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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明宫妖冶,美人图txt下载     明宫妖冶,美人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5天将破晓

    仗着虎子爬城墙的本事,纵然还不到开城门的时辰,兰芽和虎子却已经顺利到了城外。

    雇好的船,早已等在江边。兰芽和虎子一刻不停,上船便走。

    船离了江边,兰芽才问虎子:“托你买的东西,可帮我买了?”

    虎子应了声,从船舱里拽出个大大的包袱来。

    兰芽打开瞧了,油纸包上都印着月桂楼的字号呢,她便笑着点了点头旆。

    虎子倒纳闷儿:“你怎地要买这一大包的点心回去?”

    兰芽垂下头去,没急着回答,只细细将每样点心包都瞧了,瞧清楚了上头的戳子,是将月桂楼里的点心按样儿都买全了,这才重新包好窠。

    “……双宝那孩子最爱吃点心。从前我出去办案,总忘不了去马家高兵普给他买些点心带回去。这回来南京,却将那么大的灵济宫都托付给他,便想着应当带些什么回去犒劳他。便想着,不如就带些月桂楼的点心回去吧。他爱吃。”

    虎子便扁了扁嘴:“嗯哼,你对双宝当真是好。”

    兰芽便笑,抬眼瞟他:“那我下回将你独自留在灵济宫,反带双宝出门好了!”

    虎子急忙摆手:“唉,不换不换!”

    兰芽再回手按了按包袱:“幸好是冬日,路上也不至腐坏了。否则这样行船,还不知该到哪里寻得个冰鉴来。”

    虎子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兰芽也不用抬头,便道:“你有话便问吧。”

    虎子搓了搓手:“你上船来只顾着问点心,却没问过半句月船与雪姬的尸首。”

    兰芽轻叹了一声,抽手回来,抬步出了船舱,立在后甲班上,回望南京城门。

    借着城头的迢迢灯火,依旧可见那两具悬垂在半空中的尸首。

    兰芽转头回来:“你换了谁吊上去?”

    虎子这才乐了:“真不好玩。原本想唬你,让你瞧见了气恼一番,谁想你一看就明白了——城上头吊着尸首,若没了,城上官兵还不来追?于是我便换了两个人吊上去,换上他们两个的衣裳,再将他们两个的尸首入土安葬。”

    说到后来,虎子还是忍不住抹了抹眼睛:“那两个替死鬼是城上两个碍眼的官兵。我攀爬上去,险些被他们发现,索性勒断了脖子,吊上去充数。”

    兰芽轻声道:“他们两个,走得可还安详?”

    虎子轻轻一叹:“倒也还算安详。眉眼宁静,想来并不畏死。”

    “哦。”兰芽便转身回了船舱。

    虎子便愣住,追进来:“你只‘哦’了一声?我还担心你会哭出来。”

    兰芽摇头:“人都有生死,不过早晚罢了。他们两个既然走得安详,便也无须咱们的眼泪相送。”

    虎子上下瞅着兰芽,一p股坐下来,紧盯着兰芽:“不对!以你性子,本不是这样的人!”

    兰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许多事,待得回了京师,我会与你一件一件梳理清楚。此时此刻咱们还是防范着些儿才好。就算城门还没开,他们未必一时间想到咱们已然出城北上了,可是倘若有人从旁指点,那说不定后头还是会有人追上来。”

    虎子轻哼:“这南京城地界,有谁知道小爷会爬城墙的?”

    兰芽望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虎子却自是听懂了,便怒道:“那鞑子说不准当真会出卖了你我!”

    兰芽指尖冰凉,她自行攥紧了,凝望虎子道:“我亦在赌。”

    虎子豪迈而笑:“纵然有人追来,我亦会护你周全!”

    .

    兰芽含笑应下。

    虎子的心她懂,虎子的能力她亦相信。

    只是,双拳如何能敌数万兵?

    倘若慕容当真将虎子能爬城墙的功夫告知给了怀仁和孙志南,那么非但南京本地会派兵来追,就连运河两岸沿途与他们勾连的官员亦会设卡拦截。他们必定不计一切代价要让她死,以避免这四封书信送归京师——所以到时候就算有虎子在,亦不敢有半点胜算。

    所以她此时尽人力,却要听天命。赌这一场,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赌上——自己对慕容曾有的一片心。

    回望依旧笼罩在夜色中的南京城。

    慕容,你会不会出卖我?

    就如同,你向怀仁、魏强等人出卖了月船和雪姬一样;

    就像……你向孙志南出卖了曾诚那些画一样?

    .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这个时候也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长贵却早早地起了身,褪掉锦袍,船上小内监的素色袍子,谨慎地周遭看过,然后走进关押藏花的院子。

    这些日子来,方静言一直在此处亲自看管藏花。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将藏花的一应举止都报告给长贵知。长贵一再试探藏花,故意在他饮食里动手脚,先是给酸腐的食物,藏花毫不犹豫地吃了;继而在馒头里夹了蟑螂等爬虫,藏花只呆呆地问里头是什么,方静言故意说是肉馅儿,藏花便又开开心心地吃了,将那蟑螂的硬壳嚼得咯吱咯吱地响,吃完了藏花还说这馅儿格外鲜甜。

    长贵却还是不放心,又故意向饮食里加了微凉的毒药。以藏花杀手的本能,就凭他的鼻子都能闻得出来,可是藏花依旧开开心心地大嚼,毫不犹豫地咽了。

    最后,长贵甚至故意带来先代宁王的画像。若追溯藏花从前的经历,他见了老宁王的画像,即便不发狂也必定夺过来撕了、丢出去。可是这一回,藏花只捧着那张画儿,笑眯眯地望着老宁王,还道:“这是哪里来的老头儿?长得还挺好看,呵呵。是吕洞宾么?”

    试到此处,便是长贵也已放下心来。

    门棂吱呀,长贵袖着手步入庑房。方静言自然醒着,他彻夜都未敢睡,只等着长贵下令。

    藏花却睡着,一把如墨的长发从床帐里流淌下来,乍然看去,宛如女子一般美丽。

    长贵将手里的包袱扔给方静言,朝床帐怒了努嘴。

    方静言忙接过来,将藏花唤醒,替他将衣裳穿好。

    藏花垂首望望身上的裙带,有些呆傻地望向长贵:“我,怎地成了女子?”

    长贵磔磔一笑:“这不原本就是你的愿望么?若你今生当真能变成女子,你自然能与你家大人双宿双飞,厮守终生。就不用再担心有其他的小妖精,抢走了他去。”

    藏花被说中了心事,黑瞳幽幽一转,顾盼之间媚态横生:“这当真不是梦?”

    “自然不是梦,”长贵走过来,仔细盯着藏花的眼睛道:“不过,倒也并非全然无碍的。现下倒是有个小妖精朝你家大人频送秋波,你家大人的心已然不在你身上了!”

    “是谁?”藏花登时黑瞳染霜,毒蛇一般猛地朝长贵伸出手去。

    饶是长贵,竟然也没能躲开,被卡住了脖子。

    藏花黑瞳里没有焦点,可是那双眼瞳却更黑更深:“你说,那个人究竟是谁?是兰公子,还是凉芳那两个j人?”

    “咳咳……”长贵咳嗽着握住藏花的手:“都不是。他们两个,都与你一样,还是男人罢了。我说的这个,是真的女人,是活生生的小妖精!”

    长贵凑到藏花耳畔,拉长了声调,一字一声道:“她,还,怀了你们大人的孩子呢……”

    “花二爷,这是你这辈子怎么都做不到的事,她轻易便超过了你去。你们大人,对她呵护得紧,对那孩子呵护得紧呢。只要这孩子降生,你们大人自然会为了她母子,将你都弃置一旁。”

    藏花登时迷乱,摇晃着松开了手,双手捂住自己的头:“不对,不对!大人他,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大人是太监,太监怎么能有孩子?”

    长贵也自知失言,赶紧扯了个谎:“你家大人净身得早,又遍寻天下名医,说不定早就治好了呢。他都瞒着你,他什么都不肯告诉你。”

    藏花登时大乱,他昏乱环视周遭,满面阴森:“j人!j人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火候差不多了。

    长贵满意地与方静言对了个眼神儿。

    方静言会意,走上前来禀报:“奴婢已然与凉芳定好了,他自丑时初刻便会施法策动蛊虫。藏花一定会乖乖听话。”

    长贵便亲自握住藏花的手,带他出门。

    天色即将破晓,可是整个紫禁城却笼罩在一片比深夜更浓重的夜色里。

    长贵缓缓道:“我告诉你那个j人住在哪里。你就此朝前去,会看到一个大门,上书‘万安宫’的便是了。那个小妖精穿妃色寝衣,皮肤细白、眼睛尤亮……你定认得出。”

    扮作宫女装束的藏花朝向那个方向,冷冷眯起了眼。

    .

    长贵拢着袖子,遥望藏花裹着一身戾气悄然潜行而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筹划了许久的事,终于要做一个了断。

    他今晚特别使了银子贿赂了值卫万安门塌房里的内侍,他们早已都醉倒了。实则凭藏花这诡如鬼影的身手,就算那些内侍都醒着,也拦不住藏花。

    至于万安宫里那些值夜的宫女,就更不值一提。藏花得手,是必然的事。

    他便转身走向了寿安宫去。

    贤妃在那里等他。

    只要万安宫里动静一起,他便要与贤妃同赴坤宁宫,面见皇后,揭发贵妃行刺龙裔。到时僖嫔尸首被抬上来,一尸两命无可抵赖,皇后震怒,再迎请出周太后来,那么到时就算皇上还想维护,也不可能了。

    按计划进了贤妃的寿安宫。贤妃的寝殿里,一片肃杀。

    贤妃赐了长贵一个座儿,她自己兀自由春茗伺候着喝茶。虽然看似很平静,可是长贵还是留意到实则贤妃的手也一直在抖。

    长贵便蹙了蹙眉,道:“娘娘勿虑。此事奴婢已然计划周详,不刻便会传来好消息。”

    贤妃僵硬地掀了掀唇:“是啊,本宫亦在等。只是不知这好消息何时才能来,怎地这么半晌了,还没传来动静?”

    “倒是坤宁宫那边有些意外……太后不知怎地忽然叫了皇后去清宁宫。本宫这心下不知怎地,总有些慌乱。”

    春茗忙道:“娘娘多虑了。适才奴婢也打听清楚了,说是太后今晚用了晚膳后便有些气闷,到了安置的时候还睡不着。召了皇后去,也只为陪太后说说话,消散消散罢了。太后只召了皇后去,也是因清宁宫与坤宁宫距离得近,不像咱们东西六宫这般要费周章。”

    “且坤宁宫的人就在咱们宫门口候着呢,但凡咱们这边得了消息,坤宁宫的人会立即到清宁宫请皇后娘娘的旨……况且,皇后娘娘也说了,到时候总归还要劳动太后,才能一同压住皇上。皇后娘娘这突然去清宁宫,说不定也早就是皇后娘娘的一番安排罢了。”

    听到最后这一句,贤妃方舒了口气:“也是,听你这样开解,本宫倒也放了些心。原本,皇后的心思就比本宫更绵密一些,否则这么多年来怎能忍得住贵妃的气,人前人后都纡尊降贵还要称贵妃为姐姐?”

    春茗道:“正是。”

    贤妃缓缓道:“还有太后。原本太后从前青眼相加的是废后,皇后是钱太后看好的人,于是太后很是不待见皇后。后来皇后正位中宫,便几番番委曲求全去讨好太后。太后多次不见,皇后就在宫外跪着。终于感动了太后,让太后也不得不开了宫门,让她进去。皇后的这番功夫,别说本宫,这后宫上上下下的女子,也无人能及。”

    春茗便道:“所以娘娘便不必忧心了。皇后娘娘既然已经筹划好了,又有太后坐镇,就算皇上兴许舍不得,可是一旦太后下了懿旨,皇上也不能违反了。”

    皇帝事太后极孝,五日一朝,燕享必亲。也只有在贵妃的事情上与周太后顶撞过几回,这回若贵妃被捉到真凭实据谋害龙裔,那么皇帝也不得不依了太后。

    .

    冷宫。

    吉祥回来,神色有异。废后忙问:“是怎了?”

    吉祥道:“深更半夜,太后却召了皇后去。奴婢便觉此事有些蹊跷。”

    废后替吉祥理着发辫:“小吉祥,你是如何得知的?”

    吉祥从小陪废后在冷宫里,除了冷宫地界,也没出过门。

    吉祥便笑:“奴婢伺候娘娘,便也知外头那些公公们生活亦不易。他们关着咱们,看守着咱们,三餐无继,更没人替他们浆洗衣裳。奴婢有时便顺手帮他们洗洗衣裳,若是有破了的地方,奴婢代为缝补几针。”

    “这样一来二去,那些公公们便也对奴婢越发和善。有时候怕奴婢闷,便拣选些宫里的故事将给奴婢听。今晚的事便是从公公们那儿听来的。”

    废后停下手,微微怔忡。

    “清宁宫,清宁宫……我倒是也曾经去过的。”

    那时她刚刚封为正宫皇后,与少年皇帝大婚刚成,于是少年夫妻一一同去拜见两宫太后。彼时的荣华煊赫,又有谁人能及?

    彼时,钱太后还在世,周太后万事都与钱太后争高下,于是后太后对她这个她亲自挑选的皇后极其亲近,故意疏远那时的德妃王氏。在德妃与贤妃面前,她撑足了脸面。那些日子,她侍奉周太后极为尽心,与周太后之间情同母女……

    废后截住自己的心绪,幽幽叹了口气。

    那些事都已如隔世。不该再回想了。

    吉祥手指卷着辫梢,娇俏抬头,“奴婢倒是觉着,娘娘此番该设法去求见太后。毕竟太后当年对娘娘,还颇有母女之情……”

    废后一怔。

    也许,是时候了。

    .

    乾清宫。

    皇帝睡梦里忽地一声尖叫:“父皇,父皇救救儿臣,救救儿臣!”

    张敏闻声急忙本进内卧。

    却见皇帝在龙帐内双手挥舞,痛苦地喊着:“本王不当这个太子了,本王不要当太子了!你们别害我,我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就是了!”

    他喊着,忽地呜呜哭起来:“本王也不想当太子的,本王不想啊!本王,本王只想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不想再与你们争了……”

    张敏急忙奔进帐去,握住皇帝的手臂,轻声呼唤:“皇上,醒来。是做梦了,不是真的。”

    皇帝听见了张敏的嗓音,方稳当下来些,却依旧没能顺利醒来,只是抱住了张敏的手,低声垂泪:“……父皇,儿臣不想当皇上了。当了皇上又如何,父皇还不是被瓦剌俘虏,草原为囚……父皇,儿臣真的,不想再当,皇上了。”

    呢哝着,皇帝终于安静了下去。

    张敏抱着这一刻宛如孩子般的皇帝,忍不住老泪纵横。

    外人只道皇上九五至尊,却无人明白皇上这么多年的苦。而他却都亲眼看见了。

    又是良久,皇帝方忽地醒来。</p瞧见自己正抱着张敏的手臂,便烫了手一般地推开。

    他自己坐起来,正正衣襟,又摆出皇帝的仪态来。

    望向天色将亮的窗子,轻声道:“……贵妃她,可睡得安?”

    张敏点头:“睡得安。”

    皇帝又极目望向窗外,广场一角,幽幽道:“小六他,怎地还没回来?”

    张敏幽幽叹了口气:“就回来了。原本说昨日应该能回来的,兴许是路上又被什么绊住了吧。小六那孩子知道皇上惦记,他必定会设法赶快回来的。”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他们都不在,朕好孤单。”

    .

    天色渐亮,后方并无追兵。

    南京城已然在视野中消失不见。

    兰芽轻舒了一口气,坐回船舱。

    幸好,慕容,幸好。

    担心放下,虎子和兰芽便都困倦了。虎子并肩坐过来,将兰芽的臻首扳过来靠在他肩头,他则平伸过手去,揽住兰芽的肩。

    “睡吧。”

    兰芽便也没挣脱,只笑着合上了眼睛。

    船行水上,微波飘摇,两人极快便都入了梦乡。

    就在此时,水上忽地宛如水鸟掠过一般,响起一声极尖极细的唿哨!

    虎子便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阵慌乱脚步,船家也奔进来,惊慌失措道:“二位客官,大事不好!”

    虎子急忙在唇边竖起手指,悄然将兰芽放好,他已无声起身,低声问:“怎了?”

    可是兰芽却也还是醒了。

    只见那船家一脸惊慌道:“前头水道停满官船,拦住去路!官船上放箭警告,咱们穿不过箭雨去!”

    虎子一咬牙:“带我去看!”

    兰芽则在原地愣了半晌。

    终于还是出现了拦路之人,终于还是——枉费了她这一场信任么?

    -

    【贤妃的“寿安宫”即是后来的咸福宫,僖嫔的万安宫就是后来的翊坤宫。太后的清宁宫,今已不存。慈宁宫是后世嘉靖朝才成为太后专宫的。】

166后宫风云(上)

    稍作停顿,兰芽也随着出了船舱。

    晨光幽蓝,将水面上下染成一色。只有横空掠过的水鸟,在画面边缘点上一点一点的白。

    虎子问船家:“依你来看,那是哪里的官船?”

    船家答:“当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船。”

    成祖皇帝朱棣迁都北平,江南的米粮都要依靠漕运北上,于是漕运成为大明的经济命脉,故此设漕运总督衙门总管漕运诸事。总督部院衙门设在淮安。兰芽大致盘算了一回,此地确已近淮安。

    兰芽便轻轻扯了扯虎子道:“这一任漕运总督乃是陈泰。你想必知晓。窠”

    虎子生长都在辽东,如何认得这负责大运河的漕运总督?虎子便一愣,摇摇头:“我怎会认得?”

    兰芽一笑:“他从前也打过仗的。当年瓦剌也先入侵,于谦大人推荐陈泰镇守紫荆关,他不善军事,关口不消一个时辰便被攻破。他因此被判死罪。”

    谈及军事,虎子便没有不知道的。他听了便傲然一笑:“我晓得了,原来就是那个陈泰!后来他被调至白羊口,奉命修筑防御工事,却一改之前无能,修筑极快,因之而阻住也先进攻速度。他亦因此被赦。”

    兰芽点头:“景泰三年,他受命疏浚河道。从仪真到淮安,共疏浚河道一百八十里,堵塞决口九处,筑坝三处。”兰芽妙眸轻转:“你猜他干了这么大的工程,用了多长时间?”

    虎子一皱眉:“听闻但凡涉及漕运,便没有官员不贪腐的。这样大工程至少也要一两年之功。”

    兰芽缓缓一笑:“他却只用了几个月。”

    虎子也是一讶,重重道:“倒是个能臣,怕也难得不贪。”

    兰芽点头:“上回司夜染的官船行经淮安,他托辞前去巡抚凤阳,亦没上船来。”

    虎子点头:“他厌憎司夜染!”

    “没错,”兰芽缓缓一笑:“可是联名参奏司夜染的群臣里,却没有他。”

    虎子轻轻一拍掌:“他公私分明!”

    兰芽点头一笑:“且,当年他因也先入侵而获过死罪,所以他恨极蒙古。”

    虎子长眉一跳:“如此说来,他必定与慕容不是一伙!”

    兰芽便轻拍了虎子肩头一下:“跟我走,咱们去投案自首!”

    虎子一怔:“……啊?”

    .

    兰芽自己动手扯碎了一件衣裳,抽出白里儿挂在船桨上高高举过头顶,在幽蓝的晨光里使力摇晃。

    官船发现了动静,不久便放下一艘小舢板来。

    虎子警告道:“若是上了舢板,咱们就再没回头路……虽说陈泰恨蒙古,可是也先入侵毕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人心易改,你当真还敢信他?”

    “信。”兰芽轻轻点头:“就算不信陈泰,我亦信当年推荐他守紫荆关的于谦大人!”

    虎子遂点了头。

    兰芽便抱紧了点心包袱,由虎子扶着弃船上了小舢板。

    虎子划船,不多时舢板便已靠近官船。船舷上伸下长钩来,将小舢板拽了近去。

    上了船,兰芽只问那副将模样的人,为何将他们拦停。

    那副将冷哼:“在南京犯下了人命案子,却要来问本将缘何拦停?”

    兰芽便瞄了虎子一眼,心下有了数。原来南京方面来的借口,无非是将月船与雪姬的死归咎在他们身上,却未必提到那几封书信。如此,亦是掩盖他们自己的罪行。

    兰芽便从容一笑:“官爷既然言之凿凿,草民便也不敢再做抵赖,草民定然全都招供。只有一样,草民只有面见陈泰陈总督,方肯将此事言明!”

    那副将冷笑一声:“就凭你,也配面见陈总督?”

    兰芽不慌不忙:“否则,就算官爷当场打死草民,草民也一个字都不招!”

    .

    兰芽和虎子中途被漕运总督衙门带走的消息,不消片刻便传回了南京。

    国丈王谓一听陈泰的名字,便是皱眉:“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中!那个倔驴子的脾气,谁的账都不肯买,咱们若是想要他交人,倒难了!”

    王谓转向孙志南:“……船尚未到淮安。如果此时带兵去追,当亦有可为!”

