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18循迹而动
兰芽明白,这也都是因为她。
司夜染随着她去了南京,“婚礼”之后的数日便必定都是叫梅影独守空房,梅影如何能不憔悴?
兰芽心下一酸,便抢先给梅影行了个礼:“梅姑娘,小的出门办差,回来得迟了,这才来拜见,还望姑娘海涵。”
梅影便过来执了兰芽的手,轻叹道:“你我之间还客套这些作甚?快请进来。”
双寿都吓傻了,没想到这二位非但没闹,反倒这么亲热,便显得他方才那番话更是欠揍。
兰芽便扭头盯了他一眼,笑道:“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难不成还真等着梅姑娘和本公子一人抽你一顿?……大罪可免,小过却不能不罚——本公子罚你,忠心护主,全心全意好好伺候梅姑娘。若有半点差池,本公子第一个不饶了你。窠”
双寿忙磕头。
梅影倒笑,引着兰芽朝里去,笑吟吟道:“那个奴才,我还使得?”
兰芽明白,梅影跟司夜染的情分只是在昭德宫里的那段时光,后来司夜染到了皇上身边儿、兼管灵济宫后,他身边的人却未必都有机会见过梅影。就连梅影帮司夜染除掉过长贵,但是此事因属机密,灵济宫寻常人也无法知晓。于是梅影乍入灵济宫有此担忧,实属常理。
兰芽便点头道:“双字辈这一群里,双寿虽然未必是最聪明的,可他心肠最直,最不懂藏私。大人将双寿派到姑娘身边来,想来也是看中双寿这一点。姑娘但请放心使着双寿,不必多虑。”
梅影便含笑点头:“既然你都如此说,我便自然放心。”
兰芽凝望梅影侧脸,沉声道:“姑娘放心,大人既然将你迎入灵济宫来,那上至大人下至双寿等人,便每一个都必定要保姑娘周全。姑娘在灵济宫内,必定安然无恙。”
梅影展颜一笑:“我也知道是我想多了。兰公子,叫你见笑。”
两人进屋落座,兰芽便拿出带来的盒子,“我这回去南边办事,没带回什么值钱的物件儿来,只有这两盒我亲手做的点心。姑娘若不嫌弃,还望笑纳。”
梅影拆开了盒子瞧,便笑了:“兰公子一向兰心蕙质,却没想到这手艺……”
兰芽脸便红了:“手艺粗劣,入不得姑娘的眼。倒是听说姑娘做点心的手艺十分了得,贵妃娘娘素常都爱吃姑娘的手艺。”
梅影拈起那勉强还能瞧出梅花形状的点心,便笑了:“手艺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不然这东西怎么叫‘点心’呢?”
兰芽便笑道:“姑娘不嫌弃就好。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若姑娘得了闲,不如教教我。”
梅影妙目一转,瞧着兰芽,没说什么,却笑着将点心搁进了嘴里。细细品了,轻声道:“倒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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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没多耽搁,便起身告辞出来。
梅影送到门口,兰芽左右看了,轻轻按了按梅影的手道:“灵济宫里没有女子,现下只有姑娘一人。我刚进灵济宫时也觉孤立无援……姑娘若有事,便叫双寿来叫我。西苑虽不在灵济宫内,却也就在毗邻,近便得很。”
梅影便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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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出了“清梅坞”,悄然扭头,见梅影已然回去了,便深吸口气,朝司夜染的观鱼台方向瞄了一眼。
初礼忙跟上来,低低问:“公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如——见见大人?”
“不见。”
兰芽收回目光,瞪初礼一眼:“瞧你说的,倒好像我许久没回来过似的。再说我跟大人,也是今儿晌午才分开。礼公公,这样添油加醋的话,亏你竟然越说越溜。”
初礼难得脸红了,轻咳两声。
兰芽便道:“去,悄悄儿帮我约上花二爷,说我今晚想与他并肩夜游。”
初礼脸便有些蓝了:“公子,你又何必这样气大人?”
兰芽叹息一声:“别胡说八道。我这回找二爷,是真有正事。”
兰芽在宫门外略等了等,藏花便出来。一身红衣的男子,立在红灯影里,说不尽的妖孽。
可是他虽则来了,却迟迟不肯过来,反倒目光微凉地飘过来。兰芽便轻叹一声走上前去:“二爷,小的又怎么惹着二爷了?”
藏花一甩袖子,率先朝前走进夜色,待得远离了宫门口才道:“……大人将案子撂下,没了人影。我在外头替他遮掩着,可是我并非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兰公子,你好俊的手段,赶在拜堂之夜就一走了之,你这是勾着大人放下一切去寻你!”
兰芽便也放弃解释,只行礼认错:“是是是,这都是我的错。二爷多多担待。”
藏花扭头来瞪她:“你竟敢这样,今晚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兰芽便做个鬼脸:“……我虽说身在江南,虽说大人就在身畔,可是我这心下也一直记挂着二爷呀。”
藏花恼得眉头扬起:“你少来!”
兰芽便收了笑谑
,正色道:“我明白因我之故,耽误了大人的案子。那我便立时动手帮大人破了此案,二爷说可否将功折罪?”
藏花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兰芽低下头去:“可是此案——我觉得大人可能有所回避,所以我不想跟大人一起查案,我想叫二爷你帮我。二爷可否答应?”
藏花这才眸子里微光流转:“原来你也有此感觉?”
兰芽忧伤一笑:“实则这个担心我早已经有,只是大人既不想说,我便也不想说破。可是事到如今——她做事越发过分,我便不能再袖手旁观。”
兰芽皱皱眉:“我担心,若继续放任下去,将来她会伤到的反倒是大人。”
藏花目光疾闪:“既如此,我自当帮你!岳兰芽,虽则我一向不待见你,但是此案,我听凭你调遣。”
“真的?”兰芽展颜一笑,伸出尾指来:“那便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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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在藏花的带领下,悄悄儿去了周灵安的凶宅。
因此案诡谲,周围的邻居都被吓着了,生怕那吃人的狐狸精加害,于是前后左右数座宅院都已人去楼空。大片的暗寂,没有一丝灯光,真像荒野鬼宅,适合妖怪出没。
兰芽也有点害怕,不过却极快恢复过来。
灭门惨案,她早经过。更何况彼时乃是亲眼看见满门亲人被杀……眼前的便不那么可怕了。
凶宅里七十二口的尸首毒被挪走了,水缸里的鱼、架子上的鸟也都不在。不过原地还有生石灰圈好的痕迹,叫兰芽依旧能看清那七十二口尸首躺倒的方位和姿态。
藏花自己裹了面巾遮住臭味,递给兰芽一条。兰芽却伸手隔开:“不,这气味也是他们的讲述。”
她前前后后地查看了,扭头问藏花:“验尸的仵作们怎么说?”
藏花道:“他们倾向于下毒。却苦无痕迹。”
兰芽站起身来,神色凝重:“你说是将京城各大衙门的仵作都调集了来,可有刑部的仵作?”
藏花点头:“自然有。为首的便是刑部的大仵作叶黑。”
兰芽便无声点头:“太好了。”
藏花见兰芽仿佛心下已有计议,便忙问:“依你看来,是如何犯下凶案?”
兰芽抬眼:“……下蛊。”
身上没有伤口和血迹,肠胃里又没有毒药残留——如此死法便只有下蛊一途。
兰芽走出凶宅,问:“周灵安的皇店,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
藏花便蹙眉:“他掌管的商号叫‘东海号’,顾名思义他做的都是东边海上的生意。”
兰芽蹙眉:“朝廷禁海,命令民间不准一舢一板下海,却原来是皇家垄断了海上经营?不过近年倭寇猖獗,凡是做海上生意的,自己必定也有武装。”
藏花提了口气。
兰芽便笑了:“此事我既然与二爷达成共识,二爷如何还不告诉我?”
藏花便一皱眉:“虎子,便被送去周灵安的商号,负责带兵作战。”
兰芽抬眸,眸中隐含泪意:“原来如此……那是不是说,周灵安既已遇害,接下来虎子便也有危险?”
藏花沉吟道:“极有可能。只是为方便杀倭,虎子隐于东海民间,有时行踪不定,所以……”
兰芽倒吸一口冷气:“所以现下他是否安全,你们也都不敢确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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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解释:有亲可能要问,兰芽怎么回来对梅影就这么大方了?还觉着对不住梅影?因为古代婚礼规矩也多,拜堂只与正室,纳妾什么的是绝不可能有宾客见证下的拜堂的……司夜染既然拜过堂,便绝对不可能再有拜堂,她心里是有这个底的,心照不宣而已。还有~】
242.19暗藏玄机
翌日一早,兰芽便直奔顺天府而去。
一路之上,都在回想藏花与她说的话。
原来大明历代皇上都崇信道术,尤其是当今圣上格外想求得长生不老。朝中的道士便向皇上建言,说当年秦始皇帝曾派徐福东渡,于是东海之上的蓬莱仙岛之上定然藏着仙药。
皇上动心,便以周灵安的“东海号”为基地,负责训练人下海寻找蓬莱,且收集所有东海来人带来的药草。此事原本为经商范畴,但是渐渐与倭寇产生了矛盾——被派去东海上寻找蓬莱仙岛的,有意外进到倭寇巢穴的,被当做是朝廷剿寇的,便被残忍杀害;而东海来来的商人,本想暗中与陆地商人通商,却因货物都被东海号垄断、查扣,轻则血本无归,重则丢了性命,于是这批人或者自己加入倭寇,或者是资助倭寇与东海号为敌……
演化到后来,周灵安本人与东海号已成倭寇眼中钉。而周灵安的上峰司夜染,便也成了倭寇切齿痛恨之人。
倭寇早已扬言,必定报复窠。
不过寇就是寇,如何当真敢与朝廷正面抗衡?他们放出的狠话,周灵安等人从未放在心上过,不过嘲笑一番罢了。
哪里成想,这一番报复果然到了。甚至并未发生在东边沿海,而是发生在了天子脚下的京师!
这便是当真在与司夜染,与朝廷,与皇上公开叫板了!
此外,周灵安一死,东海号内部经营势必大乱,原来为皇上采办“仙药”之事难免停摆。而据说皇上一日都离不开那仙药……若因停摆而让皇上龙体受损,那便更是天大的祸事了。
所以此案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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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顺天府,兰芽先说银子的事。向贾鲁仔仔细细询问了南京那批罪臣家眷的流放去向。
贾鲁幽幽一叹:“自然是惯例。凡是这类大逆不道的罪臣家属,自然是要被流放到最吃紧的边关卫所去。”
兰芽垂首苦笑:“名为给机会将功折罪、为国尽忠,实则是叫他们去当炮灰。”
贾鲁挑了挑眉:“……也是罪有应得。”
兰芽摇头,却无法对贾鲁解释。她细细看那人员的分配,果然如她的担心。
怀仁倒也罢了,自己是太监,株连不到几个人;王国丈好歹还有个当中宫娘娘的女儿,亲眷纵受株连,皇上也格外加恩,只送到最安全的几处与安南、李朝等交界的边关去了。
唯有孙志南一族,因是武将家族,子侄最为骁勇,便都被派去最要紧的边关——比如北边与蒙古的交界,东北与女真的交界,以及……东边海防。
这是朝廷借刀杀人,可是何尝不也是另外一种放虎归山?一旦他们到了边关,因环境窘迫而活不下去,便会反倒豁了出去,说不定到时候反倒反戈一击——那便余患无穷!
此种心境,她也原本最懂——家门遇难之时,她恨司夜染之余,何尝没有恨过皇上,恨过朝廷?若不是有后来的这些际遇,她说不定也早就听信了蒙克的所言,当真与蒙克联起手来,反了大明也说不定!
于是她需要调集一大笔银子,用以安顿这些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在这样的千百代教化之下,并非所有的罪臣家眷都敢怨怼朝廷,那么只要他们的衣食有着,大多人便不会生出反意。
而那些可能为害的便被分化成极少数的一小群,再格外加以防范就是,便不必树敌太多。
兰芽尽量不落痕迹地问:“我想要几个人的确切去处:孙飞隼、魏强、李享。”
瞧着兰芽那说得轻描淡写的模样,贾鲁便有些牙根儿痒痒。她问的原本都是最要紧的,她却说得仿佛全无干系。
他便哼:“我偏不告诉你。你自己猜!”
兰芽提一口气,上来扯住贾鲁衣袖:“贾侍郎,小弟求你,别叫孙飞隼去北边儿。”
贾鲁又哼了一声:“我可管不着。我上头还有尚书大人和左侍郎呢,轮不到我来操心。”
兰芽便一跺脚:“鹿鹿!”
贾鲁登时急了,恨不能上来捂住她的嘴:“别瞎喊!”
兰芽妙目流光:“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满顺天府去喊去,叫每个人都知道了。”
贾鲁咬牙切齿:“你敢!”
兰芽抬步就朝外走:“……鹿鹿~”
贾鲁无奈,从公案上翻身跃过来,一把扯住兰芽:“哎哟我的小祖宗,我答应你就是,你可别喊了!”
贾鲁便摊开公文道:“……实则不用你担心,刑部上下这点头脑还有,都没叫孙飞隼去北边,以免他趁机投靠了草原。是将他派到海边儿去了。”
兰芽未有半点笑意,面上反倒更添沉重。
贾鲁问:“到底怎么了?”
兰芽尽力一笑:“刑部的各位大人,真是辛苦了。”
兰芽心下暗骂:怪不得就连皇上都信不过刑部,但凡要案刑狱都交给锦
衣卫、紫府去办,刑部果然不争气!
贾鲁听不顺耳,一把扯住兰芽:“周灵安的案子,我听说了。皇上虽说直接交给了紫府,不准我管,不过我却也明白此案牵系紧要。你倒跟我说说,这又跟孙飞隼能有什么牵连?”
兰芽摇头:“周灵安的案子,跟孙飞隼倒未必有牵连。我的意思是,东海那边——水阔天高,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最适合孙飞隼这名儿了,不是么?”
贾鲁便一眯眼,缓缓道:“此事,是尚书大人亲自决定,我现在已无法更改。”
兰芽点头:“我明白。你是万家人,又是首辅大人的公子,于是大哥便不便公然质疑尚书的决定,否则会被指责是仗势狂言。”
兰芽妙目一闪:“这位刑部尚书大人,还有刑部左侍郎大人……日后我倒要亲自登门拜见一番。”
贾鲁拦阻:“你切莫轻举妄动!宦官办差可不经有司,刑部与紫府和灵济宫最是苦大仇深,你若自己送上门去,必定不得好脸色。”
兰芽按按贾鲁手背:“大哥我明白。你放心,我不是此时便闯进门去,我会等待时机。”
刑部尚书或者左侍郎……怕是与孙志南一脉有私。
孙志南既然判为谋逆大罪,按《大明律》,他儿子便也该被斩首。可是竟然没死,只被判流放——此事便早早已有了猫腻。
大明朝廷六部,礼部尚书邹凯已与草原有私,若刑部再与孙志南一脉有私……那大明的朝廷,岂非可危!
兰芽想到这里,便朝贾鲁一笑:“大哥放心,我会亲眼盯着孙飞隼。大哥也替我引荐叶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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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黑见了这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颇有些皱眉。
刑部上下都讨厌宦官,叶黑也不例外。更何况兰芽太年轻,就要与他讨论什么周灵安一案验尸的所见……叶黑忍不住怀疑兰芽托大。
叶黑的神情,兰芽自然瞧得明白,便指尖转着折扇,慢条斯理道:“叶仵作可还记得曾诚之死?”
曾诚是叶黑成名以来少有的一次失手。他亲手几乎将曾诚尸首都剁碎了,竟也没能查到切实死因,于是如何能忘?
叶黑便瓮声瓮气道:“岂能忘怀!公公提曾诚,又是何意?难道是想说周灵安一案,与曾诚同因?呵呵,公公倒是想多了——曾诚尚可见脏腑出血,可以断定曾诚死于失血过多;而周灵安家七十二口,包括那些鱼和鸟,全身上下内外都并无出血!”
