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22讨你欢喜
寅时,五更。
梅影终于受罚完毕,由宫正司的女史记录在案,放归昭德宫。
此前一刻钟,为免撞上宫正司的女官,兰芽先一步躲了。
折腾了这一天加上一整夜,她没合过眼,甚至都没吃东西,兼之被长街的凉风一吹,便觉有些头重鼻塞。她便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乾清宫去。
她走得急,又是循着不引人注目的小路走的,便不知这个时辰,司夜染却到了乾清宫求见皇帝。
张敏引着司夜染进去,边走便说:“也就只有你敢这个时辰就来惊扰皇上。你瞧这天儿还没亮透呢。窠”
司夜染便笑:“那都是外臣没有眼色,以为皇上有些日子不肯上朝了,便是这个时辰还在睡梦。也只有夜染与伴伴这样的内臣才知道,皇上虽不必日日上朝,然则寅时却依旧起身,已在案前批阅奏章。”
张敏便也叹了口气:“可不。”
进了寝殿,皇帝便放下御笔问:“小六你今日这么早进宫求见,所为何事?”
司夜染跪倒道:“奴婢是来向皇上讨赏的。”
“讨赏?”皇帝不由挑了挑眉,眼中倦色褪去,笑问:“这大清早的,你立了什么功,要向朕来讨赏?”
张敏也觉纳罕,便忍不住道:“皇上说的是。更何况,从前小六就算在外立了功回来,皇上要赏,小六自己还坚辞不受呢。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便叹了口气,皱眉朝张敏道:“听伴伴如此说来,朕倒曾欠了小六许多回赏赐?”
张敏便笑:“老奴头眼昏花,未必记得清楚。倒是皇上心里乃是一盏明镜,如何还用老奴提醒?”
皇帝便扬声一笑,嗓音洪亮地说:“小六,那你便说吧!”
这样天色未亮,皇帝的勤政也只有眼前这样两个知近的内侍才知道,于是不知不觉间,君臣之间的距离便悄然拉近。
司夜染自然也是捉住此中关窍,于是便不似往日一般拘谨,此刻倒带着一点点笑,叩头道:“……此番怀仁案结。皇上擢升了万同知,又将紫府交予仇夜雨,甚至连兰奉御也得以晋升——只有奴婢,没得半点封赏。”
皇帝也不由得一愣,忍不住与张敏对了个眼神儿。
这事儿内中的缘由,可意会却不可言传。皇帝也知道凭司夜染的聪明,不会全然不懂。却如何想到,他竟然此刻都挑开了来说?
皇帝略微沉吟,便道:“说来也是。不过朕一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外物。朕倒是等着你自己这般来请赏呢!……你便说,朕倒好奇你想要些什么。”
司夜染悄然深吸口气,面上挂着笑:“回圣上,奴婢想要的是——岳如期的那些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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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气氛一时冷凝,连张敏都心下没底,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
皇帝盯了司夜染良久,方缓缓一笑,问道:“你为何要那些画?再说,这些话是查抄自曾诚,原本就是他要送给你的,你本该避嫌才是。此时你却怎地敢当着朕的面,张开这个嘴?”
司夜染明白他自己此时在玩儿火。皇上原本就担心曾诚的那些银子是替他攒的,他先前的努力自然都是为了割断与曾诚的关系……可是此时,他却要主动将这重嫌疑又重启。
可是他心下却无犹疑,平静道:“只因为奴婢不想欺瞒皇上。皇上说得没错,曾诚那些画儿就是送给奴婢的,从前也是奴婢拜托曾诚于江南代奴婢收集的。”
皇帝便眯起了眼睛:“你为何要曾诚替你收集岳如期的画?而且,还都是伪作,难不成你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司夜染依旧平静,唇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暗中收集岳如期的伪作,的确有掩人耳目的用意。毕竟岳如期乃是朝廷钦犯,收集他的画作必当暗中进行。可是所谓掩人耳目,不过是掩过外人的耳目,奴婢却绝对不是为了瞒过皇上圣听。”
司夜染眸色平静,望向皇帝:“……只因为这世上能一眼便瞧破岳如期画作的,除了岳家自家人、以及奴婢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圣上您啊!”
皇帝听到这里,隐约勾了勾唇角。
司夜染将那丝隐约微笑收进眼底,便越发平静:“圣上也是爱画之人,当年曾与岳如期日日相伴、互相切磋画技。于是岳如期的手笔,皇上堪称最权威的鉴定大家。奴婢自知,皇上只需一眼,便能看穿这些画的真身。所以奴婢又如何敢欺瞒皇上呢?”
想及旧日,皇帝也是叹了口气:“没错,这天下除了岳如期和他家人之外,对他的画最有权威的,首先是朕,其次便是你。那你收集这些画,所为何来?”
司夜染便叩头:“奴婢当年奉旨潜入岳如期府,佯为书童,代为监视。既是书童,便免不得要在岳如期作画时伺候在畔。岳如期偶尔便也教授奴婢几笔,于是一来二去,奴婢对岳如期的画倒也渐渐上了心。”
司夜染轻轻垂眸:“后来岳如期案发,奴婢亲自将岳如期法办……可是心下难免
追忆从前学画的技法。便着意收集他的伪作,用以自行修炼。”
司夜染说罢重重叩头:“奴婢自知此为失当,却也请皇上体谅奴婢想求上进之心。于是奴婢今早斗胆求皇上恩典,便将那些画赐予奴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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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又一时冷凝下来。连三人的呼吸声,都细微可闻。
司夜染悄然攥紧指尖,心下却是一片平静。
明知此为极是危险,却毫不迟疑这样去做。甚至此时心下并无恐惧,反倒是平静地想要微笑。
这一切都是因为,值得。
值得他为此涉险,值得他以命来换。
皇帝审视着司夜染的神色,也为他的平静所震动,微微挑了挑眉,咳嗽了一声:“为君者,当赏罚分明。既然朕也曾欠过小六你许多回恩赏,这次又难得你主动向朕讨赏……也罢,纵然有些逾矩,不过难得你我主仆能这般坦诚相对,朕便破例赏了你!”
司夜染大喜,重重叩头:“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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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回到灵济宫后,倒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却是被一片杂沓之声给吵醒的。
她不耐,便向窗外喊:“双宝,安生些!活计都撂下,等我睡够了再折腾!”
她以为是双宝又在拾掇屋子,或者指挥三阳洒扫庭院才闹出的动静。
孰料双宝迟疑了一下,却低声解释道:“公子错怪奴婢了。不是奴婢闹出的动静,是,是——大人派人送了好些东西来。大人有命,任何人都不准拦着。”
兰芽便猛地醒了过来。
他送什么来了?却又为何赶在这个时候?
原本她回来的时候,隐约听双宝咕哝了一句,说什么“昨晚公子没回来,大人便也跟着没回来”……她太困倦,便没分心思去细想。可是既然那人也整夜没回来,怎么一大早回来就给她送东西?
她便赶忙挣扎着爬起来,收束停当了,掀开帘子出去瞧。
正有几个小内侍两人一组,往屋里抬物件儿。
她定睛一瞧,便呆住。
她突地喊了一声:“都放手!”
那几个小内侍也不知怎了,都吓得保持姿态立在原地。兰芽走过去,从那卷缸里抽出一个卷轴来,摊在桌上展开……
泪便又急又烫地,猛然涌满了双眼。
正是爹爹的那些画!
正是那些,作为罪证被送到皇上跟前,让她以为今生再无希望拿回来的那些画啊……
可是它们怎地突然出现在眼前?
到了皇上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吐出来?难道是皇上赏赐给她——不可能。
她便含着泪再跟双宝追问:“……你是说,这些都是,都是大人叫人送来的,啊?”
双宝也不知怎了,却看得出公子惊喜交加,竟然欢喜得都要哭了……双宝便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是的。公子,正是大人叫人送来,还不准人拦着不收——就是来讨公子欢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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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23心眼小小
兰芽还没来得及梳洗,便想直奔观鱼台去。可是出了房门还是停住,回首望了望房内的菱花镜,便不知怎地红了脸,退回房门,将还立在原地不敢动的小内侍都给撵走了,她自己推上了房门燔。
她去洗了脸,还对着菱花镜端正了半晌,方深吸口气再开门而去。
到了观鱼台,初礼却给拦住,有些为难地说:“大人昨晚都没歇着,这会儿才刚回来。好容易要歇歇,待会儿还得起身去御马监办差……”
兰芽便咬住唇,点头道:“那我先走了。稍后等大人醒了,烦劳你替我谢过大人。说那些东西我都收了,多谢大人费心。”
初礼微微一笑,躬身相送:“公子放心。”
兰芽刚转身,里头的初信就撒丫子奔出来,一把捉住初礼道:“大人急了,问谁给你的胆子,怎么就敢擅自拦人了?”
初礼一抿嘴,忍住笑,拍拍初信:“你别惊慌,我自去向大人请罪。”
进了屋,正见司夜染一脸寒霜坐在榻边,哪里有半丝睡意?
初礼便忍住笑,躬身施礼道:“奴婢明白大人不高兴。只是奴婢想,大人送画已然是太过主动,不如向回收一收。兰公子这回见不着大人,心里反倒会揣着、坠着,必定还会想法子再见大人……”
司夜染冷哼:“初礼,本官倒给你想好了日后的出路——掌教坊司有正九品奉銮一人。这个职司便最适合你不过了!”
初礼被呛住,使劲忍住咳嗽。大人的意思他明白,可不就说他极有保媒拉纤的本事么~初礼也不敢乐,只恭谨道:“什么正九品,奴婢都不稀罕,奴婢只想一辈子侍奉在大人身畔。窠”
司夜染便也索性推开了衾被,长身而起:“算了,我也不倦。索性换了衣裳,便去御马监吧。”
大人一向勤力,初礼便也没敢拦,忙张罗着打水替帮大人梳洗。
最要紧的是,初礼要亲手帮大人刮脸。
真正的太监,早已髭须不生,大人从前仗着年纪小倒也不担心此事;可是近来……大人太过动情,那髭须便怎么都藏不住了,必得要细细刮去,再以妆粉遮掩,方能瞒过人眼去。此事万万不敢交托旁人,必定得他自己来做才放心。
往天都做得妥帖,可是今儿却手有些抖了。实则问题并非出在他自己这儿,而是出在大人的那儿……
他拿着剃刀,刀锋绕着大人脖颈打转,原本是紧张到屏息的事儿,孰料今日大人却一直莫名其妙地在笑!
初礼实在不敢再随便下刀了,便索性跪倒了请罪:“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哪里伺候不周?”
司夜染眯着眼瞧他一脸惶恐,便叹了口气:“与你无关就是。”
可是初礼如何敢放心,索性不起来,追问到底:“那大人因何而笑?”
司夜染无奈,自用巾子擦了脸起身,幽幽道:“……我不过是想着,你这手艺倒不如教教你家兰公子。”
初礼一怔,司夜染却已然迈步出门而去。
门外天光,灿如金丝,环绕在司夜染一身锦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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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回了听兰轩也再睡不着,那一句没来得及当面跟司夜染说出的感谢噎在喉咙里,梗得难受。
她便抽出画来瞧。
瞧着瞧着,心中对爹娘的愧疚便愀然升腾,渐渐地便也将此前迫切想见司夜染的心情给压了下去。
她周身渐冷,心也不再激狂。
看时辰不早,她便抬步起身。
双宝忙迎上来问:“公子这是去哪儿?”
兰芽故意傲慢地拍了拍腰间新牌子:“瞧着,你家公子我又蒙皇上恩典,如今已有了御马监的职司了!你家公子我这奉御的职衔,不光乾清宫,也是御马监的啦!”
双宝便跟着两眼一亮:“乾清宫的职司,倒也不论秩品,总之都是皇上的奴才;可是公子入了监,便不一样了!御马监的奉御,叫奴婢想想,天,可不已是九品官了!”
兰芽一听,心下真是又苦又甜。
原本生为女儿,这辈子除了能寄望于诰命荫封才可能让女子有品级;却没想到她今生竟有机会凭着自己便获得九品的官衔……可是这职衔却也只属于“兰公子”,却不是“岳兰芽”。
这男人的天下,她总像是偶然闯入的异类,仿佛注定难以远行。
双宝便欢欢喜喜送兰芽出门,跟在后头还叨咕:“以后奴婢倒该喊一声‘兰大人’了。”
兰芽按下心内苦楚,便也豪迈一笑:“成!等本官拿了俸银,一定赏你。”
说来也是心酸,她在灵济宫好歹也“作威作福”一年了,手里竟然没攒下什么银子。之前在江南办事,竟然都花用光了,回来也没好意思找皇上或者司夜染核销。闹到此时竟然捉襟见肘,连打赏双宝都拿不出钱。
——却不知怎地,因银子的事,便又回想起从前那一回。那人竟然取下自己帽子左右的满金豆子
,替她还了打秋风的债,以及求阙阁的酒钱。
她不想欠他,只是,一直没银子还。
混蛋,这还算什么男宠,啊?若真的宠,好歹真金白银诸般赏赐才对……可是他呢?仔细想想,仿佛除了腰间这块他亲自雕刻的玉牌,以及今早上的那些画儿之外,倒没给过她旁的什么了。
小气,切!
继而,便忍不住又悄悄生出另外一桩气来——昨日原本说好了,他正式带她去御马监上任,可是看样子他要大睡一场,倒忘了昨日对她的承诺。
她便给自己打气:“兰公子,纵然没有他带领,难道你自己还不敢进御马监了么?别忘了,你这个差事好歹是皇上御口亲封的,御马监里有谁敢不认!”
这般颠三倒四、胡思乱想着,她便自绝了还想去观鱼台见他的念头,自己一挺xiong出了宫门。却没成想迎头便是白马耸立,而马背上坐着锦袍冰面的少年。
见她出来,他在马上傲慢地扬了扬下颌,轻哼道:“兰公子,你终于肯出门了。本官还以为要等你到日暮黄昏呢。不过本官倒要提醒你,御马监从来不是养懒骨头的所在,你若想在御马监当差,你便改改你这慵懒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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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狠狠一愣,瞬时忽地有些回不过神来一般。
不过他的清冷瞬间便传到她心上,让她方才那一团又一团的迷思都迅速散去,脑海又是一片清明。
她便心下暗骂:“妈蛋!怎么是我慵懒了?分明是你在睡觉,我去了你还不见我!”
司夜染居高临下盯着她。方才还跟个没头的小苍蝇似的,迈出门槛来还是一副梦游的情状,可是这马上便双眼黑白分明起来,瞪着他,唇角紧抿,朝坐上歪挑。
司夜染便心下悄然叹了口气,冷冷问:“兰公子,你又在心里骂本官什么?”
这门外这么多人呢……兰芽只得忍了,强撑一笑,上前施礼:“大人说笑了,小的怎么敢腹诽大人?小的是心下自责,怎敢叫大人在门外久等。”
司夜染傲然挑眉,盯着她那一张巧舌如簧的小嘴,忍不住清冷一笑:“既知本官等你已久,你怎敢迟迟不来,嗯?”
兰芽闭了闭眼。
妈蛋,她真希望她压根儿就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可是……算了,今天去御马监,诸事还要仰仗他。兰芽便乖巧一笑:“大人错怪。小的早早就去观鱼台给大人请安,是怕叨扰了大人安眠。”
兰芽说着,四处打量,想给自己找辆马车爬上去,省得继续受他冰冷目光的凌迟。
却没料想,司夜染在马上躬身而下,伸手便将她提起来。耐心地等她在半空中终于按捺不住尖叫起来,他才气定神闲将她放在他身前。
他长叹一声:“兰公子,你每回见了马匹都尖叫成这般模样,可怎么好?”