    孙志南却道:“恩师,不可!漕运总督手辖十二万兵,咱们两方一旦兵戎相对,那便无法收拾。”

    怀仁倒是磔磔一笑:“你们自己乱什么?谁说陈泰截走了那两个人,就一定会坏了咱们的事?你们倒忘了,陈泰此人最是看不惯司夜染的!他身兼都御使之职,多少次具本参劾司夜染,你等都忘了么?”

    李度闻言便也点头:“正是。咱们只需顺水推舟,设法让陈泰杀了那两个人就好了。”

    怀仁立即亲自修书一封,信中言明此二人乃是灵济宫的暗探,此来南京是设法为司夜染翻案。同时,提到了曾诚的死,亦多有嫌疑在此二人身上。倘若放虎北归,不但司夜染有可能因此而脱罪,曾诚的死更可能就此再无沉冤昭雪之机。

    漕运钱粮本为南京户部尚书职责,于是曾诚与陈泰多年共事,两人私交亦甚笃。传言是司夜染派凉芳毒杀了曾诚,陈泰曾经因此大醉大哭,紫府的探子亦早报给怀仁知晓。

    李度担心道:“倘若这个陈泰不上道,亦如何?”

    王谓道:“怕什么?就算陈泰不肯说杀这两人,只绊住他们两人几天就也够了。宫里昨夜已然举事,今日便会有消息。只要贵妃倒了,那司夜染便也死定了。只要绊住那二人两天,待得他们回了京师,一切亦早已尘埃落定!”

    怀仁扭头吩咐魏强:“去交待紫府的人,严密监控漕运总督衙门,必不使陈泰放走那二人去!”

    .

    天亮了。

    万安宫里终于传出了动静。宫女的一声声尖叫划破紫禁城晨色的宁静。

    万安宫与寿安宫不过仅隔一条西长街,于是贤妃立刻便得了消息。

    贤妃在掌心握了一夜的茶杯,早已凉透了,她终于可以放下。抬眼望一眼长贵,长贵点头;贤妃便对春茗道:“春茗,替本宫梳妆。今日,本宫要盛装!”

    后宫出了事,消息便第一时间传进了坤宁宫,报给皇后知。皇后不在坤宁宫中,于是又报到了清宁宫去。

    皇后陪伴了太后整夜,也正困倦,此时终于等来了消息,便兴奋得腾地起身,“本宫知道了。本宫这便回宫!”

    皇后说完便向太后辞行。

    太后整夜与皇后说话,都是慈祥的模样。这一刻却忽地眼角一寒,道:“皇后,你又何必急着回去?!”

    皇后一愣,忙跪倒回道:“母后容禀,是万安宫的僖嫔出了事。此时僖嫔比不得旁人,她连续多日独得皇上雨露,儿臣想怕是这会儿僖嫔的肚子里已然有了龙裔。此刻既然是万安宫僖嫔有事,儿臣便决不能袖手啊!”

    太后清冷一笑:“瞧你如此言之凿凿,没的倒像你自己也曾生养过!”

    皇后面上仿佛被狠狠抽了个嘴巴,她苍白着脸俯首下去:“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何曾生养过。儿臣,儿臣不过是计算着僖嫔得宠的时日……”

    太后道:“若僖嫔当真有了,太医院还敢捂着不报?医政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皇后,你在自行推定之前,难道不能先看看太医院的脉案?”

    皇后面上越发苍白:“儿臣,儿臣当然明白应该先看脉案。只是,只是……”

    只是贵妃一向在后宫只手遮天,只是就算是僖嫔有了,她也不敢叫太医来瞧,不是么?所以脉案又有什么用,太医的话又有几人能信得?

    太后轻轻打了个呵欠:“既无脉案,你便等着吧。哀家说了这一宿的话,也累了。你就在这儿坐着,别走。等哀家盹醒了这一觉再说。”

    皇后急得头上着火,急忙再道:“母后!”

    太后身边的老宫女知秋走上前来,替太后拉上了帐子,恭顺地对皇后道:“皇后别叫了,太后觉轻,最不喜欢耳边有个风吹草动的。就算后宫里出了天大的事情,皇后前头还有太后呢,皇后不致这么忧心。”

    “退一步说,就算当真出了什么事,若真是大事,太后必定第一个过问了。太后既然都不过问,皇后又何必这样忧心呢?”

    .

    贤妃盛装已毕,乘红绫凤轿,带着长贵和春茗直奔坤宁宫去。

    僖嫔所在的万安宫,长街里早已里三匝外三匝地围满了禁军。宫门紧闭,虽看不见什么,却也听得里头传来宫女撕心裂肺的嚎哭,一声叠着一声地喊着:“娘娘,僖嫔娘娘……”

    贤妃便掀了掀唇角。

    出身那般寒微的僖嫔邵氏,凭什么能在贵妃之后独得皇恩?凭什么又能在后宫多年没有孩子的情形下,怀上龙裔!

    死了也是她活该。

    长贵在轿窗外含笑道:“藏花杀人的手段尽是狠毒,想来僖嫔娘娘死状甚惨。”

    贤妃没作声,心却高高飘扬。

    .

    贤妃一行到了坤宁宫,却听闻皇后还没从清宁宫回来。

    贤妃等在配殿里,不由得有些心急,于是问坤宁宫的宫女:“天都亮了,太后必定要补眠。论理,皇后便也应当告退才是。”

    坤宁宫的宫女便也据实相告:“谁说不是呢?皇后娘娘忙碌了这一整晚,这个时辰总归该回宫来更衣洗漱。奴婢们也都等着呢,又不敢去催。倒是不明白,太后何以扣住皇后不让回来……”

    贤妃一怔:“你说什么?是太后留住皇后,不让回来?”

    那宫女自知失言,急忙跪倒自行掌嘴:“是奴婢说错话了,贤妃娘娘饶恕。”

    贤妃便奔向外。

    春茗急忙跟上,问:“娘娘这是去哪儿啊?”

    贤妃道:“去清宁宫!既然皇后不在坤宁宫,那咱们就索性到太后跟前去说。到时也正好免得太后再来跑一趟!”</p.

    贤妃带着春茗和长贵到了清宁宫。

    只见宫门紧闭。

    贤妃下了凤轿,亲叩门环。里头有人问是谁,良久之后宫门才开,却是老宫女知秋走了出来。出来后便又将宫门拉严。

    贤妃没敢受知秋的礼,反托着知秋的手肘问道:“嬷嬷,太后可醒着?皇后可在畔?本宫有要紧事要拜见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还望嬷嬷代为通禀。”

    知秋抱歉地道:“贤妃娘娘,您来的当真不巧。太后昨晚用了晚膳便不自在,皇后陪着说了一宿的话儿,这才平顺了些,这才刚睡下。不是老奴不给贤妃娘娘通禀,只是太后的凤体更要紧。甭管这后宫出了什么事,总归比不上太后的凤体要紧,您说是不是?”

    贤妃哪里敢说不是?便再道:“那本宫想见皇后娘娘!”

    知秋恭顺地说:“哟,这老奴就又做不得主。太后临睡前嘱咐皇后,叫皇后就在榻边陪着,哪儿都别去。太后的意思就是防备着一旦睡不着,睁开眼还能跟皇后继续说话儿。可是太后却睡着了,但是皇后也不能挪动,您说是不是?”

    贤妃急得恨不能给知秋跪下:“嬷嬷,本宫当真是有要事。此事唯有太后和皇后才能做主!”

    知秋又温煦地说:“贤妃娘娘这也是急糊涂了。虽说太后和皇后是这后宫之主,但是娘娘也不至于找不见人拿主意才是。娘娘难道忘了,皇上可是这天下之主啊。宫外的事,宫内的事,哪里有皇上管不到的呢?”

    事已至此,贤妃已是半分退路都没有了。她一狠心,只好拜别了清宁宫,带着长贵和春茗直奔乾清宫而去。

    .

    皇帝因口吃,已有多日不曾上朝。此时刚起身不久。听闻贤妃来了,张敏先迎出来,恭恭敬敬道:“皇上昨晚睡得不香甜,今早便有些乏。皇上说,娘娘若有事就吩咐给奴婢吧。奴婢若能办的,就替娘娘办了;奴婢若力不能及的,奴婢再转告皇上就是。”

    一看这情形,贤妃的心便凉了半截儿。

    一不做二不休,贤妃索性跪倒在地上,朝着乾清宫放声大哭:“皇上,皇上!皇上可以不见妾身,但是皇上不能不管僖嫔之死啊!……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亦可不问僖嫔之死,也总不能不问僖嫔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僖嫔肚子里的,可是皇上的龙裔!”

    张敏闻言一惊,急忙一甩廛尾上前提醒:“贤妃娘娘!此乃乾清宫,半点都不可妄言的!”

    贤妃眼眸泠泠一转,染泪望向张敏:“本宫岂敢妄言?僖嫔的万安宫与本宫的寿安宫守望相邻,僖嫔出事,本宫岂能不知!”

    说到这里,贤妃心下便更凉。

    皇上专宠贵妃,以至于后宫内被贵妃治死个把人,皇上根本就不闻不问。不必说当年废后被废,就连贤妃的亲儿悼恭太子被贵妃毒死,皇上依旧问都没问过!

    这些恨,这些被视若草芥一般的冷落,她已忍了太久,太久了啊!

    这一刻,她心如刀绞,声泪俱下,仿佛都不再是为僖嫔和僖嫔的孩子而想皇上讨还公道,她也更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苦命的悼恭太子,向皇上,向那狠毒的贵妃,讨还这一生的公道!

    她便朝向那雕龙石阶,重重叩下头去。

    皇上还能不见?皇上还会为了袒护贵妃而不闻不问?那她便血洒乾清宫,逼皇上来见!

    贤妃不顾死活地这样磕下去,额头上便皮开肉绽,涔涔出了血。张敏大惊,自不敢怠慢,忙吩咐左右上来架住贤妃,不让再磕下去。他自己则连忙回身,从老虎洞回了乾清宫,向皇帝禀报。

    折腾了半晌,皇帝终于叫进。

    贤妃由春茗搀扶着,进了乾清宫便跪倒在地,伏地大哭:“皇上!您要为僖嫔做主,为僖嫔肚子里还没来得及下世的龙裔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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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后还有一更~~~】

167后宫风云(下)

    乾清宫终于闹腾起来了,消息迅速传入清宁宫。知秋亲自到太后耳边禀报了,太后缓缓抿了一口茶,清冷一笑:“这个贤妃,果然愚不可及。”

    听见乾清宫闹起来了,皇后便更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场热闹的戏台上,她本该是主角。她该平生第一回撑起皇后的煊赫,以位正中宫、母仪天下的气度主持后宫公道,怒斥妖妇,懿德六宫的。可是这一刻,她却只能被圈在清宁宫里,远远听说贤妃的唱念俱佳旆!

    皇后便再度跪倒,又要请辞。

    太后失望地盯着皇后,幽幽道:“哀家刚说完贤妃愚蠢,原来你也果然好不到哪里去!”

    皇后被骂得莫名其妙,有些不服气道:“儿臣身为六宫之主,此时岂能不现身主持大局?又岂能让这后宫之事搅扰了皇上?”

    太后冷笑:“怨不得你与那贤妃,两个人绞到一起都斗不过一个贵妃!你们两个,果然都只生了个榆木脑袋!”

    知秋在畔,也无声冷冷地瞧着皇后。

    皇后、废后、贤妃,当初这三人里,无论是钱太后还是周太后,谁都没看上过贤妃窠。

    此时可见,贤妃果然是个蠢的。

    而王皇后亦不是周太后看中的人选,而是钱太后看好的。皇后竟然直到此时还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而废后昨晚早已打通关节辗转来见过太后了。

    废后幽居冷宫十数年,竟然还能将眼前这件事看得清透。枉费皇后位正中宫,不过却也还是个瞎子!

    ——由此可鉴,周太后在看人的方面,果然又比钱太后高过了一筹去。

    这皇后,这一番如果没有太后前后周全着,便被那贵妃治死了都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见皇后还没有半点醒悟,太后只好叹了口气,道:“皇后,你这些年委曲求全,强颜欢笑,哀家都看在眼里。也唯因你如此,才会封后十数年来,都没让贵妃捉到你的错处去。你的后位,也才能保持这么多年。”

    “可是你以为,贵妃的心当真就死了么?她难道真的就不再想要这个皇后之位?”

    当年废后被废,皇帝便要封贵妃为后。最后是两宫皇太后合力弹压,周太后甚至亲下懿旨,晋封德妃王氏为继后,皇帝这才不得不屈服。贵妃想要这个后位,已经太多年了。

    皇后便泣下:“儿臣都明白。儿臣所以才一直都不甘心,不甘心明明身为皇后,却要对贵妃卑躬屈膝!”

    太后叹息道:“皇后,你当真糊涂。这十数年你都忍过来了,又何必不能继续忍下去?贵妃比哀家还要年长一岁,哀家已然计算着日子,她又还能活过多少年去!你比她年轻近二十岁,你又何惧活不过她去!只要你稳稳当当保住这个后位,皇后的尊荣便身前身后都是你的,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听得太后此言,皇后便明白,怕是她与贤妃的所有筹划,太后是已然都知道了。

    皇后便惶恐叩头:“可是这一回贵妃谋害嫔妃、戕害龙裔的罪过已然铸定。儿臣难道还不能主持公道么?”

    “谋害妃嫔,戕害龙裔?”太后寒凉而笑:“皇后,这罪名你认定已然坐实了么?倘若有半点不尽不实,那么到时候被废位、甚至夺了性命的,就是皇后你啊!”

    .

    乾清宫。

    皇帝垂眸,怜悯地望着眼前这个伏地大哭的女子。

    这是他的贤妃,是他的初婚三宫之一。当年她与废后和皇后一起被选入宫来,他也曾在内侍的撺掇之下,意兴阑珊地远远瞧过那么几眼。

    那三个少女里头,她不是最美的,亦不是最聪明伶俐的。无论相貌还是品性,她在那三个人里都是不出众的。于是他连多看她一眼的念头都没有。

    后来废后被废,他想册封贵妃为皇后的念头又被两宫皇太后合力打压……再后来,贵妃所生的皇长子,竟然还来不及起名字就夭折了。贵妃昼夜啼哭,他却不知该怎么来安慰她。便许诺她再给她一个孩子,从此专房独宠、甚至免了其他嫔妃的绿头牌……可是贵妃终是年纪大了,怎么都无法再结珠胎。

    他暗地里叫太医院医正给把了脉,医正说贵妃身子已然在那一胎上虚耗尽了,也许这一生再难有孕……

    那时刚刚君临天下的他,便突地对这个本来就不想要的皇位格外生出更多厌憎来。苦闷之下,他偶然又遇见了贤妃。那安静寡言的女子,在那一刻让他放下了心头的焦躁。

    她也是福气大的,不过几回召幸,她竟然便有了龙裔。生下来更是个皇子!

    他以为是上天对他的抚慰,便开开心心册封为皇太子。

    于是眼前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着实曾经留下过一段美好的记忆。

    尽管,随着悼恭太子早夭,他便也忘了她。不光是原本就不爱她,更因为若是见了她,难免两人又追忆起悼恭太子来……那又何必呢?

    此时这个女人就这样跪倒在他面前,额头磕出了血,哭天抢地……却分明,盛装而来。

    皇帝便高高仰起了头,错开目光,再不看她。

    “贤妃,你这样当着朕的面自戕,已是大罪!你此举不光是会惹怒朕,你更会连累你的母家。刺中利害,难道你不明白么?”

    贤妃一颤,便再垂泪道:“妾身忝居四妃之位,幸为皇上初婚三宫、且为悼恭太子之母,妾身便顾不得一己之私,总要为惨死的僖嫔和她肚子里的龙裔讨还一个公道!”

    “你如此大公无私,倒也难得。”皇帝冷冷道:“那便细细说与朕听。僖嫔是如何死的,你又知道些什么。”

    贤妃便重重叩头:“妾身知道,杀害僖嫔和龙裔的凶手,乃是昭德宫派出去的!昭德宫首领太监长贵就候在宫外,皇上若不信,可以当庭质询!”

    皇帝面无表情的吩咐:“张敏,既然贤妃都如此准备好了,你便将长贵带上来吧!”

    稍后长贵上殿,刚进殿门便已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后,手膝并用爬向皇帝。

    皇上惯去昭德宫,因此与长贵也熟,今天瞧见长贵这般,皇帝便笑了:“你又何必这般?”

    长贵磕头如捣蒜:“只因奴婢明白,稍后所说的话会如何触怒天颜。以奴婢的卑微,竟然敢说出那样的话,皇上听都不用听,一定先一百廷杖先打死奴婢了!所以奴婢先求皇上开恩,奴婢才敢说话。”

    皇帝清淡一笑:“算了,你说吧。就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朕总要看在贤妃的面子上。”

    长贵暗自长出一口气,便道:“此事要从贵妃娘娘失宠说起……”

    皇上便盯了他一眼,张敏抱着廛尾一声咳嗽。

    长贵急忙自己掌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贵妃娘娘怎会失宠?奴婢说的,是,是从司夜染司公公获罪留宫之日开始……”

    皇帝懒懒道:“嗯,继续说。”

    长贵便诚惶诚恐道:“话说那日贵妃来向皇上求情,回去之后便满脸的落寞,说终究色衰而爱弛,皇上的心已经不在了……从那日起,僖嫔娘娘独得盛宠。贵妃娘娘她便,她便心生怨恨,对奴婢说,这个僖嫔妖媚惑主,断不可留;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更不能留!”

    长贵边说边抬眼偷看皇帝,只见皇帝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来,他便放下心来,更大胆地道:“贵妃娘娘便说要除了僖嫔和僖嫔的肚子去。而贵妃娘娘素来有事,都会叫司夜染的灵济宫出头,娘娘说灵济宫里头藏龙卧虎,都能帮她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因此娘娘便吩咐奴婢去灵济宫,将藏花秘密带入宫来……”

    长贵说得声泪俱下:“僖嫔娘娘,就是,就是被藏花所害啊!皇上,奴婢虽说是昭德宫的人,是贵妃娘娘的奴才,可是这等加害妃嫔的事,尤其是损伤龙裔的罪过,奴婢实在是良心不安啊!于是当今早听见万安宫里哀声四起,得知是藏花当真奉了贵妃娘娘的命而加害了僖嫔娘娘,奴婢便无法忍受良心之谴,这才去找了贤妃娘娘,将事情都说了出来。”

    长贵重重叩头:“奴婢知道,奴婢怕是也有死罪。可是奴婢就算拼却一死,也要让皇上知道僖嫔和龙裔损于贵妃之手!还望皇上了解,奴婢这一片拳拳之心……”

    皇帝皱了皱眉,缓缓道:“你,你是说,贵贵妃派灵济宫的藏花,杀,杀了僖嫔,以及,僖嫔肚肚子里的孩子?”

    皇帝仿佛也是紧张之下,口吃便又发作了。

    长贵与贤妃一同叩头:“皇上明鉴!”

    皇帝晃了晃脑袋,纳罕地望向张敏:“伴伴,来,拍拍朕。朕难道是又睡着了么?还是朕此时依旧在梦里,尚未醒转?”

    皇帝为何这样说?

    贤妃与长贵悄然对望一眼。

    张敏则无声走上前来,含笑躬身:“皇上已然醒了。皇上没在梦里。”

    皇帝便指着贤妃和长贵:“那伴伴拍拍他们,朕看他们怕是在睡梦里吧。”

    贤妃一怔,惊愣抬眼望向皇帝:“皇上!妾身与长贵所言绝非戏言!僖嫔一尸两命,依旧停在万安宫中,尸骨未寒啊,皇上!”

    “是么?”

    皇帝认真地蹙了蹙眉,然后朝张敏使了个眼色,继而指向宫门口:“贤妃,那你倒瞧瞧,那个人,是谁?”

    贤妃和长贵回眸,待得看清那个袅袅婷婷走来的宫装女子,两人全都吓得瘫在地上。

    “……僖嫔?!”

    .

    清宁宫。

    很快,太后亲自派去万安宫和乾清宫的人陆续回来,将事情说与了太后。太后便瞧着皇后笑:“皇后可听见了吧?僖嫔根本就没有死!”

    皇后也惊了:“可,可是怎么会这样!”

    乾清宫也已派人来,说敦请皇后回去。后宫有事,需要皇后主持。

    太后缓缓叹了口气:“好了,你现下去吧。记住哀家的话,你这个皇后还得继续忍,只有忍得住,这后位才没人能抢的去;倘若你太过急于摆出正室的架子来,那你别说休想母仪天下,你或许连废后今日的境遇都比不上。”

    .

    皇后惶恐而去。

    太后累了,吩咐知秋扶她躺下休息。

    太后喃喃道:“知秋,你说皇后到底懂了还是没懂?”

    知秋摇摇头:“恕老奴说句僭越的话:皇后哪里都比不上废后,只不过命比废后强些。谁让皇后遇见了太后您呢?这一回如果没有您,皇后此时怕是已被贬为庶人。”

    太后听了,缓缓闭上眼睛:“十数年前,皇帝就想贬她的,皇帝心心念念的都是要将这个后位献给贵妃。哀家自己的儿子,哀家岂能不明白?当年他忌惮着哀家,尚且不敢硬来;可是如今,他也长大了,再不肯听哀家的话。纵然侍奉周到,可是心里却早已跟哀家不是一样的心思了。”

    知秋自然不敢妄议皇帝,便道:“民间总有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实则太后和皇上这天家母子也是一样的。这一回多亏有太后看破了贵妃的计策,这才得以保全下皇后,否则这宫里当真不知会被贵妃折腾成什么样子。”

    太后疲倦道:“哀家能够猜到贵妃的诡计,也是因为哀家从前也只是先帝的贵妃,而不是皇后。哀家也尝过了身为侧室的苦啊……”

    .

