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赐予对食
司夜染听宣,整衣入宫。
今日却不是梅影迎出来,而是柳姿。
柳姿见司夜染瞧他,便低低而笑:“司公公在瞧什么,是在找谁?”
司夜染便赧然一笑:“好啊,如今连你也敢取笑我。待我见过娘娘,回头再与你算账。”
柳姿便笑出声来,司夜染打起帘子径自向里头走。
背过柳姿,他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窠。
贵妃正在里间喂鸟。一只周身金丝金鳞的雀儿,立在金漆鸟笼上,歪着头吃着谷子,听见动静便又朝司夜染歪头看来。
司夜染连忙跪倒:“娘娘,奴婢来了。”
贵妃没回头,只盯着那鸟儿,问道:“你难得来一趟,便替本宫瞧瞧这鸟儿。进贡的人说的怎么好怎么好,本宫倒是没瞧出什么稀奇来。”
“而且还特别地凶。你瞧它个子不大,可是竟然能挣脱脚上的金链,飞起来多少个人都扑不住它。你快替我想个法子,怎么能叫它安生了。”
司夜染便笑:“奴婢跪着瞧不清。娘娘总得赐奴婢平身来看。”
贵妃便嗯了一声:“你起来吧。”
司夜染抖抖衣摆,走上前来细瞧那金丝雀儿一眼,便含笑对贵妃说:“奴婢贺喜娘娘。”
“怎地?”贵妃这才偏了一眼来瞧他。
司夜染道:“此雀儿乃是交趾林中祥瑞之鸟,因金羽高贵,被称为‘凤’;又因体格小于真正的凤凰,于是交趾人又称其为‘雏凤’。因极祥瑞且难得,号称只因面见贵人而现世。”
司夜染撩衣跪倒:“雏凤现世,定为拜见娘娘。雏凤亦知,凤主昭德宫。”
“果真?”贵妃这才面上扬起喜色,伸手爱惜地摸摸雏凤的额头,对司夜染说话的嗓音也柔和了下来:“你也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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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赐座,两人坐下说话。
贵妃道:“前朝皇上赏罚城惩过,我都听说了。说起来,万通能因怀仁一事得以擢升,我心里明白,这实则也都是你的功劳。”
司夜染谦恭而笑:“奴婢是娘娘的奴才,替娘娘办事自是应当的。不敢居功。”
“哼,你个猴儿崽子。”
贵妃便也笑了。此番皇后的父亲王谓死了,她自己的兄弟却擢升了,这一起一伏之间,她与皇后之间的胜负便更分明了。她十分高兴。
“可惜皇上却没将紫府给了你。不消你说,我也明白你难免失意。小六啊,你这个小心眼儿里从小想要什么,我如何能不明白?”
司夜染含笑摇头:“娘娘过虑了。实则此事当真不是奴婢的功劳,奴婢不敢向娘娘居功,自然也不敢向皇上居功——这一回的功劳,都是奴婢手下的兰公子。”
贵妃挑了挑眉:“听你的口风,竟是越发欣赏她,倒还想留着她了?!”
司夜染急忙起身:“娘娘容禀。娘娘的吩咐,奴婢自然都谨记在心。只是有些事也并非是奴婢所能左右。此时兰公子虽然名义上依旧是奴婢灵济宫中人,实则她的身份却是乾清宫长随。此乃皇上御口亲封,奴婢岂敢擅动?”
贵妃眯起眼来。
此事内里关窍,便是她,皇上也未曾告知。
贵妃冷冷道:“那是因为皇上并不知晓她是岳如期的余孽。”
司夜染跪倒:“娘娘是误会了。依奴婢来看,皇上分明是知道的。娘娘莫忘,皇上当年曾经十分喜爱岳如期那个擅画的小女儿……皇上龙眼如炬,又有几人几事能逃得过皇上的眼睛去?”
贵妃也是一愣:“皇上既然知道了,怎地留着她,还亲封她为乾清宫长随?”
司夜染叹了口气:“这回她又替皇上立了功,怕已将不仅仅是长随了。”
贵妃一怔,愣愣望窗棂上的氤氲日光:“皇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地渐渐地,连我也瞧不懂了?皇上终究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凡事都与我商量的孩子……就连我,也渐渐地,看不透了。”
司夜染便趁势道:“若连娘娘都参不透圣意,奴婢便更不敢妄加揣度。于是……还望娘娘体谅。”
贵妃收回心神,转头凝望司夜染,咯咯一乐:“小六啊,你何尝不是也长大了呢?本宫真是担心,有朝一日便连你也看不透了呢。”
司夜染忙请罪:“娘娘何出此言?再说,奴婢如何能与皇上相提并论?”
贵妃便舒了口气道:“也罢。皇上的心思,咱们猜不透便不猜了。咱们只说咱们自己眼前儿的话:皇上没将紫府给你,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不够你既然替我立了功,我便不能不赏你。不如这样,我便将皇上欠你的这份儿一同补上吧。”
司夜染暗暗皱眉,“奴婢不敢!”
贵妃便笑,朝帷帐里叫:“怎地,还害羞躲着不敢出来见人么?事到如今,再躲也由不得你了!”
柳姿在外头闻言便抿嘴进来,道帷帐后头去将梅影给扯了出来。</
梅影一脸的大红,目光飘向司夜染,却已羞得不敢正眼看。
贵妃便笑道:“小六,既然长大了,便该娶媳妇了。虽说你们在宫里,比不得民间,也没有爹娘做主。可是好歹你们跟在我身边一场,于是今日便由本宫做主,将梅影赐给你当媳妇儿了!”
司夜染刚想说什么,梅影已然跪倒,握住了司夜染的手。她双眼盈盈,深情凝望过来,红着脸道:“六哥,咱们一起给娘娘磕头谢恩吧!”
贵妃大喜,便也拊掌道:“本宫命里无子,情分上又如何不将你们看成自己的孩子!既然已经说到此处,不若索性热闹热闹。小六你这便回灵济宫去操办,本宫好歹也要喝你们一杯高堂茶才是!”
司夜染忙道:“娘娘,奴婢与梅影纵结为对食,也不敢公然行那天地之礼。这于宫规有违。”
贵妃冷冷一哼:“什么宫规!此时,本宫的话就是宫规。本宫倒想看看,谁敢拦着!”
梅影喜不自胜,再度叩头。
司夜染攥紧指尖,木然叩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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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拜别贵妃,出来绕道去看望凉芳。
凉芳纵然还没好全,可是在贵妃的旨意下,得了太医院院判亲自的照料。用的药也都是宫里上好的,于是已然好了九成。
司夜染免了凉芳的礼,屏退左右,道:“你执意进宫,否则宁愿一死,我也只能依了你。也算是,给曾诚在天之灵一个交待。宫中日月长,望你善自珍重,亦好自为之。”
凉芳淡淡一笑:“多谢大人成全。”
凉芳上下打量司夜染:“大人不痛快。该不是娘娘下旨,将梅影赐与大人对食了吧?”
司夜染目光清淡:“你怎知道。”
凉芳轻轻摇了摇头:“奴婢每日衣食还靠梅影姑娘照料。她今早来看奴婢,眉眼之间的神色,已然道尽了今日之喜。”
凉芳目光闪烁望来:“奴婢以为,大人应当拒绝。却没想到大人竟然受了……呵,大人如何对得起兰公子?”
司夜染面无表情,“凉芳你是专情之人,本官倒也佩服。不过这世上并非每一个男子都如你一般。本官身边,从来不是只有兰公子一人。你难道忘了?”
凉芳便笑,拱手道:“是奴婢错了,大人海涵。”
司夜染冷然起身,走向门口去,幽幽道:“本官要你明白,梅影从今起便是本官的对食。她的安危,本官自然记挂心上。”
凉芳微微眯起眼,轻轻一笑:“奴婢自然明白。大人在担心什么,难道担心奴婢会勾.引梅姑娘?”
司夜染冷冷瞥来。
凉芳笑着连忙在榻上叩头:“奴婢说笑。大人切勿挂怀。奴婢是专情之人,大人早知。”
司夜染没说话,只冷冷盯了凉芳一眼,便抬步而去。
见司夜染走得远了,方静言才钻出来,伸手擦着汗道:“公子竟敢与司大人那么说话?奴婢当真替公子捏了一把汗。”
凉芳进宫来,要求将方静言也带走。
方静言若留在灵济宫里也是一个祸害,况凉芳一力保他,于是兰芽踌躇良久,也还是答应了。
凉芳盯着方静言,幽幽一乐:“此地已然是昭德宫,再不是灵济宫;现下咱们的主子是贵妃娘娘,再不是司大人。这昭德宫的屋檐,连司大人都不得不低头。于是从前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此时此地倒尽可想一想了。”
方静言忖着这句话,不由得一哆嗦。
凉芳轻轻拍了拍方静言:“可是对你来说,无论是灵济宫还是这昭德宫,你唯一能倚仗的人,都只有我。倘若没有我护着你,多少人早磨好了刀,等着杀你。”
方静言便扑通跪倒:“公子放心,奴婢,奴婢一定忠心追随,绝不敢有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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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197.8我没事的
司夜染奉召进宫去,他前脚出门,兰芽便也收拾停当,紧跟着也离开了灵济宫。
她先回御街北条去。
她家原址,待得春来,果然又破土动工。从破土的规模,以及周遭筹备下的器料上推算,这里将起的新宅子规模宏大,比之她家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便凑过去,找工人聊了两句,想知道是又要给谁起宅子燔。
工人只道不知。
兰芽梗着,便又朝本司胡同去了。永远张灯结彩、开门迎客的教坊司,她却再找不见了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她便扳着膝头,就在人家大门口街对面坐下来,用力回想她从前这样的模样,想要重温当时的心情……却怎么也找不回了。
当日的心心念念,当日的恨不能代他受苦,当日的懊恼自责,当日的——每当想起他,心下那若酸若甜、若苦若痛的种种,竟然都不知因为什么,不知何时,都悄然不翼而飞窠。
兰芽想大哭一场,可是无论怎么挤眼睛,竟然也挤不出半滴眼泪来。
她便又狠狠掐了自己一记,希冀能疼得哭出来……竟然,还不奏效。
她无奈,只好起身离开。
这曾经承载了她无数的泪水的本司胡同,她以后也许不会再来了。
心里懊恼,她便直奔顺天府去。从后堂将贾鲁揪出来,嚷嚷着想大吵一架。
贾鲁抱着膀子轻哼:“兰公子,对不住了。您老心里不痛快,我心里却痛快着呢。我可没心情陪你吵架。”
兰芽登时炸了:“我有什么不痛快的?你当人大哥的,总得说个明白!”
贾鲁继续抱着膀子,有些意兴阑珊:“好歹我也是半个万家的人。于是昭德宫里发生什么事儿,我自然能得着消息。”
兰芽便冷笑:“哎哟,哎哟哎哟。贾侍郎原来还是半个万家人哦?这是什么时候儿的事啊,贾侍郎怎么从来就没透露过一声?”
贾鲁咬牙:“你少讽刺我!我若为了自己,自然不屑当那半个万人。我如今承认了,只不过是为了我娘!”
兰芽听着不对劲儿,便敛了自己的脾气,笑眯眯凑过去:“大哥的娘,怎了?”
贾鲁哼了一声,很不情愿的模样。
兰芽便胳肢他:“都怪小弟这些日子冷落了大哥。先是下江南,回来又照料凉芳,都没来叨扰大哥。大哥大人不记小人过,说嘛说嘛!”
贾鲁挠了挠头道:“此话还要从过年说起。原本我筹备与我娘单独守岁,没成想那老东西竟然亲自登门。跟我娘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我娘一直在哭,哭得伤心。我不放心便强行打开门去瞧……”
说到这里,贾鲁忽然面上一红,不说了。
兰芽会意,坏坏拍掌大笑:“哦,我猜到了。”
两夫妻之间,丈夫若求饶,能使的招数不外那么些样儿。就如同她昨晚将司夜染踹下床榻……
兰芽猛地收住思绪,暗自警告自己:想什么呢!
贾鲁自顾红着脸,倒没留意兰芽的神色,窘着道:“哎你别乱想!门内,实则,是那老东西竟然给我娘跪下了……”
“哇!”兰芽也是惊呼,绝没想到。
那个老东西,可是当朝首辅万安。竟然肯向一个外室下跪!
兰芽便笑起来,指着贾鲁:“这是大哥为老夫人挣来的。万阁老此为,只为了你这个儿子。”
贾鲁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明白。可是看见我娘那样欢喜,我便也不忍戳穿。于是只好依了我娘,跟他回到万府一同守岁。”
兰芽朝他摊摊手。
贾鲁便脸红起来:“你别以为我当真这么好哄!我总归不改姓归宗,更不喊他‘爹’就是!”
不管怎么,也总算好事一桩。人毕竟,再聪明也没法选择生身父母。再不认,那也是亲生父亲。兰芽便点头:“大哥,纵然委屈,可是满堂亲眷,也终究好过孤身一人。小弟恭喜大哥了。”
如此这般,又是触痛了自己的心事。她也多想宁愿与人吵架,也能换得一门亲族……却都已再无可能。
贾鲁便伸手,大力拍兰芽肩头:“好歹,你也叫我一声大哥!虽然我不愿当此称呼,不愿当你的大哥……可是,咱们也算是一家人。”
兰芽便笑:“那,我可不可以去拜见老夫人?”
贾鲁略作踌躇。
兰芽便走上前来,胳膊挨着胳膊,低声道:“……我猜,老夫人是出自草原吧?所以这些年,万阁老才将老夫人安置在外,老夫人也才从无名分。”
贾鲁一惊:“你怎猜到?”
兰芽咯咯一笑:“是大哥忘了,原本是大哥自己告诉我的。当日在教坊司,与大哥初逢,大哥说起嗜血虫。待小弟追问大哥如何知道,大哥便说自己有一半的草原血统……当日是可当做托辞,可是小弟却一直谨记至今。”
贾鲁深深吸口气,
轻轻点头:“不错。我娘是鞑靼人,被俘至大明,变卖为奴……”
兰芽轻轻按住贾鲁,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明媚而笑:“可是有大哥这样的儿子,老夫人何愁无诰命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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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鲁带兰芽去见他娘。
一座小院,隐于安静街巷。门庭小而整洁,全然不似官宅。
待得走入其间,兰芽便忍不住低低惊呼起来。
原来在庭院当中,竟然搭设起一座小小穹庐!
贾鲁有些不好意思,“我娘睡惯了毡帐,不习惯屋舍。早些年怕被邻居发现,倒也忍耐。如今年纪大了,便越发思乡难耐。我便只得这般帮我娘一解思乡之苦。”
兰芽用力点头,鼻尖已是酸了。
忍不住想起在江南时,要为慕容购置下宅院。慕容却说,纵有什么样的宅院,却都不是他的家……他吟诵起“敕勒川,阴山下,天丝穹庐笼盖四野”;彼时她知,他想念的永远是他在大草原上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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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动静,毡帐门帘一挑,一位高个子的老妇人走出来。
“哎哟,原来是有客人来了。这么多年,鹿鹿倒是头一回带客人来呢。”
阳光耀眼地落在老妇人的面上身上。她很高,肤色很白,发色与眼瞳皆为棕褐色我,宛若梅花鹿的毛皮。
兰芽便笑着望贾鲁:“鹿鹿?”
贾鲁面色大红,急忙解释:“我名为‘鲁’,我娘又是草原人,最喜欢小鹿。于是……”
兰芽便含笑点头:“鹿鹿,还不引荐?”
