手指那几幅檐画给他瞧:“就是这个。”

    蒙克屏息凝神,细观良久,却不得不长叹一声:“于画技,我差太多。兰芽,要仰仗你。”

    兰芽便笑了,笑得心上一角有些痛。

    眼前的人,果然不是“他”。眼前人自承于画技差太多,于是又怎么可能会帮她收集爹爹的那些画儿去?

    纵然曾诚也是江南名仕,但是她却也绝不相信曾诚能那般慧眼独具,能将爹爹的伪作全都认出来。必定是同样极懂画技之人,且极熟悉爹爹用笔习惯之人,方能做到。

    是她从前愚钝,曾被逼迫画柳时,便该听出他本极懂画,却始终被仇恨蒙了心,竟然在乍见爹爹遗作之时也曾迷惘——若她当时便想起曾

    有的画柳一节,她便该在见到爹爹遗作之时便明白,司夜染才是那个人……

    蒙克凝视兰芽眼中泪花,缓缓道:“你,怎了?”

    “没事!”

    兰芽急忙一笑掩住,避开他的目光,抬头只望那画:“那你便听我说:你瞧这幅嫦娥奔月:嫦娥手捧金丹,飞升广寒而去。月中有桂树,你可想起南京城中何地?”

    蒙克便碧眼一闪:“原来这般明白,倒是我愚钝了!嫦娥手捧的金丹光华灼灼,便是指代那笔银子!而月中桂树……”蒙克思忖着,转眸望向兰芽。

    兰芽鼓励道:“说呀,这回你一定能自己想得到。我英明神武的大汗,你一定可以的!”

    蒙克便一咬牙:“便该是——月桂楼!”

    兰芽咯咯地拊掌大笑:“慕容,果然是天纵大汗!”

    蒙克也激动得一把攥住兰芽小手:“如此说来,那笔银子果然就藏在月桂楼中?!”

    兰芽点头:“没错。慕容,快集合你的人,只等这笔银子到手,你这便赶紧北归!”

    蒙克眯眼望来:“何苦这么急?”

    兰芽苦笑:“你忘了那有可能是多大的一笔银子?月桂楼又在闹市,若挖掘出来,动静势必会大。这一番折腾之后你还不趁机北归,难道还要留在南京城中,坐以待毙?”

    .

    少时马海便归来,忠心耿耿跟随在蒙克身边。纵然蒙克想与兰芽独处,却也不得法。

    兰芽倒是不时朝马海微笑。

    幸也有他,蒙克才不便对她过于亲热。便是捏捏小手,她也只能忍住,巧笑相对。

    吃过晚饭,兰芽便起身告辞。

    蒙克十分不舍,便拦道:“时辰尚早。”

    兰芽打了个呵欠:“船上走得累了。”说罢凑过来贴在他耳上:“何况,明日我们还要去月桂楼找银子,今晚得攒足精神才好。”

    听得这句,蒙克才放开了手。却又重新捉紧,略显紧张地问:“……你可肯随我回草原去?”

    兰芽一笑:“我娘临终将我托付给了你……你忘了么?”

    蒙克眉尖微微一蹙,随即用力笑开:“自然。”

    兰芽起身向外:“那今晚便好好休息,切勿打草惊蛇。明日我便会将银子捧到你眼前。”

    .

    兰芽拒绝了蒙克派人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走进南京夜色里。

    五月的京师还是春日,柳丝新绿;可是南京的五月却已如夏,迎面而来都是燠暖薰风。

    兰芽不由得在江南暖风中微微闭上眼睛……若有一人,白衣扶风,穿花过柳而来,眉眼轻展间风华绝世,这江南的春.色便完美无缺了。

    轻叹一声,她睁开眼睛。偏首朝周遭房顶、树梢上都瞧了瞧——其实不过做做样子,以她眼力根本就瞧不出什么,于是她便叫了一声:“出来!”

    她头朝东,却在西边的房檐后闪出个人影,宛如鹤渡寒潭,一片身影飘然而落,无声到了兰芽身侧,叉手道:“兰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听得动静竟然是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来——她这个惭愧,脸忍不住热了起来。轻咳几声才回过头来,朝卫隐呲牙一笑:“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卫隐叹息一声:“卑职,卫隐。”

    兰芽闻声一笑:“好名字。”

    卫隐闭了闭眼。可不,好名字,这辈子活该当人家的影子卫士。

    兰芽便吩咐:“咱们以后再寻时间叙旧,今晚有事相托。你即刻去悦来客栈,找当值夜班的二掌柜,就说传我口令,你们二人通力合作,今晚务必将埋在客栈地下的银子给我运走!”

    -

    【稍后第三更~】

228.5庄周晓梦

    兰芽到弦月楼,没急着先上楼,而特地到柜台问。掌柜的给出的答复叫她忍不住苦笑。

    马海果然是又另外给她订了一间房。

    就连慕容也未曾听出她此前话中设下的陷阱……

    她原本在这弦月楼上长期包着一间房的,便是她留下癸水桃花的那一间。此前因未曾怀疑过“慕容”是两个人,于是一厢情愿认定那间房是慕容替她包下。

    而此时,已知司夜染原是半个“慕容”,心下便不由忐忑——有些怕,第一回下江南来,带着殷殷之心见着的那个“慕容”,实则就是司夜染扮的;于是也跟着怕,那间房实则也是司夜染包下来的燔。

    于是她故意于平静言语之间下套,试探慕容。倘若那房间本是他包下来的,马海便不必当真再跑一趟,再订另外一间房;还有,慕容当时便也不可能不说破原本长包有房。

    可是当时,无论是慕容,还是马海,竟然都半点没有触及到那间房——于是眼前,她如何还能不知真正答案窠?

    该死,那个人真是该死……该死地,为什么这些叫她铭心难忘的事,竟然都是他做下的!哪怕有一件是慕容做的,那她说不定也会真的对慕容动一点点的心——她也不想违背爹娘临终的嘱托,她也想竭力对慕容好一点,只是,她自己的心,她管不住。

    .

    上楼去,她先进马海订的那间房。将枕头塞进被子里,落下床帐,静坐了许久才离开,回到自己从前的那间房。

    窗外月上柳梢,遥遥对着“慕容”曾寄身的揽月楼。兰芽便又不由得想起雪姬,心下一酸。

    虽则此时已是明白,被缳首而死的月船和雪姬都是假的;她也相信以司夜染的能耐,早已为雪姬安排下了安全的去处。说不定这月影关山之下,雪姬洗尽了铅华,正在某处村落灯窗下,为某个人缝补衣裳。

    便忍不住想象,那一幅画面里,雪姬该当如何恬淡而笑。

    想着,她自己也不由得痴了。

    虽则看似回归平淡,但是实则这世间的女子,哪个是当真如男子般向往江山和权势的呢?女子心下真正的愿望,都是这般平淡的幸福啊。

    兰芽只容许自己出神片刻,便忙回身关严了窗。

    窗下街上,有人目光鬼祟望来。

    她没点灯,摸黑走到桌边坐下,微微阖上眼。

    实则就连慕容脱口而出“月桂楼”,也是他错了……

    她来南京,月桂楼便从来与慕容没有关系,只与月船、与司夜染有关联。

    按说慕容便不至于一下子便想到月桂楼——除非,他曾派人跟踪过她,知道她曾去过月桂楼。

    眼前、心下,这个住在曾诚旧宅里的少年大汗,越发与她心中的“慕容”,相去渐远了。

    .

    她又坐了一时,待得约定的时辰差不多了,她才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无声,她什么都没听见。

    窗子却无声地打开了,卫隐立在瓦檐上朝她伸手:“公子,咱们走吧。”

    兰芽清清嗓子,强调道:“我早听见你的动静了。”

    卫隐表示怀疑,皱眉瞧她一眼。

    兰芽再给自己打了打气:“你会功夫还能踩出动静来,那我这没功夫的,一旦上去必定会地动山摇——所以,届时你可别说我连累你~”

    卫隐转了转脖子,隐约听出些味道来了,便道:“公子勿虑。卑职背着公子走就是。”

    兰芽这才笑了,拍掌道:“如此甚好!”

    .

    有些无赖地跨到人家卫隐背上,她就也顾不得了女儿家的羞涩,只顾着担心自己的重量会叫卫隐踩出动静来,便一径侧耳听着。

    背上的重量一直在侧歪,卫隐便叹息一声,提醒道:“纵然公子分量不轻,不过卑职却敢担保公子无虞。”

    兰芽这才放心,端正趴好。

    待得卫隐身形如云鹤亮翅而起,兰芽在半空中心惊胆战时,才猛地回想起他前半句话——“公子的分量不轻”。

    兰芽忍不住嘬了嘬牙床,嘶,这话说得!

    .

    卫隐身法极快,不多时已然到了客栈。

    还是从前她见识过的模样,虽则入夜了,还是挺热闹。

    兰芽只皱了一下眉,接下来却也释然。

    她本是担心这里人多眼杂,怕待会儿运银子不安全——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司夜染敢将那要命的银子藏在悦来客栈,不怕人多眼杂,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这些看似形形色色的人物,便实则也都是他的人。表面为旅人,实则共同看守银子。

    兰芽悄然叹了口气:最好的伪装,果然是压根儿就不作伪装。

    是她眼拙,从前竟没看破。

    .

    走进店堂,站在柜上的仍旧是那二掌柜。依旧头不抬眼不睁地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认真记着账。

    兰芽便笑了,真想骂他一句。可是瞧他那认真的模样,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便心下随之一凛——是了,他不是在佯装,他是真的在认真算账记账。只不过算计的不是这客栈的小本生意,他算计的则是曾诚的那一大笔天价的银子。

    兰芽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站在柜台前,仰头去瞧他。

    那二掌柜这才停了手里的算盘,抬眼瞄了兰芽一眼。

    兰芽便一笑:“二掌柜别来无恙。”

    二掌柜也不客气,只点了点头:“不敢有恙。”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热——她听懂了。因值守责任重大,所以半点差错都不敢有。

    兰芽吸了吸鼻子点头:“于是二掌柜便不肯信卫隐?”

    二掌柜抬眼瞄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卫隐。兰芽留意到,二掌柜的目光从卫隐怀中滑过。

    兰芽便回身去,不由分说从卫隐手中抢下那伪装成包袱的腰刀来。卫隐一把没拦住,只能由着兰芽打开布包一头,向里面瞧。

    兰芽一瞧之下豁然开朗,便回到柜台前道:“我不会功夫,也不识得兵器,所以之前没留意他那物件儿。是我不对,二掌柜海涵。”

    卫隐身为锦衣卫,原本使用绣春刀,可这回私服而出,于是没用绣春刀,而是换成一把形状与重量皆与绣春刀相似的倭刀。

    兰芽便笑问:“二掌柜可是瞧出他的倭刀,担心他是倭寇?”

    二掌柜这才尽数撂下了账本和算盘,朝兰芽抱拳一礼:“公子聪慧。小人不敢有半点疏忽,还望公子体谅。”

    兰芽深吸口气,微笑道:“何止体谅?二掌柜,我该向你深施一礼。”

    二掌柜这才红了脸,双手连摇:“公子言重,小人不敢,万万不敢!”

    兰芽却坚持一揖到地:“应该的。司大人的我不管,来日他自然应当好好答谢你们;这一礼就权当我是代曾尚书答谢你们的……他已不在世上,我至今欠他一个说法。”

    说到曾诚,二掌柜眼中水意一闪:“曾尚书的礼,小人便更不敢受。曾尚书为大人献出性命,小人等不过一场值守罢了。”

    .

    二掌柜带兰芽下地道。

    火把照亮悠长地道,触手都是石壁,上头长满青苔。

    兰芽扶着墙壁,不由摇晃片刻。

    她是想起了灭门那晚,她独自沿着地道绝望地向前奔逃。

    二掌柜忙问:“公子怎了?地面湿滑,公子千万小心。”

    “我没事。”兰芽剪断思绪,只打量地道起头处,问:“这地道并非只有一个入口。另外一个入口,就是你柜台后头的大柜子吧?”

    二掌柜便狠狠一惊。

    兰芽便也不再隐瞒,只将面颊隐入暗影去,挡住脸红:“……我曾,嗯,在里头当过狐仙。那时便觉脚下是空的。虽则中间隔了厚厚的棉被隔音,但是,嗯倘若动静足够大,柜壁传音,依旧能听出下头实则是空的。于是我便想到,下头怕有地道。”

    二掌柜便笑了:“公子原来就是那晚的狐仙。”

    兰芽又是想笑,又是感伤。

    想笑是因为,二掌柜那晚明明做了那么多事,还装什么不知道;

    感伤却是——事到如此,便不能再否认,那晚柜中的“周生”,亦是司夜染!

    周生周生,庄周晓梦迷蝴蝶,不知蝶是自己,还是自己是蝶……便如两个“慕容”,不知他是慕容,还是“慕容”是他——他彼时已经提醒得这样明白,只是她没听懂罢了。

    -

    【谢谢大家的打赏,明天见~】

229.6那些秘密

    地下石窟,满坑满谷整齐码放的银箱,乍然目睹之下,兰芽也禁不住心潮澎湃。

    这天下财富虽则都用银子计量,可是事实上想要搜集这些白花花的真银却太难。从大明建国,太祖皇帝以降便都对文臣充满了怀疑,于是即便俸禄也都只兑换成大明宝钞,而不给真正的银子。

    而曾诚只有利用这天下间最赚钱的盐业,才能从盐商那里取得这白花花的银子……心血费尽,白银亦红。

    二掌柜问:“倒不知,公子将如何运走这批银子?燔”

    兰芽手抚石壁上的青苔:“若我没猜错,这地道应当是直通江边。所以这石壁才会这样潮湿,长满青苔。”

    二掌柜含笑点头:“公子聪慧。”

    兰芽的眼睛便忍不住又热了热,忍不住想起那晚走投无路之下,她与虎子在乌篷船上躲了一夜……那一夜水天银华、满船明月。

    兰芽压抑着心跳:“我猜,地道出口已在城外,且出口处实则一直备着船只。这便将银两装船,连夜北上。窠”

    二掌柜皱眉:“这笔银两数目不小,公子想运到何处去?”

    兰芽又吸了口气:“由此北上,约一日航程,可见一座巨大的驿站。虽则名为驿站,可是据我看来那规模倒不啻为一座城池。四面城墙围拢,城门之上竟然还有箭楼……我说的那个地方,二掌柜想必也知晓吧?”

    二掌柜闻言便是重重一惊:“不想,原来彼处也被公子知晓!”