    皇后一路忐忑,从清宁宫来到了乾清宫。

    步入宫门,正见到贤妃与长贵宛如见到鬼一样,死死盯着盈盈而立的僖嫔。

    皇帝端坐龙椅,却宛如看客一般,一脸的有趣。

    瞧见皇后来了,皇帝忙伸手道:“皇后你来,后宫中出了一件奇事,倒要你来处置。”

    贤妃和长贵见皇后终于来了,心下寻得了倚仗,便都跪着朝皇后哭喊:“皇后娘娘……”

    皇后望着僖嫔那娇俏的身影,也宛如撞见了鬼一般。虽则她在清宁宫已然得了僖嫔没死的消息,可是此时亲眼看见,还是不由得心头狂跳。她按捺着,没有理会贤妃和长贵,径自走向皇帝去,福身行礼。

    “皇上,妾身昨晚去了清宁宫陪伴太后,此时方回。宫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妾身竟是半点不曾知晓。”

    事已至此,她唯有保全自身。

    贤妃和长贵听了,全都大惊失色。贤妃登时便懂了,遂也停了哭喊,只盯住皇后背影冷笑。

    长贵则不肯相信眼前所见,依旧哭喊着:“不可能,绝不可能!藏花行刺从不失手,僖嫔娘娘怎么还会活下来!”

    皇帝吩咐张敏给皇后赐座,然后拊掌道:“去,将贵妃,以及后宫的嫔妃们都请来。宫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倒叫她们也都瞧瞧这场好戏!”

    .

    少时,贵妃和各宫嫔妃都已到了,按次坐下。

    贤妃和长贵便再向众人,将之前的话重又说了一遍。

    僖嫔盈盈而立,一脸的无辜:“妾身启禀皇上、皇后,妾身实在不明白贤妃和长贵的这些话从何说起啊!妾身哪里死了,那站在皇上皇后和众位姐姐面前的妾身,难道是魂魄不成?”

    僖嫔说着捂了捂肚子,面上已是红云倾盖:“还有,贤妃娘娘和长贵说妾身有了龙裔……这,这又是何来的误会?纵然这些日子来,众位姐姐们也曾以此笑谈,可是妾身早已一次一次解释过:妾身并无身孕啊!”

    事已至此,贤妃已知中计。她绝望地望向僖嫔:“你说你没有身孕,还不是因为你怕贵妃赐你毒药!”

    僖嫔柔软摇头:“贤妃娘娘误会妾身了。妾身从不敢欺瞒各位姐姐,没有就是没有。”

    贵妃懒懒瞧着这一幕,终于开口道:“如此口舌之争又有何益处?倒不如当着皇上和各宫姐妹的面儿,叫太医来瞧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到时候便什么都分明了。”

    皇帝便吩咐:“张敏,去传太医院医正亲自前来。”

    少顷,医正已到。

    大殿之中早已纱帐屏风隔开。

    医正为僖嫔悬丝诊脉。诊后,又令同来的两位太医院名医诊脉。后又几经问诊,以及查对过万安宫里日常的脉案,三位太医齐齐跪倒奏道:“启奏皇上、皇后,僖嫔娘娘的确并无半点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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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更完毕~】

    谢谢cathy的张:yulingz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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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张:13886045701、amay2002、春行墨舞、李梦麒

168只愿相守

    太医话音甫落,贵妃手上的一盏茶杯便毫不留情地朝长贵兜头盖脸狠狠砸了过来!

    长贵不敢躲,一盏热茶全都径直泼洒在他头上面上,落了一脸的茶叶。那瓷器杯子纵然粉身碎骨,长贵的额头亦被砸得鲜血涔涔。

    贵妃却瞧都不瞧,冷笑着只对贤妃说话:

    “大胆贤妃,你胆敢勾结本宫的奴才,以乌有之事构陷本宫,你该当何罪?”

    贵妃说着已然起身,扶着皇帝膝盖跪倒在地:“皇上,贤妃构陷妾身杀害僖嫔与龙裔,这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大罪。皇上,贤妃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妾身死啊!”

    皇帝冷哼一声:“朕瞧着,贤妃的意思也是如此。窠”

    贤妃眼见大势已去,便连忙膝行数步,一把抱住皇后的腿,仰头哀哀而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贵妃便猛然扭回头来,目光森冷望住皇后:“哦?如此说来,皇后也与贤妃是一脉的!”

    皇后已然被眼前形势惊得一脸苍白,听得贵妃直接指刺,忙伸脚蹬开了贵妃,朝皇帝道:“皇上,妾身怎会加害贵妃!这多年来,妾身一向尊贵妃为姐姐,万事都以姐姐为重,妾身又怎会构陷姐姐?”

    贤妃被一脚蹬开,惊愣又绝望地凝望住皇后。此时此刻她终于是明白了,皇后那说巧不巧的晚归,正好保全了皇后自己。而她,原本以为在这件事中只作个胁从,却已然不得不独自承担所有的前因后果。皇后是不会再顾她半分了。

    贤妃跌倒在地,望着皇后,止不住地笑起来。

    是啊,是啊,她们三个从当年入了宫,只有在还未明位分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相互陪伴的岁月,彼此姐妹相称。可是后来,当三人明白,她们当中只有一个人会成为皇后之后,那份时光就结束了。三个人之间,是废后与皇后争得最激烈,她只好旁观;她们两个都以为她没有这个心,可是她们哪里明白——她已然不由自主,她已然踏入了这个局,那么她的私心里,如何没有过那一点的巴望?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亦可壮门楣……这是所有女儿被选入宫的家族共同的期盼。她也逃不脱,她亦不能不争。

    于是这一回,她原本也是一箭双雕之计。若是与皇后一同扳倒了贵妃,皇帝事后便也难免对皇后积怨。于是若有可能皇后被废,那么作为皇上初婚三宫里仅剩的人选,她便最有可能继任为后!

    从头到尾,她亦有私心。于是此时此刻,她又何必再去奢望皇后的庇护?

    贵妃冷斥:“贤妃,你笑什么?”

    贤妃摇了摇头,淡然回望贵妃道:“我已明白,今日又是掉入了贵妃的算计。其实我不怕死,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尘世,我亦已无所留恋,我早等着能到天上与我的悼恭太子团聚的那一天……贵妃,我只是想死个明白:你敢不敢当着皇上和阖宫嫔妃的面,将你的算计说个明白,啊?”

    贵妃冷嗤一声,只仰头望皇帝:“皇上,贤妃疯了。明明是她害人,她却以为是有人害她!”

    贤妃绝望,便转头狠狠去盯住僖嫔,伸手点指:“还有你!僖嫔邵氏,身份卑贱,被你父亲卖了换酒喝……你看似柔弱,在这宫里骗过了所有的人去,可是事实上你却心如蛇蝎!”

    僖嫔伏地大哭:“皇上!妾身不知犯了什么错,怎会蒙受贤妃这样的指责?难道贤妃娘娘是恨妾身没有死么?难道贤妃娘娘直到此时,还恨不得妾身去死?”

    皇帝也怒道:“张敏,去捂住她的嘴!再这般乱咬,朕这后宫便再没有干净的了!”

    张敏便上前来。

    贤妃指着僖嫔怒吼:“我明白了,你早已与贵妃沆瀣一气了。你是故意装作无辜的模样,故意来引我上钩的!僖嫔,贵妃,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张敏带人将长贵和贤妃都捂住嘴拖了下去。

    张敏低声问皇帝:“如何处置?”

    皇帝道:“长贵,悖主、诬陷,坏我后宫风气。着:气闭,剥皮。”

    皇帝目光在贵妃面上兜了一转,沉吟道:“贤妃么……”

    贵妃忙跪倒,放声大哭:“皇上!贤妃构陷得妾身好苦啊!她要妾身死,皇上若不赐她一死,难道是要妾身委屈而死么?”

    皇帝便一皱眉,“……赐她缳首,降为庶人。死后,与宫女同等乱葬!”

    皇后以下,所有嫔妃都是狠狠一震!

    原本以为皇帝好歹会因着悼恭太子之故,至少赐贤妃一个与悼恭太子合葬。哪里成想,皇帝却让贤妃死后乱葬——这便等于,让贤妃永生永世再无机会与她儿子见面!这刑罚,原本是比死更残忍!

    贵妃终得满意,目光含着满意与寒凉,从一众嫔妃面上划过去。

    当目光落在皇后面上时,皇后便狠狠颤了一下,连忙亲自起身道:“不如本宫亲自叫几出戏,也好为贵妃姐姐压压惊。”

    贵妃却毫不领情,扭头朝皇后“咯”地一乐:“皇后娘娘,妃妾实不敢当。贤妃赐死,皇后这便忙不迭要看戏了,可不知是为谁压惊呢!妃妾看来,怕是皇后替自己压惊吧。”

    贵妃说着将张敏刚刚递上来的一盏新茶杯,“咚”地墩在桌面上:“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皇后以为贤妃最后没有咬出来你,我就不知道此事你亦有份么?”

    贵妃说着起身,冷笑着走向皇后:“要不要我现在就传召你坤宁宫的人前来问话,说说这段时日以来,贤妃连续多少日夜频频出入坤宁宫;又与皇后娘娘都言说了些什么,啊?!”

    皇后惊得一颤,也站起身来,满面苍白却极力压着:“贵妃慎言!坤宁宫,好歹是后宫之首,我坤宁宫的人岂容侧室贵妃任意传唤!贵妃,不管皇上如何宠爱你,也不论本宫如何私下里敬重于你,可是大明的宫规不可废,天地间嫡庶之别不可废。本宫好歹还是正宫皇后,贵妃又岂可任意窥伺于中宫?”

    贵妃扬声大笑,怜悯地盯着皇后:“皇后娘娘说得没错。大明宫规不可废,嫡庶之别不可废,可是却从来没人说过,你这皇后之位不可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贵妃却毫不在乎,依旧咄咄逼人道:“皇后难道忘了,你这皇后之位的得来,也是在先废了前头那吴皇后的!皇上既然能废了一个皇后,便自然能再废了你!”

    皇后簌簌发抖,宛若秋叶。她绝望地朝向皇帝哀声道:“皇上,妾身冤枉!”

    所有人的目光,都含着惶恐飘向皇帝。

    皇帝难得皱了皱眉,咳嗽了两声。张敏急忙递上茶盏,皇帝垂首专心喝茶,茶杯沿儿遮盖了他的眼睛,让外人瞧不见半分眼色。

    贵妃便更是有恃无恐,冷冷讥讽:“皇后冤枉?就算此时贤妃与长贵已死,皇后罪行也算死无对证……可是皇后的父亲在前朝做些什么,你当我全然不知道?——国丈王谓联名南京兵部尚书孙志南,以及诸多南京官员,甚至京城官员,联名参劾曾诚贿赂司夜染,却是将矛头直指向本宫!他们说曾诚贪墨的数百万两银子下落不见,便是送给了司夜染,也便是送进了本宫的昭德宫!皇后,你敢说并无此事么?”

    “此乃内应外合之计,皇后当真以为我瞧不明白么?宫内,皇后与贤妃联手构陷我杀害僖嫔和龙裔;外朝,国丈便联名百官将曾诚死案一并扣在我头上!你们是真真儿想将我置于死地,永无超生!”

    后宫不可言政,这是太祖朱元璋便定下的规矩。可是这规矩没人当真守着,后宫里没人不使人使力去探听前朝的动静。更何况贵妃的“侄儿”万安此时更是内阁首辅,贵妃便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只是,知道归知道,后宫里也都只是私下里动心眼儿,尚且无人敢公然这般宣讲出来。贵妃此举,若要严论,便已然有违太祖宫规,杀了也不过分。

    于是殿上所有人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半点动静。

    贵妃却丝毫都没放在心上,只冷笑着讥讽皇后:“实则,皇后不如告知你父亲,不必罗织这项罪名了。曾诚的银子是不少,几百万两,赶上咱们大明一整年的国库入银了——可是本宫却不稀罕!”

    贵妃说着扭头望向皇帝,目光不由得放柔。

    “只因为,我昭德宫何时曾短过银子使?莫说区区数百万两,我就是要更多,皇上也自然都会赏了给我。我昭德宫里吃的穿的用的玩儿的,都是这天下最好的!我还哪里有额外使银子的地方?我又还能买来什么比我宫里更好的玩意儿去?”

    贵妃骄傲扬起下颌:“曾诚贪墨的银子再多,也多不过咱们皇上。曾诚不过是管着盐引、漕运,咱们皇上却富有天下!我万贞儿还没有奔到舍本逐末的地步。我怎会为了那么区区一点银子,就让皇上失了望?皇后,你父亲眼界短浅倒也罢了,没的将本宫也相提并论,反倒污了本宫的心气儿去。”

    贵妃说罢,眼中柔情点点逝去。她朝上撩裙而跪:“皇上!此等皇后,德行何足统率六宫、母仪天下!妾身斗胆请求皇上,废去王氏中宫之位!”

    .

    大殿之上一时静得宛若子夜。便是半点呼吸声都不敢有,人人心头恍若针尖坠地,金石铿锵。所有人都一齐瞧着皇帝,也只敢瞧着皇帝。

    皇帝偏过头来,清冷望住皇后:“皇后,直到此时,你难道还没有一句实话对朕说么?”

    皇后大惊失色,跪倒在地,膝行而上,抱住皇帝的腿:“皇上,妾身当真不知道贵妃在说什么。妾身这多年来百般忍让,从不与贵妃争短长,妾身难道做的还不够么?妾身甘愿这般委曲求全,也都是为了皇上——皇上专宠贵妃,上下非议,妾身便想着,以妾身皇后之位,若都能如此,那么外人便更不好胡乱议论皇上了。以妾身一己小辱,换来皇上与贵妃的舒心,怎地妾身这一片真心却换不来皇上和贵妃的信任么?”

    皇帝缓缓伸手,霍地捏住皇后下颌,将她脸庞上抬:“朕只问你,贤妃若死了,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愧疚!她好歹与你十数年姐妹相称,你每一次寒疾发作,都是她衣不解带地伺候在畔……她死,是她咎由自取,可是朕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半点愧疚,说!”

    皇后哭倒在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皇帝疲惫地朝张敏道:“去,到司礼监去,命秉笔太监拟旨,废后!”

    张敏一个迟疑,皇帝又道:“不必了,不必重新拟旨,只让他们找出当年废去吴氏的诏书即可。朕已然等不及,那一份就够了!”

    皇后心如死灰。原来就连废位,她都不值得再拥有一份只属于自己的诏书!

    原来在皇上心里,她从没有过半点分量。也许在他心中,从来就没有将她当过皇后,从来就没认她是他的正室妻子!

    皇后泪眼昏乱,转向贵妃。

    只有这个女人,只有这个已现老态的女人,只有这个明明比太后还要年长一岁的老妇——才是皇上心头唯一的记挂,才是他早已认定的妻子吧,啊?

    “哈哈,哈……”皇后哀伤大笑,深深凝望着皇帝,缓缓说道:“皇上,你知不知道,当年妾身第一眼看见您时,心下的欢喜?彼时,皇上还是少年,青葱玉立,目光如潭,只一眼,妾身的心便已然牢牢牵挂在了皇上的身上。”

    “不光皇上信不信,妾身方才说的话都是出自肺腑——这时数年来的隐忍,这十数年来的委曲求全,不是妾身装出来的!若当真是伪装,怎能做了这样久,久怎能做到这般毫无破绽?妾身是真心情愿,妾身是真的想以自己,体皇上挡下这朝内朝外所有人的非议来啊!妾身心疼皇上,妾身看不得皇上为此事所苦而不愿上朝!可是皇上,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妾身,您是不是一直都以为妾身在演戏?”

    这一番情真意切,却没换来皇帝一声回应。他依旧冷漠坐在龙裔上,目光凉薄。

    皇后便懂了,她哽咽了几声,叩头向地:“君心已决,妾不能转。也罢,也罢……妾身便最后成全皇上这一回吧。贵妃想要的后位,皇上一直想要送给贵妃的大礼,妾身——奉上了。”

    就在此时,宫外忽地一线高声:“太后有口谕!”

    皇帝一凛,扭头与贵妃对视一眼,只好起身相迎。

    清宁宫传话太监怀德昂然而入,面向皇帝及跪了一地的妃嫔道:“太后口谕:昨夜皇后陪侍哀家于清宁宫中,已然尽数将国丈王谓所为、贤妃和长贵所为,全部禀明哀家,绝无疏漏。哀家已然恕了皇后失察之过,着皇后罚俸两年,闭宫思过。”

    “中宫乃为国本,不可轻易。且本朝曾已废后,绝不可再易中宫,以免朝堂百官不稳,天下黎民不安。哀家懿旨:皇后断不可废!”

    贵妃大失所望,咬牙切齿暗骂太后个老不死的,却朝皇帝泪眼盈盈道:“皇上!……”

    怀德转述完了太后的口谕,忙矮身给皇帝请安,继而挂了满脸的忧色道:“不瞒皇上,太后的凤体,近日总不大好……昨晚用了晚膳便不自在,整夜都没睡,适才听闻说皇上为贤妃与皇后之事震怒,太后一急之下,竟然头重脚轻,直接从榻上摔了下来。”

    皇帝惊问:“母后可安?”

    怀德叹了口气:“皇上,请恕老奴说句实话:太后年事已高,这些年又陪着皇上忧心,此事当真是经不得半点忤逆,也承受不得惊雷急雨了。”

    皇帝至孝,听完便落下泪来,“伴伴且先回去,朕立即前去看望母后。伴伴请代朕请母后的安,传话清宁宫上下好好照顾母后!”

    怀德道一句“皇上放心”,便告退而去。

    乾清宫内宛如一盆原本烧的旺旺的火炭,却突地被一盆冷水浇熄了一般。余热尚在,可是却再没有半点火星。

    贵妃不依,再哀求:“皇上……”

    皇帝却一甩袖子:“此事先到这里。你们且都各自回宫吧。皇后同朕一同去清宁宫,为太后侍疾。”

    皇后闻言乍喜,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叠声应道:“妾,妾身,遵,遵旨!”

    .

    各宫嫔妃各自遵旨告退,只有贵妃不肯走。

    待得大殿空下来,贵妃也不管了礼数,奔上去搂住皇帝的脖子苦缠:“皇上!太后必定是故意的,皇上又岂能言而无信!皇上已下旨废后,便要废到底!”

    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抱住贵妃:“贞儿,朕何尝不想将这个后位献给你?你这一番筹划,从一开始,朕便明白你的用意!朕便也都由得你,若你当真能就势除了皇后和贤妃去,那这个后位自然便是你的。”

    “只是……”皇帝皱眉:“只是没想到,母后这一回竟然决意插手。贞儿,朕便不能不顾孝道。此事咱们还需从长计议。”

    贵妃听到如此,已是声泪俱下:“皇上,贞儿只怕等不得太久了。贞儿已然年过四十,眼见着就要五十了。寿本有年,贞儿明白自己已然时日无多,不知还能陪在皇上身边多久。”

    皇帝大恸,搂过她道:“你别胡说!就算你寿本有年,可是朕贵为天子,朕便将自己的阳寿折算了给你!”

    贵妃大哭,伸手掩住皇帝的口:“你,你别这么胡说!你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刚过了这么几年好日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贵妃转眸,冷眼瞧着门外那煌煌的宫阙:“她们都以为贞儿是贪恋名位,所以才想要这个后位。实则,贞儿根本就不屑!贞儿能陪着皇上这么多年,独霸着皇上这么多年,贞儿何必还在乎一个什么徒有其名的皇后之位!”

    泪,无声滑下她纵然保养得宜,却终究掩不住韶华远去的面颊。

    “……我,万贞儿,想要这个皇后之位,不过是想着,等我死后能有资格葬在皇上的身边。贞儿活着护卫皇上,贞儿死后也想守卫着皇上!”

    生同衾,死同穴,这般在寻常百姓家都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却为何,在天家,要这般地难?