兰芽用折扇一拍手腕,咯咯而笑:“看来叶仵作倒也甚为曾诚一案发现脏腑出血而心安——不过听说叶仵作查验曾诚尸首时,颇用了些非常的手段。”
“寻常仵作验尸,验肌验骨,却极少有将人剖开肚腹,再至切成了零碎的——敢问叶仵作,何以想到死因当从内里来,而冒险动用那般的非常手段呢?”
叶黑人如其名的黑脸膛上微微有些燥热,便道:“……是,是贾侍郎提醒,既然体表并无异常,便是内里有因。”
说曹操,曹操便到,贾鲁从外头进来,咳嗽了声:“……叶大哥,错了。这路数不是我想出来的,倒恰好是这位兰公子提醒的。”
当日贾鲁怒赴灵济宫,当面质问是否司夜染杀死曾诚。待得离开,兰芽设计巧拦贾鲁坐骑,用马蹄铁内隐含的铁钉,提醒曾诚的伤不在表面而在内里。
叶黑一听,便讶然望向兰芽。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243.20爬墙私会
兰芽便轻咳了声:“咱家年纪小,叶仵作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
叶黑便忙抱拳:“公公雅量,我老叶真是——没脸相见了!”
兰芽摇头:“想来咱家与叶仵作也是有缘,于是才前有曾诚,后有这周灵安的疑案。”
叶黑诚意道:“还望公公指点!”
兰芽幽幽叹了口气:“依咱家看来,曾诚于周灵安一家,当属殊途同归。”
兰芽拎起一物,交到叶黑手上:“叶仵作,戴着咱家这物件儿,将周灵安家的尸首重新验过。窠”
叶黑一怔:“这是……?”
兰芽轻轻一笑:“叆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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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刑部的大仵作帮她验尸,再加上她那副叆叇,自然比她亲自去验尸强了百倍。兰芽等候消息,接下来算算日子,便赶在午夜去了秋芦馆。
子时,南墙边,布谷鸣春。
兰芽掐准了时辰,便在南墙外学起布谷鸟叫。
三巡叫罢,墙内果然簌簌出了动静。兰芽笑眯眯等着,只见墙上一块砖头松动了,被内里猛力推了数下,便掉下来,露出一个大洞。
隔着墙洞,正露出那美婢宛若凝脂的脸。
兰芽便笑了,朝她摆摆手,道:“月移花影月重来。”
那美婢红面娇羞:“倒不知公子相约今晚,是有何事?”
兰芽摇摇头,痴迷地凝视那美婢,幽幽道:“没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即便是隔着银白月光,却也能看出红云爬满那美婢面颊。她羞涩得不知该说什么,一径低垂粉颈,露出低垂的后衣领处大片柔腻的白。
兰芽慢条斯理道:“给姐姐画那幅小像,反复琢磨姐姐衣带飘然之美,才恍然觉得姐姐结束裙带的手法,似与京师女子不同。姐姐定不是京师人,不知乡关何处?”
那美婢咬住唇,清凌凌的妙目盯住兰芽,却不肯说。
兰芽便娇憨拖住双腮,认真道:“姐姐若不方便说,那不如便叫我猜猜?”
那美婢也有心考验,便道:“公子猜吧。”
兰芽也不说破,只绕了个弯子道:“我今年快十五了,家里长辈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该学着做做生意了,说过些日子会带我到东边去学学……我就想,这一走不知要多少日子回来,便该来提前问问姐姐,可有什么念想的,我好给姐姐带回来。”
那美婢一怔。心下明白对方已是猜中了。
她便黯然垂首:“公子与婢子素不相识,又何苦一径设法讨婢子欢喜?”
兰芽娇憨一笑:“我就是喜欢看见姐姐笑,便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京师的夏日来了,天色便早早泛了白。墙外有更夫远远走来,眼见便要避不开。美婢担心道:“不如公子先回去吧。”
兰芽却一把攥住美婢柔荑:“这一番走了,下一回却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我不走,我要进去。”
美婢挣扎:“公子的模样,分明没有半点功夫傍身,如何进的来!”
兰芽眨眼一笑,伸手扯开腰上的带子递进去:“姐姐将这带子拴到树上,再从墙上抛出来。”
美婢惊问:“你攀援进来,可使得?”
兰芽眨眼一笑:“姐姐放心。咱们大明男子,寻常与心上人私会,都用此法。”
小时候看过的秘戏图忒多,画面里一大半都是公子爬墙与小姐于花园私会的。她见得多了,偶尔照搬一手,经验还算是有的。
不过看花容易绣花难,她以为墙里头拴稳当了,她只需抓着绳子爬上去就是了,不会有太大麻烦——可是,刚上到一半就找不着平衡了。一根软带子怎么也支撑不住,她东倒西歪,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忽觉离奇地,身子竟然稳了。只是——p股上有点疼。
兰芽急忙扭头朝下头瞧——嘿,怪了,原来p股底下支出来一根树杈,恰好撑住她!
这一耽搁,里头的美婢便也担心问:“公子,怎了?”
兰芽低声道:“……我要掉下去啦。”
耳际听得衣带飘风,兰芽抬眼一瞧,却见那美婢已经缘着墙内的那根带子,爬上了墙头来,居高临下望着她。兰芽赶紧扭扭p股将那树杈给挪走,狼狈地朝美婢笑:“嘿,叫姐姐见笑了。”
美婢亲手拽着带子,将他提上墙头,两人再一同滑落墙内去。
那美婢身手轻捷,落地无声。兰芽不失时机夸赞:“姐姐飘然若仙,真好身手。”
那美婢脸红了红:“不算什么身手,只是幼时学过些百戏杂耍的技巧。”
兰芽便含笑点头:“那也了不得。”
这么高的墙说上就上,且不是武功,已很惊人。
两人在墙内,一时也不知该躲到何处去说话。兰芽便出主意:“从前那位慕容公子曾居的小楼隐秘、安静,咱们不如去那边。
我是他朋友,用他屋子也不算唐突。”
美婢想了想,便也点头。带了兰芽便去了那小楼。
门锁不在话下,兰芽早跟虎子学过,只不过还没什么机会实际操作过……却还没等她动手,那美婢已然手势娴熟的用发钗开了锁。
房中一切,依旧与蒙克离开之前别无二致。兰芽借着隐约天光细细瞧了瞧家具上的灰尘——灰面整齐,显是未尝有人动过。
兰芽这便放了心。
兰芽使出浑身解数,哄着逗着那美婢说了许多的话,说到苦干舌燥,捂着嗓子直咳嗽。美婢担忧,她连忙安慰:“没事。就是这屋子里灰尘太大,若有口水润润喉,便没事了。”
美婢便忙起身:“公子稍等,婢子去去就来。”
美婢出门取水,兰芽便也不咳了,忙起身奔向墙边的书架和多宝格。
她与蒙克说要走时,曾见蒙克下意识目光扫过这边几处……
兰芽便伸手去摸,上下左右间寻找可能隐藏的暗格。
彼时走得急,她又眼珠都没错过,盯得蒙克没机会带走房间里要紧的东西;且彼时蒙克也不知那一走便再没机会回来,所以她相信这屋子里必定还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却没想到那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随即房门一开,那美婢闪身而入。兰芽急忙滚在地上,无声滚回原位。
原来那美婢没去取水,而是手里捧了个叶子卷成的小水桶,里面接了些页面的晨露回来。
见兰芽诧异,她便解释:“这个时辰怕妈妈和姐妹们有警醒的,便没敢去前面取水、这般简陋,只叫公子润润喉吧,委屈公子了。”
兰芽倒也大方,接过来就喝,喝罢举袖抹抹嘴唇便笑:“晨露乃清晨无根之水,果然甘冽清甜,多谢姐姐。”
两人又盘桓了好一刻,兰芽使尽了秘戏图里学到的那些小把戏,哄得美婢痴迷不已。天光越来越亮,不得不告辞而出,待得勉强爬出了墙去,从墙洞回望,还瞧见美婢痴痴地目送凝望。
兰芽疾步远离,待得回头见那墙洞已经补齐,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原来——哄女孩子开心,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前自己被人哄着——却曾不在意。
这样想着,倒又忍不住停住脚步,呆了一时。
前方墙角隐蔽处,缓缓走出一道人影。颀长瘦削,却裹在肥大的墨色大氅里,立在晨雾迷蒙里,宛如鬼魅。
兰芽猛然回头,冷不丁瞧见了,便吓得几乎原地一蹦。
讷讷道:“大,大人,果,果然是你!”
那根树杈,才不会真的自己通了灵,会主动跑到她p股底下垫着呢!
司夜染一张白脸与晨雾几乎合成一处,微微转了转颈子:“不是我,你还希望是谁?难道——你更希望是藏花来?”
兰芽心下暗暗叹了口气,便避重就轻:“大人,好歹找根不扎人的树杈才好。”
她p股,现在还疼呢。
司夜染也不看她,只倨傲微微仰头望向晨空:“……你是我男宠,纵今日整日捂着后庭,也无人敢笑你。”
兰芽一怔。
妈蛋,他说什么呢他!他,他这岂不是又在——故意气她?
兰芽反倒提一口气,站直了,仰头瞪他:“原来大人‘实际’上是一根干枯的瘦枝!”
司夜染忽地白脸一寒,朝兰芽鬼魅般狰狞一笑。接下来兰芽还未曾看清发生什么,就只觉眼前一花,接下来人已落进了一具臂弯。
“兰公子,你果然又学了新的本事,这回都不光撩着藏花,还学会了爬墙与女子私会了。你倒是将你家——你家,嗯,我,当成什么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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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事儿,先更到这儿,明天见哦~】
关于“眼睛”两点小解释:
1、前边大家曾觉得司夜染千变万化的,只觉好玩儿,现在知道那不是玩儿了吧?那是玩儿命呢,为了那个人儿,为了大明,他是在自苦。
2、淡色眼睛的问题——大家记得月船、周生、船夫都不是淡色或者碧色眼睛吧?所以淡色眼睛这儿本身已是中毒之后的后遗症,从这儿起已然是伪装——否则朝廷怎么会相信他是大藤峡人?怎么会还让他有机会以大藤峡小罪人身份入宫呢~
244.21新娘下落
她家,嗯,什么?
兰芽面颊一热,便随即笑开:“我家大人。”
司夜染哼了一声,不满意地背过身去。不过那四个字在齿颊之间慢转一刻,却又觉着——香甜。
他便又哼了声,这声比之前声已是软了许多,裹住大氅,只回眸来睨向她:“饶了你也行,倒与我说说你打的什么算盘。这秋芦馆里的小婢女,如何入了你的眼?”
事已至此,再瞒不过。便叹了口气,却摆了摆衣袖先问道:“蒙克曾私自入京,大人可曾知晓?燔”
司夜染目光微闪,却未作答复。
兰芽自己轻哼:“我不信大人不知,只是大人隐有回避。窠”
“只说那婢女。”司夜染摆正方向。
兰芽便只好暂时搁下心下的不安,道:“……那美婢相貌衣饰虽与我大明女子无大差别,却实则——有异。我便存了心结识于她,为她画像讨她欢心,便是为了能与她攀上私交。”
司夜染转眸:“异在何处?”
兰芽眯起眼:“她软,不可思议的柔顺,语调纵加着小心却仍能听得出生硬。”
兰芽挑眸望他:“敢问大人,咱们大明女子,若被陌生男子摸了手,当是何种反应?”
司夜染一声干咳:“你怎问我?”
兰芽瞧他那模样,便缓缓笑了,目光不自觉地放柔,缓缓道:“小的不是说大人是登徒子,小的也知道大人寻常不甚近女色。小的意思是:大人这些年好歹也无数次易容行走江湖,难免也会与女子接触,即便非出本心去,以大人眼力却也能察知那些女子大体的性子。”
兰芽都如此说了,司夜染却依旧未见和缓,依旧高高端着,清冷一哼:“什么叫我不‘甚’近女色?兰公子,除了你,我从未曾近女色!便是梅影,也手都未曾碰过。”
兰芽心下又酸又甜,便垂下头去悄然勾起唇角,手指转住衣角,轻声道:“……小的,实则,都明白。”
“哼~”司夜染轻哼一声:“继续说。”
兰芽便道:“那便说小的自己的感受:小的自己虽然是女子,可是这些年都穿着男装,有时候故意使坏,便会故意去碰碰人家女儿家的小手之类……”
司夜染心下又是无奈轻叹。她这毛病,他当然知道。她顽皮得很,家里来了女眷,进了后宅,她便穿着男装,故意跑到人家来做客的小姑娘眼前,摸摸碰碰的,将人家吓得尖声大叫,然后岳夫人无奈地再揭晓她女儿家的身份……她玩儿这样的把戏,乐此不疲,玩儿了多年。
兰芽没留神司夜染的眸光如水,只自顾道:“大明的女儿,不论身份高低,但凡被陌生男子摸了手,定然会惊恐防备不已。纵然是勾栏女子,便如雪姬,被我故意碰过之后,也显出几分不自在——可是大人可知,那美婢竟然没有半点抵触,初时愣怔之后便整个人都柔软下来,驯顺地接受,全无半点反抗的意思。”
兰芽歪歪头:“相貌衣饰纵然极为相似,然百代教化却不相同,于是我便想,那婢女并非我大明女儿。我猜,她来自蓬莱。”
晨雾轻淼,兰芽回望秋芦馆的方向:“一个婢女或许不要紧,可是我担心那秋芦馆里,上自家主,下至每一个婢女,都是来自蓬莱。且那些女子看似柔软,却个个身怀技巧,纵然不是武功,叫咱们无处防起。”
司夜染凝望着晨雾里宛若狐狸一样的小小人儿,终是忍不住微笑:“还有么?”
兰芽挑眸瞟他:“周灵安带回的蓬莱新娘,既已担了杀人的罪过,便早已被通缉缉拿。可是紫府和咱们灵济宫既然忙了这么多天也没能拿住她,她便在京师城中必定有落脚的地方。”
兰芽反手一指:“……就在秋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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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淡色瞳眸,与晨雾合成一色。
“你的意思是,你倒不信是她杀了人?”
兰芽轻哼一笑:“倭寇是要闹事,选在京师也正常,只是他们却犯不着杀了那么多人,连鱼和鸟都不放过——这么做无非是装神弄鬼,引人胡猜;可若是倭寇,他们巴不得让朝廷知道是他们来报复,又何必这般故弄玄虚?”
兰芽眯眼细细打量司夜染神色:“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大人早教过我,那不过只为障眼之用。”
司夜染裹紧大氅:“那你心中,已有怀疑?”
兰芽便天真无邪一笑:“还没。不过我早晚会揪出她的狐狸尾巴!存心害人的,便该叫她曝晒在阳光下!”
司夜染凝着她光华闪耀的妙目,只一字一缓道:“你要小心。”
这些日子来,他这般明白地与她说出口的温柔,极是罕见。兰芽心下一软,眼中已然被晨雾染湿。她便吸了吸鼻子,扬眸一笑:“……有我家大人护着,我什么都不怕。”
司夜染心便一荡,伸手扯住兰芽。
兰芽却赶紧跳开:“……大人,天色不早,您该回宫更衣,别叫梅姑娘等急了。”</
司夜染咬牙:“你还说!”