    二掌柜这般神色,兰芽便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为了打消二掌柜的疑虑,她便解释道:“二掌柜别担心,那是大人亲自带我去的。就是那城墙,亦是大人带我而上。”

    兰芽再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心内澎湃:“……在那城墙之上,我才有幸俯瞰到那座小城的全貌,看清形形色色的商旅。”兰芽偏头望二掌柜:“这笔银子虽则巨大,不宜整体运输得太远;不过却可以在那处驿站中转,由那数百商旅化整为零运走……便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了。”

    二掌柜难得将他那肥厚的大眼皮全部睁开,瞪圆了眼睛盯住兰芽。

    兰芽明白他惊惧何来,便叹了口气道:“……彼时我也不明白大人为何在那处等我。可是现下却是懂了。为何一处‘驿站’却规模与守备堪比城池,内里的行商又是人欢马叫,那般形形色色。于是我知,那处‘驿站’便是大人的一处秘密营盘;而那些化妆成商旅的,都是大人手下。”

    二掌柜无言以对,只能躬身一礼:“公子睿智。”

    .

    住店的“旅客”都悄然起身,个个都是好手,那么些沉重的银箱被他们悄无声息地迅速搬空。

    不用兰芽吩咐,那些“旅客”便训练有素地各自登上船只,值守押运。

    立在江堤水岸,借满天明月目送船只扶摇北去,兰芽心下感慨万千。

    背后听得沉重呼吸,兰芽便扭头,正瞧见卫隐一张脸绷得登紧,面色有些发白。

    兰芽便笑了下,甩袖子打他一记:“现在才知道害怕,已是晚了。大人的这条‘贼船’,你已上了太久,下不去了。”

    卫隐岂能不明白,所以才会这般心如死灰。

    原本他身为锦衣卫旗官,也只循着例听命于身在紫府任职的司夜染,未觉有异。可是这一年多来相处下来,他才渐渐感觉不对。司夜染是大权在握的宦官,可是他做的事却并非全都是朝廷派遣的差事……此时瞧见这么多银子,联想到曾诚一案中失踪的大笔银两,他才胆战心惊起来。

    可是正如兰公子所言,此时“下船”已经晚了。

    兰芽也不多扰他,任由他自行熬过最初的这段挣扎。二掌柜躬身问:“这笔银子在客栈一直藏得滴水不漏,纵然大掌柜是仇夜雨的人,也都被小人们瞒过。公子可否见告,是如何猜到这笔银子就在小店?”

    兰芽轻叹一声:“曾诚留下两幅彩画为线索,一幅为嫦娥奔月,一幅是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点中‘月桂’二字,牛郎织女却是极费笔墨烘托那棵大槐树。虽则牛郎织女的故事里也有槐荫树为媒,槐树出现在画面里也算常理,只是那幅画里的槐树未免太大、太喧宾夺主——我由此便知,那幅画里的槐树才是曾诚真正的线索所在。”

    兰芽偏首道:“两幅画,嫦娥奔月既是‘上天’,那么与之对应,牛郎织女便该是‘入地’。且槐为‘守土之树’,槐字为木形,鬼音,取人死后身子入土,灵魂归祖庙之意,于是槐树自古以来多被种植在村口或者庙门前,以候望游子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说到此处,兰芽不由心酸,便吸了吸鼻子:“曾诚大人便是借此来说,就算他死了,他的魂却依旧守护着埋在地下的这个秘密——我便想到,那笔银子必定是埋在地下。”

    “还有,我此前两次来南京,只觉机缘巧合,邂逅诸多与‘月’有关的事物。无论是揽月楼、弦月楼、月桂楼,还是月船……都是月。唯独我住的悦来客栈与‘月’无关。可是后来我才忽然想

    到‘悦’音何尝不同样也是‘月’?同样是月,却与别个迥然有异,便使得它反倒更加凸出。”

    二掌柜听得心服口服,躬身施礼。

    兰芽却红了脸:“掌柜别夸我,实则——这也不全是我自己猜到的。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大人的步步指点,我自己怕也想不到这些。”

    她眯起眼,眼前的水天月色却化作那日黄昏,斜阳铺展城楼之上,有锦袍少年傲然而立,却只肯给她背影;待得她拾级而上,他幽幽凝视她道:“你还要我,等你多久?”

    原来他是一直走在她前面,引着她带着她。

    于是他彼时说过的一段话便总觉格外古怪,他与她解说为何选用“月船”为名,而不用“月槎”……他说纵然“槎”为仙舟,比船更有意境,可是听起来难免成了“越来越差”,多不好听。他彼时故意在“越来”之后略作停顿……

    越来,悦来,月来……便是在那一刻,她才豁然省悟悦来客栈之重。

    眼中燠热,兰芽深吸水边凉气忍住,偏首望二掌柜:“实则我也有一事向求掌柜解惑。”

    二掌柜道:“公子请讲。”

    兰芽便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不问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我自不该耿耿于怀。”

    二掌柜察言观色,脑筋急转,忽地笑了:“公子既然不愿讲,不如叫小人猜猜?若是猜对了,也帮公子解惑;若猜错了,公子只当听小人讲了个笑话罢了。”

    兰芽面上更热,“嗯,你猜。”

    二掌柜便笑:“月船出事当晚,公子虽然猜到那被缳首的月船不是大人,但是公子心下却也难免觉得大人是独自先出了城,不顾公子而去……”

    兰芽一口气呛住,急忙捂住脸咳嗽。

    二掌柜都看得明白,便笑:“公子不妨回想,那晚走投无路之下,却是何人护着公子和虎爷平安脱险?那满船明月,可曾叫公子睡得安稳?”

    兰芽深深埋住脸——

    满船明月。月船……

    .

    大事忙完,兰芽回弦月楼,中途还是忍不住拐了个弯儿到南京守备府外头去转了转。

    怀仁死了,司礼监自然还有其他的太监派驻过来;这守备府依旧是从前的守卫森严。

    兰芽抱着膝盖在路边坐了一会儿,脑海中与月将军的记忆不用格外用力,便自然而然地一幕一幕浮现眼前。

    银盔银甲的少年将军,立在夜色里,宛若身披明月。

    纵然隔着面具,隔着叫她陌生的眼神,她却还是认出了他。

    兄长。

    于是在魏强的书房里,她故意近身与月将军厮磨,就是为了看清他,寻找到他的气味,以及——悄然的试探。

    可是她不知他何以会在怀仁府中为虎作伥,何以对她那般满怀恨意,何以——半点想认她的意思都没有。

    她怕是兄长在大火中受了伤,也许伤了头,也许忘了她……所以她不敢贸然上前相认,只得先办完大事,徐寻机会。

    她也曾拜托过贾鲁,在南京获罪之人中替她寻找兄长下落——可是贾鲁传来的消息里,却说未曾找见过这样一个人。

    兄长他究竟去了哪里?

    究竟是大难当夜侥幸逃脱,还是——当夜便,横死刀下?

    她不敢想,却不能不想。这苍茫的人世之间,倘若兄长还真的活着,她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要找到他。即便要费尽千辛万苦,即便——要瞒住皇上,瞒住司夜染,她也一定要找到他!

    -

    【还有~】

230.7兄妹相见

    兰芽在守备府外坐了良久,才回了弦月楼。距离弦月楼两个路口,她便摸了摸左鬓。那是她与卫隐约好的暗语,示意卫隐离去。

    进门瞧见掌柜神色闪烁,欲言又止,兰芽便心下一警。

    待得上楼,她便没回自己长包的那个房间,而是去了马海给她订的那间房。伸手推门,门便自己开了。随即暗夜有人影从她面前无声杂沓而过,到她身后悄然关严了房门,守住门户。

    兰芽便深吸口气,轻声唤道:“慕容?燔”

    暗夜里这才“噗”地一声,有人吹亮了火折子,点亮了灯烛。

    蒙克一边优雅从容地将火折子吹灭,重又放回火镰荷包里,一边缓缓抬起碧眼望向她:“兰芽,这样夜半更深的,你不留在房里歇着,倒去了哪里?”

    兰芽只觉周身血液轰然一同冲上头顶,随即又一并俯冲向足底去。

    脑袋已转不过来,她只能强自镇定,勉力微笑道:“睡不着,便出去走走。窠”

    “出去走走?”

    蒙克坐到灯影之外,却将灯火推近她,叫她瞧不见他面上神色,他却将她看了个清楚。

    “你临去叮咛我,今晚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好办大事;却原来你自己却根本未曾这般去做。倒叫我好奇,你竟去做了何事?”

    双耳边,血流还在轰隆奔流而过。

    兰芽极担心,难道是她的计策被他窥破,于是就连悦来客栈和银子和被他发现?那么那些北上船只,岂非凶多吉少?

    心思电转,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的,不会被发现。

    她之前是从窗子出去,被卫隐背着,一路飞墙走壁到达悦来客栈的。虽说草原人也不乏勇士,但是他们长于弓马骑射,于卫隐这种轻身功夫倒并不擅长。于是他们不可能追的上卫隐,便是追了也不可能不被卫隐发现。

    兰芽的心便放下些,略去悦来客栈与银子,只回想守备府一节。

    心下便是微微一动,已是有了主意。

    她便放松下来,轻叹口气:“……我睡不着,便到守备府外去坐坐。”

    蒙克便碧眼微眯:“哦?你到守备府外去作甚?”

    兰芽已是半点都不再慌张,从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冷的,从小娘亲便叮嘱她,说女儿家绝不可喝隔夜的冷茶,可是她此时已然全都顾不得。

    目光越过杯沿儿,她妙目轻转:“因为在守备府,我曾与你相遇。慕容,难道你忘了?”

    彼时他白衣白面纱而来,带她掠上树冠,说要带她走。可是那刻树冠摇曳,便被月将军听见动静,转头朝这边望来——千钧一发发之际,是月船放起满天焰火,吸引走了月将军的注意力。

    也是在那一刻,她遥遥望着那围着火堆,如个猴子般滑稽地上蹿下跳的月船——忽地生出不舍,便推拒开慕容,反倒决定留下。

    而且就在那一刻,他想吻她——不知怎地,她直觉想要抗拒,于是隔着面纱,堪堪被他吻住……想到此处她不觉皱眉,克制住想用衣袖抹唇的冲.动。

    听她提到那晚,蒙克也有片刻的心软,便终于露出微笑:“我也难忘。”

    那晚鬼使神差之下,他也不知怎地,竟然想要强行吻住她,想要让她只看他,只随他走……从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利用她,却在那一刻,惊心动魄地发现,仿佛一切不知何时已然脱离了他的算计和掌控。

    当然,后来她还是没被他真的吻住,没有随他离开——他的笑便又熄灭下去:“即便是你我在守备府曾遇,仿佛也不值得你在守备府外坐了这么久吧?兰芽,你究竟去做什么去了!”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灯烛太过幽暗,灯光离他又太远,于是今晚的他看起来已然全无冰块从前的白衣飘逸,而越发地只恢复到了他草原大汗的身份里去。

    白衣如仙,合该只是大明男子的风度;草原男儿,纵再潜心假扮,原来也只能学得皮毛,难得神韵。

    兰芽便反而更加放松下来。

    只要再不将他当做冰块,而清晰地将他当成是迥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她的心空便再无半点迷惘。

    她便哀伤一笑:“……事到如今,我便也不瞒你了。从前我不知你已知道我是岳兰芽,故此对你有所隐瞒——我担心,怀仁府中的那位银盔银甲的月将军,便是我兄长,岳兰亭。”

    说及兄长,眼泪便自动浮起。

    兰芽别开头去,幽幽道:“可是怀仁落案之后,我却怎么都找不到月将军的下落。于是我今晚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起身夜探守备府,期冀能从那边打探出哪怕一丝半点的消息来。”

    兰芽回眸,泪珠滑落:“慕容,你可能明白?”

    蒙克没说话,只先抬眼看一眼立在门边的手下。那手下微一点头,证实兰芽果然是去过守备府。蒙克这才释然一笑:“兰芽,你忧心的事,你该先说与我听。你该相信,我必定能帮你解

    决疑难。”

    兰芽心下便是微微一跳:“可是这件事上,你又如何能帮得上我?我托了刑部的人,都没能查到他的下落!”

    蒙克傲然一笑,转头吩咐手下:“……去。”

    大约两柱香的功夫,那手下回来,进门悄然向蒙克点头示意。

    蒙克便朝门口一挥手……

    兰芽猛地回身,望向门口。死死盯住,那个从门外走进来,从夜色里一点点走入灯光里的颀长身影!

    灯光扶摇,终于潋滟攀上他的面容去。虽已无银盔银甲,面上亦没有了昂贵的白银面具,而是换做了一副牛皮的面具——可是那感觉却绝对不会认错!

    泪宛如决堤了的山洪,不受控制地从眼睛流淌而下,兰芽捂住嘴,试探着轻声呼唤:“哥,哥?”

    可是那个立在光芒与阴影中间的男子,却一动未动,面上更无兰芽这般的激动和狂喜。

    甚至,兰芽看见他的黑瞳里,飘出几缕——厌恶!

    兰芽便更承受不住,扑上去抱住岳兰亭,大哭道:“哥,是我啊,我是兰芽,你从小最疼最护着的小妹,兰芽啊!哥你怎么不回答我,你难道真的不认得我了么,哥啊……”

    岳兰亭却轻轻推开了兰芽,冷漠道:“我没有妹妹,公子认错人了吧?”

    兰芽一口气没喘过来,踉跄倒退两步,泪如泉涌。

    难道还是发生了她担心的事,兄长是不是还是在大火中受了重伤,由他面上的疮疤可猜到,他必定是伤了头——于是他才不认得她了,是不是?

    坐在暗影里瞧着这一幕的蒙克忽地道:“兰亭谙达克,别再叫你妹子伤心。”

    岳兰亭这才微微一震,眯眼凝望岳兰芽,缓缓道:“我是,岳兰亭。你呢,你究竟是谁?我的小妹岳兰芽已经死了,我不认得什么灵济宫的阉人兰公子!”

    .

    兰芽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一声哽噎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以为最坏的想法不过是兄长在大火里受了伤,暂时忘了她。那都没关系,她可以给兄长请来最好的郎中,她有耐心等兄长终于重新想起她……

    她却怎么都没想到,兄长记忆无恙,兄长却亲手埋葬了与她之间的兄妹之情!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兄长不是不认得她,而是不想认她,更是——不屑认她!

    在兄长眼里,她不再是从前最宠的小妹兰芽,她是阉人,她是灵济宫为虎作伥的兰公子——是他满门仇人的帮凶,是泯灭了自己良心的白眼儿狼!

    她心腔干痛无比,她尽力忍着难过,不让自己失控,勉力道:“哥……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可是,事情也许不是哥想象的模样。”

    她泪眼朦胧间,依旧不望警惕望一眼周遭的草原人,深吸口气道:“此事,以后小妹再慢慢解释给哥听……”

    “解释?”岳兰亭清冷而笑:“有什么好解释!难道你此时不是灵济宫的兰公子?难道你不是司夜染传扬得天下皆知的男宠?难道你——不是协助司夜染构陷了怀仁、孙志南的帮凶?你说啊,说你不是!”