    只因为她年纪大,只因为她身份卑微,所以便总要她机关算尽,染遍鲜血,才能拥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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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杀人,放大人。】

    谢谢彩的两个1888,jenny的1888,wyydingding的1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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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斜阳正长

    僖嫔由宫女湖漪扶着走回万安宫去。

    乾清宫上这一场较量,僖嫔因也在漩涡中心,宛如一叶飘萍,被贵妃和贤妃两股力道裹挟着,漂泊无依。当时虽然强自镇定,此时脚却已然软了。

    湖漪心疼自家主子,便出言宽慰:“娘娘这一步当真是兵行险招,连奴婢都没想到。”

    僖嫔抿了抿鬓发:“就因为你也被瞒过了,所以你才能哭得那般撕心裂肺、情真意切。否则咱们又如何能瞒过贤妃和长贵去。”

    湖漪想到早晨时的情形,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奴婢早晨瞧见娘娘直挺挺躺在榻上,嘴角有血,当真是吓坏了!窠”

    僖嫔没作声,只挑了挑唇角。

    湖漪觑着僖嫔的神色,悄然问:“其实,娘娘……这一回岂不是扳倒贵妃的绝佳时机?娘娘若肯与皇后和贤妃,甚至隐于此事幕后的太后联手,那贵妃此时定然再难翻身。若此,娘娘便可独得皇上恩宠,那咱们万安宫又何愁不能复制昭德宫的风光?旆”

    僖嫔轻轻笑了声:“你说得没错,这一次当真是绝佳的机会。皇后、贤妃、太后联手,自然是比贵妃一个人看起来更有胜算。只是,你却忘了另外一个人的力量。”

    “谁?”湖漪问:“难道是司夜染?司夜染纵然再厉害,可是他终究不过只是个奴才。”

    僖嫔摇头:“自然不是他。本宫说的,是皇上。”

    “皇上?”湖漪一怔。

    僖嫔仰头望头顶那片雪后湛蓝的天,幽幽道:“后宫的争斗,所谓的胜负,最关键的砝码永远是皇上的心。皇上的心在哪边,哪边就一定会赢;反过来,就算皇后、贤妃、太后联手,看起来人多势众,可是却得不到皇上的心,一样是败定了。”

    “所以,本宫几番权衡之下,依旧是选择了贵妃。贵妃暗授机宜,我便一一遵照,暗守至今。一切也果然都如贵妃的安排,贤妃和皇后不堪一击。只不过,没想到一切会被太后看破了而已。”

    湖漪想来后怕,脊梁沟里一阵发寒:“娘娘说的对,奴婢眼拙。”

    僖嫔撕着衣裳上的穗子,冷冷地笑:“这宫内宫外,还有谁比本宫更能知晓皇上的心在何处?外人都只道贵妃失宠,皇上将心挪到本宫身上,可是只有本宫自己明白,那些被皇上召幸到乾清宫侍寝的夜晚,本宫都是如何过来的……所谓移宠,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皇上挑选了本宫,亦不过是因为本宫的性子在后宫诸人中最为柔弱。”僖嫔说着,自嘲地冷笑:“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的孤女,事后又敢对外人说什么?”

    于是那些“承幸”之后的早晨,她总得要带着娇羞柔软的微笑离开乾清宫,出现在一众嫔妃面前,承受她们的目光凌迟,还要装作真正幸福的模样。她明白,只有这样才是对皇上最好的讨好,皇上也才会因她的演技逼真,而多少真的给她一点和颜悦色罢了。

    那些夜晚,寂寞空荡的乾清宫,在夜色的笼罩之下其实是那样的阴森可怖。皇上不知在乾清宫的二十多张龙榻中的哪一张上睡着,而她就只能那样孤单单枯坐到天明。陪伴着她的,之后当年被爹卖了换酒钱时,娘亲从手腕上摘下来套在她手上的菩提手珠罢了。

    一颗颗,一粒粒,她一个一个地数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过来,直到天光渐明。

    所以,她又如何可能会有龙裔?

    笑话,都是一场只有贤妃那样自以为是的人,才会相信的笑话罢了。

    湖漪低头嘟囔:“只是,这次机会错失了,就更不敢猜想,究竟还有没有下次机会了……”

    僖嫔葱管儿一般的指甲轻轻撑住额角:“有,怎么会没有。就算这回还算是贵妃赢了,可是以她的年纪,还能再赢多少回?”

    湖漪睁大眼睛。

    “现在还不是跟贵妃争宠的时候,可是来日方长。贵妃已然时日无多,再过几年必定先于皇上而去。而皇上还年轻,到时候身边自然还要有人陪着。而本宫这一回帮了贵妃,到时候皇上必定因怀念贵妃,而对本宫有所感念,那么到时本宫自然会名正言顺走到皇上身旁。”

    僖嫔轻挑樱唇:“本宫今年不过二十岁,本宫等得起。”

    她是比后宫嫔妃的出身都低微,可是她比她们的耐心都足,韧劲都强。于是这一场后宫逐鹿,她必定笑到最后。

    湖漪犹豫道:“可是太后虽然清修多年,却没想到还是对后宫诸事,如此洞察分明。娘娘日后,怕是要勤向清宁宫走动走动了。”

    僖嫔点头:“不过太后亦不足为虑,她与贵妃年纪相若,殊途同归。本宫反倒担心,太后的消息是来自别处,是有人事先看穿了皇后、贤妃,与贵妃双方的意图,于是提前禀报给了太后。”

    湖漪一惊:“这后宫中,还有这样的人!娘娘,那会是谁?”

    僖嫔一笑:“不急。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看,慢慢寻。”

    .

    长贵被下了锦衣卫狱。

    不是冤家不聚头,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正是贵妃的亲弟弟万通。

    长贵因出卖贵妃而下狱,万通早已恨得牙根痒痒。虽说皇帝直接赐死,可是万通又如何能甘心让长贵死得那么容易?

    这多年来锦衣卫早积累下太多刑罚手段,想要让常规吃尽了苦头而不死,简直太过简单。于是长贵被押入锦衣卫狱不过半天的时间,已然体会了数次求死不得的疼痛。眼见日光渐西,锦衣卫总要了结了他的性命,好向皇帝回报,他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下来。

    事已至此,他只求速死。

    万通今日亲自招呼长贵。算着时辰,瞄着长贵面上的表情,万通便也明白长贵现下是只求一死了。万通便笑眯眯伸出马鞭去抬起长贵下颌。只这样力道轻微的动作,却都让长贵忍不住一阵哀号。

    这便是锦衣卫的手段。纵然从表面上看来,长贵倒没多少伤痕,可是实则完好的就剩这一层皮了——因为一会儿还要剥的,岂能损坏了?而这层皮下头,所有的器官脏腑,甚至每一条神经,都已然伤了。

    万通怜悯道:“啧啧啧,你倒也还算个骨头硬的,中途只咬舌自杀过一回,拴上了衔枚之后便再没了。倒比那些朝中大臣更能扛。本官也顾念你这一回,说吧,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念想?本官也体恤你一回,帮你圆满了。”

    长贵口中咬着衔枚,勒住舌头,于是说不得话,只呜呜做声。万通便朝掌刑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迟疑了一下,怕摘下衔枚来,长贵再趁机咬了舌。万通倒笑了:“兄弟,别担心。他这么多大刑都熬过来了,眼下有机会圆满夙愿,他便舍不得咬舌了。”

    掌刑锦衣卫将长贵的衔枚摘了。长贵口舌已经麻木、红肿。他忍着疼活动了几下,才勉强能说出话来。

    万通耐心地等着,甚至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长贵,别着急,慢慢说,啊。”

    贵妃在宫里,万通没机会进宫去看望,便由他老婆王氏时常进宫去陪伴。那王氏也是个精明透顶的,多年前进宫后回来便对万通说,瞧着贵妃身边新超拔的那个领班太监长贵不地道。王氏还跟丈夫嘀咕,说该不会是贵妃因年纪大了,看人的眼光便也跟着迟钝了吧。虽说司夜染这样的数十年难得一遇,但是也总不至于用了长贵这样儿的。

    可是贵妃的心,即便是万通这个当亲弟弟的,也不敢妄加揣度。他便叮嘱老婆小心观察着这个长贵,若有异常,赶紧叫他知道。

    这个长贵从前倒也算是个有眼色的。每逢有机会出宫,总会倾囊所出,办了礼,到万通府上拜见。于是万通与长贵,多少还算有些私交。

    可是这种私交,自然比纸还薄。今日万通便简直变成了活阎王,戴着一向的笑容,将长贵几番番往死里折磨。于是此时再见万通的笑,长贵便打心底里发寒。

    他终于缓缓道:“万大爷……我想见一个人。”

    万通笑眯眯应道:“谁?难道是你爹,或者你自家兄弟?不过山高水远的,怕是赶不及了啊。”

    长贵摇头:“自进宫之日,他们便不再是我爹和我兄弟!我不想见他们,死了也不关他们的事。”

    万通饶有兴致,问:“那你究竟是想见谁?”

    长贵缓缓抬眼。牢房窗外,斜阳铺金。

    “……梅影。”

    .

    万通走出牢房,活动活动肩膀。

    他亲手料理长贵,关节也都酸了。

    他吩咐人去请梅影来。

    手下便一怔:“大人当真要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大人对他何必如此仁慈?”

    万通“咕”地一声笑:“你瞧他现在已是放松了下来,只等一死罢了。我如何能叫他死得这么畅快?人之所以死得不畅快,无非是尘世还有事割舍不下,于是我非要让想见的人到他跟前来,让他再生起不甘去死的心来,那他受刑时,才更痛苦。”

    手下知道梅影是贵妃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便有些担心道:“长贵此时已是疯狗,怕死也不甘心。若请梅姑娘近来,怕那疯狗会伤害到梅姑娘。”

    万通冷笑:“怕什么?许多话叫他们两个当面说明白了,咱们也才听得明白。”

    梅影少时便到。

    万通将梅影送进刑室,他便与手下都退了出来。长贵只是除了衔枚,身上依旧铁链缠身,也不怕他能怎样。

    梅影来得尽管匆忙,却还带了个食盒,从里头端出两样小食。

    梅影淡淡道:“这都是你寻常爱吃的,是我亲手做的。时间紧迫,这些都不是现做的,可是都在冰鉴里存着,还可吃得。”

    长贵便笑了,只盯着梅影瞧:“没想到,你还肯来见我。我以为,你是不肯来的了。”

    梅影淡淡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却也并不亏欠你,所以我又何必不敢来见你?好歹咱们也曾共处那么些年月,不管我是否需要,你也总算替我费过些心,于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的情面,我还是该给的。”

    长贵一声苦笑:“原来,在你心里,咱们的情分不过如此!”

    梅影这才缓缓抬眼,冷漠地望向长贵:“一直以来,我始终都在提醒你,叫你别想多了。是你执迷不悟,你怪不得我。”

    两泡热泪,狠狠撞疼了长贵的眼珠。他深深吸气,想要压抑回去。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娘娘眼里,在你梅影心里,我就总比不过那个司夜染去!”

    梅影出了一刻神,也轻轻摇了摇头:“也许从来,无论是我,还是娘娘,就没将你们两个放在一处比较过。”

    长贵猛地瞪大眼睛:“你是说,我连与他相提并论的资格,你们都不曾给过?”

    梅影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眼里半点温度也没有:“本来如此。长贵,一向都只是你自己想多了。这个世上欺你负你的,不是旁人,而一向是你自己罢了。”

    梅影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心若太高,便会飘得连自己都抓握不住。失了根本,还拿什么与人去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长贵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角崩出来。

    “就因为我在你心里半点存在都没有,所以梅影你才毫不犹豫为我设下圈套。你知道,我这么蠢,一定会自己中计。你从来就不担心我能逃脱……”

    说到这里,梅影终于手指轻轻一颤。

    “不。我曾经不放心过。我与柳姿说那番话的时候,知道你就在近旁。我是赌上一赌,可是我也知道素来狡黠,我很是担心你不会相信我的话。”

    长贵终是没控制住,泪从眼角滑下来。

    他柔声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你那刻的反应有些太不寻常。我存了担心,可是我却看不得你说要去牺牲了你自己……梅影,其实也许我始终都觉得,如果你死,不如我死。所以这一刻我死在你手上,不知怎地,却也没有怨你。”

    长贵轻轻晃了晃头,“适才万通问我,怎地就咬舌自尽一回,竟然将所有酷刑都生生打熬下来了——我其实,是在等着这一刻,还能最后见你一面吧。”

    梅影指尖再颤,已是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长贵便笑:“够了,梅影,你别哭……话说明白了,我上路也心安。你这便去吧,不值得再为我掉一滴泪。”

    梅影便颤抖着,急忙起身向外去。

    长贵忽地又一声轻唤:“梅影,听我最后一句话,断了对司夜染的心。他,他不会如我一样待你的。”

    梅影眼中的泪便没了,只存冷硬。她回头冷然一斥:“你管不着!”

    铁门铿锵,倩影终是去了。

    长贵朝门外一声冷笑:“万指挥使,送咱家上路吧!”

    没人回答,铁门无声地一开。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如青烟飘入。

    万般娇娆的笑,牵扯缕缕柔情,宛如爱人之间的絮语。那人贴住长贵的耳边,轻柔道:“长贵,我来亲自伺候你上路。”

    长贵魂底陡然一惊!

    那是一个让他只听见嗓音,便恐惧得心魂俱颤的人!

    他缓缓回头望去:“……藏,花!”

    黑衣红里的藏花,这一刻妖冶得宛如夜色里绽放的血红罂粟。他曼妙伸舌,舔了舔雪光刀尖:“……是我。能死在我手下,是你的荣幸。长贵你放心,由我藏花活剥下来的人皮,会完美得一根汗毛都不会缺了。”

    “藏花,为什么是你!”

    长贵不怕万通,不怕锦衣卫,可是他怕藏花的手段!

    藏花阴柔地笑,目光痴缠:“长贵,这些年来你多次忤逆我们大人,我早想要你的命。是大人压伏着我,说你当然该死,可是别白白就死了,好歹尽点功用再死,我才等到了今天。随你进宫,我便是要亲眼看着你走向鬼门关去的。今日,你欠我们大人的、欠灵济宫的、欠我的,便都该一并清算了。”

    藏花微凉的手指伸进长贵衣领,沿着他脊椎向下滑去,啧啧地道:“我会从此处下刀,左右分开你的皮。你放心,到时你必定如蝴蝶展翅一般地美。”

    “哦,对了,我不喜欢听你惨叫,那会坏了这完美的意境。我会一边给你活着剥皮,一边执行气闭之刑。蘸了水的白棉纸,我给你选了最好的,一张一张覆在你面上,只先让你叫不出声,却不会让你断气。我手下极有分寸,你放心,我必得将你全身的皮活剥下来,送到你眼前儿给你亲眼瞧了,才会将最后一张白棉纸覆在你口鼻之上……允你上路。”

    阴森的锦衣卫大牢里,转瞬便传来凄厉的惨叫。不过那叫声仅得一半,便戛然而止,其后再也没有动静。

    窗外残阳,血一般地红。

    .

    城关日落,兰芽被蒙着眼睛,茫然地跌跌撞撞朝前走。

    耳畔有水声,脚步感受得到摇曳,还有板子的磕碰声。

    鼻息间,则是桐油的气息。

170你要哪个

    兰芽就愣在当场,木然不知进退。

    倒是她身后押送的人,径自扳住她肩头,将她连推带送,带至箭楼之上。

    箭楼城墙上宽阔可行马车,偌大的城墙之上却只安放着一桌一椅。

    那一个人立在阔大的城墙之上,独自迎着浩荡的风。虽则孤单,却是好大的气势,竟然没有被这苍茫天地、偌大城墙给压伏半点。

    兰芽本想走得慢些,奈何后头那个孔武有力的不肯通融,大步流星推着她走。她撕搏了几回,非但没能成功,反倒被他干脆给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来,走得更快了。

    她便只能防备地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窠。

    就算城墙上浩浩荡荡八面来风,她也不信他没听见动静。倘若他就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扭头过来,那就正好瞧见她跟个小鸡崽儿似的被提离地面的狼狈模样。

    她不想。

    不过说来侥幸,他依旧背身立在风里,动也没动。

    还是到了他跟前,后头那孔武有力的最后搡了她一记,她便已然立在了他背后三步之地。

    身侧脚下“扑腾”一声,紧接着背后那孔武有力的竟然用比来时更快二倍的速度,大步流星地便去了。他脚步太快,将城墙上的尘土都给带起来,裹了兰芽一脸一身。

    兰芽忍不住扭头去望那人的背影。尘土裹起的落日余晖里,那背影和脚步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兰芽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这便明白,为何来的时候那人推搡着她一径催促,然后便这样如释重负地离去——原来就连那人也是惧怕眼前这人的。避之唯恐不及,于是恨不能早早将她脱手。

    收回目光来,却猛然撞上刺向她来的清冷目光!

    兰芽吓得险些蹦起来。

    他今天一袭玉色锦袍,却并不是宦官公服,而是一派富家公子的模样。

    兰芽嘴唇抖了抖,单膝下跪,抱拳道:“……大,大人。”

    风里,扬起一脉极淡极淡的冷哼。

    “兰公子,别来无恙乎?”

    兰芽深吸一口气,不管那忽然涌入眼眶的温热,轻轻垂下头回道:“小的岂敢有恙。大人可已安好?”

    他这一回面上并无伪装,可是朝中分明并未传来皇帝赦免他的消息,于是他纵然已脱囹圄,却不等于已经安全脱罪。

    司夜染轻哼了声:“怎地,兰公子难道希望本官不安?”

    兰芽咬牙,垂下头去:“小的不敢。”

    “哼~”他便又妖冶却清冷地哼了一声:“明明看见本官好端端立在你眼前,却还要问什么本官是否得安……兰公子,真是抱歉,这一回又叫你失望了。我司夜染,又没死成。”

    兰芽咬紧牙关,忍着,这一回不与他一般见识就是!

    想吵,来日方长。

    .

    她竟然没回嘴,司夜染心下反倒平生一段萧索。

    他无聊地只好伸手拢了拢袖口。左边拢完了,再拢右边。

    那簌簌的细碎动静,被风送到了耳畔来。可是兰芽就是不说话,甚至也不抬眼。

    司夜染十分寂寞,便又一声轻哼:“兰公子,听闻你已找见曾诚银子的下落。还不报上来?”

    兰芽咬了咬唇:“大人误会了,小的没找见。”

    “胡说!”他语声里含了些愠怒:“你方才在水岸,分明与押送你的人说了!”

    兰芽这才挑眸朝他望去:“小的唬弄那壮汉,只为脱身之计。怎地,原来大人竟然信了?”

    司夜染忍不住轻轻掀唇,蹲下来盯着她眼睛:“你是在撒谎。不过不是适才,而是现下!”

    他伸手,再度捏住了兰芽的下颌:“……你明明知道了,却不肯告诉我。说,你究竟想替谁藏着这笔银子?——慕容,是不是?”

    .

    若是从前,兰芽极厌烦司夜染这般捏她下颌。他那动作虽微小,实则却彰显他的霸道。仿佛时时提醒于她,她的性命全在他指间,无论她如何用尽心机,也逃不脱。

    可是说不清怎地,这一刻,当他的指尖再度抚上她下颌,那真实的温度、熟悉的触感,却让她不由得——悄然,泪盈于睫。

    于是就算他此时又在她面前咄咄逼人,她也忽地,不那么,恼了。

    她便悠然抬眸,小小挑衅盯住他比狐狸精还要魅惑的眼睛,缓缓道:“倘若小的当真决定了将银子留给慕容,大人此时再问,不是已然太晚了么?”

    司夜染盯着她的眼睛,良久,忽地收了手,又急急背过身去。深吸了口气,道:“算你这回侥幸。倘若你将银子给了慕容,那我必定杀了他!”

    兰芽没理他,只问:“虎子呢?大人又将虎子关押在何方?这一回,虎子没犯任何的错。甚至,为了月船的城门缳首而落了泪。甚至亲自不顾生死爬上城墙,将月船与雪姬的尸首放下来,入土为安。”

    <p底有没有!”

    自然有过,柜中那一回,神仙眷侣……她便闭上眼睛,放弃挣扎,更不解释。

    “你好大的胆子!”他手指缓缓收紧:“在哪里?难道你是临离开南京前的那晚,你宿在他府里时?”

    兰芽依旧不肯答。这事情,与他无关。

    司夜染却忽然松手,一只手沿着她的身子滑向下去,罩住她小.腹:“回了京师,我必定亲手了结了你!”

    兰芽蓦地明白了他在以为什么……

    兰芽却也懒得辩解,只缓缓摇头:“大人这样喜怒无常,小的真是累了。”

    她身子一软,又险些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司夜染忙用力撑住,从兜囊中掏出肉脯,递到兰芽嘴边:“吃!”

    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路,普通的干粮根本就不济事,于是司夜染准备的都是肉脯。可是此时兰芽刚吐完,猛地一闻见肉腥,便又是抵抗不住。她便伸手,用力推开。

    “又胆敢忤逆?”他便他便一把掐住她下颌,将肉脯强塞进她嘴里。

    兰芽虚弱不堪,根本无力咀嚼,大块的肉脯卡得她一径咳嗽。

    她咳得面颊宣红,泪眼盈盈……

    司夜染无奈地轻叹一声,攥住她颈子,将她身子扭转过来,唇覆盖上了她的唇……

    不是亲她,绝对不是!——他在心下提醒自己,不过是为了帮她嚼碎那些肉脯,以免她被卡死——于是他含紧了她的唇,将她唇中的柔如吸过来,在自己的嘴里嚼碎了,再哺喂入她檀口中。

    她也恼了,拼命以丁香小舌抵挡。他便狠狠含住,辗转吮咬。

    -

    【贵妃的危机解除,却并不等于司夜染危机解除,这在皇帝的立场上是两回事哟。甜蜜什么的,虽然时间紧,不过也争取完成任务哈~~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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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张:咪.咪、微风、

    9张: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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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萌的588,骑士、尤怜小儿女的鲜花~

171偏欺负你

    早已是口津交濡,随着这般激烈的动作,肉脯化开,肉香渐浓。

    而那浓郁肉香之中,她的小舌清甜柔滑……两厢交映,便已让他无法自持。

    阳光浓烈地倾天而下,四周林影重重包围。若隐若现,更有不知敌友的窥视……可是他这一刻只想什么都不顾了,就这样——将她刺入身.下!

    兰芽无奈之下将那满满一大口的肉糜咽下,恼羞低吼:“司夜染,除非你不想活了!已是最后限期,若再耽搁,就算我不杀你,皇上和那些文武便一样会要了你的命去!旆”

    “就算是又如何?”