兰芽展颜静静一笑:“天色不早了,小的也得回去更衣,还得到御马监办差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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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回到西苑,私下便叫藏花带人看住秋芦馆外围。只是除了她之外,旁人不知那新娘样貌,兰芽嘱咐暂勿打草惊蛇。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是要去寻访那位道士李梦龙。
天下道士不是想当就能当,必须要有朝廷核发的度牒。若有私自簪剃者,杖八十;若有家长,家长当罪;寺观住持、授业者及私度者同罪。而朝廷更是在京师和地方都设置道录司衙门记录、规束天下道人。
每去一地,必定要携带度牒赴道录司衙门报到,才能做法事、化缘等。
所以这个李梦龙纵上天入地,却也必定有尾巴可抓。
兰芽想及他凡开口必提到的“应金龙而降世”的故事,便笑了——他舍不得离开京师,只是听说了周灵安家的事之后,吓得躲起来罢了。
兰芽想着便走了神,坐在对面的隋卞轻轻咳嗽了声。
兰芽一窘,竟忘了自己是在御马监跟隋卞学皇店的生意呢,便连忙起身施礼:“隋师父,对不住了。”
隋卞便呲牙一笑:“小人瞧着兰公子眼圈略有些乌黑,想是昨晚没睡好。睡不好,精神便不足,便学不进去什么——与其强坐着,还不如好好补一眠,才好向学。”隋卞说着指指正堂东头小跨院:“彼处备着大人的小小卧处,不如公子去歇歇。”
司夜染的卧处,隋卞却挤眉弄眼地叫她去……她的脸便绷不住,腾地红了起来,忍不住伸脚踹了隋卞的杌子一记:“隋师父!”
隋卞便吐了吐舌:“彼处小的们自然不敢去,不过公子跟大人自不必外道……”
隋卞说着冲兰芽挤了挤眉毛:“再说公子私下里跟小人问的都是东海号的生意……周灵安死了,东海号无主,看来公子是看中了东海号——只是此事,终究也得大人点头才行。公子只向卑职下功夫,却是不够。”
隋卞笔头指指那边,压低声音道:“公子,去哄哄大人……”
兰芽一张脸滚烫得如火炭一般,瞪了隋卞半晌,跺脚道:“滚蛋!”
却也还是奔了出来,立在庭院里瞄着那东边的耳房,费尽踌躇。
却偏有那梁间双燕,歪着头瞧见了,仿佛不解人类心事,便两个并肩转着小脑袋,唧唧咕咕讨论不停。
兰芽羞恼,弯腰捡起块石头,作势要打过去,却终究——还是瞧着那一双一对的情态,笑了笑,丢了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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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肃穆里忽地一声脆响。
张敏闻声便连忙奔进来,却见皇帝坐在龙椅之上,万般痛楚:“药,朕要药!”
张敏连忙上前按住皇帝双手:“皇上再等等,再等等,啊。东海号的‘仙药’暂且断了,太医院和御药房,并道录司正在设法给皇上配制代用之药,这几天就得了,皇上务必再等等……”
皇帝一向温和的面上,此时却青色狰狞,他双手死死按住额头,嘶吼着:“朕等不了了!朕要药,快给朕药!”
正在此时,有小内侍匆匆走进来凑近张敏耳边。
张敏听了,便向皇帝禀告:“皇上,礼部尚书邹凯求见……据说,他是找见了道家仙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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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45.22灵竹曾忆
兰芽一个踌躇的当儿,却见司夜染竟已整装而出。
迎面瞧见兰芽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司夜染脚步虽疾,却也倏然停了下来。居高临下打量她面上苍叶藏不住的红,轻咳了声;“兰奉御,你有事?”
兰芽便也忙问:“大人这是何往?”
一扭头瞧见司夜染后头跟着的小内侍,瞧着面熟,兰芽认得仿佛是乾清宫的人,是张敏的一个徒弟。
那小内侍最是机灵不过,瞧见兰芽瞄他,便赶紧上前冲兰芽行了个礼:“兰奉御,是小子郑肯。皇上宣大人进宫呢,小子这便来传旨。”
虽说面上都是笑着,可是兰芽就是觉着那郑肯神色之间似有不对,便笑问道:“实则咱家这回出宫办事,也有些日子没去给皇上请安了。今儿既赶得这样巧,不如咱家也陪着大人,随肯公公一并入宫面圣,肯公公以为如何?窠”
兰芽在乾清宫的资历虽不深,赶不上郑肯。但是郑肯最善察言观色,瞧得出皇上对这位兰奉御颇为宠信,且就连他师父张敏都陪着客气,于是他便就更客气,略作为难道:“……兰奉御也是咱们乾清宫自己的人,按说自是没什么不行的。只是此事上有皇上,中有我师父,小子怎么也不敢自己做主不是?兰奉御您瞧……”
兰芽点头一笑:“咱家也不为难肯公公,咱家只随大人和公公入宫,到了乾清门外,再自行递牌子求见。到时候见与不见都在万岁,公公看可好?”
郑肯展颜道:“那自然便再无不好了。兰奉御请——”
并肩坐进马车,司夜染方斜睨向兰芽:“你从前并没跟脚的习惯。”
兰芽做了个鬼脸:“难道小的就不能进宫面圣了么?”
“说实话。”司夜染目光上扬:“否则我便当真不准你跟去!”
兰芽便笑了:“好好好,小的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小的只觉,今儿怕是没好事儿。”
说到此处,她连忙咬住舌尖儿。
司夜染却眸如电光一闪,偏首凝望过来:“纵无好事儿,又与你何关?”
兰芽面上一红,便冲口而出:“我总要跟着去瞧瞧,才能放心!”
说完便狠狠再咬住自己舌尖儿……真差劲,还是自己什么都招了。
司夜染便也回过头去,眸子里暗光潋滟。却无声伸手,指尖藏在衣袖里,握住了兰芽的手。
兰芽一颤,却,没挣开。
司夜染保持目视前方,仿佛清淡无意般问:“你方才站在院子里跟一对燕子置什么气?它们如何招惹你了?”
原来他都瞧见了……
兰芽便更觉赧颜,扭了扭身子,遮掩道:“没什么。它们一个劲儿地吵,我倒不明白,依大人的性子,怎么会容得它们在御马监这么聒噪。不怕影响了公事么?”
司夜染轻轻转眸:“自从灵济宫里多了你,纵然御马监里有它们两个,我却也不觉得吵了。”
什么?
兰芽气鼓鼓瞪向他。他是说她一个比两只燕子都更吵,是不是?
司夜染却没容她说话,只缓缓道:“彼时你又不在御马监,瞧瞧它们两个,倒也暂可代替了你~”
兰芽便傻了。
她宁愿她什么都没听懂……
遥念伊人何所似?梁上双燕差可拟。
兰芽便又招架不住,朝另一头避开脸去,极力藏住满脸的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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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龙体不适,此事绝不可宣扬。此时后宫里,皇后只是摆设,张敏却也不敢惊动太后,便悄悄差人去告知了贵妃。
昭德宫上下极少见贵妃如此慌了神,没顾得上更衣,便这么吩咐备轿,由梅影和柳姿陪着去了乾清宫。
凉芳冷眼瞧着这一幕,便问昭德宫里的老人儿长兴。长兴便道:“能叫娘娘这么慌张的,只可能是皇上……”
长兴跟长贵是一起进的昭德宫,从前也是长贵的左右手,长贵死了之后长兴便受了冷落,凉芳进宫来便更是不待见他。今儿难得凉芳主动跟他探听,他便拼尽殷勤,知无不言。
“贵妃虽说是皇上的嫔妃,可是情分上倒还多着一层母子一般的情分。皇上从小爹娘便都不在身边儿,一应事体都是贵妃顾着……公公瞧瞧,娘娘这可不是跟孩儿病了便焦心的娘亲似的?”
凉芳瞅了长兴一眼,长兴一惊,急忙掌嘴:“奴婢该死。”
凉芳没说话,自顾出了昭德宫去。
若长兴说得没错,是皇上龙体不适的话,那贵妃这一去就得好一阵子。他出去走走,谅昭德宫里现有的那些人也不敢乱嚼舌根。
他便沿着长街,走向万安宫去。
僖嫔寝宫,便在万安宫。
既然是皇上身子不适,那僖嫔若是闻讯,是否也会出宫赴乾清宫去?
若是,他立在长街里,倒能远远看见她一眼。
可是万安宫门却紧紧关着,僖嫔并无
半点要出门的迹象。凉芳痴痴望着,便也苦笑一声,自责自己傻——皇上龙体不适,此事必定死死保守,绝不可张扬。贵妃可以知晓,可是这不受宠、位分又低的僖嫔如何有资格知晓?
可是既然来了,他便也不舍离去,便站在长街里,执拗地想多立一刻也好。
长街寂寥,少有人走。只有远远地传来扫帚洒扫的动静。
凉芳回眸,见只是个长着包子脸的小小内侍,便没放在心上,继续又呆立了一刻。
不消说,那扫地的自然就是小包子。
凉芳却也是警醒之人,见小包子走近了,便转身离去。倒是小包子抱着扫帚望了望凉芳的背影,便上前去敲万安宫的宫门。
小包子虽然职司低,年纪也小,却在各宫都是红人。因他负责洒扫长街,宫里的消息知道得便最灵通,于是各宫嫔妃宫女都有意结识他,他也乐得如此,便各个宫里都认了不少高高低低的宫女当干姐姐,互相照应。
他这么敲门,也是有个暗号,万安宫里他的干姐姐江潆便来应门。悄悄问“怎了?”
小包子诡秘道:“大事不好了姐,方才我瞧见昭德宫贵妃娘娘新近宠信的那个凉芳,站在门口盯着咱们万安宫半晌。我估摸着,昭德宫又要想法子糟践咱们万安宫了。姐你可提醒僖嫔娘娘防备着些!”
自从上回僖嫔帮着贵妃扳倒了皇后和贤妃后,贵妃却并未给僖嫔任何报答,万安宫上下便格外忧心,生怕贵妃反倒会除掉僖嫔灭口,那万安宫上下便也必定都跟着殉葬。
江潆便面色大变:“好,我这便进去禀告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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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潆慌张奔进去禀告僖嫔,却没成想,僖嫔听了面上并未慌张,反而眼珠儿一转,笑了。
江潆便傻了,惊慌叫道:“娘娘!可要赶紧拿主意才好。”
僖嫔不慌不忙,又问道:“你是说,只有凉芳他一个人?且呆呆立了许久?”
江潆忙称是。
僖嫔便笑意更浓,转眸望向湖漪去。湖漪会意,上前扶住江潆:“娘娘自有主张,江潆你别急。你先出去吧。”
湖漪送江潆出去,回来便顺手拿了一件她自己的衣裳。
僖嫔欣慰点了点头,迅速披上,没走宫门,只走了后院叫宫女太监走的角门,到了长街。
前方正瞧见凉芳孤单的背影。
僖嫔盯了湖漪一眼,湖漪便两忙垂首进了宫门去,轻声道:“奴婢在此等候娘娘。”
僖嫔点头,便跟上前去,轻轻叫了声:“芳公公。”
凉芳听得那莺声呖呖,猛地定住,心如潮涌。
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身回来,瞧见那穿着宫女衣衫,却也难掩清丽贵重的容颜。
凉芳深吸口气,忙跪倒见礼:“奴婢凉芳,问僖嫔娘娘的安。”
僖嫔含泪而笑;“本宫安。芳公公请起来说话,本宫,本宫受不得你如此大礼。”
凉芳忍不住哽咽:“娘娘身在嫔位,贵为内廷主位,奴婢自当跪着回话。”
僖嫔凄凉一笑:“嫔位?内廷主位?芳公公,你当本宫真的看重这所谓的尊位?就像你,当真甘心当这宫里残缺不全的奴才,啊?”
僖嫔身姿若弱柳扶风,微微一晃:“我宁愿,宁愿,我不是什么娘娘,你也不是公公……那般地,重逢。却怎么都想不到,咱们竟然是这样地见面。”
凉芳重重一颤,顾不得礼数,抬起头来直望向僖嫔面容去:“难道,你,你已想起了我?”
僖嫔哀哀垂泪,奔上来前一把攥住凉芳的肩:“师兄——你究竟去了哪里,啊?这些年,你叫我魂里梦里,苦苦难寻!”
凉芳呆呆深望:“灵竹,你真的是灵竹么?”
僖嫔洒泪:“师兄,是我。我既是邵灵竹,你师妹邵灵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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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蓝,明儿见~】
小解释:有的亲现在还迷糊大人的真容吧?这是因为大家一直只以为司夜染“扮作”蒙克,其实是反过来哟~~所以目下所有的外貌描写都是他真容,却不是蒙克的哟~至于蒙克为何这样做,后头再说~
246.23大人闪开
扒着墙角,远远瞧见僖嫔与凉芳相拥而泣,小包子便傻了。脊背贴着宫墙,滑坐到地上,醒了半天神儿,才一咕噜爬起来去找薛行远。
小包子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薛行远也有些面色发白燔。
小包子便道:“薛哥哥嘱咐我盯着芳公公,瞧他出昭德宫朝哪儿去了。我还以为薛哥哥是早知道芳公公与僖嫔娘娘的事儿呢……却怎地看样子,薛哥哥也被吓着了?”
薛行远一皱眉:“梅姑娘上回挨罚之后,兰公子不知怎地忽然叫我格外留心芳公公的一举一动。我瞧着他今儿突然朝外走,怕是有事儿,却也没想得到是这个事儿。”
小包子便后怕起来:“那我故意去敲了万安宫的门……将里头的人给印出来了,却没想到是僖嫔娘娘……还以为是万安宫里哪个宫女呢。我可当真惹祸了,现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薛行远安抚道:“你先别担心。公子有些日子没进宫来,这些天怎么也该来了。到时候只须公子拿主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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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随司夜染到了乾清宫。
司夜染低声嘱咐:“你在这里等便罢。”
“我不。窠”
兰芽抬眼凝视他:“不管皇上见不见,我也总要递牌子试试。此时也只有皇上拦得住我……大人,亦不能。”
司夜染蹙眉:“此时情势,你纵进去,也改变不得什么。”
兰芽还是摇头:“纵改变不了什么……可是大人忘了,大人从前说我最擅于搅乱池水——我便进去和稀泥好了。”
郑肯躬身催促:“司大人,皇上等着呢。”
司夜染再深深凝望兰芽一眼,便随郑肯进去。兰芽咬牙将腰牌递给守门的内监,等皇上传召。
这般等待的当儿,却见小包子跟个猴子似的在长街拐角处探头探脑。
兰芽便转到背人处,将他揪出来,问怎么了。
小包子道:“昭德宫的薛哥哥不便朝乾清宫这边儿来,便叫我来了。”
兰芽便笑:“你们倒灵通。怎地猜到我今儿会进宫来?”
小包子呵呵一笑:“……是薛哥哥猜的。他说今儿皇上龙体不适,接下来怕是司大人回忆进宫;薛哥哥说啦,司大人若进宫来,公子便极有可能也跟着来的。于是便叫奴婢到乾清门这儿来等。”
兰芽脸便腾地热了起来,干咳两声:“嘿,我说你们两个,乱猜什么呢!谁说大人进宫来,我就也非得跟来?”
小包子年纪小,也不大明白兰芽这是别扭什么呢,只实诚地一摊手:“那公子这不当真是跟进来了么?薛哥哥,也没猜错呀。”
兰芽恼得跺脚,却已无计可施,便赶紧转移话题:“……薛行远叫你来等我。可是凉芳那边出了什么事?”
小包子便将凉芳和僖嫔的事儿说了。兰芽听了面色不由得一变。
小包子忙问:“公子有何吩咐?奴婢自当尽力。”
兰芽深吸口气:“这后宫里也只有你的职司方便四处游.走,这件事便交给你:日后但凡瞧见凉芳与僖嫔私会,你就跟着些。瞄着他们两个,若说话的时间太久了,或者要做——越雷池的事儿,你便随便学些猫儿狗儿的叫,或者闹出些别的动静来惊动了他们两个。”
兰芽扯着衣角,急得原地打转:“……总归,不能叫他们铸成大错,你明白么?”
小包子懵懵懂懂点头:“总归不能叫他们抱在一起,更不能啄着脸、攥住手……”
兰芽伸手拍了小包子一记:“没想到你的花花肠子还挺多。没错,就这么干!”
正在此时,乾清宫守门的内监出来轻叫:“兰奉御?兰奉御?皇上宣进!”