兰芽怒目回头:妈蛋,他故意的!
司夜染轻哼一声,双.腿忽然一夹马腹,云开狗腿地忽地便是发足狂奔!
兰芽在马背上,一没捉住马缰,二没半点防备,便忍不住——又被吓得尖叫了起来。叫声沿着灵济宫前的长街传扬开去,灵济宫前后左右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立在阶上目送的初礼只好叹了口气。
他白千方百计延缓大人跟兰公子今日的见面了,大人压根儿就没忍住!就算早上没见,这不还巴巴地等在外面,欢天喜地陪着兰公子走马上任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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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13.24是我在乎
御马监衙署不在禁宫,而是在万岁山(注:今景山)之东。
司夜染打马带兰芽斜穿紫禁城,自西向东而去。一路上侍卫、太监、宫女,惊起无数,都仰头惊愕望来。
兰芽便忍不住怒喝:“你一个小小太监,如何敢内宫骑马!”
司夜染薄挑唇角:“兰公子,你多虑了。本官在你眼里再该死,却也不会如此轻易授人以柄。本官的内宫骑马,本是皇上钦赐。从前不喜张扬,纵有此权亦坚持步行,可是这一番,倒想因你而放肆一回。”
青天湛蓝,红墙恢弘,他却只盯着她的发顶。
窠.
兰芽悄然捉紧马缰,忍不住闭上眼睛。
幸是背对着他,可不被他瞧见她的神色——心下说不震动,自是假的。
他这般早晨刚送了画,接下来又放肆地带她打马穿越禁宫——这都不是他素日的性子;而他偏都赶在这个时候对她使出来,那背后隐而未言的情由……
她并非不知。
她便努力闪躲,轻笑道:“大人方才说得明白,就是想要小的再对着马匹尖叫一回,也要叫小的更清楚,自己是配不起御马监的差事!”
“嘁!”司夜染只能狠狠一声冷哼:“我便知你会如此说!”
她从来不是不懂装懂的人,可是她最可恨的地方却是揣着明白却装糊涂。她明明知道他为何近来如此,她却顾左右而言他!
更可恨的是——他自己亦要如此,亦不能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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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骑,向北出了玄武门,距离御马监衙署还有一段距离。身旁便是筒子河碧水金波,两岸边的垂柳已然新绿盈条。
两人都盯着那随水风摇曳的柳条,心便也不由得随着它们的荡漾,一点一点,变软下来。
吹面不寒杨柳风,心下再有寒冰,竟也不知不觉中,不得不随着春来而瓦解。
兰芽便深吸口气,将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多谢大人赐画。那些画……小的本以为,今生再无缘拥有。”
他盯着她的耳后青丝,便也不由得道:“……那些画,原本就是给你的。”
“嗯?”兰芽在马上倏然回首:“大人,这是,何意?”
那个答案已到了舌尖儿,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只因我便是你家从前那个书童,于是我自然认得你爹的手笔,我便着意在收集那些画,只为了——讨你欢喜。
只为了——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注定要伤透了你的心。我便寄希望于这些画,希望它们能叫你的心,少疼一点。
可是司夜染却不敢说,亦不能说。便只能狠狠闭住眼睛,忍住心事,只道:“……本就是你爹的画,自然要送给你。”
“哦。”
兰芽回过头去,心下说不清地涌起小小怅惘。她听出他有话要说,却最终还是生生忍住——或许,她还是不值得他直言相待吧?
她便笑笑:“小的明白,大人向皇上讨还那些画,实则担了巨大的风险。小的已是感激不尽。”
司夜染便皱眉:“你凭什么说是本官担着风险向皇上讨得?为什么不说是皇上赐予我的?”
他此事难道竟做得,这般表露心迹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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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偏首望向筒子河。
筒子河乃为禁宫护城河,寻常人自然不敢靠近,却挡不住鸟儿飞临。瞧那碧水清波之上,正有一对鸟儿相依相偎,好不自在。
她便道:“只因,时辰太巧。”
司夜染心下若惊若喜,嘴上却依旧清冷着问:“时辰?”
兰芽低垂臻首:“小的是寅时离开乾清宫,回到灵济宫;而大人的画,不久便送到。小的掐算时辰,大约可以算出,大人实则也正好是寅时前后便入宫求见皇上……寅时,天色未亮,大人又恰好昨晚一晚未归——于是小的不难猜到,实则大人昨晚也是进了宫吧?”
兰芽屏住呼吸,轻轻道:“大人,是派人去找小的,却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找见,于是大人便猜到小的是仍在宫中未出——所以大人便去宫里,寻找小的了吧?”
司夜染心下一颤,放下心来。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兰芽背对着他,忍不住想笑。可是许是筒子河上来的凉风,都吹进了眼睛去,让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于是接下来的事,便更好推断。大人冒着惊扰皇上之罪,大清早的寅时便去面见皇上,定然是因为早已知晓小的昨晚所为。大人一向赏罚分明,便想赏小的些什么——大人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赏什么都不及赏给小的那些画。于是大人便冒死去面见皇上,讨得那些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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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心跳悄然一停。
——她果然懂了他的心。
从乾清宫回了灵济宫,发现她不在,他情急之下只得撒出人去寻找。可是顺天府没有他,唐光德没见过她;卫隐他们来报,
说几乎将整个京师都翻过来了,却压根儿就没找见她的影踪!
就当灵济宫上下全都束手无措之时,他忽地想到了宫里。
他便急匆匆进宫,查了宫门的记档,才知道她果然还在宫中。
那一刻他的心激跳如狂。他担心她也会行差踏错……却没想到,找到她的时候,竟然是瞧见她陪着梅影,安安静静地走在乾清宫外寂静的长街里。
那时月光刚从阴云后重归,银白月光罩着她小小而又坚定的肩头。
两女并行,她竟比个子更高、更谙熟宫内秘密的梅影,走得更为坚定,更为放松。
那一刻他心底涌起无法言喻的自豪。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送她些什么,宫里的全都想遍了,却都觉配不上她……便在寅时,毫不犹豫转身直奔了乾清宫。
纵然明知冒险,那时的心情,却也只有那些画可堪表达。
想到此处,他心下不由一热……
可是却听见她轻描淡写撇清关系:“……大人这是为了梅姑娘,小的明白。小的救了梅姑娘,大人便要替梅姑娘谢小的这一回。”
她没有回头,只在马上微微偏首。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耳。
“实则大人的礼太重了。事关大人性命安危,小的为梅姑娘做的那点事,不值得大人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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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她那小小的、却又顽固得叫他忍不住咬牙切齿的脑袋和肩膀,司夜染只觉万恶丛生,却又——万念俱灰。
该死的,她可真是聪明,她又是全都猜到了——可是,偏偏,她却又已然想好了法子,再度这般轻描淡写地全数撇清!
听起来,仿佛果然是那个样子的。理由充分得,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信了!
他便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再度被冰雪封住,冷冷道:“知道就好。本官一向不喜与人亏欠,多赏你些,便不亏欠了!”
兰芽便笑:“正是。小的也想告诉大人:不管大人想要怎样,当真不必觉得对小的心有亏欠。”
“小的只是大人的随从,或者说是大人的囚徒,小的对大人没有半点非分之心,大人做什么事也都与小的无关……大人当真不必,如此三番四次费尽心意,小的不敢当,小的——亦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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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心上仿佛被狠狠一拳!
她都懂,她都懂!
无论是他怎么与她说他是在喜欢着一个女子,无论他怎么不顾一切去向皇上讨还那些画……无论他是怎么,宁肯冲破自己素来谨慎的规矩,放肆地带她打马而过宫禁,只为让她头天上任欢欣一回……
她却,根本就不在乎!
他咬紧牙关,呵呵冷笑:“如此说来,本官倒也放心了。贵妃娘娘已经排定了日子,三日后梅影过门。兰公子,本官希望你到时不要闹事,更不要擅离宫门!”
他又怕自己说得太落痕迹,便解释一句:“……本官倒不是怕你又走远了,找不见你——本官是怕,没得闹到又让外人笑话!”
兰芽指甲掐入掌心,咯咯清亮地乐:“大人当真过虑了。小的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小的替大人欢喜还来不及,到时还要特地向主母见礼,如何会逃出宫门去?”
司夜染狠狠忍下心区的窒痛,缓缓道:“兰公子,你当真能如此洒脱,那本官倒也是白白担心一场。”
兰芽明艳而笑:“大人这话,倒叫小的听不懂。大人何必担心,小的又为何不能这般洒脱?”
司夜染劈手便捉住兰芽腰带,将兰芽从马上掷了下去。
不过马背不高,他终究没舍得用实了力。兰芽落地不过两步趔趄,便也站定。
他冷冷道:“那你便不要乘本官的马!你自己,走着来!”
他调转马头,狠狠催马而去。潋滟春光、悠悠柳色里,他狠狠一声:“……倒是我,白白这么在乎!”
214.25君子爱财
兰芽望着他飞马而去的背影,半晌,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攥了攥拳,朝虚空里挥了挥。
“走着来就走着来!你当我这双天足是白留的么?”
愤愤朝东去,心下反反复复地嘀咕:司夜染,你娶亲又与我何关?本公子不在乎,当真不在乎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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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印绶监的衙署,便到了御马监。
之前耽误了这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等她进了门,司夜染早已恢复了平静,正在正堂里吩咐手下办差。
见兰芽终于迈进门来,便随便指了个典簿给她,叫那典簿教她熟习御马监的差事和规矩。
他面上虽然已经没有了什么,可是兰芽还是明白该乖一点,于是乖乖跟着那典簿去求知,认认真真听那典簿将御马监大事小情讲予她知。
实则,这都是多费了一遍心力。这一年来她在灵济宫,早已明里暗里将御马监的事情学了个大概窠。
若想报仇,灵济宫是她想要的,御马监则是第二步。
她已然成功走来。
御马监的差事细分下来是两大块:兵与钱。
“兵”是御马监的传统差事。因御马监监管御马,渐渐发展到骑兵,便从天下各卫营抽调精兵充实“羽林三千卫”,发展成为腾骧四营。
“钱”则是御马监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实为皇帝的“内管家”。
兰芽自我衡量一番,情知“兵”她是掌握不了,况且她也早埋下了虎子这一颗钉。于是她含笑向那典簿道:“若此,还是烦劳典簿教我些皇庄、皇店上的生意。”
典簿的名儿挺好,姓隋名卞。都是御马监的老油条,早就知道兰芽的身份,于是格外客气:“按说既然是兰奉御决定了,便也是大人决定了。只是卑职少不得还要依照监里的规矩,先请示大人,才好给奉御回复。”
兰芽笑笑摆手,目送隋卞进了正堂,凑到司夜染公案旁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能看见司夜染的侧面。他听着隋卞禀报,微微眯了眯眼,继而便忽地——朝她置身的位置望了过来。
目光又亮又直,宛如薄薄的刀刃,直劈她心房。
她随便避开眼,专心观察院子里飞进来的一只燕子。故意忽略开他的凝视,目光只随着那小燕子高低左右地翩跹。最后立在廊檐之下的梁上。
隋卞身在漩涡当中,不由得替他自己捏了把汗。
都怪这名字不好,总是被大人“随便”抓包,总是一不小心在关键事儿上有当替罪羊之虞。可是事已至此,跑已然跑不掉了,只能尽量在大人和那兰奉御之间,找一方依靠才好。
隋卞于是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大人……兰奉御天资聪颖,虽则皇店与皇庄都是极费脑筋的差事,不过卑职却也相信兰奉御都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司夜染便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隋卞这便告退,司夜染却忽地将他扯住,凑近了低声嘱咐:“她若问起刘三儿的人牙行,你便只推脱不知。记住了么?”
隋卞愕了愕,虽不明其意,却也郑重应下:“大人放心,不该说的,卑职一个字都不会说。”
于是当隋卞回到偏厅,听见兰芽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果然是:“……隋大哥,小弟倒是好奇:你看这春和当周遭,有数家商号也都是皇店;那么这间毗邻的人牙行呢?难不成也是大人控制下的商号吧?”
隋卞便瞪圆了眼睛。大人果然能掐会算!
隋卞这样一副神色,兰芽便蹙眉,自省是否问得太落痕迹?便柔声问:“隋大哥,你怎一副吓到的模样?”
隋卞连忙尴尬一笑遮掩道:“叫奉御见笑。只因卑职只是典簿,奉御乃是上差,卑职如何担得起‘大哥’一称?”
兰芽便也信了,洒脱一笑;“纵然是天子,亦有师徒之礼,何况你我同是宫里当差的呢?我便叫你隋大哥了,倒希望大哥不吝赐教,别管那什么典簿还是奉御的劳什子啦!”
这宫里原本最是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内监因身子不全,心上总有不平,于是内监之间的等级倾轧便更是严重。隋卞虽名字随便,可是从来行事都不敢随便。原以为这位扛着乾清宫和灵济宫两边名头的兰公子,年纪小,又是得宠,于是说不定是怎么难伺候的主儿呢,却没成想她这般随和,对他这般执礼。
隋卞心下一暖,便缓缓道:“奉御问起的人牙行,掌柜是叫刘三儿的吧?因监中掌握的皇店涉及多种行当,人牙只是其中一种,而卑职却不涉及这个行当,所以……卑职不好说。”
兰芽听了便微微眯了眯眼,目光忍不住越过隋卞的肩头,又飘向正堂那正襟危坐的锦袍少年。
兰芽便笑了:“多谢大哥指点,小弟明白了。”
她之前只是问起人牙行,却没说过刘三儿的名字,而隋卞却特地用了刘三儿的名字……由此可见,彼此甚熟。
而从前遇见了冯谷的那个晚上,也曾亲耳听刘三儿说
过他在紫府供奉……所谓供奉,就是给紫府提供人的。
隋卞目光赞许,缓缓道:“奉御言过了。卑职什么都未曾说过。”
兰芽点头:“大哥说得对,是我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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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到日暮,兰芽已将京师中的皇店情形大体摸清,便盘算着接下来总要实地近观。
却不想司夜染从正堂徐步而出,跨上她所在的偏厅门阶,歪着头问:“隋卞,看样子你准备主动请缨,今晚在衙门里当值咯?”
隋卞便一哆嗦,急忙起身朝司夜染行礼:“大人误会,下官并无此意。”
然后朝兰芽一拱手:“兰奉御对不住了,卑职尚有些私事,先告辞了。”
隋卞逃命似的一溜烟跑了,兰芽只得隔着灯光与司夜染相对。
灯光有形却又无形,氤氲隔住两人。这般看去,他又恢复了平素时那难辨喜怒的模样。倒仿佛早晨,他打马而去,愤怒抛下的那句话,缥缈得宛如梦境。
兰芽便也将纸笔收了收,小心拢进袖口,起身道:“如此说来,小的也可回灵济宫了?”
司夜染瞧着她的动作,轻哼了声:“兰公子,你倒用心。不过头一天入监,本官叫隋卞随便支应你一下,倒没料想你当真捉着他,潜心学了一整天!”
一整天,她竟专注到头不抬眼不睁,连他数次偷偷看她,她都没有感受到。反倒跟隋卞学得兴起,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牢了隋卞,双颊更是兴奋成了桃红……
叫他看着,这个碍眼!