    他的嗓音不可思议地绮丽轻扬,含着傲慢:“那也不等于本官今日就会,放了你去。”

    司夜染说着猛地调转马头,避开驿路,反倒朝向密林深处驰去!

    林中没有路。密匝匝的林木兜头盖脸地迎面撞来,云开又绝不减速,便仿佛每一步都要跟林木直直撞上窠!

    兰芽忍不住尖叫:“大人,危险!”

    司夜染淡然冷笑,只轻蔑回眸,目光由眼角掠向身后及左右。那些监视的人,都只顾专心躲避林木,速度渐渐跟不上了。

    司夜染便回转来,贴在兰芽耳边:“有本官在,你又有何怕?”

    兰芽何曾经历过这样惊险的奔马,便平静不下来,一径尖叫:“大人减速!要撞上了,啊,啊啊啊!”

    司夜染轻挑薄唇:“你既然这么怕,那本官倒不如找些事情给你,叫你没工夫再害怕。”

    兰芽攥紧马鞍,扭头望他:“大人要做什么?”

    前方,一根横下的枝桠兜头甩来,司夜染伸手按住兰芽后脑,命令:“伏低~”

    兰芽心下不由一疑。此时情境,他的语气本该简洁短促,可是她却从他嗓音里听出一段旖旎……他又窝着什么心?

    不过情势容不得她犹豫,便在头撞到那树杈的时候,急忙伏低身子,贴紧马背。

    树杈过后,又是一丛丛的林木。枝叶摩擦,沙沙地贴着头顶滑过,兰芽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云开的头。好歹她是骑马人,还可以借助马身稍作躲避,可是云开却只能直面危险,马不停蹄奔驰而上。真是辛苦了。

    却冷不防,腰被捉住,向后提起。

    兰芽一惊,死死抓住马鞍,扭头回望。

    却见那纵马奔驰的少年,面染轻霜,红唇如血,却——眸如秋水,翦翦潋滟。

    兰芽便一声低低惊呼:“大人,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他指下坚定的动作。

    她下衣的衣摆已然被他掀起,腰带轻易被他扯落,他手指略一用力,她的裤子便被扯下!

    兰芽尖叫:“大人,我求你!”

    这样飞速的奔马,头顶随时会撞来林木,她本.能地只能双手死死抓住马鞍,不敢松手,于是便连仅剩的一点防御力也被肢解掉。她除了哀求,已然别无防卫。

    可惜,司夜染从来就是个不顾她哀求的人。

    林中随着马蹄清脆,隐约听得见他清浅的一声喘息,随即她的腰身便被他拖向他,继而——

    长物直入,跃跃而动!

    随着马蹄的频率、马背的上下涌动,他竟然不用额外费力,便自然能在她柔径之内任意冲突!

    兰芽大辱,低声哭喊:“大人,求你放了小的。不行,小的不愿!”

    她死死咬住唇,拼力抵抗那诡异而来的氤氲快乐,拼力地不想让自己的身子有半点的臣服。心下唯一的信念只有慕容,她便一遍一遍悄然呼喊慕容的名字。

    慕容,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笨,是我无能,竟然连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反抗!

    慕容救我……我该,怎么办?

    可是就连她这最后一点小小的防御,他也不想给她。他一手提住马缰,另一手按住她的脊背,却绮丽而寒凉地命令:“……喊我的名字,喊!”

    “我不要!”兰芽大哭:“我恨你——”

    他微微咬牙,又是绵长的一个冲撞。

    兰芽忍受不住,攥紧马鞍长吟出声……

    他便找准了这个节奏,几番番全身而出,又全身而入。悠长而又完整的冲撞,使得兰芽神智尽塌,最激烈处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却兀自还不肯放松,一径催促着她:“喊我的名字,快!”

    他更以马鞭贴肤而来。那缠绞了生麻的牛皮马鞭,又滑又刺地在她秘地周遭逡回……兰芽再也忍受不住,头向上拱,悲愤哭喊:“司夜染,司夜染!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

    那原本悲愤的词汇,却偏以言语无法形容的妩媚声线喊出。林中飞鸟先被惊吓,振翅要飞,却缓缓地又收了翅膀,立在枝上,偏了偏头,好奇地去瞧向那声音来处。

    白马,双人。男子清冷若冰,一双红唇却血一样妖冶;而他身前的人,男装,却披散了一头如瀑的青丝下来,漫过马身。她身子紧绷成弓形,“弓弦”却在他手中。他将她拉成满弦,教她的神智与吟哦,宛如飞箭,激射而出……

    最后,兰芽软软伏在马背上,坐都坐不起来。司夜染则翻身下马,凑至树下,以手相就,仰头几声绵长绮丽的长吟……

    兰芽透过汗湿缠绕的长发缝隙,眯眼迷蒙地望着那样的司夜染。她紧咬贝齿,缓缓道:“司夜染,你此时还敢对我说,这一回不是你自己的物件儿?身为宦官,却不干净,皇上不会饶恕你的欺君大罪!”

    他悠然转头过来,傲慢扬起下颌:“兰公子,我既然敢这样碰了你,便不怕你去告发。实话告诉你说,如果此时不是在途中,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嬉戏……否则,我倒会好好叫你瞧瞧‘他’,好好给本官伺候‘他’!”

    羞愤如火,直冲头顶。兰芽嘶吼:“你,你不是人!”

    司夜染缓缓走回来,伸出修长手指,拨开她面上的发丝:“……那就不要激怒我。兰公子,你总令我,太生气!”

    他重又上马,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拢好。从他自己兜囊里取出一套网巾,将她发丝束好。这才清亮一声唿哨,朝向身后及左右的林中,傲然道:“各位可都跟上来了?真是遗憾,各位方才错失了一场好戏。”

    兰芽羞愤,忍不住低喝:“大人!”

    他却扬声,清亮地笑:“……怎地,害羞了,嗯?”

    随之他一甩马鞭,云开撒开四蹄,他则高声而笑,笑声宛若冲开林雾的阳光,金黄而耀眼。

    .

    回到京师,也是夜色倾城。

    进了城门便有灵济宫的人迎着,将兰芽接下到了灵济宫的马车里去。兰芽疲惫不堪上了马车,马车朝向灵济宫的方向而去。可是车外却并无他的马蹄声响。

    兰芽一怔,虽则恨他,却还是忍不住连忙挑起车帘去看。

    他依旧立在原地,没跟着她一同走。此时头上已然穿上厚重披风,大大的风帽遮盖住他容颜。灯影飘摇,罩在他身上,却照不清他的眼睛。

    兰芽便喝令停车。

    马夫甩着鞭子问:“公子何为?”

    兰芽问:“大人他,怎不跟来?”

    车夫道:“大人不能回灵济宫。公子忘了,大人现在依旧留宫禁足,于是大热回京也应当第一时间进乾清宫,见皇上交旨。”

    兰芽一怔:“难道皇上还未曾下旨赦免大人?”

    那车夫无声一乐:“君命岂能儿戏?既然关了,便不能放。还有,公子,请恕小的提醒:大人何曾下过江南?公子又岂在江南见过司夜染司大人?”

    兰芽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放下了车帘。

    马车走得远了,司夜染依旧立在原地,遥遥而望。

    .

    南京。夜雨绵绵。

    一行锦衣人,神秘进了守备府。雨水落在他们黑色的披风之上,溅起沙沙的水花。可是那些人却仿似未觉,脚步不曾停留半步。

    守备府上下一瞧那些锦衣人的腰牌,便都没敢拦着——是紫府的人。

    到了内宅门前,为首之人扬手,示意众人停步。算是给了里头人一个知会。

    也只因为怀仁是司礼监的太监,与紫府系出同源,否则紫府便直接夺门而入了。

    魏强闻讯,亲自带人迎了出来。

    雨疾灯黯,魏强一时也瞧不清楚风帽之下是谁,便问了声:“敢问,是哪位上差?”

    为首之人左近,便有一人迈步上前代为回答:“是紫府掌刑千户仇夜雨仇大人!”

    仇夜雨的名头,魏强只听过还没见过,此时便是一慌,急忙抱拳:“哎哟,原来是仇大人到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灯影一转,仇夜雨的五官终于从幽暗里缓缓露出。他上下瞧了魏强一眼:“本官来见仁公公。闲者回避!”

    从来就算是京师里来的司礼监的人,对魏强也没有不恭敬的。却没想到这个仇夜雨这么不给他颜面。魏强哼了声,想要上前,却还是怂了,赶紧退到一边。

    仇夜雨径自上了门阶,推门而入,看都没看魏强一眼。

    .

    怀仁见是仇夜雨来,也有些惊愕,忙问:“可是陈泰那边出了纰漏?”

    仇夜雨恨恨道:“原本并无纰漏!咱们一径盯着漕运总督衙门的船,到了淮安。那两个人也的确是被押入漕运总督衙门去。可是方才得到消息,那两个人当中已经有人做过了手脚!当中一人还是本来的人,可是另外一人已经是乔装改扮的了。”

    “什么!”怀仁也是一惊:“小四你的意思是,有人设下金蝉脱壳的计策?”

    仇夜雨点头:“金超脱壳的计策,怕是早已实施了。守备大人且与卑职说说,当晚抓获的那两个神棍。”

    怀仁又是一惊:“小四你的意思难道是,那个月船道长与他的道童,也是金蝉脱壳的?”</

    当晚有人传来消息,说府中狐仙乃为灵济宫人假扮,目标就是在守备府中寻找能替司夜染翻案的证据……怀仁还在若仙若死里,便被魏强和月将军冲进来所救。人多势众之下,拿了那两个神棍,当夜便投入应天府大牢。

    当晚怀仁自己的药力未曾褪尽,便着李度和孙志南等人审问。当晚却没审出什么,也没搜出什么来,另外那月将军忽地说眼前所见的这个道童不对,不是之前所见之人……再者墙上还曾逃掉了一个受伤的,于是当晚将那两人押监,准备待得天亮,等怀仁药力过后,再严加审问。

    结果第二日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怀仁一气之下,又怕自己的丑事被张扬出去,于是将那两人问以缳首之刑。

    仇夜雨一听便是冷笑:“那便是了!就在那晚,已经有人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将真的从牢里替换出去了!”

    怀仁大惊,“是谁?是谁!灵济宫里,司夜染被囚,藏花中蛊,息风被牵制在西苑不能动,只有那一个小娃娃兰公子……之外,还有谁能假扮成月船,啊?”

    仇夜雨冷哼:“这般诡计多端的,自然是司夜染本人!”

    “你说什么?”怀仁后退数步:“他不是在乾清宫里么?怎么可能会是他?”

    仇夜雨点头:“就因为怎么也想不到,所以我们才都被他的障眼法骗过了!督主从京师传来消息,说已然见到司夜染回京……如此,这个怀疑便可坐实了!”

    就是接到这个消息,仇夜雨才亲自来到南京。原本他没将南京的事放在眼里,以为就凭兰芽一个小娃娃,又能在南京搅起什么风浪来?直到此时,他才知干系重大。

    怀仁只觉五雷轰顶,却还自我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咱家就算有负圣恩,在南京做了些僭越的事,可是并无太大出格。也不过是玩儿过几个戏子,养过几个女人罢了。就算司夜染活着回了京师去,又能奈我何!”

    仇夜雨懒得听他这些色厉内荏的自我安慰,便直言问:“守备大人,且说句实话:江南盐案究竟与大人有无瓜葛?曾诚的死,究竟是不是大人所为?——更重要的是,曾诚那些银子藏在哪里?”

    怀仁一听便惊了:“曾诚的银子?我哪里知道!我也在找!”

    仇夜雨冷冷道:“实话相告:皇上也许不在乎官员有些小动作,只要将那笔银子吐出来,还给皇上,皇上便也不会追究。而倘若有人想私吞这笔银子,那便是有谋逆之心!”

    怀仁吓得噗通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我,我哪里敢谋反?我,我更不知道那笔银子究竟在哪里啊!”

    仇夜雨厌烦地皱眉。

    若不是看在怀仁与怀恩是一辈,且是他的长辈,又同属司礼监的份儿上,他才懒得跟怀仁磨牙。

    他缓口气,缓缓道:“守备大人别急。不如这样,守备大人与晚辈说说——皇上会希望司礼监以及咱们紫府,小心盯着南京,所为何来?”

    公孙寒曾经语焉不详地与他说过,要他小心盯着南京就对了。至于究竟要盯什么,又为什么要盯,公孙寒不肯直接告诉他,他也一直都没参透。

    怀仁是老狐狸,又在南京守备多年,应当能明白。

    怀仁面上白了白,幽幽道:“……皇上从来就不曾放心过南京。只因为,南京曾是建文旧都,而以南京为首的江南士庶,依旧暗地里奉建文为正朔,斥京师的历代皇上为篡逆!”

    “所,所以,南京的官员不可有实权,南京更不能莫名丢失大笔的银子,否则这后头将藏着逆天的大阴谋!咱们司礼监和紫府,多年来苦心经营,就是为了防备这个大阴谋,就是要为皇上看好这一片大明江山啊!”

    “建文?”仇夜雨闻言大笑,心道:这些老家伙真是被吓怕了!

    还提什么建文?那都是多少年的老皇历?只有这些老家伙还会掐着建文的旧事,唬弄皇上,以从皇上手里拿到更大的权,与更多的钱罢了!

    “你笑什么?”怀仁惊问。

    仇夜雨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依晚辈看来,南京倒果然是有一桩会威胁到大明江山的阴谋——却与建文无关,而该与草原有涉!守备大人难道忘了,那位草原的小王子慕容就在你们南京啊!”

    仇夜雨抬眼,眸光阴鸷:“那笔银子必定在他手里。他用这银子,或者策划北逃,或者——就地招兵买马,就地为乱!”

    .

    兰芽回到灵济宫,未做耽搁,直接回了听兰轩。

    双宝将诸事禀报。包括两芳的死,以及藏花在宫里的事。刚说完藏花亲手剥了长贵的皮,给灵济宫和大人又立了一大功,三阳便来禀报,说外头花二爷与凉芳公子同来求见,问兰芽是该先见哪位。

    这二位别苗头,早已不是一日半日。兰芽接见的先后次序也是个微妙的指征,倘若拿捏不好,怕又是一场闹。

    兰芽听了倒笑,问双宝:“怎地,花二爷从宫里立功回来,他跟凉芳依旧还针锋相对?”

    双宝叹了声:“可不。奴婢也以为,这二位这一番也算联手做了件大事,好歹也该和解了。却没成想……”

    兰芽便笑,“好,那便先见见花二爷吧。请凉芳公子先回去,说我稍后亲自上门去拜望。”

    三阳直脾气,忍不住道:“公子小心!花二爷可从没想过要放过公子。他刚剥了长贵的皮,怕这回趁着大人不在,就要来剥公子的皮啦!”

    双宝听不下去了,忙一捂三阳的嘴,将三阳拎出去了。顺便通知了外头那互不顺眼的两位。

    藏花听了,得意地翘了翘兰花指:“算她还有点眼色!总比有些人蹬鼻子上脸的要聪明!”

    凉芳自然听得懂,悠然偏首,道:“我倒是以为,花二爷好歹也是大人的旧人,兰公子回来总得先去拜见花二爷才是。怎地会乾坤颠倒,反倒花二爷巴巴儿地主动上门来见兰公子?难道说,一向要尖儿的花二爷,这一番也认输了不成?”

    藏花一声冷笑:“你当本座会受你挑拨?本座当然不至于主动来见她——而今晚之所以来了,不过是为了大人。至少目下,能救大人的,也只有她!为了大人,本座便没什么不能忍。”

    凉芳也不回话,只含笑对双宝说:“好,那便请回禀兰公子,就说凉芳洒扫门庭,只静候兰公子驾临。”

    藏花冷哼一声,一甩衣袖,昂扬跨步而入。

    兰芽坐在主位,未曾起身,只抬了抬眼,含笑道:“花二爷辛苦了。这一番倘若没有花二爷的忍辱负重,咱们又如何能拔掉长贵这颗眼中钉去?更要紧的是,帮了贵妃这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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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蛊虫隐秘

    藏花冷冷一哼,也不等兰芽让座,径自拣了主客位坐了。不抬眼,只用精巧的玉锉修着指甲,修完一根,抬起来凑到灯光里细细瞧了,“噗”地一声将边缘沾着的粉末吹掉。待得满意了,才缓缓道:“你也还不差,彼时阖宫上下一片大乱时,你还晓得该叫冷杉传话给我,叫我知道你临走时与凉芳在神殿里都说过了些什么。”

    兰芽莞尔一笑:“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趁着跟凉芳说话儿,叫冷杉在外头巡护罢了。怎地,原来冷杉未曾专心巡护,反倒偷听了我与凉芳的密议么?”

    藏花冷哼:“你算了!你分明是摸着我的性子,才做的这般安排。你心里明白,就算是你认真告诉我,我还未必信你的话,于是你故意安排让冷杉偷听到,由他传话给我,我才会信。”

    兰芽便也不再否认,轻抿嘴唇:“花二爷英明。我本就知道,就算花二爷不在宫里,可是宫里的大事小情却也都瞒不过花二爷去。”

    “你少讥讽我!”藏花凉凉低吼一声:“冷杉不是我故意埋下的暗桩。我没有这个必要,更没这个胆子,否则又岂能瞒过大人去!我前脚刚离开京师,后脚大人就叫了冷杉去试探,倘若有半点疑点,大人早就撵了冷杉去了。窠”

    藏花瞟着兰芽:“只不过,我倒也奇怪,为何当初大人将冷杉拨给你使,叫他协助你查冯谷一案,你却宁愿带双宝出去,却不肯带冷杉。难不成你从那时起,已然在防备冷杉?”

    “那是必然的!”兰芽也不否认,只娇俏一笑:“冷杉是花二爷的人,我又素来都佩服花二爷的手腕,花二爷调.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就那么容易被我收了心?就算有大人的命令在,可是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花二爷说是不是?旆”

    “哼!”

    藏花瞪着这个在灯影里娇俏可人的小妮子,心下忽地一片荒凉。他刚离开京师,离开大人多久,这小妮子面对他的态度便已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再不是从前那个面对他恨紧张,只知道竖起尖刺的小丫头,而变成了眼前这个从容不迫、将谈话的节奏尽数捉在她自己掌心的模样!

    是大人的调.教,怕同时也是这小妮子自己的造化。他千防备万小心,可是却还是没能防得住。

    “兰公子,别以为本座就没看穿你的安排!你当初不用冷杉,是防备我,也是知道自己当时力量不够,不足以服众。但是同时,怕也是你故意放开的一步棋。你当时虽然还未必知道将来该如何用他,可是你还是本能地这样安排了。直到大人出事,你才给这颗棋子找到了用场。”

    兰芽耐心听完,亲自起身给藏花倒了杯茶,送到藏花手边。

    “却难得,花二爷肯听从了我的安排,未曾质疑,更未有阻挠,这才配合着凉芳完成了一出戏,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兰芽说完走回座位去,向藏花举杯敬茶:“二爷与凉芳那晚的‘激斗’,我都听人讲给我了,当真是精彩。只是我倒忍不住好奇,二爷当听说凉芳可能给二爷下蛊时,二爷难道就没有半点担心么?”

    藏花傲然一笑:“下蛊之事,你和凉芳尚且可以骗骗旁人,却骗不得我去!就算我本人也不会下蛊,可是这些年跟在大人身边,我什么没见过?”

    兰芽想及司夜染出自大藤峡的身份,便也点头:“虽然没听大人说过他是否懂得下蛊,不过对于此事他倒是应该比咱们都知晓得多些。”

    藏花闻言,隐秘一喜:“怎地,大人原来从未曾与你说过此事?原来,大人也有还不曾告诉过你的话么?”

    兰芽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二爷在大人身边时日最久,谁人都无法相比的。花二爷又何必妄自菲薄?”

    藏花这才欢喜了些,绣眉轻轻一扬:“……凉芳自然不会给我下蛊。即便他有那份儿心,亦没那份儿能耐——只因为苗瑶世代相传,能带蛊下蛊者,必定只有女子!只有女儿家的清净、柔软,才是那虫儿喜欢的。实不相瞒,苗瑶寨子里,所有可能带着蛊的女子,必定都是该寨子里最美、最有灵气的姑娘。”

    “凉芳他纵然阴柔,却终究不是女儿身,总归有男人的腐浊之气,那蛊虫还不待见他呢!”

    兰芽闻言也是惊异地挑眉,忍不住清亮而笑,拊掌道:“可是花二爷与凉芳,那一晚的过场却当真瞒过了其他所有人去!二爷的演技更是妙到豪巅,明知不可能被下蛊,却还能惟妙惟肖。”

    只是兰芽心下倒是暗暗转了一下:女子?

    难道说那个杀了曾诚的真正元凶,却是个女子不成?

    而司夜染之前似乎有所回护,兰芽以为是同乡之故;而这个同乡,却也是个女子不成?!

    说不清为何,兰芽的心跟着微微一沉。

    .

    藏花倒不在意兰芽的赞美,只依旧瞧着自己的指甲,道:“那你倒是想如何救大人出来?本座之所以允你逞一时之能,配合你演完了这一出戏,自然不是你的筹划有多完美无缺,我为的是救大人。既然这出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你就早点落幕,早些救大人出来才是正经!”