兰芽赶紧挥别了小包子,疾步而回。
到老虎洞门口,就见着梅影和柳姿两个候着。兰芽心便一沉,盯住梅影,朝里头努努嘴。梅影蹙眉点头。
兰芽便明白,贵妃正在里头。
兰芽又多加了几分小心,这才撩袍而进,跪倒请安。
她跪倒之际,目光约略打量过在场的几个人,除了皇上、贵妃、张敏、司夜染外,还多了一个人。
竟是礼部尚书邹凯。
皇帝依旧面色苍白,满头的虚汗,不过有贵妃在畔握紧他的手,他仿佛终于好些了。他远远望着兰芽,虚弱道:“兰奉御,按例朕今儿本不该见你。朕虽则器重你,可是你一个小小奉御,今儿没资格见朕。”
天子龙体不适,一点消息都能引起天下轩然大波。朝堂内外难免各种思量,于是越少人知道才越好。这个道理兰芽明白,她便心生感念,重重叩头:“奴婢明白……皇上,您好些了么?奴婢能替皇上做些什么分忧?皇上下旨就是,奴婢必赴汤蹈海,在所不辞!”
贵妃冷哼一声:“难为你还有这点孝心。这回倒是又叫你立了一功。”
兰芽一怔,脑海中迅速勾画,却也没想明白是哪儿又立了功。便惶
恐叩头:“奴婢不敢。还请娘娘明示。”
张敏便缓和气氛,一笑道:“兰奉御,你可曾救过一位道长,俗家名唤作李梦龙的?”
兰芽一怔,便也赶紧道:“确曾有过。”
张敏便笑了:“因缘际会,合该公子今日又为皇上立了一功。”
兰芽没听明白,也不在乎什么功不功的,只悄然转眸去寻司夜染的眼睛……
张敏却已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一遍:原来是邹凯进宫献药,说是得自道士的仙丹。而这个道士,说巧不巧正是李梦龙!
皇帝用药自不敢怠慢,首先便将李梦龙本人大小事情询问了个遍,又问邹凯是如何结识了李梦龙。邹凯便据实奏对,说这个李梦龙曾蒙兰芽搭救,当街点化,便主动到礼部拜见邹凯。
因主管天下事的道录司归礼部节制,于是李梦龙来投邹凯本是正途,邹凯便将他收留。查询道录司的档案,原来这个李梦龙从前在京外还颇有些仙迹道行,擅炼金丹,有过起死回生的异闻。
最奇妙的是,李梦龙宣称这几日神游时曾遇见过二徐真君两位上仙,他们两位曾经顺天意,治好过太祖皇帝朱元璋的背疾,从而创立下大明江山;他们二位告诉李梦龙说,这些日子当朝皇上也会遇到怪病,便秘授丹鼎,叫李梦龙进宫为皇上献药。
因二徐真君被供奉在灵济宫,兰芽又出自灵济宫,兰芽还救过他——于是这般推论下来,便合当是他与灵济宫联手救治皇上,扶保大明中兴。
皇上一听自然大喜。
大明经过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后,伤及元气。能够让大明中兴,能够将自己与太祖皇帝相提并论,同受上仙救治……皇帝自然梦寐以求。
皇帝便喘息着朝兰芽微笑道:“兰奉御,此还不是你替朕又立了一大功么?”
兰芽自己却欢喜不起来,心下只觉怪异。
皇帝缓缓道:“只是这金丹药性如何,朕却还不知,须得有人试药。“
兰芽心便一沉。
果然,果然。
皇帝的话却还没说完,他缓了一口气道:“既然因缘如此,朕便觉着这天下最适合替朕试李梦龙所献金丹之人,唯有兰奉御你。”
张敏便陪着一笑:“兰奉御,这世上能替皇上试药的人,本是最得皇上宠幸之人。实是要恭喜兰奉御。”
原来只是要她试药?兰芽便笑了,心中雾霾一扫而尽,她展颜向上:“奴婢谢皇上恩宠!”
正待要叩头下去,身子却猛然被人扯住。
她歪头一瞧,却是司夜染抢先过来扯住了她,他自己叩头下去:“万岁,奴婢有话说。”
兰芽便急了,也顾不得这是御前,便伸手猛地将他推开:“大人你闪开!”
上自皇帝贵妃,下到邹凯、张敏都愣了。张敏忙咳嗽一声提醒:“兰奉御,休得御前失仪!”
兰芽一咬牙,指着司夜染:“万岁容禀,非是奴婢失仪,而是司大人失仪。万岁给了奴婢这样天大的恩典,奴婢只想叩头谢恩,哪里有司大人这样的?”
司夜染转眸望来,目光寒冷如冰,含满警告。
兰芽便狠心一笑:“大人,奴婢虽是出自灵济宫,但却是乾清宫的奴才。怎地,大人难道是看不得皇上多给奴婢一点恩典,担心奴婢超过了大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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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47.24不想再躲
司夜染森然斥道:“你闭嘴!本官与皇上奏对之时,还轮不到你这般聒噪。”
贵妃见状大恼,冷冷道:“都什么时候了,这又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得你们两个奴才这般!”
倒是皇帝虚白着一张脸,笑了。目光从他们俩滑向身畔的贵妃,细细凝望贵妃,手轻轻拍了拍贵妃的手背,示意贵妃别动气。
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都只瞧向皇帝。
皇帝却只对着贵妃,轻柔道:“你瞧他们两个小的,这般当着咱们拌嘴,倒也热闹。”
贵妃登时心下一痛,鼻子已是酸了窠。
皇上的意思她明白——都是到了年纪,都是想要膝下儿女欢的时候,可是他却膝下犹空。
她自己没能再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从此也不会再有机会——而他其他的儿女,也都死在她手中……
她从前虽从不曾后悔自己做下的罪孽,宁肯死后下阿鼻地狱。可是此时,此时面对这样虚弱苍白的他——她却,心下,酸楚。
他想要天伦之乐了,可是她却害得他纵然能执掌天下,却连寻常百姓家都不如……她,对不起他。
贵妃眼中含泪,只能紧紧握牢皇帝的手。
皇帝便笑了,轻轻又拍拍她:“朕倒很喜欢瞧见他们两个在朕面前这般拌嘴,倒不必真拘着什么规矩。”
他抬眸深情望她:“小六这孩子打小是养在你宫里的,脾气秉性也印了你不少的模样;这般说来,他也不啻是你养大的孩子,所以在朕身边儿,朕便怎么瞧着他都顺眼。”
此时殿内,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再无满眼愣怔的臣下。
皇帝哄着贵妃:“……咱们的皇长子虽然早殇,后头却也来了小六这个孩子。我便有时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注定?所以朕宠着小六,信着小六,不管谁说什么,朕都不在乎。朕偏要在他还不到十岁大的时候,便派他出宫办事,立了功便将他步步擢升;朕就是要叫他十六岁的时候已然权倾内外。朕就欢喜这样做,谁都管不着。”
这一回,若是仙药无继,他说不定便熬不过去了。于是有些话,他得趁着还能说,便早早说给她听。
世事无常,他不知道他们还能相伴多久。也许是她先走,但是从此次事件可见——更可能是他先走。于是他便迫切地想说给她听,叫她明白。
也叫,听得懂这些话的人,都明白。
“所以贞儿,你瞧,你并不欠朕什么。小六虽不是你十月怀胎,可是在朕眼里,他却也是你替朕养大的孩子……现在咱们还可以一起并肩瞧着他们在咱们眼前吵架拌嘴,多有趣儿。这便够了,不是么?贞儿,朕不要你再为此流泪。”
听到此处,邹凯和张敏等人都愣住,兰芽却哗啦一下哭出一脸的眼泪。
而殿中静袅,司夜染却如遭雷击,呆然不能动。
还是贵妃打破了尴尬,响亮地“扑哧儿”一笑,伸手也不顾什么贵妃仪态,便直接用手背抹眼泪,洪亮地道:“皇上瞧你说的,我哪里流泪了?我是谁啊,我是皇上的宠妃,是皇上心尖上第一的人。皇上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有什么好流眼泪的?”
贵妃说着伸手一指司夜染和兰芽:“你们还傻着干什么?听见了没有,皇上就是喜欢听你们拌嘴,还不赶紧继续吵给皇上听?”
兰芽却已哭得稀里哗啦,一时之间哽咽不能言。
司夜染便肃穆朝上叩头道:“从前替皇上试药,一向都是奴婢的专职。皇上也曾说过,只有奴婢亲自试过的药,皇上才放心服用——可是今儿这是怎么了,皇上怎么忽然叫兰奉御试药?奴婢不由得心下惶恐,唯恐是奴婢从前哪儿做得不对了,叫皇上不放心。还请皇上示下,千错万错奴婢都改,求皇上还是叫奴婢替皇上试药吧。”
兰芽听他还是抢先说出来了,便狠狠一抹眼泪,小斗鸡一般扎撒着双手冲他低吼:“大人这就是看不得别人好!大人既已为皇上试了这么久的药,专擅此宠,也该让让别人了。”
司夜染眼瞳含冰,冷冷回视:“轮得到谁,也还轮不到你!”
兰芽便朝皇上诉苦:“皇上您瞧,司大人他也太不讲理了!”
皇帝又含笑瞧着他们两个,缓缓道:“小六,此番朕不叫你试药,并非你有何疏失。朕此番也是为你考量——你替朕试药太久,服药太杂,药性难免齐集你身子里彼此相冲。于是这一回,叫兰奉御更妥当。”
兰芽也急忙道:“皇上圣明!”再转向司夜染:“大人就不要贪功了,这回额分给小的一回吧!”
司夜染冷冷咬牙:“不准!”
说着向上叩头道:“这些年奴婢也曾苦研医术,幸有所成,所以奴婢自知身子里并无药性相冲,还望皇上明鉴!若皇上还不放心,请宣召太医院一众太医而来,共同替奴婢诊脉,看奴婢身子内是否已然还有隐忧。”
兰芽急了,怒吼道:“大人,你何必贪功若此?小的便与大人发誓,此
次只为皇上试药,而将所有功劳与赏赐都奉献给大人,还不行么?”
司夜染淡眸清冷:“不行。”
眼见两个人这般僵了下来,兰芽急得眼中已是含泪。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小六,是不是今儿朕不答应你的话,你便绝不肯接受?”
司夜染重重叩头:“皇上若不准,奴婢宁愿撞死在御前,以死向皇上明志!”
皇上虚弱叹息:“唉,瞧瞧你们两个小的,这是闹的什么呢?只是这一回试药而已,你们何必争抢成这个样子?你们的孝心,朕都明白,可是你们能替朕尽忠尽孝的机会还多着,何必这么计较这一回。”
司夜染重重叩头,伏地不起:“伏祈圣上恩准……”
皇上只得摆了摆手:“罢了,就依小六吧。朕累了,张敏啊,你带他们都下去。叫朕只跟贵妃说说话……”
众人急忙口呼“万岁”,告退而去。
出了宫,兰芽觑着邹凯走远了,才急得上前给了司夜染一拳:“大人你疯了?”
司夜染没想到会被她打了一拳,有些不适应地冷哼:“兰公子,你打过双宝,抽过初礼,怎地,现在也打到我身上来了?”
兰芽跺脚:“是药三分毒。大人既然说过幼年在大藤峡身受多种虫毒,试药一事便本该能躲就躲,这次怎么还如此这般!”
司夜染凝着她满面忧色,轻叹一声,轻轻伸臂,将她圈进怀中。
“不管我怎样,却也轮不到你来替我涉险。岳兰芽你给我记住!”
兰芽在他怀中,终于忍不住悄然落泪,挣脱不得他,只能攥起小拳头,一下一下砸着他。
他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也免她心乱。
她不如就看着他就死在这回好了——也好,不必每每午夜梦回,不敢面对梦里的爹娘……
或者她陪着这次一起死了罢了,也省得,省得这一日一日地过来,一日一日地再无法把持自己的心,一日一日地不敢再想未来会怎样。
活着这样为难这样累,她真的不再在乎死活。
只要能死得其所,或者能替他挡下一难,她便毫不迟疑。
她便负气地抽泣:“好,好极了。大人既然这么想死,我又何必拦着?前面一切都算我多此一举,我本该知道自己在大人心里人微言轻,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大人都根本不会在乎!”
司夜染的手便一紧,力透筋骨。
兰芽疼得索性哭出来:“大人以后凡事任性而为就是,不必在乎我的心情就是!我以后,以后再也……”
一句话还没说完,唇便被重重吻住。
他捉紧她双臂,不容她挣扎;带着引致残忍的气息,狠狠咬住她的唇,不叫她再说自伤自卑的话。而他的舌,则绵绵密密,绕紧了她的舌。
他用力地吸干她口中所有的香津、空气,抽离她的神智,截停她的思维。
他霸道地要她只能依附他、感受他,他不准她再伤心地步步后退、寸寸远离。他将她狠狠箍在怀里,不准她闪躲。
他甚至——忘了此时置身宫门红墙,忘了他一向在宫墙之内的千万隐忍。
此时此刻他只不顾一切地吻她,叫她忘了所有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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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高天,艳阳高悬。
一道俏丽身影原本兴冲冲而来,却被急冻在了原地。
她只觉阳光晃得她就要晕了;而脚底,本.能地想要逃走。
可是她却猛地伸手抠住了墙壁——
不,她不走。
她已躲了那么久,任由那么多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从此,她便不能再躲。
她笑,用力地笑,天真无邪道:“兰公子?可还记得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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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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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25分外眼红
听得吉祥的嗓音,司夜染与兰芽同时一震。
司夜染松开兰芽,将兰芽护在背后,浅色眼眸微微眯起。
“原来吉姑娘。上回梅影一事多亏姑娘通融,却没想到此地遇见。”
司夜染眼中的警告,吉祥都看得分明。
可是也唯因分明,心下的悲哀才更深更重。
他是在故意撇清与她的关系,拉远与她的距离,他不想叫他背后之人知道他与她的关系窠!
瞧他下意识便将那兰公子护在背后的反应,倒好像她是个怪物,他生怕她伤害了那人一样。
吉祥心下抽痛,面上却明艳而笑:“司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吉祥怎么都听不懂?”
司夜染银瞳疾闪,低低警告:“吉姑娘!”
兰芽便轻轻叹了口气,从司夜染背后走出来,朝吉祥明丽一笑:“原来是吉祥姑娘。咱家自然记得。”
司夜染霍地回头,沉声吩咐:“兰公子,你先回去。本官与吉祥姑娘,还有话说。”
兰芽笑笑扬眸,平和回望司夜染的眼睛:“大人忘了,方才吉祥姑娘是跟小的说话么?想来吉祥姑娘特地前来,乃是与小的有话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若大人与吉祥姑娘也有话说,也请稍待片刻,等小的与吉祥姑娘说完了话,大人再说不迟。”
司夜染眸光更冷,深深凝注兰芽的眼睛。
“怎么,本官的话,你又敢违逆?本官命你先走,你便先走,本官何时容得你抢在本官前面?”
兰芽微笑,只静静凝望他,平和道:“大人先去吧,稍后小的自然会自行回去。大人公事繁忙,还有要务缠身,莫耽误了大人。”
司夜染满面寒冰:“你当真要如此?”
兰芽便笑了:“大人难道忘了小的性子?小的也是生就一副执拗的脾气,但凡自己想知道的,就算是大人拦着,却也拦不住。”
“就是。”立在一旁瞪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好奇打量两人的吉祥也笑道:“吉祥也不明白大人何以紧张若斯,倒像吉祥会吃了兰公子一般。可是吉祥怎么敢呢?”
兰芽扭头朝吉祥眨了眨眼:“吉祥姑娘说得对。大人先去吧,小的随后就来。”
司夜染无计可施,只得缓缓走到吉祥面前,森然道:“吉姑娘,那本官就先行一步了。兰公子是本官灵济宫的人,一向与冷宫并无瓜葛,吉姑娘本该与兰公子并无旧识,便也没有旧事可提。”
吉祥心下便更冷冷跌落下去。
他在警告她。他竟然为了这个兰公子,用这样疏离的态度、森然的语调在警告她!