他垂眸,孤傲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指甲,缓缓道:“没想到你除了喜欢画画儿,竟然还对做生意这般感兴趣。”他走过来,立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商贾逐利,锱铢必较、不择手段,最为下品……你堂堂大学士的千金,原来也肯自降身段。”
兰芽呲牙一笑:“小的爱财。”
司夜染“哦”了一声:“原来岳家的清高,也都是做给人看。岳家人,竟也贪财。”
兰芽忍不住咬了咬牙:“大人是在自谦么?士农工商,商贾虽排末流,然则同样劳心劳力,更有富可敌国。大人虽则是朝廷内官,可是掌管皇店,实则不也是皇家商贾么?大人一向自重自矜,今日如何要说自为下品,嗯?”
司夜染狠狠一哼:“兰公子,你又忤逆!”
兰芽抱拳,谦恭一礼:“小的岂敢。或许,是从马上掉下来撞疼了脑袋,才偶出昏语。相信大人大量,定不会与小的计较。”
司夜染想怒,却——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转颈盯住她的眼睛:“原来是报复我将你丢到马下,嗯?本官还以为你全不在乎,甚或甘之如饴呢,却原来还是在乎了,嗯?”
兰芽忍不住白他一眼:“此为御马监衙署,大人在此这般与属下斗嘴,若被外间听见,总归不好吧?”
司夜染盯着她,忽地反倒缓缓一笑:“兰公子,这是你自找的,你忘了?”
兰芽咬牙:“小的自请入御马监,是为了能替皇上办事;不是为了来与大人斗嘴的。”
“是么?”司夜染悠然而笑,目光凝注她眼睛:“……可是依本官看来,倒觉是兰公子以为梅影过门后,在灵济宫与本官相处的时间少了,于是自请入御马监,就是为了到本官身边来,趁着梅影不在,多多与本官独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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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15.26冰块再见
兰芽含笑凝视眼前人,心下却渐渐冰冷下去。
司夜染,谁要多多创造与你独处的机会?
我只是想要从你手中夺过御马监,不过还是为了要你的命而已!
兰芽恨恨瞪住他,却不知怎地,眼中却潸然含泪……
原来就连刘三儿的人牙行也是他控制之下的——那么便是说,便是说……不管她愿不愿意相信,不管她是否能够接受——眼前的现实却还是一片一片的拼凑起来,渐渐将真相残忍地呈现在她眼前。
他,他,他真的有可能是那个第一个闯进了她心防的少年窠!
她彼时并不知他身份,更不知他姓名,于是她只好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她叫他,冰块。
她曾经以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冰块这个名字是这世上,唯独属于她的名字。
可是她错了,她该死地全都错了!
他不是慕容,他只是扮成慕容——从前她曾有过怀疑,不知为何总隐约觉得他的性子、甚或某些小动作都与冰块相似……可随即便自我否定了,因她不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那么出神入化的伪装之术;尤其她是画画儿的人,伪装想要骗过她,便更不容易。
可是后来,从月船道长一事上,她亲眼所见——只要他想,他伪装的技巧便可乱真!
于是灭门当晚,他在发现她逃亡之后,他听见了她娘临死前的嘱咐,于是他便扮成了慕容,追踪到崇文门外等她自投罗网!
亏她还自作聪明,密道明明在北门外,以更方便逃往草原……她以为紫府鹰犬定然奔着北方追下去,于是她特地绕回南门来重回京师。她以为他想不到,可其实他早扮成了慕容,在南门口守株待兔!
他早都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更利用了她的心思。他不费一兵一卒,甚至连根绳子都不用,他便将她手到擒来!
而她竟一步一步跟着他,被他引入牙行,重又落入他的掌中!
娘亲用性命换来她逃生的机会,她却被他迷惑,轻易地化为了泡影!
最不可原谅的是——她竟然还愚蠢地,愚蠢地在牙行的时光里,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不能自控地朝他敞开了心扉……将自己这辈子初次的心动,都寄托在了这个灭门的仇人、大骗子的身上!
而后来,遭遇冯谷的那个夜晚,当她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救她”,而跟冯谷走进树林深处时……她竟然那般心痛欲绝。便也是在那一刻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确认了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外表冰冷,却实则内心真挚的少年!
可是如今看来,原来都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他所做的,只是为了you捕她罢了。他随冯谷走入丛林,又哪里会牺牲他自己?——他不过是做戏,都是假的,只为了捕获她的心罢了!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牙行种种,已如隔世。再不甘心,却也不能不承认,都是她错了……
她葬送了自己,是她活该;只是她不该将虎子也牵连了进来。如果不是她执意走进牙行,虎子便也不会跟来,那么此时虎子依旧是他自由自在的爬墙小贼,却不用成了司夜染的棋子。
眼前这个人,他欠了她满门性命,他更欠她一腔少女痴情——他这一条命,如何够偿?
亏他还有脸说什么她在创造机会,与他独处!
还有,他又何必当真以为她会纠结梅影与他的婚事?他又何必,小心翼翼费尽心思想要讨她欢喜?
她怎么会在乎,怎么会在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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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氤氲红灯,她在他面前明媚地笑。可是眼中却辗转过千万悲怆,叫他心仿佛被隆隆车轮碾轧。
他便眯眼:“兰公子,你当着我的面,又在走什么神?”
兰芽猛然回神,面上却笑意未减。此时此刻她哭已哭不出来,诡异地,她就是想笑,笑得停不下来。
她含笑仰头凝视他的眼睛,心下无声道:司夜染,我绝不会向你承认,我已猜到了你就是冰块……我绝不会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曾经对你心动。
我绝不给你机会得意,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欺骗;我一定会——忘了曾经对你的,心动!
司夜染心下越发没底,急声道:“你究竟在笑什么!”
兰芽笑得涌出了眼泪,她自己伸手抹了,歪着头含笑道:“大人,亏你一副冰雪气度,却原来这样擅长说笑话……大人说得太可笑了,小的怎么会想与大人多多相处?”
司夜染再也无法继续与她斗嘴,心下从未有过的颤抖起来,便抵在她身边,伸手挑起她下颌:“……说,你究竟又怎么了?是不是隋卞他,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怎么会呢?”兰芽笑得情真意切:“他名字虽然随便,可既然是大人挑在御马监的人,哪个会是随便的?他自然谨记大人的规矩,不该跟我说的,绝对不会说的。”
她一瞬不瞬,直直凝视他
的眼睛:“倒是大人在担心什么?难道大人还有什么秘密,是不敢叫我知道的么?”她笑着拍拍司夜染的手臂:“大人,不必了。大人不必对小的费那些不必要的心。大人只需记得,小的永远不会忘记灭门之仇就够了——大人千万不要以为,小的会被大人魅惑,堕入迷障。”
兰芽说完,便抬步从他身边走开。小小身影朝门口去,背上印着的红灯光越来越薄,渐渐融入夜色。
司夜染一句话猛地冲上舌尖,他低吼:“你明知道我对你已……”
兰芽小小肩头微微一颤,停住脚步,却没回头,幽幽道:“大人不必说了。还是等到三日后,都说与梅影姑娘吧。小的先行一步,今晚便搬去西苑,这便辞行。”
兰芽疾步而出,背后传来瓷器崩碎的声响。
兰芽轻轻闭上眼,仰头望夜幕之上那清雅无比的明月,仿佛又是旧日曾遇的那人
她心里无声道:冰块,永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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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回了听兰轩,没声张,只将自己随身的衣裳带了。然后暗暗嘱咐了双宝和三阳,三人都没声张,便悄然离开了听兰轩,住进了西苑。
息风掌西苑,见兰芽连夜搬来,也知道梅影过门就在三日后,便也没说什么,只安排下去。
兰芽却说:“我突然搬过来,一切都不必麻烦了,就让我暂住在虎子那里即可。”
息风却皱眉:“也是不妥。虎子与赵玄合住,你岂能这般?”
息风不顾兰芽的谦让,还是亲自带人去收拾了一个小小跨院出来。院子虽然小,却也精巧雅致。兰芽便笑:“这院子定有掌故。”
息风便也叹了口气:“是景泰帝的汪皇后曾暂住过。”
夺门之变后,英宗复位,景泰帝的汪废后因曾保护过太子朱见深,于是并未赐殉葬,而是迁出禁宫,暂于西苑住过一段时日。
想及旧事,兰芽也轻叹了口气:“汪皇后也算今上的恩人。我能住在此地,也是造化。”
三阳不懂事,上来就说:“如此说来,公子若为女人,说不定还有当皇后的命!”
双宝忙上前死死捂住三阳的嘴。
双宝自然也不知兰芽是女儿身,只是他明白汪皇后一生多舛,先是被废,后又眼睁睁看着丈夫从皇帝变为庶人,受人唾骂……纵谥号依旧为皇后又能如何?三阳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吉利。
兰芽倒不在意,淡淡一笑道:“景泰帝的汪皇后被废,本朝的吴皇后也被废,如今的中宫王皇后一生抑郁;再往前说,钱太后瞎了眼睛……咱们大明朝,究竟有几位皇后能得幸福?本公子自然不屑什么皇后之尊。便是有人捧了中宫册宝来求我,我也不稀罕!”
双宝和三阳赶紧追捧了一下自己主子,接下来便尽本分,替兰芽收拾内外。
双宝小心翼翼将兰芽带出来的几轴画都抱过来,问兰芽放在何处。兰芽瞧着那画儿呆了呆——明明想从灵济宫出来便什么都不带,可是,还是带了这几幅画。
她便歪头望双宝:“这画儿,大人是说都送给我了,任由我处置了吧?”
双宝想了想,“那是自然。”
兰芽便轻轻闭上眼睛:“带它们出去,都交给你兄长。叫他替我寻两家妥帖的字画店,卖了吧。”
216.27新燕啄心
刚搬到西苑来,原本便有些睡不着。再加上双宝这一个晚上一直在唠唠叨叨,尝试着劝她收回成命,别卖了那些画。
她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索性翻了个身,用枕头蒙住了耳朵。
天亮时分,双宝最后一次努力,在窗外又嘀咕道:“公子,当真卖了?”
兰芽叹了口气,按了按浮肿的眼睛,道:“自然当真。燔”
双宝又急:“可是公子你到底为什么呀!”
兰芽起身穿衣,淡淡道:“我缺钱。”
双宝愣了愣,又问:“倘若日后大人问起来……”
兰芽将束xiong布条勒紧:“只要你不说漏了嘴,他会有好些日子忙碌,根本想不起来问。反过来说,倘若他问了,便必定是你说漏了嘴,我便头一个为你是问!窠”
双宝见公子心意已决,便也只能长叹一声,出门办事去了。
三阳也乖,今日不敢乱说话,于是这院子里静静的,只听见燕子飞来飞去衔泥做窝,拍动翅膀的动静。
兰芽简单喝了一盏轻粥,便也出了门去。
“静音阁”上一别,她答应慕容“明日去见你”,可是这番耽搁,竟都抛在脑后。
她便逛到本司胡同去,循着慕容那日的指点,找见了慕容所居的客馆。
馆名曰“秋芦”。
兰芽看了那匾额,便忍不住回眸四处望望。这本是京城春.意正浓时,这官肆却偏偏相反,让人不尽想到秋日斜阳下、水边瑟瑟芦花。美则美矣,却只觉萧瑟。
兰芽深吸口气,拍了拍面颊,努力微笑起来,转着折扇抬步走进秋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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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馆又与客栈不同,形容布置仿若私宅,店家不似掌柜更像家主。院落楼阁的设计更显私密、越见华美。就连行走于楼廊之上的,都不是店小二,而是衣饰精致的美婢。
倒是个好地方。
家主模样的妇人瞧见兰芽进来,上下端详几眼。只见锦衣华服,目光悠闲,便连忙迎上前来,殷勤道:“公子来此是住店、会客,还只是吃酒的?”
兰芽含笑仰头看向各间客房,便道:“来访一位碧眼的公子。”
那妇人略有迟疑,兰芽心下便有了几分计算。她凑到那妇人耳边道:“你先别急着回我,不妨先上去问问他。我跟你保证,他必定见我。”
那妇人又打量兰芽两眼,这便上楼去了。
兰芽好整以暇下,坐下吃茶,肆意欣赏送茶来的美婢如花的娇颜,倒将那美婢羞得红了脸颊。兰芽索性笑着暗自捏了捏那婢女的手腕,柔声道:“姐姐貌美,真乃画中人。小生冒昧,想为姐姐画一幅小像……不知姐姐可否允准?”
那婢女羞得满面通红,正自矜持,楼上却忽地掷下一枚蜜饯来,不偏不倚正落进茶水里,溅起水花,打湿了兰芽攥着人家的那只手。
兰芽挑眉抬头,见楼上栏杆旁已然站了那白衣的少年。兰芽便一笑。婢女则忍羞不禁,也没回话,便急着抽开手走了。
兰芽便一笑上楼,轻颦浅笑:“你怎淘气?”
慕容轻叹口气,偏首望来:“分明是你淘气。你怎连一个婢女都不放过?”
兰芽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两人说着沿着长廊走向后楼,几番曲折,小径通幽,到了慕容的房间。
兰芽打量周遭布置,忍不住用扇子点指:“瞧外头的春桃、翠竹、假山、楼栏,倒觉仿佛是布了个八卦阵,掩着你这间小阁。”
慕容淡淡挑眉:“八卦阵?我自草原来,倒不明白这些。”
兰芽便也一笑:“倒是我忘了。”
她自行走进房间,沿着墙边闲走,抬眸望墙上的字画、架上的古玩,状态悠闲。
慕容盯着她的身影,不由得轻叹了口气:“你说‘翌日寻你’,可是却叫我等了这多天。”
兰芽便回首望来,意态淡然:“宫里有事,我脱不开身。”
慕容果然问:“宫里何事?”
兰芽回眸去,径自瞧着手上,折扇转了个圈儿:“两件事。一是我被皇上擢为奉御,二是司夜染被赐与昭德宫梅影对食。”
慕容盯住兰芽:“一喜一忧。”
兰芽清笑一声,回眸瞟他:“谓我何忧?”
慕容垂眸道:“……你对司夜染分明有情。”
兰芽没否认,却咯咯一笑,走到他面前来仰头看他:“那你是谁?难道你忘了,你是慕容,你是冰块?”
慕容错开目光:“可是你对我的心,是否还一如往昔?”
兰芽咯咯一笑,伸手轻轻捅了捅他手肘:“你若对我一如既往,我必待你一如往昔。”
慕容便又是蹙眉。那晚小宁王提醒他的话,再度萦绕耳畔。
他自信自己的装扮与言行,已与牙行里的冰块一无二致
,否则她也不会对他独有不同——只是,他也说不清怎地,就是感觉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难道她还是发现了什么纰漏不成?
他自思忖,兰芽却退开,笑笑回望:“你怎不戴上面纱?这秋芦馆虽说不似客栈般人多眼杂,可终究还是开门迎客,更何况是在京师地界……你还是戴上面纱妥帖些。”
慕容便又皱眉:“如此说来,你更喜看我戴上面纱?”
兰芽回眸一笑:“不错。我认得的你,始终都是戴着面纱呢。你忘了?”
慕容便背转身去:“也是。我今日没戴着,不过是因为京师春来也是热了。”
兰芽抓紧打量这房舍四壁,淡淡应了:“是呢,我怎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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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疏离下去,慕容心下便更是没底,便一把捉住了兰芽手臂,将她扯到他眼前。
兰芽初时眼神微闪,极想抗拒,却终究还是忍住,随着他的手臂到了他眼前。
只是,当慕容伸臂想要拥来,兰芽却将双臂抱在身前,与他隔离距离。
她面上并无异样,抬眸娇俏而笑:“怎了?”
慕容碧眼深深凝望:“兰伢子,我不喜欢这样!你是怎了,怎对我这般冷淡?你从前对我不是这般……难道真是说,你对司夜染动了情,你便忘了你我之间的一切!”