    她没办法否认!

    她也,没必要否认。

    可是此时此刻,她又该如何叫兄长安下心来,如何能叫兄长卸掉这满腔的怨恨?

    她落泪,柔声祈求:“哥……能不能,你先,抱抱我?”

    暂时抛开恩怨,抛开对错,只因为你是我哥……当经历了这一场生死轮回之后,先,抱抱我?

231.8木中有鬼(上)

    兰芽泪如雨下,岳兰亭却仿无所动。

    倒是连蒙克都叹息一声:“兰亭谙达克,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你别忘了,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她落入司夜染之手,除了忍辱顺从,她还能如何?说到底,她亦是不得已。”

    岳兰亭这才微微一晃,转眸去望兰芽。眸子里映着烛火,仿佛有一丝光亮在闪动。

    兰芽不敢再求兄长拥抱,只用力忍住哭声,怯怯走到岳兰亭身前,试探着捉住他的衣袖。

    此时此刻,兄长是否谅解她,是否能拥抱她,也许真的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兄长便这般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让她知道,这世上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便用力撑开一角笑容,屏住呼吸道:“哥,那晚你是如何幸免于难?你又是如何到了南京怀仁府邸?还有,怀仁获罪之后,你又去了哪里?窠”

    岳兰亭深吸了口气。他仿佛还是不适应兰芽的靠近,可是又只能忍住。他克制着,冷漠道:“还不是多亏了大汗!是他救了我,又在转往南京时带我同往,以避开京师紫府的鹰犬;到了南京之后,南京凡事都是怀仁主持,是大汗教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将我更换身份,引荐进了怀仁的守备府……”

    兰芽泪眼一转,望向蒙克:“原来是你救了我兄长?慕容,大恩不言谢,来日必定设法报答。”

    蒙克却叹了口气:“可我终究还是去晚了,只来得及在火堆倾颓之下找到你兄长。他那时伤势极重,性命悬在一线,我安排人设法送他离去,反身再去寻你,你的房间已是空了。司夜染动手太快,部署太过周详,我手下人单势孤,岳家满门我便只救得出他一人……我终究,愧对岳大人,愧对你岳家。”

    听蒙克说到此处,岳兰亭和兰芽便也都含了泪。

    时光便也仿佛向后倒退回那个夜晚,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没有后来一年的各自求生,也没有此时的心生嫌隙。岳兰亭便终于转眸望向兰芽,挣扎了片刻,轻声道:“……你可曾,伤了哪里?”

    兰芽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眼泪便又涌了出来,她却用力地笑:“我哪里都没伤到,哥你放心。”

    岳兰亭深吸一口气:“我希望你这一年来跟在司夜染身边,只是为了寻机杀了他,为爹娘和家人,报仇。”

    兰芽合上眼帘,悲伤在眼睑下汇成暗流——如是一年前与兄长重逢,她自可毫不犹豫地回答兄长: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此时……

    蒙克起身走过来,一手按住岳兰亭的肩,一手按住兰芽,柔声道:“兰亭谙达克,夜已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日既然重逢,来日方长,何愁没有你兄妹细叙别情的机会?”

    岳兰亭便神色一整,抱拳道:“谨遵大汗吩咐。”

    .

    忍住不舍,兰芽含泪目送兄长随草原人一并离去。

    蒙克幽幽道:“并非我不想叫你们兄妹多盘桓一刻,只是你兄长旧伤难愈,一旦提及灭门当夜便会乱了心智,躁乱不安。”

    蒙克碧眼粼粼,“……你知道,那晚他失去的更多,比你更痛。”

    兰芽心下狠狠一痛,轻轻点头:“我明白……那晚,兄长不光失去了爹娘,还失去了——他挚爱的妻子、刚会喊爹的侄儿,还有——嫂嫂肚中刚刚新来的孩儿。”

    空有一身本领,又是生为男儿,却要眼睁睁看着所有爱逾越性命的人一个一个死在自己眼前……岳兰亭的痛原比兰芽便来得更急更重。

    蒙克轻轻攥住兰芽小手:“你们岳家与司夜染,与朱家阿斗,不共戴天!”

    大明与草原彼此怨恨征战多年,君主之间便也都彼此蔑视。大明史官从不记录北元历代大汗的真名,或者就算记了也都是故意以蔑称谐音字来代替,到了蒙克这儿就更只轻蔑地称为“小王子”,而不录其名;草原便也如法炮制,称此时的大明皇帝朱见深为“朱家阿斗”,取笑其曾被夺太子之位,险些连皇位也丢了,登位后又因口吃而不敢上朝。

    兰芽猛一挥拳:“我不会忘!迟早,我必定要找他们要一个说法!”

    蒙克点头,将她拳头包进掌心:“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我,巴图蒙克,还有我的大元兵马,必定都会帮你。”

    .

    天色渐亮,接下来的安排便迫在眉睫。

    兰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问:“慕容,你的人可都集结好了?一旦月桂楼得手,他们便最好即刻动身,耽误不得。”

    蒙克轻哼一声:“自然都集结好了。”

    兰芽轻声问:“那,我兄长呢?你今晚带他来此,该不会也将他列入北归的名单吧?”

    “为什么不?”蒙克碧眼幽深:“无论他是岳兰亭,还是月将军,此刻却都已经是你明廷的通缉罪犯。这明土虽大,却已无有他立锥之地。若我在时,还可设法掩护于他,倘若我当真北归,便无人能看顾他。于是带他北归,自然是最好的法子。”</p

    兰芽便忍不住有些急:“怎么会无人看顾他?还有我!只要有我在,谁敢伤害我兄长?”

    蒙克幽幽凝望住她:“就算有你在,你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如果不依靠司夜染,你自己都活不了,又何谈看顾你兄长?再说——我此次北归,便也必定要带上你。不光你兄长,你也会与我一起走。”

    话说到此处,兰芽深吸口气,停顿一下,便莞尔一笑:“是呢,我怎么忘了?”

    蒙克这才满意一笑,转头望窗外天色:“不早了,咱们去月桂楼吧。”

    .

    月桂楼是点心铺子,于是天色刚亮便有徒工早早起身,淘澄糯米,舂凿备料。各自正专心忙碌的当儿,冷不防院门无声被推开,一队高大威武的男子便黑压压占满了整个院子。

    所有人都被制住,都没来得及喊一声。

    蒙克捉着兰芽的手腕走进来,朝岳兰亭看了一眼。岳兰亭便平地飞身而起,宛若飞花一瓣,无声飘上二楼。身影在廊檐下倏然一转,随即又上了三楼。转瞬之间将几个制高点全都检视过,冲蒙克摇了摇头,示意安全。

    蒙克便一笑走入庭院当中,环视一众满面惊悸之色的徒工。

    “各位不必惊慌,我等来此不是冲着各位来的。只要各位不乱声张,我便保证各位性命无虞。”

    兰芽退在蒙克身边半步,则借机打量周遭一众伙计的神色。

    当中有一个做粗活、负责搬运米袋的粗壮汉子被盯防最严,刀刃直抵在咽喉处,双目圆睁道:“各位大王,我等不过都是伙计。东家和掌柜此时皆不在店内,账款钱财也不在店里。倒不知各位大王来此寻何物,小人事先说明白,此时店里店外只有这些大包的糯米,与莲子桂花等馅料,倘若大王们没找到钱财而迁怒于小人们,那小人们只能拼死一搏罢了!”

    兰芽抢先冷笑一声:“你倒聪明!此时虽则天色刚亮,可是这一条街左左右右的商号也俱都早起筹备。到时只消你们大声呼号,便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纵然伙计们没什么功夫傍身,不过胜在人多势众,倒叫我们拿你们无可奈何。”

    那汉子生得粗莽,脑子却也不慢,于是便更挺起xiong膛大喝一声:“正是如此!”

    兰芽一声冷笑,上前去扬起手腕,先甩了那汉子一个耳光:“原来你安的果然是这个主意!本公子提醒你,倘若你当真敢嚷嚷,现下纵然不必要了你的性命,可是割了你一条舌头,倒不费什么工夫!”

    那汉子满面涨红,不敢再随便言声。兰芽冷哼一声,回眸环顾四周:“方才这话对你们也统统管用。谁嫌自己嘴里的舌头多余了,这便都说出来!”

    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兰芽傲然一笑,转头吩咐草原的汉子:“动手!”

    一众草原汉子却也没想到兰芽会直接对他们发号施令,愣怔一下便都望向蒙克。蒙克也不由得挑眉,唇角却忍不住含笑,便点头道:“公子既已下令,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一众汉子突入楼中去,蒙克却悠闲摆着衣袖问兰芽:“蒙你指点,我回去也仔细忖了忖那几幅彩画。你告诉我嫦娥奔月里可找见月桂楼,可我怎么觉着那幅‘牛郎织女’里似乎也有玄机?”

    “兰芽,你说那棵笔墨过重的大槐树,难道便再无隐秘么?”

    -

    【还有~】

232.9木中有鬼(下)

    巴图蒙克。

    兰芽心底不由转过眼前人的真名,是他之前郑重承诺帮她复仇时下意识说到的——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想他也以同样年少,竟能身居草原大汗之位,纵然有满都海辅佐,想要活到今天、想要控制住草原各部那些雄鹰和狼一般的王公,他必定自己也要有过人的才智。

    草原与大明,南北二境,竟有如许多的相似:除了都有一位年长十余岁的女主之外,更都有一位才智姿容均堪称绝世的少年。

    这个天下,或者说就是他二人的逐鹿场罢了。其余众人,管他高居龙位,还是自命不凡,在他们二人眼里不过庸碌之辈窠。

    而她,有幸生逢其时,亦有幸与他二人皆有交集。

    纵然自愧弗如,却也——不甘认输,总归拼力追赶罢了燔。

    兰芽便一笑:“大汗果然英明,纵然是我中原的丹青彩画里藏的哑谜,大汗也能看透。”兰芽伸手一捋耳边帽绳,转眸轻哼:“所谓槐树者,不过四字——‘木中有鬼’是也。”

    说着话,几路草原汉子已纷纷来报:并无查获!

    兰芽轻哼一声,傲然而笑,却并不说话。

    蒙克便目光一荡,走过来柔声道:“丫头,你必定知道了。还不肯说?”

    兰芽扭头去望同样空手而归的岳兰亭,忍下心痛,抬折扇一指:“我要我兄长问,我才肯说。”

    岳兰亭便一皱眉,蒙克叹了口气,却也还是笑开。便朝着岳兰亭走过去,郑重将右手搁在左心口:“兰亭谙达克,蒙克我拜托你了!”

    一看大汗竟然行礼,一众草原汉子全都圆睁双眼瞪向岳兰亭。

    岳兰亭感受到此等目光之重,只得上前:“你到底想要怎样?”

    兰芽眼底压抑不住,泪意又起。

    兄长的个子好高……从小便觉爹爹如山,兄长如树,她从来都安心生活在他们庇护之下,永远都只能抬头仰望。

    她便深吸口气:“哥,抱抱我……”

    岳兰亭几番挣扎,最终不得不妥协,紧咬牙关略显生硬地伸出手臂去,僵直圈住兰芽肩头,权充拥抱。

    兰芽却也满足,不管兄长是否接受,反正她踮起脚尖,结结实实将自己送进兄长臂弯……虽则明白,可能兄妹之间的心隙难在一朝一夕之间化解,可是——便得眼下,却也已是足够。

    她便用力抽了抽鼻子,自己伸手推开了兄长,回首朝蒙克展颜一笑:“木中有鬼,所以各位便该向木中去求。请大家擦亮了招子,仰头低头瞧瞧这月桂楼里,哪里的木头最粗最壮!”

    蒙克便一眯眼,众人也如醍醐灌顶,纷纷转身而去。

    岳兰亭则抬头望向楼顶高高的椽檩,纵身而起,飘摇而上。

    接下来院落中便不断传来好消息:“前后殿堂三十二根廊柱,均合抱粗,俱有所藏!”

    楼顶,岳兰亭也嗓音清越道:“……木榫构建处,亦有所获。”

    蒙克欣喜望向兰芽,碧眸中光芒连闪:“丫头,你聪慧若此!”

    不过喜悦只是转瞬,手下纷纷捧出所获,却不是白花花的银两,而是——纸张印制的大明宝钞!

    蒙克碧眼一闪:“怎么会这样!”

    大明宝钞只在大明境内代表银钱,出了大明不过废纸一张。且一旦大明发现这笔宝钞流入草原人手,只需全境下令禁止这一笔的流通,那么纵然到手却全无半点功用。

    兰芽凑上来也是一声惊呼:“……怪不得如此。我说倘若木中藏的是银两,那这楼还不早就难承其重?”

    说着话,外头也起了动静。

    便有把风的手下进来低声禀告:“……怕是惊动了官府。正有大队官兵向此集结!”

    兰芽先吓得脸色一白,一把捉住蒙克手臂:“南京城夜晚戒严,兵力把守极严,一天当中只有这天色初亮之时,夜禁刚开,守卫稍能松懈一刻——本以为此时动手最为适当,却不想还是闹出了动静。大汗,快走吧!”

    蒙克咬牙:“官府既然惊动,城门便必定走不成。还能如何脱身?”

    兰芽轻叹一声:“跟我来!”

    事到如今蒙克已无其他办法,只能追随兰芽而去。兰芽带众人到了悦来客栈,她瞄着柜上已然换了班,此时是大掌柜当班。

    兰芽便低声对蒙克道:“我曾在此店住过,发现此店地下有地道,可一直通到江边。”

    蒙克碧眼一亮:“果真?”

    兰芽却满面担心:“只是……这店本是紫府暗桩,大汗你瞧,那柜台里的掌柜就是这个暗桩里的档头。”兰芽故意唏嘘一声:“很难对付的,这条暗道兴许咱们抢不过来。”

    蒙克便是豪情大涨,清亮一笑:“紫府?暗桩?也就能在你明国土地上作威作福,我草原勇士何曾将他们放在眼中!”

    一众汉子得了号令,便抽刀冲入店中……片刻之间,店中便是乒乒乓乓,

    传来声声惨叫。

    兰芽吓得连忙捂住双耳,找一棵大树背后,蹲下藏严实了。

    蒙克亲自查看店内,手下已逼迫那掌柜说出了地道入口。蒙克这才返身而归,从树后找回兰芽。

    蒙克身上也染了血,便显得那双碧眼更为妖异。

    兰芽便闭了闭眼:“……我好怕。”

    蒙克道:“别怕,都已杀了,不会再有人说出半个字去。”

    兰芽顺从地跟从蒙克进了店门,地面已经将被鲜血染红。那掌柜尸首挂在柜面上,地下躺着的几个伙计也都圆睁双眼——这些人便该是仇夜雨的手下了。

    而隐在这客栈里,与仇夜雨手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灵济宫人,则都虽银船北上而去了。

    兰芽想到此处,心下才舒泰了些。并没做任何的挣扎,便跟着蒙克下了地道,直到城外江边。

    .