吉祥便福了福身:“大人的话,吉祥都听懂了。大人放心,大人不喜欢的事,吉祥便不会做。在吉祥心里,一向只想叫大人高兴。”
司夜染又凝睇吉祥良久,方转身冷冷而去。
兰芽便含笑试探:“吉祥姑娘从小陪吴娘娘在冷宫,见的人少,更没见过像我们大人这样冷性子的人。姑娘害怕了吧?”
吉祥痴痴目送司夜染背影走远,渐渐消失在视野,才转眸回来,淡淡一笑:“公子说错了,吉祥虽从小在冷宫里,没见过几个人——可却是早就认得大人的。”
司夜染走了,吉祥便越显从容,在兰芽面前不再是从前的低声下气,而是气度缓缓上扬。
“我认得大人比公子你早了太多年。我对大人的了解,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兰芽心下微凉,却缓缓勾起唇角。
“哦?何出此言?”
吉祥傲然仰头,冷冷轻哼:“事到如今,倒是不妨告诉你了:我跟大人一同从大藤峡进宫,你懂了么?”
兰芽心下悄然一定。
原来是你,果然是你。
兰芽便笑了:“如此说来,姑娘也是大藤峡人?”
“自然!”
“可是我倒听说,那一回大藤峡人进宫,却都是小罪人。小罪人的待遇自然比不得正常的宫女采选,姑娘进宫便该是最低等的宫奴,连寻常宫女都没得当的。”
吉祥被戳痛旧伤,深吸口气:“你说的没错!我们同样都是大藤峡小罪人,是戴着罪孽的烙印进宫为奴的!我本该被分到浣衣局服苦役,就连能进冷宫实际上也是我的造化!”
说起幼年之苦,吉祥眼中定定含泪。她霍地转眸盯住兰芽:“浣衣局,你知道在何处么?那是内廷二十四衙门里唯一不在皇城里的。我身在浣衣局,纵然年幼却也要干同样重的活;那倒也罢了——我却受不了,身在皇城之外,无法见到大人。”
那种苦,兰芽能想象得到。她便轻轻垂首,“我明白。”
吉祥冷笑:“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哪里明白,就算在浣衣局那样的地方,人人不是年老,就是待罪,本都是最最下贱的人,却还要来联起手来欺负我。只因为我是大藤峡小罪人!”
兰芽默然。
吉祥说的没
错,她纵然也曾遭受过满门遭灭的大难,可是——父母皆在时,她是父母兄嫂捧在掌心的千金小姐;家门遭难之后,她却随即便被司夜染收入羽翼之下。纵然最初的日子与司夜染斗心斗智,也曾心念成灰,却——从未曾真的遭人踩踏。吉祥的苦,她不敢说全然都懂。
见兰芽沉默不语,吉祥便也冷冷一笑,收回了自怨自艾,只高高扬起下颌道:“……不过没关系,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死了。我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由得旁人来欺负我!”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彼时,大人难道未曾伸出援手?”
吉祥笑了,笑得满眼的泪,却极快抿掉:“他那时自身尚且难保,浣衣局又不在皇城之内,他鞭长莫及。我不怪他,我更不会叫他为难。”吉祥说罢睨一眼兰芽,随即便又是满满的骄傲:“不过后来当他在贵妃身边得了一点脸色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设法将我从浣衣局恕了出来。”
说及那段疼痛,却相依为命的时光,吉祥面上拢上一层梦幻之色:“后来他教我,主动提出陪娘娘废去冷宫,从此躲开后宫的倾轧……我便再也没有受过苦。”
吉祥盯住兰芽的眼睛,一字一声道:“他说他会保护我一辈子,一辈子再不叫我受任何委屈。他不管多忙,不管要替皇上北上南下去办差,只要一回了宫,一定第一个晚上便来看我。他费尽心思从天南地北给我淘弄来最新奇的好玩意儿。他再累再困,也会陪我坐一夜,翘着我玩儿,听我的笑声。”
吉祥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回到那些寂寥却温暖的夜晚。她开心地笑,笑够了便悄然凝注他的眼睛,悄声问:“……你会不会一辈子都对我好?只对我一个好?”
起初他总是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自然。”
可是……后来,有一个晚上,当她又这么问起的时候,他迟疑了。那个晚上他的绝世面容印在灯影里,越发显得朦胧。他的眼睛里便也带着那样如梦如幻一般朦胧的光。然后他笑了,甩甩头道:“吉祥,我会对你好的。我答应过你,便不会改。”
她觉得不对,便再追问:“可是,你会不会只对我一个好?”
他偏头,罕见地又笑,然后安抚她道:“这世上人对人的好,分许多种。我会用我一直的方式对你好,你放心。”
女孩子家总比男孩子家更早懂情,便也更早动情。于是她便不开心,她只觉,他说的与她要的,开始走向了分歧。
不过她不承认,更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来了,她主动走到了这个竟然叫他忘了一向的隐忍与谨慎,竟然在宫门口不顾一切深深吻下去的这个人的眼前来!
他是她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皇权、上天和命运都改不了,眼前的这个人更改不了。
吉祥便傲然而笑:“他发过誓,他这辈子都会与我在一起,这辈子都只会对我一个人好。他会用他的性命来保护我,绝不容任何人伤害到我。”
吉祥直直盯着兰芽,傲然地笑:“而其他人,对他来说,不过一时之选、过眼云烟。”
她的话,一字一句宛如化身一根一根的钢针,绵密刺来。初时也许不甚觉着疼,可是扎入心尖才一下一下抽着疼起来。随着每一缕呼吸,每一次心跳,渐次加深。
兰芽努力一笑:“既然如此,姑娘上回又何必落泪哀求我帮你搬入西苑去?姑娘只需直接与大人说,大人便没有不应的。又何必当着我的面,那般惺惺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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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26不逊于你
“惺惺作态?”
吉祥微微惊讶:“兰公子,你竟敢这样与我说话!”
兰芽反倒耐心下来:“我为何不敢这般与你说话?吉祥姑娘,你不过是冷宫内一个小小宫女,而我好歹也是乾清宫奉御,身份远在你之上。”
吉祥被激出泪花来,冷冷睨着兰芽。
“乾清宫奉御?那算什么!如果没有大藤峡之役,我又如何能成为皇城里这最最低贱的宫女?窠”
她回眸望向西南方,高天辽远、关山迢迢。
“……我还是大藤峡的公主,我所到之处受所有子民跪拜!纵然其他部族的酋长到来,也会向我跪倒,亲吻我踏过的土地!燔”
兰芽缓缓眯起眼睛。
果然,吉祥身份尊贵。她心下的猜测便又中了一层。
兰芽便夸张讪笑:“你是公主,受自己子民跪拜,这倒也罢了,我也相信。可是你说其他部族的酋长竟然也要向你跪拜,甚至要亲吻你走过的土地……呵,吉祥姑娘,你也太会编故事了吧?”
吉祥霍地转身,“你敢不信?”
兰芽摊手:“我没理由信。除非……”兰芽悄然屏住呼吸:“你能给我理由。”
吉祥凝注兰芽,玩味地打量着兰芽眼中那缕光芒。眼前的这个锦袍小宦官,就像一只猫儿,已然瞧见了猎物出洞,却要装作不在意地躲在一边……吉祥便冷冷一笑:“你爱信不信。如果你想借此打探我的底细,那你就错了。”
吉祥转头望青天之下的金瓦红墙:“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身份本有多尊贵,更该有多尊贵!”
她再扭头来怜悯地凝视兰芽:“如此说来,他的身份也还未曾告诉你过……咯咯,兰公子,他连这件事都没告诉过你,便明摆着从未将你放在心里过。”
如此说来,她今儿倒枉担了一回心。原来这个兰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司夜染对她与兰公子,尚有不同。
吉祥这么想着,便笑了,笑得怡然自得,心满意足。
兰芽则心里咯噔一跳,目光顺着吉祥方才的目光方向去瞧。除了湛湛青天,便是这紫禁城的金瓦红墙……她说他的身份,她什么意思?
兰芽咬牙:“他究竟是谁?他实则根本不是大藤峡人,对不对?”
吉祥清笑摇头:“别问了,可怜的人。我是不会给你任何答案的……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宛若身在孤岛,四周都被绝望的水流涌满?我不会救你的,我只会站在岸上含笑欣赏。”
吉祥的话,仿佛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兰芽片刻之间果然如吉祥所说的那般,仿佛看见自己站在孤岛上,周遭暗流汹涌。她便急忙甩甩头,叫自己清醒过来。
既然如此,兰芽反倒淡然而笑:“你不告诉便不告诉,我自己早晚也能查得出来。”
此时远远走来大包子,瞧见两人这般,有些惊愣,便远远立住,道:“吉祥,娘娘叫呢。”
吉祥偏首无邪一笑:“好的大包子,我这就来。你等我。”
说着话,她的辫梢宛若蝴蝶,在阳光里翩然翻飞。这娇憨的模样,纵是兰芽瞧着,都觉心动。
兰芽便明白,吉祥可能有别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出身高贵,却又受过最最低贱之苦,她蛰伏得起、忍耐得住。
她岳兰芽想要赢过这个吉祥去,她自己只能更耐得下心,更忍得住。
吉祥朝兰芽宛若透明地笑:“兰公子,真对不住,吉祥得先走一步了。今儿多谢兰公子陪吉祥说了这么久的话。吉祥告退,公子留步。”
兰芽便也回以同样明丽的一笑,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我是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没关系。从我当初第一眼看见他,实则我就分不清他究竟是谁……所以我早已自顾给他取了一个名字。从那以后他是旁人眼里的谁,都已不再重要,他只要是我心中那独一无二的人,就够了。“
“姑娘知道的身份秘密,我相信并不是唯独姑娘自己一个人知道,这天下也必定还有旁人知。所以这个秘密又有什么金贵的?哪里比得上,我给予他的名字那般的独一无二?”
吉祥面上再难维持那天真无邪,转而罩上乌云。
兰芽反倒笑得更加明艳:“你不告诉我,便不告诉好了;换过来,我也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他曾如何出现在我眼前,被我取了一个何样的名字。吉祥,你有秘密,我亦有秘密。孰轻孰重,谁当真放不下,那才是谁输了。”
“还有……,上回得知姑娘苦心孤诣想要搬进西苑去,我便抢先了一步已然搬了进去。不妨告诉姑娘说:西苑只要有我在一天,便没姑娘的地方!如今灵济宫有梅影,西苑有我,再没姑娘见缝插针的余地,姑娘趁早另做打算。”
吉祥一惊,恼得伸手想要捉住兰芽手臂。
兰芽早就轻巧避开,退出三步之外,才朝吉祥抱拳道:“咱家也多谢姑娘抬爱,这般与咱家喁喁细语这样多。想来姑娘也是到了年纪,真当在宫里寻一个潇洒
英俊的公公对食了。”
兰芽说着故意掩嘴而笑:“哎呀,真可惜我们司大人已经被贵妃娘娘指与梅影姑娘对食了,不然说不定倒能合姑娘的心意呢。只是不得不劝姑娘死了这条心,一来宫里对食一向只是一对一,再来贵妃娘娘的凤旨姑娘也不敢违。不是么?”
吉祥大怒,“你!”
兰芽一声亮笑,抱拳告辞,转身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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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包子这才走过来,担心地望注吉祥:“……怎么了?”
吉祥在宫里一声不响地忽地就跑到宫门这儿来,没跟娘娘说,也没跟他言语一声。废后忽然叫人,竟四下里都没有动静。废后便急了,以为吉祥怕又是被哪宫的人给拦住了,说不定受了排揎、吃了苦头。废后急得落泪,迭声道:“那孩子吃的苦,都是源于我。”
大包子看得不忍心,这便急匆匆四处来找。却没想到她竟然是与那灵济宫的兰公子在一处……神色之前,隔着远,仿佛总有些他都不认得的陌生。
吉祥柔软而怆然地一笑:“还能怎么呢?自然是人家身份贵重,便任意对我这冷宫里出来的踩高踏低罢了。我上回求她,要她设法将娘娘和我安顿到西苑去,她当时也是一脸的同情,还说会设法……却原来不过一场谎言!”
大包子闻言便是一愣:“……那位兰公子,我倒觉着不是那仗势欺人的人,她说话仿佛也不是隋卞敷衍才是。”
吉祥勃然变色:“你知道什么!”
大包子怔住,便将舌尖儿上的话咽了回去。吉祥并不知他兄弟小包子与那兰公子越走越近,有些话还是他兄弟与他讲说的。可是饶是如此,他毕竟亲自守了冷宫这多年,情分上还是要更偏向吉祥多些。
他便劝道:“好好好,咱们不气了,先回去吧,好不好?”
吉祥跺脚嗔怪道:“你怎么变了话了?你从前总说——‘所有欺负吉祥的人,都该死’的。”
大包子无奈,只好压低了声音嘀咕了一句:“所有欺负吉祥的人,都,都该死……”
吉祥这才笑了,甩着头,辫梢如蝶儿翻飞。
“该死的人,早晚一定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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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事,兰芽便没直接回西苑,而是到了灵济宫。
也省得他悬心。
一进半月溪,却正见卫隐灰头土脸地出来。兰芽忙伸手拦住问:“这是怎么了?”
卫隐一脸惭愧,朝兰芽抱拳道:“卑职办差不利,理应受罚。”
兰芽眼珠儿一转,便笑了:“你是说我叫你去私访李梦龙的下落啊……那不怪你,怪我,是我算错了李梦龙可能去的方向。我今儿已然知道了他的下落了。”
兰芽吩咐卫隐微服去查京师大小赌坊,以为李梦龙会出现在那里,却没想到李梦龙是去投奔了邹凯。
卫隐却还不肯起身:“还是卑职的错,大人训斥得对。”
“到底因为什么?”
卫隐黯然,却不肯再言。
兰芽无奈只好放了卫隐去,自己踱进司夜染的书房,悄声问:“大人是为了刚刚吉祥姑娘的事儿,心下不痛快吧?那大人也不该拿卫隐出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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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27最毒为心
司夜染端坐书案前,垂眸书卷,看都没看她。
只淡淡道:“倒是你在说歪理。我早说过我赏罚分明,他既然有错,自然该罚!”
兰芽不服气,“他倒错在哪里了?”
卫隐好歹是跟着她出生入死过一回的了,已算是她的人。就算是大人,也不能说罚就罚,起码得先跟她言语一声才行。
司夜染这才微微挑眸,目光虽则清冷,却绵绵密密在她面上身上紧张地滑过。宛如细密无形的丝线,裹得她呼吸不上来燔。
他仿佛在,紧张?
见她不自在,他才收回目光去,又垂眸看书:“你去南京,我将你的性命交付在他手上。可是你被张子虚安排下的轿夫挟持而去,他竟然没能提前察知危险,更没能跟上来保护——他便该死~窠”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兰芽一怔之下,心下终是暖暖地软了下来。她便舍了那层落地罩前的垂帘,期期艾艾又朝前走了几步,柔声道:“那也不能全怪卫隐。谁让做了那事的人是张子虚,是大人的人呢?大人手下卧虎藏龙,哪里是卫隐个个都能防备得住的?卫隐纵然没来得及护住小的,却也倒证明大人用人高明不是?”
司夜染蓦地抬眼,目光冷寒:“那回‘恰好’是我的人;倘若‘恰好’不是我的人呢,你的性命他又拿什么来还给我?”
兰芽吐了吐舌:“……哪儿有那么严重。”
司夜染却不理她:“再说,纵然都是我手下的人,又岂是个个都能尽信的?”
兰芽吓了一跳:“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手下,还有对你不忠之人?那还留着做什么,除掉才是正经!”
她的担忧扑面而来,毫无隐藏。司夜染心下受用得很,这才缓了口气,抬眼凝住她:“不是说他们敢背叛我,而是说……”
“我懂了。”兰芽轻叹一声,淡然一笑:“大人的手下是还有防备我,甚至想要除掉我的。他们都知道,我在大人身边,早晚有一天会伤害大人。”
她这样说着,尽量掩掉眼角眉梢的哀伤。她便转而明亮一笑:“哼哼,他们的担心倒也没错。”她目光灼灼瞪住他:“……我说过,这笔账我早晚要跟大人算!”