他此番说得情真意切,碧眼里便是波光粼粼……兰芽心尖悄然颤抖。
她不否认,此时面对这双碧眼,她还是忍不住心动。
只因忘不了当年那个在草原上救过她的碧眼少年;更直到此时还想不明白,司夜染伪装成慕容,如何连眼睛也变了颜色?
所以她心下难免还留有那么一重犹豫:也许这回自己又是错了,司夜染的伪装再出神入化,如何就能扮成慕容而毫无破绽?那双碧眼,便是怎么扮都扮不来的啊。
那么眼前这个人,就依旧还是她为之心动过的少年……
兰芽便深吸口气:“实则,是此间陌生,我不得不有所设防。”兰芽深吸口气,转眸一笑:“再说我方在下头招惹了那美貌的婢女,上来却又与你这个男子这般亲近……咳咳,若被人瞧见了,定要以为我是妖怪。”
慕容见她软化了些,便也忍不住心下柔柔一荡。
他从幼龄继承汗位,身边便只有年长若母的满都海。他心内自然敬重满都海、爱戴满都海……他甚至可以按着草原的规矩,可以与满都海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可是,他却还没机会如这天下每一个少年一般,爱上一个同龄的少女。
此时她就在怀中,香若幽兰、柔软清甜。他的心便已然不听自己的,乱得没了节奏。
这也便是宁王教给他的,若要走近她的心,便也要先对她动心吧?
他已然如此了,不是么?
他便拥紧了她,动情俯身至她耳畔:“你不是妖怪,你是俘获人心的妖精!动人心魄、勾魂引梦,让我情不自禁的小妖精。”
他突然这般情如烈火,呼啸而来,兰芽有些抵抗不住,惊慌地想要推开他。
“慕容,别闹了。两个男子抱在一处,这算什么?”
慕容见她脸红,心下十分欢喜,便没强迫,任她退开两步去。
他只碧眼闪动,深深凝望她:“……还说你是男子?兰芽,我喜欢你这原来的闺名。”
兰芽心下巨震——倘若冰块是司夜染,那么眼前这个慕容便该是陌生人;可是他却又如何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慕容深情一笑:“岳兰芽,你竟敢忘了我么?”
217.28玉玺传国
慕容这般一说,兰芽心下便是连串轻颤。
她不惊喜,反倒惊慌。
她宁愿与眼前慕容的过往交集越少越好;她不愿,竟然当真与眼前人也同样有过往回忆。
她心有所向,亦情有所避。
她便侧转身去,敷衍一笑:“我忘了什么?我倒听不懂了。”
慕容叹了口气,走上来捉住兰芽小手。兰芽勉力忍住,才没推开窠。
“……是你忘了,那一年你随岳大人出使草原,我便曾见过你。彼时我亦年幼,尚未亲政,国事都交给满都海和太师。岳大人便没见过我,我忍不住淘气,扮成小厮,跟他们一同去岳大人帐中献礼敬茶。”
慕容偏首,目光越发温柔:“……就是彼时,见到了你啊。”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却不欢喜,只死死抿住了唇角。
慕容却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含笑娓娓道来:“……那时你也伪装成你爹爹的书童,乖巧立在你爹爹身边。可是你终究不是书童,所以你的仪态便泄露了你的身份——我便瞧见了你。心下想,一个小小书童如何敢站在主人身边,这般仰头挺xiong?更有哪个书童,能有这样一双亮到耀眼的黑眼睛?”
兰芽轻轻闭上眼:“所以你后来才故意向我挑衅,说要与我赛马。你却不肯亲自上马,说随便在草原上找几个孩子,都必定个个赢过我去。”
是了,是了,一切都回想起来了——原来那场赛马就是他挑起来的,她却不知他就是草原上的少年大汗,以为他当真只是普通的小厮。于是他挑衅,她自然应战。
慕容垂首一笑:“……我彼时也不是吹牛,草原上的孩子生下来还没学会走路就会骑马,于是我随便抓来谁都自然能赢过你。我却没想到你是根本就不会骑马的,我更没想到——你是女孩子。”
草原上都欣赏勇气和力量,女子也是一样,最不厌烦中原那些娇滴滴的女子。而那日的兰芽,则镌刻在慕容心中,许久,许久。
她是不会骑马,甚至连马都上不去,最后干脆是抱着马腹,将马镫当成绳子,一寸一寸攀上去的。刚上了马还没坐稳,那马匹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竟然将她吓得好悬又出溜下来。她是死死抱住了马脖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那笨拙的模样,让草原的孩子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出言讥讽。
可是他却渐渐瞧出来不对劲。她的笨拙,不是她当真笨,而是她仿佛是第一回触碰鞍马才是。便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孩子,若是第一次触碰鞍马,也同样会胆怯、笨拙。
尤其她那一双明明在恐惧里,却依旧亮得宛若长生天上寒星的眼睛,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没想到,南来的小孩子,竟然还有这样勇气耀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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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的目光随着回忆越发灼热,可是兰芽的心却悄然揪紧。
兰芽深深吸口气,问:“……别告诉我,后来救我的那个人,正是你。”
慕容仿佛犹豫了下,幽幽道:“自然是我。”
兰芽霍地扬眸:“可是那日你扮成小厮,而后来飞马而来救我的却是个锦袍少年!”
慕容又眯了眯眼睛:“……是你忘了,那前后总有时差。你与几个孩子赛马跑出去,我便回帐换过了衣裳。换完衣裳得知你遇险,我这才飞马而去。”
兰芽的软肋总在不会骑马,于是对马的脚力算得不甚清楚;何况那天她在马上吓的魂都飞了,自然也记不清究竟跑出去了多远、多久。
于是慕容的话,她没资格不信。
只是……总觉心下怅然,若有所失。
慕容便柔柔垂眸凝望:“如此,你可想起我来了吧?我倒是一直记得你,只是你忘了。”
“哦。”兰芽垂下头去,手指卷紧衣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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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慕容以为她本该疑心尽去,对他绽放笑颜才是。
这般的缘分早定,他彼时又是少年大汗,何等尊贵……不论怎样都值得她为之心折才是。
可是为何,她竟然仿佛依旧意兴阑珊?
慕容便沉沉叹了口气:“……你可明白,我为何竟然于一年前被俘?朱家与我草原多年对战,都占不到太多便宜去,怎地以我身份就那么容易被司夜染俘获?”
兰芽心下一颤,抬眼望他:“为何?”
慕容碧眼温柔:“……我便是来寻你。你该不会忘记,你爹娘临终是将你托付给我。”
“胡说!”兰芽忍不住颤声否认:“虽则我家门被灭,与你被俘,这两件事都是发生在一年前……可总有差别。分明是你先被俘,司夜染其后才灭我满门的。谈何你故意被俘,只为寻我?”
慕容静静凝视兰芽,面上无惊无恼。
等兰芽质问完了,他才缓缓道:“……是因为,岳大人与我早有默契。于是在司夜染动手之前,我已感知到你家处境不妙。我
本设法想要营救,提前将你全家接到草原去,所以我与手下故意被俘——奈何计划泄露,司夜染竟然提前动手!”
兰芽一个踉跄。
慕容盯着兰芽的眼睛,一字一声认真道:“岳如期大人,不仅是你的生身父亲,他亦然是我的——股肱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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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一时静寂,兰芽睁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慕容的碧眼。她只是后退,却没出一声。
慕容担忧走上前去,兰芽挣扎之间猛然抬手,掌心又响又脆地甩在了慕容的面上。
一声响动之下,两人都是一怔。兰芽的泪随即滑落,她摇头向他:“你胡说!我爹是大明的臣子,说他私结鞑靼都是紫府的构陷——我爹怎么会是你的股肱良臣?”
不会的,她绝不信!
不管世人眼里如何看爹,可是从小到大爹爹对她的谆谆教导,她全都记在心上!
爹爹教她,要做罡正明洁之人;爹爹以“兰”为她与兄长命名,便是寄托君子之寓,希望他们兄妹都能如香草美人,辅佐明君报效朝廷!
爹爹怎么可能里通鞑靼,怎么可能背主弃义,怎么可能为害他心心念念的大明江山!
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就连眼前的慕容也说错了!
爹爹心中的国,只有大明;爹爹忠心辅助的君,只是当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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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轻轻捂住脸,静静凝望兰芽。
她震动异常,却在努力平复。她哭得肝肠若断,却不肯在他面前哭出声来。
慕容只觉心区一角,随之而痛。
他便柔声道:“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一时不愿相信。你的想法也是中原大多子民的想法,我在中原一年,已有领略。”
“可是兰芽,何为君,何为臣?我大元此时虽退回草原,但是并不等于我大元已然不是这天下共主!以你聪慧,必定知道朱元璋是如何得到这天下。你以为他是打败了我大元?非也!他的兵力主要在江南,江北倒与他无太大关系。就连最后一战,惠宗皇帝也并非是战败,而是自行北归罢了。”
慕容说着轻傲一笑:“最可笑朱元璋还为我惠宗皇帝上谥号为‘顺皇帝’,认为我惠宗皇帝自行北退乃是‘顺天应人’,殊不知他自己才不过是自封的猴子大王罢了。”
兰芽一哂:“凭什么这样说?若非认输,何必北去?”
慕容碧眼潋滟:“兰芽,你忠心大明,我不怪你,但是我要提醒你,我大元才是江山舆图最为广大的朝代!大元天下不仅仅是中原,中原不过是我大元的中原汗国——大元广有数个汗国,中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慕容傲然仰头:“所以朱家父子说什么自封为天子,说什么推翻我大元,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笑话罢了。只要我黄金家族的龙脉尚在,这天子的封号便永远轮不到他朱家父子!”
兰芽忍不住咯咯清笑:“只可惜大明监国至今已近百年,中原臣民早已归心大明朝廷,慕容你的说辞怕也只有你们草原人自己才肯相信。”
慕容狂然一笑:“兰芽,你既在乾清宫当差,不如好好瞧瞧大明皇帝的御书案上,可有传国玉玺?”
“什么?”兰芽心下咯噔一声。
慕容轻蔑一笑:“传国玉玺乃为秦始皇帝创制,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从此华夏历代帝王都以此玉玺为符应。只有得此玉玺者才是受命于天,若无此玉玺,便非真龙天子。”
他碧眼潋滟,“而朱家父子手中根本就没有传国玉玺,既无天命,还侈谈什么天子,那不过是自封的‘白板皇帝’罢了。”
兰芽深吸口气:“如此说来,传国玉玺在你手中?”
218.29蓬莱女嫁
兰芽从秋芦馆出来,已是过了午时。
头顶***辣的太阳照下来,她却通体冰寒。
原来这大明江山,还有太多她从前不了解的事。比如大明天子手中当真并无传国玉玺,玉玺被元顺帝北归时带入草原。太祖朱元璋与中山王徐达数度北伐草原,追击流寇是次要,更重要的就是要寻回传国玉玺,以令大明天子名正言顺。
中山王徐达又是成祖朱棣的岳父,于是后来朱棣篡位之后,也曾五次征讨草原,却依旧未能得回传国玉玺。
更没想到的是——没想到爹爹果然与草原有所“默契”。
从前只知道爹爹立主朝廷与草原修好,爹爹对草原感情颇深,于是几乎其他大臣都视为畏途的出使草原,爹爹却都欣然而往——她却也认为爹爹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也一定是为大明江山考量,绝无徇私窠。
却没想到……
兰芽深吸口气,捏紧指尖:不,她不信爹爹真的是这样的叛臣贼子,绝不是!
她忍不住回头望向慕容所居的小阁。
慕容,这是一个曾经在失去满门亲人之后,在她心底最为熨帖的一个名字。她曾经将它代替过对亲人的思念,代替过她对这个世界、这段人生的信仰。她对这个名字倾注过全心全意,她曾对这个名字从来不疑有他……
可是现在,她却不能不一点点收回曾经倾注给这个名字的那些感情。
她可能会选择相信慕容的话,可是她更该相信自己爹爹的为人!
虽然缘浅,她这一生只来得及做爹爹十三年的女儿,可是爹爹的为人却清晰映在眼前,爹爹的教诲更是铭记五内,不敢稍忘。
甚至,她对“慕容”这个名字的信任,也是来自对爹爹的信任——因为爹娘临终嘱托,她才会对这个名字飞蛾扑火。
可是当对慕容的信任,与对爹爹的信任,两者冲突的时候,她却绝不会被女儿情怀蒙蔽。她永远不会改变,对爹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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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从门外蓦地转头回望,窗内的蒙克急忙退到窗帘后。实则隔着窗外的春桃翠竹,从兰芽的角度根本就瞧不见他;只有他能瞧见她……可是这一刻,他却还是生出些心虚,不敢面对她清亮的眼光。
见他动作,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管事的无声走上来,躬身问:“大汗在京师逗留日久,原本说是来见小宁王,可是小宁王已经走了有些日子,咱们若再久留,难免引人疑窦……大汗看,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呢?”
那股子熟悉的厌烦又油然涌上心头。
蒙克转眸望他:“怎么,便是这几日的行程,你也向哈屯禀告了?”
“哈屯”乃是蒙语里皇后、皇妃、夫人等的尊贵称呼,蒙克此处所指便是满都海。
管事的蹙了蹙眉,垂首道:“大汗身在南朝,已是一年;纵然有小人们围护,可毕竟人单势孤,不敢保证大汗万无一失。哈屯身在草原,替大汗执掌汗帐之外,自然悬心大汗安危,于是小人们南下之前,哈屯特命小的们必须将大汗身边事,不分巨细都要禀告。以免万一有变,哈屯也好立即派兵接应。”
蒙克深深吸了口气。
满都海的担忧,他都明白。也是他毕竟年少,满都海总难免将他当成孩子一般地悬心。可是以他此时年纪,心下难免有所抵触,不喜一言一行都要受满都海的遥控。
可是当着这个管事的,他却不能表露出来。
这个人是满都海亲自千挑万选了送到他身边来的,他便是代表了满都海守在他身边,他不可差池。
蒙克便道:“延宕留京,我自然有要事安排。小宁王虽然走了,可是咱们此来又不止仅仅要见他。咱们想要的重新拿回被朱家父子僭越的江山!”
管事的躬身答“是”,却也提醒:“小人从旁听着,却也担心大汗方才对那兰公子仿佛说得有些多了。岳家灭门可说,传国玉玺却不宜说,没的叫那兰公子窥破了大汗的心意去。瞧她表现,分明还是心向朱家父子。”
蒙克心下的那股厌烦便越盛,便一挥袖子:“你哪里明白!她天生聪颖,心思又极其细腻,这些日子来她有意无意已然疏远了我,眼看便将前功尽弃——我唯有用一些真心,才好化解她的怀疑,重新拉近与她的距离。”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中自有分寸,何时轮到你个奴才这般指三道四?”
那管事的一哆嗦,急忙跪倒:“小人一心只为大汗和哈屯着想,半点没有私心,还望大汗明鉴!”
蒙克深吸口气。这话,他倒也信。眼前这管事的是满都海的斡鲁朵帐下的南人奴隶。他一家老小都还在满都海手中,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满都海赐予的,于是他不敢心怀二意。
蒙克便亲自扶他起来:“马海,方才是我鲁莽,请你海涵。我终究年少气盛,你多担待。”
马海便噗通又是跪倒……若以南朝礼仪,等级严苛,如何还可能会有大汗亲自向一个奴隶道歉?
他深深吸气,眼泪已是落下:“大汗,小人定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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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沿街走着,却见路上吹吹打打,正有人在迎新人办喜事。
兰芽此时最见不得这个,便低垂首,加快脚步,想要避开去。
奈何这办喜事的阵仗太大,整条大街都被铺满了,她一时怎么都避不开
周遭百姓却是看得高兴,谈论的动静不停朝兰芽耳朵里钻:
“这可是周家办喜事啊。周大财神,周灵安啊!”