    众人急去搜寻船只,蒙克则捉着兰芽的手腕,无声偏头望来。

    兰芽转头,回以一笑:“你有话想说。”

    蒙克便叹息一声:“我以为,你不会心甘情愿随我北归。方才你躲在大树后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你想趁机逃走。”

    兰芽咯咯一笑:“大汗说笑了。我刚与兄长重逢,我怎舍得弃兄长而走?大汗握有我兄长在手,便不必担心我会有半点违背之心。”

    蒙克一眯眼:“你以为,我在要挟于你?”

    兰芽摇头:“我是说大人既救了我兄长,这份大恩我便永不会忘。我岳兰芽此生,必定设法报答。”

    于是这一回,我决定留下你与手下的性命。

    .

    船来了,草原汉子面对大包大包的大明宝钞,都有些迟疑问:“大汗,这些废纸,咱们费了心思得到,却难道真的也带回北去?”

    轻装骑射本是草原人最喜欢的方式,难道这回竟然要每个人身上都负重上这样大大的包袱?——更何况,若北归草原,这些就只是废纸!

    蒙克也是犹豫。

    兰芽遥遥望了一眼兄长。

    迢迢水岸,幢幢人影,兄长却站得离她最远。水风撩起他的衣袂,恍若他随时都可能被风托举而起,与她越距越远……

    兰芽吸了吸鼻子,上前按住蒙克的手:“大汗听我一言:纵然到手的不是银两,只是这宝钞,但是却还有转圜的法子将废纸变作银钱;而倘若就此弃之不顾,那么就当真只是废纸一堆,当真这趟月桂楼就白去了一场。”

    ……就连他这大汗忍辱负重在大明隐匿了一年之久,都白来了。

    蒙克便也点头:“可是有何办法?倘若明廷下令废掉这一批宝钞,我又能如何?”

    “我有办法。”

    兰芽静静抬眼,遥望这湛蓝晴空:“只要有生意,便能将这宝钞兑换成银两;最不济,也能将宝钞换成物资。”

    蒙克一眯眼:“可是情急之下,哪里去寻这样的商号?”

    “我有。”

    兰芽妙眸闪动:“我现下还有一个身份是御马监的奉御。御马监下管着天下皇店。皇店的生意都大宗且隐秘,更无人敢查,于是这笔宝钞只要进了我掌管的皇店,便可洗成银两和物资。”

    蒙克便碧眼一闪:“可是你却要与我一同北归草原。”

    兰芽心下暗叹,果然是少年大汗。

    她便怆然一笑:“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让我暂时先留下来。待得将这笔宝钞全部清洗成功,我才能离开大明。”

    兰芽高高仰头,迎向蒙克怀疑的碧眼:“这天下,也唯有我能替大汗办成此事。大汗说,不是么?”

    她再转头望向兄长:“我也不舍与兄长分别,所以我定会设法早早办成此事,早早去与兄长团圆。”

    -

    岳兰亭刚刚正面出场,大家表急~~明天见。

233.10毒非无形

    京师。

    锦衣卫北镇抚司。

    息风和藏花面上拢着白巾,走出验尸的所在,走到外头的青天白日之下,这才各自摘下白巾,朝天深吸几口新鲜空气,吐出方才尸首散发出的腐浊之气,兼之借阳光晒暖一身的冰寒。

    他们身后的数排房屋里,已然齐聚在京各衙门的仵作,要将那七十二口的尸首,兼之周灵安府中一同离奇死亡的鸟兽鱼虫的尸首都一并验看过。

    这般大费周章,不过都是因为尸身上无伤口,无流血,查不到具体的死亡原因窠。

    面对这样的死法,有经验的仵作会第一时间想到另一可能——投毒。可是在查验了周灵安本人,以及他直系家眷的尸首之后,却发现胃容物,甚至骨殖、毛发等处均无典型的毒物残留。

    既然找不到毒物,中毒一说便无法成立燔。

    仵作们便也不甘心,禀明司夜染后,便相对所有的尸首都进行解剖验看,他们总相信,在这七十二口的尸首里,只要从一具里头找见毒物,投毒的怀疑便也可以得到验证。

    可是连续忙碌三天,直到此时,最后一具人尸也查验完毕——依旧毫无所获。

    仵作们大受打击,负责监督此事的息风和藏花心下也颇着急。

    摘下面巾后,藏花忽地看了息风一眼。

    息风便一皱眉,四下观察过,见前后无人,便问道:“你想说什么?”

    藏花一声冷笑:“亏你我还煞有介事,当真跟着这十几个仵作混在腐尸堆里忙了三天。尸首我倒是不怕的,以我藏花的这双手,多少条人命都拿捏过了——我只是厌烦这般装聋作哑。”

    息风便一眯眼:“为何这样说?”

    藏花抱着手臂,薄情而笑:“身上无伤,也并非不是为人所害;查不到毒物,却也不等于就不是中毒而死!风,纵然那些仵作见识有限,你我又岂能是毫无所察的?”

    息风皱眉,不想多谈,抬步就走:“西苑还有事,我先回去。这边的事,还要你报告大人。”

    藏花笑得便更薄情:“你这般,我便更知道我猜对了!你还要替大人隐瞒,所以才要逃避!”

    息风深吸口气,目光幽深:“花,我知道凭你的眼力,眼前之事定瞒不过你。我有意回避不是要刻意瞒你,我只是更相信大人。此事大人一日不自行揭开,我便一日不多置一词。”

    “而你,花,我也劝你一句,不要尝试刺探大人的心意。在大人并非亲自揭开之前,你若漏了底,怕是只会给大人招来弥天大祸。”

    藏花一声苍凉冷笑:“所以曾诚就白死了,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也白白死了!”

    息风深吸口气,也觉左侧肋下隐隐抽痛。

    藏花的愤懑,他也同样有,于是在查看过了凶宅之后,他忍不住质问大人,幼童何罪?——那本不该是他该说的话,大人当晚也根本就没回应他;他事后深思,只能警告自己不要再意气用事。

    此时面对藏花的疑问,他便只能轻描淡写回应道:“曾诚并非白死,他是情愿为了护住大人,护住那笔银子而死,他死得其所;而周灵安——他死得,也并不冤枉。”

    藏花冷笑:“曾诚倒也罢了,死的不过他一人;可是周灵安府中却连家丁厨子花匠都一同跟着死了……大人杀人一向并不手软,但是大人一向只杀该死之人,眼前这灭门之案,如何是大人一向的风范!”

    藏花眼角胭脂在艳阳之下宛若泛起血色:“就算大人跟你都不肯说,我却也知道,此案根本不是大人所为!大人之所以讳莫如深,怕又是为了护着那个人罢了!”

    藏花冷笑:“我倒好奇,怎地说巧不巧,就在此时,兰公子却不在——因为咱们灵济宫上下,怕也只有她敢将什么都直接掀开,不必给大人留半点情面。”

    藏花说着微微眯了眯眼:“她要是还在京师,此事定然瞒不过她。”

    息风出声警告:“此事大人必有安排。花,你不要多思,更不要多事!”

    .

    昭德宫。

    凉芳的身子已经差不多养全了,正好梅影过门灵济宫,有了“家室”的人便不便继续总揽着昭德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贵妃正式将一应大小的事都交给了凉芳和柳姿。

    司礼监反复斟酌,认定不宜直接给凉芳总管太监、首领太监的职衔,便折中给安了个“昭德宫领班太监”的名头。

    这名头正式下来的那天,昭德宫内外伺候的内侍,以方静言为首,都给凉芳磕头道贺。凉芳自己倒是恹恹的,畏光一般盯着窗棂上的阳光眯了眯眼,叫薛行远将窗上的竹帘再放下来些。

    “这天儿说热就热了,倒叫人心下燥得很。”

    当着这么多道贺的人,凉芳却说这般不痛不痒的话,兼之他的面容气度本就清冷阴柔,便叫地下跪倒的一班内侍都有些心底发毛。

    方静言瞧着便悄声叫薛行远带那帮内侍先出去,他自己伺候凉芳喝茶。</p

    “师父,今儿本是好日子,师父怎么反倒不痛快了?”

    从前没净身的时候,凉芳由着方静言叫他“公子”;如今净了身,正正经经成了太监,他便叫方静言循着宫里的规矩喊他“师父”。

    这话本也是他自己吩咐的,可是每回听见方静言这么叫他,他却都要暗暗不痛快半晌。

    他便冷冷一哂:“梅影过门到灵济宫,娘娘恩准了她三天的假。算算日子,今天已是到头了,她该‘回门’了吧?”

    这话听得方静言有点二虎。他暗自忖了忖,怎么仿佛争风吃醋似的?

    可是再回想凉芳对梅影的态度,尤其是梅影受罚当晚,凉芳叫他去办的那事……便自行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只笑:“梅姑娘从前日日在宫里,这冷不丁三天不见影儿,宫里上下都想得慌。师父也想了吧?”

    凉芳冷笑:“我只是可惜,我身子终于好全了,她却搬到灵济宫去住。从此夜晚,倒难见着她了。”

    凉芳眯起眼来,回想司夜染那天对他的警告。

    司夜染果然言出必行,当真将梅影护得周全。可是就算梅影晚上不留在宫里,难道他就真的再无机会下手么?——司夜染未免小看他了。

    他之所以还要孤单单活在这世上,之所以忍住屈辱自宫进宫,他要做的事,就必须得做成。

    谁拦,都不成。

    .

    紫府。

    仇夜雨办案不力,被皇上当面申斥,并命令周灵安一案,仇夜雨与紫府上下都要听命司夜染。他这几日颇为郁闷。

    不过好在司夜染那边查了三日,也没查出什么来。除了拉开架势将京中著名的仵作都齐集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去,大验尸首之外,也没格外见做了什么。

    原来司夜染从前的能耐,也不过是因为没遇见过这样离奇的案件啊,倒不是他当真有多厉害。

    想到此处,仇夜雨的心情便也渐渐明朗起来。

    管他呢,反正这回案子再不破,皇上拿问的首犯也只是司夜染,他仇夜雨倒没什么大担心了。

    心情刚敞亮些,不想南京就传来了消息。

    手下急匆匆来报:“督主大事不好,咱们埋在南京、苦心经营十数年的暗桩——悦来客栈,竟被人连根拔了!”

    “你说什么!”

    仇夜雨腾地站起,“是谁干的?是不是司夜染的人,你说!”

    以南京之要紧,紫府必不舍放手。但是南京守备太监是司礼监派出的外差,与紫府系出同门,于是紫府便不便公开在南京多做插手,于是只能设立暗桩。

    这个暗桩,公孙寒苦心经营十数年,一直未被揭穿,为紫府搜集了南京,乃至江南的大量情报。这回公孙寒本人被罚罪到南京去,若想还有出头之日,这个暗桩便也成了他最后的倚仗……却不成想,这么就没了!

    那手下也是面色灰白:“……掌柜与咱们要紧的番探全都死了。却不是灵济宫干的,依属下们看来,那杀人的刀口和手段,倒更像是——草原人。”

    .

    蒙克等人全都顺利登船而去,遥望天边帆影,兰芽叹了口气。

    伸手进唇,响亮打了个唿哨,召唤卫隐现身。

    卫隐不解问:“公子原本吩咐属下通知漕运总督陈泰大人……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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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11亲自动手

    卫隐出身锦衣卫,于是对陈泰当年的故事也有了解。他明白,陈泰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土木之变时的紫荆关之失,他被判为死罪;其后余生,纵然被朝廷赦免,可是对于他自己来说却要用整个余生来赎罪。

    北元人,自然是陈泰最恨的。若听说北元大汗带人从他执掌的运河北上,陈泰手下的十二万兵必定严阵以待。纵未必能杀了蒙克,但是他手下羽翼必定剪除,这也是为大明未来的战场上,扫除十数硬敌燔。

    兰芽回想兄长临去前,立在水岸上,衣袂随风的一幕……悄然叹了口气,随之淡然一笑:“这回纵机缘不到,却也有下回。卫隐,来日方长,咱们不久定会再有机会。”

    这样一番折腾,兰芽累了,大白天的也不好还叫卫隐背着走,便叫卫隐回去休息,她自行租了一顶小轿代步。

    兰芽吩咐了“月桂楼”,便放下轿帘,将自己安静地困在轿子里小小空间中。

    想了想,从袖口里顺出一本账簿来。

    表面看起来跟普通的账簿没有半点差别,就算明晃晃搁在月桂楼柜台案上,也不会有人起疑。这便又是“没有伪装的伪装”,连她也没想到这账本竟然放得这么明显。

    小轿悠悠,她翻开账簿,细细看里头一笔一笔的记账。

    都是那笔银子的来历:曾诚私下勘合了谁的盐引,得银多少,宝钞多少。那记录清晰的名姓,一个一个捋下来,无不叫兰芽胆战心惊。

    民间只谓“盐商”,统统以为不过是奸商而已,可是事实上有机会成为染指大笔私盐的,没一个只是普通的盐商,而个个都是朝廷权贵、封疆大吏窠!