    兰芽便了收敛了笑:“我明白,亦请二爷放心。明日一早我便进宫去面圣,设法救大人。”

    “嗯。”藏花慵懒应了声,这便起身。也不等兰芽送,身影如魅影飘忽,已然是到了门口。却又在门口处停住,转身朝兰芽幽幽望来:“……还有那个凉芳。用完了,你想怎么处置?别告诉我,你打算继续把他给留在宫里,留在大人身边儿。就算你不介意分宠,我还不容他!”

    兰芽皱眉:“二爷!”

    藏花竖起一根手指:“你别求我,求了也没用!我警告你,也别想从大人那方想办法。否则,就算大人留下他,我也一样有办法杀了他去!”

    藏花的眼尾,一抹诡异又妖娆的胭脂色,在夜色里缓缓漾开。

    “我永远都不可能与任何人分享大人。凉芳不行,就连你亦不行。兰公子,我话已然明白告予你知,我希望聪明如你,该知道如何进退。”

    藏花说完,身影如青烟一转,散于清宁夜色里。

    兰芽叹了口气。

    双宝急忙走上前来,低声问:“公子可好?公子聪慧,素知花二爷他……”

    兰芽摆手:“嗯,我知道。宝儿你别担心我,我现在已不怕他了。我所为难的,不过是凉芳该如何安排。”

    兰芽走向门口道:“宝儿,陪我去见见凉芳吧。与其这般胡思乱想,倒不如当面听他如何说。”

    到了水镜台,双福和双禄几个忙都来拜见。

    王良栋和顾念离也都远远立在灯影里,朝兰芽点头微笑,却没过来。兰芽都明白,朝他们悄然示意。

    还有个鬼鬼祟祟的,想凑过来,却又犹犹豫豫的。兰芽一眼瞧见了,便叫:“双寿,你不过来给本公子行礼,你还想往哪儿藏?”

    双寿从前是在“修竹廊”里伺候秦直碧的。秦直碧去了青州,身边因有陈桐倚,便没带着双寿同去。双寿留在宫里,后来便也分到水镜台来听差。每每听闻双喜跟着虎子去了西苑,纵然主子被囚,可是还能跟着主子同甘共苦时,双寿便怅惘得躲到一边,呆呆许久。

    此事,双宝悄悄儿跟兰芽提了。知道兰芽曾经跟双寿有过小小过结,想着从中说和,叫兰公子也可怜可怜他。

    双寿听见了,又犹豫了犹豫,才过来跪倒施礼。

    他跟兰公子的过结,就出在从前那枚玉锁片。任人都说,兰公子进得灵济宫来,唯一贿赂过人一回,就是他双寿。而且那还是公子从小贴身儿的长生玉锁,他还真有胆子,当真就敢收了!后来兰公子得势,众人便都说他完了。大家也都劝他,若有眼色的,赶紧将自己所有积蓄都拿出来,到外头去换成最好的五彩穗子,给拴到锁片上,一同给兰公子送回去。

    他当然也想,可惜……锁片已不在他手上。他也请托人去找过管事的爷爷,也孝敬了不少东西,可是那爷爷就是说时日太久了,那锁片早已找不见了。

    于是他一向总躲着兰芽走,可是总躲着也不是事儿,这回既然撞上了,索性拼出来,磕个头,希望能将那过结给圆过去才好。

    -

    待会儿还有一更。

173莫负所托

    于是双寿趴地下就开始哭:“兰公子,可曾收到我家秦公子的半点消息?秦公子一走就将一年,奴婢无从联络,奴婢奴婢当真想念……”

    兰公子就算未必看得起他,可是兰公子却与秦公子交情甚笃。两个人从前都曾为了对方,不惜忤逆大人,他都亲眼瞧见的。于是他此时索性死死抓住秦公子这根救命稻草。

    还是个小滑头……兰芽悄然一笑。

    没想到秦直碧这样方正的人,手底下的却是这样一个小滑头,这终究该说是造化弄人呢,还是当初司夜染分配人的时候,便已然加了心思?想到此处,兰芽便忍不住立在原地,心下又有片刻的飘忽——那个人,每一时一事所埋下去的心思,她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全然都早早便看破旆?

    竟然又是,想远了……此时他不在灵济宫,又何必还要想到他?兰芽便聚精会神,去望双寿。

    实则她也从没想过与他计较——虽然,那玉锁片终究是爹娘唯一留给她的念想,就这么没了,她也委实舍不得。不过此时听双寿忽地又提起了秦直碧,她心头倒也一疼。

    从牙行里一同走出来的这些人,她一个一个地全都尽己所能安排好。唯有秦直碧,实在鞭长莫及,这样久了就连问候都难传达一声。心下,不由歉疚。

    兰芽便叹道:“双寿,听说你学得一手烹茶的好本事,才伺候得起你家秦公子的绝世风雅。本公子便忍不住要拜托于你:少时你若得了闲暇,便到我轩里去,帮双宝替本公子烹一壶茶吧。本公子虽说学不来你家秦公子的半分气度,但是好歹也想沾沾书卷气。窠”

    他临走时那般用心留下的竹叶青茶……她这一番辗转奔波之后,当真想念。

    如此,便是兰公子与他既往不咎。双寿欢喜得连忙磕头:“是,是!奴婢,奴婢今晚就去!”

    .

    进了凉芳的屋子,凉芳屏退伺候的众人。

    兰芽瞟了一眼那人群里畏首畏尾的一个猥琐身影。

    待得众人都鱼贯而出后,这才问:“方静言……你还打算留着用?”

    凉芳情知兰芽自然会问,便淡淡道:“先留着吧。既然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心下早加了防备就是了。”

    兰芽倒是好奇,便笑:“你倒能忍。若不是因为他已然伺候你的缘故,我倒先忍不住动手除了他去。”

    凉芳与藏花之间,虽则气质相近,可是两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凉芳更能忍。

    纵然这一回藏花也是忍辱负重,主演了一场好戏,可是他戏份刚刚结束,便忙不迭亲手剥了长贵的皮,将之前所忍的都除尽了;反倒是凉芳,明知方静言背叛,却依旧还能忍。

    兰芽便忍不住问:“你留着他,总有筹划。不知,我可否知晓?”

    凉芳摆了摆袖:“也想与你偷师一点吧。你都能忍藏花这样久,还借他做成了这样一桩大事;大人则是能忍长贵那么久,忍着这多年来长贵对贵妃的挑拨……我便想,这招数果然毓忍耐得越久,后效倒越强大。便索性也忍着这方静言一遭,说不定来日还有用的着他的大地方。”

    兰芽便也只好点头:“你倒是防备着他反噬就好。不过我倒也放心你有治得住他的能耐,既然如此,便都随你。”

    两人坐下吃茶,这回是双福进来端的茶。凉芳因道:“这盏茶你且放心吃。我知道方静言随时都想害你,所以这盏茶他没半点机会靠近。”

    兰芽便端起茶盅来,兴致勃勃的吃了。吃过还赞,“好茶。”

    凉芳便缓缓道:“世人皆说:琴棋书画诗酒花,以为这才是世间最为风雅之七事。实则,非也。有人说的好,唯有茶有至清气,涤尽人间千般浊……”

    他说罢垂首,缓缓抿了一口茶。

    兰芽托着茶盅,同情地望过去,轻声道:“是曾诚曾尚书生前所说吧?”

    凉芳努力笑了笑,却终究唇角没能聚成一个完整的笑容。他遂用力转过头去,只望向门外:“如兰公子所说,这灵济宫上下,倒难得有位同样至清至雅的秦公子。只可惜我来得晚,缘悭一面。”

    兰芽便道:“八月他便回来了。到时候,我与你们二位引荐。”

    “八月?”凉芳怔忡了一下,缓缓搁下茶盅:“只是不知,凉芳还能等得到八月么?”

    兰芽满眼郑重:“你别担心。我说你能,你必定能。不管这灵济宫里有谁想要除了你,我必定会保你无忧。”

    凉芳并未因兰芽的郑重承诺,面上而有半点的放松。他只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担心那藏花的阴毒,我只是——倦了。从现下到八月,还有那么久,我已懒得等。”

    兰芽惊得起身:“凉芳,你别做傻事!我想,你总归要等到曾尚书之死的谜底揭开,你总得为曾尚书找到那个杀人凶手才是!”

    凉芳笑了,难得地朝兰芽点点头:“也难得,你竟然算是我的知己,明白我忍耐这样久,是为了什么。”

    兰芽点头:“就因为我懂你,所以我才敢临走之前将这灵济宫留给你。我去救大人,亦是去寻杀害曾尚书的凶手,所做的一切亦是想还曾尚书一个明白。所以不管从前你故意在我面前多少忤逆,我也明白你是值得联手之人。”

    凉芳微笑:“难得,竟然从前那些忤逆,你也看明白了。”

    兰芽轻叹口气:“四美同来,那三个都是低眉顺眼,只有你桀骜不驯。甚至,刚进宫的头一晚,便来与我挑衅,说什么伺候大人该用何等物件儿……你那是自己找死,你是巴不得我用了手腕杀了你才干净!”

    “别人来灵济宫,是为了活,为了更好地活;只有你,实则是抱着一颗必死的心而来。”兰芽垂首去:“所以我心下实则反倒更防备那仿佛已然忘记了曾诚,一径驯顺、巧笑倩兮的三美;而从未真正防备过你。”

    凉芳指尖颤了颤,从茶杯里洒了一点茶出来。

    “既然话已然说到此处,凉芳倒是好奇,兰公子究竟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呢?”

    兰芽凝眸,望紧了凉芳的眉眼:“只因为,我是个会画画儿的人。于是旁人看不见的隐秘,我却都看见了。”

    凉芳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拢了拢衣袖,道:“愿闻其详。”

    兰芽却反倒走近,站到凉芳面前来,伸手隔着空气描画他的眉眼:“你来了灵济宫后,虽然当着大人和外人的面儿,依旧傅粉、穿艳丽的衣裳,让自己阴柔妩媚;可是你与我那几回大吵之后,在我面前却都是男子模样。不再傅粉,长眉也不用眉黛描画成柳叶,而是男子的剑眉星目……我初时没看懂,只因不知曾诚大人长成什么模样,心下虽则存疑,却不敢坐实。”

    “后来去了南京,又私洽要购买大人旧宅,于是这才有幸见着了曾大人从前的画像。我便更是确认了:你勾画的眉眼,不是你自己的,而明明是曾诚大人的!”

    说到这里,就连兰芽自己都忍不住哽咽。

    “因着思念,你每每对着菱花镜,一笔一笔勾画的却都不是你自己,而是,而是那个想念入了骨髓,却不敢再提的人……你不知不觉,将你自己都变成了他;纵然你在这世间再见不着他,可是你每当揽镜自照,便仿佛那面菱花镜沟通阴阳,带你重再见得他面……”

    凉芳一眨眼,早已双泪长流。

    “兰公子,拜托你,勿要再说。”

    兰芽一同垂泪,却仍旧忍不住悄然打量凉芳神色。

    她从前能够相信凉芳,可是此时,心下那重防备却无法全都释去。

    只因,那个杀了曾诚的凶手,是凉芳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除去的;而司夜染,却分明对那凶手颇有回护。

    她便缓缓说:“我答应过你,我必定设法替你找到杀害曾尚书的凶手,可是亦请你不要轻举妄动。这件案子牵涉颇多,也许不是一时可以查清的。所以请你在我明确告知你凶手身份之前,好好地,活下来。”

    凉芳收了泪,怅惘一笑:“你从前说我与藏花相类,我还曾颇有不快。可是那晚听见他说,为了他的大人,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豁得出去……我倒由衷生出知己之感。”

    凉芳抬眼,平静望来:“藏花都能为了他的大人豁出一切,我凉芳,为了曾大人,又有何不能忍耐?”

    “兰公子,如你所说,我会好好活下来,等着你帮我找见凶手。兰公子,亦请你勿要负我所托。”

    -

    【两更完毕。道具中心打不开,明天补上感谢。】

174何以自救

    翌日一早,兰芽便入宫递牌子求见。

    倒没成想,这回竟然是张敏亲自接出来。

    施礼罢,张敏抱着廛尾走在前面,兰芽袖着手,恭谨跟在后面。

    走过阔大的乾清宫广场,早晨浅金色的阳光在地上纯白石块上泛起耀眼的光辉。兰芽不由得微微侧目,遥望向西南角的那一圈庑房。

    自鸣钟处依旧门窗紧闭,什么都瞧不见。可是却也不知怎地,兰芽却也还是觉着安心。

    张敏兀自在前面走着,没回头,仿佛也没瞧见兰芽的小动作。他只轻声细语地问:“小兰子,这一回到了南京,可给皇上带回些什么来没有?窠”

    张敏问,就是皇上问。这一问,也许就是皇上在衡量是否值得见她。她没敢怠慢,忙躬身回话:“奴婢带回了罪证!凭此罪证,可证明司大人无罪!”

    “哦?”张敏停步转头望过来,可是神色中却并无半点嘉许:“只有这个么?”

    兰芽一愕。

    难道这个并不是皇上想要的?或者说皇上根本就不在乎?

    兰芽便连忙深施一礼:“奴婢年纪小,见识浅,虽则现下挎着乾清宫长随的腰牌,实则还没机会伺候皇上。因此上,还望公公多多指点。”

    张敏一笑点头:“实则,咱们皇上是最好伺候的主子。皇上最喜欢一团和气,皇上对人对事都只有这么一个规矩罢了。你只要记着这个规矩,便没有得罪皇上的地方。”

    张敏说着不知有意无意,朝自鸣钟处那边瞧了瞧:“你可明白,皇上为何明明下旨将你们司大人留宫禁足,却压根儿就没在那门上加锁么?那也都只因为,咱们皇上最不喜欢无风偏起浪的,原本这朝堂上下一团和气该有多好,可是偏有那么些人联名参劾你们司大人,皇上实则心下并不欢喜。”

    兰芽微微一怔。

    原来在皇上的心中,真正有罪无罪实则并不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得保持那一团和气么?

    见兰芽没出声,张敏便偏首望来:“实则这天下事、天下人,都在皇上心里装着呢。该用什么人,该杀什么人,皇上比谁都更清楚。用不着那些官员联名上奏,逼皇上就范。”

    “小兰子,咱家这么有的没的跟你说了这么些,你可都听懂了?”

    兰芽心有所悟,可是却一时半刻还是消化不了,便再施礼:“请恕奴婢愚钝。公公,晚辈还是一头雾水,还是不知道待会儿见了皇上,奴婢该说什么!”

    兰芽偷偷觑着张敏的神色,道:“实则奴婢自己倒是没什么,皇上若不满意了,要打要杀都由得皇上。只是担心,没的连累了公公——公公好歹指教了奴婢这么些,皇上别再以为公公也没教明白才好。”

    张敏一甩廛尾,尾毛从兰芽面上滑过,张敏笑骂:“你个小鬼头,连咱家都敢裹挟!”

    兰芽忙赔笑,“以后奴婢必定少不得多向公公尽孝。”

    张敏便叹了口气,道:“一团和气,放到江南盐案亦是如此。对于皇上来说,究竟是谁贪,又贪墨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把贪墨的银子,给皇上送回来!”

    兰芽闻言,心下这才狠狠一惊。

    所有的罪行都是冲着那些银子去的,那些银子则有更大的用场;可是倘若那些银子被追回来了,那么从前那些罪行便等于是白费了力气,而那个要用银子图谋的用场便也自然胎死腹中。

    皇上的这“一团和气”,看似荒唐,却反倒可能是捉住了最关键的一环。

    再说,这天下的哪个臣子,不是皇上委任的?每揪出一个臣子,跟打在皇上脸上也没什么区别。抓住的臣子越多,可能天下百姓反倒越会质疑皇上不会看人,对于皇家颜面又有何好处?

    兰芽深施一礼:“奴婢受教。多谢公公。”

    张敏这便一笑,迈步径自引领,再不多话。

    .

    皇帝见了兰芽,便免了礼,亲近地叫:“兰长随,江南一行辛苦了,快近前来说话。”

    这不合规矩,兰芽岂敢轻易起身。

    皇帝便笑,指着龙案旁几个卷缸道:“南京给朕送来些字画,朕便想着叫你来看。来来来,终于盼着你回来了,快帮朕解一解这心痒。”

    画?

    莫非便是从前曾诚书房中的那些?!

    兰芽忙起身,躬身藏住眼神,走到皇帝龙案边来。

    两个御前的小内侍忙不迭将两幅画展开了,一幅搁在案上,一幅便这样举着给皇帝与兰芽看。

    兰芽一上眼,眼睛便湿了。

    爹爹的画笔,她岂能认错。

    可是爹爹却是皇帝的罪臣,此刻爹爹的作品被摆放到皇上眼前来,惊大于喜。

    兰芽便不得不小心,觑着题款道:“好画。”

    皇帝也兴奋得搓手:“你也觉着好,是不是?不枉朕不眠不休对着这些画,瞧了三个晚上!”

    张敏便也凑趣道:“已有经年,不见皇上这般雅兴。”

    皇帝也沉吟片刻,幽幽道:“自从……”

    却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摇摇头,不再说下去。只对兰芽道:“你可瞧的出,这是谁的手笔?”

    兰芽紧张得捉紧了衣襟。

    她自然不能说是她爹爹岳如期的。幸好这些画的题款都可唬人,于是她便再认真瞧了一眼题款,道:“此画笔墨清润细劲,形容布置,曲尽其巧。奴婢若未认错,当是宋时朱锐的《溪山行旋图》。”

    皇帝未知可否,又指着两个内侍举着的那幅画问:“那幅呢?”

    兰芽朝那画缓缓走过去,却用力屏住呼吸。

    她悄声道:“这一幅,当是郑思肖的《墨兰图》……”

    因郑思肖擅画墨兰,墨兰又应兰芽之名,于是从小学画,她曾无数回在爹爹指导下临摹郑思肖的《墨兰图》。

    皇帝“嗯”了一声道:“郑思肖所画墨兰,却不画根土。兰长随,依你所见,这究竟是何缘故?”

    兰芽信手拈来:“郑思肖生活在宋末元初,他不忘前朝,于是画兰却不画根土,以寄情怀。”

    皇帝眯起眼,望住兰芽的背影:“那么依你之见,你觉郑思肖所为,是对,还是错?”

    兰芽猛地一震,意识到皇帝在试探她。她便忙回身跪倒:“万岁,依奴婢看来,郑思肖不应视前朝后朝之不同,而应该看当其之世是否有明君。若为明君治世,天下大安,百姓安居,那便不拘前朝后朝。”

    “话又说回来,朝代更迭,本是上天法旨。必是前朝大乱,民不聊生,才会以新朝代之。于是又何必留恋已违天意之前朝,不尽力辅佐后世明君?”

    皇帝终于一笑,道:“朕都允你站着回话,你怎么又跪下了?快起来吧!”

    又看了几幅画,兰芽对答如流,却都小心避开爹爹手笔。

    皇帝仿佛有些倦了,便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兰长随,你可知道这些画都是曾诚生前要送给你们司大人的啊。这一回倘若不是朕关了你家司大人,朕还没这眼福,捞不着这些画儿瞧呢!”

    此番话,听似无意,倘若深思,岂非又是一场大罪!

    兰芽紧张得心嘣嘣跳。极力一笑,淡淡道:“依奴婢看,那倒不会。奴婢在宫里追随大人也有些日子了,所以多少也明白大人的喜好:大人虽说也尽力学些风雅,不过于这字画却着实并无太大造诣。于是想来大人就算收了这些画,也必定都是进献给皇上赏玩的。”

    皇帝这才微微一笑。

    却又道:“可是这些画,件件都是名品,合起来便是价值连城!曾诚给你们家大人此等雅贿,用心却是颇深!”

    皇帝说得没错,这些画若照着题款来瞧,都是出自名家,都是价值连城;可是皇帝却又说错了,因为它们虽则每一幅都是精妙,可却都是赝品,而那伪作之人正是她的爹爹!

    爹爹说过,这世上凡是学画之人,最初都是临摹名家名品。后来大有精进之后,有些人的摹本便可乱真,甚至比真品的画技还要更加高超。面前这一批,便是爹爹经年下来所做的赝品,每一幅都可乱真。

    若要替司夜染辩白,便要供出爹爹;可是倘若说到爹爹,皇帝若追问:“你又如何这般了解岳如期作画的习惯?”那她又该,如何自救?

    -

    大约一个小时候还有一更。

175伴君若虎

    救他?

    还是,保全自己?

    兰芽深吸口气,俯身再度跪倒:“回皇上,请恕奴婢斗胆直言:这批画都是假的!这些画之所以都可乱真,只因为它们都是出自本朝一代丹青圣手岳如期之手!”

    此时此刻,她已然顾不得自己。

    “岳如期大罪,已被朝廷下令满门抄斩。曾诚收集这些岳如期的画作,送给司大人,这哪里是雅贿,这分明是构陷于司大人!万岁明鉴,这些画非但不能证明司大人与曾诚一案有染,更足可证明司大人与曾诚一伙水火不容!窠”

    兰芽朝地叩头:“万岁,司大人当真是冤枉的啊!”

    皇帝笑,却面无表情:“若如此论,满朝文武,曾诚可构陷的人多了。却为何,独独构陷司夜染?旆”

    兰芽一惊,忙再叩头,将怀中一直藏着,都未敢离身儿的四封信拿出来,双手举过头顶:“请皇上御览,这便是南京守备太监怀仁府中所得的四封亲笔书信,都是怀仁与运河沿途官员勾连,设计陷害司大人的证据!”