“周灵安?那可是皇商,替皇上赚银子的……再说,听说这位爷脾气秉性也刚直得很,家有妻妾便从不在外亲近美色,以免误事。他怎么突然娶亲?”
“可不!所以这就不是娶亲,而是纳妾。而是纳妾却还这么郑重其事的吹吹打打,可过分了,又将老妻的脸面往哪儿搁?”
兰芽便不由得慢下脚步来,不急着避了。
周灵安这名字,她记得。隋卞给她看的御马监掌握的皇店,便有几家记在他的帐下。那几间多在东南沿海,有些特别。
她便沿着人群又走了几步,听另一堆正谈论的热闹的在说什么。
便听有人道:“……可了不得,之所以纳妾都这么铺张,都因为这个新娘子了不得。据说是蓬莱来的美人儿,号称蓬莱第一美女!那美的哟……这倒也罢了,更有一重格外的柔软,婉转承.欢起来,却是咱们大明的女子都不及的呢,不然如何能叫周财神也动了心~”
真是男女不同,这些汉子个个说的听的都是眉飞色舞,可是兰芽听起来——心下却泛起一重膈应。
女子那般矫揉媚态,纵有天生的比重,但是大多怕是后天的故意。那便定然是别有所图。
正听着,忽地平地起了一股清风。风起时不注意,却越刮越大,渐渐将街上众人的衣袂都给掀摆起来。这么瞧去,竟有个个飘然若仙之感。
兰芽心下轻哂:蓬莱?怎地,见了蓬莱来的新娘,便凡夫俗子都羽化登仙了么?
便听得人群一阵欢叫:“哎,快瞧,新娘子露出脸来了!”
兰芽便也顺着众人方向,仰头去看。
她个子矮,在一群翘首期待的汉子群中有些吃亏,目光只能从他们肩头向上斜去——便隐约见,原是大风吹起,将新娘子的喜轿窗帘也给掀开。轿子旁跟着的喜娘急忙上前按住,但终究晚了一步,于是那窗帘里还是露出一角,将新娘子的侧脸展现了出来。
果然白,白得柔腻温软,仿佛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那软腻的手感,隔着距离都能体味到那种软玉温香。
以及,一张精致到只有画笔才能描画的侧脸。琼鼻丹唇、珠耳修颈……与大明女子极为相似,却又迥然有别。
不过却也只来得及看到这一鳞半爪,没能看见正脸,更没看得见眼睛。一帮汉子齐齐遗憾,连兰芽也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目送喜轿远去。风越起越大了,渐渐卷起烟尘,将那迎亲的队伍都包裹其中,加上衣袂飘举,远远望去竟似仙人腾云驾雾而去一般。
兰芽忍不住皱眉。
好张扬,恁古怪。
仿佛应和她的心绪,只听得风卷尘雾之中,传来一声断喝:“站住!何方妖孽,竟敢幻化人形,公然迷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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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19.30睹物思人
兰芽逆风而望,在飞沙走石间立着一个身着阴阳道袍、头戴莲花冠的道士。道士精瘦,一双眼睛灼灼,手执木剑拦住喜轿的去路。
“你干什么!”
周家迎亲的登时不干了,连看热闹的百姓也颇觉不满,纷纷上前指责。
“人家好好的办喜事,哪里窜出来个杂毛老道胡说八道?到别处唬弄人去,别耽误了人家的吉日良辰!燔”
大明子民对于这些道士,心下真是又敬又厌。只因皇家笃信道教,不仅皇城里设灵济宫尊奉二徐真君,朝廷中又专设“道录司”掌管天下道士;便也有真假道士投机取巧,编造出各种灵异故事,炼制出各种神奇丹药,层层由地方官员敬献至京师,有的当着可能送到皇上手边。
皇上吃了,信了,便大加封赏。如今朝廷里各种道士封为的“国师”、“仙人”等称呼的不计其数。更有以道士身份参与朝政的,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
朝堂上的那些“国师”,百姓不敢管,这青天白日拦住大街阻挡人家婚事的,百姓们却都看不下去了。不等周家人招呼,大家便心照不宣一哄而上,将那道士推到一旁,就要拳打脚踢。
兰芽原本也不待见神棍,可是不知怎地——瞧见那道士猥琐的模样,便想起月船窠。
彼时,月船也是猥琐到让她无法直视,可是后来……
她便吸了口气,冲上前去推开众人,护在那道士身旁,扬声道:“都住手!他当街招摇不对,你们当街打人也是有罪。这便各自散去,免得官家追究!”
兰芽虽然个子小,年纪也轻,但是面对数十人毫无惧色,且气度雍容。百姓们便被震慑,纷纷停了手。
周家迎亲的人很有些不甘心,倒想仗着自家主人的身份,好好惩治一下这个口无遮拦的神棍。这样大喜的日子,他却迎头这么胡说八道,总是晦气,几个轿夫便放下轿子,撸胳膊挽袖子准备上前理论。
却只见喜轿窗帘无声一挑,一串眼波盈盈飘出,朝着兰芽和那道士的方向瞧了瞧。
喜娘急忙回神,凑过来低声嘱咐:“新娘子可不能再露出脸来了,这不合规矩。在周大爷给您挑起盖头之前,您的容貌是不能叫任何男子瞧见的。”
新娘子仿佛轻轻笑了一声,便合上了窗帘,只道:“喜婆婆叫轿夫们不要计较了。”
喜娘便点头,心下颇赞新娘子识大体。亏前头还有人说,蓬莱来的丫头学不会咱们大明天朝的礼仪,没的小家子气;此时看来,倒是小瞧了人家。喜娘便也忍不住替周大爷欢喜,便急忙甩着帕子招呼轿夫回来,别惹事,赶路要紧。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迎亲的队伍走得没了踪影,那遮天避地的风竟然也跟着停了。
兰芽定睛一瞧,那道士一身的狼狈,头脸上都是土不说,道袍也被撕破了好几个大口子,挂在身上没了个出家人该有的样儿。
兰芽便一个不忍心,便带了那道士就近进了一家客栈。给他要了个房间洗沐,外加去给他找了个针线婆子缝补衣裳。
安顿好了,兰芽便想走,那道士却口称“贵人”,一意要下跪给兰芽磕头谢恩。
兰芽便笑问:“你之前又是何必?人家好好地办喜事,你却跳出来说人家是妖孽,这也未免太过无礼。”
那道士便一瞪眼:“贵人说的这是哪里话来?小道以为贵人搭救,便是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怎地原来贵人也以为小道是招摇撞骗才那般说的么?贵人难道没看见,那一刻天昏地暗,便是上天也在示警!”
道士们仿佛都有这么一种——不容亵渎的自尊心。谁敢半点质疑,他一准儿跟谁急。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相信他们是真的修道得道,而有别于神棍。
对此兰芽表示理解,笑笑而过,也不争执。
总之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虽则那一刻飞沙走石,她也绝不信当真有什么妖怪成精。
她只相信道士们都有些手段,擅长些障眼法罢了。于是那飞沙走石什么的,说不定反倒更可能是眼前这道士自己鼓捣的,以增加自己的神秘感罢了。
兰芽于是便岔开话题:“道长如何称呼?道长又缘何称呼晚辈为‘贵人’?”
那道士认真回答道:“小道俗家姓李,双名梦龙。小道母亲说,孕育小道之时总能梦见金龙入怀,生下小道那晚,更是金龙腾跃……”
兰芽一口气呛着,咳嗽得惊天动地。勉强平稳下来,连忙提醒道:“这是京师,天子脚下,道长以后千万莫这么说了。小心被问了僭越大罪,脑袋没了还好,怕是要牵连九族。”
李梦龙干瘦的脸便一红:“贵人是好意,小道都明白。可是小道却没扯谎!”
敢情这还是个直性子……兰芽皱了皱眉,便拉过他来低声嘱咐:“你要实在忍不住,见了人非得说这个故事,否则便噎着难受的话——那你就将这故事改改。别直接说金龙,前面加个‘三爪’。”
李梦龙一怔:“三爪金龙?”
兰芽点头微笑;“道长既叫晚辈一声贵人,便听信晚辈这一回吧。这一修饰,至少可保道长性命。若道长操作得法,才有可能反而腾达。”
李梦龙转了转眼珠,忽地豁然开朗,急忙又是要磕头:“小道明白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天子乃为五爪真龙,皇室宗亲乃为四爪地龙,三爪则为天子之臣……故此小道若说‘三爪金龙’,一不僭越,二含辅佐明君之心。这样一来非但不会掉脑袋,反倒有可能因此而受到赏识……”
兰芽便笑了:“正是如此。道长睿智,实则不用晚辈提醒。前面不过是被吓着了,方一时梗了心思。”
兰芽说着起身:“若此,晚辈告辞。”
见面即是有缘,再者又应了月船的前缘……她提点他到此,便也够了。兰芽便洒脱而去,却不想李梦龙却还是追上来,捉住兰芽的衣袖,认真道:“贵人不信小道所言,小道看得出来。可是小道既受了贵人大恩,便不得不坚持直言相告——方才那蓬莱女子,当真是妖孽!”
兰芽哭笑不得,只得也郑重点点头:“好,多谢道长相告。晚辈这便回家去用艾叶洗洗,以免招惹了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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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马海派出去跟着兰芽的人才回来。向蒙克禀报了兰芽离开秋芦馆的动向。先说了路上喜事、道士,接下来说兰芽去了几间字画店。
蒙克对前面的蓬莱女子、道士都不甚入心,最后这一件倒是细问:“她去字画店作甚?”
手下便禀报:“……隐约听得是问几幅字画的行情,看是否有人问津。”
蒙克狐疑地望向马海。马海便急忙禀报道:“看样子怕是有画寄售在店里,等着卖成银子。”
蒙克转头去望向窗外的春桃。桃花正将绽放,明媚妍丽,却又娇羞青涩……倒也像极了她。蒙克便轻轻叹了口气:“去,将她寄售的都买回来。休谈价钱,要多少便给多少。只是,不要泄露身份。”
马海一怔:“大汗?”
蒙克垂下眼去:“我想,得知画都卖了,她也许会欢喜吧?”
少年转头,不再说话,只望着那绯红的花雾,如梦似幻地微微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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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翌日便是司夜染与梅影正式对食的日子,兰芽闷在西苑,做什么都有些意兴阑珊。
倒是双宝带回了好消息,说他兄长传回了好消息,说寄卖的那几幅画都卖了,且都卖得了最好的价钱。双宝将个布包郑重其事捧给兰芽,触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瞧里头都是成色最好的雪花银。
兰芽便眼角一湿,急忙背过身去,避开双宝的目光。
这些画都顺利卖上了好价钱,那是证明爹爹画工之高,她自是高兴;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卖出去了,她都来不及舍不得……
双宝也不忍心,便低声问:“公子最近总说缺钱,这是怎么了?”
双宝实则心里没底,生怕公子这么攒银子,怕又是当路费用的,难不成是等明天大人办完了喜事,她便用这银子跑了?
双宝那点小心思,兰芽如何想不到。她便破涕一笑,扭头瞪他:“双宝,你个子不见长,胆子倒见长!如今竟然也敢试探起我来了?我告诉你,你也忒小瞧了你家公子我!”
兰芽走过去,伸脚踹了双宝腿弯一记:“我才不会跑呢。我为什么跑啊?”
兰芽说完便打发双宝回灵济宫去:“去,请花二爷过来,就说我请他喝酒。”
愣了一刻,叹了口气道:“他今晚,也必不好过。”
220.31一拜天地
少时藏花过来,兰芽已然备好了酒。且,她独个儿已然先酌了几盏,面上微微带了醉意。
藏花便冷斥:“哪里有你这样做东的?说请我过来喝酒,倒自己先动了。”
兰芽捏着酒盅,咯咯地乐:“我原也拿捏不准,你今晚是否会应约而来。你若不来,我既已备好了酒,难道却要空等一场不成?于是我自然要先饮,你也原本不是拘礼的人,也不会当真与我计较。”
藏花立在灯影里,一身墨色锦袍曳撒,领口露出脂红的中衣领子来,眼角眉梢也涂抹了脂红的妆粉,便是乌纱折翼官帽左右垂下的丝绳也是脂红的。这两种颜色将他活脱脱印在黑夜红灯里,说不出的邪魅,又说不出的好看燔。
兰芽便又咯咯而笑,抓了空酒盅递过去:“来,美酒敬美人。”
藏花没接,只眯起眼瞪住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在,调.戏我?”
兰芽一怔,随即笑得在坐褥上翻滚:“花二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来?花二爷是美人,我是实话实说,并无半点不敬之意。”
“嗯哼。”藏花这才坐下,侧面对着兰芽,捉着酒盅,将里头的酒喝了。喝完了,却不放回酒盅去,而是捏在掌心,静静道:“你我原本不睦,过去一整年,我每晚睡前的功课都是琢磨如何能不被大人发现地——杀了你。窠”
兰芽不意外,捉着酒盅笑眯眯地侧耳倾听。
藏花深吸了口,转头来望她:“可是你今晚竟然敢先喝醉了再等我来……兰公子,你可知道,就方才这一杯酒的当儿,我早已能杀死你数回!”
兰芽便做了个鬼脸:“哦?如此说来,我眼下已然是鬼魂喽?那我是不是可以飞了?”她逞着酒意,便挥舞着双臂。幸好身上的袍子是窄袖,才没能飞起来。
兰芽便遗憾地掐腰一叹:“我欲乘风归去,二爷缘何不予东风?”
藏花咬了咬牙:“我今晚想要杀人,而你今晚也是恨不得死了……我偏不圆满你这心愿!”
都是心思剔透的人啊……兰芽便盯着藏花清脆地乐:“二爷瞧你,为我‘日思夜想’一整年,如今又舍不得下手……”
藏花倏然转头,狠狠盯住她:“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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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便大笑:“好好,我不说就是。至少,今晚,二爷咱们两个还能彼此为伴。”
两人便对饮。兰芽酒量自是不及藏花,再加上先前便有酒意,于是醉得很惨,嘴里一直在唧唧呱呱地找话说;藏花反倒越喝越沉默,到后来满屋子都是兰芽的嗓门儿,藏花彻底只当一个听众。
兰芽唧唧呱呱说了半晌,却仿佛没什么话题是藏花此刻能关心的。他一直在出神,不用想也能猜到他在悬心什么。
兰芽便咯咯一乐,将手边引枕扔过去砸他,待他回头,便诡秘地问:“……若我今晚不将你叫出来,你说实话,你会不会动了手脚,除掉梅影,嗯?”
藏花倏然转眸,眼角脂红化作瘆人的阴森一片:“你说呢?”
兰芽也被吓一跳,打了个酒嗝,方又笑起来:“你,不会。”
藏花眼波森冷:“谁说的?以我性子,想要杀人,谁拦得住?”
兰芽收敛了笑,一双点漆般的眼瞳望住藏花:“大人啊。你不杀梅影,也与这一年来不杀我的缘由一样,你都是不忍让大人为难。”
藏花眼波一闪。
兰芽却猛地一咬舌,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都怪今晚醉了,口舌有些不由自主。便连忙闪身遮掩道:“错了错了……没我什么事儿,大人只会为梅影为难……二爷虽一向也是快意恩仇,却从来不失大体,宁可自己心下隐忍,却定也不希望大人为难。”
藏花望住她,缓缓道:“听说,梅影受罚当晚,也是你施了援手。”
大人突然那么大张旗鼓地向听兰轩搬画儿,他知道内里的情由必不简单,便细细打听了出来。
兰芽抱着膝盖,歪着头熏醉地笑:“二爷想说什么?实则是误会了。我帮梅影不是为了大人,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她转着酒盅想给自己倒酒,却头昏眼花了,怎么也找不准酒壶的嘴儿,“便如今晚我邀二爷喝酒,也还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藏花却忽地伸手过来,横过桌案按住她手腕,从她手中抽过那一直哆嗦的酒壶去,稳稳当当地给她倒满了酒。
兰芽盯着他的一气呵成,惊得半晌眼珠都没舍得转。这是一年以来,藏花第一次对她露出的善意吧?