    尤其列在最头里的那些藩王的名讳,就更叫兰芽紧张到不敢呼吸。

    果然,内里历代宁王的占数最大。

    藩王贩私盐,所获巨利岂能只为吃喝玩乐?只有手握巨款,才能暗中打造兵器,向北元和女真购买良马,以备不臣之心。

    她掩卷沉思:这般想来,当初撞见小宁王与蒙克京城私会,便有了情由。

    兰芽想得太过出神,兼之轿帘沉得太严,她便不知道那两个貌甚忠厚的轿夫竟然将她抬到了完全错误的方向上去。从闹市拐进窄巷,左拐右绕,远离人眼。

    是兰芽听见外头忽然这样安静,才霍地起疑,待得掀开轿帘去瞧,却迎面便是一团破布,死死捂住她的嘴。两个轿夫合力将她扯出轿子,手脚麻利将她绑了,架着她朝窄巷深处一间宅门去。

    兰芽空学过几招近身搏击的招式,这一刻猝不及防,竟都来不及施展。

    她只小心地顾着藏在身上的账簿。打定主意,纵然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要紧,万万不能叫这账簿有失。

    跨进宅门,里头是处清雅的小院子。

    院落当中搭着花架,花架上蜿蜒爬着翠绿的藤蔓,叶片间看着紫色的小花儿,花儿间吐着金色的蕊。瞧着闲淡,那两种颜色搭配起来,却显出异样的尊贵之气。

    这倒也罢了,更叫兰芽纳罕的是院中的气氛——若有人属意胁持她来,那么此院中定然一片肃杀之气。可是此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只是疏朗、悠闲。

    厢房的窗户里隐隐露出几双眼睛来,虽然都瞧不见面目,不过那些目光却也同样都是闲适松弛。

    可是这样反倒叫兰芽心下更紧。

    她再猜不到对方的半点路数,只觉彻底陷入八卦阵。

    终于有人从倒座房里出来,拈了一叠宝钞塞给那两个轿夫。轿夫作揖,便悄然离去。兰芽朝那人呜呜出声。

    那人约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虽则衣着素淡,不过却也是一身的名仕风骨。

    走过来瞧着兰芽,温和地笑:“想要我替你解开绳子?好说。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叫也别闹。”

    兰芽便狠狠一点头。管他来的是人还是鬼,总得当面交谈了才能探得清底细。

    那人也说话算话,绕到背后替兰芽解开绳子。骤然解脱,兰芽连忙松动了松动手腕。

    不过却也明白,她从来脱险都不是靠这双手,靠的只能是自己的脑袋。

    兰芽便平和一笑,朝那男子拱手:“先生一身风骨,倒不似强人。在下既已到此,先生不妨有话直说。”

    那男子儒雅一笑:“小可只问公子一事:公子何以知晓,藏在月桂楼‘银子’,只是宝钞?”

    兰芽便是重重一怔。看来此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不知敌友,兰芽便抿嘴不肯说。

    那人便笑了:“公子勿虑。小可乃是月桂楼东家张子虚。”

    兰芽方舒了口气:“那有何难?你月桂楼布局清雅,骨骼轻巧——既是‘木中有鬼’,自然里头藏的便不可能是沉重的银两。且‘嫦娥奔月’乃是‘上天’,上天必喻‘通体轻灵’,那么自然就只有宝钞可解。”

    张子虚轻轻拍掌:“公子聪慧。小可斗胆再问一句:小店的账簿,公子可曾见过?”

    兰芽心下一动,便点头;“是在我手中。”

    张子虚眯眼朝她望来:“可是小可明明听得伙计说,公子一直留在庭院中未曾进过账房。”

    兰芽深吸口气:“你的伙计彼时都被吓傻了,没看见也是有的。”她急于模糊焦点,便道:“倒是张东家你选人有误。店里怎么会净选了那些无用的伙计!”

    既然是月桂楼的东家,便必定是曾诚的人。是曾诚的人,就是司夜染的人。兰芽这便放松下来,重拾气度。

    张子虚凝着兰芽,缓缓道:“不管怎样,既然账簿还在公子手中便好。”

    兰芽不想多留,便道:“张先生话问完了,本公子便先走一步了。”

    张子虚却上前来拦住,含笑抱拳道:“公子既然来了,便吃过饭再走吧。”

    兰芽摇头:“我还有要事,没胃口。”

    张子虚却不肯松手:“方才小可言语之间难免有所冒犯,心下惴惴,万望公子赐此薄面。”

    兰芽用折扇拨开张子虚的手:“你的意思是,我今儿不吃这顿饭,你便死活不让我走了?”

    张子虚贼溜溜一笑:“正是。”

    兰芽无奈:“好,吃就吃。反正本公子折腾了半夜加一早,也饿了。”

    却没成想张子虚不是将她带到满桌杯盘之前,却是将她引进了厨房。厨房不大,中间摆了大大一张面案。案子上整齐堆着糯米面、桂花莲子等材料,以及桃木刻的模子。远处灶上,还搁着蒸笼。

    兰芽便忍不住有些变色,扭头问:“张子虚,你什么意思?”

    张子虚拱手一笑:“公子请亲力亲为。”

    兰芽怒极而笑:“凭什么呀!”

    张子虚依旧好脾气地笑:“凭公子与小店的缘分。”

    兰芽气得冷笑,心说司夜染手底下这些一个一个的,都是什么人啊!从前觉着灵济宫藏龙卧虎,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可是越到如今,却越觉着一个一个的都这么颇有泼皮的气质呢?

    兰芽便道:“本公子跟你们月桂楼是有些缘分,不过都是点心的缘分。你月桂楼卖的是点心,本公子花银子买就是了!”

    张子虚却略带无赖地一笑:“经过今早,公子与小店的缘分便不止是点心的缘分——公子带着北元人直捣小店,将店里凡是承重的柱子、梁木都给掏空了,不啻将小店彻底给拆了,累得小店伤筋动骨,恐怕一年半载都难以恢复正常经营……公子可以这般折腾小店,难道小可都不能折腾公子自己动手一回么?”

    这话说得……

    兰芽便叹了口气,朝张子虚诚意一抱拳:“事不得已,还望东家以及上下伙计,多多海涵。”

    张子虚哀伤一叹:“心里苦,劳烦公子亲手给做点甜的吧。”

    兰芽盯着那一案子的莲子桂花,搓手道:“可是,我不会呀!”

    张子虚也不意外:“公子勿虑,小可早为公子计议好了。小店最厉害的师傅就在隔壁,少时他会亲自教公子做。”

    兰芽哑然失笑:“你竟连这个都备好了?”

    张子虚略有心虚,一拱手道:“反正小店暂时也不能营业,师傅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教公子这一遭。”

    事已至此……兰芽只得将折扇往腰带上一别,挽起衣袖:“好,我答应你了!”

    -

    【两个慕容的故事,灵感来源于历史上真实的“真假汪直”案~~稍后还有~】

235.12我的你的

    月桂楼的师傅手艺果然了不得,揉面、和馅儿、入模、上屉……一套程序瞧得兰芽眼花缭乱。就更不用提,师傅做出来的点心形状有多精细、都完美了。

    到兰芽上手,她依样画葫芦,原觉着人家师傅倒弄起来那么简单的,结果到了她手里就成了一团别扭:先是糯米面两手散沙,接下来馅料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更不会做成什么花样儿,只团成最简单的团子——结果馅儿多的便张了嘴,馅儿少的整个就是一面团子。塞进模子里,也是大小不均,扣出来的图案,有的图案边缘还剩了一大圈留白,像个穿着小号锦袍却露出肚囊的白胖子;个头小的便只见半拉的图案,一派残花败柳一般。

    兰芽这个沮丧,那师傅本也是严谨的性子,更怕被不着调的徒弟给坏了名声。若是往常在楼里,徒弟敢做出这些丑八怪来,师傅早大巴掌糊过去了;或者说,压根儿就不会收这样的徒弟。可是眼下——唉,还是忍了吧。

    兰芽又做了一回,却也并无太大进步。她也做得心烦意乱,总觉这事儿蹊跷,便索性推了,吩咐烧火的小伙计:“就这些吧,上屉。”

    那小伙计也只能跟着摇头,将那些歪瓜裂枣上了屉燔。

    师傅愤懑嘀咕一声;“公子日后,千万别说这手艺是跟咱们月桂楼学的。”

    兰芽呲了呲牙,也觉不好意思,便道:“少不得晚辈回头亲自给师傅多画几十幅花样子,刻了成模子,给师傅和楼里添些新彩头。窠”

    兰芽算是明白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有的所长都只在丹青上了,其余诸如女红、厨艺,她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那师傅并不知兰芽底细,也不知道兰芽的这一承诺算是什么,便只能叹了口气:“算了。公子难得还有这份儿心,倒也够了。”

    就连她的画儿,上赶着给的,还说一画几十幅的……人家竟然都不稀罕要。兰芽这个郁闷,再瞧着蒸笼已然嘶嘶冒出白汽,便忍不住跟着去设想那一群丑八怪出锅之后的惨状——心下便更憋屈。

    她便躲到墙角去,也不知恼恨什么地一径用脚尖搓地下。

    她方才曾经小心瞧过张子虚那厮——她确定,那厮的脸皮是真的,面上也并无半点伪装。所以那厮并不是——那厮。

    亲自动手做点心什么的,她自己都早忘了,谁还能记着?再说,南京跟京师山迢水远,他正跟梅影蜜里调油着,怎么可能跑到这儿来……是她想多了,何必自增心事一场?

    出着神,蒸笼里的点心已是好了。一开屉,满屋子的白汽,蓬莱仙境似的。

    小伙计帮着一起装盘,悄声叫着兰芽:“公子,出锅第一块儿,您好歹该自己尝尝。”

    兰芽脚尖搓着地面,意兴阑珊摆了摆手:“不必了。直接端去给你东家吧。谁爱吃就吃,不待见的话就——舍给外头乞食的。”

    那小伙计愣了愣:“可是咱们南京城,没有乞食的。”

    兰芽抬了抬眼。是了,她倒忘了太祖皇帝朱元璋早已下令,不准街上有乞食的,若有乞讨者,官家需要负责;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朝廷授予官爵,识朝廷俸禄……可是愿望是好的,自土木之变之后,大明国力受损,边境流民涌入,地方官员怠惰,于是明里暗里岂能当真没有乞食的?

    那小伙计言之凿凿:“小人说的是真的,咱们南京城是当真没有乞食的!”说着朝窗外看了看,低声道:“……不说别人,咱们东家就早有规定,凡有吃不起点心的,咱们便不收钱,白送。”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颤,忍不住又想起月船……

    该死——今天这是怎么了,做什么平白无故总想起那个人?

    或许是南京事了,该回去亲自盯着贾鲁将那些人和银子都安顿好,以及赴秋芦馆十日之约,于是顺带着联想起身在京师的那个人——罢了。

    小伙计见兰芽眼圈儿有点红,便没敢多言语,端着盘子立马躲出去了。

    兰芽立在云遮雾绕的蒸汽里,心下跟自己说:岳兰芽,你有点出息!

    更何况,兄长的话……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她或许幸运,因为她是女子,可以跟司夜染因恨生情……可是兄长却只能是恨。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改变,便也强迫兄长亦同此心。

    少时,那小伙计端着空了的盘子回来。兰芽本以为是满着出去,必定也是满着回来,正想给自己打圆场,却惊见那盘子里什么都不剩了!

    兰芽便忍不住从墙角走出来,紧张得屏息问;“……院子里是否养着狗?”

    小伙计“咯儿”的一声噎住:“……公子说什么?”

    兰芽尴尬,呵呵笑了声:“呃,就是问问。”说罢尴尬指着盘子。

    小伙计这才会意,忍着笑道:“没养狗,都是被人吃了。”

    兰芽颇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吃完怎说的?”

    小伙计便笑了:“真的。说虽不好看,但是胜在——天下独此一味。”

    “嗯

    ?”兰芽虽说听得不很对味儿,不过却也极受鼓舞,便吩咐道:“转呈给你们东家,就说再帮我多多备些材料,我要多做些,带回京师去!”

    小伙计登时有些慌了:“……一大早上,才磨出这么些面而已。”

    兰芽越觉不对劲:“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只是一个人磨面?”

    小伙计支支吾吾,知道自己有些话仿佛说过头了,却又收不回来,涨红一张脸,借了个由头便跑出去了。

    兰芽也不理他,径自走回面案旁,将剩下的那点材料,认真地重新掂对起来——就算没有多少了,可就算只做成一盒四件,带回去也能凑成一样礼数。那厮,也不会嫌少吧?

    她忙得自在,面颊不由得点点红了起来,便没留意到满屋子的白汽里,无声多了个白衣的人。白衣人隐在白汽里,说不出的仙气入骨。

    直到——兰芽听见有“嘶啦嘶啦”的响动,便循声朝屋外的磨盘瞧去。

    便呆住。

    门外天青云淡,背景处紫花如雾,却见一个白衣的男子,衣袂飘然——却正赶着毛驴的活儿。

    兰芽手里好不容易捏成朵梅花形状的点心,便一使力都给捏扁了。兰芽深吸口气,隔着眼中水雾去瞧,那一坨摊在掌心,倒仿佛无心插柳成了个白胖的大耗子。

    可是再低头,却也躲不开了,她便使劲吸气,将眼里的水雾都吸走,抬头道:“大人怎会来了?方才乍见,小的还以为眼花。”

    司夜染停下脚步,轻哼了声:“……你眼花得有道理。不过我倒是替那人不值,原以为你心心念念,怎么也该奔过来。却这么冷淡。”

    两人绕着弯儿猜哑谜,说的不过是司夜染此时的装束——不是那锦袍的少年宦官,此时只是白衣绝世的江南公子。

    司夜染忍住想要微笑的冲动,冷哼道:“这回竟然毫不犹豫便叫‘大人’,竟一眼就能认出了么?无趣~”

    妈蛋,她从前是白长了眼珠子,所以曾经分不清,可是现下她一眼就辨出了,还不行么?

    兰芽咬住唇,“大人还没说,为何突然出现在南京。”

    司夜染松松肩膀:“……闲的。”

    兰芽气得——心下一跳。

    使劲别开头道:“……难道梅姑娘也来了么?大人是带梅姑娘来游山玩水吧?”

    司夜染淡淡挑了挑眉:“你若想她,我这便命人接她来。”

    兰芽有些招架不住了……便四下里瞧瞧。

    张子虚、师傅、小伙计他们还都在呢,他怎么就说这么孟浪的话?

    司夜染瞧得真真儿的,便又轻哼一声道:“碍眼的,都被我撵走了。此刻这院子里只有你我两个。嗯,也没有狗~”

    兰芽险些笑出来,拼力忍着:“……莫非方才那一盘,都是被大人吃了?”

    司夜染冷哼:“不然如何有力气再干这毛驴的活儿?”

    兰芽整张脸彻底通红起来。

    司夜染遥望她面上绯红,听见自己心下无声花开。便叹了口气道:“……i连狗都骂过我了,也不多再多一头驴。”

    兰芽便不敢再说话了,咬着唇,红着脸,盯着他。

    他便轻叹口气,扔了磨盘绳套,走过来站在她面前道:“我先到驿站去,按着方向那那些银子吩咐他们各自带到那些边疆卫所去了。你想从贾鲁的刑部走,风险太大,叫他们各自带去才妥帖。”

    兰芽鼻子一酸:“……那笔银子是曾诚用命给你攒下的,我当真毫不手软就给用了,你——不恨我?”

    他高高抬眉:“兰公子,我的灵济宫、御马监,甚至西苑,眼见着都一样一样也都变成你的了——我还差这一笔银子不成?”