贾鲁大窘,只得介绍:“娘,这位是兰公子,是儿子的结拜兄弟。贤弟,这便是我娘。”
兰芽急忙行大礼,张口便喊:“娘亲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这一声,老太太和贾鲁皆红了眼眶。
在这大明的土地上,老太太纵然是万安的外室,纵然是贾鲁的娘亲,可是她的身份却永远是囚徒,是老奴……这样的人,竟然有人主动以娘亲视之。
老太太急忙拉起兰芽,轻轻拥在怀里:“好孩子,谢谢你。”
兰芽自己也落下泪来。这一声“娘亲”,她已有多久,不曾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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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幼时去过草原,爹爹又极熟悉草原风物。或者,还应该归结为慕容的缘故……于是兰芽竟然与老太太有许多话题可聊。
说起草原的故事,老太太欢喜得双眼含泪。便恨不能将自己手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捧出来招待兰芽。
贾鲁瞧着自然欢喜,忍不住趁着老太太又去取宝贝,便跟兰芽嘀咕:“我都要吃醋了。我娘与我都不曾讲说这许多。”
兰芽咯咯笑:“活该。谁让你从来都没去过草原?”
老太太留兰芽用晚饭,兰芽却婉拒了,说还有差事在身,改日再来看望老太太。告辞出来,贾鲁便问:“你当着我也不必强颜欢笑了。你还有何事,看我是否能帮的上忙?”
兰芽便凋了笑容,轻声道:“大哥帮我去查查京师的酒楼,帮我找找藏花去哪儿了。”
贾鲁一愣:“藏花?”随即,却也明白了。
贵妃旨意一下,伤心的原不止兰芽一人。
兰芽有些窘,垂着头道:“我并非故意离宫,实则是跟着藏花出来的。我怕他出事。”
“可惜我脚力不及他,几个转弯便寻不见了他的影踪。大哥,求你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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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不请自来
顺天府撒出人去找,孙海等人也都落力,于是不多时便传回了消息。
藏花在“静音阁”。
一听这名儿,兰芽的心便一紧:静音静音,藏花是想寻一个能逃开尘世喧嚣的所在,静下来,什么都不必听,什么也不必想。
他在逃避,或者说是自弃。
贾鲁亲自送兰芽过去。到了门外,兰芽将贾鲁拦住:“大哥,我自己去就好。燔”
贾鲁明白,便点头:“我将唐光德留在外面。稍后你若需要人帮手,也好有人支应。”
贾鲁的安排自是妥当:藏花此时必定不想见外人,但是唐光德毕竟是双宝的兄长窠。
贾鲁便走。兰芽望着他背影,忽地叫道:“大哥!”
贾鲁停步回身:“怎了?”
兰芽走过来,四下看看,低声道:“我上回托唐光德捎给你的信儿,你可替我留意着?”
贾鲁点头:“你说要我寻怀仁府里的一个人,脸上或许带疤的。我都记着,你放心。”
兰芽垂眸:“或许也不光是要经过顺天府,可能还要大哥帮忙查查刑部那边。也许成年男子会直接发配充军,我想也许会先从刑部行文,兴许会有底案。”
贾鲁微微眯眼:“我是否可以知道,你为何这样关注这么一个人?”
兰芽深吸口气:“我担心,他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一个远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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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上楼,眼前还是贾鲁那片刻错愕的神色。
贾鲁聪明,她知道她瞒不过他太久。不过她现下担心的倒不是被贾鲁猜到,而是——她自己的直觉对还是错。
孙海在楼梯拐角努了努嘴,示意藏花在顶楼。
兰芽低声问:“就他一个?情形如何?”
孙海点头道:“就他一个。现下已是喝醉了。我去雇车,稍后公子扶他回宫也就是了。”
兰芽点头,道声“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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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上楼,寻到雅间去。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里头有人。
兰芽下意识回望——孙海说藏花只有独自一个,可是怎地里头却另有其人?
她这一迟疑,里头人却听见了动静,便传出一声道:“醒酒汤可煮好了?”
兰芽一愕,忙上下瞧了自己一眼。
幸好今天出来是提前易了装束的,没穿内监的公服,只随性套上了在江南时与虎子游走南京时候穿的那套市井普通的衣裳。兰芽便堆起一脸的客气,扬声答应着,走了进去。
“这位客官对不住,灶上正忙。醒酒汤稍稍迟些,不过一会儿就得!”
兰芽便学着店小二该有的腔调油滑地应着声,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情景。
雅间布置清雅,对着门是一扇屏风,挡住外人眼光。里头四壁皆是名人字画花,墙角有梅瓶、香炉。雅间正中是一盘大桌子,桌子上却没什么酒菜,只有东倒西歪的一大堆酒壶。
藏花便在桌上趴着,显然已是醉深了,鼾声起伏,不顾边幅。
而他身边坐着一个男子。只穿着简单的儒生长衫,质料和手工却是上乘。从沉稳的气质上来看,当有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可是却保养得极好,皮肤眼睛瞧上去仿佛也就二十岁出头。
那男子眉头微蹙,伸手搭在藏花额头。指尖下按着一方松花色的汗巾子。
兰芽便愣了愣,莫名觉得眼熟。却分明,从未见过此人。
那男子听得兰芽解释,便皱眉:“快些去催。一盏醒酒汤,又能耽误灶上什么!若还有说法,就告诉你们掌柜撤了后头所有的酒席!一应银钱,便都向我来索就是!”
兰芽再用力瞧了一眼那男子,心下忽地狠狠一紧。目光划过藏花,连忙点头应道:“是,是。客官少待,小的这就去催。”
兰芽退出雅间来,顿觉手脚冰凉。
此时楼外贾鲁和孙海都走了,只剩下一个也只会捏着画笔的唐光德。此时的情形,她没人能商量!
正自犹豫,冷不防旁边的雅间门帘无声挑开,一只胳膊从里头伸出来,将兰芽扯入门内!
兰芽大惊,正要呼救,嘴已被一只手掌捂住。
耳畔传来低低轻笑:“嘘……,是我。”
身上的钳制松开,兰芽惊栗转身,抬头望去——
灯影如梦,缓缓照亮眼前人的一双碧眼。
兰芽深吸几口气,才轻轻叫出:“慕容?怎么是你!”
慕容含笑,在唇边竖起手指。然后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回身将门帘遮严,将门也关上。这才回身拉着呆住的兰芽坐下:“见到我,可开心?”
心底莫名涌起一股酸楚,眼睛已是湿了。兰芽抽着鼻子道:“你疯了,竟敢私回京师!司夜染若知道了,定不会饶了你。”
慕容轻笑,碧眼里却涌起掩不住的忧伤:“你只给我留下一张字条
,便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这一别数月,我没你半点消息。我更不知道,你究竟何时还能到南京看我……所以,只有我冒险北上而来。”
想及那晚于南京的不告而别,兰芽也是难过。可是再想及,她当日缘何那样做的原因,心却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她再吸了吸鼻子,眼中的泪花已然平复下去。只道:“那晚临时决定,走得急,又担心被你府中人发现,于是不得不出此下策。”
兰芽深深凝注他的眼睛:“你已来了多久?又打算何时回去?”
他深深望住她,碧眼漾起忧伤:“我刚来,你便急着撵我走么?你可知我此番为见你,冒了多大的风险。”
兰芽心下也是一痛,轻轻闭上眼睛:“我都明白。只是,京师乃为是非之地,以你身份本不宜久留。”
他便笑了,笑声寒凉:“京师不宜我久留?兰伢子,实则这大明的土地,哪里适合我久留?难道南京就该是我久留之地?——陌生的江南,我孤苦无依,连想见你一面都势比登天,难道我就该留在那里么?”
兰芽心下狠狠一疼:“慕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警示守卫森严,这时时处处说不定都有紫府、灵济宫的眼线,你这样出现,多有危险。”
“那也值得。”
他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只要能看见你,如何涉险,都是值得。”
他深深凝望她:“实则你今日也思念我了,不是么?你又忍不住去了教坊司,你坐在教坊司门口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可是你拼命忍住了。兰伢子,你也想见我,是不是?”
兰芽惊愕:“你,你怎知道我白日去过教坊司?你跟着我?”
慕容轻轻笑起,微微脸红:“我回京师来,又不敢贸然到灵济宫去寻你。这京师上下,我最熟悉的地方也只剩下教坊司。我便在教坊司左近寻了间客栈落脚。心下也实则在赌:赌你想我,赌你再去教坊司,这样我便可以与你相见。”
他的指尖也有微微轻颤:“虽则我等了数日,以为再等不到你来……却,在那时一推窗,便瞧见了立在教坊司门前的你。你不知,那一刻我有多欢喜。”
“可是你急急地转身便走了,我匆忙下楼,已是找不见你的影踪。”
两人掌心相贴,那真实的温度从他掌心直达她心底。兰芽轻颤着闭上眼睛:“慕容,你当真,那么想见我么?”
“傻瓜。”他轻叹,想要揽她入怀。
兰芽却下意识抗拒,只与他肩头相抵。
慕容垂首问:“怎了?”
兰芽深吸口气;“你说京师你最熟悉的不过教坊司,那——牙行呢?难道你更怀念教坊司,而非牙行?”
慕容微微一怔,试图再拥抱兰芽。兰芽便又是一挣。
慕容皱眉道:“兰伢子,你在与我赌气?只因为我只说到教坊司,而没说到牙行?可是这又有什么关键?”
兰芽咬住嘴唇:“我知道是小事,或许在你心里是小事;可是,可是我却极在乎。慕容你告诉我,牙行对你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慕容碧眼里光芒流转,片刻才道:“……牙行周遭不宜我投宿。你也知道,司夜染掌握的春和当,就在邻街。我不提牙行,不去牙行周遭投宿,也都缘于此。兰伢子,你可肯体谅一二?”
兰芽抬眼,细细打量慕容的神色,便也垂首一笑:“可不。你瞧我,真是傻了。”
兰芽便将头轻轻抵在慕容肩头:“可是南京那边又该如何遮掩呢?现下怀仁他们都倒了,南京怕又成了司夜染的天下,你府里的人纵然忠心,可也要防备灵济宫的暗桩。”
慕容轻叹:“我明白。不过你放心,我既然敢来,自然有法子转圜。”
兰芽屏住呼吸,轻声问:“难道,你有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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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199.10错失贵客
听得兰芽此问,慕容一怔,未曾作声。
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明明轻手利脚,却格外故意弄出些动静。这举动,应当是店小二的习惯,弄出动静是为了知会客人一声,免得唐突。
兰芽便连忙起身,扑向外去。
慕容从后面捉住她的手,问道:“兰伢子,你怎么了?”
兰芽急忙甩手:“店小二来了。燔”
慕容挑眉,“店小二来了,又怎么了?”
兰芽望着他,叹了口气,推开他手指,只淡然道:“我去去就来。窠”
拉门出去,果然见店小二端着醒酒汤已经走到藏花那雅间的门口。兰芽便急忙追上去,掏银子跟店小二商量:“小二哥,这汤我替你端进去。这块银子给你,麻烦你再下去给多叫两个菜。剩下的,就算打赏给小二哥的了。”
店小二便欢欢喜喜将汤碗交给兰芽,转身走去。
兰芽端着汤碗进门——却见桌子上只趴着醉沉了的藏花,哪里还有那个男子的影子!
兰芽放下汤碗,回身朝那店小二喊:“小二哥,请留步!”
店小二不知怎了,赶紧跑回来:“客官有何吩咐?”
兰芽一指门内:“这里的另一人呢?”
店小二错愕:“这雅间里就一位客官啊,何曾另有一位?”
兰芽心下一沉,便交代店小二在门口守着,她自己跑下楼去。捉住在外头等候的唐光德,问:“方才一刻的光景,你都瞧见什么人从楼里出来了?”
唐光德见兰芽面色不善,便没敢怠慢,仔细回想了道:“方才共有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兰芽沉声道:“你可都能将他们的面容都画下来?”
唐光德略微迟疑,却还是毅然点头:“小人,权且一试。”
兰芽拍拍他:“好!不枉学画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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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回身上楼去,进门直盯住慕容。
慕容被盯得尴尬,轻轻咳了声:“怎么了?你方才,又去忙些什么?”
兰芽深吸口气,苦涩一笑:“方才只顾着与你说话,不经意间却错失了一位贵客。这般擦肩而过,深以为憾。”
慕容垂眸斟茶:“贵客?何人?”
兰芽轻轻摇了摇头:“你也走吧。藏花就在此间。稍后若醒来,撞见你便糟了。”
慕容手腕悬停,碧眼幽幽望来:“兰伢子,你在责怪我?还是,你将方才错失贵客,归罪于我?”
兰芽摇头:“错失之事我并不遗憾,因为我知,既然今晚撞见,早晚还能有缘再见。我只是后悔,方才我不知节制,与你说了太久的话,才会忘了外头还有事。”
慕容碧眼一暗:“你还是怪我了。”
兰芽笑:“我是怪我自己适才沉溺了。慕容,你事先又不知我外头还有要事,你自然不是故意绊住我,不是么?所以我又怎会怪你?”
慕容死死攥住酒杯,手指上骨节毕现:“兰伢子!我冒险为你而来,可是我们刚一见面,你便对我如此?”
兰芽也是难过,她也不想这样……她便放柔了声音:“是我心急,胡思乱想了。慕容你且先回去,我明日便去寻你,可好?”
慕容抬眼细细看来:“……当真?”
兰芽攥了攥手指,然后张开,伸过桌面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保证。”
慕容走了,兰芽立在窗边目送他白衣身影飘然远去。
店小二在门口禀告:“客官,那位醉倒的客官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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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便急忙回到藏花那边去。
藏花醒了,却还醉着。歪歪斜斜坐在桌边,瞧见兰芽进来便笑:“静音阁,静音阁,我以为到了此处,这个天地就会安静下来了。我便不用再瞧见你,更不用在乎梅影,以及……其他的女人。可是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安静片刻,你怎么又来搅扰我?!”
兰芽忍住心下的叹息,故意啐了一声,然后坐下来。抢过他手里的酒壶,给自己满上。
“谁是来寻你?我也不过是出来寻个清静。要怪也只怪这‘静音阁’的名字取得太应景,便也将我吸引来了罢了。花二爷若觉气不过,便当是冤家路窄好了。”
藏花这才顺了些,冷哼道:“冤家路窄,果然!”
兰芽使个眼色,那店小二便乖乖走了。兰芽将门推严,试探着问:“花二爷适才,是与谁人把酒言欢?”
藏花闻言硬着舌头苦笑;“把酒?言欢?兰公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藏花,这天下,除了大人,我又肯与水把酒言欢?”
——如此说来,藏花什么都不知道。
兰芽便按下一重担心。心下,纾解了些。
只要他不是因爱生恨而背叛了司夜染,就好。
兰芽便莞尔一笑,舔了一口酒,就着酒劲打趣道:“从来都觉着二爷阴柔
,比女子还更柔媚。此时看来,倒是错了。瞧二爷喝醉之后的模样,根本还是个爷们儿。”
藏花听了便大恼,指着兰芽怒喝:“你胡说!我早已不是个爷们儿,我根本不屑当个爷们儿!你不必故意气我,我不会上你的当!”
他指着兰芽的鼻子,目光阴冷:“女人,都是祸水!你们帮不上大人,你们早晚都会坑害了大人!大人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明白啊……”
兰芽心下也觉苦涩,便捉杯吞了一口酒。酒如火线只冲喉咙,她辣得咧嘴。
“二爷,你总说大人不明白,实则,你自己,又何曾明白过?”
藏花一定:“我不明白什么?”
兰芽幽幽一笑:“二爷一直不明白,男人天经地义便该爱女人啊。二爷自己也是个男子,也应该试着去接受女人才好。”
“你,你一派胡言!”藏花恼了。
大人这般对他说,此时就连她也这么说!
兰芽轻轻摇头:“虽则这世上也有凉芳对曾诚的痴情,只是这毕竟是特例。不过是造化弄人,他们两人原是被上天生错了罢了。而二爷你,依我看来,倒是与凉芳不同。二爷是画地为牢,因着对大人的感恩和敬重,便非将自己圈在这个圈子里罢了。”
藏花怒道:“你胡说八道!”