她鼻子一酸,便连忙仰头,将杯中酒与眼中的酸涩裹在一起,都吞下。
在灵济宫,她一个一个地收服了人心,双宝、初礼、王良栋、顾念离、薛行远……如今就连最初敌意最盛的藏花,都对她露出了善意。
她很成功么?
不,她实则失败!
人心须得心来换,她收拢了多少颗心,她自己就必定得付出多少心意去。到头来,该仇恨的却再恨不起来,不知不觉间仇
恨抿去,反倒成了牵肠挂肚,割舍不断。
可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便如藏花这般,曾经那般针锋相对过,此时却彼此相伴取暖……可是却独独有那么一个人,她不可以心软的啊。
只有不收下他的心,当做看不见他的心,她也才能妥帖地保护下自己的心,不必交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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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含着醉意这般明媚,可是明媚里却又这般忧伤,藏花不由得蹙眉。
再不甘心,他却也明白了情由。
这世上唯有动情,才会如此摧人心肠。
兰芽失神一晌,便又笑着爬回来,眼波轻妙横过桌面:“二爷……反正我醉了,睡过一觉后便定然不记得都说过什么了——不如二爷现下允我做一个假设:倘若小宁王说对二爷钟情,二爷该如何自处?”
兰芽被自己说得大笑:“……二爷跟小宁王,那也可是有不共戴天的仇呢。二爷原本是宁王府训练出来的人,却为了大人而出卖了宁王,累得宁王失去藩地,受朝廷疑虑,老宁王因此抑郁而亡——二爷,你与小宁王的仇,不亚于我与大人呢。”
兰芽此时虽已醉意甚浓,可是这话还是说得藏花激灵站起。
“兰公子,你胡说八道什么!”转念一想,便想起上回小宁王追赠的细软曾被初礼瞧见过,便厉声喝问:“难道是初礼在你眼前乱嚼了舌根子?”
兰芽咯咯地笑,朝藏花摆手:“二爷你别激动,你坐下。没的叫外头人以为,二爷是被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给吓着了——没人与我嚼过舌根子,二爷听真儿了,我说我是在假设。”
兰芽歪头对了对手指:“二爷只当是,我将自己与大人的景况,借比到二爷与小宁王身上好了。”
藏花这才坐下,也不想多言,只冷冷掷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兰芽撑着醉意,眯起猫儿样的眼睛:“岂无可能?纵然二爷无意,却不等于小宁王无意。倘若小宁王执意纠.缠,二爷又如何确保永无动心之日?”
藏花冷冷望来:“若是他动心,我便杀了他;倘若我自己动心,我便杀了我自己!”
兰芽眼睛一亮,伸手一拍桌子:“说得好!”
如此,终可放心藏花与小宁王并无私情;也……藏花无意中也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隔着灭门大仇,她亦绝不可动心。若自己动心,自己便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
兰芽便拍桌子朝外大喊:“双宝,三阳,备香案!”
外头的双宝吓得一激灵,连忙进来问:“公子,缘何要置香案?”
公子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兰芽笑得前仰后合,扒下一只鞋来直接丢向双宝去:“少废话!本公子叫你备香案,你就得去备!”
双宝情知不对劲,便也不在乎那鞋底了,执拗道:“公子不说明白,奴婢便也办不明白。香案的规格又分多种,奴婢如何能猜到公子究竟想要何样的摆设?”
藏花也不明情由,皱眉问:“兰公子,你究竟要做什么?”
兰芽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顾躲闪一把捉住藏花手腕,笑眯眯道:“二爷方才一番话,忒合我的心意。二爷,来来来,咱们两个——拜天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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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还有~】
221.32二拜啥来
且说兰芽身在西苑,息风虽说主动退避三舍,可也不能当真撒手不管。
今晚特殊,且兰芽竟然将藏花也叫来了,两个含冤之人对酌,不闹出动静来才怪,于是息风就亲自隐在外头看护着。
双宝面无人色地出来,到了息风跟前,眼泪就掉下来了:“完了完了,天塌了!将军这可怎么好,我家公子非要拉着二爷拜天地,奴婢怎么拦都拦不住了!”
这是因为大人明天要跟梅影姑娘拜堂,所以兰公子索性抢先一步了哈?
况且拉着谁不好,拉的还——又是花二爷燔!
公子这是轻易不闹,安安静静看着像没事儿似的,可是这一旦闹起来,就是别人寻常想不到的法子,就必定要惊天地泣鬼神啊!
息风也没想到竟然闹到这个地步,忍不住扬起巴掌来,狠甩了自己脑门儿一记。真恨不得运功,直接将自己拍晕算了,便不必要照应那个小姑奶奶惹出来的烂摊子窠。
双宝见一向冷静的息风将军都这副模样,心下便更是打鼓:“将军,此事奴婢实在担待不起……不若将军进去,劝劝公子?”
息风便是冷冷一哼:“你家兰公子何时将本将的话放在心上?你难道忘了,大人禁足之时,她训斥我都如同训斥你一般?”
那倒也是……
双宝便犯了难,搓着手背试探着问:“……那,将军不如派人回灵济宫,稳稳地大人?”
息风深吸一口气:“不必问。”
双宝听完也是一怔,心下一沉。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必问?大人难道今晚是当真全部心思都放在迎娶梅影姑娘这事儿上,对兰公子这便不闻不问了么?
双宝便忍不住攥紧双拳,朝息风疏离一笑:“大人当真是,好狠的心!”
“双宝你说什么?”息风剑眉一竖,寒声呵斥;“别忘了你的身份!”
双宝自己心下也是难过。
他自净身以来,一向视大人为偶像,对大人忠心不二,从来没有说过大人一个不字……他此时便也不愿这样说,不愿自毁大人在心中的完美。
可是……可是,此时如何能忍住!
双宝便跪倒认罪:“奴婢自知有罪,却并不后悔。将军便代大人惩罚吧——只是,别在今晚。今晚,奴婢好歹还得照顾公子。公子那是难受在心上,只是嘴硬,不肯说罢了。”
息风便也转开头去。
他如何能不明白?
可是,他却也更明白大人的心……藏花、双宝、三阳,还有灵济宫和西苑上上下下、明里暗里多少人都在暗暗同情着兰公子。然而——大人呢?
所有同情兰公子的,便自然难免抱怨大人一句。可是大人心下的挣扎,又有谁能明白?
息风便深吸口气道:“宝儿,你错怪大人了。本将说不必问大人,不是大人对兰公子不闻不问,而是大人早有示下——大人吩咐,今晚由着她闹。要什么都给,想干什么都不许拦着。”
双宝心下也是一颤。
跟随大人这么多年,大人何曾对人这般纵容过?
双宝便抹干了泪,轻声问:“可是恐怕就连大人也没想到公子会闹到要跟二爷拜天地吧?所以大人纵然早有示下,可难不成奴婢真得照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公子拜了天地去?”
息风皱眉,又皱眉:“不管怎样,你先去准备香案,应付过眼前去。兴许等你准备完了,她也醉倒了,顾不得了。”
双宝也只得如此,带着三阳下去准备。
少时香案备好,兰芽还犹自不足,非要摆在外头,月光地儿下,对着水色天光。
双宝等人只好都由得她。藏花亲自搀扶着她,以免她一步一摔。
摆设停当了,兰芽自己一手搭着藏花肩头,一手掐腰,绕着前后左右走了三匝,这才打着酒嗝表示满意了。自己扭头到香案前,就着地上一个绣垫,身子一沉,噗通先跪倒在地。
继而仰头咯咯娇笑,扯着藏花的手不放,软语呢哝地嚷:“跪呀,来,你也跪下。嗝……就挨着我,跪下,来。”
藏花却毫不客气拍开兰芽的手,冷冷道:“陪你玩儿了这大半晌,你该知足!便到这里吧,接下来恕不奉陪。”
“为什么?”兰芽仰头,瞪着醉意迷蒙的眼睛问:“我心诚挚,二爷为何这般不给面子?”
藏花忍不住咬牙道:“再给面子,也不能跟你拜天地。就算你不在乎,我还不屑你!”
兰芽一翻眼皮:“纵然是终身大事,却也不至于如二爷说的那般严肃。再说人这一辈子说不定会遇见几个人,又要拜过几回天地……又有什么要紧的?”
藏花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双宝差点哭了,上前想要扶起兰芽,哀声劝道:“我的公子啊,别瞎说了。怎么还能遇见好几个人,还要拜好几回天地?”
兰芽醉意深浓地抗拒:“怎么就不能?多遇见几个人,多拜
几回天地,那才是好事!”
双宝真快掉眼泪了:“公子这是醉深了。奴婢扶公子回去安歇,公子别乱说了,啊。”
兰芽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一狠劲便将双宝推出三四步远去,一趔趄才站定。
兰芽扒拉着沉重的眼睑,气得面颊通红,伸手点指在场的几个人:“哎……,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我就是想跟藏花拜天地,怎么啦!你们为什么要这般推三阻四,为什么还说我乱说,你们究竟——是我喝多了,还是你们喝多了,啊?”
息风、双宝等人全都不敢说话。
一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失态。无论从前生死关头,还是大难空前,她都是淡定又明媚地笑着,从不会这般。
她纵再嘴硬,此时却也是没能藏住。她今晚真是,伤心得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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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个个地都不说话,只用那么一种无声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她,兰芽觉得他们都不好玩,便一回头又瞧见了藏花。
她便嫣然一笑,走过来又捏住了藏花的手腕,小女孩儿讨好一般地软语相求:“藏花,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可真好看。就是阴冷了些,叫人害怕。不过现下我却也不怕你了……”
她吃吃地笑,伸手下意识捋着藏花的衣领,翻来翻去地瞧:“你瞧,你的性子就跟你身上穿的这衣裳一个模样!外头是黑的,绣的是龙形飞羽,耀武扬威、狰狞可怖;可是你这里头,却是红的。芍药花儿一般的浓烈,火一般的暖,夏日阳光一般的软……”
藏花一径皱眉,急忙将她不停捣乱的小手给扯开。
第一回被个女子这般“糟践”,他却也不能否认,心跳还是随之有点乱了。
只是他极力克制,摒除杂念。岳兰芽说得不对,他不可能恢复正常男女之情,他情愿断袖,宁好龙阳;他绝对不会真的因为一个女子的靠近而慌了神儿……
兰芽此时已感知不到藏花的心意,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整个人已站不稳,便索性都滚到藏花身上去,用力缠住他道:“藏花,你就答应我这一回,咱们拜天地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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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这么闹下去就糟了,息风苦思对策。
从前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中他排兵布阵,全都能指挥若定,可是这一刻竟然却没了主意。
敌术太狠,己无所防。
便在此刻,没有听见半点脚步声,耳后却传来低低一声。
清朗如月,琳琅若泉。
“……还在闹么?”
息风忙回头,心头袭上惊喜。
却见白月树影下,那人竖起一根手指,“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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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藏花已被兰芽给生拉硬拽着摔倒在了褥垫之上。
按常规兰芽自然没机会撂倒藏花,可是她这回却是黏上了全部的体重,正经是生拉硬拽!藏花亦怕硬做抵抗,会力道收束不及,再伤了她。
兰芽瞧藏花终于“肯跪倒”了,开心地笑靥如花:“太好了,藏花,我们便来,嗝,拜天地吧……”
兰芽自己说完纳头便拜,自己口中还高声唱诵:“一拜天地,二拜……”
藏花想拦都没拦住,听着她的唱诵,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二拜高堂完了,就“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了,她口舌那么顺溜,怕是还没来得及拦着,她就自行“礼成”了!
可是没料想,兰芽说完“二拜……”后,自己忽然停了一下。外头迷茫地看了藏花一眼:“不对劲,好像不是这么唱的……藏花你帮我,该怎么唱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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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了吧,一般乃们担心虐的地儿,其实都是甜呢。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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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33玉礼文定
藏花这才惊觉,连忙问:“你难道,不是当真要与我拜天地?”
原本以为她不过是借酒发发脾气,拜天地什么的不过是做做样子。
兰芽登时急了:“怎么不是!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想要跟你拜天地。我真心实意,不信你把我的心剖开来看看!”
藏花自认冷血,寻常不会被什么吓着。可是在这一刻却当真被兰芽的提议给吓着了,赶紧伸手推开:“不必了!”
兰芽便迷迷瞪瞪纳头再拜:“二拜……哎呀,该怎么唱,怎么不对了……燔”
双宝听得心痛不已,走到藏花身边低低提醒:“二拜高堂……公子怕又是想起家人不在,于是‘高堂’便怎么都说不出来了吧?”
窠.
双宝一句话说得在场诸人都是心下黯然。
怪不得以她聪明,竟然会卡在“二拜什么”上,怎么都想不起来。实则是心过伤痛,迷蒙之下便连心窍都不通了。
藏花便蹙眉,伸手捉住兰芽手腕,“既然想不起来,便起来,别拜了。”
兰芽尖叫着使力挣扎,整个身子用力下挫,跟个铅坠儿似的往下拽。
“为什么不拜?说好了要拜!”
藏花无奈,仰头朝息风的方向望,用唇语无声问:“……打晕?”
藏花的心思先时都在兰芽这儿,没怎么分神去瞧息风。这冷不丁一瞧之下才愣了——息风本就站在树影里,息风背后的树影就更深浓。可是偏巧头上有一线月色穿过枝梢,直泻而下,便影影绰绰正勾勒出一个颀长的身形。
若以兰芽的目力,兴许看不清,可是却自然瞒不过藏花去。
藏花便愣了。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只是,他究竟是为谁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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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花一愣的当儿,兰芽得了机会,伸手死劲扯住藏花就要继续拜。藏花则只顾着呆呆望向这边来……息风只得叹了口气,低声道:“大人,您看……”
司夜染轻哼了声,吩咐道:“风,你带花走。告诉他,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息风便走出树影去,朝藏花走过去。藏花瞧见了,便也明白了,他直直望来的目光里便缓缓涌满了失望和哀伤。
终究,大人还是为了岳兰芽而来,而不是为了他。
迎着藏花心碎的目光,息风也觉不忍,可也只能大步跨过去,捞起藏花,低声道:“走吧,咱们哥俩再去喝两盅。”
双宝这才瞧见司夜染,真是又惊又喜,都有些结巴了:“大,大大大人。”
司夜染走过来,一路轻摆衣袖,挥灭灯烛。在灯影明灭里,冲双宝也竖了竖手指。只在经过双宝面前时,微微转眸,轻缓一笑。
双宝便傻了。
进灵济宫这么久,何时曾见过大人这般对他笑?
双宝傻着,司夜染已经走到了兰芽身畔,伸手捞住兰芽的手臂,借以稳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形。他含笑在她耳边道:“你想不起来二拜什么,实则是先前唱错了。你不该唱一拜天地,你该唱‘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接下来是‘我们二人在此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兰芽迷蒙地望着眼前人,忽地有些迷糊。醉眼朦胧之下,她只仿佛瞧见冰块在对她笑。
她便使劲蹭了蹭眼睛,傻傻一笑:“慕容,是你么?”