    张敏瞧着兰芽,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来将那四封信接过去,送到皇帝手中。

    可是他那摇头,却让兰芽心下颤抖。

    她以为凭着这罪证必定能成功的,却难道,还是错了?

    果然,皇帝接过那信去瞧了瞧,面上并无太多震动,随手便都扣在桌上,淡淡道:“这些信里也没写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要联名参奏司夜染罢了。一没说缘何要构陷司夜染,二更没有提到那笔银子的下落。”

    兰芽的心便一沉——被张敏说着了,皇上根本就不在乎司夜染是否有罪,皇上想要的只是那笔银子!

    此时想来,不由得后怕。倘若她当时在南京,不是因为月船和雪姬被抓,而对慕容生了疑心,那么她可能早已将这笔银子给了慕容……那么此时,她非但再没法子救司夜染,就连她自己怕是也会被一同问罪!

    天恩难测,眼前端坐在龙椅之上这个看似温吞的中年男子,却实则是最难揣测其心的帝王!

    皇帝倒也坦率,缓缓道:“你不必替你家司大人喊冤,朕实则也从来就没当真关着他。你前脚走了,朕后脚便也放了他出宫去。只要替朕将那笔银子追回来,分文不少,朕自然明白他对朕依旧忠心,于是自然会放了他回去。”

    “可是却没想到江南水深,你家司大人这多年替朕办成了那么多大事,可是这一回却栽了。回来只回复朕说,没找见。朕就算有心想要放他,却也放不成了。兰长随,这回你总得帮帮朕,亦是帮你们司大人。”

    该如何选?

    这笔银子原本是曾诚留给慕容,是曾诚以命换来的。于情于理,她仿佛都应该留给慕容。

    可是倘若此时不说出银子的下落,司夜染的困境便难解。皇上对司夜染的疑心,便难除!

    慕容,司夜染,她究竟该选哪一个?

    兰芽跪地叩头:“万岁,奴婢此赴江南,本以为拿住怀仁的亲笔信便已足够,确确没想太多。请圣上再给奴婢两日,让奴婢回去仔细回想一番,希望能从被奴婢忽视的蛛丝马迹当中,找到那笔银子的线索。”

    皇帝便也点头:“也好。曾诚的旧爱凉芳,闻说也在你灵济宫中,你便回去好好问问吧。兰长随,朕等着你替朕好好办好这件差事。”

    .

    兰芽告退。

    凝着兰芽的背影,皇帝掀了掀唇,转头对张敏道:“伴伴,是不是越瞧越像?”

    张敏回道:“可不。纵然年纪和身量还有差儿,不过背影和脚步最显遗传。”

    皇帝眯起眼睛:“就连他说起画儿时的神态、用词,都与岳如期一模一样。他自己并不觉察,可是她却不知道,岳如期生前便几乎每日都与朕这般谈书论画,于是对岳如期的诸般细节,朕兴许比他还更了解。”

    张敏试探着问:“皇上您说,他当真是岳如期的余孽?”

    皇帝幽幽道:“岳家那场大火,烧得太过蹊跷。一场大火过后,什么都没有了。纵有残骸,却哪里分得清谁是谁?朕要的是岳如期的项上人头;朕要那一大滩残缺不全、面目不清的枯骨,做什么用?”

    张敏面色便也是一白:“今日皇上便是以岳如期这些画试探那小兰子?如此,皇上便可认定了吧?”

    皇帝没做声,只有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

    .

    兰芽凄惶出了乾清宫。

    走时,没敢看向自鸣钟处。

    本是志得意满而来,以为定然能带着司夜染一齐离开;却哪里想到风云突变,自己疲于应对。

    出了乾清宫,她狠了狠心,便朝昭德宫去。求见贵妃。

    梅影迎出来,上上下下打量兰芽。兰芽被瞧得不自在,便问:“姑娘可看着咱家有哪里不对?”

    梅影哼了一声:“只不过觉着江南的水土的确养人。”

    兰芽怔忡:怎么说这个?

    梅影却也没想解释,径自将兰芽引入贵妃寝殿。

    经历了后宫这一场风波,贵妃此时已又恢复了雍容姿态,但是,面上的岁月痕迹却怎么都藏不住了。将知天命的女子,纵然粉黛完美、珠翠耀眼,可是只需窗外光影轻轻一转,便将她眼角、脖颈等多处细纹清楚地都暴露了出来。

    兰芽心下也不由唏嘘,跪倒请安。

    贵妃瞟着兰芽,缓缓道:“兰长随,本宫倒要对你言一声谢。此前诸事,你费心了。”

    兰芽一怔,便明白贵妃在事后已经想明白了藏花等事,于是才对她言谢。

    兰芽忙推辞:“奴婢岂敢!奴婢只是想让娘娘知晓,纵然大人禁足宫中,大人治下的灵济宫依旧听从娘娘的旨意,依旧齐心协力办好娘娘的事。”

    “嗯。”贵妃面上便和缓了些:“此事有功的,除了你与藏花之外,应当还有一个号称下蛊的,帮着藏花一起瞒过了长贵。那个名字听来却耳生得很,你倒与本宫说说他的来历。”

    贵妃耳目当真灵通,今日竟然问到凉芳头上。兰芽便拣选不要紧的说与贵妃听。

    贵妃便道:“哦?还是个传奇的人儿。本宫倒想见见。”

    梅影便笑了,在旁哄道:“娘娘想见的自然本该都能见着,只是这个凉芳虽说戏台上是个女子,可是戏台下却是个囫囵身子的男子。按着咱们宫里的规矩,万通大人都不能进宫来见娘娘,一个戏子他如何能进的来?”

    贵妃一笑:“哟,真是本宫糊涂了。还真以为他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了。“

    兰芽以为此话可以略去不提了,却没想到贵妃转眸朝她望来:“兰长随,你不是会画画儿么?不如回去替本宫将那凉芳画下来。本宫倒想瞧瞧,能将曾诚那逆臣迷惑住的美人儿,究竟是个怎么模样。”

    兰芽虽觉不妥,却也只好遵命。

    说了这些话,已是绕够了圈子,兰芽便朝上叩头:“贵妃娘娘,奴婢此来,是来求娘娘搭救司大人的!”

    “娘娘恕罪,奴婢直言:从上一回事,娘娘当已可看出,司大人安危便会牵系到娘娘。若司大人此时还不获释,外头人难免会猜测,皇上就连对贵妃娘娘的疑虑也尚未尽数解除!”

    贵妃轻轻一哼:“此中关窍,本宫自然明白。可是皇上既然还不放小六,便必定有皇上的道理。本宫的清誉事重,可是皇上的担忧便更重。本宫不会逆龙鳞而行事,不过本宫却也会寻机会探探皇上的口风。”

    “兰长随,你需明白,小六多年前被皇上要走之后,便已不再是本宫昭德宫的人。于是说来说去,总归要皇上看着办。”

    兰芽急得泪染于睫:“可是这宫里,倘若娘娘都救不了大人,还有谁能救大人?”

    贵妃却无所动,只淡淡道:“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每个人的性命也都是皇上的。于是唯一能救小六的,也唯有皇上而已。只要他一直对皇上忠心,从未曾有二意,皇上自然还要用他、倚重他,便自然会放了他。”

    “反之,倘若他当真有忤逆了皇上之处,别说皇上不会放他,本宫说不定也第一个便不饶他!”

    .

    贵妃的路竟然走不通,兰芽出了贵妃寝殿,便捉住梅影的手臂,急得落下泪来:“梅姑娘,拜托你设法游说娘娘,营救大人!”

    梅影抽回手臂,冷冷道:“我自然会救,却不是拜你所托。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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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以命来换

    梅影当着兰芽还镇定,回了昭德宫,便也忍不住心急,趋到贵妃面前去跪下:“娘娘,您当真不救六哥?娘娘,六哥纵身陷囹圄,却还记着替娘娘办事,娘娘不能不管六哥啊!”

    贵妃叹了口气:“本宫不是不管他,端的却要看他想不想管自己!”

    梅影惊问:“求娘娘示下,奴婢怎地听不懂?”

    贵妃轻哼一声,“你道皇上这些年为何独宠着小六?那是因为小六一向得力,皇上派的差事没有一件办得不好的。可是这一回,他却犯了糊涂!无论是皇上瞧着,还是本宫瞧着,凭小六的能耐,他都不可能不明白皇上要他去南京是去找回那笔银子的;可是他这一回偏偏失手了,回来说没找见。”

    “本宫都难免觉着,他并非是没找见,他是明明找见了却要唬弄皇上呢!这算什么?这是欺君之罪!皇上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岂能放他!”

    梅影闻言便急得快要哭出来:“六哥他这是做什么?既然找见了,何必回来不禀告皇上?”

    “哼,”贵妃冷冷道:“那不是小数目,数百万两银子,兴许是他见财起意,想自己私吞了吧!”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没有见钱不眼开的。可是梅影左右思忖了一回,却还是摇头:“娘娘容禀,六哥绝不是见不得银子的人。且不说这些年六哥替皇上管着天下的皇店,哪一年的流水不也同样都是数百万两;再者还有漕运,南边皇庄每年的内供奉,也都是六哥亲自押运,那些东西加起来又何止百万之数?”

    “六哥若想贪墨,这些年他早就染指了,又何至于半点都没曾有过?否则皇上又何肯连年信托于他?”

    贵妃听了便冷笑:“那这回当真是奇了!他既然不在乎这么些银子,可是却为何明明知道却还要担着这欺君的罪名!”

    梅影垂首,认真想了一回,便朝地上磕头。

    贵妃皱眉:“这是怎么说的?窠”

    梅影垂泪道:“奴婢倒有一层担忧,当着娘娘想说出来,却又怕娘娘责怪。”

    贵妃叹了口气:“你说吧。此间并无外人,你又从小是在本宫身边儿的。本宫命里无子,情分上倒是将你当成半个女儿了。”

    梅影嘤嘤而泣道:“皇上这回发了这么大脾气,会不会是怀疑,那笔银子实则就是曾诚留给六哥的?皇上虽然多年器重六哥,可是六哥毕竟是大藤峡余孽,皇上是不是担心六哥暗中还有逆反之心?”

    贵妃凝望梅影,幽幽道:“那笔银子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策动一场大乱。这大明天下,自从土木之变、夺门之变之后,这才稳当了几年?皇上不求别的,只求这大明天下不要再有个风吹草动罢了。梅影,你明白么?”

    梅影忍不住轻颤,重重点头:“皇上尤其不能忍受乱出肘腋,亲自养虎为患。所以皇上对六哥的防备之心,远比旁人更重。”

    “你明白就好。”贵妃深深叹了口气:“这一次就要看小六他自己能否想明白。早早将银子交还皇上,让皇上解了疑心,他说不能又能因此而记功一件,何乐不为呢?他又何必,明知关窍,却不肯自救?”

    .

    兰芽回到灵济宫去,便命双宝去请凉芳来。

    双宝想得周全,便提醒道:“此时花二爷与凉芳公子的过结尚在,公子的动向难免牵动他们双方。公子这样单独与凉芳公子走得近,难免花二爷会多心。”

    兰芽点头,道:“那你便也包一包竹叶青茶送去给花二爷。就说我本想邀请他们二位过来品茶,可是想及花二爷兴许不惯与凉芳公子同席,于是这便特别送过去一包茶。”

    双宝会意微笑:“公子放心,奴婢会带双寿同去,叫双寿给花二爷烹茶。”

    双宝去了,兰芽独自坐在灯光里,便出了神。

    忍不住想起客路驿站,城墙余晖里,她说笑一般与司夜染做的那笔交易:她说用那一大包点心,换他不再追问银子的下落。

    她自己都觉着不可行,可是他竟然就答应了。

    彼时她唯觉不可思议,可是此时却忍不住,只想落泪……

    以他多年侍奉皇上的经验,他不可能不明白皇上实则想要的是那些银子。他若想获释,便只有拿到那些银子。可是他竟然就依了她那小小的心眼儿,当真就收了一包点心而不再追问银子的下落——他难道是在用他的性命,来换取那么一包不值十两的点心?!

    更何况,他不可能不明白,她究竟是为谁在隐瞒那笔银子。因她之故,他对慕容嫉恨日深,可是他明知道她是为慕容……他竟然还答应了。

    一灯如豆,青烟幽幽。兰芽从未有此时这般嫌弃灵济宫太空太大,空大得让人都仿佛要被孤单和寂寞,兜头淹没。

    门帘外,双宝清亮地道:“禀公子,凉芳公子到了。”

    兰芽忙收摄心神,却还是被进门来的凉芳给瞧了个正着。

    凉芳一边揭开披风,一边哂笑了声:“难得,兰公子也有露出这样落寞神情的时刻。倒被我看着了,真是造化。”

    兰芽嗤了一声:“你看着就看着了,我又没有什么背人的。”

    凉芳坐下,接过双宝送上来的茶:“你用一杯清茶就诳了我来,倒也不怕我嫌轻?”

    兰芽便也坦白:“你猜的没错,我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凉芳沐在热茶升起的热气里,缓缓道:“原本以为你今儿进宫去,便能将大人带回来了,竟然没成。看样子,你这回去南京,岂非又是白去了?”

    兰芽说来生气,便砰地一墩茶杯:“南京的秘密都埋在你的心里,我纵然生闯了去,又能窥见几何?亏我真心待你,你竟什么都不与我说!”

    凉芳轻哼:“从前你说与我联手,不过空口白牙,我如何能信你?不过这一回经历了过后,我倒是能与你说上一说了。”

    兰芽便欢喜催道:“快与我讲讲,你既对曾尚书动了真情,当初却为何要告发曾尚书?”

    .

    凉芳没回答,只闷头喝茶。

    兰芽便道:“那让我猜猜,怕是曾尚书早有暗示吧?我在你房间廊檐下见了好些彩画,原本都美满精致,可是却总有几幅碍眼:比如嫦娥奔月,独自偷生;比如牛郎织女,天地永隔。”

    凉芳微微一颤。

    兰芽信心大增:“那些画都是曾尚书画给你的,他怎么会用这样不祥的意象?我便想,是不是曾尚书生前,也曾与你耳提面命过,说也许你们今生无法长相厮守,终究有一个人会先走?”

    凉芳抬眸,目光如霜雪,罩向兰芽。

    兰芽便叹了口气:“……而那个要先走的人,不会是你,而是曾尚书他本人。”

    兰芽缓缓抬眸,迎上凉芳的目光:“而他希望,这个亲自送他上路,完成他这个心愿的人,就是他最深爱的凉芳你。”

    凉芳的手一抖,杯子里的热茶便泼洒了出来,溅在他手背上。

    瞬时已是红了,他却仿佛不察。

    兰芽忙给双宝递眼色,双宝想要冲上来伺候,却被凉芳挥开。

    兰芽便叫双宝出去,摆了摆衣襟,道:“凉芳,我知道这些画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你说给我听听吧。”

    凉芳控制住情绪,将茶杯放回桌上,面上已是恢复了平静。

    “如此说来,这一趟南京,你当真没有白去。那些画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看得懂画中真意吧。也罢,既然你已经猜着了,那我便说给你听。我想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他也是要寻一个你这样的知音,托付他的一片诚心。”

    .

    一年前。

    南京。

    曾诚旧宅。

    依旧歌舞亭榭,楼台如画。

    曾诚却一日一日清减下去。

    凉芳独坐在花园假山上,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却听着假山下几个仆妇的搬弄。

    “……这回,尚书就连曾经最得宠的五姨太都给撵出去了!又是为了那个凉芳公子。哎哟,真是造孽啊。”

    那几个仆妇并不知凉芳就在假山上。凉芳也只当自己不在。

    这样的罪名,他已然担得习惯了。

    曾诚从外头回来,便急急寻他。凉芳坐在高处,悠闲瞧着曾诚各个院子地跑,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能被一个人这样地寻找,竟是难得地开心。

    最后曾诚终于在假山上找见了他,一头汗地埋怨:“你根本是早瞧见我在找你,竟然一声不应!”

    他懒懒地反唇相讥:“我既替尚书枉担了许多撵走姬妾的罪名,难道还不能这样劳动尚书跑几步么?”

    曾诚便一怔:“你都瞧出来了?”

    “嗯,”他懒懒道:“尚书遣散家眷,当是为即将到来的灾祸预备后路。”

    -

    稍后还有一更。

177曾付真诚

    曾诚笑了一下,身形微微摇晃。

    “果然我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却也明白,你们四个都是紫府的人。”

    皇帝不相信大臣,于是在每个臣子身边安插眼线。有时是锦衣卫,有时是紫府,有时甚至更是锦衣卫与紫府皆派,只为他们能互相监督。于是皇帝即便身处皇宫深处,却能掌握臣子在外的一举一动。

    甚至,臣子一日三餐桌上都有什么饭菜,甚至夜晚与妻妾说过那些闺房的话儿,皇帝全都了若指掌。

    这早已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罢了。以曾诚的官职,掌握江南盐引和漕运的重要职权,他便早知道他的府中必定有皇上的耳目。虽然四芳是打小便买过来的,起初嫌疑还并不重,可是后来渐渐着意留心,便已不难发现蛛丝马迹。

    于是他暗藏下的那一笔银子被怀仁等人知晓,便也不奇怪了窠。

    凉芳只轻笑了声:“知道便知道了,尚书何不将家眷遣散了之后,将我四个也杀了?”

    那时斜阳正长,穿过飞檐,点点将曾诚的眉眼染成耀眼。

    曾诚便是那样朝他垂下眸子来,伸手轻轻触了触他面颊,柔声道:“我怎会杀你?你又无错,错的是我。”

    凉芳心下悄然一荡,他忙别开头去。

    “原本,所有人都会痛恨我们这样的探子。你瞧这天下,不是都骂紫府骂得热闹?”

    曾诚摇头:“你等身为暗探,所作所为无非是执行上司命令。而你们的上司,便是朝廷,是皇上。所以你们个人,又有何错?反倒是我等,必然是当真做了不法之事,才会被你们捉住;若都能奉公守法,你们也不会无事生非。”

    凉芳微微动容,便道:“我劝尚书就此收手。我亲眼瞧着,那些银子尚书当是分文未动。只需交还,我凉芳定然拼了这一条命,却替尚书保下这一条命去!”

    曾诚却怆然摇头:“不。凉芳,这笔银子我一两都不会交出。我从做这件事第一天起,便已然做好了今日的准备。用我曾诚一命,换得这些银子,已是值了。”

    凉芳便急了,伸手攥住曾诚衣袖:“尚书,你原本是明白人,又何必做这糊涂事——贪官污吏,便是死了亦不得超生!更何况那笔银子你根本分文未动,便证明你根本不是给自己贪的!你究竟,是在为谁暗暗攒着这一笔银子?”

    曾诚摇头微笑:“不要问。即便是你,我亦不会告知。”

    凉芳一恼,转身便走:“随便你!尚书想死,我一个戏子如何拦得住!”

    .

    紫府身份一节,凉芳掠过没提。

    他语气淡淡地讲述着,就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他安排好了诸事,便来嘱托我,要我去将他告发给司夜染司大人。”

    兰芽眯了眯眼:“他说,必须是告发给司夜染司大人,而不是旁人?”

    “没错。”凉芳淡然望来。

    兰芽心下一动,便忍不住问:“那他书房存下的那些画呢?当真是他事发之后,他家眷用来贿赂大人的么?”

    凉芳便伸袖掩住嘴,笑了:“你怎又犯糊涂了?我方才告诉过你了,他事发之前早已遣散了家眷。又哪里来的家眷,于事发后才贴上题签,贿赂司大人?”

    兰芽重重一怔:“你难道是说,这些画根本是曾诚生前便着力一件一件搜罗了来,就为送给司大人的?”

    “嗯。”凉芳淡淡道:“这些画不是一年半载便收集齐的,是用了许多年的时间。当年我刚进曾诚府邸时,那些画不过只是现在的一半之数。”

    “那时南京城所有字画店都知道曾诚收集字画,不惜银两,于是每每有到了的新作都捧给他去瞧……他却不是名家的便要,而是细细甄别遴选。每当有选对了的,便喜不自胜,有几回当着我的面便说走了嘴,说:‘这一回司大人必定又要欢喜了’。”

    凉芳垂首抿了口茶:“依我看来,倒是多年之前,他就受司夜染所托,收集此类字画。只是司夜染收集这些画有何用,我便参不破了。”

    凉芳说完,抬眼望去。却见兰芽面上一颗又大又亮的泪珠,倏地滑下面颊去。

    凉芳不由得惊愕:“你怎么哭了?”

    “没有。”兰芽急忙抹脸:“谁说我哭了?是灯烟熏了眼睛。”

    凉芳便也没深问,只耸了耸肩:“我能说与你的,便是这些。其余的,还靠你自己去查。”说罢起身,就向外去。

    兰芽捉着茶杯,借那水温来暖着手心,忽地问:“贵妃想要见你。你本人身为男子无法进宫去,贵妃便要我画像给她看。那依着你自己,你是希望我据实画,还是轻描淡写?”

    凉芳立在灯影里,并未回身,只是微微侧了侧头:“据实吧。没的你又要拖累我也冠上一宗欺君罔上的祸事去。”

    .

    凉芳走了,兰芽便转身疾步跑回卧房,一头钻进被窝里去,靴子都顾不得脱。

    她在被窝里依旧冷得发抖。

    她错了,她竟然从头到尾都错了。她竟然错得如此离谱!