兰芽调皮一笑:“二爷这般反驳我,没用。倒不如二爷与我聊聊,从前可曾当真遇见过什么女子?总要真的经历过了,确定不喜欢了才作数,而不是这般自说自话,作茧自缚。”
藏花大窘:“我,我才不要碰你们这些蠢女人!”
“那便是了!”
兰芽拊掌,咯咯轻笑:“二爷从前在宁王府里就是内侍,后来又与一班杀手在一处起卧,没太多机会见到女子;后来遇见大人,进了灵济宫,灵济宫里也再没一个女子……所以当真可怜见儿,二爷竟然是这多年都没机会亲近女子呢!”
“于是二爷对女子因不知而生疑,因生疑而嫌恶,到后来便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当真认定了自己只爱男子呢!”
藏花气恼至极,自制力与神智便渐渐苏醒,酒意竟已去了大半。
他便又恢复了阴柔冷笑之态:“兰公子,你这般惹怒我,不怕我趁着此时大人不在,便要了你的性命?”
兰芽故意凑过去,挨着藏花坐。藏花吓得一颤,急忙避开。兰芽便打蛇随棍上,又凑上去……如此这般,藏花咬牙忍了,兰芽得意而笑,紧挨着他坐稳当了。
兰芽手托香腮,故意媚眼瞟他:“二爷,我知道你厌憎我,可是眼下你瞧,你仿佛是怕我更多呢!”
藏花面色一白:“我怕你什么?”
兰芽咯咯地笑:“因为我是灵济宫里第一个女子啊。二爷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又怕我会抢走了大人。”
兰芽说着叹了口气:“可是从此,灵济宫里将不再只有我一个女人。梅影也会来。二爷总不能再用从前对我的言行去对待梅影。只因我是岳兰芽,二爷可寻到借口对我厌憎;而梅影不同,她原本是你们同路的人,你便无法对她发脾气。所以二爷才会如此愤懑,要借酒浇愁。”
兰芽偏首望过去:“二爷,不如我来教你如何与女子相处,可好?只消二爷学会与我平静相处,日后与梅影相处便也不难。”
兰芽垂下头去,无声地笑笑:“……只有如此,二爷才不会叫大人为难,二爷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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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大家不要小看了兰芽~】
谢谢cathy的两个1888,wyydingding0528的两个1888,八百地藏的588~
200.11送绿头巾
于是当晚灵济宫便出现了诡异一幕:
阖宫众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瞧着兰公子扶着花二爷下车,手拉着手走进了宫门。
一路上兰公子笑靥如花,一径仰头与花二爷说着什么,花二爷虽则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却也——并未甩开兰公子的手!
更诡异的是,兰公子将花二爷送到住处之后,并不告辞,反倒直接跟着花二爷进了他的院子,许久未出!
这当真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惊悚。阖宫上下便都跑到伺候藏花的初孝这儿来打探消息窠。
最后就连初礼都被惊动了。
一般来说,初礼惊动了,就是大人惊动了。于是初孝在选择描述的字眼儿时,略微留了留神。实则他本想据实说,二爷跟兰公子进了房后,他隐约听见二爷“哼哼”……自然,尽管他很想用“呻吟.”,可是他打死也不敢不是。“哼哼”好歹意思最为接近不是燔?
可是既然初礼都惊动了,他便将“哼哼”也都忍了,只轻描淡写地说道:“二爷跟兰公子进了房后,两人,呃,相谈甚欢。”
众人都是长叹一声。同是含着放下心来,也略感失望。
不过碍着初礼在此,大家便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便各自施礼,便这样散了。倒是初礼一直清清静静站着,半点看不出要走的意思。
初孝便问:“礼公公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初礼和善地笑:“没有了。”
初孝便也不敢深问了,两人便在门口这么杵着。眼见夜色越来越深,门内终于出了动静。初孝大赦一般连忙迎上去,正是兰芽独自出来。初孝便躬身道:“公子慢走。”
兰芽出了大门儿便瞧见杵在灯影地下的的初礼,心下便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兰芽抬步自向前去,瞟都没瞟初礼一眼:“走吧。”
初礼静静跟上来。长长的宫墙夹道里,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印在红墙上。
回到听兰轩,兰芽屏退双宝和三阳,问初礼:“你有什么想问的?”
初礼沉吟片刻,道:“原本是还有问的,可是这一刻,却没了。”
兰芽只得苦笑。
可不是,这一回当真没什么可问的了。虽然她一大清早就出宫去了,可是天黑还是乖乖地回来了,没如上回一般逃得没了踪影。
甚至,人家藏花好歹还能任性地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而她自己什么都没有。
兰芽便掏出一张纸来,摊开,递给初礼:“你瞧瞧。”
初礼结果来看,是简笔勾勒的十一副头像。
初礼不明其意,抬头向兰芽狐疑望来。兰芽摇摇头:“你且瞧就是。你自然明白。”
初礼细细看过了那十一张人脸,目光不由得在一张脸上停顿下来。他有些不敢置信,抬头再看兰芽,随即再垂眸下去细瞧。
兰芽心下便更明白,叹了口气问:“说吧。”
初礼也明白,兰公子既然如此做,已然是猜到了。于是他吸了口气道:“当中有一张面孔,像极小宁王。”
兰芽便咯咯一笑:“果然是他!”
初礼忙问:“公子在何处见到小宁王?”
兰芽幽幽望着初礼:“藏花喝醉了,在静音阁。小宁王坐在他身边儿,替他擦汗;还为了一盏醒酒汤,好悬毁了静音阁接下来的生意。”
初礼便狠狠皱眉。
兰芽明白他担心什么,便道:“此前我也怀疑,以为是藏花因爱生恨,故意在外与小宁王见面。后来确定不是——是藏花先醉了,小宁王悄悄出现的。藏花从头至尾也不知小宁王曾来过。”
初礼轻轻舒了一口气,可是眉间依旧未解:“小宁王无旨擅自进京,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没错。”兰芽也是赞同:“从大明监国,诸子分封,朝廷便有旨意,各地藩王无旨不可进京,否则便有谋逆之疑。尤其是宁王,朝廷疑心最重——历代宁王,都怀鬼胎。”
初礼道:“正是。所以这一回若确定当真是小宁王擅自进京……便又是一桩泼天的祸事!”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她还有一重忧心是不能对初礼讲的:怎么会那么巧,小宁王跟慕容都出现在静音阁上?
如此说来,小宁王去照顾藏花之前,又是与谁人在一起?
兰芽曾留意过慕容桌上的酒杯——是曾另有人在的。那么岂不是说,小宁王之前正是与慕容把酒言欢?
于是后来她被慕容拦入雅间,小宁王趁机逃脱,便顺理成章……
慕容说来京师只为看她,岂非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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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公子神色不对,初礼试探问:“公子,在想什么?”
兰芽急忙回神,却促狭一笑:“小宁王与藏花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初礼难住,略有沉吟:“此事,奴婢也不敢妄言。”
兰芽便哼:“你知
道什么,便说什么就是!若敢瞒我,倘若此事闹大了,我少不得要追究你个隐瞒不报的罪责~”
兰芽本是笑着说的,初礼却还是觉得脊梁发凉。当日那顿鞭子,倒真的是吓怕了他。
初礼便道:“……之前盐案,公子二下江南。二爷从南昌驰马而归,行李后到。奴婢替二爷整理行李,发现里头有不少细软。二爷的随从说都是小宁王赠送的……二爷走的急,小宁王追到江边都没撵上,怅怅然在江边徘徊良久,便差人送来这多礼物。”
“奴婢便抱去问二爷的示下,看这些物件儿该如何收存。岂料二爷却发了脾气,抓过来全都摔在了地下,说不稀罕这些东西。”
兰芽听了,便轻轻一笑:“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此事暂时不准禀告大人,你可记住了。待得探听明白了,我自然与大人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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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午夜,兰芽依旧了无睡意。索性趴在被窝里,细细端详宁王的那张画像。
唐光德的画笔也实在了得,虽则只是隔着灯影无意看过几眼,且是简笔勾勒,却也将小宁王的面容特征抓得极准。
此时看来,便有了答案:她之前瞧着小宁王眼熟,却分明未曾见过,这缘故便是出在面容特征上——小宁王,有四五分,实在是像极了皇上。
便也难怪,这便是血缘的力量。
想到这里,说不清怎地,她心下忽地一动。
这一动,便觉房中有异。兰芽惊得连忙坐起身来。深吸口气,便试探着叫:“大人?”
帘外夜色浮涌,一袭墨色长褛的司夜染宛若鬼魅,无声走进灯影里。灯光层层攀上他的面容。
兰芽余悸未消,忍不住抱怨:“大人既喜不请自来,好歹也该弄出点动静,不带总是这般吓人的!小的胆小,怕哪日便被大人吓破了胆,一命呜呼了去!”
司夜染缓缓走近,幽幽冷哼:“兰公子,不必说得那么可怜。你何曾真的怕过我?你今晚与藏花携手而归,分明是在向我示威,哪里有半点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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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语说中心事,兰芽有些心虚,抱着被子下意识向内退去。
嘴上还在逞强:“大,大人在说什么?小的,怎听不懂?”
司夜染一步一步走过来,悠闲伸直长腿,坐在榻边。脊背抵着床栏,傲慢偏首瞟她:“兰公子,敢做便该敢当。怎地你此时这么不中用!”
兰芽咬牙,嘴上不认,心里也还是认了。
没错,虽则她本意不是那样的,她当真只是护送藏花回来。可是她故意拉着藏花的手,故意一路巧笑倩兮凝望着藏花,故意与藏花一路亲热细语……就是故意的。
尽管,她自己也觉无聊。可就是……没忍住。
她便反守为攻,尖刻地笑:“怎地,大人的两个男宠彼此亲近了些,大人便受不得了么?大人是怕戴了绿头巾——且是双层的?”
司夜染目光微凉:“你以为我当真会担心么?即便你想,藏花却不会自降身段。在本官与你之间,藏花又如何会弃了本官而就你?”
妈蛋,忒伤人了!
兰芽便笑得更为明艳:“若以相貌论,小的自愧不如。可是,小的与大人总归不同。”
兰芽说着故意挺了挺xiong,莞尔一笑:“小的是女子。小的有的,大人却怎么都比不上。”
司夜染目光落在她那处,便未曾离开。
他低低轻哼:“是么?”
兰芽忍不住再呛一声:“大人已然开始喜欢女子,又如何不允二爷也试着做回男子,也喜欢女子!大人不可太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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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01.12我喜欢谁
他这才将目光从她那处挪开,依依不舍道:“你说我喜欢女子?”
他凑近些,已到兰芽面前:“那你说,我喜欢谁了?”
兰芽一颤,狠狠一闭眼。
怎么觉着,仿佛又掉进了坑里?
兰芽深深吸气,竭力平静回望他的眼睛:“自然是梅影。大人何须细问?”
“梅影?”司夜染认真地想了下:“我何时告诉过你,我喜欢她?窠”
兰芽一愣,随即坚持道:“大人若不喜欢,如何将成对食?”
司夜染凝着她,仿佛发现颇多意趣,于是耐下心来,逗着玩儿。
“将成对食,如何便一定是喜欢?不过是贵妃旨意,下位者不敢违拗罢了。”
兰芽咬住唇,竟然一时结舌,不知该怎么继续争辩才好。
可是他的目光却又那么绵长、含着戏弄地盯着她,不肯放松。兰芽只觉窘极,便呛道:“那便是大人无情了!梅影为了大人,巧设计谋除掉长贵,她对大人的心意天地可鉴,大人若不动情,可当真是铁石心肠!”
司夜染长眉轻挑,竟没否认:“你说得对。”
兰芽反倒被梗住,偏过头去,说不出话来。
贵妃对于司夜染来说有多重要,她比谁都清楚。尤其此时,司夜染若想趁着仇夜雨脚跟未稳,而与紫府争夺锦衣卫,贵妃的意见无疑将是最为重要的力量。
于是贵妃的任何旨意,都决不能违。更何况梅影在贵妃面前最有分量,比之从前的长贵更为要紧,倘若梅影在贵妃面前说了几句不利于司夜染的,那便是更为致命的。
兰芽便深吸口气:“小的,恭喜大人。”
司夜染定定凝视兰芽。
有一瞬间,兰芽甚至觉得,他就要伸出手来拥抱她。她犹豫着该向哪个方向逃开——此时此刻,她觉得不该接受他的拥抱。
可是,他却并未伸手,未曾动过。只是依旧那么深深地凝望她。
然后,他错开目光,幽幽道:“……岳兰芽,你说对了,我当真是在喜欢着,一个女子。”
他说完便向后撤去,裹紧长褛消失于夜色。
兰芽心下狠狠一梗,竟是无法呼吸。
夜色吞涌,将他身影湮没。让她甚至怀疑他之前是否曾真的来过,是否曾真的,与她说了那句话。
他说他何曾喜欢过梅影。
他说他,当真是在喜欢着一个女子……
她全都听不懂,他又何必夤夜而来,只为与她说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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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幽深而漫长的夜。
京师的另一头,客栈里,有两个男子也都无眠。
两个男子一人穿白,一人着黄,俱是风神俊逸,潇洒不凡。
这房间本是黄衫男子的卧房,白衣男子是来客座。
白衣男子笑道:“虽则已是这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可总归床榻简陋,难怪王爷睡不着。”
黄衫男子正是小宁王,白衣的则是慕容。
小宁王淡淡一笑:“蒙克,你亦是皇家贵胄,难道你就能睡惯这粗糙卧榻了么?”
蒙克为蒙语名,意为“永生”。
慕容一笑:“我们草原人,倒没你们这些讲究。行军当中,寻得一块草地都能安眠。”
小宁王叹息了声:“佩服。也难怪你身在中原,竟可如此忍辱负重。”
慕容将带来的酒囊打开,满上两杯。
小宁王眯了眯眼:“已过午夜,还要饮酒。怎地,你有心事?”
慕容平稳满酒,也不尴尬,只道:“王爷何曾不是有心事?”
所谓心照不宣,两人相视一笑,便举杯相碰,各自喝尽。
小宁王记挂着藏花,而慕容则自顾回忆兰芽之前的情态,两人便都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小宁王酒量稍逊一筹,便先露了醉意。他喃喃道:“你说,那个店小二当真是灵济宫的人扮的?就算被他瞧见了,怎地我就当真会被他给认出来?蒙克,你委实过于小心……你那么急着通知我离去,我竟,来不及给他喝一口醒酒汤。”
慕容叹道:“王爷不信,是因为王爷并不知那人是谁!她是还是个小孩子,身上也并无功夫,可是她的聪慧,不在司夜染之下。王爷彼时若耽搁,定会被她识破。”
小宁王苦笑着上下打量慕容:“那你呢?你可曾收俘了她的心?”
慕容猛地又灌了一盅酒:“不知为何,她未曾因我到来而欢喜卸下心防,却反倒对我防备更重。我倒不知,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小宁王眯起眼来:“如果他果真如你说的那般聪明,症结便出在你的心上……”
慕容一怔:“我的心?”
小宁王微醉而笑:“没错。你对他并无真情,他如何感知不到!那份感觉纵然无法言说,可是心里却是清清楚楚。蒙克啊,为兄
说句实在的,你若当真想要收俘他的心,你便也得当真用上你的心——你得真的,爱上他;只有这般,他才有可能爱你。”
慕容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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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大醉而散。
慕容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宁王的暗卫便悄然进门。
“回禀王爷,藏花从前私去青州的事,打听清楚了。”
“哦?是谁?”
小宁王起身,醉意尽去。
藏花在南昌这一载,只有当中一回诡异离开。经过他派人多方打探,才知藏花是去了青州。
藏花去青州作甚?他到青州去见什么人?小宁王此次失了藏花的监控,这便放心派人出去查。
暗卫答道:“是一个书生,叫秦白圭的。现下是青州书院的学生,颇有才学。此时青州书院山长秦越正拟与之议婚,想将他独生女儿小窈婚配与他。不过此事拖延日久,仿佛秦白圭十分推脱。”
小宁王眯起眼来:“哦?这样一个人,又岂会得到藏花关注?”