    他微微眯眼,屏住心跳:“我的,何时还依旧属于我了,嗯?~”

    -

    不说“我的就是你的”,只说“我的早已都不属于我……”咳咳,明天见~

236.13小院无声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兰芽越发不自在起来。

    从前在灵济宫,好歹身边还有初礼、双宝他们盘桓;或者还有藏花、凉芳偶尔出现搅局……总好过这样,只有两人相对,她的心便慌乱成了一团。

    从前恨他的时候,畏惧他如鬼魅,却也仿佛比不上此时的怯怯。

    为了不叫他看出来,她便捉着京师里的事问了个遍——直到金乌斜向西坠,她便连灵济宫内钉马掌的老内监都问候完了。

    她咬住舌尖,不知该再找什么话题东拉西扯。

    司夜染今日倒好脾气,有问必答。见她终于停下来,他便摆了摆衣袖,傲然挑眉:“当着没想到兰公子对灵济宫这般情深义厚,端的将灵济宫上上下下都问候得周全。舴”

    兰芽便脸上一燥,扭过头去道:“实则我今儿晌午还特地想捏两个梅花形的点心,预备回京送给梅姑娘的。”

    司夜染轻轻一哼:“你倒比我还细心。也罢,我便圆了你这个心愿——藏花是我男宠,现下也被你收拢了去;梅影是我对食,便也同样赐了给你吧。你们二人相对而食梅花点心,想来倒也赏心悦目。”

    兰芽轻嗤:“大人当真如此大方?不过小的倒要提醒大人,就算小的是女儿身,大人也不该将梅姑娘这般轻易托付给小的……”兰芽说到这里,眼波一转,脸竟通红。

    司夜染瞧着有趣,便反倒更倨傲道:“你说你跟藏花好了,等于送我两顶绿头巾……你跟梅影两个女子,又能如何?”

    兰芽站起身来,“……磨镜!”说完便一扭身,捂住面颊跑了开去。

    真是的,不是她想要说出这样孟浪的话来,都怪他一点余地不肯给她,一步一步将她迫到此处,非这样说便刺不到他了!

    她钻进厨房里去,关严了门,压住心潮澎湃。

    却不想那人早已站在门扉之外,忍着笑意问:“磨镜?我倒听不懂,你倒与我讲说讲说。难道说——宛如我方才推磨一般?那又怎了?”

    兰芽羞恼得恨不能钻进炉膛里去,便朝外吼:“大人岂能不懂?”

    他轻抬眼帘,悠闲凝望半空啁啾飞过的一对燕子,悠闲道:“我当然不懂。我又不是女子。”

    兰芽咬牙切齿:“大人既然不是女子,女子的事体不知也罢!”

    司夜染自然不肯这么放过了,便轻哼一声道:“你若不说,今儿咱们便一直耗在这儿。”

    脑海里忍不住浮现起当年,有个爱穿男装的小丫头便如他此时一般难缠。寻得一幅名家的秘戏图,便要将里里外外的细节都揣摩清楚。揣摩完了画技、设色、用笔、皴染之后,犹不过瘾,便想将那画中男女的姿态也都揣摩精进。

    她也知道此事不宜随便抓人去问,便只缠着他来问。他被迫无奈,便大体粗略说给她听。而她每一回都不满意,跳起来拍他头顶怒喝:“不求甚解,孺子不可教也!”

    他在门外悠闲地斜倚门边道:“我这人,一向必求甚解。”

    兰芽一闭眼,情知逃不过,便闭上眼捂住耳,愤愤嚷道:“……就是两个女子都是,都是——平的!于是,于是就像两面铜镜相对。宫中对食除了太监宫女之外,古来也隐有宫女对食之说,便是说的这个——大人不知道才怪!”

    隔着门扉,司夜染忍住笑,悠闲地转头瞥向门内:“……女子,什么是平的?我怎觉得,你上上下下并无一处平坦?”

    兰芽一口气梗住,忍不住悲愤了。

    他这是对她做什么呢!

    纵然隔着门扉,他却也能想象得到她此时的模样。他不以为忤,面上笑意反倒更大:“不如这样,只要你向我现身说法,叫我明白了女子身上何处如铜镜般平坦,我便饶过你这回。”

    兰芽忍不住握拳:“司夜染,你不要太过分!”

    他在门外悠闲一哼:“司夜染?此处并无‘司夜染’,你在叫谁?”

    兰芽当真要哭了,只能怒喝:“大人!”

    他又轻哼:“既然你愿意喊我‘大人’,便知我为上位者。那我说什么话,对你而言便是钧令,你还不从么?”

    兰芽轻轻闭眼:“大人,别玩儿了~小的,求你。”

    门闩无声被挑开,司夜染无声步入,蹲在兰芽面前,轻哼道:“……你我之间,我说过,从来由不得你。”

    他便一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领口滑入,从颈窝直向下去。指尖微凉,挑动得她肌骨轻颤。

    他却极耐心,每处曲线凹凸处都停下来,在她耳边沙哑呢哝:“……不是此处。亦,不是这里。”

    他故意沿着她周身游弋而过,寸寸曲线流连辗转,寸寸呢哝否定:“小东西,你这周身上下哪有一处平坦了,嗯?”

    兰芽禁不住这个,早已娇.喘吁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躲不开他的手。

    他便坏笑:“还记得你刚到灵济宫时,竟为了向我证明你

    是女儿身,便将你最不平坦的那处展示与我看么?……岳兰芽,你那举动害得我整月辗转反侧,夜深难眠。”

    兰芽一抖,两团柔腻便尽入他掌握。他动情地把弄,喘息声妖冶而绵长。

    “你今日又犯同样的罪过,我今日便绝不放过你。罚你再向我自动展示一回——告诉我,你的‘铜镜’怀于何处。乖~”

    兰芽周身轻颤,拜堂那晚的烙印犹在,隔了数天的分别,非但未曾淡去,反而深透肌骨。

    那晚他竟——拥她入了曾险些坏了她性命的那口大缸。

    彼时那口自然早已碎了,那晚的却是他找最好的焗匠重新焗好的。瓦缸裂纹处遍布细密的焗钉——却不是简单的手法,却是将那裂缝一条条舒展成了幽兰新叶……

    缸中水温,他抱她坐在他膝上……水波侵入,他亦暗随而入,力道强悍得叫她颤抖。

    激烈处,她只能伸手按住缸边花树。

    她的身子被他剧烈摇曳,那花树便也不得不随着她而一同摇曳——于是头顶花落缤纷如雨,倾落她和他的发顶、眉梢;也覆盖住了水面,藏住他们两人激烈纠.缠的身子。

    那巨大的水缸里,他如鱼得水,浮潜自如。而她只能如水中浮萍,被他推到水面,又翻覆而下,继而浸入水里,在宛如溺毙濒死一般的无助里,被他主宰,被他赋予全新的生命……

    那一刻,她口中呼吸的空气由他口中来;而她下方——则灌满了他那滚烫的“生命”。

    天明前的最后一次,他竟悍然抱她进了她与虎子曾经的房间。略带野蛮地拥有她,让她叫。

    他于激动时刻低低嘶吼:“曾经,我隔着那堵墙壁,但凡听见你一点动静,便叫我心乱如麻——我嫉妒,我恼恨,我受不了你跟虎子同处一室,我怕我听见的动静是你在跟他……我那时便想这样弄疼你,要你,为我而叫。”

    她又羞又恼,又被酒意困着说不出话来。便在他狠狠的刺动里,迎合着他,放肆大声地叫——他,隔壁的那个冷漠又孤单的少年,终于听见了吧?

    .

    那一夜的记忆,她竟然记得如此清晰。

    只是她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她都记着,她必须告诉双宝说她都忘了——可是此时此刻,身子不听她的,纵然他根本就没跟她刻意提起那晚,可是她的身子却自动自发唤回了那晚的余韵。

    兰芽便颤抖得越发难以自持,颤声祈求:“……那要小的如何相信大人?若展示了,大人却不肯放过,小的又该如何?”

    他低低地笑:“那便再做些生面团子给我吃,让我滑肠拉肚,便无力欺负你了。”

    她羞愤交加,低叫:“大人!”

    他便笑了,拥紧她道:“好,我答应你,这一回放过你——便给我看吧。”

    兰芽只得死死闭住眼睛,缓缓挑开下裳——

    女子神秘,玉质细滑,悄然而现。

    -

    他便呼吸一乱,心头梗窒。

    心头邪肆呼啦啦扬起,让他按捺不住地——就是想对她做尽一切最坏的事。

    他便将她抱起,奔入正房内卧……

    将她抱在身前,掌心迫切按住她那处,在她耳边低喃:“睁开眼睛。”

    兰芽下意识睁眼,眼前微光便叫她低声轻喊

    他竟然抱她立在一面巨大的铜镜之前。

    他与她的情状,尽映镜光。

    -

    【还有~】

237.14盘发侍君

    兰芽便心下一惊,心里的几个猜测,个个儿都叫她面红心跳。

    她便清了清嗓子,尽量平稳以不叫他发现,道:“大人又要如何?”

    司夜染从镜子里紧紧锁住兰芽的眼睛。浅色眼瞳里光华潋滟,宛如倾天月华、水天倒映。

    “……磨给我看。”

    兰芽羞得一声尖叫:“大人!矬”

    他妖冶而细密地喘息,鼻息缠绕在她耳畔,妖冶道:“……岳兰芽,你不敢面对我,从来亲密都是躲在梦里、托在香中,或者是以背向我,或者死死闭住眼睛……倒也罢了;此时只是一面镜子,又不是真的我,你难道也还不敢面对么,嗯?”

    兰芽心头一梗,却果真不敢面对镜光,别开头低低叫到:“小的不知大人在说什么。小的听不懂,大人便勿要再说。舴”

    司夜染掌心按住那处平坦,辗转揉动:“……磨它还是磨我,你选一样。”

    什么?

    兰芽惊喘:“大人说过,这一回放过我。何能食言而肥?”

    他轻笑:“吾乃食米团而肥。”

    兰芽闹得跺脚,却挣脱不开,况且镜中尽映出她满面红云——这比她向他露出身子还更可怖。

    兰芽便用力避开镜面,只道:“大人说过,自己一向言出必行。”

    他便轻哼:“自然。我又没自毁前言,这一次不过是要你与我‘磨镜’……谁说过要与你做别个了?”

    他伸出修长手指,将她面颊扳回正对镜面,眉眼轻扬:“不过,如果你更喜我对你做些别个,我便也允了你。”

    “不必!”兰芽气喘,死死咬住唇:“我,宁肯要那镜面,亦不需大人!”

    他浅瞳一黯,却也忍住,便退后一步坐回圈椅上,长眸微眯:“娘子,有请。”

    .

    半个时辰后,金乌淡去,玉兔徐升。

    司夜染举袖擦掉满额头的汗,狠狠喝了一大杯茶,方沙哑吩咐道:“……够了。”

    镜子里,那妙人儿与镜面相贴,面颊绯红、媚眼如丝……她也渐渐自己摸着了门道,渐生趣味儿,便周身上下都生了细细密密的汗。

    这般看来,倒是从前瞧过的一幅秘戏图的活生生现实版本。

    活色而生香。

    再看下去,他欢喜则欢喜,却——要死了。

    他嘴干,便又倒茶。兰芽一声低呼,顾不得自己,奔过来抢下他手里的茶杯:“此时不宜喝冷茶!”

    他便微微一怔,转瞬却是展眉而笑,故意垂着头去寻她的妙目,声线绮丽道:“你——怕我怎样?”

    兰芽恼羞成怒,跺脚道:“你!”

    他伸手盖住她柔腻膀子,扬手大笑:“……好,是我错了。”转头望夜空玉兔,柔声道:“若不累,陪我出去走走。”

    兰芽下意识回眸望一眼镜子里——自己还满身羞红未退,便叫道:“去哪里走?我不要见人!”

    生怕这样着出门,被人窥破了面上羞红,该怎么好!

    他却笑,目光逡巡:“……我倒也愿意。不如我们留下来,你继续——给我看。”

    兰芽使力推开他,羞恼的满面红云。

    他轻轻叹息:“还是与我出门走走。嗯?”

    兰芽一扭身跑进榻上去,放下帐子,悄然穿衣。

    他却脚步簌簌地走到衣柜边,片刻后一个包袱递进纱帐。

    是什么?

    兰芽接过打开——心头忽然千头万绪,喉头仿被塞住,哽咽难言。

    原来那躺在华丽墨色丝绸包袱中的,竟然是一套女装:榴花红色织锦满绣的翔凤短袄,下头则是一条妆花纱刺绣裙……

    衣服边儿上还有小小桃木镂刻的盒子,按开金扣子,里头竟然是一套赤金嵌宝累丝头面。

    兰芽不敢哽咽,死死忍住,轻声问:“这,是何意?”

    隔着纱帐只能瞧见他颀长秀雅的身形轮廓,却瞧不见他神色。她不由得心下万般紧张,生怕——生怕他说,这只是送给别人的。

    他默然片刻,忽地轻笑:“若我说是江南此行买来,回去送给梅影的,你会如何?”

    兰芽紧咬银牙,轻轻合上眼帘:“也属,应当。”

    “胡说~”他万般绮丽地轻哼:“亏你还是大学士家的千金,如何瞧不出这套衣裳的规制!她一个小小宫女若然敢穿,便不必活了!”

    兰芽手便一颤——方才她自己也正有如此疑惑。

    按照这套衣裳的用料、绣工、以及形制,分明是——诰命以上命妇才敢穿用。甚至再具体些——也只有郡王妃衣裳命妇才能用。

    帐外他又轻叹了口气:“……穿上。”

    他说完,竟就抬步出门去了。兰芽盯着这衣裳良久,只觉心下翻江倒海,不知该做何滋味解。

    .

    虽则犹豫,兰芽还是穿好了

    衣裙。

    立在镜前,她才发觉自己已然不自知中泪流满面。

    这一年多来始终男装示人,她羡慕过梅影的金莲,也曾忍不住盯住吉祥手里的针线活看……她纵然千万遮掩,其实她心内也曾悄悄地期盼过,能有一天重归女装。

    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却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

    抬眼看镜子里清丽无双的人儿,掐腰小袄,柿蒂形小窄袖,完美烘托出她上.身玲珑。而妆花纱裙则刺绣精美,微微一动便光芒萦绕,叫人目眩神迷。

    而那套赤金的头面更是太过昂贵,她想了想便重新封入桃木盒,只素着发髻,冲自己微笑。

    古来女子出嫁为妇,便要盘起发髻,以示与从前待字闺中时候的不同。可是她却只能叫自己忘了——因为娘亲已然不在,她跟司夜染之间更不可能有寻常百姓家的礼数……于是盘发为妇之事,她也许这一生都只能错过。

    孰知……,孰料……竟有此时。

    她细细鼻子,用篦子将鬓角柔发梳顺,便深吸口气,提着裙摆走向门外。

    .

