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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明宫妖冶,美人图txt下载     明宫妖冶,美人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1一片冰心(上)

    兰芽咯咯一笑,只望着自己的折扇道:“当真不巧,本公子别无长技,唯擅丹青。于是你这些虚画出来的褶皱,涂抹出来的暗沉,我便一看即破。”

    只要是画出来的,无论是画儿,亦或是妆,便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旆。

    纵然这鸨儿娘惯行风.月场,纵然她的化妆术堪称出神入化,她却也都辨得出来。就连慕容,无论是在燕子楼上扮成说书先生,抑或这回扮成周生,亦逃不过她的眼睛。

    兰芽说着将灵济宫的玉牌掏出来,在鸨儿娘面前晃了晃。鸨儿娘瞧见了玉牌上的兰花,忍不住将那玉牌捉过来,上上下下仔细看过,方轻叹口气,朝兰芽撩衣跪倒:“属下拜见兰公子。”

    兰芽便笑了:“我果然没有猜错,你原本是不想听我调遣的!我来南京的日子也不短了,你早就知道了!可是你不来拜见,却等着我来上门找你——怎地,是不是对我心含怨怼,甚至恨不得也杀了我啊?”

    鸨儿娘神色又一变,急急垂下头去:“……属下,不敢。”

    “你不敢才怪!”

    兰芽将折扇在掌心一拍:“……不光是你,弦月楼那位小二哥也早对我横眉冷对了。原因我亦猜得到——你们是早听说了大人受囚,乃是因我之故。若按着你们的本意,恨不能我还没到南京,便早杀了我了。不过忌惮着大人的心意,才留我至今。”

    鸨儿娘怆然一笑:“兰公子果然兰心蕙质,已然说得这样明白,属下若再不承认,便也是矫情了。”

    兰芽深深吸口气,心口不知为何那样窒痛窠。

    “我只问你:你原本对我有反骨,方才怎地会在看了那腰牌之后,便突然甘心向我跪倒?若只是这灵济宫的腰牌贵重,你却也早该知道我有了这个腰牌才是。”

    鸨儿娘跪在地上,眼中含恨,嘴上却笑了:“公子又何必问属下?方才公子已然嘱咐了龟儿,强调了是‘腰间悬玉的公子’……公子又岂会仍未猜破这玉牌的不同?”

    兰芽没敢看向鸨儿娘,只死死攥紧折扇:“我那样说,不过是提醒你,我在灵济宫的身份。纵然你是大人的老人儿,可是论级别,你也总该俯首听命于我。”

    “是么?”鸨儿娘咯咯地笑:“对属下来说,腰牌与级别都算个屁!属下不过是感念大人罢了……如果灵济宫不是大人做主,属下说不定第一个反出灵济宫去!”

    是了,是了……她果然没有猜错,否则当日拿到这玉牌的时候,双宝那孩子又何必是大半夜地从外头将这玉牌带回来?又何必,对着她时说得吞吞吐吐?

    兰芽忍不住伸手攥住了玉牌。指尖从那疏淡却风骨卓然的兰叶上游走开去,心下,便也忽觉,原来不知何时起,其实她的心何尝不是与这玉牌相似——早已留下了这样看似疏淡,却永难抹去的痕迹?

    兰芽深吸口气,转头便微微含笑:“好,你的心意我已明了。你既然已看见了这玉牌,既然已向我跪倒,便是已然情愿听命于我,那么便随我去办事吧。”

    .

    南京兵部尚书,孙志南府。

    孙志南恭立大门前,迎候贵客。

    不久一顶小轿来到门前落下,轿子极不起眼。从中走出一位老人来,衣着也很普通。然孙志南却急忙下了台阶,躬身深深施礼,亲自搀扶住老者手肘,扶着老者上了台阶。

    待得进入正堂,孙志南恭请老者上座,这才又恭恭敬敬在下头给老者跪倒:“下官拜见国丈老大人。”

    来者正是正宫王皇后的父亲、国丈王谓。

    王谓与孙志南还另有一重私人关系:王谓当年便是南京镇抚,后王皇后正位中宫,王谓便被调去京师,授予中军都督府同知之位,后来又进右都督。孙志南便是他的学生,是一路跟着他,渐渐擢升的。

    虽说贵为国丈,但是王谓在京师的日子并不好过。一来皇后并不得宠,一众京官只顾着巴结贵妃的母家,反倒故意冷落于王氏一族;再者,大明建国以来,明太祖朱元璋便几番严令,禁止后妃、外戚干政,而王谓又在军职,便始终受排挤、监视。

    他在京内府邸中,紫府和锦衣郎都安插了眼线。紫府当时有司夜染坐镇,锦衣郎的指挥使又是万贵妃的亲弟弟万通,于是他府内的事情奏到皇上面前时,便难免小题大做、添油加醋。到后来,免不得也点点连累到了他的皇后女儿……

    他便一咬牙,主动请辞,以病为托辞提前致仕。朝廷上下也都松了一口气,皇上厚给了一笔银子,允他回南京养老。

    王谓回到南京已低调从事,只说年老体弱,便闭门谢客,与南京官场上下极少往来。今日这般主动出门到孙志南府来,已是罕见。

    客套已过,孙志南便直入正题。他拿出一幅画来给王谓看。王谓看似苍老的眼睛里,隐隐浮起精光:“这便是曾诚书房的摆设?”

    孙志南点头:“错不了。”

    王谓缓缓点头:“这画出自谁人之手?那送画来的人,可妥帖?”

    孙志南道:“恩师放心。这些年学生没少了给仇夜雨喂银子,从他口中得知不少紫府的秘密。仇夜雨已经默认了学生的猜测:那悦来客栈的确是紫府一处暗桩所在。学生早已安排犬子飞隼,以猎奇为名,频频出入该处。那里上上下下投宿的人,也早已摸得差不多了。”

    “哦?”王谓也微微挑了挑眉:“你这回竟然放飞隼出去办事?”

    孙飞隼是孙志南幼子,极受长辈宠爱,王谓没想到这一件极险要的事,孙志南舍得让孙飞隼去涉险。

    孙志南一笑:“所谓兵不厌诈。飞隼从小备受纵容,生就浪.荡的表象,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个纨绔公子哥儿,纵然见了他,有谁会多加留心呢?于是他反倒能办成旁人所办不成之事。”

    王谓便缓缓笑了:“倒也有理。飞隼确与魏强、李享那两个败家子儿不同。”

    王谓眼没离画:“如此说来,这画是飞隼带回来的?是何人所画?”

    孙志南道:“乃是从客栈掌柜手中所得……悦来客栈里住着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于是那掌柜也干些坐地收赃的买卖,这画便是那掌柜收来的。按着江湖规矩,掌柜不会透露卖画人的身份,但是从他手里流出来的东西,多少年来从无有假。”

    “学生也曾寻到曾诚府里的旧人,将这图影问了,确定了是准的,才呈给恩师过目。”

    王谓冷冷一哼:“倒也奇怪。当日抄家,怎地却没动这些字画?”

    孙志南蹙眉:“当日是曾诚男宠凉芳向灵济宫告发的曾诚……司夜染亲自南下督办,这南京上上下下便没人敢插手。学生虽说兼了个协同办案的差事,却也只能看着,说不上话。只听说抄家的时候,原本那些字画是要都抄走的——却见了那画上有些东西,便没人敢动了。”

    王谓眯眼望来:“哦?有什么?”

    孙志南缓缓道:“许多画上都有题签:呈灵济宫司公公……”

    王谓也一怔:“你是说,那些画都是曾诚要送给司夜染的?”

    孙志南点头:“一同办案的同僚都道,是曾诚家属为替曾诚保命,想要以这些字画向司夜染行贿……司夜染当场见了,便是冷笑,说‘我司夜染又岂是贪赃枉法之人!’说罢吩咐手下将那些封签给摘了,又命给曾诚即日用大刑,而将那些字画弃置原地,一卷没动。”

    孙志南说着叹息一声:“凭司夜染的狠辣,他没动过的东西,别人又岂敢擅动?于是当时也协同办案的礼部尚书邹凯便提议:将那些字画暂时都留在原地,官家加印封存了事。后来虽然那宅子挂牌出售,却也从未有人能进得去过,那书房便也封存至今,原貌未改。”

    王谓冷冷一笑:“看来曾诚是错拍到了马脚!司夜染那小儿,从小便是杀戮,他哪里有欣赏字画的闲情雅致!那些字画在他看来,不过一堆废纸,他稀罕才怪。”

    王谓却眯眼而笑:“可惜他司夜染没想到,他倒是给自己掘下了一个坟墓。他从前得宠的时候,皇上也许不会过问他此事;可是如今他已然失去皇上的信任,若有人将此事奏到皇上跟前去……那岂不是又给他受贿之罪,添上了浓浓一笔?”

    孙志南眼睛一亮:“恩师高见!学生这便安排!”

    王谓缓缓起身,扬眉吐气道:“好,老朽这一回与你联名上奏!”

    蛰伏南京这多年,也该是他替女儿争一回脸的时候了!

    宫中情势已然明了:司夜染倒了,贵妃必受株连。只要司夜染罪证确凿,皇上便也会迁怒贵妃——那么女儿这么多年在宫中的苦楚,便也有了释放的一天。

    .

    兰芽将鸨儿娘带到弦月楼,她那间房里。

    悦来客栈人多眼杂,比不得弦月楼清静。更因有弦月楼的店小二,能帮她们观窗望门。

    兰芽盯着鸨儿娘将她的妆都给卸掉了,露出本来面目。看着镜中那个半老徐娘,缓缓蜕变成妙龄女子,兰芽便欢喜地拍掌:“啧啧,好神奇的妆术。待这回差事了了,倒要你教教我。”

    妙龄女子缓缓转身,一双妙目宛若秋水含凉:“差事还没办,公子还是专心于差事罢!”

    拒绝她?切,不教就不教,难道她不会偷师么?

    兰芽便转问:“……你叫什么?”

    鸨儿娘傲然扬了扬下颌:“雪姬!”

    兰芽心下暗叹了声。果然人如其名,眼前女子肌若堆雪,冷而有香,真是好名。

    只是,雪……

    不过想及在月船身上的失手,兰芽还是截住自己的思绪。原本这世上以雪为名的人便多了,眼前这雪姬,未必就是她想要找的“雪”。

    她现在已是明了,也许雪和月绝不是她能轻易找得到的人。也由此想见,司夜染藏人之深,也许根本不是她此时所能窥破的。她越是自以为足够了解他,就越容易掉进他有意无意事先摆好的陷阱,反倒迷失了自己。

    所以她现在决定:索性不想了!管谁是雪,谁是月?那些原本与她无关。

    雪姬盯着她,冷冷问:“你又在想什么?”

    兰芽摆了摆手:“咳,你怕了么?你以为我在想法子,如何害你?”

    雪姬冷哼:“你害不到我。我又不是大人!”

    兰芽便笑了:“你的意思是,你比大人还了得?”

    雪姬闷闷道:“……谁让大人是男人!”

    不能再往下说了……

    兰芽摇摇头,甩开从讨论玉牌开始就有些乱了的心绪,问道:“雪姬,恕我直言:你妆为鸨儿娘,那你本人是否也是欢场中人?若不是,你趁早对我说,别坏了后头的计划。”

    雪姬一眯眼:“我懂了。敢情你是想卖我的?”

    兰芽坦率点头:“没错。”

    雪姬咬了咬牙:“……我不卖!”

    兰芽幽幽盯着她,一指房门:“那你走吧!”

    雪姬扭头盯着她:“那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兰芽掐着腰,咯咯地笑:“我又不是大人,我指挥不动你。那我就不指望你,大不了到时候——我卖了我自己就是!”

    雪姬不为所动,反倒绕着兰芽走了两周,缓缓道:“那也好。反正你也早卖过了自己,便也不多这一回。”

    兰芽倏然扭头:“你什么意思?”

    雪姬咯咯地笑:“我没什么意思。你要是真的懂了,自然明白我这话;你若是还没懂,我解释给你听,你依旧还是听不明白。”

    兰芽便一伸手,砰地捉住雪姬的手:“……你认得慕容吧?”

    雪姬一怔:“你想说什么?”

    兰芽银铃般一笑:“你是揽月楼的鸨儿娘呢,又怎会不认得慕容?当日我替慕容赎身,还是找你办的契书呢,怎地,你都忘了?”

    雪姬用力想要挣脱:“自然是认得的。又怎样?”

    兰芽死死不松手,直盯着雪姬的眼睛:“我只是忍不住在想,你是不是已经变了心?慕容策反了你,所以你才这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设法去救大人?”

    “就凭你这名字!”兰芽狠狠盯住她:“你好白啊,你太白了。你看你又叫雪姬……你说,你这样如雪的肌.肤,还有你这名字,又岂是我们大明子民能有的呢?”

    雪姬重重一震:“怪不得你骗我卸妆,说什么不能让人看见揽月楼的鸨儿娘跟你同来弦月楼……原来你是试探于我!”

    兰芽只觉心上疲惫:“你是草原人。准确地说,是鞑靼人。虽然你的五官眉眼还都是大明子民的模样,可是你的肤色骗不过我。”

    雪姬呼吸有些乱了:“我是鞑靼人,又怎样!”

    兰芽狠狠用力。她明明没有半点功夫,反倒是雪姬身上有功夫,可是她就是使了蛮力,竟然让雪姬无法挣脱。她狠狠盯着雪姬:“那你便不会忠于大人,你现在是替慕容办事!”

    雪姬嘲弄而笑:“就凭我这一身皮?兰公子,我告诉你,大人从前都没因此而疑我!你能看出我是鞑靼人,难道大人就没早就发现?!”

    兰芽问:“大人信你?”

    雪姬眼中忽地含泪:“没错,大人信我!这天下信我的人不多,大人却肯信我!于是我便愿意用我这条命,去回报他的信!”

    兰芽这才长出一口气,松开了手。

    雪姬急忙向旁躲开,揉着手腕盯着兰芽:“你又是何意?”

    兰芽向雪姬深施一礼:“是我多疑,多有得罪了。接下来的事,可能关系到大人的生死,我怕慕容趁机安排人进来。”

    这几日,她与慕容相处时,神思都是不属的,她生怕自己的计划在他面前变得毫无遮拦。那么以慕容对司夜染的恨,他趁机派人进来搅乱也不无可能。

    没想到雪姬忽地也是一笑:“……我对公子的疑虑,倒也可以打消了。既然在慕容和大人之前,公子还知道防着慕容,护着大人,那我雪姬便鬼门关都陪公子一同去闯!”

    -

    【今天是两更,稍后还有一更~~】

152一片冰心(下)

    按着约定好的时辰,虎子如约将月船也带到了弦月楼来。

    月船与店小二、雪姬照面时,兰芽都仔仔细细打量过他们三人的神色。店小二与雪姬对月船,都是一脸的狐疑;反观月船倒是神色淡然。

    兰芽便将虎子扯到一边,悄然问:“自我出门,这月船可有半点异动?”

    虎子说并无。

    兰芽便笑对月船:“道长,我与你引荐一位姐姐。”

    兰芽冲雪姬眨眼,雪姬便依兰芽吩咐,妖娆而来。莲步姗姗,到月船面前盈盈一拜,粉颈将垂不垂,一双媚眼儿已然飘上月船的脸……莺声燕语道:“见过道长。窠”

    月船的一把魂魄,登时飞了。

    演这样的戏码,雪姬原比兰芽不知高深多少倍。兰芽从旁瞧着热,忍不住抿嘴笑。目光故意从虎子面上扫过,看虎子又是什么表现。

    以雪姬的道行,但凡是个男人见了就没有能把持淡定的,就连兰芽自己都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呢,却没想到虎子只是冷冷回瞪她一眼。

    兰芽不甘心,吐舌唇语道:“你装。”

    虎子也同样回以唇语,面色冷冷道:“我、不、喜、欢、女、人。”

    呸!

    兰芽忍不住笑,心下却也渐渐怆然起来。她当然不信虎子真的不喜欢女人,她只是担心因她之故,会让虎子于错路上越走越远。

    她便敛了笑,看情形也差不多了,便走向月船去,道:“道长可真狠心。这金陵六朝的繁华,秦淮河畔的纸醉金迷,道长这本不该在红尘当中的却享受了个遍。反观我姐弟二人,纵然天生为狐,却半点沾不到……道长你说,这可公平?”

    月船脸色一白,急忙作揖:“二位地仙,小道着实不知哪里得罪过狐族。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二位怎地就不肯放过小道呢?”

    兰芽与雪姬相视一笑,眼角轻挑道:“是啊,就是你得罪过我狐族。至于你在哪里得罪过,那就要追溯你的前世了。怎地,难道你不记得了?或者也是你与我姐弟有缘,今生注定纠葛不休。”

    “前世?”月船都要哭了:“小道修仙不足,尚未羽化登仙,如何能看到前世?唉,算了算了,既然二位地仙都如此说了,小道也不敢不信。小道是认了命了,只求二位地仙早早心满意足,早些饶了小道去。”

    兰芽又耸起小拳头,认真看着只的指甲,含笑道:“嗯。我与姐姐原本也只爱慕浮华,倒看不上你这样儿的。只要借由你,攀得上贵人,自然舍你而高就了。”

    月船结巴:“贵、贵贵贵人?”

    兰芽咯咯一笑:“少装糊涂!”兰芽妙目微微凉了下来:“再说,倘若我们想要自己结交,凭我们的法力,什么事办不到?既然用不到你,你就是个废物——废物,还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月船吓得噗通跪地:“小道不敢隐瞒,不敢隐瞒了!没错,守备府少爷魏强听说有狐仙下界,已然央着小道想要一见。只是小道担心狐仙抢了小道的财路,于是小道才一直敷衍着没有答应。”

    兰芽咯咯一笑:“你说了实话就好!再说,就凭你这点神棍的本事,又如何能让那二位称心如意?到时候少不得我与姐姐施法,才能保全你的性命,否则那位守备大人还不要了你的狗命?”

    月船抖如筛糠:“还求,还求二位地仙救命!”

    兰芽朝雪姬抛了个媚眼儿:“姐姐,咱们姐弟就陪他走这一遭吧。”

    月船哆哆嗦嗦问:“可,可是,如何走?”