他耐心地等她看清,傲然轻哼一声:“你说呢?”
兰芽闭住眼睛,揉了揉额角:“完蛋了,看来我还是没能拜完天地,这便睡着了。”
司夜染便也由得她,耐心地劝:“谁让你方才的唱词说错了?来,跟着我,改过来。”
兰芽却狠狠拍开他的手,瞪着眼睛喊:“不对,我不是要唱那个!你说的我听得懂,那是拜把子的唱词,不是拜天地。”她说着又醉笑起来,得意地笑成一朵花儿般凑到他眼前:“我跟那个人啊,是要,拜天地~”
她便又自顾唱起来:“一拜天地,二拜,二拜……”便又卡住,怎么也唱不出来。
司夜染悄然攥紧指尖。
真要气死他了,他这么耐心、费心、潜心地“误导”,她都醉成这般,竟然还不上套!
他便抿紧了唇角:“别胡说。你跟藏花拜的什么天地?不准!”
兰芽便恼了,“凭什么不准?慕容,你当你是谁啊!”
她大大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笑:“就算,我娘临死前叫我去找你……可是你也没资格这么对我发号施令!我,岳兰芽,啊不,我——堂堂灵济宫的兰公子,可不是你们草原的子民。我是,我是大明的百姓!我可不管你是谁,我都,绝不会听你摆布的!”
他深深凝望她,面上却无恼怒,反倒眸子越发清亮,仿佛长天朗星。
“嗯,我知道了。”他捉住她小手,包在掌心。
兰芽便又愣了。
慕容他怎么没生气
?
他迎着她的疑问,歪了歪头:“可惜我今晚不是草原的慕容啊。我还当牙行里的冰块,好不好?”
.
兰芽心下仿若暖泉涌起,却摇头:“……不,永远回不去了。你不是冰块,你不可能是冰块了。”
他伸手帮她将被泪与汗打湿的鬓发拨开,“谁说回不去了?我说能回去,就能回去。”
兰芽越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挣扎之间心痛层层蹿升,她便抱住膝头哭出来:“可是你,要跟梅影成亲了!”
是这个慕容又在冒充冰块,于是她才又将眼前人想成是司夜染的——没错,就是这样的。那个人还在灵济宫忙着明天的喜事,他今晚怎么可能来看她?
司夜染盯着她的眼睛,“你说成亲,却可知成亲的说道?成亲不是只拜天地便够,必定要有父母之命、文定之礼,之后才是拜过天地。”
兰芽懵懂抬眸:“……父母之命?文定之礼?呃,我仿佛也是见过的。爹爹迎娶嫂子,我也跟着去捣乱过。”
她那时又扮成小厮,抱着雁,去给嫂嫂家下聘……可是后来,咳咳,雁飞了,她满大街追着雁跑。那雁为了逃命不顾一切,纵然被拔了飞羽,可是也能飞檐走壁,她哪儿追的上?又怕耽误了大事被爹骂,她便边跑边哭……
后来,后来是那书童不知怎地竟然将雁帮她逮回来——拜托那雁分明都上了房的,也不知他竟怎么能给追回来的。
书童将雁放回她怀中,用手替她抹去脸上被泪水冲开的尘土,叹了口气道:“……将来,我便也不欠你这一只雁了。”
她不记得当时心下是如何想的,只顾着赶紧抱着雁回去交差。不过她却也还记得,那天的天很高,阳光炽烈得晃眼。书童的个子悄悄拔高,立在金色的光影里,她竟然瞧不清他的眉眼……也或许,那一刻竟然是不敢瞧。
反正,她那刻扭身便跑。反正……后来没耽误哥哥的终身大事。
反正,她那时还小,听不懂什么鱼啊雁啊,问急了她便只回以《雁丘词》里一句,不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只说“……莺儿雁子俱黄土!”
听她说起小时,他便笑了:“亏你还记得。”
笑意飘展如月色,他抬眼望她:“我,不欠你那一只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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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大惊:“这句话,你怎知道?”
他挑眉:“方才你自己说的。”
兰芽捂住头:“……呃,好像是吧。”
反正是醉的狠了,方才想起了便顺嘴说出来了吧?
他歪头望她:“还有一样物件儿,我本不想这么早给你看。可是既然今晚一切准备停当了,我便也给你看了吧。”
兰芽抬起醉眼:“什么啊?嗝!”
只见他微微垂首,伸手进领口,指尖挑出一根细细的链子来。继而,一块皎洁莹润的物件儿,便呈现在了她眼前。
兰芽便一声尖叫:“我的长生玉锁!”
他含笑点头,兰芽便赶紧劈手一把夺过。
从前是丢了的,先给了双寿,后来却在双寿手里没了下落。她也暗自打听过,奈何经手人都是铁板一块,没人肯说。却没成想今日出现!
玉锁片安好无恙,这般看过去,浸润了月色,又还带着他的余温,越发熨帖温润。兰芽忍不住贴上面颊去:“我好想你。”
他轻抿唇角,轻哼道:“以玉为礼,表为文定。所以这已是我的了,看过之后便还给我来。”
兰芽一怔,睁眼瞪他:“谁,谁跟你文定了?”
他却笑,伸手点指她腰间那块灵济宫的玉牌道:“你也早就收了我的玉,你还如何推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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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23.34执子之手
兰芽枉生一副伶牙俐齿,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便一笑,点点她鼻尖,起身重整衣冠,朝着香案再郑重跪下。
兰芽蓦然紧张起来,攥紧衣襟问:“你,想要作甚?”
他偏头望来,面上染满月光水色,“……我来陪你玩儿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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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天光倾天而降,水面潋滟如银。恍惚间,像极了何时,曾与何人同见窠。
水岸灯影摇红。都是美人罩红灯,娉婷而明。
兰芽明知这是梦里,却也,还是只想逃。她便用力摇头:“……我不,不跟你玩儿!”
他伸手攥住她手腕:“不准!”
兰芽慌了,手腕上的力道让她害怕。若是梦里,便本不该感受到这力度,不是么?
兰芽便死死闭住眼睛,“我睡实了,不做梦了。梦境退散,放我出去!”
耳边却传来他无奈的轻笑声:“不拜完天地,梦都不会放你出去。这是你的心结,化作枷锁困住了你的梦。只有了结了这个心愿,你方能自由。”
他说得,似乎好有理。她便迷茫追问:“当真?”
他的手指从她手腕滑向她手指,握牢。侧首望来,目光亦潋滟如银:“我保证。”
兰芽深吸一口气,眼中便浮起泪意:“冰块,你此时真的是我的冰块么?”
他心下狠狠一颤,眼中禁不住也涌起水意:“……我宁愿,从始至终,只是你的冰块。”
兰芽用力抽一声鼻子,转眸望他:“那你为何,在牙行时对我那般冷淡?你难道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有些哽咽,说不出话,便将指尖穿进她指缝去,用力攥紧了,轻轻摇了摇。
半晌才说道:“正相反。我冷淡,实则是怕你——对我动心。我想你年纪还小,只要我冷淡,你便不会动心,那么你接下来,也许会好过一点。”
“可惜我不肯与你说话,处处闪避着你,可是偏偏你这小傻瓜还要来敲我的门,还要——对我说‘人同此命,自当同甘共苦’。”他皱眉,却又忍不住微笑:“便让我竟然也渐渐管不住自己……忍不住总是要偷偷看着你,忍不住——将你赶出门外。冒着时时被你看穿的危险,渐渐再舍不得离开牙行,就连灵济宫也扔下顾不得了。”
兰芽用力闭上眼,泪已滑下。
若真如此,便也不负她爱恋冰块那一场。
她便用力破涕为笑,偏首望他:“谢谢你。这是我,梦里听过的,最美的语言。”
他按住心潮澎湃,温柔含笑;“拜天地吧,好么?”
她还是迟疑。即便明知是梦里,还是忍不住迟疑。
拜下去不难,那原本也是她想做的;可是她怕说到“二拜”那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明白她的迟疑,便含笑道:“总之我早已认准了你……早到也许你还不懂情为何物时。与你拜天地,本也是我的心愿,却不敢再提,恐你伤心。若你还是迟疑,倒也无妨,我便自己拜下去吧。”
他凝注她的眼睛:“岳兰芽,我拜了,你随意。”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率先郑重向着水天香案,端正了身子,直直拜了下去——
兰芽一怔,不能自控地,便也随着一起拜了下去,还傻傻地再自己唱起来:“一拜,天地!”
他闻声惊喜望来。
接下来的便是二拜。兰芽望着他,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不由自主地纷纷落了下来。一拜容易,二拜呢?
她唱不出来,他便伸出长指,柔柔按住了她的嘴唇。
他转头回去,正望苍天:“二拜,高堂。”
兰芽一惊痛呼:“不,我不能!”
岂能带着他来拜父母双亲?爹娘在天之灵也不能瞑目!
他伸手攥紧了她手腕,不容她这般逃走。他仰望浩瀚苍穹,寻找那几颗最亮的星,缓缓说道:“岳大人,岳夫人,晚辈知道此时你们定然在垂望。晚辈与大人之间的江山恩怨,早晚还有机会细算。人总有一死,晚辈早晚也会到天上与大人见面,大人到时想如何惩罚,晚辈定无二言。”
司夜染深深吸了口气,攥紧兰芽的手:“可是在晚辈天上与大人见面之前,请容晚辈斗胆请求,将大人的掌珠——她,留在身边。晚辈纵有负岳大人和夫人,可是晚辈这一世,却定不负她。岳大人岳夫人在上,晚辈在此顿首。伏祈允准……”
司夜染重重叩下头去。
兰芽呆住,却仿佛心魂都受了蛊惑,难以自主,便也随之一同拜倒下去——
爹,娘,孩儿自知不孝。可是,孩儿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爹,娘,你们若怪,便只怪孩儿。
——不必,怪他。
二拜高堂,她纵然泪落如雨,他可以想见她的挣扎,可是她——却也竟然随着他一同拜倒下来,司夜染一时心潮如沸。
他
一转身,便扶着兰芽的肩也转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悲喜交集。他却努力地笑,握紧兰芽的手:“夫妻对拜……”
两人相向拜倒下去,四颗泪珠,染满了夜色与光,又圆又大地滚落了下来。
总是害怕,今生已然注定无缘相守;总是以为,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握住彼此的手……却上天不负,竟然还有机会,成就天地之礼。
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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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窗遥望水岸风堤,安顿好了藏花的息风,还有后来追着司夜染而来的初礼,这一刻都忍不住湿了眼睛。
只因兰公子都不知道,大人的这一叩首有多尊贵!
纵然多年来隐在“司夜染”的身份里,大人也不得不向当今皇帝、贵妃等人叩头,但那都是“司夜染”,却不是大人本尊。而此时,大人却是心甘情愿向岳如期夫妇叩下头去——兰公子可明白,纵然是敬重长辈,以大人身份,却也绝不可向岳父母跪倒,更何谈叩头。
可是此时,大人却肯为了兰公子,向岳如期夫妇叩头!
息风不忍再看,转头望初礼:“大人竟然还是认真了!这可怎么好,明日又该如何?”
倒是初礼一摆廛尾:“明日又能怎样?”
息风蹙眉道:“贵妃亲自指婚,难不成大人明日当真要抗旨不尊?皇上疑心在先,贵妃考验在后,大人只能接受,不可有违啊!”
初礼叹了口气,只抬头幽幽道:“明日没有婚礼,也没有拜堂。”
息风一怔:“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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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大人与公子三拜礼成,双宝早哭得稀里哗啦。不过幸好机灵气儿没全都被泪水冲走,便连忙高声宣告:“礼——成!”
双宝这一鬼机灵,倒将司夜染都逗笑了。他眯眼望去,点头道:“倒不枉本官将你指到你家公子身边伺候;也不枉,你家公子待你一场。”
兰芽也跟着摇摇晃晃地乐:“……礼成了,我该能醒了。”
她又将两人依旧相握的手举到眼前来晃了晃:“诶?怎么还没消失?”
双宝忍俊不已,与司夜染对了个眼神儿。司夜染悄然竖了竖手指,起身抱起兰芽,边走边道:“你别听他胡说。这还不叫礼成,还差着礼数呢。”
兰芽揪着他衣襟,打着呵欠悄声问:“还有,什么啊?”
司夜染叹息:“还有送入洞房,还有周公之礼。”
兰芽只朦胧听得“周公”二字,便扁了扁嘴:“与周公下棋……我倒不会了,便只交给你吧。”
司夜染挑眉,忍住笑意:“好,都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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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泼洒而下,兰芽觉得不对劲,用力凝神去瞧。
怎么变成了在马上?
他抱着她,双骑马上,月色如银,白马亦如雪雕银塑。
兰芽便惊问:“咱们,又要到哪儿去?”
他偏了偏首,银瞳含笑:“你说牙行再也回不去了……我便带你回牙行,好不好?今晚我还是冰块,只属于你的冰块。”
兰芽微微一怔,便痴痴地笑了。
还是梦里好,跟仇恨的人说拜堂就拜堂,回不去的牙行说回去便回去了……她心里的人,说叫冰块,却温柔如水。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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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牙行好静啊,里外无人。
可是他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小的后院,却披红挂彩,两厢小楼都被粉刷一新,楼上垂下大红的花结。
而庭中树上花间,也都燃着小小的灯烛。轻灵如萤火,璀璨似星河。
兰芽迷醉四望,却冷不丁听得一声轻咳。兰芽循声去望,才见他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庭院当中的那棵花树之下。
她永远忘不了,她在牙行里初见他时,他满头黑发自在散落白衣之上,无簪无冠却自在风.流,便是那一树碧叶繁花都无可比拟。
他仿佛知道她的心,便在花色灯影之间,傲然回首。
眸光锁定她。
继而,潋滟一笑。
“娘子,你终于,来了。你可知,我已等了你,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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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陪着某苏在乐文又走过了一年。有缘相聚,某苏一直说看文都是眼睛的缘分;缘分也是这世间最奇妙的事情,不可言说,却铭记五内。别看某苏自己是写故事的,可是某些时刻,却不知该用何样的文字来表达——便如此时。太多的话,我便也不说了,只会尽我的心,在新的一年里,全心全意给大家奉献更好看的故事。
在此也要特别感谢蓝,还有几位某苏这里不一一提出名字的亲,谢谢乃们,乃们的心意某苏都一直深深记得。
祝大家新快,更要心快~~~~2015年1月4日见~~】
224.1槐礼为聘
泠泠水声,呖呖莺啼。
阳光在眼睑上化作星芒,顽皮跳跃。
兰芽大大伸了个懒腰,睁开了眼。
环顾周遭,还是自己在西苑的卧房。她下意识伸手向身边摸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
她微微黯然,不过只是一瞬,便打起精神起身穿衣。
腰际的酸痛,让她微微蹙了蹙眉,却——唇角忍不住隐隐噙了一抹微笑窠。
听见动静,双宝在窗根儿底下问:“公子,您醒了?”
兰芽收束停当,这才放双宝进来给倒洗脸水。双宝笑嘻嘻道:“公子可还记得昨晚?”
兰芽轻哼了一声:“昨晚怎了?不过是我叫你请花二爷来吃酒。结果你办差不利,花二爷迟迟不来,我等不及,便自己先吃了酒。结果吃醉了,这便睡了一宿。你还问什么昨晚?”