    门外夜色,天地幽蓝。

    一袭白衣的少年,宛如玉树,独独立在如银月色之下。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便转身望来。

    两人目光隔空相撞,随即便绕不开了彼此,紧紧缠绕。

    一线火便沿着兰芽面颊爬升。

    他仔仔细细看完了,才展颜一笑:“去织造署挑颜色,他们给推荐了十几个色本。我都嫌不好,自己到纸房去找——择定了这个颜色。他们却劝我说不好,不衬这衣裙的规制。我却独独钟意,坚持叫他们织了来——此时看来,果然衬你。”

    兰芽心下一跳——怪不得这衣裙如此合身,原来竟然是他亲自挑了料子去裁制的?

    瞧够了她的脸和衣衫,他这才跨到她面前来,皱眉盯着她依旧素着的青丝发髻,嘀咕道:“你果然不喜欢这样的。”

    兰芽垂下首去,用久违了的女子礼仪,深深一福身:“这样已经足够,多谢大人。”

    他想了想,回头从花架上摘下几朵紫色金蕊的小花儿,走过来上下左右地瞧了,才在她左右耳边各自插戴上。继而再仔细端详过,才笑了:“……以你之美,这已足够。”

    兰芽有片刻的耳鸣。

    他在说她——美?

    瞧她又想费心费力地否定和分辩,他便朗声一笑,伸手捉住她小手:“算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了,走吧。”

    .

    这是王妃级别的衣裳,兰芽不敢造次,待得将出院门,便挣扎着劝说:“太过招摇,不可穿着这个出去。”

    有些舍不得,却不能不说:“……待小的将这身衣裳换下。今晚,能穿上这一刻,小的,小的,已然知足。”

    “傻瓜。”他轻叹一声:“穿着,不由得你来脱!”

    他回身去扯下他一向随身的墨色大氅,哗啦抖开,披覆在她身上。垂眸凝注她的眼睛:“这回,当可放心了吧?”

    兰芽眼中骤然浮起水意,无法遮挡。她便垂首道:“大人,你,你何必如此?

    他哼了一声:“此地不是京师,我也不是大人。而你,也不是兰公子。岳兰芽,你可以换个别的称呼叫我——或者说,我今晚这样对你,就是为此。而你,是否愿意礼尚往来,也叫我称意一回?”

    兰芽一急,有些结舌——心说不叫他大人,也不叫司夜染的话,那她叫什么?

    叫冰块,此时却叫不出口;或者如他伪装一般叫慕容——可是北归的那个才该是慕容不是么?

    他看懂了她眼中的挣扎,轻哼一声偏首望来:“想不到如何唤我?那便遵照我给你的主意。”

    兰芽情急之下便点头:“请说。”

    他抬头望月,借助高度掩住神色,只给她看他倨傲的下颌线条:“……相公。”

238.15清平之乐

    此处是民坊巷陌,周围并非深宅大院,而都是寻常百姓家。

    司夜染握住兰芽的小手,两人并肩行过小巷,便一路听得满耳的百姓家语。寻常琐碎,没有京师宫里那般的拘谨思量,却更透出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

    其中有一个院子最是热闹,一个婆娘的大嗓门嚷嚷得天下皆知。

    两人便不由得在人家后院墙处立住。

    司夜染轻哼:“在骂她大儿:不学无术,偷鸡摸狗。燔”

    兰芽便也扑哧儿乐了:“八岁大的孩子,此时不荒唐,更要何时荒唐去?我倒以为这样的孩子才更机灵。”

    司夜染不由得转眸去凝望她。小小瓜子儿脸,在月光之下空灵得宛若只小小的白狐。他便忍不住微微一笑——可不,她小时比人家这大儿折腾得还欢呢。人家好歹还是个男孩子家,可是她呢,那可是大学士家的千金大小姐啊窠!

    兰芽知道他笑,又不知道他笑什么,不敢抬头去瞧他眼睛,心里便很有些发毛。

    两人正微妙间,那家院子里却更闹腾开了。原来是那大儿索性跑出来,奔进院子里,仗着手脚灵活三步两步便爬上房去,跟个猴子似的蹲在房顶上再不肯下来了。

    那妇人有些挂不住,便抄着根葫芦瓢追出来,在房根儿下挥舞着:“还不下来,看老娘今晚还不给你一顿好揍!”

    说得狠了,房里头忽然哇地哭了个小的。

    这番热闹,兰芽个子小瞧不见,便有些着急。司夜染叹了口气,伸臂拦住她纤腰,轻巧将她扛在肩头。兰芽略有些不自在,司夜染轻哼:“再不瞧,人家就闹完了。”

    兰芽面颊一热,便也不跟他计较,两手扒着墙头赶紧朝里头看。

    果然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子奔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娘的葫芦瓢,连哭带喊:“娘,别打我哥。儿子招供就是——我哥偷了的鸡蛋,是给我吃了!”

    那婆娘大怒:“就那么两个鸡蛋,本是说给你爹补身子的。你们可知道你们爹爹寒窗苦读有多辛苦。”说完兜头盖脸就要打下来。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倒是房子里乐呵呵走出个蓝衫的男子来,也不顾孩子们在眼前,伸手就抱住了那婆娘,扭头冲那哥俩说:“还不快跑!”

    那婆娘无奈,对着自己相公便也喊不出来,反倒眼窝一浅,掉出泪来:“眼见八月就要进京秋闱,你的身子却还弱着。就这么两个鸡蛋,你瞧你还护着他们两个小混球。”

    那男子温柔而笑:“没事。他们吃了原比我自己吃了,叫我更欢喜。”

    看到此处,兰芽已是湿了眼睛。接下来便下意识伸手满身去寻。什么都没摸到,才想起来自己是换了衣裳,腰里的荷包都没带出来。

    司夜染便挑眉:“……又要给银子?”

    兰芽面上一红,伸手道:“借钱。”

    司夜染轻哼一声:“愚蠢。那书生一副傲骨,你纵然偷偷留下银钱,他也不会收。明早只会上交官府,倒白费了你一片苦心。”

    兰芽抽鼻子:“可是我遇见了,总不能不管。”

    司夜染将她放下来,伸手点了点她鼻尖:“别以为他们苦,他们实则乐在其中。这便是寻常百姓,清贫,却也尝得见苦里的甜。”

    兰芽还有些不放心,司夜染则拖着她向前:“走吧。”

    一天一地的宁谧,一身一肩的月光。

    两人并肩而行,兰芽心下总有些惴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安静着,悄然攥紧袖口,恨不能将自己全都窝进那墨色的大氅里去。

    倒是司夜染一身的自在。仿佛褪去太监的锦袍,便也叫他褪去了往日的孤傲与狠烈,只剩一点骨子里的清贵,染了一点月色的凉。

    他仰头望月,悠然吟诵:“……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二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他吟诵完,便不再说话,只偏首悄然望向她。

    兰芽心下巨震。

    曾有彼时,他禁足乾清宫,她则要独自下江南。前途未卜之时,她与凉芳神殿密会后,便在顺着双宝打的灯笼缓缓走回自己的听兰轩去……彼时,她便忍不住吟诵这阙词。

    宫廷争斗、官场捭阖,她不怕,却不喜……她宁愿要那一场寻常百姓家的“清平之乐”。

    辛弃疾的词好,谁人都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他此时吟诵来,绝非巧合,而是,而是……

    兰芽吸了吸鼻子,抬眼瞧他:“……所以大人才选了这处寻常民坊巷陌,找了这间简素的小院。又特地,带我来趴人家墙头,瞧人家打架。”

    他无声笑了:“是么?我自己怎不知道?”

    兰芽便也咬住唇。

    妈蛋,不承认拉倒,当她没说!

    .

    再向前去,竟曲径通幽,巷陌尽头连着潋滟水光,竟是到了十里秦淮!<

    兰芽便又忘了刚刚在跟他赌气,忍不住欣喜朝他望去:“大人原来是带我来秦淮河?”

    “嗯~”他又清傲哼了声,伸手叫船。

    这回竟然还是一改他一向喜好华贵的性子,没叫雕梁画栋的游舫,而是又叫了一艘小小乌篷船。

    两人挤挤挨挨坐进船篷,船夫缓缓摇橹。吱呀声里,小船悠悠滑过水面,迎着两岸璀璨灯火。

    他轻哼了声:“这一回你尽可放宽了心,好好瞧一瞧这十里秦淮,不必再有性命之忧。”

    兰芽便觉喉头一梗,深吸口气道:“……大人?”

    司夜染眉尖轻挑:“你说你小时候便想来秦淮河一观——缘何没先对我说,反倒是先告诉给了虎子!就凭此事,我今晚便不该带你来此。”

    他又这样儿——不过,这一回她却不在乎。

    兰芽偏首而笑:“只可惜大人已身在船上,后悔也晚了。或者,大人实在后悔得难受的话,也可现下从船上跳下去。秦淮河水,也自有一番风.流韵致。”

    司夜染忍住笑,咬牙:“你!”

    兰芽没敢去迎着他的眼睛,只悄然道:“……前两回来南京,皆心事惴惴。南京在我心下,几成畏途,我曾想过以后若无要事,便再也不来了。可是此时,我心境却已改变。”

    兰芽深吸口气,才鼓足勇气去望他的眼睛:“我想,我还会再来。”

    “嘁……”司夜染长长一笑,抬眼望向幽蓝夜空:“岳兰芽,你在对我言谢么?不必了,免得你自己心下不自在。”

    兰芽深吸口气道:“……大人纵然没问,小的却也不敢隐瞒了。小的,小的私自放了巴图蒙克北归。此乃大罪,若朝廷见问,小的不敢连累大人。”

    司夜染面上倒无波澜。只转眸望她:“缘何私放?难道你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嗯?”

    兰芽深吸口气:“大明与北元多年交战,此时已至胶着之态,双方谁也没有绝对的胜算,只是都不甘心息兵。所以朝廷纵困着他,却也不敢杀了他,否则满都海定不顾一切大举南下,到时便是一场浩劫……既然如此,不如放他北归。否则他身在大明,反倒会借助地利,做下不利于大明,以及……”兰芽轻瞟了他一眼:“以及不利于大人的事。”

    以他二人彼此伪装的手段,她先前都瞧不破,旁人就更分不出。倘若蒙克扮作司夜染,在江南勾结官员、或者收集情报,然后再全都栽赃到司夜染头上——那皇上便更可乘机要了司夜染的命。

    司夜染淡色眼瞳映着月光水色,粼粼一闪,幽幽道:“放虎归山,必留后患。”

    兰芽摇头:“不怕。老虎虽然是山中之王,可是山林中并非只有一只老虎,老虎之外更有其余猛兽。此时草原局势亦不稳,各部均想趁着他年幼取而代之,就因草原不稳,他才想重新南下,重取中原。这番放他回去,叫他先去与他草原的那些同类厮杀一番,咱们只需围山而猎,相机行事便好。”

    司夜染微微震动:“你竟已对他彻底死了心?我倒还以为,你难以割舍。”

    兰芽淡淡一笑:“谁说我已死了心?说不定来日,待得满都海归天后,我还会去草原找他呢。”

    司夜染知道自己上当,却还是忍不住低喝:“你敢!”

    他是真的有些急,使了大力,小船便摇晃起来。外头的船夫忙惊惶来问,又见司夜染一脸冰冷,便没敢言语,只冲兰芽使了使眼色。

    兰芽一笑,弓腰出了船篷。船家作揖:“不知何处得罪了尊家相公,还望小娘子代为劝解。”

    兰芽一声咳嗽:“……我家,咳咳,相公?”

    背后一声,清冷如月,却犹如月下百花齐放:“我在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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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16总有重逢

    清宁宫。

    梳头太监老高替太后梳妆,一边讲着或是听来,或是经他加工过的宫外的笑话儿,哄得太后笑得开心。知秋便也在畔跟着凑趣儿,待得老高收拾好了梳头包儿告退了,知秋才上来将按例将废后的每日言行说给太后听。

    “蒙太后恩旨,着太医院医正挑妥帖的人调理废后的身子,又亲自嘱咐尚宫局挑好的进用,废后这些日子身子已是大好了。十数年未见,却也十数年未曾老去,现在冷不丁瞧着,倒还像当年刚进宫时候的模样。倒是更添风韵,比之皇后艳丽百倍,就更不是贵妃此时的年纪所能敌的了。”

    知秋性子,太后最是明白,她一向都是先说好的。太后便淡淡问:“可惜呢?”

    知秋便叹了口气:“可惜奴婢瞧着废后的性子,倒仿佛是当真对皇上已然死了心。且莫说不肯去向皇上谢恩,就连太后前后这几次特地安排好了,在御花园饮宴时‘巧遇’皇上,她竟也都托辞不肯来。纵然来了,也都是说巧不巧地,正好是皇上起驾之后才到的,这分明是算计好了不愿见面呢。窠”

    太后一叹:“在这后宫里,失宠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当真对皇上生了怨,自弃恩宠。那旁人即便再费什么心,也都是无用了。哀家抬举她了。”

    知秋便问:“废后既不能用,太后不妨再放眼瞧瞧六宫里那些年轻的。便如僖嫔,当日也是崭露了头角的。纵然曾为贵妃所用,但事后贵妃并未与她分宠,她心下岂能没有半点怨怼?若此时太后召唤,她未必不肯归心。燔”

    太后想了想:“杭州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又是被卖了才进宫的,在宫里的确需要寻个依靠。她原本想依靠贵妃,不过却没能得到她想要的;如今后宫,她能依靠的夜只有哀家了。”

    知秋便一笑:“谁说不是呢。奴婢这便悄悄去请僖嫔过来。”

    太后却抬手拦住:“这后宫能有多大点的天地呢,咱们清宁宫的一举一动,贵妃那边也都盯着呢。再悄悄,也瞒不过她的耳目。哀家倒要大张旗鼓的去请,而且不请一个——去叫一台戏来,然后请内廷主位全都来看戏。”

    太后又想了想,微微一笑道:“倒听说贵妃宫里来了个会唱戏的名伶,据说色艺双绝。倒不如就宣她的人来帮哀家唱这一出戏。”

    知秋想了想,便笑了:“奴婢明白了。”

    .

    太后叫戏,内廷主位皆不敢怠慢,除了贵妃。

    贵妃可以不到,太后宣凉芳,凉芳却不敢抗旨,便来劝贵妃。

    贵妃斥道:“何时我昭德宫里的人,要去趋奉着她!她此番便是故意的,知道本宫不稀罕去,便要从我昭德宫里宣了你去,以示昭德宫上下不敢全然不听宣!”

    凉芳便道:“娘娘勿虑。奴婢人微言轻,娘娘犯不着因为奴婢而顶撞太后。况且,太后今日此举怕有用意,娘娘不去,便不知道清宁宫会发生何事。奴婢去了,也恰可替娘娘打探。”

    贵妃这才和缓些:“如此,倒要委屈你了。”

    凉芳驯顺一笑:“替娘娘办事,奴婢只觉荣幸,没有委屈。”

    .