    兰芽便笑了,蹲下来就着他的眼睛道:“道长曾说过聪明话儿,此刻怎地全都忘了?”

    月船惊愕:“什么聪明话儿?”

    兰芽咯咯笑,拍了拍月船肩膀:“道长当日初见本仙,便说本仙好相貌,像足了天尊身边儿的仙童……难道你忘了?”

    月船呆愣问:“说过。可是,那又怎样?”

    兰芽莞尔一笑:“真笨。那本仙索性就扮成你这位仙道身边儿的童子,陪着道长一同进守备府好了!”

    虎子一把将兰芽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若当真要去,我必得陪着你去。”

    兰芽心下燠暖,却俏皮地笑:“你也去?你扮成什么?难不成你这大块头,也扮成仙童去?不成的呀。”

    虎子咬牙:“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在外头看着你涉险!”

    兰芽伸手轻轻握住虎子的手:“不会的。我既带你来南京,便是要你帮我办事。所有我最不放心的事,都得由你亲自来办,我才能安心。这回还是如此——我将雪姬交给你。待得我给你信号,你便用你爬墙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送雪姬进府。只有天外飞来,他们才会相信。”

    兰芽跟虎子说话的当儿,雪姬自觉缠着月船说话,不让月船留意他们两个那边。待得瞧兰芽说差不多了,她这才扭着腰向门外去:“解手。你们一屋子的男人,谁都别跟来。”

    兰芽盯着她,缓缓一笑:“好。姐姐速去速回。”

    雪姬出了门,冲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

    午后兰芽又开了一间房,让虎子看着月船,在那边等着。她由雪姬帮着妆扮成道童。

    一边妆扮,兰芽便缓缓道:“雪姬又与小二哥藏了什么秘密?”

    雪姬笑:“公子这般耳聪目明,属下哪敢欺瞒?属下不过背过虎爷和月船,私下叫小二哥去取合适的道袍来罢了。”

    妆扮渐成,兰芽望着镜中的自己,也有些愣。

    只见镜中人莲冠高竖,鹤氅翩然。莲冠之上虽然没有月船那般金鳞晃眼,却莲瓣清雅,栩栩如生。那鹤衣就更是轻如羽毛,行动之间已是飘然若翔。

    而在这样一套道服映衬之下,她手执纯白廛尾,便面如玉雕,唇似瑚珠。好看得,让她自己都不敢直视。

    她便讷讷问:“什么叫合适的道袍?雪姬,这道袍,你究竟是让小二哥从哪儿得来的!”

    雪姬咯咯一笑:“公子已然想到了,又何必再问?”

    兰芽捉着衣襟,抑住心跳:“当真是,大人的?”

    “嗯。”雪姬轻轻一叹:“公子的身量比不得大人,于是这套道袍不是大人如今的,而是当年的。那年大人还小,就已代表皇上来南京参加道宫重建大典。那时的大人……端庄威严,翩然若仙,让南京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不自禁跪倒脚下……”

    说到当年盛景,雪姬已是神往。兰芽没打断她,只望着她的神色,也跟着悄然想象了一下那时司夜染的模样。

    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以为她相像不到他的模样,可事实是——她清晰地看见了他。

    高天碧蓝,他粉面如玉,紧抿红唇。一双眼瞳宛若月光下的湖面,银光潋滟,湛湛地直直望着她……

    兰芽用力摇头。该是错了。那是她记忆当中的一个少年面容,怎会安在司夜染身上?更何况,他那模样又与冰块那般相似……她真是昏了头了。

    雪姬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幽幽道:“……公子这回是替大人去办事,这番心意大人也必定偶读明白。公子别怕,大胆去吧。大人他,也会陪在公子身边。”

    兰芽从镜中望雪姬一眼,含笑点头。雪姬说得没错,她穿着司夜染的衣裳去,便仿佛司夜染陪在身边一般。

    她不怕了。

    .

    目送兰芽与月船进了守备府大门,雪姬与虎子都没说话。

    虎子是担心兰芽的安危,雪姬则回想起之前取道袍时,与店小二的私下对话。

    店小二问她:“你不是记恨她构陷了大人?现下怎么如此轻易便听命于他?”

    她当时耸肩一笑:“他有玉牌啊!宫里有玉牌的,我岂敢得罪?”

    店小二便忍不住轻哼:“风将军也有玉牌,当日来南京,也没见你给他什么好脸色。”

    她那刻,心下轻轻晃了晃,随即耸肩:“小破孩儿,你知道什么?纵然同是腰牌,兰公子的与风将军的,又岂会相同?”

    店小二一愣:“难道兰公子的腰牌有假?!”

    “不是。”她只能暗暗叹了口气:“不是有假,而是更金贵……风将军他们的玉牌,不过是造办处制的罢了;可是兰公子的那块,却是大人亲手雕的。”

    她记得那时自己有些苍凉地望着店小二笑:“……我可以不服兰公子,我却哪里能违逆大人的心意?大人必定是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样一日,于是他用这样的法子告诉咱们,这位兰公子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咱们若违了、伤了这位兰公子,便是违了伤了大人的心。”

    可是大人,你的心思她早猜到了;可是她却始终装作不知道……大人,你的一片心,岂非尽数付诸东流?

    .

    月船跟兰芽一同进了守备府,魏强便将二人直接带到后宅去了。

    魏强引着月船,兰芽在后头跟着。魏强边走边低声问月船,月船便点了头:“……他就是。”

    魏强便不断回首上下打量兰芽,一路搓着手,一副心痒难耐的模样。

    兰芽都瞧见了,心底虽则厌恶,面上却不闪不避,反倒勾魂儿一般地冲他笑。

    实则来之前,虎子和雪姬都曾劝过,说她非但不能露出真容,甚至应该往丑里扮扮。她明白,他们都是为她着想。但是她这次来南京,便是舍命赴险而来的,做成事才是要紧,自己的一点安危、半点委屈,又有什么打紧!

    她便含笑回他们:“你们也是糊涂。我既为狐妖,那魏强心中希冀所见的便是妖媚的人儿,怎可扮丑?倘若他看见便失望了,我怎会有机会深入内宅,又怎会有机会进而见着怀仁?我非但不能扮丑,我还要美美的,要他一眼便失了魂才好。”

    虎子无奈,跳上窗台闷坐良久。

    倒是多亏雪姬的本事,当真帮她妆扮得惊若天人。纵为男形,却拥有雌雄难辨之魅,反倒更是勾魂摄魄。

    临出门时,虎子呆呆看了她良久。一径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愿放她走。

    她便知道,今儿这副样貌,成了。

    她便瞟向魏强:“衙内定是瞧着我眼熟。”

    当日虎子跟他们三个打架,她是跟魏强等几人打过照面的。纵然当时情势紧急,又隔着距离,但是她也不能否认。与其让魏强先存了戒心,不如她自己先挑破出来。

    魏强佯作一怔:“……是么?”

    兰芽眼波柔媚,缓缓道:“我无它好,不爱金珠美玉,就爱美少年。那日正是饥饿,见客栈里那魁梧的少年甚是可爱,便忍不住——咯咯,吃了他!”

    魏强眼瞳一闪,想及那日门内隐约听见的动静,还有她含娇带媚说的“咬舌自尽”,原来果然是狐狸精媚惑男子!怪不得,当日听来,那般勾魂。

    魏强便半边膀子都酥了,贪婪盯住兰芽一身道袍,阴阳双生不可方物的明媚。

    “原来当日,竟然是冲撞了狐仙……恕罪,恕罪。”

    兰芽咯咯一笑:“恕罪?衙内,我可是小心眼儿的,你得罪了我,便要赔了我,我可从来不干平白无故饶恕别人的事儿去。”

    魏强心头忽悠一热,凑上前来问:“狐仙要我如何赔偿?”

    兰芽便笑了,妙目上上下下打量魏强。眼波还故意在魏强腰下流连一转,忍不住伸了伸丁香小舌,润了润红唇……魏强腰下便是轰然一热!

    他呼吸便急了,哪里还顾得上那月船,真是恨不得当场便将狐仙推到墙上!

    管它是男身女身,他都要得!

    兰芽忍住厌恶,只娇媚地笑:“……衙内,我可要警告于你:我的身子,不是衙内沾得起的。皆因,若要沾了,必得泄尽元阳方可离身——”她小舌软红一卷:“我,吃够了才行。”

    魏强登时面色涨红,一把攥住兰芽手臂,声音已然颤了:“我,我甘愿!”

    眼见两人烈火与干柴相撞,恨不能当场便燃烧开来。走在前头被冷落多时的月船,忽地停步回身,冷冷道:“强大爷,今日小道应召来府上,好像还别有要事吧?咱们这么耽搁在路上,似有不妥。”

    魏强此刻一双眼珠子已经都吊在了兰芽身上,哪里还耐烦回看月船一眼去。只不耐烦地一甩袖子:“去去去,你先去!我,我稍候再去!”

    说着他便推着兰芽向墙边去,一心一心只想扑在这娇媚万端的小东西身上。倒要看看,他怎么吃尽了他的元阳?

    兰芽心下叹息。也不强拒,娇媚笑着任由魏强将她推到墙上。她四肢柔软,眼波也柔滑如丝,缓缓吊着魏强,只道:“……衙内,你来,来呀。”

    魏强是怀仁的试剑石。只有魏强当真神不守舍,怀仁才更会相信她是狐仙。于是这一刻,她拼尽了手段,非要魏强当场流下鼻血才肯罢休!

    她来时也做足了准备。她身上始终带着那包粗制的灵猫香。她记着当日司夜染与她说过的话:灵猫香精炼稀释之后,可以定心安神;可是粗制的灵猫香,却是情药,她自己当日在马车中隐约受过其害,她的身子隐约仿佛还有记忆……

    这回她拼却一切,将包着那香的手帕刺破,务求让那香气更浓更烈。魏强那厮,只要闻了,定难自持。于是她要勾着他,让他越发近身来,才能让那灵猫香更充分发挥效用。

    魏强哪里还能自持,便伸手压住兰芽手臂,身子便向兰芽挤压了下来。兰芽故意扬起颈子,吸引他过来深嗅……

    却就在此时,月船忽地冲了过来,衣袖一挥,便将魏强挥到一边!

    魏强趔趄四五步,勉强扶住墙,稳住身形,回头怒道:“你个杂毛,你干什么!”

    香是双刃剑,兰芽拼着要勾住魏强,实则她也反受香害,心旌有些摇曳。

    她仰头朝他甜甜一笑:“师父,你要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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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更共万字完毕,明天见~~~有些伪装,实则被蒙住的不是眼睛,是心~~~不是被人骗,是被自己骗呀,大家转个角度就明白了~~~大家的留言都很牛叉哟,大拇指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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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直上青云

    月船伸手扯住兰芽手腕,指节坚定,却朝魏强谦恭地笑:“强大爷,小道自己如何能去见仁公公?小道施法,必得有这徒儿从旁护法——强大爷懂的,嘿嘿。”

    魏强呸了一声,轻蔑笑着走上前来,睨着月船:“原来你这些日子装神弄鬼,都不是自己的本事,而是源于狐仙的指点。旆”

    “可不是!”月船猥琐地笑:“所以强大爷不急于一时,先把小徒赐还小道吧,否则在公公面前穿了帮,小道这颗项上人头不打紧,没的也连累了强大爷。”

    是魏强在怀仁面前夸口,才让怀仁决定要见月船。他们此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魏强只能忍下。扭头瞟向兰芽,不甘心地邪笑:“……也好。狐仙且等等,事后必定叫狐仙如意。”

    正巧内宅里走出小宦官来,是怀仁的徒弟长乐。长乐一甩廛尾:“公公问,都长既已到了仪门,怎地还没进来?”

    魏强便连忙回应:“来了来了。长乐你告诉我二叔一声,就说道长要施法之前还得准备准备。这便来了。”

    月船含笑向魏强躬身:“强大爷说的对,小道的确要跟徒儿略作准备,还请强大爷回避片刻。”

    魏强盯了月船一眼,只好悻悻点头:“成。我也懒得看你们鼓捣那些,我先进去,你们俩可快些。”说罢目光还是转回兰芽面上去,亵亵一笑:“……我已等不及了。”

    兰芽妩媚飞了个眼波过去。魏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先进去了。

    长乐将月船和兰芽带到偏厅,让他们准备窠。

    待得长乐出去,月船先从腰上解下一个葫芦来,递给兰芽。兰芽眼波流转、哄着脸颊问:“师父,你又要干嘛?”

    “喝了。”

    兰芽接过葫芦来,晃了晃,“酒?”

    葫芦不是装药,就是装酒。

    兰芽微醉,瞟着他:“以你道行,当也有自知之明,你不敢给我喝药,你只会给我喝酒。不过我是狐仙呢,你给我喝酒,又图的是什么?灌醉我么?灌醉了我,你还能怎么糊弄住那一对眼珠子都能杀人的叔侄去?”

    一向卑微猥琐的月船,这一刻却站直了身子,望向她,目光微凉。

    “喝!”

    兰芽冷笑一声:“真把自己当成我师父了?以为我会对你言听计从?月船,你省省吧。我就不喝,你又能怎样?”

    今天的事儿,必得她来主导,为免月船中途出什么幺蛾子,她必得震慑住他。

    岂料月船忽地飘逸而来——仿佛不是用脚迈步,而是宽袍裹起清风,他随风而至!

    兰芽一个没防备,他已然到了眼前,一手捏住她下巴,另一手便将那酒葫芦朝她嘴里灌来!

    一股激烈的腥膻味骤然于口腔之内弥漫而起。兰芽想吐,可是那腥膻却汩汩奔流进她的嗓子眼儿去,一星半点都拦阻不住!

    兰芽急了,伸脚朝外蹬他。他微微一闪,兰芽这才拼命挣脱了他。连忙后退数步,拎起一张绣墩来以做防身,狠狠瞪着他:“牛鼻子,你胆敢这般对待本仙,你是找死!”

    月船却没理她,神色淡漠地将那葫芦的红绒塞儿塞好,伸指尖将葫芦口的余渍擦掉,然后才妥帖地又挂回腰上去。一串动作一气呵成,竟然透着让兰芽心惊肉跳的洒脱和飘逸。

    他只淡淡抬眼瞥了她一眼,道:“既是狐仙,又何必要拎着绣墩自卫?狐仙只需掐指,这屋子里什么摆设不自行飞起来?”

    兰芽一瞪眼,却赶紧将绣墩给放下了,干咳了两声道:“我情急之下忘了而已。岂用你个凡夫俗子提醒?”

    嘴上如此强硬,兰芽心内却晃了晃:妈蛋,难不成玩儿反了——她自己是装狐仙,而眼前这个却是个真的?!否则,一向猥琐卑微的月船,怎么能让现出这样的气度来?

    不知是不是这么一折腾,兰芽觉得自己之前的晕眩竟好了,脑海一片澄明。她再叭嗒叭嗒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舌尖儿。

    兰芽便猛地一拍桌子:“大胆月船,你方才给本仙喝了什么?”

    他负手而立,目光淡淡覆住她:“你以为呢?”

    兰芽便一哆嗦:“……难道是,血?”

    她曾经为救秦直碧,被司夜染那妖孽灌下过生鹿血,那种茹毛饮血的滋味,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月船终于满意一笑:“算你识得好东西。那是狗血,黑狗血。”

    “什么?!”

    兰芽扒着喉咙,用力向外呕:“呸呸呸,噗噗噗……”

    黑狗血,还不如鹿血呢,想来就恶心!

    月船清冷的面上,隐约滑过一丝笑意:“黑狗血可是圣物,可辟邪除鬼,寻常人求之不得,你却还要吐。看来,你当真是狐仙。也只有小妖精,才怕这黑狗血。”

    这话兰芽怎么听着怎么不是味儿,便忍不住仰头怒视:“你才是小妖精!”

    月船清淡一笑:“狐仙,不是小妖精么?除非你否认自己是狐仙。”

    兰芽白费力气,没呕什么来,便也只好作罢。却忍不住用眼角去瞟他——难道这黑狗血可以化解灵猫香的影响?反正她此时是当真不再晕了。

    她便反唇相讥:“不就是一葫芦狗血么,本仙有什么好怕?本仙亦没少了生饮活血,鲜血的滋味儿,本仙喜欢!这一回,本仙只不过是嫌弃黑狗貌丑……若是换了仙气轻灵的梅花鹿,你看本仙还不自己就扑上去!”

    月船面无表情回望她一眼。

    说也怪了,明明他面无表情的,可是她怎么就莫名觉着心虚?就仿佛从他那表情可以解读出这样一句话:拭目以待。

    兰芽便使劲闭了下眼睛。今天这是怎么了?

    门外长乐问:“道长可准备好了?公公催呢。”

    兰芽微微一紧张,急忙收摄心神,下意识去望他。

    月船倒是淡然收拾东西,然后平静抬头向她望来,道:“走吧。”

    .

    兰芽第一眼看见怀仁,就忍不住皱眉。

    他叫“怀仁”这名字,实则面相上却一点仁慈都没有。上了年纪的阉人,已有些弓了腰,比一般男子白皙柔软的皮肤已有些松了,一对眼睛阴眼皮松懈而成了三角眼,他的目光从这样的眼皮背后望来,便让人感觉粘湿而阴冷。

    到了这个年纪,却没有半根胡须,格外光滑的下巴上,偏有一张血红的唇。

    兰芽看得心惊肉跳。

    她在灵济宫里,虽然也镇日与宦官们打交道,可是灵济宫里的都是年纪小的,别有一种唇红齿白的异样魅力;可是这样年老的,可当真像个妖物了。

    月船带着兰芽向怀仁稽首。

    怀仁尖声尖气地笑:“哎哟,道长请勿多礼。道长是方外人,咱家亦是化外之人,咱们之间不必这些礼数。快请坐,吃茶。”

    长乐引着月船在旁坐了,兰芽依着道童的身份,便立在月船椅子背儿后头。

    月船跟怀仁寒暄,兰芽便偷偷瞅怀仁。

    此人衣着豪奢,蟒袍玉带。兰芽看那蟒袍之上随着他小小举动,便翻卷晃眼的金龙,兰芽心下便一晃——此等金耀,不是丝线所能及,必定是真金!而那些碧翠之处,随着动作,迎着日光,便有十数种颜色悄然变幻——这又是普通丝线不能达到,而应当是孔雀羽线!