暗卫道:“属下已经查明,原来秦白圭亦是出自灵济宫!一年前,便是藏花亲自押送至青州……”
小宁王眼中的酒意全然褪尽。
他盯着暗卫,幽幽笑起:“如此说来,本王倒值得亲自走一遭青州,去好好见见这个秦白圭。”
小宁王说着便起身:“也罢。既然灵济宫已然有人可能发现了本王行藏,本王这便离京就是。来啊,传本王的话,咱们连夜赶赴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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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
这些日子来,后宫最热闹的便是两处地界:一是昭德宫,二是冷宫。
冷宫“热闹”,倒不是真的热闹,不过是因为太后的懿旨下了之后,冷宫里外便开始收拾杂什,准备搬离。
可是因为废后与贵妃的夙愿,后宫上下都知道,所以便没人敢来探问。更何况,冷宫本也不是什么好地界,谁都怕来了再沾染了晦气。
真正热闹的自然还是昭德宫。贵妃放出话去,这一回要风风光光替梅影办婚事,于是无论是太监、女官,还是各宫嫔妃,都备了礼,纷至沓来。昭德宫更是大发赏赐,但凡到昭德宫门前去道一声恭喜的,不论什么身份,统统有赏。
贵妃此举,轻易便将太后的风头压下去。她身边一个宫女的身份,都要比一个曾经的皇后来得更耀眼,更尊贵。
这日,就连大包子等内侍也打熬不住,纷纷到昭德宫去道喜。大包子捧着得来的喜糕并赏钱,欢欢喜喜回来。却不想迎面正撞见吉祥。
大包子有些心虚,便连忙将那糕饼塞给吉祥,“新得了这点子吃食,特地带回来给你尝尝。”
吉祥便笑:“怎地你们带回来的点心,都是这一式的模样?你还不告诉我实话么,究竟是哪里有什么喜事,又是什么由头?”
大包子见瞒不过,便据实相告:“是昭德宫的喜事。贵妃娘娘将她身边儿的梅影姑娘,指给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司公公为对食。啧啧,昭德宫的脸面可大了去了,筹备的气派倒不比公主出嫁小!”
吉祥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里,忽地涌满了茫然:“你说什么?昭德宫的梅影,要与司公公对食?难道还要郑重其事,拜过天地么?”
大包子便解释:“按说对食的事,虽然早已是宫里的成例。可是也没有敢这么大张旗鼓公开操办的。不过这回是贵妃娘娘做主,便索性破一回旧例。反正贵妃娘娘就是宫规,她说怎么着便怎么着,还有谁敢拦阻呢?”
吉祥木然一笑:“是么?”
她说完了,便抬步而去。
大包子惊呼:“吉祥,你这是朝哪儿去?”
吉祥回眸来,辫梢宛若蝴蝶翩然,“大包子你忘了,我已随娘娘一起解了禁足!我便也要去逛逛,也去昭德宫讨个赏。”
202.13如水泼油
昭德宫当真是热闹,还不止是大包子所说的见者有赏,实则里头还开了戏,笙箫管瑟咿咿呀呀唱起。
宫里的戏不是随便唱的,宫里的戏台更不是随便搭的,宫里除了外廷,皇上用于重大节庆招待文武的戏台之外,内廷里的戏台都是公用。寝宫内自搭小戏台的,也就是太后的清宁宫;除此,便也只有昭德宫内有贵妃私用的戏台罢了。
贵妃借着梅影的由头,便请所有嫔妃,甚至是外命妇来听戏。一时间,除了晨昏定省之外,所有人都齐集到了贵妃这二人来,清宁宫反倒越发冷清。
而昭德宫戏台上的主角,自然便是凉芳燔。
这也是贵妃特地选的,将凉芳推到众人面前的一种形式。从此便阖宫上下都知道了,贵妃身边又多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内侍。
临近午时,日头渐高,贵妃和一众嫔妃都有些乏了。在昭德宫里陪着用过了午膳,僖嫔坐着宫轿,由湖漪陪着回宫去。
行经长街,头顶无遮无拦。日头毒辣辣地漫下来,轿子里闷得像个蒸锅。
僖嫔便撩开了窗帘和轿帘窠。
湖漪忙不迭用随身的团扇替僖嫔扇着,可是那么一点子微风,根本就不济事。
僖嫔便摆了摆手:“算了。瞧你自己也忙得一头一脸的汗。”她怔忡片刻,幽幽道:“这干热的京师,总没有杭州清凉的水风。”
湖漪知道僖嫔是又想家了。僖嫔从不明白表露思乡之情,却将这份情藏于身边诸般小事里。便如僖嫔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名字里便都有水:湖漪,海澜,江潆,河汐……心事涟漪,潋滟难平。
湖漪便低声道:“娘娘不用急。只待封妃之日,娘娘的头顶便可再添一柄妃红伞盖,定可遮住这毒日头去!”
僖嫔听着便苦笑:“封妃?呵呵……想要封妃,只可希冀生下一男半女。可是眼下贵妃一手遮天,一个宫女的对食都敢操持成这等模样,我还如何敢再有这般希冀?”
湖漪咬牙:“贵妃好歹对娘娘,是与其他不同的。上回扳倒皇后,娘娘可是给贵妃出过大力的。贵妃总该助力娘娘,好歹也该叫娘娘有机会侍寝才是。”
僖嫔不想说这些,便错开心思,回想之前的戏码。
凉芳也是江南人,他唱腔里那么一点子吴侬软语,便叫僖嫔给听出来了。
她便轻哼了两句。
湖漪听僖嫔哼唱起凉芳的唱词,便顺势道:“这个凉芳,贵妃也是郑重推出台面的。娘娘看,这个凉芳当得个什么角色?”
僖嫔哼了一声:“皇后虽然禁足,贤妃固然死了,可是这后宫却依旧还不是贵妃一个人的天下。太后摆明了不想叫她独大,于是又懿旨赦免废后……这后宫,还有的闹。”
“可是贵妃宫里,长贵死了,梅影越发女大外向,贵妃想要继续跟太后斗,手边自然要有得力的人。这个凉芳,便是贵妃亲自看好的帮手。别看他在台上千娇百媚,咿咿呀呀,这个人绝不可小觑才是。”
僖嫔眯了眯眼:“我倒是很好奇,这个凉芳从前曾做过什么,才让贵妃这样对他青眼有加。咱们要留意打听才是。”
湖漪心下便也一颤:“奴婢听说他也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
僖嫔道:“是不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凉芳日后的路,他自己想如何选。”
湖漪听出了些味道,便忍不住道:“既然凉芳是江南人,倒是与娘娘算是同乡。娘娘这些年在宫里无依无靠,倒不如趁势攀攀这同乡的情谊。至少也可透过凉芳,多知道些贵妃的心性儿。”
僖嫔瞟了湖漪一眼,轻轻一笑:“方才你听我唱这两句,可还入耳?”
湖漪眼珠一转,便是笑开:“何止入耳!娘娘唱的字正腔圆,莺声呖呖,叫奴婢听来,倒应当有过好几年的底子呢!”
京师的春天来得晚,可是一旦来了,热起来的却更快。如今虽说才是五月天,可是这没遮没拦的宫墙长街里,却已俨然酷暑之烈。于是这个时辰长街上别无他人。那些负责洒扫的宫人,早都寻了地方去纳凉和午睡去了。
于是僖嫔与湖漪这样放心地说完话,也未曾谨慎四处留意。
当她们离去后,便有一个小小身影从交叉处的门影处走出来,歪着头望着僖嫔背影的方向,立了片刻。
这正是独自赶赴昭德宫的吉祥。
她特地选这样时辰行走宫闱,图的便也是此时遇不见杂人。她之前听见长街上有静道的拍掌声,知道有内宫主位行经,便闪躲到了门影儿里。却未料想,竟然听见了这样的一段谈话。
僖嫔在上一次宫斗中,乃是个极重要的角色,她也听说过。今日倒是第一回得见。不光僖嫔,今日还额外多听见了一个名字:凉芳。
凉芳?
她悄然攥紧指尖,没多停留,继续向昭德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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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宫左近,即便是午时,依旧很是热闹。吉祥掩在人群
当中,倒也安全。
梅影实则极好辨认,那个每逢有人道喜,便必定要出门来亲自答谢的、羞红额脸庞的大宫女,自然便是了。
吉祥没向前去,没去要那份赏赐,只隔着人丛认认真真瞧了梅影几眼。
梅影果然人如其名,隐有冷香。虽则亲自答谢,可是周身依旧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矜傲之气。相貌极清极美,言笑之间端庄自持,极有气度。
如此瞧来,她的气质倒也与月下雪山一般的人,很是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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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吉祥没有朝前去,可是这样被莫名审视的目光,还是惊动了梅影。梅影便收了笑,抬眼四处打量,渐渐目光向吉祥聚拢了来。
吉祥望见了,却也没慌,只是回以淡淡一笑。然后,转身便走,辫梢飞舞成活泼蝴蝶。
梅影却觉得极不舒服,便舍了众人,追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宫墙夹道走,待得避开了众人,梅影便是一声低喝:“你站住!”
吉祥便站住,手捉着辫梢,回头朝梅影无邪一笑:“姐姐是叫我么?”
梅影走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吉祥。
宫中宫女的服色、装饰都有严格的规矩,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子的装束却有些古怪。她似乎也穿着低等宫女的衣裳,可是破旧褴褛;头发更是有些蓬乱,极是不合规矩。倒像是个迷路了闯进宫里来的野丫头。
梅影便皱眉:“你是哪宫的?方才又为什么那么盯着我?”
吉祥闻言便笑了:“姐姐说得好有趣。姐姐是昭德宫喜事的主角,昭德宫里宫外铺张开那么一大摊子的戏,可不都是替姐姐张扬的?这宫里所有人的眼睛便自然都盯着姐姐瞧,怎地,难道小妹倒瞧出了错?”
梅影听得这话莫名刺耳,便斥道:“我问你话,你先答了再说!”
吉祥不慌不忙:“姐姐是昭德宫的大宫女,管的便是昭德宫的事。小妹自然不是昭德宫的人,姐姐何必也要问?这内宫里,自有六局一司的女官规束各宫宫女,又何劳姐姐多忧?”
“你!”
梅影从小跟在贵妃身边长大,这后宫便没人敢这样与她说话。别说那些女官,就算是其他的内廷主位,个个也都与她客气。哪里想到,如此大喜的日子里,竟然凭空出现这么个野丫头,说话这么叫她逆耳!
梅影便一个没忍住,上前一步,扬手便打在吉祥脸上:“贱婢!这话总归轮不到你来说!这后宫的事,就是昭德宫的事,我既管得昭德宫,便也自然管得这后宫上下!”
吉祥面上被扇,红红的五个指印,她却依旧娇俏而笑。
梅影一愣的当儿,吉祥忽地转身,朝着长街,放声大哭!
宫墙拢音,况且在宫里谁人敢这样放肆哭闹,于是这动静便传开。
再者,她们两人置身之地本就距离昭德宫不远,而昭德宫内外聚集满了人,于是大家便循着声音寻来。
梅影自知失态,便赶紧上前想要扯起吉祥,忍不住发急地训斥道:“你这又是作甚!你快起来!”
见众人已至,吉祥哽咽道:“姐姐大喜的日子,小妹只为来恭喜一声。孰料姐姐这般狠毒?小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只因为,小妹出自冷宫;而姐姐便自恃昭德宫的身份,故意欺负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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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03.14忍将断腕
此时昭德宫的情势正是烈火烹油之时,岂能想到一个出自冷宫的小小宫女,竟然敢以水泼油,以下犯上?
若是其他宫的宫女,负责纠察宫闱的宫正司女官便也立即处置了,不必为难。只是反倒因为吉祥是出自冷宫的,倒叫宫正司的司正颇有些为难。
一来,废后纵然被废,可从前也毕竟是皇上的元配皇后,大家心里都明白皇后是被贵妃所害,蒙冤被废,心下自然同情;
再者,眼前的情势等于直接掀开了贵妃与废后的宿怨,而贵妃的背后有皇上,废后的后头有太后……处置稍有不当,便是不敢想的后果燔。
于是宫正司的司正未直接惩处,只叫外头众人各自散去,将梅影和吉祥二人先带回宫正司去再说。
回头宫正司两位司正一商量,便分头各自去清宁宫、昭德宫,禀明太后和贵妃,再拿主意。
实则,事情就发生在昭德宫外,于是柳姿早就将外头的消息禀报给贵妃知道。贵妃一听便是冷笑:“又有什么犹豫?叫人乱棒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痛打一顿。倒不必直接打死了,留下半口气在,拖回冷宫去丢给她主子!我昭德宫是什么地界,她吴氏还是皇后的时候也没资格与我争,如今便更不容她!”
柳姿回身便吩咐宫里的内侍窠。
倒是凉芳从外头进来,跪倒拦住。
凉芳刚下了戏,脸上的油彩还没来得及卸,便叩头道:“还请娘娘三思。倘若此事娘娘亲自出手,倒叫冷宫得逞所愿。”
贵妃一怔:“此话怎讲?”
凉芳淡淡一笑:“娘娘试想,太后缘何于这个节骨眼儿上赦免了废后?”
“自然是太后想要都多一个帮手罢了。”贵妃冷笑。
凉芳称是:“只是废后原本形同废人,纵然出了冷宫,又能帮上太后什么?请恕奴婢直言,在这后宫里,所有人的分量都只在皇上的恩宠。倘若废后只是出冷宫,却没机会重得皇上的恩宠,那么废后对于太后来说,依旧是颗废棋。”
贵妃忍不住高声冷笑:“恩宠?废后凭什么还想重得皇上的恩宠!”
凉芳却摇了摇头:“为何不可?当年废后被废,皇上难说没有半点负疚。当年废后,亦是年少轻狂,如今皇上年纪渐长,难免不会对从前所做之事心有悔意。”
柳姿听见,面色不由一变。
果然贵妃大怒,狠狠一拍桌子:“凉芳你大胆!”
凉芳俯身叩头,面上却无半点惧意:“奴婢进宫是来侍奉娘娘,不是只替娘娘这般粉墨登场、歌功颂德的。娘娘若只为寻一个戏子来唱诵,倒不必钦点奴婢进宫来。”
贵妃深深吸气,压住火气。心下不由得欢喜了几分。
只凭这个凉芳在上次宫斗时候的手腕,她便看中他来取代长贵。她只是一说,没想到这个凉芳倒当真有几分眼色,竟然当真肯挥刀自宫……这份胆色她欣赏,可是他的手段她倒还未曾亲眼瞧过。
眼下,她已将他推上戏台。接下来的,就看他自己的唱念做打。
以他目下表现,终是让她安心下来。
她便吩咐:“嗯,继续说。”
凉芳一笑,索性更为大胆:“况且,废后身在冷宫里,十数年来与世隔绝。皇上难免好奇,她今日已变成了什么模样。倘若废后当真有心,她这十数年全然可以卧薪尝胆,修心养性。只需将自己磨练得不似从前那般急躁,兼之着意养护容颜,那么如今重逢,皇上难免会觉着新鲜。”
贵妃提了一口气,只觉肋下心区隐隐作痛。
凉芳叹了口气道:“娘娘不要忘了,废后就算十余年没见过皇上,容颜也会老去;但是她与皇上终究年纪相仿,倒是比娘娘年轻了十七、八岁去……与娘娘相轿,废后依旧手握优势。”
贵妃抓起手边茶盅,狠狠掼在地下!瓷片四分五裂,惊得人心寒。
柳姿都吓得狠狠一抖,凉芳却动都未曾动。任凭瓷片就在眼前迸裂,有几块尖利的棱角险些直接从他面上划过。
贵妃点指凉芳,浑身颤抖:“便连这话,你都敢说?”