    怪不得慕容竟然不知道银子的下落;

    怪不得慕容眼睁睁瞧着孙志南从曾诚书房里带走那些画,竟然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

    那是因为,曾诚的那笔银子根本就不是留给慕容的,而是——留给司夜染的!

    由多年收集那些字画可证,司夜染多年前早已与曾诚有所私交——尽管那时候的司夜染很有可能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时,曾诚便愿意听他的话,便心甘情愿为他不计银钱、费尽心思地搜索这些画!

    莫说当时市面上爹爹的真迹难寻,那爹爹毫无署名的伪作便更难寻。千万人当中,又有几个有能耐认得出爹爹的手笔?曾诚若做此事,银子倒是小事,可是那所费的心力,又岂是普通之交所能抵偿?

    兰芽闭上眼睛,身子在被窝里颤如秋叶——如果她没猜错,曾诚实则也是司夜染的人!

    不过曾诚不属于灵济宫,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计划——也许那个计划就牵涉到司夜染的大藤峡身份,牵涉到一场谋逆的惊天大阴谋!

    这样一想,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何曾诚明明积攒了那么多银子,自己却分文未动?——因为他是留给司夜染,用于揭竿而起!

    为何皇上明明得了怀仁的书信,却非要先见银子才肯放人?——他也是怕司夜染凭借这些银子作乱!

    所以,曾诚明知自己必死,却一定要凉芳去向司夜染告发,是因为他即便死也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上。即便是死,也要让司夜染明白,他以死守护的忠诚!

    就连凉芳……也有了答案。

    当日大人莫名收了凉芳等人进灵济宫,她曾觉得冒失。且不说四美是邹凯引荐,邹凯其心可疑;况且大人也绝不是轻率到将任何人都往宫里收的人……彼时,她唯一的解释是,大人与她赌气。

    只因那时因缘巧合,她从乾清宫出来是乘了贾鲁的马,便以为司夜染因此而动了气,于是一气之下迎了新人入宫——此时看来,也是错了。

    只因为,曾诚要凉芳去向司夜染告发,便是将凉芳郑重地推到了司夜染的眼前。曾诚在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将他最在乎最疼惜的人托付给司夜染……所以司夜染才会不顾危险,将凉芳等人收到身边。

    甚至,即便凉芳故意与她挑衅,司夜染却也都没做什么表示,甚至反倒仿佛对凉芳回护更多……此时终是明白,大人那时回护的不是凉芳本人,而是回护着曾诚的那一片拳拳之心!

    .

    双宝送走了凉芳,回头就见公子没了影踪。

    双宝便不放心,里里外外找遍了,才瞧见被窝里隆起一座小山丘。

    双宝便站在碧纱橱外头急着问:“公子,可出什么事了?还是公子身子哪里不自在,奴婢去抓药来?”

    兰芽在被窝里使劲摇头:“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冷,你叫我好好睡一场,就好了。”

    她将被子缠在身上,和衣而眠。

    梦里却怎么都卡在第一次去南京的片段记忆里。

    那时就在曾诚旧宅门口,她问慕容:“难道曾诚是你的人?”

    彼时天高云淡,慕容仿佛微微犹豫了片刻,便点头认了。

    ……可是曾诚既然明明不是慕容的人,慕容却为何要认下?

    那笔银子曾诚明明不是留给慕容的,慕容为何却一直顺着她从前的思路,非要占了?

    那是曾诚用命换来的银子啊,慕容凭什么要据为己有?或许是他太想北归,太想重获自由?可是为什么,她明明说了随他北去,不找银子了也能逃生,他却为了银子而拒绝了她?

    银子,自由,她……这三者之间,慕容心里最重的,难道——只有银子?

    -

    曾诚:曾付真诚。

178王气未散

    睡到半夜,兰芽便醒了。

    从前也曾多次噩梦过,无论是刚亲眼看见满门惨案,还是刚进灵济宫而前途未卜之时。可是那些噩梦却都没让她太多受罪,梦里仿佛总有人陪着她,引领着她。

    可是今晚,却怎么都只有她孤身一人。

    她醒来一身的冷汗,与,一身的孤寂。

    守卫在窗外的双宝听见动静,欣慰地问了一声:“公子醒了?”

    兰芽便问:“有事?窠”

    双宝叹了口气:“花二爷来了。不巧公子睡下了,花二爷就在偏厅坐等。”

    “我知道了。”

    兰芽起身,简略收拾,便叫双宝请藏花正厅来坐。

    藏花进来,就将先前她送去的那包茶扔在桌面上:“我来不是跟你计较凉芳的。我从没在乎过他,你也不必这样想我。”

    兰芽便也点头:“这茶是秦公子临走亲手给我炒制的。原本也没有多少,我自己都舍不得喝。花二爷既然不稀罕,那我反倒要庆幸一番。”

    藏花听得出那讽刺,便咬了咬牙:“我只问你:大人呢!大人缘何未与你一同回来?”

    “你在南京,是如何办的事,怎么还无法救出大人来,啊?”

    兰芽明白藏花的心情,便起身深施一礼:“对不住你。是我办事不利,这一礼是我欠你。”

    藏花冷冷道:“你不必对我如此。只要你守诺将大人救出来,而不是借机陷害了大人,我倒根本不在乎你行不行礼。”

    兰芽便直起身,目光清淡:“我今晚肯见二爷,便是共商营救大人的计策。”

    藏花忙问:“你想到法子了?”

    “是。只是还要求教二爷,兴许还要惹动二爷一场伤心事。”

    藏花蹙了蹙眉:“你说。”

    兰芽便问:“从前二爷协助大人破获了宁王的忤逆大案。请问二爷,究竟在宁王府中抄出了什么,才让朝廷和皇上认定先代宁王谋反的?”

    藏花没想到兰芽忽地跳到宁王谋反案去,微微愕了下,便也回答:“宁王府中私练死士,我当年便是其中之一;此外宁王私结蒙古兀良哈三部,有所异动……而他府中则早就暗暗备下了龙袍、冕旒,更早就僭用御用之物:他的衣袍皆为云锦织就,内里擅用明黄;他的寝殿更是用了金丝楠木……”

    兰芽认真听着,唇角缓缓勾起:“多谢二爷,我有法子了。”

    .

    兰芽趁夜又去了一趟顺天府,见了贾鲁,密议至天亮。

    天亮后兰芽便再度入宫,递牌子求进乾清宫。

    又是张敏亲自迎出来。老太监一边带路,步履看似悠闲,一边则缓缓问:“经过一夜的静思,小兰子你可是想起什么关键的来了?”

    兰芽忙躬身:“张公公,可否通融则个,让奴婢看一眼司大人?”

    张敏却拒绝:“没有这个规矩。”

    兰芽再深深施礼:“只因奴婢愚钝,脑袋里虽然想起些蛛丝马迹,却总有些关节无法融会贯通,还需要司大人提点。”

    张敏犹豫了下,盯着兰芽的眼睛缓缓道:“嗯,也是。你小小年纪,又头一回替皇上办这么要紧的差事,一时半刻难免有些参悟不透的。你便去吧,不过咱家可不能给你太长的工夫。皇上可等着呐。”

    兰芽恭谨从命,便连忙跑向西南角的庑房去。

    她实则都忘了,在这乾清宫里,她一个小小的长随,岂能说跑就跑的?

    张敏眯着眼盯着兰芽的背影,却没出声提醒。

    .

    兰芽一口气到了自鸣钟处门前,却没敢直接推门。只在门口站定了,隔着门郑重施了个全礼,然后才开口轻轻唤道:“大人?是小的。”

    门窗未动,却再度传来钟声如海。随之,司夜染的嗓音清凉绮丽,宛若冰湖清风:“嗯,你来了。”

    廊檐之下,隔着数十步便站着一个金瓜武士,兰芽便压低声音急促道:“大人,小的只想确认一件事:当日在怀仁府里,月船自以为将小的用香迷晕,然后携了个大大的包袱出门;待得再回来时,手里却空了。”

    隔着门窗,内里随着那宛若月色潮水的钟声,传来他轻轻一哼。

    声音极淡,却仿佛让兰芽看见了月下水上盛开了千朵万朵的白莲!

    实则兰芽这样说的时候,心下并不妥帖。今天这般贸然进宫来,依旧没有必胜的筹码。她只是猜,甚至是赌。可是随着司夜染这一声轻哼,她心下登时便有了底!

    她猜对了,都猜对了!

    ——虽则那笔银子事关他自己的安危,可是他如何能为了自己,就辜负了曾诚的一片赤诚?于是他定然早就做下了安排。

    ——而她,在事先并无他半点指引的前提下,这一回竟然有幸猜中了他的心思!

    兰芽紧紧揪住衣襟,心下热涛潋滟,眼中满是滚烫。她也不想分辨,她这般是为了终于护住了曾诚这一死的守护,还是——终于有机会与司夜染,心连灵犀。

    兰芽不敢被背后的张敏,以及周围的金瓜武士瞧出来激动,便深吸口气,轻声道:“大人,那小的这便去见皇上了。大人以为,可否?”

    最后,仍要问他。仍想从他那里,得到信心。

    门窗依旧文丝未动,司夜染却顾左右而言他般说了声:“那包点心都吃完了。你在宫里可备下了新的?”

    兰芽怔了一下。心下道:此刻命悬一线,他怎地还有心思说这个!

    更何况,那是南京月桂楼的出品。难不成他还想让她下江南去给他买?

    不,不……别急,慢下来。

    一个转瞬,兰芽便不再急躁,而是缓缓勾起了唇角。

    她便红着脸道:“小的倒是知道京师西城还有间马家糕饼铺,他们的点心也都很不错,双宝最爱吃,我从前给他买过。虽然不知道他们做不做得江南的冰皮点心,不过兴许这手艺也有共通。”

    她说着,极快瞟了一眼周遭,极快地又说了一句:“今天回宫,小的就飞奔去给大人买来!”

    “嘁……”

    兰芽自己说得热闹,门内却只传来清淡一哼,仿佛根本不以为然。

    兰芽满心欢喜,便也不与他计较了,只旋身就去:“大人少待,小的这便去了!”

    .

    瞧着兰芽这一去一回神色之间的变幻,张敏也挑了挑眉:“小兰子,可是开窍了?”

    兰芽躬身给张敏也行了个全礼:“是!还要多谢公公。小兰子不才,却一向说话算数,以后公公等着小子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

    张敏笑笑,也没说话,便将兰芽引进了皇帝寝殿去。

    .

    面见皇帝,兰芽便是叩头不起。

    皇帝挑了挑眉:“这是怎么说的?朕令你平身,你怎地还不起来了?”

    兰芽簌簌发抖:“奴婢想来,稍后所说之言,免不得令皇上震怒。奴婢于是索性叩头请罪。”

    “哦?”皇帝倒是一愣:“竟然这样严重?那你赶紧说吧,朕恕你无罪就是。”

    兰芽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来向陛下揭发一宗谋逆大案!”

    .

    “哦?”皇帝重重一晃,一向平和的眼中猛地绽放出一丝光芒。

    兰芽叩头不能直视天子,她没看见,可是立在旁边儿的张敏却瞧见了。

    张敏心下也悄然叹了口气:皇上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如今大明子民皆道南京已是留都,南京官员都是养老……实则迁都京师以来,历朝历代皇上都从不敢放松对南京的警惕。南京乃是多朝古都,王气聚拢;当年成祖皇帝夺取侄儿建文帝的皇位后,便是因为在南京受到极大阻力,不得不迁都于他从前的藩地北平。

    京师纵然北迁,然南京王气未散。太祖皇帝和高皇后的皇陵、太庙依旧还在南京;太祖朱元璋的龙兴之地中都凤阳亦在南京左近……所以京师反倒有偏安一隅之嫌,反倒南京依旧坐拥王者气度。

    于是倘若有人想要谋反,必定首选南京。凭借王家之气,凭借江南的富庶,成功几率极大。

    接下来只需谋反者掐断漕运,让江南的米粮物资无法北运上京,那京师的命脉便被掐断!

    倘若其时,谋反者再勾结北方草原,或者山海关外的女真,南北夹击,则京师必亡!

    张敏身为皇上的近侍,他自然最明白,皇上登基这么多年来,最最担心的便是这件事。皇上甚至明白,这样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只是并不确定那谋反的人究竟可能是谁。于是皇上这一番才如此在乎这宗江南盐案,这般不能放手那笔神奇消失的巨额银两。

    皇帝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显得平稳些,才缓缓道:“兰长随,你说,是谁胆敢谋逆?”

    -

    【还有一更~】

179谋逆大案

    兰芽伏地叩头:“启禀圣上,谋逆之人便是南京守备太监——怀仁!”

    皇帝一震,张敏亦是一怔。

    皇帝深吸几口气,缓缓道:“缘何是他?”

    兰芽奏道:“南京守备太监,手握南京军政大权,南京上下所有事务均要听从怀仁安排。久而久之,难免因拥位自重而心生倨傲,贪恋权势,便想将皇上赐予的职权变成自己的!”

    “且,怀仁虽然掌握南京军政大权,南京兵部尚书孙志南、国丈王谓、都督李度都与怀仁沆瀣一气。只有财权却不在怀仁掌中。原任南京户部尚书的曾诚,手握勘合盐引、组织漕运的职权,一向为怀仁所嫉恨。怀仁为夺取曾诚手中的财权,必定恩威并施;而倘若曾诚不从,怀仁便自然要除了他。”

    皇帝眯起眼来:“有何佐证?窠”

    兰芽奏道:“请皇上允许奴婢传召曾诚府中旧人凉芳上殿!”

    兰芽虽则跪着,却是好大的气势,倒仿佛堂上高坐一般。张敏皱了皱眉,忍不住出言提醒:“小兰子你慎言!凉芳是个什么人,不过是江南戏子,如何有资格面见天子?”

    兰芽则直直望着皇帝:“圣上,曾诚已死,凉芳乃为最重要的证人。伏祈圣上不拘旧例,允他御前奏对!”

    皇帝想了想,便点头:“准!”

    .

    待不多时,凉芳上殿。

    事先兰芽并未与他通气,便偷偷瞄着他的反应。

    凉芳果然好气度,不止如贾鲁所描述,身在顺天府大堂依旧没有半分惧色;就连此时,身在这乾清宫中,以布衣之身面见天子,竟然都能安然若素。

    凉芳自然也在瞄着兰芽。两人目光凌空一撞,兰芽瞧见了凉芳的防备和责怪之色,兰芽只好抱歉地笑笑。

    皇帝细细打量凉芳,也不由得露出惊叹之色来。

    张敏急忙上前,引导凉芳以大礼跪拜。

    皇帝便笑了:“传说曾诚生前为了一人如疯如魔。朕起初听来还觉纳闷。想那曾诚也是江南一代名士,最是一把傲骨,却怎地竟然为了一个男子而做下那等荒唐事?此时看来,朕倒仿佛理解了。”

    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自然是极重的夸奖。凉芳遂重重叩头:“草民岂敢。”

    皇帝便又问兰芽:“他又如何能证实怀仁谋反?”

    兰芽赶紧去望凉芳,果然凉芳一脸的惊愕,双眼如刀瞪向她。

    兰芽赶紧避过,叩头道:“圣上请准许奴婢代表皇上问凉芳几句话。”

    皇帝点头:“准。”

    兰芽便转过身来,依旧跪着,却面向凉芳。

    “凉芳,我且问你,你敢否认自己身为紫府番子么?”

    .

    “什么!”连皇帝也是一愣。

    无论是锦衣卫,还是紫府,都可绕过有司,直接听命于皇帝。凉芳既然出身紫府,身份上便自然与皇帝拉近了一层。

    凉芳盯着兰芽,紧咬牙关。他曾经刻意避开此节,却没想到兰芽还是猜破了,更挑在皇上面前揭开!他若否认,便是欺君大罪——她这是逼他不得不说实话!

    凉芳恨恨道:“草民是!”

    兰芽慧黠一笑,转身朝皇帝道:“奴婢方才请旨传召凉芳上殿,便是因为早知凉芳出自紫府。普通草民自然不可面见天子,可是紫府番探乃是皇上近侍,奴婢此请,当不算乱了规矩。”

    皇帝点头:“不错。”

    兰芽开心一笑:“谢皇上!”

    兰芽便又转向凉芳:“我再问你:曾诚贪墨,你等是否早发现端倪,于是曾向怀仁密报?只因怀仁非但是南京守备太监,更是出自司礼监,与紫府乃为同门,于是你等在南京凡事都先向怀仁通气,然后才上报朝廷?”

    凉芳只得咬牙:“没错!”

    这本也是紫府办事的规矩,番子将探得的情报汇报给档头,由档头针对情报价值的轻重来选择是否上报。怀仁在某种意义是上来说,就是身在南京的最大档头,紫府密探的消息必然要汇总到他那里,由他选择是否上报朝廷……可是此时在皇上听来,却反倒成了怀仁有可能欺瞒朝廷,凡事都抢在朝廷之先!

    凉芳盯住兰芽,微微眯眼。

    兰芽不理凉芳眼中警告,连珠炮一般再问:“那么曾诚是否在窥知怀仁已知贪墨之后,秘密遣散家眷?”

    就连此事,她竟然也利用上了!凉芳恨得咬牙,却只能承认:“是!”

    “也就是说,怀仁在司大人知晓之前,已然知道了曾诚贪墨之事。可是他并未向朝廷奏报,反倒有可能私下里找过曾诚私相威胁,想要得到那笔银子,才使得曾诚知晓自己罪行败露……是也不是?”

    凉芳厉声道:“我并不知道曾尚书是如何知晓案情败露的!我并不能确定,就是怀仁所为!”

    兰芽反唇相讥:“你既不能确认是怀仁所为,便也等于是不能确认不是怀仁所为!”

    凉芳深吸一口气,不甘却只能点头:“没错。”

    兰芽便轻挑唇角,再问:“而后来,曾诚最后嘱托,是否叫你只去向司大人揭发,而绝不可向司大人之外的其他人?”

    凉芳答:“是!”

    兰芽便转身朝向皇帝:“启奏圣上,试问曾诚缘何这般安排?依奴婢之见,曾诚便是因为受到了来自怀仁,以及南京其他官员的胁迫,他为难之下,才想向司大人投案——由此可见,司大人与怀仁等人绝不沆瀣一气,也便因此与怀仁等人结下了仇恨。”

    “于是大人前番下江南,为皇上置办内供奉,怀仁等人便勾结运河沿途的官员,想以钱财拉拢大人,让大人不将他觊觎贪银、隐瞒朝廷之事上报。可是大人不为所动,将沿途官员贿赂一一登记造册,呈递给皇上。于是怀仁便恶念顿生,勾结沿途官员索性恶人先告状,将司大人构陷!”

    兰芽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皇上可还记得,当日奴婢说司大人论罪当诛时,曾经对皇上说过:只要司大人死了,便仿佛江南再死了一个曾诚一样。曾诚之死将盐案线索掐断,让怀仁等的罪行得以掩盖;而司大人若是被构陷而死,那么这个冤案便再无昭雪之日,而从此后就算有官员想要重提曾诚之死,也会因司大人的获罪而人人自危!”

    皇帝盯着兰芽,沉声道:“可还有实证?”

    兰芽道:“奴婢呈给皇上的信件便是实证。此外,怀仁府中私藏御用圣物,亦为实证!请皇上派人火速抄检怀仁的守备府,便能证明奴婢所言!”

    .

    皇帝闻言微微眯眼,叫张敏至耳边,低声问:“此时紫府在南京的人,是谁?”

    张敏回道:“日前,仇夜雨亲自去了南京。”

    皇帝点头:“密旨仇夜雨,就地抄检守备府!若有禁物,就地锁拿怀仁进京!”

    兰芽却朝上叩头:“皇上,请恕奴婢斗胆启奏:万万不可令紫府之人抄检守备府。只因为紫府与怀仁早已沆瀣一气!”

    “你说什么?”皇帝砰地一拍桌案:“紫府乃为朕的心腹,他们如何敢与逆臣沆瀣一气?”

    兰芽索性豁出去:“谁让怀仁与紫府系出同门?谁让派驻南京的紫府番探都听命于怀仁?……以及当曾诚主动投案给了司大人之后,紫府督主怎会亲自下令,让仇夜雨中途截下曾诚,将曾诚扣在他们手中?——否则,也许曾诚不会随后惨死!”

    “皇上若不信,可立即传召刑部侍郎、顺天府尹贾鲁大人,问问他,曾诚究竟是死在他刑部大牢,还是在紫府手中时便已经注定必死!”

    皇帝的眉头跳了几跳:“如此,你说朕该派何人抄检?”

    兰芽叩头道:“除了紫府,能为皇上办差的还有灵济宫。可是虽说灵济宫上下忠诚皇上,可是终究此事不便插手。那么皇上还有一脉人马,便是锦衣卫。奴婢奏请皇上派南京的锦衣卫查抄!”

    皇帝点头:“不错。着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即刻立京。”

    兰芽再叩头道:“指挥使纵然即刻离京,路上也需数日。倘若怀仁已从紫府得到消息,说不定罪证便将毁灭。奴婢恳请皇上就近再寻一位刚正官员,先行查抄!”

    皇帝眯起眼来:“你有举荐?”

    兰芽缓缓抬眼:“奴婢举荐漕运总督陈泰陈大人!”

    -

    【怀仁,紫府,咱们一勺烩~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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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张: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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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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