    兰芽悄然拿怀仁身上衣料与司夜染所穿的锦袍作比——司夜染的锦袍衣料已然奢靡,乃是内库所出;而眼前这怀仁的锦袍,比之司夜染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兰芽暗自一叹,心下已是有了答案。如此奢华的衣料,在南京这地界,便唯有只供上用的云锦了!皇上的一领龙袍,都要南京织造局数十织工两年方可成,于是除了皇上、皇后、太后之外,无人敢用这衣料。此时怀仁竟然穿着,而且见客时毫不避讳,可见他之狂妄。

    还有玉带。按舆服制,玉带只得亲王、一品文官方得用。他区区一个南京守备太监,竟然敢用!

    .

    不知是不是兰芽打量得太过专注,怀仁的目光不由得转向兰芽来。

    “道长好福气,这位仙童果然宛若天人。”怀仁目光毫不遮掩地沿着兰芽周身游走。

    魏强便凑上前来,跟怀仁低低耳语几声。怀仁登时目光大亮,望向兰芽时,不觉又多了几份贪婪。

    魏强便趁机道:“……叔叔莫急,他们的底细还要查清了方稳妥。今晚就让侄儿先行与那狐仙试炼一番。待得功成,再让他伺候叔叔。”

    怀仁森森一笑,算是应了。

    兰芽听不见他们叔侄在说什么,不过瞧着他们俩那神色,就知道没说好话。不过她也忍了,报以清媚微笑。

    怀仁果然老奸巨猾,当着月船不直说回春一事,只道:“听魏强说,道长法力高强。咱家也想开开眼界,不知道长可否应允?”

    月船起身稽首:“那小道便献丑了。”

    兰芽却不敢放心,心道:这神棍又能使出什么把戏来?千万别演砸了,倒叫怀仁叔侄生疑才好!

    她便只好再努力瞟向怀仁,想要勾住怀仁的注意力。

    那边厢月船已然站到了厅堂中央。他先焚香,口中念念有词向空中做祷告状。香烟缭绕上升,到天棚处渐渐回转凝集,宛如轻云浮生。

    怀仁以为月船要焚香过后才开始施法,便禁不住兰芽的勾摄,心神渐渐都转移到了兰芽身上去……在怀仁眼里,兰芽就是个清丽绝伦的小男孩儿,粉嫩得仿佛能掐出水儿来。一双妙目清清灵灵,却荡漾着勾魂摄魄的冶艳。

    兰芽从当日冯谷身上推算,知道上了年纪的老太监最喜好的便是这口——他们不喜欢女人,喜欢的是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儿。盖因身子残缺,便没了男人的自信,担心被女人嘲笑,于是便转为狎弄小男孩儿。于是兰芽今日便刻意突出这种阴阳齐备的美色,待得看见怀仁渐渐上道,她便不着痕迹地再添火焰……

    堂上不光怀仁,那魏强也早已被兰芽勾直了眼。谁还有心思去瞧那猥琐的月船怎么烧香?

    可是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声巨响!

    怀仁和魏强,甚至兰芽,都吓了一跳。急忙转睛去看——却只见香烟凝成的云朵上忽地垂下一根长绳来,而月船腾身而上,竟攀着长绳登到了那朵祥云之上!

    又一转眼,只见祥云上云气缥缈,一道电光,再看当场——还哪里有什么祥云和长绳?就连云上的月船也消失不见了!

    众人皆是大惊,纷纷扑上来寻找月船踪迹。

    就连怀仁自己都从主位上奔下来,跟大家一起上上下下地寻找。

    魏强自壮声色,绕着厅堂内可以藏身的地方旋走,找一处便说一回:“……道长,我知道你在此处。你方才不过障眼法,你借机躲起来罢了。看我不找到你!”

    他这样说了一回又一回,也同样落空了一回又一回。大家瞧着他将厅堂里所有能藏身的地方儿都找遍了,却仍旧无所获,便连怀仁面上都有些绷不住了。

    怀仁扭头问兰芽:“仙童,你家师父去了何处?”

    .

    兰芽实则比怀仁和魏强的震动更甚。

    她一直当月船是神棍,始终不曾将月船放进眼里过。他这样霍然消失,她便再度生出怀疑——难道这个月船才是真的狐仙?!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他能藏到哪儿去了!

    就在众人茫然无措之时,忽听得门外半空之中有朗声大笑:“……公公,强大爷,小道回来了!”

    长乐第一个开门奔了出去,随即便欢叫起来:“师父、强大爷,快来瞧瞧。道长正在云端!”

    什么?

    众人便都不顾仪态,奔了出去。仰头看,碧空里阳光耀眼,影影绰绰瞧见半空浮着一朵轻云,而轻云之上正是月船道袍飘飘,道骨仙风。

    怀仁和魏强都被震慑住,长乐等一众下人更是忍不住跪倒在地。

    怀仁由衷大喊:“仙人,快请下来!咱家还未曾与仙人攀谈够,还望仙人多加指点!”

    兰芽则盯着那飘然若仙的男子,心下不知是惊是喜。

    半空中又是一道闪光,众人眼前一片白。待得白光散去,半空中云气已然消散,而月船救笑吟吟立在他们眼前。

    怀仁由衷拜服,急忙躬身施礼:“仙人方才哪里去了?可是咱家招待不周,令仙人远去?”

    “哈哈——”月船朗声而笑:“公公说得哪里话来?是小道心急公公之所急,于是特地腾云而去,拜见仙师,为公公求得妙法金丹一颗!”

    怀仁眼睛一亮:“果真?”

    月船含笑伸手,掌心一颗金丹,金光粼粼,耀人眼目!

    兰芽闭了闭眼睛,问自己:岳兰芽,你相信眼前所见么?

    若说相信,她心有不甘;若说不信,那又如何解释眼前这一切?

    难道,这月船真是狐仙??

    .

    重又相见,怀仁再不敢怠慢,吩咐设下酒席,隆重款待。

    月船道:“金丹不可轻慢。请公公赐下一室,也好小道做法供奉。”

    怀仁便嘱咐魏强,给挑了后院最好的客房,细细打扫、熏香了,才送月船和兰芽进去。

    月船进门后还特地嘱咐,说金丹方下到尘世,不可惊扰。

    魏强和长乐等人恭敬地去了,只说待得晚宴准备好,再来通禀。

    兰芽本安排雪姬和虎子在外头等,可是她现下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心急如焚地盯着月船煞有介事地供奉金丹,便忍不住道:“牛鼻子,你是故意卖弄,就为了抢本仙风头的!”

    原本,在她妩媚之下,怀仁和魏强已然上钩。如果不是月船登云而去,想来这一刻怕已然得了手了!

    月船将金丹放进供奉的檀香盒里,回眸瞥了她一眼:“抢你风头又怎样?”

    兰芽拍床而起:“你好大的胆子!不怕本仙罚你?”

    他没避反进,悠然走到兰芽面前,垂首问:“……想如何罚我?便如你之前对魏强所说的法子?嗯,吸尽我元阳?”

    兰芽怒极而笑:“就凭你?咯咯,月船,你也太不了解我狐族——我们只爱美貌少年,你这般猥琐邋遢的样子,就算能登云,我们也不稀罕!”

    月船耐心点头:“不如你说说,你竟喜欢何样的美少年?是虎子那般的,抑或周生那样的?”

    兰芽便咬牙:“要你管?”

    他却还是不急不恼,只拦着她的去路,悠然道:“我当然要管。只要你说出你究竟喜欢什么样儿的,我便幻化成那模样,也好顺了你的心。”

    幻化成那个样儿??

    兰芽一惊,心下说:坏了,难道这只真是公狐狸?!

    兰芽便虚与委蛇,清了清嗓子道:“你当真会幻化?我倒不信。”兰芽妙目一转,指着床板上的雕花灵猴道:“那你给我变成那样,我瞧瞧!”

    “又胡说!”他眉尖微抖,唇角轻挑:“我只变成你喜欢的模样。是美少年,不能是毛猴子。”

    兰芽无措地摆手,强撑着笑:“呵呵,算了吧你个牛鼻子!本仙现下还一嗓子眼儿的黑狗血味儿,就算美少年当前也没什么兴致!本仙懒得与你斗嘴,你别扰我清静!”

    兰芽说罢一扭身儿坐回床榻上去,盘腿坐好,抬手将帐子扯下来,佯作打坐。

    懒得看他装神弄鬼,便闭上眼睛。心下暗急,不知该如何通知墙外的虎子和雪姬。

    鼻息之间只觉香烟缥缈,耳畔隐隐听得木鱼之声。单调又枯燥的,笃笃笃,笃笃笃……

    .

    帐中终于传来软软躺倒的声音。

    月船侧耳听着,这才停了木鱼,悄然起身。

    他走到窗边,撩开帐子,深深凝注兰芽睡熟的容颜。那般清丽无双,宛如幼兰新芽一般,却绣眉微蹙,菱唇微抿……她纵然睡着了,却依旧心事重重。

    他便悄然叹息,帮她躺平,将被子抽过来轻轻盖好。

    忍了忍,还是落下唇去。却不敢使力,知她警醒,只好忍耐着将唇在她唇上轻轻贴住,毫不敢动。

    却也这么相贴着,良久。

    直到他自己的气息再也稳不住,心跳再也压不住,他才用力起身,合拢帐子,转身无声走向房门去,悄然出门。

    可是从外面听来,房中一直在响着木鱼声。

    笃笃笃,笃笃笃。

    于是当怀仁向魏强问起后院的动静时,魏强也只回复说,月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敲木鱼。未曾片时稍离。

    -

    【明天见~月船这个戏法很有名,古书中有记载。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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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缇骑四出

    牙婆子话音未落,拉车的马匹就是一声惊嘶!隔着青布车厢,只听得外头官道上,沙沙,宛如爆豆子急雨一般袭来一片马蹄声。

    兰芽紧张地抓住虎子衣袖。虎子便低声安慰,“兰伢子莫怕,有我呢!”

    马蹄声来得急骤,却也停得急骤。随即车外静寂无声,车厢内少年们紧张的喘息声便缠成了一团。

    良久,外头静寂里忽然扬起一个声音。

    “夤夜赶路,非奸即盗。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嗓音阴柔冷魅,仿佛在冰屑里开出的血花。

    兰芽便更是一抖!

    便从这嗓音,便能听出是紫府的阉人!难道是那帮鹰犬追来了,来拿她的么?

    “哎哟,哎哟哟。”人牙子的嗓音忙不迭响起,“草民拜见公公。岂敢惊动公公!”

    “嗯。”那宦官只是轻轻一哼,“看着你倒也面善。”

    人牙子忙殷勤回话,“小的叫刘三儿,在东府供奉。许是小的有幸入过公公法眼?”

    “刘三儿?”

    旋即那宦官身边便有人上来附耳解释。宦官便也一笑,“原来是你。”说着瞄瞄那几辆大车,“这样说来,这回又送了些好孩子来啊?”

    刘三儿的嗓音里便生了些得色,“自然,自然。给府里办事,哪里敢不尽心拣选好的!这些孩子,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

    “怎么回事?”虎子在车厢里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忍不住跟兰芽嘟哝,“怎么听着不似那牙婆子从前说的,送我们进大户人家当小厮和书童的?怎地还与那阉人扯上关联?”

    果然,那牙婆子也仿佛赶紧跳下车去拦着他男人,“低声些!别让他们听见!”

    兰芽耳朵尖,便也听见了,“如此听来,倒似是要送咱们进宫的!”

    车里的少年都惊动了,一听便都要炸开!送进宫的男孩子,必定是要净了身去当宦官的!哪个男孩子愿意自己从此断子绝孙?

    “他竟然骗咱们,咱们跟他拼了!就算饿死,也不能变成不男不女的!”便有几个鲁莽的,伸胳膊挽袖子就要反抗!

    .

    车内这一折腾,外头的宦官便听见了。他瞄着马车,“打开,让本官先行验看。”

    刘三儿不敢怠慢,连忙并婆子和后头几辆车的伙计,挨个将马车打开车帘,叫少年们下车。

    夜色幽暗,外头锦衣马队的每匹马头都悬着一盏羊角明灯。

    兰芽紧张地扯紧虎子的衣袖。虎子便也将兰芽藏在身后。

    这一躲一藏,便被宦官瞄见。宦官甩镫离鞍,眯着眼睛朝兰芽的方向走过来。

    “本官奉朝廷旨意,沿途缉拿犯官子女。这些孩子的身份可都查清了,都干净么?若有身份不清不楚的,送进了府去,刘三儿你的脑袋可不必留着了!”

154呼之欲出

    实则月船也失了算,房间内,他刚起身出去不久,兰芽便一掀帐子,坐了起来。

    兰芽盯着门冷笑,使了大力蹭着嘴唇。

    妈蛋,那牛鼻子刚刚亲她,她都知道,可是为了麻痹他,她都只能忍了旆!

    就当被癞蛤蟆舔了一口了。

    月船这个神棍,自以为装神弄鬼厉害无比,前脚玩儿顺了登天梯的把戏,后脚就忘了他曾亲手灌她喝下过黑狗血!黑狗血既然连灵猫香都能克制,那他刚刚故意给她使的香,又如何能当真将她迷睡了!

    俗话说,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更何况是月船这样自作聪明的!

    只是那月船费尽心思迷晕了她,他自己出门做什么去了?

    房间中依旧还有木鱼的敲击声:笃笃笃,笃笃笃。

    兰芽霍地回头,看向香案,便愣住。只见那空无一人的香案边,无人手持的木鱼锤竟然自行有规律地敲向木鱼窠?

    兰芽只觉后脊梁发凉。难道果然是狐仙法术?

    兰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向香案去,心下担心是否那道士自行隐身,她看不见,却实则还在香案边?

    待得走到香案边,她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

    原来木鱼旁置一笔架,笔架上悬垂一个小盒。从那小盒里引出一根头发丝,发丝彼端悬住木鱼锤。不知那小盒里是怎么使出的力道,惟见经过发丝牵引,那木鱼锤便自行敲击在了木鱼之上——而且间隔精准,使得木鱼仿佛有人敲击一般,规律地笃笃笃,笃笃笃。

    兰芽忍不住伸手捉住木鱼锤,一手敲击,保持声音;另一手将那小盒启开。

    那小盒极其精致,不过香盒大小,精金所制。待得剥离了发丝,那小盒里头依旧有精金小针,滴答自行,声音清脆动听,却又不扰神……

    这是什么?难道又是狐仙施法变出来的诡异玩意儿?

    不对。

    不对……

    兰芽不知怎地,只觉这声响这样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过。她便闭起眼睛,侧耳细听……

    除夕那夜,阖宫盛宴。繁华富丽的乾清宫,却有一角幽暗孤寂——她在黑暗中走到那人身旁,耳边却是钟声如海——

    兰芽心下狠狠一跳。她想起来了!

    这声音,便是那晚在关押司夜染的自鸣钟处里听过的钟声!

    机械精金钟,她倒也曾在幼时读过的《海外风物志》里瞧见过。爹爹说那是西洋人的玩意儿,原理却也还是参照咱们中国水力钟漏,只不过改成精金所制,越发精巧便捷罢了。

    只是彼时这些西洋的玩意儿只是听说,尚未见过。只有广州市舶司查扣了一些,进献给了皇上。于是除了市舶司口岸之外,大明天下也就只有皇宫里才能见着。她有幸听过一回,便记住了。

    何曾想,那机械的大钟却已然能在西洋人手里发展到如此细小精巧的模样!

    更哪里想到,就在此处能得一见!

    心下便也明白了,原来月船是将木鱼锤悬在钟摆之上,借助钟摆的机械动力,牵引着木鱼锤按着固定的节奏敲上木鱼,所以听起来仿佛人敲的一般,发出规律匀速的声音。

    当真想不到,那月船竟然拥有这西洋的钟表,且深谙原理,能巧而用之!

    月船,他究竟是什么人?!

    .

    京师。

    春和当。

    北方冬日里天黑得早,南京日未曾斜,京师却已经掌了灯。

    沁芳进了春和当,被伙计引着进了客厅。沁芳除下风帽,缓缓掸着身上的雪沫子,边里里外外打量,柔声问:“我大师兄既不在柜上,他又在忙些什么?”

    伙计躬身道:“大公子出门办事了,不在号中。”

    沁芳咯咯一笑:“是么?那我来得倒是不巧。对了,我大师兄是几时出门的?”

    伙计踌躇了一下,回道:“刚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沁芳冷冷一笑,猛地一甩袖子抽上那伙计的脸颊:“你胡说!外头这雪洋洋洒洒下了足有整个时辰了,你这门口却连一枚朝外的脚印都没有!”

    外头又走进一个满身是雪的小内监来,朝着那伙计咯咯一乐,对沁芳道:“四公子说着了,大公子非但没有出门儿,实则就在后院儿呢。奴婢去打了个转,就给瞄见了。”

    来人正是伺候沁芳的顾念离。

    沁芳跟着伙计先朝客厅走,吸引住伙计的注意力,顾念离便寻着机会悄然去寻找了。

    伙计一听登时面无人色。沁芳冷笑指着伙计:“咱们的账,以后慢慢算。我现下要先去会会我的大哥了!”

    沁芳由顾念离引着,到了后院去。

    一进院子,就闻见浓重的牛马味道。沁芳抬眼瞧瞧后院里几座巨大的马厩、羊圈,便明白从前草原的牛羊进京交税,便都是赶进这后院来的。他顺着顾念离的指引,进了羊圈旁一间充作账房所用的房舍。

    清芳果然坐在里头,一脸的怒意。

    “沁芳,你这是什么意思?!”

    沁芳清亮地笑,缓缓坐下来,朝清芳道:“大师兄,你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清芳怒道:“这里是凉芳交待我经管的,何时轮到你来说三道四?再说,我好歹是你大师兄,你竟连这一点子尊卑都不顾了么?”

    “尊卑?”沁芳闻言眼中便是一片冷意:“大师兄你错了!纵然你行首,我行四,那也只分长幼,何来尊卑!你与我原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戏子,都是棋子,谁又高过谁一头去?”