双宝便傻了,手里的铜脸盆哐当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水。
幸好地砖吸水,可是还是有些水星子溅到了兰芽靴子上,兰芽少有地当着双宝便脸上一红,一顿足朝碧纱橱里去,口里大声嚷道:“你这奴才,真是好大的胆子!不知大早晨的胡乱与我说起什么,还敢将水盆扣在我眼前。你主子我当真是太久没揍你了,你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待得走到碧纱橱前,兰芽这才扭头瞅了一眼双宝。只见双宝傻傻地端着个空了的铜盆,几乎要哭了。
兰芽便扶住门棂愣了一晌,才缓缓道:“算了,我不与你计较这一回就是。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去收拾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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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宝去了,隔着窗子都听得见他步履沉沉。
兰芽叹了口气,回里间给自己重新换了双靴子。
却没急着出门,还是走回到榻边去。伸手抚在靠外的那只绣枕上,婆娑而过。
手指探入枕下,一顿,缓缓抽出那串玉白的槐花。
心便随之悸动,她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
于彼时,有人在她发上簪下一串槐花,摇曳之间,恍若月光琳琅而下,化作步摇。
彼时她累得伏在他膝头,便被他解散了发,长发迤逦垂下肩头,直落腰际。发上唯一的装点便是这一串“月光步摇”。虽则素俭,却已足够让她恢复女儿模样。她临水瞧见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心头温软,却故意道:“这天下步摇,用料未知凡几。却没想到,你竟然只用一串槐花代替……呃,真小气。”
他轻傲挑眉:“这是聘礼。”
她呢哝着不甘。原以为是权充步摇,一根簪子倒也罢了,他还说什么这是聘礼?
她难道就值,一串槐花?
朦胧中,她瞧见他无奈地叹息,伸出微凉的指尖点着她的额头,“你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
她怨恨地咬牙——还不都是被他累得没力气思考了?
他便轻摆了摆衣袖:“……听说你最近,一直嚷着缺钱。”
她便笑了:“是,我缺钱。难道你是要我用这一串槐花去当了当,换钱来?”
别说,还当真可能。只要她摆出身份来,就算真的拎着这串槐花去当铺,她也能换出大笔的银子来。只是,她不喜欢。
他便偏首望她:“于是,这是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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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梦境,光影纷纷散去,兰芽捧着这一串槐花,却是忍不住掉了泪。
槐花虽轻,聘礼却重。
她便捉起那只早空了、没有了半点余温的绣枕,抱在怀里,将泪水都埋进去。
哭够了便起身,将槐花搁进贴身的荷包里,藏进怀里。槐香浓郁,萦绕心怀。
她直奔了顺天府,找见贾鲁,便问:“刑部关于南京罪族发配的行文已经下来了么?”
贾鲁道:“已是差不多了。不过我记着你的托付,官文暂缓未发。你倒如何了,又要我延宕多久?须知,这事不能耽搁太久。”
兰芽终于明丽一笑:“放心,我已然找见了法子,不日即可行文。”
贾鲁不解:“你叫我设法延宕这些日子,你说是要从中寻找你失散的远亲,可是以我目下来瞧,你分明是在筹备什么。小兄弟,若你连我都瞒着,我却顶着朝廷的压力替你周全……小兄弟,为兄我这颗心哪——”
兰芽扑哧儿一笑,上前故意搀扶了贾鲁一回,抱拳道:“多谢大哥,小弟不敢再做隐瞒。”
兰芽轻叹口气:“南京一案是小弟经手所办,却没想到皇上雷霆震怒,株连九族……”
怀仁、孙志南等人纵然该死,他们的亲族却是无辜。此事因她维护司夜染而起,却要为司夜染而改变了这么多人一生的命运——她于心有愧。
贾鲁听罢,便也蹙眉:“你想筹集一笔银子,帮他们打点、安顿好以后的日子,你这份心意我理解,可是——那该是一笔多大的银子!兰兄弟,你又如何能一时之间做成此事?”
兰芽吸了吸鼻子,
展颜一笑:“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定然做不到了……不过现下,已是成了。”
兰芽再躬身一礼:“大哥再于刑部方面,帮小弟拖延个七八日。小弟七八日之后一定回来。”
贾鲁一把扯住她手腕:“你又要去哪里?”贾鲁忍不住问:“你难道又要以此为借口,逃离今晚的灵济宫?”
今晚,便是梅影过门吉时。
兰芽听了便笑了:“外人这样想倒也罢了,小弟倒也需要这一层障眼法。只是大哥,你却不必担心。”
贾鲁皱眉:“不管怎样,你不可自己一个人远行。你灵济宫上下正忙着今晚喜事,怕也分不出人来,不如我叫孙海,或者从刑部抽几个人陪着你同去。”
兰芽摇头:“大哥勿虑。我早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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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向贾鲁又借了纸笔,俯首挥洒。
贾鲁好奇望来,却见那画面上隐约画了个女子。只是五官面容兰芽留到最后才肯画,他便无从辨识出是谁。
见那裙带飘扬,贾鲁心下便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难不成你心下,已有了喜欢的女子?”
兰芽便展袖盖住画面,慧黠一笑:“……所以,大哥别看。”
贾鲁只好走开,兰芽觑着他的背影,果断下笔,寥寥几笔已然补上了五官眉眼。温婉秀丽的女子,隔着画纸,在阳光里含羞带怯地笑。
兰芽待得墨干,便手脚麻利卷好,向贾鲁告辞。
贾鲁没能瞧见那画中人是谁,心痒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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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带着画儿去了秋芦馆。
瞧见他来,上回给他倒茶的美婢便迎上来,娇羞一笑。
兰芽便一把捉住她的手,隔着袖管,将那画儿送进她掌心。攥着她的手指,握了握,低声柔笑:“……答应姐姐的事,小生未敢稍忘。”
那婢女便红了一张脸,双眸盈盈望来。
家主那女子隔着栏杆望来,兰芽便一笑,松了手,低声道:“你家妈妈在瞧着。我便先去办正事。十日后子时,南墙边,布谷鸣春。”
那婢女愣了一下,兰芽已是一笑错身而过,手上绕着纸扇,朝楼上的家主微微拱了拱手,便径自上楼去寻蒙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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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见了蒙克,面上依旧明媚笑着,却垂下泪来,只捉着他的衣袖道:“蒙克,我们回南京吧。即刻便走。”
蒙克碧眸一闪:“即刻?怕是急了些,你再给我一天时间,总得让我收拾一下。”
兰芽便两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而下:“我一个时辰都等不了了。”她仰头,梨花带雨,宛若鹿伤:“……司夜染今晚,就要与梅影拜堂。蒙克你带我走,我一刻都不想再留。”
蒙克蹙眉,下意识回首环望。这四壁的暗格子里还藏着要紧的物件,怎能说走就走?
兰芽却不肯松开他的衣袖,一径哭泣:“……慕容,求你,带我走。”
她小小软软,发丝、领口处处都沁出清甜的幽香,与草原女子截然不同,惹得蒙克心下不由得摇曳。他狠不下心,便只能一声长叹:“好,我们走。”
两人立即备车而行。
蒙克更是惊醒些,不时掀开车窗帘向外看。兰芽便也恍若无意,跟着朝外看一眼。待得弃车登船,蒙克再谨慎向后望——兰芽便也再跟着看了一眼。
两眼之间,蒙克也许看见的是大明京师千百子民,而兰芽却都只瞧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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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许多老朋友、新朋友的新年祝福,心里暖暖的,群么么~~稍后还有。花烛夜的事儿不会漏,不过不宜此时写,情节推进之间会有倒叙~】
225.2七十二口
那人并未做任何伪装,头上就连行走江湖都至少要戴的一顶斗笠都没有。
兰芽便挑唇一笑。
这世间最好的伪装,便是没有伪装。若他当真重重遮掩,以慕容的警醒便早发现了;而如此时的没有伪装,反倒面容坦荡,慕容反倒不会起疑。
反正,慕容也没见过这张脸。
可是这张脸,她却记得。
她说记得,不是因为这一路上“偶然”瞧见的两眼,她是记得从前窠。
那时家宅刚毁,她含恨重回京师,不顾死活就奔回家门所在去,期冀还能寻得一个半个的活命——就在那时,于一滩焦土畔,她瞧见了他。
彼时他一身金黄飞鱼服,腰间绣春刀,她痛彻心扉,不顾虎子拦阻,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于是她怎么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她不知他名姓,却知他本是锦衣卫。而且是听命于司夜染的锦衣卫。
于是此时瞧见他一路锲而不舍地跟来,一直上了船,她便放下心来。
她这一路,依旧不会是孤立无援。
已经有个人,替她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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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扬帆,乘风破浪。
卫隐抱着隐藏成包袱的倭刀,背后波光粼粼,正好掩住面容。
今晨司夜染莫名派他外差,并嘱咐他绝不可露出行迹……他自信一路来并未引起那个白衣男子的注意,可是——那位兰公子不时盯着他坏笑,是怎个意思?
卫隐便不由得皱了皱眉。只觉与那兰公子,真真儿是一场孽缘,仿佛一年前那一场见面,都是错了;他那时因她而受了司夜染心口一脚,欠下司夜染一命,此时想来,他根本就是着了司夜染的算计。
他原本是一身金黄的锦衣卫,是皇上的近身卫视;他却从那一面开始,莫名注定沦落到此时地步,竟然成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满眼坏笑的小个子的——个人侍卫。
他当初为了保命,想也不想地便答应司夜染追着她去,不要尸首而要活的——他今后便得拼了自己的命,也得保证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还能活蹦乱跳地活着,而别变成尸首,否则便无法向司夜染交差……可是以这位惹事的能耐来看,护住她该有多难!
他真的,想一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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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柳烟五月三下江南,顺风顺水;京师这边却开了锅。
日暮时分,双宝见兰公子还没个踪影,加之早晨兰公子说过的那些话……他便心下不托底,去找了息风,急得垂泪:“完了,看样子昨晚大人的心血都白费了,我们家公子压根儿什么就都记不得了。”
息风闻言也是一怔,幽幽道:“她若不记得了,也属常理。毕竟她本没有多少酒量,那晚却又喝了那么多。”
息风说到这里,微微一停,忍不住蹙眉:“……况且,即便她记得,清醒过后也一定会说不记得。”
双宝便一声哽噎:“将军说的是,奴婢最担心的便也是这后者。”
又等了一个时辰,眼见天都黑了,兰芽还是没有踪影。此事两人都担待不起,便一同回了灵济宫。
宫女与太监对食,虽则渐渐成了定例,只是依旧不是光彩的事,于是纵然有贵妃指婚,宫里又闹得那般铺张,可是拜堂的吉时却也只能现在晚上,不能大白日里。而灵济宫上下也还是依旧如素,只不过在宫内宫外的灯盏上,都罩了红纱的罩子,远远看去一片喜气洋洋。
息风直入观鱼台,却见初礼身上竟然还穿着旧衣,意态闲适。
息风便想起昨晚初礼说过的那句话,便上前问:“今晚当真没有拜堂?眼见吉时已到。”
初礼双眸在灯影里一闪:“将军难道忘了大人为人?”
息风便一眯眼:“难不成,大人早有安排?”
正说着话,忽地外头急匆匆奔进锦衣卫来,服色是个总旗。到门口朝初礼施礼:“请公公通禀大人,大事不好!”
初礼却一甩廛尾,傲然道:“你这般唐突,该当何罪?忘了今晚是大人的什么日子,还敢来向大人说这样的话!”
那锦衣卫一哆嗦,面上已是没了血色,讷讷道:“实在是出了大事!紫府督主仇大人特命卑职来通禀。”
初礼叹了口气:“再大的事,也大不过我们大人今晚的事;仇大人的吩咐再要紧,却也大不过贵妃娘娘的凤旨去。况且这几日就连皇上都免了大人的差事,叫大人专心筹备今晚的事,一应公事都可放下……旗官是聪明人,该明白咱家这话里的轻重。”
那锦衣卫哪敢反驳,急忙赔不是:“卑职也是受命而来,个中为难,还望公公明白。”
初礼便一笑:“咱家自然明白,该通融的自当替旗官通融。只是目下的确不宜,不如旗官暂忍一时。待得我们大人今晚大事完成,咱家再带旗官去通禀不迟。”
虽然明知道司夜染要等梅影过门,再拜过天地……那至少要耽搁过三五个时辰去。可是那锦
衣卫总旗却已无别法,只得应下:“如此,卑职便悉听公公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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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耽搁,外头已有司仪宣告,吉时已到,喜轿进门。
司夜染闻声亲自出门迎接。
少时梅影头戴盖头,拴着喜绳,被柳姿牵着娇羞步入礼堂。柳姿含笑将梅影带到司夜染面前,将手里的喜绳塞到司夜染手里,含笑道:“奴婢只能替公公牵引到此时。剩下的,便等公公了。”
道贺的宾客欢声雷动,司夜染捉着喜绳,面上虽微微含笑,却并不急着带着梅影去拜堂。
他遥望门外夜空,墨蓝清朗,烘托玲珑月色,一晚皎洁,宛若某人青丝畔一串琳琅槐花。
他便转眸望向初礼。
初礼会意,悄然带了那锦衣卫总旗进来。
那总旗虽觉此时有些不合时宜,却因事大,而不敢再做耽搁,于是上前噗通跪倒:“禀司大人,大事不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便有人认出那锦衣卫来,惊道:“这不是紫府的旗官?”
这样身份的人说大事不好,便定然是出了泼天的大事了。
众人惊乱之下,司夜染却神色从容,淡定问:“究竟出了何事?”
那锦衣卫面色苍白,心有余悸道:“……京师出了怪事。‘东海行’东家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皆,皆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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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红灯摇曳的礼堂,满堂都是宾客,这一刻却鸦雀无声。
饶是司夜染也不由变色,急问:“何时的事?”
那锦衣卫面无人色道:“……已有两日。”
司夜染咬牙:“已有两日,你怎此时才来报?”
那锦衣卫都要哭了,心下道:不是我不来报,是督主不让报。此为督主上任后第一件大案,督主自然想独立破案,以回报皇上……可是查了两日下来半点线索都没查到,兼之京师渐热,那满院子的尸首渐渐发出臭气,这便瞒不住了,才想找您来帮忙啊……
他心下虽然委屈,却也不敢实话实说,嘴上只道:“督主道大人家有喜事,便不想打扰大人。只是案情诡谲,兼之周灵安本为大人手下的行商,督主说总该知会大人一声才是……”
司夜染却一笑:“多谢督主。只是本官蒙皇上和贵妃娘娘恩旨,这几日可暂时放下一应公务,只为筹备今晚之事,想来督主也可担待。便请你回去向督主言明,说夜染相信以督主英明,必能堪破凶案,缉拿真凶,替周灵安满门七十二口报仇。”
司夜染说罢,便垂首朝梅影道:“咱们走吧。”说着他便牵着喜绳,朝天地桌而去。
那锦衣卫听了便膝爬而来,一把扯住司夜染衣袍,嘶声道:“司大人!此案诡谲,大人不能不管!”
仇夜雨是一筹莫展了才派他来求司夜染,他若这么回去复命,仇夜雨非宰了他!
司夜染有些不耐,却还是停了步,悠然道:“倘若督主是一个人忙不过来,本官倒是建议督主可与顺天府贾鲁大人通力合作。”
锦衣卫又是一咬牙。倘若此事能交给顺天府办,皇上怎会直接交给紫府,不准顺天府过问!司夜染这样说,分明是还不想管。
四周宾客也早窃窃私语,纷纷指责锦衣卫不分场合,暗指仇夜雨挟私仇来为难司夜染,太过不近人情。
眼见情势已决,那锦衣卫便一横心,掏出佩刀横架在自己颈上:“卑职明白今日重罪,可是卑职也是为了京师安危,为了那白白含冤而死的七十二条人命!今晚大人若不顾,卑职情愿横死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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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