倒也不奇怪,从前息风、藏花也有此举。雪姬对她也是颇不待见……或者还有吉祥。
在他们的眼里,她是危险的存在,留着自然不如除了。
司夜染垂下眼帘去,未置可否,只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掀开袖口,上挽,露出她细软的手腕,继而他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
他长睫轻垂,眉尖轻蹙……严肃的神情吓了兰芽一大跳。
“大人,这是?”
他手指攥紧,简洁道:“别动!”
时间过得极慢,却实际上也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他便松开了手指,眉间虬结舒展开。
兰芽急忙收回手,将手腕抱在怀里,问道:“大人为何替我诊脉?我,怎么了?”
司夜染抬眼望她一眼,道:“你没事。”
兰芽却眯起眼来:“那就是大人担心我会有事?为何?”
司夜染蹙眉,不肯再说话。
兰芽放下手腕,缓缓抬起下颌:“大人既不肯说,便容小的猜猜。难道那个吉祥,就是大人说过的那个替大人解毒的人?”
司夜染蹙眉。
兰芽便笑了,“这世上凡是善于解毒之人,自己首先也必得是用毒的高手。更何况以吉祥的年纪,当年替大人解毒的时候,她自己也尚且年幼——那般年幼时便能替大人解毒,可见吉祥使毒的手腕高超。”
兰芽转眸望住司夜染的眼睛:“所以大人才会急着替小的诊脉,大人是担心方才那一瞬照面,小的已是被吉祥用了毒。”
司夜染微微扬起眉:“所以我才叫你离她远些。纵然我多年久病成医,自己已然研习得一身医术,但是我仍无把握破解她的手段——目下唯一的法子,只能叫你离她远些,你可明白?”
兰芽却偏首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人勿虑,生死有命。”
司夜染心下愀然一痛,便起身隔桌一把攥住兰芽手臂,力透筋骨:“说什么生死有命!兰公子,我再提醒你一句:现下你的命早已不属于你自己!你生或者死,只由得我,不由得你!”
兰芽一笑,眼中还是悄然含泪。她仰头,用力点头:“好,我会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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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日暮,梅影又要从昭德宫归来,兰芽便告辞。
司夜染蹙眉道:“……我送你回去。”
兰芽忙笑着拦住:“大人留步!又不是山高水远,西苑近在毗邻,大人这是做什么?”兰芽藏住叹息,轻声道:“大人还是留下,等梅姑娘回来吧。”
司夜染心下酸痛难忍:“你明知道……”
兰芽急忙竖起掌心来:“大人,就因为我明白,所以我才走得洒脱。西苑是
我自己要去的,我毫无怨怼。”
司夜染深吸口气,用力平复下内心的疼痛,略挑长眉道:“听隋卞说,你近来一直在打东海号的主意。”
兰芽便笑了,认真点头:“大人,可不可以给了小的?”
司夜染咬牙:“不给!”
“凭什么?”兰芽急了。
司夜染隔着桌子,一双浅瞳紧紧锁住兰芽:“……东海,与京师远隔千山。我怎么可能放你远去,嗯?”
兰芽努力略去他眼中汹涌而来的情意,垂下头去,故意急辩:“是大人说叫小的离吉祥远远的……东海与京师山高水远,吉祥又是宫女出不得宫禁,这不正好保得小的安康?”
司夜染气得笑了:“可谁叫你躲到那么远去!”
兰芽深吸口气,挑眸望他:“反正,小的想去。若大人一意拦着,那小的也并非没有别的法子。大不了,小的去说服皇上。”
“我便知道!”司夜染盯紧兰芽:“我再说一遍,不准!”
兰芽别开头去,掩住眼中的惆怅:“总之,小的已然打定了主意。大人拦着也没用。今日就算提前跟大人辞别,只要拿到皇上的口谕,小的便不另外禀告大人,而是立即便走。”
司夜染手指加力,攥紧兰芽手腕:“我真想,此刻就杀了你。”
兰芽转眸迎视:“只因小的忤逆大人?”
司夜染咬牙:“你这么想去,是为了虎子?”
“是。”兰芽轻轻吸气:“大人没与小的知会一声,便调虎子去了那样危险的地方,此时生死未卜。大人不派人去救,难道还不准小的去救?”
司夜染轻哼:“他生为袁家儿郎,便注定了是要沙场杀敌。可是他从小难免娇生惯养,若直接放在辽东战场上,他根本讨不得什么便宜去!只有将他丢在杀倭的战场上,叫他从红血白刃的修罗场上爬滚过一遭,他才能褪尽大少爷的娇气。”
兰芽妙目一转,并不反驳,反倒淡然一笑;“我明白。”
司夜染眯眼:“你明白?”
兰芽点头:“否则我又岂会在得知消息之后,没跟大人闹?”
兰芽平心静气道:“我明白大人苦心,与设法营救虎子之间,并无矛盾。我此去不是将他带回来,我只想找到他下落,知道他安好。”
兰芽深吸口气,迎住司夜染的目光:“倒是大人替皇上试药……小的不在京中的日子,大人自己多加小心。但凡有半点不适,速速请太医诊治。还有,勿动气,勿惊扰,拜托了……”
司夜染眸中光芒缓缓宁静了下来,他悄然勾起唇角:“既这么不放心我,又何必坚持要走?虎子的下落,我另外派人去寻就是了。”
兰芽绷紧面孔:“不,小的说了要自己去,就非得自己去。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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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离了灵济宫,便转到顺天府去。
叶黑如约而来,还带来了邢亮。
兰芽早听贾鲁提过刑部这“黑白双煞”,两人通力合作才最是厉害。见二人相携而来,兰芽便笑了:“叶仵作,看来咱家今日便能得了好消息。”
叶黑与邢亮相视一眼,便抱拳道:“公公明鉴,老叶我与邢兄弟联手查验数日,借重公公赐下的叆叇便更添虎翼——公公所料不错,此一番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的死因,怕就正是离奇至极的巫蛊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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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明代臣子为皇帝试药的事儿也是真的哟,便如严嵩,有人以为他得宠只是因为善于逢迎拍马,擅写“青词”,实则不是——而是严嵩在年届七十高龄时还在亲身替皇帝试药。这样的臣子,从皇帝的视角来瞧,自然是最最忠诚的。】
251.28以毒攻毒
事不宜迟,兰芽连夜疾奔秋芦馆。
藏花早已带人暗中将秋芦馆围了个水泄不通,里头的住客全都悄然换成了自己的手下。待得兰芽口令一到,便将整个秋芦馆戒严。就连兰芽格外嘱咐的几面院墙,也全都派了人严看死守。
待得兰芽来到,藏花眯眼瞧来,都吓了一跳。
来的不是兰芽,是“周灵安”。
藏花隐住眼角那一抹胭脂色,轻哼道:“你也玩儿上了瘾。”
兰芽便笑:“可不。从前只被大人唬,这回我也学着去唬唬人。我这一双丹青素手,也算派上了用场。窠”
只是不知,爹爹在天之灵若看见她将那一份丹青天赋,变成了这般替宦官做事的手段,爹爹是否会对她失望?
撇开伤感,她顶着周灵安的面容,故意朝藏花嫣然一笑:“我画的,可像么?”
实则她没见过周灵安,这都是从凶宅里翻找出来的画像照着画的。外加御马监隋卞处还留存着这些年来周灵安送呈的书信,兰芽比对着那语气去揣摩这个人的性子罢了。
藏花只瞧了一眼,便又扭开了头去:“你别这么顶着他的模样冲我乐,我害怕!”
兰芽便抚掌而笑:“如此说来,我画得还成?”
藏花哼了一声:“只是个头小些,眼神贼了些!”
兰芽笑得前仰后合,起身后却敛尽了笑,换上一脸僵尸模样:“走吧,咱们去捉人。”
饶是藏花,竟也被她吓了一跳,灰头土脸地舍她而去,抢先带人进了秋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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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号令,秋芦馆上下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庭院里,上至家主,下至婢女,全都排排站齐。
锦衣卫上前依次盘问,那家主果然八面玲珑,并未惊慌,还在与锦衣卫攀谈:“上差,咱们秋芦馆里都是些女人家,不知如何惊动了上差?”
藏花手下的锦衣卫,个个性子宛如藏花复刻一般,又岂是能理会那家主的?那家主闹个个没趣,面上便也点点紧张了起来。
兰芽则没着急现身,而是躲在竹影里,等待着时机。
待得所有人盘问完毕,兰芽冲藏花使了个眼色。藏花便叫所有人先回去。众女都暗自舒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就在这个当儿,兰芽忽然从竹影里冲了出去,尖声惨叫:“救命啊,救我——”
众女闻声全都惊讶回望,所有人面上都是不解,继而惊叫着抱到了一起去。当中只有一个婢女打扮的,却苍白着一张脸、大张着嘴,只直盯盯望住兰芽的身影,却喊不出声儿来。
兰芽站定了身形,轻叹一声,对藏花说:“就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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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北镇抚司狱。
仿佛深邃的石洞,远方不时传来水滴石板的清脆滴答声,一声一声都仿佛滴在心上。所谓水滴石穿,这世上再坚硬的心防,也有被穿透的时候。
兰芽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才对着手中锦衣卫盘问完的笔录,问面前的绰约柔婉的女子:“你叫菊池?”
那女子冷冷抬眼:“民女何罪,缘何被带到此?”
兰芽也不理她,继续问:“实则这不是名字,只是你的姓氏吧?菊池,乃是倭国姓氏。”
菊池轻蔑一笑:“事已至此,叫你们知道又能怎样?”
兰芽还是不直接迎着菊池的提问,而是按着她自己的步调来说:“你知道么,这间牢房不是普通的牢房。这间牢房,还有故事。”
菊池眯起眼来:“什么故事?与我何关!”
兰芽不急不慌道:“这间牢房里曾经关过一个人:我大明南京户部尚书,曾诚。他虽然不是死在这间牢里,却是在这间牢里被人最终引动了杀机。菊池,你此时在这间牢房里看见的、听见的,便与曾尚书那晚,一模一样。”
眼前的面容是一个死人周灵安的,继而她又提到另一个死人曾诚……菊池便低吼一声:“你提这些做什么?这又与我何关?”
兰芽眯起眼来,盯住菊池那酷似大明女子,可是细细看下去却又与大明女子迥然不同的如花娇颜,道:“……曾尚书,不也是被你杀的么?”
菊池一震,低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菊池,你们倭国人是否曾听说过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狱?你们可曾知道,但凡进了这件大牢的,不管是官居一品,还是富可敌国,就没有能囫囵个儿地走出去的。就算不死,也至少褪了一层皮、丢了半条命的。今儿你进来了,不说是不成的。”
菊池却是冷笑:“死?你以为我怕?我既然来了大明的京师,我便早已将生死抛却!”
兰芽咯咯一笑:“我也知道你既敢做,便敢当。虽则不怕生死,可是怎么个死法却不是你能决定的。”
兰芽一招手,藏花亲自端了个大大的托盘进来。里头用一式一样的青瓷小盅,装了各式各样的液体。
菊池眯眼打量:“
这是什么?”
“毒。”
兰芽冷艳而笑:“紫府手段,光这毒便有三百七十二种。我不必给你都端出来,只选里头最毒最痛楚的十二种。其中任何一种都足以叫人或七窍流血而死,或肚烂肠穿而亡。不过我今晚既然亲自招待你,便不会只给你一种,而是将这十二碗都送了给你!”
“……以偿,你毒杀七十二口之数!”
若论暗杀手段,自以藏花最高。于是这些毒药,藏花信手拈来。不过就连藏花都没想到兰芽竟然这样狠,惊得连忙盯了兰芽一眼。
兰芽只是冷笑,看都不看藏花,只盯着菊池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我绝不容你死得痛快。这十二种毒都灌下去,非但不会毒性加剧,帮你速死;反而会毒性彼此相冲相克,在你腹中缠斗许久,叫你尝遍了种种苦痛之后,才被最终占了上风的那种毒药毒死。”
兰芽说着缓缓眯眼,一瞬不瞬,紧紧盯住菊池的眼睛。
“……这种毒法,便效法自我大明西南部族制蛊的手段。何为蛊?顾名思义便是‘皿中之虫’,西南一带山林中多有毒虫,边民便将各种毒虫采集而来,放在一个器皿中,令其混战。各种毒虫都拼死一搏,便使出所有毒素来,互相厮杀。最后只有最毒的一只才能幸存下来,厮杀的过程中更吸收了其它各种毒虫的毒素,身子里的毒便加倍、变种,这种虫便成为了蛊种。”
西南蛊毒历来神秘,寻常人难明其奥。但是幸在邢亮本出自神医家族,祖上有流传下来的《药经》,内里记载邢家先人曾有收治过许多从西南行商归来离奇患病的经历。邢家先人先时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许多病患死在眼前,便立誓攻克此种诡症,便亲赴西南探寻、采药。便在那书里记录了亲眼见到的西南人制蛊的场面……
虽然因民风不同,邢家先人最终也没能攻克蛊毒,最后抑郁而亡,不过却给后人留下了有关制蛊的相关记载。邢亮便都捧与兰芽,帮兰芽推开了半扇窗。
兰芽怜悯地指一指菊池的肚腹:“你那柔软的肚肠便将成为毒斗之器皿,我迫不及待地想看,毒素彼此冲杀之时,会将你变成什么凄惨情状。可怜一个如花的人儿,却将会死相凄惨,不忍目睹。”
这一番话,兰芽讲得绘声绘色,且在语调里格外加入了轻蔑与怜悯,菊池便终于打熬不住,遽然哭吼:“……妖孽,你,你好毒辣的手腕!”
“毒辣?”
兰芽响亮一笑:“当是你毒杀七十二口,连襁褓中的幼童都不放过时,你想没想过你自己有多毒辣?”
菊池泪珠迸出:“不!那七十二口,不全都是我杀的!我想要杀的,不过周灵安一人!其余性命,全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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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
映着昏黄的烛光,吉祥替废后梳头,悄然从废后鬓边拔去两茎白发。
废后瞧见了,便笑:“我已年过三十,鬓生华发,已是自然。吉祥啊,你不必偷偷的。”
吉祥便含了泪:“……娘娘受了这些年的苦,奴婢一心想叫娘娘搬离冷宫,过些舒心的日子。娘娘却一直这般心如静水,不肯主动去复宠,屡屡违了太后的心意,叫太后开始转向了僖嫔……今后,娘娘和奴婢,可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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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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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29不准你死
废后从镜中凝望吉祥,淡淡道:“怎么过?孩子,咱们这十数年不是也平静地走过来了么?就算没有皇宠,就算没有锦衣玉食,就算要忍些奴才的气,但是这些年我反倒觉得过了些舒心的日子。”
废后凝望铜镜,镜中光影氤氲,仿佛重映她这些年的经历燔。
她便轻轻一笑:“虽则也曾在困顿时刻,有过片时不甘,也曾想过将来若有一日脱了这囹圄,定要全力复宠,好好治一治那些曾经践踏过咱们的奴才……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才觉得曾经的那些日子才是最心安,最平静的。曾有的怨怼和报复之心,便也尽数都去了。”
废后抬眼静静凝望吉祥;“在这后宫里,若想斗,随时都能斗,人人皆可斗;可是斗了却不等于便能过得自在,即便赢了,到头来却发现争来的却未必是自己想要的。相反,在这后宫里最难的反倒是什么都放下,不斗不争。吉祥啊,咱们便继续如从前那般安安静静下去吧。”
吉祥心下登时灰暗一片。
“可是就算娘娘宅心仁厚,不斗不争,这后宫却也未必能容得娘娘安安静静。且不说贵妃对娘娘还耿耿于怀,还有太后——她老人家赦免娘娘出冷宫,本就有所图,娘娘若不叫她称心,就怕太后不会善罢甘休。”
废后轻叹一声,攥住吉祥的手:“孩子,我不怕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我已年过三十,鬓生华发,来日又有几多?经过了当日册封为后,旋即又贬入冷宫的际遇,我实则早已什么都不怕了。贵妃和太后,纵然再不肯轻易放过我,又能拿我如何?我一个身在冷宫、心如死水一般的人,她们难道还当真敢直接将我置于死地么?我倒怕她们根本找不见我的把柄去。”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走完这剩下的十年时光去,这一生便够了。孩子,我现下唯一的念想是护住你,不叫你卷入那些人的陷阱里去。而吉祥你也记着我的话,离她们都远远的,她们谁用什么手段获宠、失宠,都不关咱们的事。你不要再如上回一般,主动去招惹贵妃宫里的人。”
“可是娘娘,您当真甘心么?”吉祥又惊又急。
废后垂首,浅浅地笑了:“曾经不甘心,现下也已甘心了。窠”
她在刚刚册封为中宫,与皇上大婚之后就被贬入冷宫,这些年里最最痛恨的自然就是贵妃,最最想不通的就是皇上对贵妃的感情……便也曾想过,十数年过来,贵妃自然又老了许多。纵然她从前能仗着驻颜有术而迷惑圣上,那么十数年再走过来她已然年近五十,再驻颜有术还能敌得过时光雕凿么?