    清芳自知失言,却已无法挽回,只好继续强硬:“你别忘了,咱们四个被送进曾诚府的时候,主人是如何吩咐的!那时咱们年纪还都小,于是主人千叮咛万嘱咐,说凡事都要与我商量。主人之意,便是要你们三个都听从于我!”

    沁芳哂笑:“主人也难免有算错了的时候儿——他以为曾诚当日看上的,是你,于是要我们三个什么都听从你的;却没想到,到头来曾诚喜欢上的却是最冷最不待见他的二师兄!你这位大师兄,反倒成了摆设!”

    说及往事,清芳便有些不耐烦。他一挥衣袖:“曾诚已经死了,旧事休要再提!好歹咱们四个算是齐心协力剜除了曾诚,也算完成了主人交给的任务。”

    “完成了任务?”沁芳又是冷笑:“主人要的哪里只是一个死人曾诚!主人要的是曾诚的秘密——他究竟在为谁暗中积攒银子?南京城中还有多少人是他的同党!可是曾诚却这么死了,银子和同党都没供出来,这案子便成了无头死案,你还有脸说完成了任务?”

    “我岂不明白!”清芳灰头土脸,低吼道:“所以我才想方设法要将功折罪!这春和当从前是司夜染掌控,他又一向借此与草原勾连,我便一头扎进这春和当来,不为什么银钱,我是为了挖出司夜染的不轨,到时候交给主人,也算是弥补了曾诚一案的疏失!”

    沁芳微微扬眉,悠然道:“那你倒挖出什么来了?”

    清芳一把捉住沁芳的手腕,“你跟我来!”

    两人出了账房门,清芳将沁芳带进马厩。此时是冬季,马厩羊圈里都是空的,并无草原牛羊到来。马厩羊圈里却依旧还有恶臭,空中嘤嘤嗡嗡飞着蝇虫。那些蝇虫闻见活人热气,便一并调转了头,朝清芳和沁芳席卷而来!

    沁芳挥舞衣袖躲避,怒而大喝:“清芳,你这是想干什么!”

    清芳却森森笑起来,把住沁芳的手道:“这些虫子,你不觉得诡谲么?”

    沁芳疲于拨打飞虫,喝问:“诡谲什么?”

    清芳目色阴冷:“这些虫子不是普通的飞虫,它们是来自草原的嗜血虫!一旦咬了人,便死都不肯放,直到喝够了血为止!”

    沁芳惊得连连后退,“你怎知道?”

    清芳道:“邹凯屡赴草原,他认得。”

    沁芳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拨打,“这些虫子这么凶悍,那这春和当里的人怎么还任由它们飞来飞去?怎地不扑杀了去!”

    “问得好!”清芳幽幽一乐:“你还应该再多问一句:为何此时草原牛马都不来的时节,这春和当里还有这么些嗜血虫?”

    沁芳便是一惊:“你难道是说……?!”

    “没错!”清芳冷冷道:“这便是司夜染故意让人养着的!倘若养成数千百万,倘若一股脑都撒出去——你说这京师上下,该有多少人丢了性命!况且它们会飞,纵然宫墙都拦不住它们,便是皇室、宗亲、甚或朝廷大员都躲不过,是不是?”

    沁芳面色大变:“如此说来,如此说来,那司夜染果然暗有图谋?!”

    清芳这才捉着沁芳的手出了马厩,将大门关严。里头嘤嘤嗡嗡,宛如风啸,噼里啪啦都撞在门上。

    沁芳惊魂甫定,清芳道:“你总以为我与你争财夺势,实则我不过在凉芳面前与你演戏。只有让他当真以为咱们两个争财夺势,咱们才能避过他去……”

    沁芳一怔:“大师兄也提防着二师兄?”

    “没错。”清芳幽然一叹:“曾诚对他动了真心,虽然他始终对曾诚冷冷的,但是你我都该明白,他本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我是担心他早已变了心——背叛了督主,不再执行任务,反倒与曾诚成了一条心。”

    沁芳蹙眉:“可是好歹是他告发了曾诚,亦下手杀了曾诚……”

    清芳眯起眼睛:“所以我才觉得他更可怕,更要防备着他。”

    沁芳便也跟着心下一颤:“……那晚他与藏花起了冲突。凝芳来找咱们,咱们都没去——倒没成想,他却安然无恙地回来。竟然也没跟你我发脾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虽说这当中有凝芳给周全着,可是我当真不信他就不记恨你我……”

    沁芳有些说不下去了,喘息半晌才接道:“说不定他反倒是恨实了,正寻着机会将咱们往死里整!”

    两人找到了相同的立场,便尽弃前嫌,一同商量着要给司夜染再添一笔罪证,然后凭功劳要求邹凯将他们二人调离灵济宫。

    天冷路滑,风雪益发大了。风声如鬼哭,打着旋儿卷过他们两人同乘的马车。

    马匹忽然打滑,马儿兮溜溜惊叫了一声,马车便停了。清芳忙问外头车夫:“怎了?”

    车夫道:“路上都是小雪,打滑,怕是蹄铁松了。二位公子稍待,小人去敲敲蹄铁。”

    两人便安下心来,耐心等着。

    马车里顾念离提前给烧了炭炉,暖洋洋的,两人便都觉神思有些倦怠,各自依靠着车厢壁,昏昏而睡。

    就在此时,仿佛忽有一股风吹开了车帘——然后一股嘤嘤嗡嗡之声呼啸而至!

    京师酝酿多日了的一场大风雪终于来了。各家各户都早早关门闭户,街道上早已没有了行人。于是那条无人小巷里的马嘶人鸣,便也被风雪呼啸湮没了。

    .

    南京,守备府。

    兰芽摒除杂念,索性继续替月船敲着木鱼。

    中间儿长乐还来过一次,推门儿见兰芽在敲木鱼,便问道长何在。兰芽嘘了一声,指指依旧垂落的床帐,以及帐子里头堆成一堆的被褥,示意月船睡着了。长乐便没敢打扰。

    不多时,房门又是一响,果然是月船回来了。

    兰芽不慌不忙,依旧敲着木鱼,却偏头向他:“师父终于肯回来了?可否告知徒儿,师父去哪里云游了?”

    月船眼中神色变了变,耸了耸肩道:“你果然这么早就醒了。”

    兰芽莞尔一笑:“师父想是听见了这木鱼声的节奏变了,才忽然想起来徒儿早喝过了师父赐下的黑狗血吧?师父是不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兰芽敲木鱼,是故意没按着钟摆的节奏。月船若听见了,便必定会回来。

    月船立在门口,鼻尖上确有一层薄汗,却在见到她一脸的娇俏时,尽数消了。

    他只闲淡倚着门框立着,悠闲道:“既已被你窥破,便也由得你。”

    兰芽丢了木鱼锤,莲步向他走去,掌心却不知何时已经握了把小小匕首,刀刃便抵在他喉间!

    “说,你究竟是谁?还有,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月船依旧不慌不忙,只微微挑了挑眉:“刀,哪儿来的?”

    这把匕首连虎子也不知道,是兰芽私下备下的。倘若计划有失,或者她当真被制住,她可凭其防身——最差,也能杀了自己。

    兰芽桀骜回视:“要你管?休得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题!”

    月船却目光愈冷,咬着牙,一字一声说:“刀,不是你该玩儿的东西!”

    兰芽哑然失笑:“你管得太多了!月船,你醒醒,难道当真自以为是我师父?”

    他却目光一瞬不瞬,完全没有妥协的模样。依旧一字一声说:“你答应我!”

    兰芽咬牙:“你先回答!”

    月船掀了掀唇,怒道:“你答应我,我便告诉你!”

    兰芽转了转心思:忍不住斥自己,何必跟这个神棍斗嘴?

    便点了头:“好,我答应你。说,你究竟方才去做了什么?”

    月船仿佛长舒了一口气。可是那声音太轻太轻,轻得让兰芽都怀疑自己是否听见。

    “……我不过是去查了查怀仁和魏强的书信往来。”

    兰芽心下一亮:“做得好!查到了什么?”

    月船抿唇不说了。

    兰芽便发了狠,将刀刃再向他迫近一分:“说!”

    月船却依旧不慌不忙,悠然问:“你猜会有什么?”

    兰芽心下一动:“……是否有怀仁与运河沿途州县地方官员的书信?”

    月船唇角轻轻勾起:“有。”

    兰芽手便因兴奋而有些颤了:“上头是否有怀仁授意那些官员联名诬告的证据?”

    月船态度更加悠闲,目光里有光芒潋滟而生:“……有。”

    兰芽的手便抖得更厉害,几乎要撑不住那柄匕首。更糟糕的是眼里有些东西滚烫地快要淌下来……她便连忙收了匕首,背过身去疾步跑回床边去,这才放纵自己掉了泪下来。

    只要有这些证据在,便能救司夜染出来了!

    太好了……

    .

    她控制的很好,若是外人,也许看不出她在哭。

    只有太过熟悉她的人,才能从她肩头极微笑的颤抖里,猜到她在落泪。

    月船静静望着她小小的脊背,看着她几乎看不出的颤抖,缓缓攥紧了指尖。

    指尖扎进掌心皮肉去,那痛楚才让他的心纾解一分。

    否则,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这么奔上去将她抱进怀中……

    否则一切将都前功尽弃。

    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无声落泪,他只能忍耐!

    默默哭了片刻,兰芽急忙控制住自己。

    抹干了眼泪,深吸口气,这才扭身回望月船:“那些书信呢?可在你处?”

    月船仿佛并没看出她在哭,他的神色与之前并无变化,兰芽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月船耸了耸肩:“不在。我岂敢随便拿出来?”

    兰芽便又是一急:“怎么不拿出来!”

    月船摊手:“我为什么要拿出来?那些又与我无关。再说那些书信上都标着日期和先后次序,若有短缺,你以为你我还能活着出了这守备府去?”

    兰芽掌心匕首便又出现,兰芽咬牙命令他:“你带我去!我不怕死,我去拿出来!”

    月船不闪不避,只深深凝望她:“你得告诉我,你为何要拼了命,也要这样做?”

    兰芽深吸口气,手掌微用力:“你别管!”

    月船悠然叹了口气:“你不说,我就不干。”

    兰芽急了:“这事关一个人的性命,我要救他出来!”

    他反倒更加悠闲,慵懒地挑了挑眉:“若他活着出来,你却因此死了……啧啧,这买卖,多不值得。”

    兰芽冲口而出:“我愿意!”

    月船眼波一荡,幽幽又问:“……你是说,为了他,你连死都愿意?”

    兰芽满面通红,眼中却已急得噙满了泪:“不用你管!混蛋牛鼻子,快带我去,再啰嗦,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

    月船却笑了,脖颈丝毫不避刀刃,只伸手捉住了她手肘。她身子一倾,他顺势将她带入怀中。兰芽大惊,挣扎道:“你不想活了?”

    他手腕只巧妙一转,兰芽的手肘便被反剪住,刀刃从她背后当啷坠地,而她背对着他,绝望地感知他的面颊贴住了她的面颊……

    他在她耳畔放肆地喘息:“……我真想,就死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顾了,只要这样抱着你。”

    兰芽大惊:“你,你究竟是谁?”

    他缓缓咬住她的耳:“你说,我是谁。”

    -

    【呃,伪装什么的不止是为了谈情说爱,是因更深重的危机~~明天见。】

    谢谢如下各位:

    6张:大麦娘

    3张:18611696807、香味抹茶、pengqilinsha

    2张:xixiliya

155化身为妖

    兰芽心头梗了一下。

    有一个答案已然滚上舌尖儿,却被她生生咽下去。

    只因为,那如何可能?

    她便深吸口气,用力朝他脚尖儿跺下脚去。她这样背对着他,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她耳畔,于是下盘的防备便必然不足。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这一脚跺下去,他没能躲开。她脚后跟结结实实跺在他脚趾头尖儿上,他毫无防备之下,疼得微微一抖。兰芽趁机狠狠扣住他手肘,借力打力将他手肘掰向反关节——他眉尖一蹙,却已不得不松手窠。

    兰芽逃脱,退开几步之外,冷笑着回望向他。

    “你是谁?你当我真不知道?!旆”

    日头西斜而去,房中光影幽暗莫测。他眯着眼睛立在氤氲光影里,斜睨着她:“你倒学会了这反关节的搏击法。是谁教你的?”

    兰芽忍不住也同样眯眼看他。

    方才他那么急着想要她说出他是谁,一切都已呼之欲出,可是他此刻却退开一步去,仿佛不急着问了——甚至仿佛在故意岔开话题,倒不想她说了似的。

    为何?

    她便也只顺着他说:“这又有何难?我知自己的短处,身上没有半点功夫,这样行走江湖,非但无力自保,反倒有可能给身边人添了累赘。于是我自然想学。”

    “可是我年纪大了,已经过了学功夫的好时候;况且我筋骨资质也不怎么样,从头学功夫根本不可能。于是我便取了些巧,跟人学些外家子的细枝末节,不求克敌制胜,只求置于死地而后生罢了。”

    他却执着地问:“是谁,教你的?”

    兰芽清冷一笑:“那很重要么?”

    “重要。”他在幽暗光影里缓缓抬眼望来:“……虎子,还是——慕容?”

    兰芽忽地想笑。她心里第一个蹦出来的问题是:慕容也会功夫么?

    从牙行相见,慕容在她眼里就是飘然若仙,怀中只抱着一张琴。纵然面上一直清冷隐忍,可是却也从未曾动过功夫,只是白衣清雅的模样。

    可是这个念头刚起,她想笑,那笑容却也随之变成了苦笑——她给了自己答案。

    慕容怎么会没有功夫?

    他是草原的皇孙,至少也谙熟鞍马才是!

    那么他之所以一贯给她白衣飘飘的印象,一方面是因他受制于人,另一方面——她又想到那十几个被杀的鞑靼人——那是不是说慕容一直都在伪装?即便在她眼前,也一直都在伪装!

    兰芽别开头去,只死死盯着墙角,霍地摇头:“不是虎子,更不是慕容!”

    “哦?”月穿的倒有些惊讶:“那你跟谁学的?”

    兰芽叹了口气,回头来望向他,心道:虎子虽然学了些市井的油滑,可是他骨子里却不是这样的人。她要他在腾骧四营学的是兵书战策,是统兵之法,而非这样单打独斗的小心眼儿。

    而慕容,他虽然没见识过他的功夫,却也能从他的身份推测,他的骑技与箭术都应极高。草原骑兵又擅马刀,于是他的刀术亦应出神入化……但是草原人却未必擅长这些近身搏击的小技巧。

    她当然不会告诉月船,她这几招小伎俩,是学自凉芳。

    .

    见她选择沉默,月船不由眯眼:“你不肯告诉我?”

    兰芽轻轻耸肩:“……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灵济宫上下除了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女子。凉芳虽然是男子,可是生就袅娜之态,倒比她自己更像个女子。于是她想,凉芳擅用的法子,必定是巧于心计、不费力气却在关键时刻极为好用的。于是她选择向凉芳讨教。

    离开灵济宫前的那个夜晚,她与凉芳在神殿联手,他们说了很多,也做了很多。当中有一样,便是凉芳教了她这反关节的搏击之法。统共不过五招,也说不上什么招法,也就是女人家拼力撒泼一般的逃生手段。学起来不费什么力气,关键是眼疾手快,所以她也一学就会。

    与凉芳联手,她从来不是说着玩儿的。

    月船见她卖关子,便忍不住微微皱眉:“你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兰芽冷笑:“那我不如叫你知道:等这件事了了,我倒要好好跟你算一笔账!”

    他之前偷着亲她,方才又咬她的耳朵——这笔账,值得好好算算了!

    至于他贴在她面颊上,她为何感觉那么凉;以及他碰过她的那张唇,为何触感黏腻——她都会一样一样仔细与他计较清楚。

    “嘁……”日光越发黯淡,房间里幽沉下去,仅余的光线都已照不清他的脸,唯能勾勒出他下颌的一弧边缘。不知这样是否让他更觉安心,于是他竟然笑了出来,悠然道:“也好。有些账,是该要好好算算清楚。我亦,迫不及待。”

    兰芽不知怎地,心下慌乱一跳,像是长了丛野草。

    她便连忙背过身去,忽地冷冷一哂:“师父,你跑题了太久……难道你忘了,你问我你是谁。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是么?”他的嗓音忽然一干,又一哑,全然不似方才的悠然如丝,“……你说!”

    兰芽霍地转过身来,莲冠叮当,发丝轻扬。

    她瞟着他,红唇微挑,坚定道:“你,是月!”

    “灵济宫司大人座下四大侍卫:风花雪月当中的‘月’!”

    月船反倒一怔,想要说什么,却被兰芽厉声喝止:“你不必否认了!你逃不过我的眼睛去!”

    兰芽极快地接续着道:“好,好,我不否认,我是曾经看走眼过。我初初瞧你故意缠着虎子攀谈,我便疑心于你;接下来知道你道号是‘月船’,我便想到了你可能是月……可是后来瞧你种种做派,又与灵济宫中人的气度迥异,我便推翻了对你的怀疑。”

    “可是现在,现在我又仔细想了想,才想明白。便如你给怀仁他们演的那个障眼法——便说不定,你从前在我面前的那些猥琐的表现,也根本是障眼法的!尤其从这回走进守备府来之后,你的种种行止已然不再是那猥琐的模样,点点露出了灵济宫的气度来。”

    “还有!”兰芽生怕月船说话,气儿都舍不得喘,抢着再说:“南京事事处处都隐含着一个‘月’字。你瞧从我上回来南京开始,我住的是弦月楼,慕容脱离的是揽月楼;而这回遇见你叫月船,而你最喜欢的点心也是出自‘月桂楼’!兜兜转转,仿佛怎么也绕不开一个月字……我便想,这也许就是大人的授意,或者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非要我找见那个神秘的‘月’不可。”

    “还有!!你瞧你若有若无地都知道灵济宫的事——比如这精金制成的西洋钟表,还有你给我灌黑狗血时,我说道梅花鹿,你那眼神儿;以及,最重要的灵猫香!这些都绝不是灵济宫之外的人所能得知的。由此可见你只能是灵济宫的人,而且你与大人关系甚密!”

    兰芽一口气说完,用力匀了几口气,才确凿地下了结论:“总之,你就是月!”