凉芳轻叹道:“娘娘大智,不喜蒙蔽。奴婢便也拼却这一条命,只想跟娘娘说些实话。”
贵妃闭上眼,眼角松垂而下:“你是说,废后依旧有争宠之心。而且,她也并非没有可能复宠。一旦她复宠,她便会与皇后和太后联手对付本宫。她倒是比死了的贤妃,更难对付。”
凉芳叩头:“娘娘英明。”
“此番宫外那个冷宫的小宫女,便是故意闹开的。倘若娘娘亲自动手,那动静才是最大,于是就连皇上也难免亲自过问……废后便自然得了面见皇上的机会。”
贵妃只觉脊背一片沁凉。
“你说得对,一定是废后的授意,否则一个小小宫女如何敢在此时故意到我昭德宫闹事!”
凉芳点头:“所以娘娘不必管,此事尽嘱咐宫正司去惩处便好。只要不让皇
上亲自过问,废后的计策自然便付之东流。”
贵妃深深吸气:“你说得对。只要本宫不亲自动手,皇上便不会过问。只是,倘若交予宫正司处置,那么梅影难免会吃亏。毕竟,是她动手打人。”
凉芳幽幽一叹:“那便要看娘娘的定夺:皇宠与梅影之间,娘娘究竟更重哪一样?”
贵妃抿紧嘴唇。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禀报,说废后吴氏亲自来昭德宫,求见贵妃。
贵妃便一眯眼。
凉芳悄然打量贵妃神色,轻声提醒:“娘娘,废后已然主动进攻了。眼下情势,终究要看娘娘定夺。”
贵妃深深吸气:“可是梅影那孩子,从小跟着本宫,未曾吃过半点亏。本宫如何忍心,将她交给宫正司!再说,此时正是她大喜的日子,也是本宫做主要替她操办。倘若她此时进了宫正司,以这孩子的心性儿,她如何受得住……”
凉芳眉眼轻松舒展,贵妃说的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轻声提醒:“娘娘,还是那句话,皇上与梅影,您究竟选谁?”
贵妃的眼角忍不住有些濡湿。她便狠狠擦了擦眼角,吩咐柳姿:“去问废后有何话说。就说本宫正在沐浴,不宜见她。”
柳姿便出去将贵妃的话转达了,废后跪在宫门外嘤嘤而泣:“贵妃娘娘,求你开恩。吉祥那孩子是贱妾身边唯一的随从,当年年幼便随贱妾进了冷宫。十数年来,吃尽了苦头……娘娘若怪罪,请允贱妾以身相替。吉祥那孩子年纪还小,禁不住责打啊贵妃娘娘……”
从前的皇后,因贵妃而被废,十数年冷宫囚禁,此时却要为了一个小小宫女而跪倒在夕日对手宫门外,声声哀求……宫人见之,无不恻然。
废后声泪俱下:“今次的事,是吉祥不懂事。可是吉祥并非故意冒犯。那孩子从小陪着贱妾在冷宫,从未见过宫外的世界。她不懂世情,不知宫规,这并不是她的错……她今日原也是听说宫里要办喜事,她好奇喜事是何模样,所以便心无城府地来向梅影道一声恭喜的呀……”
吉祥的身世自然引人唏嘘。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姑娘,来看喜事的热闹,却不成想反倒被那未来的新娘给打了——这,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柳姿听着不对劲,便忍不住呵斥了一声:“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这些,我自会禀告贵妃娘娘。你自回去吧!”
柳姿进来将废后的话转告了,贵妃便是连声冷笑。
“好无辜,好柔弱,好让人为之心生恻然、隐隐不平啊!”
凉芳悠然理了理袖口,轻声道;“娘娘,再不下决断,这消息很快就要传到乾清宫去了。这般我见犹怜,皇上也不忍坐视不管吧。”
贵妃一梗,深吸几口气,颓然道:“柳姿,传话宫正司。此事本宫全权交由她们处置。一应全按宫规处置便是。本宫绝不会因为梅影是昭德宫的人,便有半点偏私!”
柳姿大恸,扑通跪倒:“娘娘!”
凉芳则幽幽道:“娘娘的话若传到皇上眼前,皇上必定也会嘉许娘娘的公私分明。也只有娘娘这般的性情,才堪为母仪天下。”
贵妃便闭住眼,朝柳姿挥手:“去吧。就照本宫方才的话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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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给大家解释一点哦,看大家这两天比较集中的一个反映是,为啥男男的设定这么多……乐文的读者多数是看正常向bg的,对这个可能有些感冒。实则这块也都是从大人的特殊身份,以及明代的特定时代特征来的:比如前段大人一直都是“太监”,他的灵济宫里不能有女子,所以只能出现男男的情形。其他诸如梅影和吉祥,也都只能身影飘忽而过。
而到了这段,情节发展到了大人真身已露,他是个“男人”了,那便自然要引入女配的戏份了。
曾诚和凉芳这里,看到这儿大家也明白了,因为凉芳也是要进宫当太监的,所以必定是男男。
而小宁王和藏花这边,主要是由藏花目下自身的情形所决定的。所以大家更要明白兰兰捋直藏花这个决定不是儿戏,而是有多么重要~~再者,小宁王跟蒙克说的那段话,大家多琢磨琢磨也就明白了。
咱们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是明代的宦官专权,咱们的男主是太监身份……这些都是绕不开的背景,大家要接受哟~】
204.15板著之刑
贵妃既然已经发了这样的话,太后那边便也乐得顺水推舟,只说叫宫正司放手去办。
虽则太后和贵妃双方都放了权,宫正司上下反倒如捧着个烫手的山芋。
都说不管,可是两宫谁不盯着?惩处重了,日后如何向贵妃交待;可是若太轻了,又该如何向太后复命?
更要命的是,此时正是给梅影办喜事,对食的又是司夜染……以宫正司女官的身份,自然也是不敢得罪。
左右两位司正拿不定主意,便到尚宫局禀报。六局一司的女官同气连枝,都以尚宫局为首,于是请左尚宫韩晴拿主意燔。
韩尚宫本是太后一手提拔的人,于是便道:“虽说梅影打了吉祥两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医女验过伤,并无要紧。按例申斥罚俸倒也够了。”
左右两位宫正司的司正对视一眼,倒也悄然松了口气窠。
却没想到韩尚宫接下来说:“可是梅影却实在打错了地方!宫规严谨,宫女的脸是打不得的!便是各宫娘娘责罚宫女时,也不能打脸。梅影身为昭德宫大宫女,于宫规本应了然于心,却明知故犯,便根本是不将宫规放在眼里!”
上回吃了排头的尚仪郭珍也趁机道:“听闻梅影更说过大逆不道的话——她说她管得昭德宫的事,便自然管得这后宫上下……尚宫大人您瞧瞧,梅影这是将尚宫大人,将咱们六局一司的女官置于何处;她又是将各宫娘娘置于何处?更何况,还有太后娘娘呢!这后宫,怎地就轮到她一个宫女来做主了?”
韩尚宫也一愣:“她竟说过这样的话?”
郭珍道:“此话不止下官听过,当场许多人都亲耳听闻。大人若不信,尽可讯问。”
韩尚宫便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不止擅自责打别宫宫女的过错,这是僭越之罪了。”
郭珍忍不住道:“既是僭越大罪,便该赐药!”
一众女官全都惊栗望郭珍一眼。若今日当真处死了梅影,来日贵妃如何会不报复?
韩尚宫也瞧见了,便叹了口气:“想来她说那话也多半是有口无心罢了。再说赐药不是咱们六局一司能做得主,总要上报司礼监,甚至报到皇上跟前。”
若当真将梅影报到皇上眼前,皇上反倒最有可能直接赦免了梅影……谁让梅影是贵妃跟前第一得用的呢。那反倒纵了梅影去了,不如还是留在她们手里惩治一番。
郭珍与韩尚宫对望一眼,便也懂了,微微点头。
韩尚宫便道:“依本官看,不如罚以板著之刑。你等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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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板著”,一众女官全都心下窃喜。
所谓板著,便是要受刑宫女面朝北方站定,欠身伸出双臂,双手扳住双脚。其间不准身子弯曲,一直坚持一个时辰。
这样的刑罚看似没有伤痕,实则受刑之后,宫女必定头晕目眩,僵仆卧地;重者呕吐成疾,甚至殒命……
梅影多年来的高傲,始终不将女官们放在眼里。今日,到了报应的时候了。
左司正忍不住再问道:“……此事,是否当与司公公言明一声?”
说到司夜染,一众女官便都默然无语。虽则司夜染在宫内时一向温文尔雅,对女官们也都极客气;可是有谁不知道司夜染在宫外的手腕!
这些女官在宫外还都有父母家人,司夜染就算不报复在她们自己身上,只需挑挑小指头,她们的家人便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罪。
韩尚宫便也深吸一口气:“也好。刘司正,便由你去告知司公公吧。就说我等也是奉旨行事,宫规明令不敢有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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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廷乱成一团之时,乾清宫却正在上演着一桩喜事。
兰芽因破获怀仁之案有功,皇帝钦封为“乾清宫奉御”。
兰芽谢恩之后,还跪着不肯起来。皇帝一看便笑向张敏:“你瞧瞧,兰奉御倒仿佛对朕的赏赐颇感不足呢。”
一同进宫,跪在地上的司夜染便连忙替她上奏:“回皇上,她分明是受宠若惊,此刻还没回过神来。”
兰芽扭头瞪了司夜染一眼,含笑叩头:“奴婢是皇上的奴婢,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皇上英明,一眼便看穿了奴婢的小小心眼儿。奴婢请罪,请皇上责罚。”
皇帝便笑了:“说来朕听听。”
兰芽便道:“奴婢命好,从初封职衔便是乾清宫的身份,这是多少奴婢们想要都要不来的荣宠。只是奴婢却也有一桩为难……”
皇帝意兴盎然地问:“怎了?”
兰芽便道:“可是奴婢却身在灵济宫啊。奴婢就算腰上还另外拴着一块灵济宫的腰牌,可终究职司不在灵济宫。于是奴婢枉为乾清宫的人,在灵济宫却难免人在屋檐下……”
兰芽说得可怜,皇帝便笑问司夜染:“怎地,小六,朕乾清宫的人,你们也敢给排头吃?”
司夜染狠狠盯了兰芽一眼,连忙叩首:“皇上容禀,奴婢
岂敢。”
可是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他又不能全盘推翻,只好避重就轻道:“……只是灵济宫里人多嘴杂,有些可能也是奴婢监管不到的,兴许有些言行便伤着了兰奉御。待奴婢回宫,定会对下人严加管束。”
兰芽便苦着脸叩头:“皇上,请恕奴婢贪心,想求皇上多加一桩恩典。”
皇上瞧着这两人一对一答,倒觉有趣,便问:“求什么恩典?你且说来听听。”
兰芽便道:“司大人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奴婢便想向皇上再求一个御马监的职司。这便正好能‘唯大人马首是瞻”;以后在灵济宫,就也不担心人家再将奴婢斥为外人了!”
司夜染不由得轻轻咬牙,斥道:“想进御马监?你会骑马么?见了御马只会尖叫之人,如何有资格进御马监办事?”
皇帝听了便乐:“哦?还有此等事?”
兰芽一张俏脸羞了个通红,便梗着脖子冲司夜染反驳道:“就因为怕马,所以小的才更该进御马监办差!只有与马匹熟了,日日与它们在一处,小的才会克服恐惧,才能学会骑马啊!”
兰芽说着又向上叩头:“奴婢多学些本事,多克服些自己的短处,才好更能替皇上办事……皇上说是不是?”
皇帝听得大笑,冲张敏道:“伴伴瞧瞧,若朕今日不允了她,反倒成了朕辜负了她一片忠心。”
皇帝便正襟危坐,绷起脸来对司夜染道:“司太监,你御马监可还有何空位?寻一个,报与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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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乾清宫,司夜染眸色如银,潋滟落到兰芽面上:“兰奉御,你倒好大的胃口。如今连本官的御马监,你都想染指了。此时已不在皇上跟前,你倒是与本官说清楚,你又想怎样?”
兰芽抚着腰间新换的奉御腰牌,垂首安安静静道:“小的心愿与之前对圣上说的一般无二。只是想好好替皇上办事,替大人效力。”
“你当我会信?”司夜染冷笑:“你若理直气壮,何必不望着我的眼睛,嗯?”
兰芽忍不住腹诽两句,这才抬头。
他的眼睛……宛如晴光潋滟,刺得她头晕目眩。
她便越觉心虚,便又垂首道:“……小的也是为大人打算。来日,小的总不便日日在灵济宫里打转。也省得被别人见着,心烦。”
司夜染长眉微展,轻轻一抬:“你在说谁?”
兰芽暗自做了个鬼脸,“自然是梅姑娘。”
兰芽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同是大人的男宠,如今凉芳进了宫,二爷还有南昌可去,只有小的无处可逃。日后梅姑娘过门来,难免瞧着小的碍眼……小的自然要趁着梅姑娘来没过门,便赶紧给自己安排下退路才好。”
司夜染忍不住咬牙:“你进御马监,是想逃去西苑。”
兰芽便笑了,“果然瞒不过大人,小的便承认了吧。上回去过一次西苑,只觉水气清凉,倒比灵济宫里凉快许多。这京师说热就热起来了,小的想搬过去住。”
司夜染冷哼一声:“你说得好听!你想去西苑,还不是因为虎子在那里?”
兰芽笑了一下,却又怅惘停下:“……大人忘了,虎子此刻不在西苑。”
司夜染便一眯眼。
他送虎子南下杀倭,这消息绝密,始终瞒着兰芽。她如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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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05.16替她道歉
司夜染便轻轻咬了咬牙:“双喜,嗯?兰公子,你倒是私下里悄然收买了我灵济宫里多少人去!”
兰芽急忙摆手:“大人勿虑,也不关双喜的事!小的并不知虎子去了何处,只是知道虎子不在西苑。”
司夜染这才哼了一声,算是信了。
兰芽便偏首瞟他:“大人难道还不想告诉小的,虎子究竟去了何处么?”
司夜染抿紧唇角,并未言语燔。
兰芽便双眼含了泪,盈盈地望着他:“大人,你偷偷将虎子送走了,却不告诉我知。怎地,难懂还不准我去西苑等他回来?大人这是你欠我,大人便该还我!”
她的泪……令他心烦意乱。心下总觉,她说“他欠她”,是另外一事窠。
心便硬不起来,他便哼了一声,甩袖向前去:“你要去便去,皇上既已准了你,我又如何敢拦着!”
兰芽立时便破涕为笑,蹦跳着追上来,“多谢大人!”
司夜染背对着她,忍不住咬牙。就知道她装的!
就知道——她知道他此刻对她难免心软,她明明知道!
……他却也只能,任她装作不知道。
司夜染叹了口气,大步而去。
正迎上刘司正。刘司正向司夜染福身,将梅影之事告知。
兰芽隔着远,听不真切。只瞧见那个女官服色的女子,躬身在司夜染面前,哀哀仿佛说着什么。
少时,刘司正去了。司夜染回眸朝她望来。
兰芽便抿了此前的玩闹,静静走上前去问:“大人,怎了?”
司夜染蹙眉望她:“我还有事。你先回宫吧。明日我再带你去御马监。”
司夜染说完便要走,兰芽却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请大人直言相告,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她看得清楚,司夜染在那一刻面色微白。
跟在他身边这样久了,即便上回性命堪虞时,他都未曾露出过这般的神色……她直觉,定然是出了大事。
她便又道:“兴许,小的能帮的上忙。”
却不成想司夜染推开她的手,认真道:“此事,不必你帮忙。”
可是他越是这么说,便说明越是有事。她便越是想知道啊!