可是待得出了冷宫,再亲眼见到皇上对贵妃的态度,兼之回想之前王皇后和贤妃因何失势,她便不得不承认——皇上对贵妃的感情,竟然当真可以超越时光、超越容颜。她,或者这阖宫上下所有的嫔妃,纵然再心有不甘,却也永远无法取代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这般想来,便所有的心意全都灰飞烟灭。
这是一场不必开始就注定一败涂地的战斗,她自己就曾当过最为惨烈的牺牲品,如果此时她还悟不透,那她当真就白来这一世了。
她既然注定得不到皇上的心,那么这绵绵红墙之内,她还有什么好争的?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不如就此死了心,青灯书卷了此残生罢了。
吉祥便急了:“娘娘不能这样想。就算娘娘自己已生倦意,不在乎一身荣宠,可是也总要替娘娘母家一族考量,更要为娘娘百年身后事计议啊!娘娘被贬之后,娘娘母家亲眷的官职也都遭谪贬,他们都在翘首企盼娘娘复宠之日啊。”
“娘娘本为皇上元皇后,按例身后当与皇上同葬,同享太庙……而此时娘娘毫无位分,别说与皇上同葬、同享太庙,甚至——连妃陵都难入了,娘娘!”
吉祥急得跪倒在地,捉住废后双手:“娘娘不妨回想,以贵妃如今宠冠天下之姿,又何必非要一个皇后的空名衔?她图的,自然也是死后的哀荣啊。娘娘,就算您自己不想要,可是难道要让那老妇得逞,叫她身前身后都欺负了娘娘您去么?”
废后却颓然一笑:“永远都得不到皇上的心,就算身后葬在皇上身边,又有何用?算了,就算我最后也成全皇上一回——他既然那般真心实意爱着贵妃,便叫贵妃百年之后也陪在他身边吧。一场夫妻,虽不欢而散,我好歹也还能为他尽这最后的一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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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废后已然灰心如此,再劝无益,吉祥只得告退出来,独自立在廊檐下便掉了眼泪。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更做不到废后的心如死水!
十数年的冷宫岁月,她早已呆够了。从前选择自入冷宫,是因年幼,为了自保而不得已;现在她已长大,她已到了挥洒自己能力的时候,这冷宫的寂寥如何是她施展之地!
更何况,此时的情势已经摆在眼前:废后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若不争不斗,不提前做好防备,那么将来当有一天司夜染登上大位之时,她便是下一个被冷落的皇后;而那个兰公子,何尝不又是一个占尽天时地利
人和的贵妃!
不,她绝对不准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她身上。
这后宫深深,宫墙重重,她一定都要攥在自己手里。纵然废后不争,她也要争!
此时废后再也指望不上,她便只能依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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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不知时光短长。
菊池昏睡之中,猛地睁眼醒来,却见兰芽一身墨绿锦袍,正坐在她对面端详着她。
菊池一激灵便清醒过来,瞧着兰芽正从食盒里一盘一盘地端上精致的馔肴来,便一声冷笑:“怎地,今日便是奴家的西归之日了?”
兰芽咯咯一笑;“没错。瞧这些菜,个个儿色泽鲜艳,便是每一道里都下了最重的毒。你吃着吃着就会归西而去,倒不会太痛苦。”
兰芽说着,起身走到菊池背后来,掏出匕首来割断了菊池手上的绳子。
菊池倒是一怔:“你放了我?”
菊池冷冷打量这间牢房,以及门外的动静,桀骜一笑:“兰公子,我瞧得出你身上并无半点功夫,你这么就放开我,这牢房里就你我两个,门外竟然也撤了守备……我若此时动手,纵然没把握逃出这北镇抚司大狱去,不过杀你一个垫背,我却还是做得到的。”
兰芽回以一笑:“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可是我却知道你不会这样干。”
兰芽手指上绕着刚切断的绳套:“你瞧我早给你撤下了锁链,换上了这轻薄的小布条。以你聪慧不会毫无觉察,若你想逃,早就挣断绳套逃脱了,我今儿如何还能见着你,更如何还能瞧见这绳子完好无损,连一点挣扎过的痕迹都没有?”
菊池狠狠一怔。
兰芽轻叹一声:“说实话,我不怕你逃。我反倒怕,你不想逃。”
菊池妙目一寒:“你想说什么?”
兰芽垂下眼帘去,亲自给菊池满上一杯酒:“我想说,我心下实则一直觉得亏欠曾诚大人。机缘太迟,当初曾大人在这间牢房里献出性命时,我还尚未与他结识。而我后来却亲手买了他的宅子,收了他的旧人,一点一滴看懂了他的心意,甚至……”
甚至,亲手将他用性命替司夜染攒下的银子给散了。
银子重要,但不是最重要;这笔银子更要紧的是,干系着一场反叛朝廷的大图谋。纵然她心向着司夜染,虽然她对曾诚此人心生敬意,但是她却不能眼睁睁瞧着一件谋逆大案在她眼皮底下愈演愈烈——在她亲手捏造了怀仁的假谋反案之后。
于是她散了这笔银子,便也是暂时散了司夜染这一场图谋。
于情于理,她便又欠下曾诚一笔债。
兰芽深吸口气:“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必定要将曾尚书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将杀害曾尚书的凶手告知那人。”兰芽抬眼深深望一眼菊池:“所以我更怕,在曾尚书的案子还未水落石出之时,我却要眼睁睁再瞧着一个人,以同样的理由,也同样死在这间牢房里!”
兰芽深深凝望菊池的眼睛:“纵然你想死,我也绝不准你死。”
菊池狠狠一震,缓缓眯起眼来:“公公在说什么?民女怎么什么都听不懂啊?”
兰芽缓缓抬眸:“你想死。如曾尚书一样,为了大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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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53.30死不如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菊池大惊失色,却不肯承认,只嘲讽地盯着兰芽:“我怎会为司夜染死?我是想要让他死才对!”
兰芽摇头:“你不承认也罢,你想死也行——我干脆直接将你交给仇夜雨,或者,交给皇上。到时候紫府和皇上自然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纵然你宁死不屈,却也难免叫紫府和皇上因你而将大人与倭寇联想到一处去。到时,你说与不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果然存心要害大人!”菊池闻言怒吼。
兰芽闻言就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窠。
菊池自知失言,一改温婉花颜,狠狠瞪住兰芽。
兰芽笑够了,轻轻掸了掸衣袖:“瞧,你方才那一句话已经泄尽了你的底:菊池,你就是大人的人;且,你是恨我的人。燔”
兰芽抬头,散淡地瞧着牢房棚顶:“我知道,大人的手下遍及天下,绝非我眼前能识的这些;我还知道,大人手下有许多人早已恨极了我,恨不能将我除了,以免为害大人。菊池,你就是当中之一。”
菊池负隅顽抗,冷斥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兰芽便嗤声一笑:“菊池,咱们话已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再装傻,还有意思么?”
菊池咬牙:“你到底要怎么样?”
兰芽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菊池是你的姓氏,你还该有名字。”
菊池冷冷讥笑:“我不会告诉你的。死也不会告诉你!”
兰芽悠然起身,转了转折扇:“不告诉就不告诉,我回头去问大人好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你以为能要挟得了我?”
菊池恨恨:“大人不会告诉你的!”
兰芽便笑了,躬身下来盯着她:“那咱们打赌啊?倘若他告诉我了,便是你输,你便得将你经历之事,原原本本都告诉我。敢不敢赌?”
“谁与你赌!”菊池满面红紫,双眼怒睁。
兰芽将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拍:“瞧,你都不敢跟我赌。这便说明纵然你们心下恨我,却也明白我在大人心中的位置,所以并不敢轻举妄动。”
嘴上用的语气虽则是俏皮话,可是她心下并非毫无唏嘘。
若不是司夜染将她放在心上,摆在身边……她早已明里暗里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他曾欠下她满门三十多条性命,可是她竟然不敢算,他一共曾救过她多少回……一命抵一命,他们之间的债,算到今日,还剩几多?
菊池见她说着说着失了神,心下便更是堵塞难言,她便低声冷笑:“兰公子你休得狂妄!大人的大业不是大人一人的,更是我们这千千万万人共襄之举。江山与美人,虽则会叫大人为难,但是却不会叫大人永远为难——他总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兰芽眯紧眼睛,倏然伸手,捏住菊池下颌:“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菊池便扳回一局,得意而笑:“大人既然还从未曾告诉过你,那便证明你在大人心中并没有多么重要!”
兰芽轻哼:“算了,这句话我早听过了。初时是能刺我心痛,可是听久了便麻木,倒一点都不痛了。”
菊池眯起眼来瞧兰芽。明明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纵然穿着男装,却仍能瞧出没有半点缚鸡之力……可是她怎么能说得出这样坚强的话来?
菊池便不甘心,低声喝问:“你究竟是如何瞧出来的?”
兰芽轻叹一声,对坐下,将酒杯硬塞进菊池手里去,她自己也满了一杯,伸手捏住菊池手腕,强迫着碰了下杯。她自顾仰头喝了,才眯眼瞧着菊池:“……首先,我心下便不觉着是你干的。”
“什么?”菊池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便怒道:“你既然不觉着是我干的,还捉拿我下了大狱!”
兰芽歪歪头:“我虽则怀疑,却无实证,若不拿你下狱,一旦我猜错了呢,岂不是枉纵了凶犯去?”
兰芽说着强迫菊池将酒也喝了,才道:“再说不捉你进来,又如何能叫你称心?你既然笃定了要为大人赴死,不来一回倒对不住你。”
菊池便冷笑:“如此说来,你倒是信了我的话了?你就不怕,是我唬你?”
兰芽摇头:“我将十二碗毒都摆在你面前——我可不是诳你的,那是真的毒,是紫府一向用惯了的手段。可是我瞧得出你根本就不怕。倒是我后来故意提到制蛊之法,又提到周灵安家惨死的襁褓幼童,你才拼忍不过,吼将出来。”
兰芽妙目一转:“可是你彼时,神色却依旧不是恐惧,而是——委屈。”
菊池便眼中泪光一闪。
兰芽叹了口气,调开目光:“这世上纵然再心狠手辣的人,却也不忍伤害幼童。人之为人,莫不如此——所以我彼时便确认,你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纵然周灵安可能是你杀的,可是另外的七十一口,还有曾诚尚书,却并非死于你手。”
兰芽眉眼之间神态疏淡,像极空谷幽兰:“我要拿的人,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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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池便忍不住哽咽:“我不怕为大人死,我只是,只是不甘背负这样的指责。却没想到这样被你捉住了把柄,我对不住大人!”
“谬矣!”兰芽正色对她:“大人有这样的手下,我才替大人欣慰。倘若大人手下都是些杀人如麻、再无半点人性的,我倒要替大人悲哀。”
菊池掩不住惊讶,望向兰芽,目光一闪。
兰芽笑笑起身:“行啦,咱们酒也喝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别在这儿拘着了。起来,走吧。”
菊池一怔:“走?向哪里走?”
兰芽指着牢门:“出去,出狱啊。”
菊池登时满面防备:“我不走!我既进来,便没想过要活着出去!”
兰芽叹息:“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我明白你有想要一死来奠定的事,但是那件事也并非只有你一死才能办成——倘若能找见法子,既能玉成那件事,又不必枉费了你的性命,难道不是更好么?”
兰芽走过来拍拍她肩头:“你这命留着,继续替大人办事,难道还比不上这一死么?”
菊池方轻叹口气,垂下首去,跟在兰芽后面,走出牢房。
走廊悠长,阴森可怖,却一个守备都没有。菊池有些担心,便低声提醒:“这间大狱并非只属大人,本身更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治下,更兼有紫府共用。你这般将我直接带出牢去,就不怕落了嫌疑,替大人招了麻烦?”
兰芽便淡淡一笑,伸手摸了摸鬓边。
幽暗的牢房内,宛如幽灵一般闪出一个身着金黄飞鱼服的男子。正是卫隐。
兰芽笑眯眯指着卫隐给菊池瞧:“你说担心锦衣卫,我这里便现成地派了个锦衣卫的替咱们站岗;你说担心紫府——我却要告诉你,此一时非彼一时。从前锦衣卫要听命于紫府,锦衣卫指挥使见了紫府督主都要下跪磕头;可是眼下公孙寒已去,领锦衣卫事的已然换成了国舅爷万通,仇夜雨长几个脑袋还敢受国舅爷的礼?于是这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大狱,紫府已然不敢再作威作福。”
菊池眼中便又是一闪,深深吸口气:“原来如此。”
兰芽带菊池出了大狱,倾天彻地的阳光呼啦啦兜头而来,菊池有些晕眩,兰芽便伸手扶住。菊池犹豫了一下,终究朝兰芽福身一礼:“多谢公子。”
兰芽明白这一礼的珍重,便含笑不语,只点了点头。
“我已给你安排了住处,你且回去歇息。不几日间我便要去东海赴任,到时你随我同行。到时,还有诸多事情要仰仗于你。”
菊池闻言一怔:“公子原来早就设计好了?”
兰芽偏首调皮一笑:“不然那边人生地不熟,你以为我傻么,要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过去啦?”
菊池也惊住。眼前这显露出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态的人,与之前那个坚决冷硬,甚至有些阴毒的宦官——还是同一个人么?
兰芽伸手又拍了拍她:“你放心,你不想说的我也不为难你。我想知道的,我自然还有旁的途径去查。所以你随我东海之行,咱们只谈你能说的、愿意说的。至于你为何想为大人而死,还有那真凶是谁——你不想说,我便保证不问。”
菊池这才轻舒口气,拜别而去。
卫隐悄然走上前来:“属下已安排了人盯着她,公子放心。”
兰芽眯眼一笑:“卫隐,大人既然训斥了你,你干脆也从此离灵济宫远些。灵济宫里藏龙卧虎,不缺你一个;我要你好好回来当你的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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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254.31带他同去
乾清宫,兰芽递牌子求见。
等待的间隙里,兰芽立在乾清门口,仰望湛湛青天。
皇上御门听政,有两处地方,大典时在奉天门,平素则在乾清门。因了这一重关系,便显得乾清门更为庄严肃穆,不仅仅是一座宫门这样简单。
兰芽眯眼望向门外空地,想象从前爹爹早朝时,位列何处。
大明监国以来,不设宰相。内阁渐渐掌握了从前宰相的权利,爹爹身为文华殿大学士,入阁辅政,御门听政之时便当在文班前列。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回想彼时彼处,爹爹那般近地站在御阶之下,那般靠近皇上。那时,爹爹心中定然涌满了效忠大明、辅弼明君之心吧窠?
幼时受教于爹爹膝下,不拘女儿之身,得爹爹谆谆教诲。兰芽从外头偶有听得民怨,有百姓埋怨皇上宠爱贵妃,不算明君。她回来讲说与爹爹听,爹爹愤而捶案:“明君岂是此法来论说?皇上宠不宠贵妃,那不过是皇上私事,又与天下事何干?”