    “就算你否认也没用,我已然认定了,你只可能是月……绝不可能再是别人!”

    他就立在那幽幽的光影里,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耐心地站住没动,听她说完。

    兰芽一口气都吼了出去,却还觉不够恣意,于是再补充:“……就因为你是月,也是腰佩玉牌的,算是与我平级,所以你才敢对我那般放肆!否则,灵济宫内外,不管本心是否对我服气,却也总要忌惮着这玉牌,面子上都要礼让三分。也只有同为玉牌的你,才会对我,对我方才做出那些无礼之事!”

    该说的都说完了,兰芽自认为也算有理有据,于是她亦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脖子粗了,脸也红了,一双眼睛都恨不得喷出火去……该够了吧?

    “哦。”

    却没想到她这么长篇大论之后,他只以这么一声淡淡回应。

    随着他这一声,房间中最后一缕光线也终于暗灭了下去。整个房间内一片漆黑,眼睛看不见,心便跳得更急。

    兰芽便只觉喘不过气,急忙逃出火折子来,拼力去吹。好不容易吹亮了,便手忙脚乱去寻灯烛。笨手笨脚地点燃了,险些烧灼了手。急忙将指尖儿凑到唇边去吹——结果用力大了,一不小心将好不容易点燃的灯烛又给吹灭了……

    便只好手忙脚乱地再重来一次。这回点燃了灯烛后,手再疼也没敢再吹。

    烛影摇红,兰芽悄然偏首去望他。

    他却只散淡背转过身去,事不关己一般。

    兰芽便有些压不住心下翻涌的惴惴,扬声问:“喂,我方才说的,可都对吧?你倒还有什么说的?”

    他只耸了耸肩,并未回头,只道:“……你说的对,我无言以对。”

    兰芽扁了扁嘴,垂下头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嘟囔道:“我就知道!”

    .

    房间内又陷入一片尴尬,兰芽闷头从自己包袱里掏弄着东西。这时长乐敲门:“道长,仙童,晚宴已经备齐,请二位赴宴。”

    两人便起身一起朝外走,兰芽回头扫一眼,见方才那段沉默里,原来月船已然手脚麻利地将西洋钟、发丝等一应东西收拾干净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便忍不住抬头盯了他一眼。

    正走到廊下,月光从廊檐外筛落进来,银凉如水。

    他就在这样的月光里,偏首回来也望了她一眼。

    兰芽心尖一晃,急忙轻轻闭了闭眼睛。

    他问:“怕么?”

    她使力摇头:“人同此命,同甘共苦就是。”

    他一怔,又偏头盯她一眼。

    兰芽清了清嗓子:“你之前变那戏法,有巨响又晃人眼的那个,是大炮仗吧?还有余份么,借我一根。”

    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迈开长腿,率先走去。兰芽在廊下吐舌,低声道:“小气鬼。不就是一根炮仗么?不给便不给!我自己也备了!就算没你那个响亮和耀眼,我这根也好歹是一踢双响!”

    .

    这一回筵席重开,气度果然与之前不同。但见厅堂之中华灯高燃,将个厅堂照如白昼。桌面之上盘碗累叠,穿梭往来的俱是锦衣美貌的婢女。

    便连椅子,都罩上了华贵的椅袱。兰芽暗中抠着那锦缎上的金丝,心下确认,便连这椅子袱竟也都是云锦制成!

    一张八仙大桌,却只有四个人。怀仁亲自招待月船,魏强便故意坐在兰芽对面。

    怀仁与月船寒暄,谈论月船曾于何仙山修行,又经历过何样奇事;魏强却一双眉眼,尽数都在钓引着兰芽。

    兰芽一边乖乖吃饭,一边将魏强的眼神儿都接住,不时娇俏地回应过去。

    魏强渐渐按捺不住,在桌面之下,借着桌帷的遮挡,便伸脚来触兰芽。

    兰芽微微一震,却只能忍着。故作忸怩地微微扭转了扭转,却并不当真推开。

    魏强便越发放肆,脚尖儿沿着兰芽膝头渐次向上,贴着兰芽腿的内侧,亵亵厮磨。

    兰芽有些招架不住,脸已红了。

    月船忽地起身,举杯向魏强:“此一番,若不是强大爷引荐,小道如何能得见仁公公的面?来来来,强大爷,请饮小道这一杯。”

    月船是主客,既然起身祝酒,按礼数魏强是必然得同样起身接过酒杯,满饮此杯的。可是他此时腰际以下都滑入桌帷,一只脚更在兰芽腿上……于是一时无法抽身而回,乒乒乓乓磕撞得桌椅乱颤,半晌才好容易站起身来,模样狼狈之极。

    怀仁都忍不住一眼不满掠过来,魏强便只好狼狈地仰头就喝,喝急了还呛着,当场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兰芽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偏头去望一脸正经专心敬酒的他……心弦微颤,也忍不住垂首一笑。

    不过她却低估了魏强的无耻。这般狼狈之下,魏强非但不做半点收敛,反倒都直接掀开。

    他朝怀仁道:“二叔,我近日来腰腹总有些湿冷。想来是受了寒。正巧这回狐仙登门,侄儿便请狐仙替侄儿好好调理调理。二叔陪道长先坐,我先请狐仙到内室小坐。”

    怀仁竟也眯着眼点了点头:“……去吧。咱家与道长正好还有许多事要聊。你们慢慢去,不急。”

    兰芽心下有些慌,却也一笑起身。朝月船和怀仁行了个礼,便大方随着魏强出门。

    魏强这一关,她必须过。

    .

    魏强说到内室,走到廊上却被兰芽拦住。兰芽妩媚而笑:“强大爷差矣。若到内室,与外间终究连着,若是咱们出了什么动静,一来会被仁公公和我师父听见;二来——说不定他们一担心,以为咱们出了什么危险,便冲进来呢……那倒,扰了咱们的兴致。”

    她说着娇俏地吐了吐丁香小舌:“……除非,强大爷不敢玩儿。”

    魏强色已攻心,哪里有不依从的?于是紧走几步,想要握住兰芽小手:“我,我有什么不敢玩儿的!那依你之言,咱们去哪儿?”

    兰芽想了想:“强大爷书房在何处?”

    魏强有些意外,哼了声:“去书房作甚?我是最不喜欢书房的!”

    兰芽心下冷哼:可不?不学无术的衙内,自然最厌烦书房。可是她却非要去书房不可呐!

    她便笑,走上来若即若离走入魏强怀里,勾以甜头:“……强大爷可知,我狐族为何都喜欢勾.引书生?”

    魏强一愣:“呃,是啊,为何?”

    兰芽伸出纤纤玉指,指尖绕着魏强心口打转:“因为——我们都爱书香墨韵啊。在书房里,感受着书香墨韵,再颠鸾倒凤,那滋味儿,才最妙……”

    魏强便心动起来:“如此,如此也好!那,那咱们就去书房!”

    兰芽得逞,便咯咯甜笑催促,“……大爷也必定会爱死书房的。”

    .

    行向书房,中间路过园子。花木虽已凋零,然杆杆清影印在月色之下,依旧可见婆娑之态。

    兰芽忽地停步,手中早已握了炮仗,悄然伸进火折子内点燃,扬手便抛向空中!

    魏强一警:“你在做什么?”

    兰芽娇俏一笑:“……施法,迷惑于你。”

    说罢,忽地满天爆开火树银花。粼粼花火从暗蓝天空簌簌落下,就在那一片璀璨之中,兰芽媚眼如丝,忽地踩上游廊栏杆,凌空向魏强怀中扑来!

    “强大爷,接住了本仙!”

    魏强登时目眩神迷,被那漫天花雨,与花雨映衬之下娇媚如妖的笑靥摄住,再也顾不得别的,只伸手接住她——小小玲珑的身子,柔软且凹凸有致,凌空腻在了他怀里,刹那间紧紧相贴……

    魏强登时便反应擎天,嘶吼着一把攥紧了她的纤腰,朝书房疾奔而去。

    “狐仙,小妖精!我已忍不住了,我非弄死你!”

    .

    烟花易凋,方才还璀璨耀眼的天际,转瞬已经点点暗灭了下来。

    兰芽被魏强扛在肩上,收敛了笑,只抬眼望着那幽蓝的天际。

    方才的信号,虎子和雪姬定然已经收到了吧?

    她方才故意凌空向魏强扑来,就是为了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见虎子攀上院墙来……

    此时唯担心,虎子千万不要再遇见上回那个银盔银甲、宛如身披月光的武将。

    而雪姬,也早些来。

    .

    进了书房,魏强将兰芽扔在阔大的书案上,回身便将房门推严。都顾不得上门闩,便两把撕开衣襟。

    兰芽跌坐在书案上,周遭的纸笔全都凌乱了。她紧张地盯着魏强,却又不能不撑开妩媚的笑,耳朵则使力听着外头的动静,惟愿雪姬快来!

    魏强饿虎扑食,便向兰芽扑了过来。

    兰芽算准时机,伸脚便将桌上的红灯踢翻……

    书房中忽地陷入黑暗,魏强便没扑准,兰芽就势朝旁边一躲。

    魏强失了重心,趴倒在书案上。兰芽则趁机滑下桌子,解开腰带,将魏强的腿绑在桌腿儿上!

    魏强一怔,惊问:“狐仙,你要做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强大爷,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狐族的玩儿法么?不能人玩儿狐,只可狐玩儿人……所以今晚,强大爷万事都得听从我的。为免强大爷按捺不住,本仙得先将强大爷绑在桌上……”

    魏强还是有些警惕,急问:“你要怎样玩儿?说明白了,才让你绑!”

    兰芽冶艳一笑:“……吸尽强大爷元阳啊。怎么,强大爷,不敢了?”

    兰芽贴着魏强的身子,滑向他耳畔,娇媚道:“……绑好了姿势,才好吸。强大爷,我怕你受不了~”

    -

    【看懂了吧?o(n_n)o~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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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天现红月

    色字头上一把刀,魏强这样儿惯行风.月场的,便更深谙内里道理——越是危险的,得着了才最爽口。

    魏强便应了,虽则被捆扎得有些疼,忍不住双股栗栗,然说也古怪,那疼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倏忽之间就变成了奇异的快.感,直如电流,一串串汩汩袭上头顶。

    想以他身份,纵然在风.月场间也曾与那些美人玩儿些新鲜的花样儿,可是有哪个敢这么绑缚于他呢?有的只指甲使了些力,抓红了他的背,还得簌簌跪下来请罪的。于是此时这玩儿法他只觉从未有过的新鲜,心下身子里是说不出的受用,如此连绵不绝而来,他心底起初的那么点子防范,就也跟着解了、散了。

    他舒畅地粗喘,沙哑道:“狐仙功夫,果然有趣。旆”

    兰芽心下幽幽叹了口气。兴许是身在灵济宫那么个阴阳混淆的地界,又遇见司夜染这样的妖孽,于是尽管她经验尚不丰富,但是却也已通人事……于是魏强此时的这些反应,她竟然也都猜懂了。

    她便娇柔地笑,故意将那腰带裹着魏强膝盖前后扫动。尤其在他柔软的膝弯儿处多做流连、细打转圜……那厮果然周身痉.挛颤抖不休,呼吸嘶嘶,身子顶得书案叮叮咣咣地响。

    妈蛋!

    骂归骂,兰芽还得更加卖力。腰带终是光滑,听得那厮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兰芽便发了狠,从贴身的针线包里拈出两根绣花针来,裹在汗巾子里,覆在腰带上。针尖隔着层层布料,先时并不能刺到皮肉,待得那腰带动作频了,那针尖便趁着力道,点点刺穿了汗巾子,扎到了魏强腿弯儿的皮肉上窠。

    可是终究因为隔着汗巾子,那针尖儿并不会大出,所以只是尖头微微的刺激,而不会当真血淋淋地刺坏了皮肉。宛若蚊叮,不过麻痒细密……那魏强便更多了一重欢喜,便索性放声低吼,周身再度电流滚过。

    兰芽头上已然细细密密地都是汗,她手上动作不敢停,嘴上娇声不能止,却还要尽力扭身,骋目四望。

    ……这魏强的书房里,是否也会如怀仁的书房里一样,存着现成的罪证?

    怀仁老奸巨猾,每封书信都编着次序,月船一时不方便带走;这个魏强却是个草包枕头,定然比不得他叔叔谨慎,于是他书房内的书信理应更容易取得。

    只是!奈何这书房里一片幽暗,眼力难及;那厮又叫得像个发了情的公猪……妈蛋,总是难免被扰乱了心神。

    兰芽在幽暗里忍不住着急:虎子和雪姬怎地还不来?

    她已然将魏强那厮逗弄成了这个样子,雪姬如果再不来的话,她待会儿又该如何应付?

    ——更让她忧心的是,以虎子的性子必定不会故意耽搁,可是至今未到的原因,难道是真的又不幸遇见了那位银甲的武将?那他们可有危险,是否能安全脱身?

    .

    兰芽毕竟体力有限,这般折腾下来,四肢渐渐酸软。眼见魏强渐渐不那么癫狂了,开始有点冷静下来,她便急了,敲敲起身,抓起旁边多宝格上一个瓶子,瞅准了魏强的后脑!

    她别的功夫没有,可是本公子倒是学了个偏门!瓷瓶子敲脑袋的功夫,可俊得很呢!

    想当年,爹爹身边那个书童;还有后来的双宝,虽然都是小孩儿,可是哪个不是钟灵毓秀的?可是——却都被她得手,成功地给敲晕过!她可以不相信现学现卖的反关节搏击,但是她却绝对相信自己这一绝招!

    兰芽瞅着魏强后脑勺,咬着银牙冷笑,心说:小子诶,本公子这绝招还没给外人使过呢;今晚上你挨这么一下子,可算是你的造化!

    魏强此时也已在癫狂之末,不满足地咕哝:“……狐仙,你说要吸尽我元阳的。快来吸,快来……用你那小嘴儿……我定然给你灌得满满的……”

    去死吧!

    兰芽瞄准了,冷笑着缓缓扬起手来——

    就在此时,门棂上忽地被银白月光印上一个人的身影。身姿颀长,顶盔掼甲,嗓音清冷如山泉,简洁道:“强大爷,可安好?”

    宛如一笔水墨勾画出来的侧影,兰芽一瞥,心下便是大惊!

    大惊之下,手腕便软了,瓶子扬在半空中,不敢动弹。

    魏强有些扫兴地咕哝一声:“……自然安好。你来做什么?”

    那人在外头不慌不忙答:“只是见强大爷的书房里莫名黑了灯,又听强大爷嘶声痛楚……末将放不下心,便来查看。”

    魏强哼了一声:“我没事!”

    魏强说着扭头来望兰芽,兰芽急忙将瓶子放下来,背到身后,朝魏强明媚一笑。

    魏强便朝门外不耐烦道:“我正与狐仙有要事商量,你退下吧。休要惊扰了狐仙!”

    没成想外头那人却不肯去,只恭谨道:“……大爷自在房中行事,末将在门外值守。”

    魏强也没想到,忍不住怪笑:“你竟喜欢听?也罢,想听便听,也给大爷我助兴!”

    他便回身来抓兰芽……

    .

    绝望宛如暗夜里的毒藤,一点点缠上兰芽的心。

    外头那人十有八、九便是虎子提到的那个银甲武将……他既然在门外值守,那么虎子和雪姬极有可能便是已被发现了!而雪姬来不了,她便连瓶子都没机会敲下去……难道今晚真的将葬身于魏强这厮之手?

    更不知,陪着怀仁饮酒的月船,此时是否也已被怀疑,是否同样涉险?

    兰芽便横下一条心,伸手将束着莲花冠的簪子拔下,握在掌心。

    只可惜那把小匕首被月船发现,给夺了下去,否则此时倒更便宜许多!

    兰芽已是悄然打定了主意,只待扑上前去勾住魏强的脖颈,将那发簪抵在他喉咙处,拼了她这条命胁持魏强,要求怀仁放了月船、虎子和雪姬去!

    兰芽便娇笑着从后面贴住魏强,手沿着他后腰滑向前去,踮起脚尖来贴住他耳畔呢喃:“……虽则本仙也不介意让他听见动静。不过,他身上顶盔掼甲的,煞气太重,我不喜欢。”

    为令魏强就范,她忍着厌恶,指尖从他肚脐处缓缓下移……纤纤十指,尖尖轻灵,魏强深深吸气,已是兴奋得屏住了呼吸。

    兰芽适时指尖一停,没再下行,而是在原地敲了敲。魏强登时心痒难挠,便朝外吼:“不用你值守,你走吧!”

    外头那武将依旧不慌不忙,仿佛也不怕得罪了魏强,淡淡道:“今晚天现红月,颇有些不安宁。刚刚外头还出了些风吹草动,大爷请容末将斗胆一回。”

    天现红月?

    兰芽也一愣。

    她跟月船是大白天地就进了守备府来的,她自己更是窝在后院那间房再没出门过。后来出了那间房,到厅堂里来,也是一路沿着抄手回廊走,上头有顶棚,也没心思留意外头月亮什么样儿。

    难道,今晚月相当真有异?

    魏强也有些紧张,却一把攥住了兰芽的小手儿,火烧火燎地往下带,哼唧道:“……红月,既有狐仙来,自然应当是红月。有什么奇怪?”

    兰芽拼力抗拒着,奈何力气抗不过魏强,眼见指尖儿都要碰到了他那处,兰芽只得攥紧了发簪——今晚,若当真逃不脱,只得拼了!

    就在此时,猛然听得魏强一声闷哼。声息不大,却只一下便没了下文;他整个身子也骤然一僵,扯住兰芽的柔荑向下的手也不动了。

    兰芽一怔,只觉耳畔有轻风暗来。兰芽猛然回首,腰已被人揽住。

    一片熟悉的旃檀之香,在幽暗中无声缥缈到鼻息。

    兰芽狠狠一怔,定睛望去——幽暗中一片白衣,宛若轻云冉冉浮生。

    兰芽眼中便冲进了泪,她张嘴刚要呼喊,却被他伸手盖住了唇……

    慕容。

    这样危急时刻,她未曾敢想,竟然是慕容来救她!