她想了想,便松了手,“好,那小的就不问了。大人走好,小的先回宫了。”
她转身走开,却没走远,而是躲在墙角,慕容司夜染的背影朝内廷去。
她琢磨了琢磨,便也仗着乾清宫的腰牌进了内廷。跟值房的内侍打听到了小包子的去处,便寻了小包子来。
小包子职司低微,负责打扫内廷长街。但是这个差事却顶要紧,消息最为灵通。举凡嫔妃,或者太监、女官,只要打长街上走过的,都不太防备着小包子他们。于是他们说的话,小包子倒都能连听带猜个大概齐。
小包子便将内廷的事儿都说了。
赶巧不巧,吉祥与梅影吵闹起来的那条长街,当时正是小包子负责打扫。
听完小包子的讲述,兰芽心下便是隐约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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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疾奔内廷而去。
到了宫正司,连韩尚宫都惊动了,亲自来见。韩尚宫将前因后果都与司夜染说了,反复强调宫女不准打脸是绝不可违的宫规,若有嫔妃打了宫女的脸也要受罚;以及梅影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司夜染听着便笑了,冲韩尚宫一揖:“尚宫说得对,梅影说了这话做了这事,自然该罚!且不说她是贵妃娘娘身边儿的人,贵妃最为六宫表率,定不容她妄为;且她即将成为本官对食,本官亦是谨守宫规,便也不准她行差踏错。”
司夜染这样好说话,韩尚宫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悻悻道:“此事下官也颇感为难。司大人也明白,除非吉祥和冷宫娘娘肯不计较,此刑才有转圜的可能……”
司夜染便笑:“梅影既然将为本官内人,本官便也该替梅影向那位吉祥姑娘致歉。不知韩尚宫可否通融?”
韩尚宫便命刘司正亲自陪同司夜染前去。
司夜染先去见了梅影。梅影含泪扑上来攥住司夜染的手:“六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回是我错了,可是我当真罪不至此……那个冷宫的丫头是故意陷害我的,六哥你要替我做主。”
司夜染轻轻按着她的肩道:“此话你与我说说倒也罢了,对外便不要再这样说。昭德宫与冷宫的宿怨,不要再提起。”
梅影便点头:“好,六哥你说什么我都听。六哥……我知道我这次给娘娘,还有六哥你,都招惹了麻烦。六哥,我对不住你。”
司夜染轻轻叹息,望着她憔悴了的面容,道:“其实,是我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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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接下来去了吉祥那边。
虽说结案之前,吉祥和梅影被一并留足宫正司,可是两人因责任不同而待遇也有所不同。
<梅影的门上有锁,吉祥这边却是自有的。
司夜染走到吉祥的门口,透过房门,便见里头的吉祥已然惊栗站起,手上的针线都掉了也不知,只一径呆呆盯住门外的他。
司夜染便朝陪同的刘司正抱拳道:“稍后本官想替梅影向吉祥姑娘鞠躬致歉……”
刘司正忙道:“下官明白!下官先告退,就在值房中恭候大人。”
堂堂司夜染要向一个宫女鞠躬致歉,这场面自然是越少人看见越好。
刘司正离去,司夜染便微微低头,走入门来。
门棂低矮,更显得他身姿颀长。他垂首望来,吉祥的眼泪便宛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背对着天光,司夜染朝她竖起手指,低声道:“嘘……”
背后墙角处,兰芽手指抠住砖缝儿,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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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也不知怎地,忽觉心下一动,便回首向外望去。
青天艳阳,并无旁人在。他蹙了蹙眉,回身将房门关严。
兰芽视线受阻,又忌惮司夜染的耳力,便不敢上前去。只得悻悻地用手指头戳着墙缝儿,心下说不出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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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司夜染深深望一眼吉祥,轻叹口气,从腰间抽出巾子递给她:“别哭了。”
吉祥咬着红唇,双眼泠泠:“……你终于肯来看我。已经有多久,都没来看过我。”吉祥说着捉进巾子,依偎向司夜染。
司夜染轻叹一声,伸手轻轻按住她柔弱的肩头:“你要明白,只有让所有人都不知你我相识,才能让你得以保全。宫里是非险恶,躲得越远,才越可明哲保身。”
吉祥落泪:“我自然都明白。所以这多年冷宫的艰辛和寂寞,我都咬牙忍过来了。你不想让我碰后宫的争斗,我便不碰;你一力保全我,我也不会叫你心血成空。”
吉祥抬眸,深深凝望司夜染:“可是你可明白,随着年月渐长,我的心也会跟着变,变到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比如,我想见你,再不是从前你数月才能见我一面便能满足;还有,当听说贵妃又要将梅影强行指婚给你,我便受不了!”
司夜染轻轻闭上眼睛:“所以这一回,你是故意要为难梅影。”
吉祥尴尬地别开脸去:“我知道瞒不过你,我便也不与你扯谎。我是故意为难梅影,只因——她凭什么!”
司夜染微微皱眉:“她凭什么,自然凭的是皇家威仪。此时皇上对我疑心未消,贵妃便疑心更重。我若此时抗旨不尊,不用皇上要了我的命,贵妃第一个便容不下我。”
司夜染眼瞳如冰:“……贵妃早已发现,我与皇上样貌相像。于是她对我的疑心,远比皇上来得更早、更重。吉祥,倘若我此时抗旨不尊,那么不光我要死,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只有我自己先活下来,才能有机会继续护着你们的周全,你明白么?”
吉祥落泪:“我明白!只是,我不甘心……”
她走上来,扯住司夜染衣袖,将面颊贴上他心口,嘤嘤而泣:“你本是我的,难道你忘了?我爹临死前,握着你的手,将我托付给你。你答应过我爹,你说你会照顾我一辈子,让我吉祥如意。那是一辈子的誓言啊,你绝不可忘记。”
司夜染闭上眼睛,眼前又是那般喊杀震天、血火四溢的夜晚。整个大藤峡尸横遍野,仿佛人间地狱!
大藤峡人都是为他而死,吉祥亲族更是为了护卫他而被诛杀殆尽……她满门,只剩下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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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17人不犯我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吉祥的房门一动。
隔着窗纸与门板,兰芽什么都没瞧见,只隐约听见门内传来吉祥细细的哭声。她极是不甘心,可是却又不得不转身而去。
她不想,被他瞧见。
更不想,被他知道,她原来竟然这么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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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出了吉祥的房门,不知怎地,忽地屏住呼吸,立在门口悄然凝望四下窠。
吉祥发现不对,走上来轻声道:“司大人,怎了?”
司夜染蹙眉抬步:“没事。”便微微垂首道:“吉祥姑娘不要忘了刚才答应本官的事。姑娘留步,本官先走了。”
吉祥咬了咬唇,也只好福身相送:“奴婢恭送大人。”
司夜染到了宫正司的值房,等待于此的刘司正忙起身:“司大人回来了。”
司夜染朝刘司正客气拱手道:“方才本官已代梅影向吉祥姑娘致歉。吉祥姑娘心地善良,已是接受了本官的道歉,愿意替梅影求情……刘司正可否通融一二?”
刘司正便也笑了:“既然吉祥都被司大人诚意感动,下官自然也愿锦上添花。请司大人请先移步回御马监等候,下官这便上报尚宫局,相信会有好消息传来。”
司夜染一揖到地:“如此,便要多谢刘司正,多谢六局一司的各位大人。此恩,夜染日后必定报答。”
刘司正心下欢喜,嘴上道:“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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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宫正司与尚宫局还需依照宫规讨论一番,这前后免不得还要各位女官分别到太后、废后与贵妃这三边来调和……不过司夜染走出宫正司时,便已放心,此事已然尘埃落定。
可是他却没急着离开,反倒在宫正司门口站立了片刻。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丝叫他心安,却又心慌难抑的香气。
他宁愿是他错了,宁愿是因为这后宫女子众多,各种香料便都有用的,他因此而认错了也说不定……他最担心,是她来过。
与梅影对食之事,贵妃操持得这样大张旗鼓,他能想到梅影可能会因此而树大招风……他提前警告过凉芳,却没想到到头来刺中梅影的,竟然是吉祥。
幼年起,她便听从他的安排,随着废后躲进冷宫,远离这后宫争斗。他本以为用这样的法子可以保全她,可以让她身在淤泥而不染,不必被后宫争斗连累。却不成想,她却自己走出了冷宫那片净土,直接卷入了冷宫与昭德宫的宿怨……
他最不希望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朝廷便不会派兵清剿大藤峡,吉祥的家人也不会为了掩护他而被屠戮……那么吉祥便更不必进宫来。她只需在大藤峡的青山碧水间,做她天真无邪的公主,又怎么会沦落到进宫为奴,更要卷入后宫这杀人不见血的战场。
这事情来得突然,让他都措手不及,于是他便更不想叫兰芽也卷进来。
可是她太聪明,他不确定能瞒她多久。他最怕的是,她怕是此时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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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传来唰唰的声响,司夜染偏首,见是个小内侍正在卖力地清扫着。他便点手叫那小内侍过来。
小内侍竟慌得一把扔了扫帚,朝他走来时竟然是面无人色。
“大,大人,有,有何吩咐?”
司夜染便笑了。
他知道他是个可怕的人。这宫里宫外传扬着无数关于他心狠手辣的传闻,他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却也没想到,他此时明明面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呢,可也竟然能将一个小内侍吓到这等模样。
司夜染便敛了笑,又恢复一贯的清冷,问道:“我来问你,方才一盏茶的工夫,这宫正司门口,可有内监进出?”
不消说,这吓的面无人色的小内侍,自然是小包子。
兰芽进宫正司打探,便叫小包子在外头长街上替她望风,倘若有人来便学老鸹叫。方才兰芽走了,小包子拖着扫帚没走利索,便见司夜染出来,只好装作卖力扫街……这便被逮住了。
他如何能不被吓到面无人色?
小包子心下一寻思,便明白司夜染在问什么。于是他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没有!大人容禀,宫正司可是女官的值房,公公们是不会轻易上门的,总要避嫌不是。”
司夜染蹙眉:“……是么?”
小包子已是快要尿出来了,抱着肚子哀求:“大人对不住,奴婢想要上茅房!大人恕罪!”
司夜染便叹了口气:“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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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回到御马监等消息,方到傍晚便已传来了好消息。
梅影处罚难逃,却不再是残忍的板著之刑,改为较轻的“提铃”。
所谓“提铃”,便是受罚宫女自申时正一刻,并天晚宫门下锁时,自起更时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时,提铃自乾清宫门至日精门,回至月华门,至乾清门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
雨不敢避,高唱“天下太平”,与铃声相应。
看似简单,实则一个宫女孤身与午夜至天明,行走于阴森的宫墙之间,与后宫无数屈死的冤魂相伴……此刑痛楚不在体肤,而在精神。
受过此刑的宫女,便有不少落下了病根,甚至还有就此疯癫了的。
不过不管怎样,总比板著要轻松些,不至殒命。宫正司与尚宫局已是给足了司夜染情面。
初礼便上前躬身道:“大人可放心了吧。大人是否要亲自接梅姑娘出宫正司?”
司夜染摇头:“此事既然已结,咱们便回灵济宫。”
初礼忍不住道:“大人又何必这样急着回宫?迎一迎梅姑娘,也耗不了多少光景。”
司夜染清冷横初礼一眼,寒声道:“初礼,你这张嘴该缝上了!”
初礼一惊,急忙跪倒。心下却是欢喜的。
大人顾不上梅姑娘,也顾不上其他的姑娘,只惦记着赶紧回灵济去……他惦记的,只有那位早早回了灵济宫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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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出了宫正司,梅影与吉祥各自盼望地朝门外张望……却见长街里只站着柳姿和大包子,两人各自黯然下来,继而冷冷互视一眼。
柳姿明白梅影盼望的人事谁,心下也觉同情,便上前开解道:“听说多亏司公公四处斡旋。以他身份,竟然给韩尚宫和刘司正都一揖到地……司公公为了救你,已是费足了心。”
梅影便狠狠抽了抽鼻子:“我都明白。他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这一回,都是为我。”
大包子便也迎上来,对吉祥道:“吴娘娘不便亲自前来,便委了我来。吉祥你可没事吧?”
大包子也听说了是司夜染亲自来找过吉祥,名为道歉,大包子倒也担心实则是吉祥受到了威胁。
吉祥却一摇头,烂漫一笑:“我自然没事。我若心里当真在乎谁,便会叫自己好好的,以不连累那人。我自然不会蠢到用自己的软弱,来博取那人的心。”
大包子听迷糊了,梅影却自然听懂了。
柳姿一把没拽住,梅影一个箭步奔到吉祥身边,一把扯住吉祥的手肘:“你说什么?!”
吉祥回眸,天真无邪地笑:“梅姑娘,难道还要我提醒你不要再碰我么?倘若我此时摔倒,梅姑娘刚减轻的刑罚便又会加重了。我以为梅姑娘这一回已然长了记性,却没想到原来疮疤未好,梅姑娘就忘了疼。”
梅影怒不可遏,恨不得又要动手。柳姿急忙奔上来扯开梅影,低声提醒:“别又着了她的道!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咱们慢慢等。”
吉祥轻笑一声,伸手掸了单衣袖,便朝大包子开心一笑:“大包子,咱们回去吧。”
瞧着吉祥蹦蹦跳跳便走,梅影忍不住喝道:“你,究竟是谁?”
吉祥甩着辫子回眸一笑:“梅姑娘吓傻了么?我是吉祥啊,冷宫的吉祥。梅姑娘可要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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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长街去,大包子才忍不住劝:“梅影怎么说也是贵妃跟前第一得脸的宫女,你既然答应替她求情,何必不顺势与她修好?你方才又何必压不住脾气——这样一来,你以后可怎么办?”
吉祥却并不担心,只是安静地笑:“大包子,这个后宫里也只有冷宫一处安静的所在。可是既然太后赦免我们娘娘出了冷宫,那这后宫的风雨便躲不掉。即便我跟娘娘不招惹人,可是她们又如何肯轻易放过我跟娘娘。与其被人鱼肉,我倒不如主动出击。既然躲不掉的争斗,我便必得设法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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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因为有真实的历史背景,所以大家的一些推测其实是合情合理的。而且那也确实可以成为小说的梗,到时候大家可以大骂渣男,可以想见留言区一定会非常热闹……只是,某苏不是那样的作者啦,我不喜欢太狗血的处理方式。我更喜欢真情善始善终,所以宁愿安安静静给大家讲一个更暖心的故事。还有更新~】
207.18情自由衷
大包子自然明白这后宫的门道,他便也只能叹了口气。
这后宫里里的女子,也许都是身不由己。她不害人,旁人却必定不会放过她。于是兜兜转转,到后来,可能连她自己都会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
吉祥却并不黯然,仿佛对即将到来的风云并不恐惧,反倒——有一种莫名的期盼。
吉祥甩着辫梢问:“大包子,你可还记着你们在冷宫里折腾我跟娘娘的那些手段?”
大包子便一窘:“咳,你怎么问起这个?”