    凉芳登台,一个身段,一声亮嗓,便引来台下一片叫好。

    太后瞧了也跟身边的知秋道:“媚而不妖,柔婉而不失正气……这个凉芳果然有些风骨,也怪不得贵妃亲自挑到跟前去。知秋啊,你说咱们清宁宫,怎么这些年反倒遇不见这样趁手的人了呢?”

    知秋便道:“只要太后想用,这天下便都是太后的人。”

    太后无声一笑,叫了一声:“赏!”

    清宁宫的总管太监便亲自端了红漆封里的盘子登台去,对凉芳好一番赞美。以凉芳此时的职衔,能得清宁宫总管太监当面的恭维,那是好大的脸面。

    凉芳便随着总管太监下台,到偏殿去等着当面谢恩。

    太后倒也不急,偏首望向坐在最边上的僖嫔去。

    僖嫔原本出身最低,在内廷主位里最不受待见。且上回她帮了贵妃,众主位因嫉恨贵妃,便迁怒于她,对她更是冷淡。

    太后却偏亲亲热热叫:“僖嫔,坐到哀家身边儿来。知秋有罪,怎地叫你家僖嫔娘娘坐在太阳地儿下头?不知她是杭州来的,水儿攒的似的,最怕暑气?”

    知秋忙福身:“可不,老奴真是年纪大了,办事竟这样不周全。僖嫔娘娘恕罪。”

    僖嫔如何敢接,连忙起身扶住:“嬷嬷切莫这么说,折煞本宫。”

    一众嫔妃又羡又怒地瞧着知秋亲自搬着座儿,将僖嫔引到太后身边儿去。太后含笑道:“方才凉芳唱得好,可惜也只有他一个。哀家年纪大了,便喜好热闹,倒想再听听旁人唱。”

    宫里的小戏班子都是太监充任,若叫大戏便得召教坊司承应,而那总要走相应的程序,累赘得很。

    僖嫔眼底一热,便福身道:“若太后不弃,妾身倒是会唱两句的。”

    太后便笑了:“杭州来的姑娘,果然是

    钟灵毓秀。只是你是皇上的嫔妃,又是一宫主位,哀家若叫你开嗓……岂不是唐突了你。”

    这后宫里的嫔妃,再多才多艺的,也不能随便给人唱曲儿。唱曲儿的都是乐户,那是贱籍。

    僖嫔却摇头:“太后言重了。妾身虽在嫔位,可那都是给外臣和天下人瞧的,在太后跟前,却没有什么嫔位,只有太后的孩子罢了。皇上以孝治天下,民间都知彩衣娱亲,妾身如何就不能哄太后一笑?太后请放宽心,妾身这便登台。”

    湖漪扶着僖嫔朝戏台去,低声道:“娘娘这是怎么了?今儿唱过了之后,明儿不知又要被那些主位如何嘲笑,说咱们本就是江南唱曲儿的……”

    僖嫔自己倒是淡然:“这些若都忍不得,又如何能圈住太后的心?太后今儿本就是特地点我的名,我哪里还有半步退路?是荣是耻,总要走完这一步,唱完这一曲才能确定。”

    步入后台,僖嫔瞧一眼凉芳的所在,道:“况且,今儿也正是结识凉芳的最好机缘,我又怎会放过。”

    .

    偏殿之内凉芳正自等待,却听外头慢板一响,接下来便听得一线清凌凌的小嗓凭空而现,宛若云雀挥翅直冲云霄。

    凉芳心下也不由得叫了声好,忙攀住窗棂朝外瞧去。

    却见台上女子,虽没大扮上,只简单披了副水袖,袅袅婷婷立在台上,曼妙而歌。

    凉芳震动之后,便紧紧地眯住眼睛,手指渐渐掐紧了窗格子……

    那是僖嫔,他虽然没什么机会当面见,可也知道她。可是此时眼前所见,耳中所听,却仿佛,却仿佛——时光倒转,他还是个刚卖给戏班子学戏的孩子,还没被曾诚买走,还没有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模样。

    那时戏班里便也曾有过几个女孩子。有的说是勾栏里送来调.教的,有的说是穷人家送来学唱后好卖进大户人家当小妾的,还有的说只是孩子小不分贵贱所以跟着学来玩玩儿的。

    就在那几个女孩子当中,他便见过一个。身段儿和唱腔,像极了眼前的这个。

    凉芳狠狠闭了闭眼睛……绝不会的,绝不会。

    眼前人是贵为内廷主位的僖嫔娘娘,而他,而他——都不仅是从前那个不阴不阳的的戏子,更,更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太监!

    他苦苦寻找了那么久的人,怎么可能就在咫尺,却隔天涯?

    上天不会这样惩罚他,不会的!

    .

    一路狂奔,蒙克与手下已是到了长城关口。

    前面出了关口,便回到了他的大草原。他却勒住马头,回眸南望。

    这片锦绣山河,他还会回来的!

    马海见他流连,便上来轻声道:“大汗难道不觉此番北归,走得太急?”

    蒙克一声清笑:“你当我没看出来?她先以曾诚的银子为饵,又事先找好了客栈地下的密道帮我们出城……一切都这般水到渠成,分明是她早设计好的。”

    马海蹙眉:“那大汗还这么由得她?”

    蒙克仰首一笑。此时已然再没了“慕容”的风雅之姿,而尽现草原大汗的豪迈:“我这一回不过年少纵马,观花南朝罢了。一年以来该看的都看到了,便该北归。有她安排,这一路顺遂许多,我又何乐而不为?”

    他眯起碧眼,微微挑起唇角:岳兰芽,你爹爹的清誉、你哥哥的性命都还在我手中。你我便还有见面的机会!

    而且我跟你保证,重逢的来临,将会很快、很快。

    -

    【还有~】

240.17曾受折磨

    昼夜兼程,回到京师。

    兰芽惦记着与贾鲁的七八日之约,以及后头与秋芦馆婢女的十日之约,更重要的是——兄长,便一路上恹恹不语。

    倒是司夜染竟也一样,一路之上话并不多。

    也许两人的心思相同:在南京的那一日一夜只合入梦,入梦在那天高皇帝远的故都,一旦北归,重回皇上脚下,便不得不一点点掐灭了心里那点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的命,都还攥在皇上掌心。进退之间,至少目下,未必全能由得自己。

    待得车进崇文门,又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城门口,兰芽忽地心下一动,转头望司夜染:“……当日在这城门口,小的所见的碧眼慕容,却不是大人。窠”

    司夜染这才动了动,轻哼了声:“为何?”

    兰芽便别回头去,脸上微微有些红:“那时的碧眼少年瞧见我,目光如狼一般阴狠冰冷……”

    虽则那时的司夜染刚灭她满门,见到落网的她之后,似乎也有理由对她那般残忍凝视——可是时到如今,她却相信,他不会。

    越想越是脸热,她便用力只望向窗外:“只有到了估衣铺前那回,才是大人。”

    彼时那少年目光特特从她被虎子握住的手上划过,之后才变得阴冷。

    此时想来,竟似乎,似乎……

    兰芽不敢再想。

    她的小手却悄然被人捉住,不容她挣扎,攥紧。

    兰芽眼中便有些热,低低道:“只是大人的身子总该好好调理。虽然能变成碧眼,方便大人伪装;纵然大人自己也擅医术……可总叫眼睛这样变色,却是不妥。”

    司夜染缓缓眯眼:“你,早发现了?”

    兰芽轻轻点头:“只是起初,没敢这样想。眼瞳变色,本是太过诡异之事。”

    所以她即便早就觉得司夜染有某些细节与冰块相似,却始终卡在眼睛的颜色上,无法确信。

    司夜染一路来的沉默便缓缓放松下来,自在地摆弄着她的手指问:“何时发现的?”

    兰芽遥望窗外,寻着牙行的方向道:“春和当那晚,大人帮我捉嗜血虫。我那晚被虫咬,大人……大人帮我吸出毒液,然后我便发觉大人的眼瞳,似乎有些变色。”

    那晚他被司夜染第一回强行亲热,只顾着恐惧和挣扎,便不敢确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也只为那是他yu念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像是“眼睛绿了”。

    兰芽忍住因回忆而来的脸红,转眸凝视他此时浅色如银的眼瞳:“小的便忍不住想,大人或许体质有异,当遇到虫毒,毒液入血,便会改变眼瞳颜色。只是大人自己精通医术,所以平日可善加调理,方不会被人窥破。”

    司夜染听见自己心下悄然的叹息。

    那些事,纵再藏着,却也要被她一件一件地找到答案了。

    他便只好点头:“没错。我幼时在大藤峡,受过诸多虫毒。我自己都不知,我身子里究竟有过多少虫子的毒液。”

    兰芽陡然色变:“怎么会这样!况且大人年幼便入宫,那么身在大藤峡的时候岂不还只是个幼童?怎会有人那么狠毒到那般对待大人?”

    司夜染静静凝视兰芽,却避过问题,只淡然一笑:“嘘,你流泪了。别叫我瞧见,否则我会知道你是在心疼我。”

    兰芽一怔,连忙举袖拭泪。

    虽则尴尬,却不想被他这么轻巧地避过去,便追问:“那彼时,是何人替大人解毒?大人纵擅医术,可那时候年幼,定然也不能是自己解的……”

    西南苗瑶山寨各部多擅养蛊虫,蛊虫多为多种毒虫之毒集合而成,且蛊虫又分多种……所以其诡异非中原医术可识、可解,且一向讳莫如深,少有人真正了解。

    司夜染蹙眉。兰芽便不依,“大人你告诉我!”

    她这般心急……自是为他心疼。他心下便不自禁地一再柔软下去,筑不起藩篱。便只能叹息一声道:“……是有个人,一直钻研各种蛊虫,悄悄替我解毒。”

    兰芽不知怎地,心头又乱又慌:“那岂不是说,那人于蛊术之上极为精通?那必定是上了年纪的长者,是不是?否则修为不够,岂敢解毒?”

    司夜染眉头紧锁,避过话锋,只幽幽道:“并非那么简单,她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为了救我,她自己也曾一次一次中毒。她便以自身的毒做试验,找到正确的法子,再来医我。”

    兰芽的脸有些白,不过努力地笑:“好厉害!此人,大人可否引荐我认识?”

    司夜染转开目光去:“……不必了。”

    兰芽便怔怔盯住他。

    他若是大藤峡人,怎么会在幼童之龄,于大藤峡遭受这般非人的折磨?

    可是他若不是大藤峡人,他又该是何人?

    那他想要秘密起事,难道不是为了给大藤峡报仇?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而爹爹的死、家门惨案,是否又与他

    身上的这些谜题相关?

    .

    两人话不投机,司夜染径直回了灵济宫,叫人送兰芽回西苑。

    回到西苑,兰芽便听双宝说了周灵安的事。

    双宝笑眯眯道:“这回仇夜雨可惨了,刚继任紫府督主,却遇见‘妖狐夜出’的诡案。拿不到狐狸精,无法向皇上交旨,这个督主之位便不必继续坐了。”

    兰芽一听“周灵安”便是一怔,前前后后问清楚了,便只觉脊梁沟有些发凉。

    蓬莱新娘,她路中曾遇;那独独喊妖孽的道士李梦龙,还是她亲手救下的。这案子外人看起来似乎毫无头绪,却与她勾连诸多!

    兰芽有些手冷,便道:“宝儿,难道你不觉着这案子发得也巧?”

    “巧?”双宝揉着后脑勺:“奴婢倒没看出哪儿巧了。”

    ——狐妖、道士,难道你没想到咱们在南京是如何将怀仁拿下的?

    话都到了嘴边,兰芽方想起,双宝彼时在京师,并不知道南京的那段往事。

    兰芽便叹了口气:“这案子,是冲着我来的。”

    .

    在西苑歇息了一个下午,待到掌灯时分,兰芽便拎着两个盒子回到了灵济宫。叫初礼通传,说要见梅影。

    见兰芽这竟是揣着拜见主母的礼数,初礼也是心疼,忍不住凑到耳边道:“公子实则不必如此拘礼……大人没叫奴婢们如此,公子就更不必如此。”

    兰芽倒是淡然一笑:“话不可如此说。梅姑娘不光是梅姑娘,她也是代表了昭德宫和贵妃娘娘。”

    初礼只能由衷地躬身一礼:“公子雅量,奴婢拜服。”

    兰芽轻哼了声:“你少扯淡。快去通禀是正事。”

    梅影却不住在司夜染的观鱼台,而是另外辟了院子,门楣上挂“清梅坞”。

    初礼进去不久,便引着个小内侍一块出来。兰芽错眼一瞧,却是双寿。

    从前因着那玉锁片的缘故,兰芽跟双寿心下还小有芥蒂,可是这回自从知晓了玉锁片是落到了司夜染的手里,兰芽瞧着双寿便不由得怎么瞧怎么顺眼起来。

    瞧见兰芽这么盯着他笑,双寿心里这个打鼓,隔着老远先给跪下了,狼狈解释:“兰公子容禀——不是奴婢故意要来伺候梅姑娘,是,是大人安排的。奴婢不敢违抗啊!”

    在他们这帮下人眼里,梅姑娘既然进了灵济宫,便自然跟兰公子成了死对头。谁道梅姑娘身边伺候,谁就得成了兰公子的眼中钉。纵然礼公公都被兰公子抽过鞭子,他们这一个一个的哪还能跑的了?

    兰芽笑骂:“小兔崽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没的叫人以为本公子跟梅姑娘不合,你这是挑事儿,是给自己找鞭子抽哪!”

    兰芽这话说得动静响亮,就是故意给这前后左右的小内监听的。日后在她与梅影关系的这事儿上,绝不准有人嚼舌头,给外人添了拿把柄的机会。

    门内也传出一声脆生生的啐:“谁说不是!再有这么乱嚼舌根的,我第一个便容不得他!”

    兰芽抬眼一瞧,原是梅影亲自迎出来了。已成“人妇”的女子,情傲冷艳犹在,这几日却平添了几分憔悴。

    曾经在昭德宫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大宫女,此时立在灯影里,身影纤纤。

    -

    【还记得中毒之后的那个郎中么?他瞧见了什么,怕得远走——便是眼睛的变色~这在古代可不得了,会以为妖变滴~

    现代医学也有虹膜异色症,有先天遗传与后天损伤的成因~~

    明天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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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介绍:
一幅《美人图》,一群美少年。是人人趋奉的“兰公子”。丹青妙手,雌雄难辨。人后,她是众口唾骂...
明宫妖冶,美人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宫妖冶,美人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宫妖冶,美人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