    她的一只手还卡在魏强掌心,就在他那处边缘……兰芽发狠地想要向外抽,却不得法。慕容朝她摇了摇头,钻入书案之下,绕到魏强身前,俯身,一点点将兰芽手指抽离。

    兰芽的泪珠子便忍不住淌下来。

    妈蛋,竟然让慕容看见她这样狼狈的姿势!虽然她发誓真的没摸上,可是从慕容的视角来看,难免会因为她当真已经摸上了!

    狼狈死了!

    慕容一身白衣,于幽暗之间轻盈而出。面上覆着白纱,碧眼幽深,定定凝望她一瞬,便伸出指尖来替她抿掉泪痕。竖起长指,示意她不要说话,再度伸手揽住她小腰,两人一同到了后窗边儿。

    兰芽紧张地向门的方向指了指,示意外头有那武将。那武将身手不凡,虎子领教过,慕容却未必知晓。

    慕容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兰芽安心。他无声启开窗棂,拥住兰芽,两人一同翻窗而出。

    红月之下,兰芽紧紧攀住慕容的身子,就觉得哪怕是今晚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

    慕容轻叹了一声,抱紧了她,腾身而起,飘然跃上屋后的高树。慕容一身白衣,身姿如白鹤凌云,曼妙无比。

    兰芽心下暗叹:在夜晚行事,一般人必定要穿上暗色的夜行衣,以便隐匿身形;可是慕容恰恰相反,纵然蒙面,却依旧一袭白衣。由此可见他的气魄与傲骨,不管有多危险,也不愿放低自己的身姿。

    这样的男子,怎能不让人心折?

    兰芽心醉神驰中,却没留意树木的簌簌摇晃。慕容虽然身姿轻盈,可是终因多了一个她,且她完全不会使力,使得树冠有些吃重而摇曳。

    这动静便惊动了前门的武将,他便仰首朝树冠方向望来。

    就在此时,天空中忽地嗖嗖嗖,接连一串尖声的哨子!那武将一惊,急忙转回头去望向那动静的来处。

    慕容和兰芽也凭借居高临下去看——

    原来是正厅前忽地燃起十数个花炮来,个个跟灵猴一般,抖擞着一身的火光,尽力钻入云霄,在半空中炸裂开来,挥洒下片片璀璨的星火来!

    声响嗖嗖不绝,宛若江岸猿啼;继而炸裂开,哗哗的宛若潮声潋滟……再加上那些星火不可思议地炫丽,便惹得人全副心思都挂过去,听不见了旁的声响,也看不清了夜色里幽暗处的其它动静……

    慕容便轻声一笑,兜紧兰芽腰身:“我们走!”

    兰芽却还没收回神来——居高临下,她的目光跃过乌瓦飞檐,瞧见厅堂前的空地上,那个猴子一般围绕在怀仁身畔,一脸讨好的笑容,蹿高蹦低不断燃起花炮的身影——他的阴阳道袍在火光里黑白跳跃,他的笑脸在星火里一闪即逝,整个院子到处都是他翩然如蝶的身影,守备府的天空只留下他布置下的繁盛火光……

    兰芽忽地推开慕容,低声道:“慕容我不能走。你先去吧,我得回去。”

    慕容一怔,不敢置信地盯住她的眼睛:“你疯了?你为什么要回去?你若回去,等着你的将是魏强的侵.犯,是怀仁的怀疑!”

    兰芽点头:“……我如果就这么走了,那今晚就白来了。我单独陪着魏强出来,不是为了敲晕他的。我还没拿到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不能走。”

    “是么?”

    树冠之上,夜风泠泠。慕容清冷笑起来:“你当真只是为了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确定,不是为了他?!”慕容衣袖云霓一摆,直指向那依旧在火光里跳跃着的月船。

    兰芽蹙眉,摇摇头,却又咬住了唇。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我跟他是一起来的,我总不能自己一个脱身就走。一起来的,总归要一起走。”

    慕容止不住地冷笑:“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兰芽霍地仰头,只盯着慕容的碧眼:“……我当然知道。他是‘月’,是灵济宫的人!慕容,我知道你恨灵济宫,可是他也帮过我!我总不能,忘恩负义。”

    慕容碧眼里风波难平:“兰伢子,难道你忘了曾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来南京,只为了送我北归?你难道就不能放下这一切,放下灵济宫的人,不再管他们的死活……你只念着我,你到时只随我北归就好,难道不行么?”

    兰芽深深吸口气,坚定摇头:“慕容,抱歉,我做不到。”

    慕容碧眼里烟波浩渺,他忽地抱紧了兰芽,便在树冠枝桠之中,朝她吻了下去……

    兰芽心跳如鼓,尽管他都没来得及撩开他的面纱,两人的唇隔着那层轻纱而厮磨,可是她依旧还是被他引走了魂魄……

    她抗拒不了他,抗拒不了。

    可是她却还是拼尽了所有的意志力,狠狠地别开了头去!

    “慕容,你走!我得回去!”

    “为什么,嗯?!”

    慕容已然恼了,碧眼灼灼地亮,宛若燃烧着两把碧绿的火。

    兰芽深吸口气,缓和下来劝说:“……今晚来的,不光有月船,还有虎子,还有雪姬。”

    兰芽轻轻摇着他的手肘:“虎子和雪姬,都是你也认得的人啊。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们却可能也就要为了我而涉险。慕容,我真的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要你明白!”

    慕容一震,低低道:“好,那我陪你回去。”

    兰芽却依旧推拒:“不!你不能卷进这件事来!这是司夜染与南京官场的龃龉,你要躲得远远的!”

    慕容轻轻咬牙:“……你还是要帮他?”

    兰芽摇头,又摇摇头:“我不是帮他。我只是,只是不能袖手旁观。”

    兰芽说着便自行笨拙地向树下出溜。慕容无奈,身影轻飘而下,宽袖卷住兰芽,将她稳妥送回地面。

    兰芽连惊带吓,脸红扑扑地,却朝慕容双眸晶亮地一笑:“……原来你果然也是会功夫的。我还以为你只会骑马射箭呢!这样的腾云驾雾,真的好有趣。”

    慕容只能无奈地轻叹:“稍候回去,你又要作何打算?可有计划?”

    兰芽点头:“我是狐仙嘛,我自有主张。”

    兰芽说着向外推他:“你快走!”

    花炮已将燃尽,那武将的注意力也将回来,若再晚了,慕容就也难脱身了。

    随着话音,最后一颗花炮也冉冉地凋零下来。慕容深深望了兰芽一眼,白衣身影横掠而去,宛如轻云随风,片刻不见了。

    兰芽深吸口气,从窗子又爬回书房内。

    魏强还僵直站在书案边。兰芽猜,方才慕容之所以能无声而快速制住魏强,当是用的点穴之法。兰芽便伸开小手在魏强周身按揉……只要血脉通了,那穴道就能冲开。

    外头天际,花火余音簌簌而降。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她见了兄长练武,便有一项是这样的认穴打法。她嗤笑着说不信,所哪里就那样一点,便能制住了人?说待会儿等兄长练完了武,她倒要上去笑话兄长一番。

    爹爹那书童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不声不响地捉住她手肘,在她手肘内侧一捅……她登时手臂酸麻,跟着半边身子都瘫了。幸好书童用力不重,她片时过后便好了,便去追打那书童。

    书童带她跑过游廊,一直奔到无人的花园,才笑着停下,哄着她道:“还说不信能认穴么?只要撞击得法,血脉瞬间瘀仄住,人自然便动弹不得。”

    兰芽幽幽叹了口气。小时候只因为那猴儿似的家伙也只是在诳她,此时才明白,这世上果然天外有天。

    按揉之下,魏强的身子果然开始有了活气儿,他开始悠悠醒转。

    兰芽一咬牙,将火折子挨向灯芯,再吹灭了;接着抬手将自己领口、腰身、下摆处接连撕破几处。身子一转,已然又坐到了书案之上去,扭着纤腰,两腿娇软相叠,两手向后撑着,眼神娇冶地望向魏强的方向。

    看魏强终于动了,她便擎起灯罩,却没用火折子,只是朝那灯芯吹了口气,那灯自己便燃了……红灯明烛,玉.体横陈,别是一种妖冶情境。

    魏强便有些傻。眯着眼睛问:“方才,发生何事?”

    兰芽咯咯而笑,手托香腮叹了口气:“啧啧啧,强大爷,可惜了你名为‘强’……可是怎地,一到那次第,便强不起来了?我不过***几番,你怎地就昏死过去了?倒叫我独自在火上煎着熬着,好生寂寞。”

    魏强面色腾地一红:“你是说,我,我竟昏死过去了?”

    兰芽咯咯娇笑,急忙伸手掩住口:“呃,是本仙失言了,怎么能这样说?嗯,是强大爷,本有仙缘……在本仙推送之下,那片刻,神游太虚去了……”兰芽说着伸脚,用脚尖扫过魏强腰眼儿:“本仙这样说,强大爷可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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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天人交感

    孰料魏强眼眸中阴光一转:“你唬我!”

    他转头向门外:“月将军何在?”

    兰芽一颤。

    “末将在!”

    随着一声清冷回应,房门被推开,门外那银甲武将昂然而入窠!

    隔着幽幽红灯,兰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与那银甲武将正面相对。虎子的形容不错,那武将果然一身银盔银甲,身姿修长,立在门口背映红月,宛如身披月光……眼前这一片靡靡的红灯光,落到他身上便无影无踪,仿佛怎么也染不污他周身的皎洁。

    兰芽心便一提,凝眸去望那人的脸旆。

    却没想到那人面上半覆着白银面具,遮挡住右侧半边脸。那面具雕工极佳,宛如凤尾飞扬,遮住了他面上所有能用于辨识的特征。纵然两只眼也都裹在小孔里,只能看见黑亮的瞳仁。

    那武将只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向魏强叉手施礼:“不知强大爷有何吩咐?”

    魏强斜吊着兰芽,问:“方才你可听见房中动静?我究竟曾否与狐仙欢好?”

    兰芽的心都提了起来。

    方才片刻,她不在房中,魏强被制住穴道,房间内只能是寂静一片!

    兰芽霍地转向那武将。

    说巧不巧,他的称谓里也有个“月”么?

    月将军目光凉凉朝兰芽滑过一瞬,红灯幽影里仿佛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回强大爷,方才房内一片寂静,全然没有半点动静!倘若强大爷当真与狐仙欢好,以末将耳力,定不会漏掉。”

    他说着又冷冷转眸来望向兰芽……那霎时,兰芽只觉一片浓黑的潮水汹涌向她席卷而来。她明白,那是他浓烈的逼视和恨意。

    她觉心口有些窒闷。

    “……强大爷,恕末将直言,这位狐仙来路不明。依末将来看,他未必是什么狐仙,不过是行骗的神棍!万望强大爷不要上当,不要中了奸人的计谋!”

    话说到此处,兰芽心下最后的一点巴望也尽数熄灭了。她不怒反笑,娇俏回眸望向魏强:“强大爷,这位将军说的对。你千万别信本仙的话,你只信这位将军的话就够了。”

    她说着,袅袅婷婷走到武将身边去。绕着武将前后走了两圈儿,趁着立在武将身后时,朝着武将贪婪地伸了伸舌头。

    这姿态月将军自己没看见,魏强却看得真真儿的。

    瞧见魏强的神色微变,兰芽便满意地笑了,索性伸手搭上武将的肩头。武将一颤,狠狠甩开,兰芽也不恼,痴迷地凝望他的侧脸,幽幽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自然不会与你相逆。你说什么,我就应了什么。总归,我不会告诉他去,不会让你为难。”

    “你说什么?!”

    月将军闻言便是一僵,转眸来望她,眼中充满了不置信,也有点点的惊惧。

    魏强早听得不耐烦了,走上来一把捉住兰芽手腕:“狐仙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了?”

    兰芽索性银铃样地一笑:“……大爷听不懂是对的,谁让本仙只是说给月将军听呢?他听得懂就是了。”

    魏强嫌恶地甩头,狠狠瞪了月将军一眼。

    兰芽咯咯地笑,将魏强头摆正过来:“强大爷,你别这样对他。要怪就全怪我,他有哪里有错?”

    魏强狠狠望住兰芽:“狐仙,说,方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兰芽笑得花枝乱颤,扶着魏强的肩头俯仰半晌,方忍住笑,道:“……方才强大爷被本仙***得昏死过去。你们人类啊,就是这么没用。你昏死过去了,本仙却还没得畅快。”兰芽舔着嘴唇,偏首娇媚去望月将军:“……又不怪我,也都怪他自己出现子门口儿。更要怪他生就这么个模样儿……”

    兰芽媚眼如丝:“……本仙就,连他一起吃喽。”

    “你胡说什么!”月将军大惊,手按剑柄,宝剑就要出鞘。

    兰芽一声冷笑:“强大爷,你也总得理解月将军,他既然与我趁你昏死暗度陈仓,他又怎么能承认呢?”

    魏强果然大怒,伸手抄起桌上的瓷瓶——正是兰芽抄了两回却没机会砸下去的那一尊——猛地朝月将军砸过去。瓷瓶撞上银甲,哗啦便撞碎了,瓷片零落了一地,是那样地脆弱不堪。

    兰芽扭身儿坐在桌面上,冷冷地瞧着他们两个内讧,冷冷地瞟着那月将军——他想与她为难?她便先拉他垫背!

    月将军恨恨回望魏强,一字一顿道:“今晚红月,府中颇不安宁。强大爷可知,花园又现盗贼?末将是不放心强大爷安危,这才特此仗剑来护卫。强大爷别忘了,也是仁公公吩咐过,要末将护卫强大爷左右的!”

    “你就是这么护卫的么?”魏强早不耐身边跟着这么个碍眼的,便趁机大骂:“你竟然连本大爷的狐仙都给一并享用了!”

    兰芽请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火里浇油:“……大爷,他也不过就是比大爷威猛了那么一丢丢而已。大爷昏死过去,他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地跟大爷顶嘴罢了。”

    魏强便跺脚大骂:“你给我滚!”

    兰芽咯咯地笑,拢过魏强脖颈来,娇媚道:“大爷可别得罪月将军。他说得清楚,是仁公公派他跟着大爷你的……你这么吼他,他稍后回了前厅,还不得跟仁公公告状,将强大爷昏死过去的事儿一股脑都兜出去么?那强大爷可就,呵呵……”

    兰芽故意顿住不再说,只掩住红唇,咯咯地笑。

    月将军目光如剑,狠狠刺来。兰芽轻蔑瞥回去——惹了虎子又惹我?你活该!

    此时长乐无声而来,立在门口望着剑拔弩张的三人,一甩廛尾道:“强大爷引着狐仙来这边,时辰也不短了。公公叫问,事情可了了?”

    “还有,方才院子里一直闹动静,听说是有没长眼睛的小贼进来。公公叫问:可曾跑到强大爷书房这边来?可曾惊扰了强大爷?”

    “第三,下人都悄悄儿说强大爷书房这边不安宁,隐约听见瓶子碎了,强大爷还跟月将军吵了起来……公公叫问:这是怎么了?折腾什么呢?”

    魏强和月将军都是满脸狼狈。

    月将军现叉手施礼:“是末将护卫不周。待今晚事了,末将自会去向公公请罪。”

    魏强则强撑着道:“……没什么事了。你去告诉我二叔,我这就回去。”

    兰芽依旧扭着腰坐在桌面儿上,盯着长乐娇笑道:“小公公,你今年多大?看样子,仿佛有十五了吧?”

    魏强扭头狠狠一瞪:“狐仙,你什么人都不放过么?他可是个阉人,没有元阳可采!”

    兰芽也不恼,索性从桌面上滑下来,莲步盈盈走到长乐面前。把个长乐吓得连忙垂首后退。兰芽耐心地盯着他,笑着道:“烦劳小公公回去禀告仁守备:今晚红月,乃是阳气大盛。本仙方才采满了强大爷和月将军两人的元阳,此时正是法力充盈……今晚良辰美景,若是错过了,倒不知下一个红月之夜要多少年才来一回。”

    她煞有介事地掐指计算:“总要七十年之后。仁守备怕是等不到下一回了。”

    长乐面色一变,“尊师也是这样说,公公已是明了。狐仙便请随奴婢回前厅去吧。”

    兰芽满意一笑,伸手扶住魏强腰身,缓缓道:“强大爷,咱们来日方长”;再踱到月将军面前,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唇,妩媚眨眼:“将军……咱们自有后缘。将军切莫忘了今夜缘分。”

    说罢,兰芽将一把青丝重新绕上头顶,将发簪固定住,便朗声笑着随长乐出门而去。

    .

    月将军和长乐提到的“盗贼”,怕就是虎子和雪姬被发现了。

    她不知他们两个现下情形如何,却对虎子有信心。他当惯了爬城墙的小贼,机灵警醒非一般人能比;更何况,虎子此时身边还有一个雪姬。

    灵济宫从来不出无能之辈,雪姬更被司夜染安插在南京的教坊司这样复杂的地方,足见她定非泛泛之辈。

    这样的两个人联手,纵然守备府守卫森严,更有月将军这样的武将……兰芽却也相信,他们两个绝不会轻易便被捉住。此时守备府中又安宁了下来,于是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两个逃脱了,此时躲在某处,静待时机。

    唯有故意这样闹出大些的动静,倘若他们二人隐在某处,当能听见。

    .

    回到前厅,兰芽见月船依旧笑眯眯坐在桌边,与怀仁言笑晏晏的模样。兰芽便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乖巧坐回月船身边去。月船递给她杯酒,她捉过来两只手拢着,一口一口慢慢地吞了。

    魏强上前与怀仁耳语。

    兰芽便偏首问月船:“师父方才放的花炮可真好看。明明还有这么多炮仗,怎地徒儿之前想要一个,是否都吝不肯赐?”

    月船嘿嘿一笑:“为师善用的手段,徒儿你也学到了些皮毛。你之前先放的那根炮仗,虽说制作粗劣了些,不过也算水银泻地,也可一观。”

    兰芽咬牙:“师父的法术又有何高明之处?”

    怀仁和魏强已然耳语完了,便都望过来,凑趣地听着。

    月船咳嗽了声,拉起架子正襟危坐道:“为师所用的,乃是上界太白金星炼丹炉里的金水!为师特地为仁公公上天求得金丹,再以炼丹炉中原汁原味的金水供养,那金丹才会效力更增,而不会受了凡尘的污染。”

    兰芽心下暗骂:胡扯!