这也本是冷宫的规矩。从前作威作福的主子,被打入冷宫,从此任凭他们这些被踩在脚下的奴才来拿捏,于是负责看管冷宫的内侍便都会想法子好好折腾折腾冷宫里的人窠。
举凡什么夜半怪叫、出门撞鬼、花草流血、柜子里莫名出现死猫死耗子的情形,花样不断翻新。
废后好歹曾是皇后,又是蒙冤被废,一众内侍对废后还能收敛着些。吉祥却是个小丫头,他们便将手段都使到了吉祥的身上。
那时吉祥还年幼,于是刚入冷宫的那段时光,每时每刻都是梦魇。
小小的她被吓哭,却又不忍去打扰正是万念俱灰的废后,于是她就蜷起小小的身子独自蹲在廊檐下掉眼泪。
大包子于心不忍,便劝那些兄弟。可是那些内侍,有的心真是硬,瞧见吉祥哭,非但不惭愧,反倒得逞大笑;翌日,反倒更变本加厉。
大包子那时便开始偷偷给吉祥透些消息,提醒她一些。
本以为吉祥定会恨死了他们,却没想到吉祥从来没有过一声咒怨,每次对着他们都是明媚真诚的笑。遇见他们衣裳脏了破了,她还给他们浆洗、缝补……须知,内监因身子不全,有些尿溺不尽,都染在衣裳上。连自己都嫌弃,可是吉祥却都全不在乎……
人心都是肉长,渐渐地即便是最坏心眼儿的内侍,也都良心过不去。于是他们才渐渐跟吉祥和冷宫娘娘好起来。虽是看守,却实则极为照顾。吉祥和冷宫娘娘在熬过最初最痛苦的几年之后,近几年倒越发好了些。
这些事都是大包子绝不愿再提及的,没想到吉祥今儿莫名地又问起了。大包子觉得愧颜无色,便遮掩道:“……我早都忘了。那时候都是年纪小,也是刚进宫净了身,正是满腔子愤恨无处发泄的时候——吉祥,当年真是对不住你。”
吉祥便甩着辫子一笑:“我不是旧事重提来怪你,我是当真想知道那些法子。实则我那时真是佩服你们的脑袋,竟然能想出那么些整人的花样。还日日翻新,绝不重样。”
大包子心下便觉不妙,提醒道:“吉祥,这些事便忘了吧。你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会帮你。其余的,便叫它过去吧。”
吉祥清亮地笑,扯住大包子的手臂不放:“你便告诉我吧。大包子,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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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姿陪梅影回了昭德宫。
梅影先去见了贵妃,贵妃攥着她的手,说了没能亲自救她的为难。梅影便也垂泪,由衷道:“奴婢明白娘娘的难处。今日本是奴婢自己造次,活该被人拿捏了短处,受宫规惩戒。奴婢只难过,因奴婢之过给娘娘招惹了麻烦;其实奴婢自己,却并不后悔。”
贵妃听了,微一眯眼,便也笑了:“你个小蹄子,竟连本宫也被你唬过了。本宫也想不明白,就算那吉祥故意招惹,你又何必在这大喜的日子,非要打在她脸上!——此时看来,你当是故意的。”
贵妃掐了梅影脸颊一把:“你是故意用这主意试探小六的心意!怎么着,这回见他亲自替你道歉,为了救你而朝人行礼,你的心可都放下了吧。”
梅影便红了脸:“奴婢从小恋慕六哥,全都瞒不过娘娘。娘娘体恤奴婢,一直替奴婢计算着此事。这回娘娘亲自指婚,奴婢铭记五内……只是,只是奴婢心下却没底,总觉六哥并不欢喜。”
梅影轻轻闭上眼睛:“从小与六哥一同伺候娘娘,以六哥的聪明,如何看不懂奴婢的心意?可是六哥却这多年,从未曾与奴婢表露半分。奴婢便想着,总归六哥是个性子清冷的人,于是他从不表示,也只是他性子使然,未必是他没将奴婢放在心上……”
梅影渐渐哽咽:“可是后来,六哥入主灵济宫之后,他却,他却收了男宠。当听说藏花被正式称为‘二爷’时,奴婢恨不得死了。奴婢忍不住,去质问六哥,谁知六哥只是轻描淡写对奴婢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女子。奴婢明白,他根本是想叫奴婢死了这份儿心。”
想及当日绝望,梅影泪如雨下:“可是奴婢傻啊,奴婢就是没办法死了这份儿心。他越是拒绝,奴婢就越是死心塌地。他说他不喜欢女子,奴婢不在乎,反正对食不过是太监和宫女之间的彼此安慰,就算假凤虚凰,只要能相伴过完这一生,奴婢就知足了。”
“……可是奴婢总归心下还有一点奢望,奢望六哥从前说的话不过是狠心罢了。奴婢也总归不希望,六哥答应与奴婢对食,只是不敢违拗娘娘的懿旨……于是奴婢便又使出了这并
不聪明的手段。奴婢就是想拼却一死,也要试试六哥的心。”
“这一回,六哥当真是为了救奴婢而屈尊礼下于人,奴婢便知道六哥心里实则并非没有奴婢。奴婢,奴婢就算为了六哥而死,心下,心下也是心满意足了……”
梅影哭倒在贵妃膝下。贵妃也是泪下,抚着梅影的头叹息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连这傻气,竟然也似足了本宫啊……”
“你放心,本宫旁的帮不上你,这一点却非得帮着你。只要有本宫在一天,本宫便绝不准小六辜负了你。”
梅影洒泪叩头:“奴婢也有不情之请:求娘娘看在奴婢的薄面上,不要为难六哥。娘娘这几年对六哥颇有疏远,奴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又实在猜不透六哥究竟是有哪里惹了娘娘不快。”
“娘娘,这一回有奴婢跟在六哥身边,奴婢便跟娘娘保证,六哥一定不会违拗娘娘。便额请娘娘,放了对六哥的不快吧。奴婢跟六哥,一定全心全意侍奉娘娘;今生今世,绝不言悔。娘娘,求您了……”
贵妃长叹一声:“你这傻孩子,唉!你可明白,本宫虽则对小六心生疑虑,却这几年从未对人说过,连皇上也没说过的缘由?——本宫就是心疼你这直心眼的傻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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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芳今天唱戏,累了一天,贵妃特准他歇着。他便在房里歪着,心情很是愉悦。
方静言从外头进来,贼眉鼠眼望他一眼。
凉芳便蹙眉:“怎了?”
方静言躬身道:“梅姑娘回来了。听说宫正司将原本判的板著,改为提铃了。”
凉芳腾地坐直身子:“怎么会?”
方静言垂首道:“听说是司大人代为求情,纡尊降贵向那些品级远低于他的女官求情。那些女官自然乐得卖司大人一个大大的人情。”
凉芳便忍不住冷笑:“原来,梅影果然是他心上的人!那么骄傲的大人,为了一个梅影,竟然肯这般委曲求全。”
方静言哼了哼:“没想到司大人忒煞多情。从前倒高看了兰公子。”
方静言望一眼窗外,贵妃寝殿的方向,幽幽道:“方才隐约听得梅姑娘与贵妃仿佛抱头而泣。贵妃当真拿梅姑娘为重,看样子自己命里无子,倒对这梅姑娘真的上了心。待梅姑娘跟了司大人,怕贵妃娘娘便要更倚重司大人了。”
凉芳垂首,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梅影定于何时提铃?”
方静言抿着嘴角,藏住恶意:“……便在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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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回了灵济宫。
回观鱼台时,忍不住朝听兰轩瞄了瞄。却因刚从宫里回来,衣裳还未曾换过,若此时便问起,有些太落痕迹。
他便只得忍住了,疾步匆匆回去洗漱。
待得一切停当,天色已经黑了。初礼上来问可要摆上晚膳。
司夜染想了想,便道:“仿佛有许久未曾观赏过你家兰公子吃饭了。”
初礼便忍住笑:“可不!从前大人最喜欢看兰公子吃饭了,大人说比自己吃着还香!不如,奴婢去请兰公子来,一同用饭?”
司夜染便哼了一声:“既然是你的提议,本官便也给你一回情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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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19小鬼之夜
初礼去听兰轩叫人,司夜染则盯着满桌的饭菜,不由自主出了神。
待会儿她来,他该如何解释?
却不想初礼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进来便一脸的焦急。
司夜染便皱眉:“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了?她又推脱着不肯来,与我发脾气,嗯?”
他说着便叹了口气,自行起身:“罢了。她不来观鱼台,我亲自去听兰轩就也是了。燔”
他从容的自行整理,特地走到镜子前端正了,尽量不着痕迹地吩咐:“那些菜怕是都冷了,便也不必装盒子送去了。你便再道厨房吩咐一声,挑她寻常爱吃的,重新再做一桌子送过去。”
瞧着这样儿的大人,初礼都觉着心酸窠。
他真不忍心跟大人说实话。可是眼瞧着大人都要主动送上门去了,他再不说,大人怕更失望了。初礼便狠了狠心道:“大人不必去了。兰公子,不在听兰轩。”
“什么?”
灯影一晃,司夜染的面颊微微变色:“她去了哪里?”
初礼暗叹口气,道:“双宝说也不知兰公子去了哪里。实则兰公子今天根本就一直未曾回来过!”
司夜染一怔,缓缓眯起眼来:“我与她从前寝宫出来,不过午时前后。她从午时到此刻一直未曾回来……她又能去了哪里?”
初礼眼见着大人急了,便连忙帮着分析:“虽说兰公子脾气烈,跟大人闹了意气便会出宫去散心……可是说实在的,兰公子实则也是个妥帖的人,她再出去也不会乱走,总归是去那几个咱们都能想得到的地方。”
司夜染攥紧指尖,没说话。
初礼便只好自己接续着说:“不如奴婢叫人出去找找。总归不是西苑,就是顺天府;大不了再叫双宝去瞧瞧他兄长的住处……”
司夜染轻轻闭眼:“好,去找。”
初礼迟疑的望一眼那冷了的满座子菜,便劝:“不如奴婢将菜都拿去热热。大人好歹也吃口饭。兴许等大人吃完了,兰公子也该回来了。”
司夜染摆摆手:“我吃不下。你拿下去与他们分分。”
初礼暗自叹息,也只好连忙出门安排人出去找。大人吃不下饭,他也哪里有心思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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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夜半三更,梅影便将赴乾清门领罚。
柳姿便来与凉芳商量,想请凉芳派个小内监暗暗陪着。
凉芳便道:“梅姑娘是咱们昭德宫的人,她一人受罚,咱们自该帮衬。柳姑娘请放心,咱家自会叫最得力的去。”
柳姿这才放心而去。凉芳便偏头望向方静言:“小方,你便走这一趟吧。”
方静言心照不宣地坏坏一笑:“公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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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静言坏笑着回到自己的屋子,瞧见薛行远已然将梅影的鞋子准备好了。
两人对视一笑,薛行远便出门将梅影的鞋子送回原处。
凉芳进宫,带了方静言;而方静言则带了薛行远。
多日的贴身伺候,让方静言对凉芳的性子大体摸着了门道;况且他自己还有把柄在凉芳手里,他总担心凉芳带着他一起进宫,是别有所图。
虽然凉芳给他的理由是他方静言若没了凉芳的护持,在灵济宫的日子将没法过;可是方静言却担心,凉芳却早晚有一日将他变成了替罪羊。
为了自保,也为了能有个帮手,他便将在灵济宫时唯一的朋友薛行远也带进宫来。
薛行远从外头进来,便问:“我没明白,你缘何叫我在梅影姑娘的鞋底刷上鱼骨胶?若是为了粘鞋底,缘何胶上头还要再覆一层炭灰?”
方静言咯咯一笑:“薛子,你曾去过乡间否?”
薛行远点头:“我舅舅家就在乡间,我曾有两个夏天都是在舅舅田庄上过的。”
方静言道:“那你自然便该听说过‘鬼打墙’。”
薛行远便吓得一哆嗦:“是听说过!好邪性的……只是,这跟梅影姑娘又有何关系?”
方静言诡异一笑:“你今晚别睡实了。等我回来,给你说笑话,保管你笑倒肚痛。”
薛行远不甘心,也只得作罢。
吃过了晚饭,方静言抢时间打个盹。薛行远便绕开众人,悄悄出了昭德宫。
贴着墙根儿绕到一处转角,薛行远四下瞄瞄,冷不丁背后被人拍了一记,吓得薛行远险些原地蹦了起来。
随着轻轻低笑,幽若灯影从夜色里浮起,隐约照亮一张娇俏明丽的脸。
薛行远忙施礼:“见过兰公子!”
正是兰芽。
兰芽没回灵济宫,不是她又生了气跑出去找贾鲁或者其他人了,而是因为她压根儿就没出禁宫去。
后宫长街夜晚也都守卫森严,各处通道的门廊处都有值守的内监。可是这世上凡事都难免有百密一疏,便如这长街上便也总有守卫们照顾不到的死角。而这些死角的所
在,自然是专门负责洒扫长街的小包子之流最为明白的。
而小包子知道的,兰芽自然便也知道了。
兰芽便问:“梅影受刑,昭德宫上下不可能不闻不问才是。他们做了什么安排?”
薛行远便道:“虽则凉芳进宫时日尚短,也还没有什么秩品,但是显然贵妃娘娘对他很是信任。长贵死后,昭德宫里伺候的内侍群龙无首,贵妃便交代都叫凉芳先管着。于是今晚柳姿来找凉芳,叫凉芳派个内侍去暗暗陪着。”
兰芽听了便一蹙眉:“不是方静言才好!”
薛行远盯着兰芽。
兰芽一拍脑门儿:“难道正是他?”便捉紧了薛行远问:“他定使了坏水儿!”
薛行远点头:“他嘱咐我偷拿梅影的鞋,在鞋底先刷了厚厚的鱼骨胶,然后再在上头覆了一层炭灰……”
兰芽眯眼:“这是要做什么?”
薛行远摇头:“只听他莫名提起‘鬼打墙’。”
兰芽眼睛一亮,却也涌起怒意,低声骂:“妈蛋,这个渣滓!”
薛行远忙问:“公子,怎了?”皱眉:“或者,小的去将梅姑娘鞋底上的鱼骨胶都擦掉?”
兰芽摇头,拍拍薛行远:“没事。此事交给我,你安静留在方静言身边就好。”
兰芽说完冲薛行远挥了挥手,小小的身影便隐进墙根暗影,转眼消失不见。
薛行远暗暗叹了口气。
上回四芳内讧,王良栋和顾念离都帮兰公子立了大功。那晚兰公子从江南回来,到水镜台来时,特地隔着夜色冲廊下的王良栋和顾念离都点了点头……薛行远都瞧见了,心下颇觉不是滋味。
身边的人都寻得方向,主动投向兰公子。他若只顾着那份所谓的友情,只跟方静言一处的话……也许他便跟方静言会是一样的下场。
他便悄然去找了兰公子。而兰公子见他来,毫不意外,含笑道:“靴子,我早等着你来。”
后来凉芳进宫,凉芳要了方静言,方静言则要带着他……他迟疑去找兰公子。兰公子便拍着他的肩道:“去吧。来日少不得要记你大功!”
同是牙行走处来的少年,他们有过三六九等的差别,他明白他比不上虎子、秦直碧等人的际遇;可是他也更明白,他决不能步方静言的后尘。
尽管,净身为宦官他也不甘心;但是双宝他们说得好,宦官又怎样?上头有大人,有仇夜雨,甚至是怀恩那样的人做着参照。宦官亦可权倾天下,宦官也可出人头地。
王良栋和顾念离都明白了的道理,他自然不会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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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将三更,柳姿亲自请了钥匙,开了宫门,送梅影到门口。
外头宫正司的人已经在等候。
柳姿将灯笼塞进梅影掌心,低声道:“别怕。宫里自然会派胆子大的小内侍暗暗陪着你。”
梅影深吸一口气,攥紧柳姿的手:“多谢。”
梅影被宫正司的人带到乾清门外,宫正司的人便立住。刘司正亲自嘱咐:“梅影,我们只能陪你到此处。三更一起,便要你独自从乾清门走到日精门,再转到月华门,回到乾清门前。如此往复,直到五更天明。你要自己好自为之。”
梅影一声轻笑:“多谢司正。梅影定然安心领罚。”
梅影也是个硬性子的姑娘,她四望夜色,心下冷笑:不就是这黑夜么?她又有何惧怕!这些年跟着娘娘,她杀过人,更见过太过后宫沉浮,她早已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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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09.20坏蛋退散
从昭德宫出来的时候,还是月朗星稀。孰料当三更起,梅影提铃独自走在长街里时,夜空当中却风云渐起,月藏星隐。
这夜色里的长街本就幽暗,此时更是天地混沌。不时有凉风从背后吹来,到了脚下忽地打了个旋儿,惊得人心跳。
梅影便也忍不住有些心虚,便回首去找昭德宫跟来的燔人
大约隔着数丈远,果然见一个内侍提着灯笼远远地跟着。梅影的心便放松下来些。
她尽量心平气和,随着铃铛的节奏,高唱“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风声呦呦,铃铛清脆,就在这两种声音的夹缝儿里,忽地传来幽咽的哭声。先是哭得凄惨,渐渐那哭声转成笑声,笑声沙哑而愤恨。哭声与笑声被宫墙几番反弹,竟交织在了一处。
呜呜……
呵,呵……
梅影初时还自忍耐,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风声与宫墙飞檐相撞,穿过镂空花雕而发出的声响罢了窠。
可是随着他的脚步,那凄厉的哭声和笑声非但不绝,反而变本加厉,化作利针一般刺入她脊骨,将她身上的热度和勇气慢慢抽走。
梅影便忍不住停了脚步,回头朝方静言道:“你可,听见有什么动静?”