爹爹正色教导她,说当今圣上并非外人所以为,当今圣上实则乃是一代圣君。
爹爹说大明监国以来,经永宣盛世之后,土木之变,以及随后而来的夺门之变、石曹之乱,已将大明气数折损过半。而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不计较景泰帝曾废他太子之位,又曾多次暗中加害于他的私恨,大度赦免景泰帝,平反夺门一案,昭雪于谦;又废宫廷殉葬制度,令多少嫔妃、宫女性命得以保全。因他大度,朝廷上下不论英宗派,还是景泰派,都能和平共事,再无攻讦,朝堂上下终呈“一团和气”。
当今圣上还体察民情,励精图治,令大明从土木之变后的阴影中复苏。大明国力的重新强盛,吸引得琉球、哈密、暹罗、撒马尔罕等国纷纷入贡,使得大明国威重扬天下。
而这些大事,非市井小民所能明白,他们只知道盯着皇上的后宫之事添油加醋、捕风捉影,不足与论。
想到此处,兰芽幽幽叹了口气,朝天无声道:“爹爹,可是您可曾想到,就是这位被您称作明君,被您忠心耿耿辅佐的圣上,最后却下旨杀了您……爹爹,若您还在世,是否会改换初衷,是否会怨怼于他?”
青天幽幽,大地肃穆,没人给她答案,只有天地之间无形笼罩的庄严,一块一块垒砌于她心头。
便又忍不住回想爹爹曾经与她论及夺门之变之事。
爹爹说,彼时天下大乱,皆因国有二主。景泰帝当朝为君,南宫却又囚禁着“太上皇”英宗,于是朝堂天下的人心便自然又分为两派。如此一来,国岂不乱?
爹爹道:“江山二主,看似只是两人之间的博弈,可是受苦的终究是天下黎民。所以纵然英庙与景泰,从个人而论也许都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但是他们二人共存,这本身就是天下大灾。”
爹爹指点头上:“就像天有二日,也许日头本身并无错,可是二日争功,大地上的人类就遭了殃。”
爹爹彼时郑重凝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天无二日,国务二主;江山一统,方为安定之本。兰芽,你记住了么?”
兰芽悄然握紧拳头,抵在心口,莫名心痛。
彼时年幼,不懂爹爹所论,彼时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当真有一天,她会独自站在这样的津口,面对这样重大的问题。
这时,郑肯出来,朝兰芽躬了躬身:“兰奉御,皇上叫进。”
兰芽急忙收回心绪,随着郑肯朝里走。忍不住还是悄声问:“咱家明白,皇上的龙体不是咱们该问的……可是我心下难免嘀咕,这个时候来见皇上,会不会有碍龙体康健?”
私自谈论皇帝的身体状况,那是这帮内臣们最大的忌讳。郑肯便也为难地犹豫了半晌,才低低道:“也就是兰奉御吧,皇上亲口说的是救了李道长的功臣,所以小的才敢说——皇上这些日子虽还有些虚弱,不过精神倒是大好了些。多亏李道长在旁照料,还有司公公试药及时,每隔一个时辰都将服药之后的反应上奏,昼夜不改。”
兰芽便皱了皱眉,疾步上殿。
因着兰芽救过李梦龙,且李梦龙将皇帝与太祖相提并论的缘故,皇帝心下愉悦,对兰芽便也更亲近了一层。
待得听见兰芽的奏闻,他虚弱地倚在龙椅里,惊讶地一挑眉:“兰奉御,你为何想接替周灵安执掌东海号?须知,周灵安刚死,朕担心那些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你若上任,亦有风险。”
兰芽妙目黑白分明,清亮一笑:“奴婢不怕!奴婢既然机缘巧合,救得下李梦龙道长,便如道长所言,这是天意,是上天再演一回二徐真君救治太祖的故事。奴婢既然身背天意,又何惧小鬼作祟!”
“周灵安既死,便是那些人想要借此谋害皇上,奴婢偏不叫他们如意,奴婢非要亲自到东海号去,再替皇上接续仙药,助皇上龙体圣安!”
皇帝望一眼张敏,缓缓笑了:“哦?你竟然有如此大的胆量?”
兰芽痛快点头:“奴婢虽手
无缚鸡之力,但是奴婢却有皇上的龙威庇佑,奴婢便什么都不怕!”
皇帝心下一喜。
李梦龙进献上来的丹药,虽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痛楚,却并不能根治。唯一的法子就是重寻蓬莱仙药。皇帝也正踌躇该派什么人去做这件事——此事重大,必得从紫府或者锦衣卫里派人去才行,可是东海号又一向是司夜染执掌,于是无论紫府还是锦衣卫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而司夜染本人,还要代替仇夜雨来探查京师中的七十二口奇案,亦分不出身去。
此时看来,这个兰奉御倒果然是最适合、甚至是唯一适合的人选。
皇帝便问:“你若前去,定然万万不可独闯龙潭。朕便随你要人——你想要谁陪你一同去?”
兰芽便笑了:“奴婢心下自然有个人选,只是担心皇上不给。”
皇帝便又笑了,瞅了瞅张敏,缓缓道:“朕说了,但凭你选。君无戏言,朕便由得你要。”
兰芽便欢欢喜喜朝上叩头:“回皇上,奴婢想要的人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司夜染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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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清亮亮的嗓音在大殿之内环绕不散,可是大殿内的人却都愣了。
皇帝竟然一口气呛住,咳嗽了起来。张敏赶紧递上一杯茶去,帮皇帝顺着气。
皇帝气匀了,才摇摇头道:“胡闹!若他此时能分身,朕便早派他去了。”
兰芽并不意外,坚定地再叩头道:“天下事重,却重不过圣躬安康;司大人是该协助仇督主查案,但是司大人此时身上最重的差事却是替皇上试药。”
兰芽微微抬头,不避天威:“案子早晚都能破了,早一时迟一时而已;可是皇上的龙体,却是一时一刻都不敢疏忽耽搁的。奴婢之所以要带司大人同去,一来是因东海号的生意自然大人虽了解,也不必奴婢初来乍到还要从头开始摸索起,反倒耽误了时日;更重要的是,奴婢想着若寻到了仙药,便叫大人当即试用,若药性对了再飞马送入京来,也免找错了药,再折返折腾,徒糟蹋时间。”
张敏一心只忧心皇帝的身子,于是忍不住道了一声:“皇上,依老奴看,兰奉御的话倒也有理。”
皇帝便沉吟。
兰芽再奏道:“奴婢明白,皇上是想叫周灵安七十二口的疑案早日水落石出,也还京师百姓一个安心。实则此事皇上不必忧虑,还有紫府仇督主呢。紫府自太祖皇帝时便创建,这些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奴婢相信紫府仇督主一定能不负圣望,早破谜案。”
皇帝皱眉。
兰芽便又道:“……就算司大人与奴婢同去了东海,灵济宫上下却也不会忘了皇上交代的差事。司大人手下还有藏花,京师中还有锦衣卫,有他们辅助紫府督主便可。”
皇帝沉吟良久,方凝着兰芽的眼睛,缓缓道:“此事朕交由你主理,小六纵然同去,也只能协助于你。兰奉御,若你有手腕摆得平这局面,不反过来被小六左右,朕便答应你。”
兰芽缓缓一笑:“圣上不如叫灵济宫人,甚或梅影姑娘来,一问便知。奴婢自信有法子叫司大人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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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55.32素衣相陪
行船南下。
兰芽一身墨绿飞鱼服,锦袍华贵,高立船头。
水天开阔,她身前背后金线刺绣的龙形飞鱼,映着水色天光,仿佛随时都要冲破锦缎,冲天而出。
兰芽立在船头,眯眼看自己统领的这几艘大船,脑海中回映的却是从前那一回,高高仰望司夜染锦袍华贵,凝立船头黄罗大伞之下的情景。
彼时她还恨他,却也还是忍不住在望见他的那一刻,无法呼吸窠。
前后映照,宛如一境。可是她却明白,纵然此时的自己也是一脸的冷冽,一身的傲骨,可是终究气场上逊色了他一筹。
他身上有一股——兰芽闭上眼睛,努力压下心悸;可是纵心悸,却不能否认的——王者之气燔。
蛟龙只待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于是他宁肯伪作太监,忍辱负重、苦心孤诣,只为登临今日高位,只待呼风唤雨,便是从者云集!
而她自己,并非刻意,却也不可免地距离那些云雨越来越近。她此时便忍不住踌躇,她该将侧身退避,叫那些云雨顺利围拢到他身边;还是应该横身阻挡,不叫这天下又是一番地覆天翻?
立在船头,眼前是波涛翻涌,兰芽便也压不住自己心下的波涛翻涌。正在自恼,却一错眼,瞧见司夜染一身白衣,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别说兰芽,这船上的众人都惊了一下。
以司夜染身份,那一身锦绣华服,是何等的尊贵,也更是他权势的象征。可是此时,怎么说脱就脱了,还换上了一身象征“无功名利禄”的白衣来?
他既出来,这船头兰芽便有些站不稳,只得下船来,迎着他走过去。悄然示意周遭人的反应,低声道:“大人怎么这副打扮出来了?”
司夜染一脸的不豫,哗啦将手上一柄大大的扇子甩开,在身前摇了几摇:“反正本官在皇上那已是得了个名声……”
兰芽心下不由得一跳,便红着脸问:“皇上与大人说了什么?”
司夜染傲然抬起下颌,瞭望江天:“……皇上说,风闻本官,嗯,颇惧内宠。”
兰芽一愣,随即呛着,死死咬着唇不敢咳嗽出来。脸却涨红。
司夜染银瞳里漾着傲慢,却悄悄儿垂眸细细打量着她的反应,缓缓说:“既然如此,本官驳也驳不得,这一回船上的事便索性都由得你。只叫兰公子你锦袍加身,本官只素衣相陪便罢。”
兰芽心下狠狠一暖,却不可言说,只妙目一转,灼灼而笑:“倒也没错。此番南下,皇上说得明白,本公子才是钦差正使。大人官阶纵远在本公子之上,然总高不过‘钦差’二字去。大人这样做,倒极剔透,本公子宾服。”
司夜染轻轻咬牙:“瞧,当了钦差,气度上便果然不同。从前在本官面前一直卑称‘小的’,眼下却已趾高气扬自称‘本公子’了。”
兰芽也不恼,更不反驳,只是一笑扬眉,向上挑了挑下巴。
本来就是这样,怎地,不服么?
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司夜染倒有些不自在,便硬生生错开目光去,不敢去接她的巧笑凝睇。摆了摆袖口道:“这一行,你倒带了些古怪的人。”
兰芽便慧黠接道:“可不,大人便是头一个呢!本公子想来,这天下定没几个人能猜着本公子这回是带了大人同来。”
司夜染说的那几个“古怪的人”,分别是菊池、秋芦馆美婢;隋卞;再加上刑部的“黑白双煞”:邢亮和叶黑。
在外人眼里,这些看似毫不搭界的人凑在一起,无疑是个古怪的组合。
这些人被她分别安置在后头的那两艘船上。菊池和秋芦馆美婢一艘,隋卞与黑白双煞一艘,彼此不叫任意照面。
兰芽回首也望向那两艘跟随而来的官船,悠然道:“实则我还想带着李梦龙同来呢。后来,倒也作罢了。”
司夜染也哑然失笑:“他正负责替皇上调理身子,你连他也敢要?”
兰芽却眯起眼来盯住司夜染,面上并无笑意:“他既然是配药的主角,倘若我想要他,我便自然有法子说服皇上。我最终没有这样办,倒不是要不来,只不过是因——我想,他留在京里,大人还有额外的用场。”
司夜染面上笑容便一僵,缓缓凋零下去:“兰公子,你又在说些什么?”
兰芽反倒自在一笑:“算了,大人既然不想承认,那本公子便不说了。拭目以待便是,将来早晚会有应验。”
司夜染便不说话了,面上骤寒,之前的气氛尽去。
“兰公子,你有话直说。”
兰芽却不急也不恼,依旧满面含笑:“怎么,大人这便恼了?从前本公子方到大人身边儿时,大人永远气定神闲的模样。此时大人怎么变了?”
司夜染轻声一哼:“你便得意了,是么?”
兰芽深吸口气:“大人气度如高天月华、雪岭清风,寻常人无敢直面相对的。小的能学得几分,如
何能不得意?”
司夜染眉心这才又缓缓解开,也不搭理兰芽,径自走回船舱。凭窗而立,望水天风光。
兰芽屏退左右,便跟了进来。
船舱虽不大,然则漆金描画,颇为豪奢,不啻水上宫殿。兰芽便袖手道:“……此番小的用计,强迫大人登船而来。大人——可会记恨小的?”
司夜染又是一声冷笑:“你还知道!”
兰芽抿住唇角:“小的再笨,却也明白大人此时正在京中部署一场大筹划。可是小的想,既然小的猜得到,这天下便也定然还有别人能猜得到。小的便想何不索性带大人远离是非中心,便也阻断了别人的猜度。”
司夜染转眸,幽幽凝视兰芽,极缓极缓道:“……你猜,我会不会恨你?”
兰芽便面上一红,指着他一身白衣道:“大人用这一身素衣给了小的答案。不过这答案却也同时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大人或者是以这一身素衣向小的表达恼恨之情,也可能是——一身素衣,心事无染之意。”
司夜染修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窗棂道:“本官正在京里好好地查着案呢,竟被你拖来说这些闲话。”
兰芽轻嗤:“大人要查什么?查来查去,难道当真将自己查出来不成?况且大人查案本就查得意兴阑珊,不甚用心,否则之前小的去南京,大人又怎会又拨冗跟了去?”
“大人又何苦这般口是心非,倒叫小的看不起!”
“嘁……”被她骂了一句,他没恼,反倒笑了:“钦差果然不同,都敢瞧不起本官了。只可惜钦差办完了差事,便得卸掉这个‘钦’字,到时候本官倒要看你还敢在本官面前傲气什么~”
兰芽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大人倒是提了个好醒儿!此时小的便该趁着还有这个‘钦’字,好好做些寻常不敢做的事,问些从前不敢问大人的话。想来大人也得顾忌着这个‘钦’字,不敢不答。”
钦命办差,如朕亲临。司夜染便哼了一声:“你纵挟皇命,我却也未必全然就范。大不了倾此一命。兰钦差,你或者便先斩后奏好了。”
兰芽悄然凝望他的眼睛。那眼中宛若水银潋滟,像极了紫金山庄那晚,他独钓寒江时,面对的那一面湖水。
兰芽便悄然叹了口气。他心中有想保护的人,她虽则心酸,却也明白。
兰芽便嗤然一笑:“本公子不过想问菊池的名字。怎地,就这竟然也值得大人要死要活么?”
兰芽说着故意鼓掌:“不过倒也相称:菊池想为大人而死,大人也该为她要死要活一回才是。”
司夜染微微挑眉:“你想问的,只是这个?”
兰芽傲然仰首:“不然大人以为我想问什么?是问菊池缘何要替大人而死,还是问李梦龙接下来要在宫里如何呼风唤雨;或者是问周灵安为何该死,还是问——大人你究竟姓甚名谁?”
司夜染眯眼望来。
兰芽却笑了,避开他的目光,轻轻摇头:“大人放心,我不会问。我想要知道的,自己自然会去追查。大人不说,自是为难,我不会强人所难。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都有自己固守的一方田园,大人有,我也有。”
司夜染便轻轻咬了咬牙:“你有什么瞒着我?”
兰芽做了鬼脸:“我答应不问大人,大人便也别问我。若大人想要问我,那便先用自己的秘密来交换。大人,换么?”
司夜染懊恼得转开头去,却又无计可施。
兰芽便轻轻一笑,伸手捅了捅司夜染的胳膊肘:“不如咱们先从交换一个无关轻重的小秘密开始?大人先告诉我,菊池叫什么。”
司夜染只能悄然长叹一声,抗拒不了这样软硬兼施的她。
回眸来,目光早已不自知地放柔:“你为何这么好奇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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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