    面上却恭恭敬敬起来,向月船深施大礼:“师父大法,小徒拜服。”

    时辰不早了,再好的饭菜也早就吃得没了滋味。怀仁刚刚与魏强问了,魏强顾着自己的颜面,没敢说出自己的怀疑来,只说当时是昏死过去了……怀仁便已笑了。他这个侄儿是个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魏强曾经一晚御数女,可是今晚却昏死过去了——这便足够说明了。

    怀仁便吩咐人撤席,只捉着月船的手腕问:“……金丹,当真今晚最是灵验?”

    “自然!”月船躬身而礼:“这红月并非偶然出现,乃是因为金丹下界所出,此乃天地交感之意。于是公公今晚服下金丹,效用当为往日的百倍。”

    怀仁黯然片刻,“果如道长所言,咱家的那个心愿,今晚便可实现?”

    月船缓缓一笑:“公公名字里有个‘仁’字,亦为天意。小道便再送公公四个字:求仁得仁。”

    怀仁面色一亮,便回身一把捉住兰芽手腕。他的皮肤光滑如女子,却因年纪和汗水而感觉松弛而粘腻,像一条蛇卷住手腕……兰芽忍住恶心,明艳而笑。

    .

    月船和兰芽随着怀仁进了他的卧房。

    方步入,兰芽便是眼睛一亮!

    原来怀仁住的是个套间儿,卧房旁便连着书房,只以落地花罩相隔。她心心念念的那些书信罪证,就尽在举步之遥!

    月船明白她的激动,只轻轻哼了声。

    兰芽忍不住瞪他,低声问:“师父何意?”

    月船勾了勾唇:“唯有肉眼凡胎之人,才会到魏强的书房去寻宝。他那样的人,怀仁岂会放心让他保管关键书信?”

    兰芽一窘,心下却也莫名地一松。

    原本遗憾在白白在魏强书房里动了那么些功夫,却被那月将军给搅了,什么都没拿到……此时想来,也忍不住默认月船的话,于是方才的小小失误便也不再挂心了。

    两人喁喁耳语时,怀仁亲自吩咐人备下香案。

    香案备好了,怀仁拈香来请月船施法。

    月船便笑了,目光灵动,从香炉滑向兰芽。

    兰芽忍不住小小呲了呲牙。

    月船宽袖一挥,再转身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束莲花来!他右手执纯白廛尾,左手拥圣洁莲花,绕着香案三匝,口中念念有声,身形矫若游龙,衣袂翩然带风。

    三匝之后,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渐渐已然看不清他身影,但见香案周遭身影连贯游动,连缀成一条龙形一般,云影飘逸,连绵不绝!

    怀仁看傻了,跪倒而拜。

    兰芽却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素心静水,全然不被眼前幻象所惑,只清清静静走进他身影绕成的圈子里去,背身儿站在香炉边,焚起幽香。

    不消说,她用的自然不是怀仁递上来的香。她用的是灵猫香。

    之前她刚回厅堂时,月船给她的那杯水酒里,若她没有猜错,当是又掺了些黑狗血的。就为防范此刻的用香。

    不多时,月船停下脚步,含笑望向怀仁:“公公可有天人交感了?”

    怀仁近距离闻多了灵猫香,面色早已潮红,心下萌动不已。便惊喜地望住月船:“……有,有了。咱家此时心跳如鼓,极想,极想……”

    黏腻的目光便卷上兰芽来。

    月船猥琐一笑,拢住怀仁肩头道:“公公莫急。既已有了交感,便要耐心静待新芽破土而出……若是急了,新芽尚未茁壮,便会折损。公公静待些时辰,稍后服了金丹,便可称了公公心愿。”

    怀仁面色更红,隐隐然有些按捺不住,虽然听从月船的话,强自忍耐着。却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来,伸手来摸兰芽的脸。

    兰芽忍住想将他那爪子剁下来的冲动,只回以盈盈一笑。

    那怀仁便更忍耐不住,双手左右捉住兰芽腰侧,便将身子向兰芽后方拱来……

    月船飘逸一甩廛尾,将怀仁隔开,含笑道:“诶?公公再忍耐片刻。服金丹的时辰就要到了。”

    兰芽咬着牙,从牙缝儿里低声挤道:“……雪姬还没来。香用了,可怎么解?”

    昏死的把戏,她在魏强身上用过一回了,便不能再用。稍后那怀仁兽.性大发起来,可怎么周全?

    兰芽便忍不住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月船数眼。

    月船侧身过来,一甩廛尾挡住怀仁视线,问:“你想说什么?”

    兰芽继续从牙缝儿里挤:“……不如师父代替雪姬了这一回?”

    月船用白玉廛柄轻轻打了她额头一记,眼睛瞄着怀仁,唇角微挑:“孽徒!”

    .

    密闭的房内,香气越发浓郁,怀仁渐渐无法自持。

    饶是兰芽,这一刻也难免有些心旌摇曳。

    她努力按捺着心跳,只悄然回首打量落地花罩那边的书房。只想着赶紧想办法让怀仁不碍事去,然后她就可以去拿那些罪证!

    怀仁却已把持不住了,嘶吼一声便向兰芽扑了过来!一双手死死抱住兰芽的腰,便将兰芽向床帐内拖去!

    月船又一抖廛尾,将两人掰开,按住怀仁肩头道:“服金丹的时辰到了!公公再稍作忍耐!”

    月船将那颗金丹掏出来,以备好的无根之水化了,用白玉廛柄搅开。但见那颗金丹在水中疾形滑走,那姿态竟然像极了之前月船绕着香案的身姿!怀仁便看得呆了,捉过碗来仰头一饮而进!

    兰芽盯着怀仁的反应,瞧瞧退到落地花罩另一端。花罩隔扇后头垂着纱帘,兰芽步步后退,冷不防袖子被扯住。

    兰芽惊得头发根儿都要站立起来,“谁?”

    一声低低娇笑,竟然是雪姬的身影从幽暗处走了出来。

    “雪姬!”兰芽兴奋得险些叫出声来,她忙自己捂住嘴。

    雪姬却有些意兴阑珊:“看见我,就知道有人会来替你送入那阉人口中了,于是才这么惊喜,嗯?”

    兰芽心下也觉歉然:“……不管你信不信,我惊喜也是因为看见你安然无恙。我以为你与虎子遇见了危险。”

    雪姬抿了抿发鬓。

    今晚雪姬与兰芽是一模一样的装束。兰芽的装束也是雪姬亲手打理的,于是两人看上去倒有七八分的相似。若灯影朦胧,除了雪姬身量比兰芽略微高了一点之外,倒像是镜子里外映出的同一个人似的。

    雪姬淡淡道:“你说的倒不错。我跟虎子今晚,的确是险些便来不成了。”

    兰芽一惊:“可是遇见了银盔银甲的武将?”

    雪姬点头:“嗯。他身法好快,像鬼影子似的追着我跟虎子不放。我发袖箭打他,他轻松便躲过。”

    兰芽一颤:“那,虎子呢?”

    雪姬面上黯然,垂下头去:“那武将朝我射箭,虎子替我挡了。”

    “可要紧?”兰芽心都揪起来。

    雪姬摇头:“……幸亏有人帮忙。虎子被他救走了,当无大碍。”

    兰芽忙问:“是谁?”

    雪姬转头,无声望了月船一眼,急促低声道:“慕容。”

    原来是慕容。果然是慕容……兰芽的心一暖,又一荡。

    她便捉着雪姬的手,忍不住笑起来:“那就好了。他极擅医术,虎子有他照看着,一定不会有事。谢谢你雪姬,谢谢你不顾危险地来了,更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雪姬却不领情,冷哼一声,甩开了兰芽的手。

    -

    【内个,某人不会扮成虎子和秦直碧~~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9张:chuqin

    3张:vanish+闪钻+花

    2张:13611362655

    1张:夜风来袭+花、雨文书、卡卡、lu_chang、陆安卡、

158白玉生温

    雪姬的态度,兰芽倒也都明白。便如同弦月楼上的店小二一般,他们的心终归都是向着司夜染的,于是每逢她提到慕容,忍不住略有动容之际,他们便都不待见她。

    毕竟在他们眼中,她还是兰公子,是那个司夜染昭告过四方的男宠旆。

    兰芽压住黯然,还是叫住雪姬,低低道:“方才已然给怀仁用过了灵猫香。月船又给了金丹,我想那金丹里头八成也有奥妙……所以你届时只需虚与委蛇。

    兰芽还是再度握住了雪姬的手,低低嘱咐道:“尽量,保全你自己。”

    纵然雪姬是揽月楼的鸨儿娘,欢场的事情也许是她的职业。但是要她委身给怀仁这样的妖物,兰芽还是心有愧疚。

    雪姬却只淡淡一笑,便抽回了手:“你不必这副样子。我做什么也只是为了大人,又不是为了你。”

    她说罢便将兰芽推进暗影里,她自己闪身而出。顺带着,将帘钩扫开,纱帘便倾天蔽地垂下,将兰芽安全地遮挡在书房那边。

    兰芽不敢怠慢,连忙转到书案边去。将窗帘拉严,将火折子半吹亮,借着幽光迅速去翻找怀仁书案上的书信。

    少顷,卧房那边已然传来雪姬的娇笑之声。

    兰芽听了都一愣。雪姬果然是行走风.月场的人,竟然将她的声线学得八成相似。再加之掺入娇笑之声,扰乱本声,便越发让人分辨不清楚。就连兰芽本人,都有些信了窠。

    帘子外,身影一闪。纱帘无声一挑,月船已然闪身而入。

    兰芽忙低声问:“怀仁是否还警醒?”

    月船耸耸肩:“起初灵猫香都制不住,不过再加上那金丹,他便克化不了了。”

    兰芽蹙眉:“……那金丹,都掺了些什么?”

    月船幽幽望着她:“那是‘红铅金丹’,又叫‘三元丹’。最是补益男女之事。”

    兰芽一眯眼:“听着便不像好东西。到底是什么?”

    “嘁~”月船悠缓一笑:“处子初潮之桃花癸水,谓之‘先天红铅’。取之,加上夜半之第一滴露水,并乌梅等物,以水煮七次,继而加入辰砂、松脂等方成。”

    兰芽只觉面上呼啦便滚烫起来:“你,你竟用那东西做药。混蛋!”

    便止不住地又想到弦月楼,想到被子上被她留下的那一朵桃花……鼻子莫名地便酸了。

    他一动未动,隔着火折子一点红光盯着她含泪的眼睛,幽幽道:“又不是你的。你又何必如此?”

    “不管是谁的!”兰芽扭头恨恨瞪他:“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初潮,都应该被好好珍惜……凭什么,竟然被你们做成了助兴的药!那根本是——亵渎!”

    他深深凝视她:“……那不是我制的。”

    “就算不是你制的,”兰芽余恨难消:“可是你还是利用了它!”

    好好的闺女的初次来潮,却被一个阉人吞下,只为寻找回春之力!妈蛋,真不如给他掺上二两鹤顶红,一样是红的,直接毒死他的老妖精!

    “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过来,仿佛想要抹掉她眼角的泪,却忽地顿住,手指一时停在半空。

    兰芽惊讶地望过去,他只好皱眉狠狠缩回手,随便指了一下书架:“别白费力气了。你想找的不在桌上,亦不在明面上。在他书架夹层里。你且扳动书架上方的紫砂壶,左转三下,右转一下,上抬起,便能瞧见。”

    兰芽一怔,便赶忙扔了桌面上的书信,搬凳子过去,想要按着他说的做。

    却不想,她搬了凳子踩上去,指头却也只将将够着那紫砂壶,想要左右旋转却使不上力。她尴尬,扭头瞅书桌,盘算着若是踩到桌面上去,是否还能够得着……

    还没等她拿定主意,那仙风道骨的男子已然走了过来,静静望了她一眼,便从容地抬手去。他甚至都没用将手臂完全伸直,便能轻松够着那紫砂壶了。身高之差,立分高下……兰芽有些欲哭无泪,只悻悻地抽了抽鼻子。

    他轻巧地将暗格打开,全程一气呵成,并没发出半点磕碰。从容地将书信递到兰芽面前。

    兰芽接过那叠书信,急忙低头退开。逃命似的转身将书信搁在书桌上,小心吹着火折子,也不敢让火折子大亮,只就着那一点红光仔细查看。

    她个子跟他比起来本来就小,此刻又佝偻起来,看着就成了一小团。可是虽然小,那姿态里却透露出生人勿近的顽固来。月船侧首望着她身影,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闪电般伸手,趁她来不及防备,便将火折子从她手里抽走。

    兰芽一怔,扭头来望他。兴许是看错了吧?他眼底仿佛竟然滑过一丝淘气去……

    兰芽蹙眉,低声斥:“你干什么?”

    他哼了一声,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火折子:“我是怕你把那些书信一把火给烧了。这火种,还是放在我手里妥当。”

    兰芽倒也乐得腾出双手来,便只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专心垂首去翻看信件。

    他看了片刻,又忍不住插嘴:“最要紧的是序号为三、十七、三十五、四十二的那几封。”

    兰芽再惊愕地扭头瞪他:“师父,小徒自己有眼,也有幸识得些字,小徒自己会分辨。”

    幽暗里,他极其极其微微地,耸了耸肩。

    是很愉快。

    兰芽一目十行,极快将所有书信一一看了一遍,从中抽出了几封重要的。当中有一封,她捉着犹豫了半晌,仿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放到抽出的那几封当中去。

    月船没说话,只悄然挑起唇角。

    ——被挑出的那一小叠,是四封。上头标注的标号恰好就是他所说的那四封。

    兰芽的挣扎正是在是否要否认他之前的提议,所以她想多挑出一封来。可是那封的内容,果然是看似有些关联,却并不是关键的关联。她挣扎了半晌,还是闭了闭眼睛,将那封多余的搁了回去。

    月船忍着笑,轻轻问:“你又要怎样?该不会真想偷走吧?我都与你说了,这些信都有标号,若是丢了,怀仁明早起来就得全城搜捕你我!”

    兰芽鼓着腮帮,狠狠白了他一眼:“我自有办法!”

    接下来,饶是月船也有些目瞪口呆地瞧着兰芽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包,又一个小包。一个小包摊开,里头是一卷色泽、尺幅不一的纸张;另一个小包摊开,则是一捆毛笔。

    兰芽专心致志地挨张抽出纸张来,与怀仁的信笺比对;之后又将毛笔的笔帽都拔掉,一支笔一支笔地将毛锋与书信上的笔迹做对照。这些功夫做得虽则细致,她的动作却极快,显见她对自己那两个小包里的纸张和鼻尖早已了然于心,只消稍做比对便能确认下来。

    她便再不耽搁,抽出合适的纸和笔,便照着那书信开始誊写。

    月船张了张嘴:“……你是要仿造一封伪信留下,带走原件?可是你当真会模仿笔迹么?”

    自古以来书画难以两全,书法好的,画技却要稍逊一筹;反过来极擅丹青的,虽然书法也不会太差,但是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兰芽再扭头白了他一眼:“我只当这些墨字都是画。笔迹我模仿不来,不过若是画儿,我便没什么描摹不出来的!”

    月船也只能无声笑了。此时本是惶急之下,她还知做如此的精妙转圜,这天下女子,还有几个能比得上她?

    兰芽心意坚定,便下笔极快。且一笔呵成,绝不勾抹。

    眼见一份书信便将要大功告成,纱帘那边的卧房却传来了动静。

    实则之前一直有动静,翻翻覆覆着,巧语呢哝着。兰芽情知那是雪姬在迷惑怀仁。她都可以全不在意,只将心思都投在书信上;再加上身畔有月船不时与她捣乱,让她可以不去在乎那般的声响。

    这是此时,那声息却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些动静,而是变成了,变成了——水声冲撞,以及,以及雪姬的曼声吟哦……

    兰芽的心便一沉,手中笔也不由得半空悬停。

    难道,雪姬当真还是与那老妖物——苟合了?!

    那是人类最原始的动静,兰芽听了便怎么也无法专心致志。雪姬的叫声由最初的敷衍,渐渐变成柔曼如丝,继而——扰人心魂。

    而那怀仁则欣喜一声:“……咱家,咱家当真进去了!小妖精,咱家这回非得要你死过去!……你之前让咱家侄儿昏死,这回咱家非要让你也死一回……小妖精,该死的妖精……”

    各种恶语阴声不断。

    那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毫无遮拦地都传到这边来。纵然隔着一层落地花罩和纱帘,可是那落地花罩本是镂空雕刻,纱帘更只是薄薄一层,如何能挡得住!

    兰芽又恨又羞,手便悬在半空中,是如何都找不见之前的坚毅和稳定了。

    这样便决不能再下笔,就算强撑着下笔了,心不稳,笔便跟着抖了。纵然写出字来,也能看出笔锋瑟缩,是绝壁再瞒不过人眼去的了!

    这一急,兰芽便只觉心头激跳,身子深处宛如点燃了一把火一般。

    兰芽细细辨别一下,便吓得浑身巨颤!

    ——这情形,这感受,她全都记得!正是那次在马车里,初次冒失之下吸入灵猫香的反应!

    可是怎么会这样?

    兰芽扭头狠狠瞪住月船:“……你方才给我喝的那杯酒,可含了黑狗血?”

    月船摇头:“不曾。怀仁这老家伙不好骗,进厅堂之时便有侍卫搜身,将我周身上下零碎可疑的物件儿都搜走了。那葫芦太显眼,于是早已落在他们手中。”

    兰芽登时想哭:“你是说我之前竟然没服黑狗血!那,那杯酒……”

    月船无辜地摊手:“只是普通的酒。”

    “你!”

    兰芽激动之下,血液便又加速,那香气的影响便随着奔袭向深处……

    兰芽踉跄了两下,倚住桌沿儿。

    月船蹙眉:“……难道,你动了情?”

    兰芽扭头啐他:“不要你管!”

    月船缓缓眯起眼来:“……我听见雪姬之前对你说起过慕容。莫非你是因慕容这个名字而动了情?”