方静言闻言,将面容隐在灯光背影处隐秘一笑,却老老实实道:“姑娘怕是听错了,小的没听见。”
因为隔着远,灯光也暗,梅影并未一时瞧出来他是方静言。梅影便也不疑有他,皱了皱眉,嘀咕道:“兴许真是我自己听错了。”她给自己打气:“梅影,打起精神来。有人等着你今晚被吓垮,你偏要精精神神儿的走完这一程!”
又往前走,梅影好不容易重新找回来一些勇气,敢抬头正眼望向那浓云之下,九重宫阙嵌在夜幕里的乌影。
可是就在此时,那原本只呜咽凄厉的哭声和笑声突然一转,随着风声潇潇,隐约传出语音来!
先是女子幽怨痛恨的呼唤:“梅影,梅影,你停下来,回头来看看我。”
梅影攥紧铃铛,狠狠警告自己,决不能回头,更别去听那语声。只当是风声,只当是夜色里的老鸹叫。
见梅影不肯回应,那女子的呼声便凄厉起来:“梅影!你好狠的心!你助纣为虐,帮贵妃害死了我,你今晚既然与我相遇,竟然狠心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梅影一颤,手中铃铛跟着一抖,铃声随之乱了节奏。
方静言便听见了,更得意一笑。
不必刻意,在夜晚的长街之上,借助风声和宫墙的回声,只需用唱戏的小嗓儿去呼唤,便宛如女鬼一般凄厉。
梅影虽心生惧意,但是却不会就此胆怯,她提着铃铛昂首而立:“我不管你是谁,更不在乎你说什么冤枉。你既是因贵妃娘娘而死,你便是该死!你若安分守己,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你这种人活着没能力自保,偏又自不量力;死后还不早早去投胎托生,躲在宫里装神弄鬼,足见你胆小懦弱,我梅影又有何惧!”
梅影的嗓音坚定有力,在长街里掷地有声,连方静言也颇感意外,不由得皱眉。
如此行过了日精门,周遭的哭声和笑声渐渐消逝,梅影缓了口气,以为危机已过。
却就在此时,前方幽暗处忽地影影绰绰出现了个人影。
是个内监的打扮,绿蟒袍,乌纱高冠,怀抱廛尾。静静而立,幽幽望来。
在宫里见着内监服色的人,自然最是常见,梅影本不害怕。可是奈何那人影影绰绰,身子似在空中飘浮一般。
梅影便一声断喝:“又是谁敢装神弄鬼!”
那影影绰绰的内监轻轻笑了:“梅影你来了?我等的你好苦。”
这话说得极不寻常,梅影心下便是一个趔趄。她不由得声息也颤抖了,遥遥问:“你,你是谁?”
那幻影里的人一声苦笑:“果然,你只顾着与他的喜事,便将我全都忘了。梅影,我刚走了多久而已?”
梅影心下轰然一声,她死死攥紧铃铛,声音喑哑:“……难道,你,你竟然是长贵?”
那幻影痴痴凝望:“梅影,你终于想起我来了么?还是,如我所愿,你实则并未全然将我忘了?”
梅影狠狠一晃头,说不住怎地,晃头之际便有两颗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梅影道:“长贵,你走吧。你说过你并不甘心这辈子的命,你便别再留恋尘世。你早早去投胎托生,早早去过你想要的人生。这宫墙之内本是你的伤心地,你不该久留。”
长贵幽幽望过来:“我为何明明痛恨这宫墙内的世界,可是却还是舍不得走?——梅影,难道你也不明白?”
他仿佛喑哑一笑:“你要与他办喜事了呢,你说我如何能不来道喜?”
梅影再也忍不住,忽地蹲下,抱住膝盖,呜呜哭了出来。
幻影温柔笑着,朝她缓缓走近:“梅影,听听你的哭声,
实则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欢喜,是不是?即便已经要与他对食,可是你心下却还是没底,是不是?”
梅影抬头呆呆望向那幻影。
幻影便柔柔道:“……梅影,这世上还是我最懂你,最在乎你。我来接你了,随我走吧。”
那幻影便飘飘忽忽,越来越近。
一阵冷风倏地吹来,梅影狠狠甩头,猛地清醒过来。她急忙站起,厉声呵斥:“我不管你是谁,长贵或者是装神弄鬼的谁!你走开,我绝不会跟你走,更不会被你吓着!”
那幻影面上的神色便陡然一变,从之前的温柔徐徐,变作疾言厉色。他越走越近,风声便越逼越紧。他低吼:“梅影,枉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却利用了我的情,害了我!你可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呵呵,呵……梅影,我是被藏花剥了皮啊!他剥下我的皮时,我还未死,他割在我身上的每一道,我都能感受到!”
随着越来越近,那内监身上的衣裳忽然不见。隐约的光晕里,那人满身鲜血,血肉模糊……
梅影吓得尖叫起来,拔腿想要逃跑,却没想到鞋子宛如灌铅,直钉在地面上,再也挪动不得!
梅影情急之下便扭头朝方静言呼救:“救我,救救我!”
方静言也不知前方那幻影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也是亲自参与了长贵之死的,于是他自己也当真被吓着了,生怕“长贵”找梅影算完了账,便也不放过他。
方静言还哪里顾得上梅影,自己丢了灯笼,扭头就跑。
梅影见唯一的倚仗竟然独自逃生而去,而眼前血肉模糊的“长贵”却越走越近……而她却无论如何使力,竟然都拔不起脚来……
梅影只觉头皮一紧,眼前便是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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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梅影终于打熬不住,行将瘫倒之际,长街暗影里却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小小身影。脚步不算快,甚至有些笨拙,却准确地奔过去一把拎起方静言惊慌之下丢了的灯笼。
那灯笼因翻到,烛火便舔上了灯罩,于是整个灯笼迅速变成一支燃烧的大火把。
红光跳跃里,只见那人仿佛微微一笑,继而甩起膀子,将那大火把抡圆了,猛地掷向“长贵”去!
而随着那大火把的火影,那小身子快步窜到梅影身旁,将自己的肩膀垫上去,擎住了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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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那大火把落下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惊呼。随之那边便忽地都暗灭下去,长街里的夜风却带来燃烧的气息。
而梅影被这么一撞,猛地清醒过来,惊慌去望:“谁?!”
只听得银铃般的一声:“梅姑娘别怕,是我。”
梅影忙抓起歪倒的灯笼,凑近去看。一张清丽容颜宛如明月出云,照亮她的眼睛。
梅影惊道:“兰公子,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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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一笑,没急着解释,只将手里的一双鞋放在地下,扶着梅影的手道:“别怕。不是鬼打墙,不过是鞋底被刷上了鱼骨胶。别使蛮力拔那双鞋了,只抽出脚来,换上这双鞋吧。”
梅影一愕,便连忙脱鞋,抽出脚来。
灯影摇曳,隐隐照亮梅影那一双金莲。玉勾弯弯,精巧别致。
兰芽不由得紧盯住瞧,心下一时说不清是酸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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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21以心换心
云开月出,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洗濯着梅影那双金莲。
兰芽瞧着,心事一时翻涌。
她不后悔从小不肯缠足,到如今依旧是一双天足。也唯因如此,她扮男装才方便行走天下,否则早因双脚不良于行而漏了馅儿。
可是——可是既然这天下的女子都流行缠足,便都是因为男子喜欢。听说过有男子夜晚都握着金莲才睡的……
她便忍不住心酸地想象一下:说不定——说不定司夜染待得见到梅影的这对金莲,定然也会十分喜欢的吧燔?
女子的脚都是顶顶的隐秘,梅影被兰芽这么盯着,便觉得不自在,忍不住回头瞪来:“你瞧什么!”
兰芽急忙收了目光,尴尬一笑:“姑娘忘了?我也是女子。不算唐突。窠”
梅影却还是手忙脚乱,将鞋子赶紧换好,起身方长舒一口气:“既然同为女子,你何必还盯着我看?”
兰芽按下一声叹息,道:“我是天足。多少有些羡慕姑娘的金莲一弯。”
梅影忍不住嘀咕一声:“既是天足,难道六哥真的将你当成男宠?”
兰芽没恼,倒觉得有趣,便也扑哧儿一声笑了。
梅影惊魂甫定,前后又望了望长街两端,问道:“你怎么来了?”
兰芽指了指乾清宫高高的庑顶,又拍了拍自己腰间的腰牌:“姑娘忘了,我本是乾清宫的奉御。这是在乾清宫外,出了动静,我自然不能不管。”
梅影便问:“方才那鬼……你可瞧见了?”
兰芽自然瞧见了,而且瞧得真真儿的:
先前那又哭又笑的女声,是方静言捣的鬼。他借着距离,利用宫墙的回声,以及夜晚的风声,便捏着嗓子,用类似唱戏的小嗓儿模仿出又尖又细的女声来,在这空旷夜里便格外尖利。
只是此间会涉及到唱戏的唱腔……难免会叫梅影直接想到凉芳去。为了凉芳,兰芽此刻不便说破。
她便只指着方才“长贵”的方向道:“瞧见了。不过是装神弄鬼,你别当真。”
她边说,边引着梅影走过去。可是梅影方才当真是被吓坏了,心下余悸尚存,于是迟疑着不敢跟上去。
兰芽瞧见了,便回身一把抓住梅影的手,领着梅影朝前走。
梅影十分尴尬,不由得想要挣脱开,便喝道:“你身上有功夫么?”
兰芽摇头一笑:“没有。非但没有,甚至若论身量和力道,我还比不上梅姑娘你。”
梅影斥道:“那你就敢这么拖着我朝前去?万一,万一……”
兰芽便接续下去:“万一那真的是长贵的魂灵,该怎么办,对不对?”
梅影战战兢兢点头,指尖已是冰凉。
兰芽便道:“你瞧,那恶人就是捉准了你此时心绪。长贵对你有情,你对他的死推波助澜,所以你心下实则隐有愧疚,更有恐惧。于是你一见到隐约的内监人影,听他说他是长贵,你便在愧疚与恐惧之下,信以为真。”
梅影瞪圆睁双眼:“你的意思是,那根本就不是长贵。而是有人利用我的心结来吓我?”
“正是。”
兰芽说着,已是悄然将梅影带到了方才“长贵”的所在。
空气中弥漫着更为浓重的燃烧后的气息。兰芽弓腰,从地上捞起一把什么来,搁在梅影掌心。
梅影吓得一颤,借着灯笼待得看清了,原来是一把烧焦了的黑灰。梅影便一皱眉,细细凑近闻了,惊问:“仿佛是——纱线?”
兰芽拍拍掌:“没错。在烧尽之前,它就是一席普通的纱帐。有人在纱帐后头点了火,火与纱帐中间站了个身穿内监服色的人。火光将人影印在纱帐上,纱帐网眼略大,于是将那影子又透漏到了夜色中。于是隔着足够的距离,从你的位瞧过去,便是影影绰绰的身影。不似实体,仿佛倒像是飘浮在夜色中一般。”
梅影心下一震:“你早就看出来了,于是你才将那灯笼掷过去,烧了那纱帐,自然便也戳穿了那人的障眼法?”
兰芽咯咯一笑:“正是。”
梅影不由得正视兰芽一眼,也只能说:“你倒聪明!”说罢依旧黏在地上的鞋问:“那鞋又是怎了?”
兰芽伸手将腰间的铁牌摘下,凑到鞋底处去切割。费了些力,半晌才给割起来,拿到梅影眼前来。
梅影却先是盯着兰芽手中的铁牌,低低一声惊呼:“你好大的胆子!宫中绝不准私带铁器,你竟然将腰牌的边缘磨尖了,当成刀刃来使!倘若被发现,你的脑袋不要了?”
兰芽急忙竖起手指:“嘘……”继而慧黠一笑:“谁让这铁牌是前寝宫的腰牌呢,寻常人也不敢检视。梅姑娘你也知道宫中险恶,我留着这心眼儿也不过只是为了防身,又不害人。”
梅影便也咬住了唇,望向兰芽的目光里,不觉多了几丝敬佩之色。
兰芽倒没留意,只专心去翻动那鞋底,指示给梅影
看:“你瞧,鞋底上先刷了鱼骨胶,继而在上头覆了炭灰。便是计算好你行走的距离——这原也不难:乾清宫跟外的四合长街,长度都是固定的。”
“待得你走过了预算的距离,这层炭灰便被磨掉了,露出里头的鱼骨胶来。鱼骨胶原本是冷的,也不会粘黏,你在行走当中也未必会多加留意;但是随着你的脚步,胶面与地面摩擦,渐渐生热,热便将胶面融化……于是当你在那固定一点站立过久,胶便自然将你粘在了地上。”
兰芽眯眼望向“长贵”的那个方向:“而彼时你全副精神都被‘长贵’吓到,等到再拔腿想逃,已然动不了地方。你不会去怀疑鞋底,你只会想当然认定,这是鬼打墙——从而,你便更相信前方挡住你的事真的鬼,真的长贵。”
梅影急怒攻心,恨恨道:“究竟是谁这样害我!”
兰芽却轻轻抿住了唇角。
梅影霍地扭头来望她:“兰公子,你既看得这样明白,便也必已知晓害我的人是谁。”
兰芽想了想,还是摆摆手:“对不住,我还真是不知道。我来得晚,只瞧见了那障眼法,至于纱幕后真正的‘鬼’是谁,我看不清,也撵不上。”
梅影咬碎银牙:“我早晚必定能查出来。此仇早晚必报!”
梅影说完又转头来望兰芽,幽幽说:“……今晚,多谢你相救之恩。”
兰芽一笑摆手:“不必了。我也只是,嗯,恰巧经过而已。”
铃铛声停了许久,梅影也不敢多做耽搁,便朝兰芽郑重一福身,便朝前去。她边走边在心下细细思量是谁害她。
却没成想,耳边还是传来簌簌额的脚步声。
梅影惊讶回眸,却见兰芽小小的身子走在她身旁。
梅影便惊问:“你,这是?”
兰芽笑笑;“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我既来了,便陪你走到终点。”
梅影心下猝不及防地一热,又不甘心被兰芽知道,便狠吸口气抑制住,问:“……你为何会帮我?以我素日对你,你本该恨我才是。”
兰芽却坦荡一笑:“梅姑娘素日如何对我了?我倒不记得梅姑娘曾经做过让我记恨之事。除非梅姑娘自己说的是,从前有几回的说话不客气。不过只因为那几句话就记恨一个人的话,未免太过小器。”
梅影朝她望来。
兰芽微微抬头,仰望夜幕中皎洁的明月:“我倒是记得彼时大人被皇上下旨所困。朝堂上下没一人求情,除夕之夜,却是梅姑娘你冒险告诉我大人被关在自鸣钟处,且托人给大人送来了酒菜。”
兰芽说着转头望向梅影,真挚一笑:“还有,尽管梅姑娘一直并不待见我,却明知道我是女子,只需向外透一点口风,我便定是死罪……可是梅姑娘却始终,守口如瓶。”
梅影定定一怔,面上莫名开始发烫。
她便嘴硬道:“我那又不是为了你!我不过是,都为了六哥罢了。”
兰芽便轻轻一笑,却没说话。
实则,只要她都是为了他,那也足够了。
人心难测,尘世起伏,这个世上防备他的、害他的人多,一心为了他、护着他的人却少。
能这样为他的人,便每一个都是珍贵,都值得拼力保全下来。
即便,自己心下也许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委屈。
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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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