    兰芽身子深处已然热潮翻涌,怎么都压不住。雪姬和怀仁那边的声响还不断不断传来,她死死咬住牙关,已没力气再跟月船辩白。

    月船目光便寒凉了下来:“……按说你应当早已熟悉那香的性子,不该中毒这么深。谁让你非要因慕容再度动情!是你主动用情才使得香毒入窍……”

    他绕过来,兜到兰芽伸手,伸手扶住她酥软难持的身子:“……你,真是活该!”

    兰芽拼力想要甩开他,低低细碎地啜泣:“我,我不用你管!你滚开!”

    他手指用了些力,仿佛要将她臂骨捏碎:“你已酥软成这个模样,站立都难。坏了大事,还要逞强?”

    “谁说的!”兰芽不自知,嗓音早已柔曼下来,她却还在拼力低吼:“……我,我不会坏了大事。我,我依旧还能写!”

    她便发狠地捉着笔,想要落下去写。却怎么都无法稳定下来,怎么都无法抵抗身子深处那股滚滚的热潮。

    他恨恨地托紧她,冷冷斥责:“……你自己已然做不到了。求我,帮你。”

    他,帮她?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兰芽冷笑:“我宁愿死,也不会求你……”

    她浑身软成一团棉絮般,撑不起半点筋骨。只有目光依旧冷冷如剑,却已然没有半点防御力。

    月船深深叹了口气,捉住她腰,将她背转身去。扶正她的手腕,俯身托高她的圆翘——他自己的嗓音,不自知地也沙哑了下来。他张口咬她耳珠,狠狠命令:“时间紧迫,你继续写!其余的,交给我……不准回头,亦不准分心!”

    他在,说什么?

    兰芽一怔之下,下头便突然一凉——随之便是滚烫的骤然冲入!

    充满,紧紧地。

    他极低极低地呻.吟,却不断咬疼她的耳:“……写。不准分心,不许停!”

    兰芽最后的一线气力,都只能贯注在笔上。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更控制不住——那种异样的渴念——她便捉着笔,尽力只用在写字上,然后垂泪低斥:“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

    他不再说话,回答她的只有后颈上宛若火烧的灼热喷气。他两只大手死死攥住她纤.腰,顶撞绵长而激亢。兰芽坚持着从第一封信写到第四封信,他一直都没有停下……

    最后兰芽也再无法装作感受不到,仰头想要叫出声来。

    他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将他的手指伸入她唇里,挑开她牙关,令她咬着。

    待得她剧烈颤抖过后,他才闷哼着撤离……独自对着书架,振颤良久,方簌簌收拾着平静下来。

    兰芽浑身酸软,写完最后一笔,也虚弱地趴倒在桌上。却还小心避开未干的墨迹,泪水却打湿了鬓发……

    好恨他!

    也好恨——自己……

    月船收拾好后,淡然回转来,帮她将写好的伪信收束整齐。目光避开她,清淡道:“便是这样也不足。信纸和笔可以寻相似的来,墨色却太新。怀仁是司礼监出来的人,做过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对笔墨极为内行,墨色若岔了,当瞒不过他。”

    兰芽疲惫地避开他,软软伏在桌面上,伸手又向另外一边袖子。鼓鼓捣捣,竟然又掏出一个小包来。

    月船略感疲惫,却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还有?这个里头,有藏着什么?”

    兰芽不应声,也不看他,只软软爬起身来,将那小包打开了……

    她这回又以笔尖素蘸了清水,在那小包里淘弄了几回,在墨迹上比对着刷上了些什么;继而软着腿脚起身,悄悄儿穿过纱帘,到方才的香案处去,寻了些旧的香灰回来。双手合在掌心,朝那重新刷了水的墨迹上,“噗”地一声吹过去。

    崭新的墨迹盖了香灰,鲜泽便被掩去,再望过去已如有了些日子的老墨。

    月船目光流转如星,缓缓从兰芽面上滑过。

    见她依旧恹恹地不肯说话,便忍不住质疑了一声:“可用得?”

    兰芽唇角微抿,显是忍不住了。果然,她妙目含怒,狠狠向他掠来:“自然用得!我跟着爹爹,从前见字画店便是这样做旧书画,便是行家也都有被骗过的!这法子早有几百年了,若用不得,岂会一直流传下来!”

    月船便不再多言,伸手替她将所有的书信都整理清爽,装进原来的信封,重又封存进书架的暗格。还极其小心地用袖子里儿的细布,将手指碰过的书架漆面全都擦拭干净,以免漆面留下半点指印。

    这一串动作又是简洁优雅,全无半点多余,看得人心下暗暗佩服。

    兰芽无声看着他做这一切,心下便更是痛恼,同时又——剪不断,理却乱。

    他放好了书信,回头又帮她整理那三个小包。依着她之前的绳结和大小拢齐整了,不顾她躲闪,扯过她袖子来,探索着帮她重新塞好。

    原是她在宽大的袖子里暗暗缝了小勾,正好将小包妥帖勾住,外头绝瞧不出来。他寻着小勾,忍不住细细看了下,挑眉朝兰芽望来。

    兰芽别开头。

    她不稀罕他眼里的夸赞!

    “恨我?”他有些不快,伸手捏住她下颌。

    兰芽狠狠甩开。

    月船不顾她挣扎,将那四封书信折好,也放进她袖子里,简洁嘱咐:“待会儿你先走,外头自然有人接应。我留下来等着雪姬。”

    兰芽霍地将那几封信又扯出来,都丢到他脸上去!

    她有些后悔,方才为何做这些事要做得那么专心,那么忘我!值得么?

    月船眯眼:“做什么?你来南京,不就是为了得到这些罪证?有了它们,你便可救大人出来。”

    “救大人出来?”兰芽含泪冷笑:“……你还敢继续这样说?他又岂用我救!”

    月船长眉一蹙,却又高高一扬,转开身去:“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兰芽冷笑:“不知也好!否则我倒不明白,方才那究竟又是什么物件儿!”

    她恨,她好恨!

    她已然是慕容的人了,柜中的神仙眷侣,那一刻才是全身心的酣畅……可是她竟然又让他得了手!

    “什么物件儿?”

    他目光也渐渐清冷下来,倏地一甩怀中廛尾:“……你若当真想知道,我便告诉了你。不过是这白玉廛柄罢了!兰公子,你方才却喜欢得紧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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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甜蜜,周末愉快~内啥,在有些事正式揭开之前,甜蜜啥的总难免用这样拐弯儿的方式来呈现,兴许对有些亲来说还有点小重口,大家体谅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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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一叶障目

    兰芽悄然出了怀仁的书房。

    已过午夜,正是人最为困倦的时辰。值守的侍卫们纵然依旧明刀亮甲立在明灯里,然已现倦意,耳目都不那么聪敏了。兰芽裹着内侍的圆领曳撒,悄然行在廊上。

    因怀仁是太监,这守备府里也有长乐等伺候的小内监。兰芽原本最为熟悉小内监的言行特点,且那些侍卫未必分得清楚每个小内监的形貌、且也不敢太多盘问……于是兰芽走时褪掉了那身道袍,换上内监的服饰。

    一路袖住双手,低头疾步行走。却一直没见着月船说的接应之人出现。

    兰芽便更觉寒心,只想索性自己逃出这守备府去。纵然没有半点功夫傍身,她自己也未必就做不到窠!

    耳畔风来,便又仿似听见方才月船那嘲弄的语气。

    “……玉暖而生温,这玉质又是最上好的羊脂白玉,如脂如膏,又哪里是普通顽石般的玉质可比?再者它之前始终握在我掌心,便沁了我的体温进去。不过如此罢了。天可怜见儿,兰公子,该不会是将它当成真的了吧?……你到底,没见过真的。旆”

    妈蛋!他错了,她见过真的!

    她与慕容已然……,是他不知道,她瞒过了他!天可怜见儿的原本是他才是!

    兰芽这般想着,脚步却不敢停。冷不防游廊前头却出现了一盏灯。暗夜白灯,也瞧不清那掌灯的是谁,便只觉仿佛白灯自行漂浮在黑夜之中,幽幽宛若鬼行,吓得兰芽脊背之上寒毛倒竖!

    兰芽便停住,借廊柱掩住身形,惊悸着偷望那灯的行迹。若依本能,她恨不能闭眼转身避开,可是不知怎地,心下仿如竖起一根刺,扎着她,让她不能忽视这诡异一幕。

    这盏灯,不会这么平白无故出现。

    兰芽便定下心神,定睛顺着那盏灯去瞧。这便终于看清,那灯不是自己飘的,而是有人提着的。只不过提灯人穿着暗色的衣裳,身形混入夜色,看不清罢了。

    兰芽便咬了咬唇,毅然裹紧袍子跟上去。

    可是她快,那提灯人也快,两人之间总保持着原来的距离,总归是让兰芽瞧不清那人形貌。兰芽追着灯走,待得再停步回神,却见自己已然到了花园后头的角门处。那处角门锈迹斑斑,显然平素不常打开。兴许只是为了每年开春园子重新疏浚整饬的时候,方便运输花木湖石时才开的。

    兰芽伸手推了推门,厚重的铁门便无声开了。

    兰芽却有些不甘心,扭头再去望那盏灯。此刻那盏白灯又“飘”到了假山上去,悬在半山,提灯人的身影又完美地隐藏在假山石中,依旧看不清半点。

    她非常想知道这个接应她的人,究竟是谁。灵济宫里安插在南京的人,她挖出了店小二,又带出了雪姬……她甚想将这个埋在守备府里的人也挖出来。

    或者说,她想将灵济宫安插在南京城里的所有人都挖出来,一个一个看看清楚!

    她真的,很好奇。

    兰芽便忍不住扭头,没出门,而想向假山上去。

    假山上却“噗哒”掉下一枚野枣来,就打在兰芽脚尖儿上。不疼,声音也都被鞋头卸去。她知道,这是那人的警告。

    兰芽暗暗咬牙:你当一颗枣儿就吓怕了本公子?

    兰芽便踢开那枣儿,抬步又向前去。

    园中小湖上起了水风,吹送上山,那白灯便随之摇曳。兰芽盯着那灯,视线便不由得随之一乱。等她再凝神奔上半山时,却哪里还有那提灯人的影子?

    唯有白灯的灯柄被插在山石缝儿里,随风飘摇罢了。

    兰芽忍不住回首,顺着山石的砬子望向小小湖面,伸手按住心口。原来是当时那白灯摇曳之时,她不过错眼的片刻,那人便已悄无声息而去。好俊的身手!

    灵济宫的人,纵然她心生敬畏。

    .

    剩下的两个时辰,她在悦来客栈里哪里敢睡,便枯坐到了天明。

    从天色微熹,直坐到日上三竿;从客栈里静无人声,直等到喧闹层起……月船那边竟然还没有动静!

    兰芽便有些急了,亲自去瞧月船的屋子。那屋子里头却是空的!

    兰芽惊得奔下楼去,问掌柜的。掌柜的纳闷儿地瞄了兰芽一眼,道:“他昨日已然结了房资,今日自然不会回来了。”

    兰芽一怔:“你说什么?他走了?”

    掌柜耸肩:“他本来就是个游方道士,四海行踪不定。他走了,又有什么奇怪?”

    兰芽扭头便冲向外去,这一回直奔揽月楼,找雪姬。

    这个时辰揽月楼上下才都歇下,她闹着要见鸨儿娘,上回那龟儿难得还认得她,便没多加阻拦,带她走向鸨儿娘的房间。

    一壁走,还一壁絮絮地解释:“昨晚生意红火,她亲自忙前忙后整晚,这才刚刚睡下。”

    兰芽一把扯住龟儿的衣领:“你说什么?她昨晚当真在这楼里忙前忙后整晚?”

    龟儿赔笑道:“那岂有假的?这楼里的生意,哪一天能离得开她?”

    说着已然到了鸨儿娘的房间,鸨儿娘含笑迎出来。兰芽紧紧盯住鸨儿娘的眼睛与下颚左右线条,只一眼便踉跄后退两步:不对了,眼前的鸨儿娘虽然还是鸨儿娘,却已经不是雪姬了!

    兰芽敷衍了两句,道一声“得罪”,没敢直接问出雪姬来,便退出了揽月楼。

    天地茫茫,日光煌煌,她心头突地荒凉成一片。

    还有一个人可以找,那就是弦月楼的小二。但是她此时已然明白,就连那小二也不必去找了,因为届时答案只有一个:店小二也已消失不见了,或说是辞工,或说是别的,总归她是找不见了!

    也许这就是灵济宫外任暗桩的规矩:一旦被发现了身份,便会从此消失。或者隐入人海,或者再变幻成其它的面目,总归是让她再也寻不见,借此永远掐断追寻的线索。

    如此说来,纵然她号为“兰公子”,纵然她腰佩玉牌,可是终究灵济宫上下还是在防备她!

    街道之上人来人往,嘈嘈杂杂。兰芽独自立在街心,闭了几回眼,才让眼前的虚白散去,重新看清周遭一切。她甩了甩头,抬步向曾诚的旧宅去。

    经过昨夜,她今早无颜见慕容。可是,她总得看看虎子。

    .

    管事的带兰芽进府,说慕容正在念书。

    兰芽便摆摆手,说她不是来见慕容,她是来见府上新来的客人。

    管事的望了兰芽一眼,便点了点头,将兰芽带进客房。

    果然是虎子正在其间……兰芽鼻尖一酸,奔向前去,抱住虎子,上上下下地瞧:“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

    虎子只手臂上包着一圈纱布,纱布里沁出些残血来,其它地方倒是没什么伤了,兰芽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虎子也捉着兰芽,上上下下地瞧,“你呢?你也没事吧?昨晚,你怎么逃出来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月船呢,雪姬呢?他们两个是否也没事?”

    兰芽便安慰他:“没事,都没事。”

    虎子便面色有些赧红:“还说什么我去护着你,可是我却头一个伤了。幸亏你没有半点差池,否则我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兰芽摇头:“别这么说。那个月将军我昨晚也见识了,果然厉害。再说你是替雪姬挡的这一箭,我都明白。”

    虎子恨恨道:“原本一箭射在手臂上,我也只当被蚊子咬。可是谁想到那人恁阴毒,竟然在箭尖上淬毒!我便支撑不住了……否则又岂会神智不清,要让慕容这鞑子解救!”

    他的不甘,兰芽都明白,只能苦笑着拍了他肩头一记:“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慕容此时也总归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再见了他,可不好再继续鞑子鞑子地叫,好歹也别再横眉冷目了。”

    虎子却不买账:“他想得美!我欠他一条命,我日后还他就是——不过我总归要先报了仇去,更不准他肖想我大明江山!”

    门上珠帘一挑,珠子泠泠相撞。随之,传来慕容冷冷嗓音:“你的命还是自己留着,我亦不稀罕!我昨晚救你,又不是因你,”他白衣身影缓缓走入,宛如轻云飘落。他的碧色瞳光只罩在兰芽面上:“……我不过是不想叫她伤心。”

    兰芽悄然凝注他,无法按捺自己又悄然如鼓的心跳。

    本来告诉自己说,今日此来又不是来见他,不过是来看虎子……可是又怎会不明白,这是何等的自欺欺人?

    ——她终究,还是想来见他。

    ——她终究,纵然觉得无颜,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还是想来见他……

    虎子没理慕容,只一把捉住兰芽手肘,急着问:“兰伢子,你怎么了?”

    兰芽捂着红了的鼻尖儿,使劲躲着眼睛,只故意说:“还不都是被你们两个气的?瞧瞧你们,一见面就这样剑拔弩张,让我夹在当间儿,着实为难。”

    虎子便更急,一径想将兰芽拥入怀里去,“所以我都叫你别再理他!我跟他之间,早晚必有一战;就像大明与北方草原之间,必有决战一样!你趁早不再理他,便也是趁早避开来日的为难!”

    慕容只淡淡冷哼:“是么?我倒要瞧瞧,你来日拿什么来与我决战!”

    兰芽急了,一人踹一脚:“你们都够了!我不管来日,我也不管往昔,我只看重今时!往昔纵有仇怨,今时却也有救命之恩;只需记着今时的救命之恩,来日便也自然还有转机!”

    可是眼见这两个依旧各不服气。

    兰芽无奈,只得扯着慕容向外去,扭头嘱咐虎子:“你刚解了毒,不宜动气。你先歇着,我跟他去给你拿药。”

    两人出了客房,兰芽单独面对慕容时,昨夜的一切便又重浮上脑海……她之前的意气便搜散了,只垂首不敢去看慕容的眼睛。

    “……谢谢你救了虎子。”

    他轻笑了一声:“你既不肯跟我走,我也总不能白去一回,总归要设法多少帮你些忙。”

    兰芽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你昨晚,怎会去的?”

    日光穿过廊檐,将燕子翅一般的飞檐影子印在慕容的一身白衣上,便如天然水墨画就,风雅入骨。

    他目光垂下来,落在她面上,却没说话。

    兰芽便解嘲一笑:“你们,果然都是了不得的人。你们,原来都在守备府里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只有我最笨最傻,一无所有便敢贸贸然往里闯。呵,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太可笑?”

    他听出不对,便眯起眼来望她:“你……这是怎么了?”

    兰芽听着只想笑。她怎么了?她没怎么啊!她只是当真觉得自己笨,当真以为凭着自己的一腔勇气,便真的能到南京来拿到所需的罪证,就当真能凭着一己之力拨乱反正,救出司夜染来!

    却原来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回头看前头种种,原来自己只是一枚呆呆傻傻、被人摆布还不知的棋子!

    慕容缓缓道:“……难道你是与月船、雪姬生了龃龉?”

    兰芽一惊,猛抬泪眼:“你怎知道月船和雪姬?”

    她从前因雪姬是鞑靼人,而怀疑过雪姬早跟慕容有所勾连。难道她果然没猜错,慕容也是识得雪姬庐山真面的?

    慕容碧眼连闪,缓缓答:“雪姬,是我昨晚见到。她跟虎子在一起,虎子是替她挡箭,所以我自然结识于她。”

    兰芽这才悄然松了半口气,点头道:“那月船呢?”

    慕容再缓缓答:“你是狐仙的传闻,就是从这个月船口中传扬开的。我当日听得这个传言,很觉气恼,便忍不住去追查来源……这便知道了月船。再者他与你同住在悦来客栈,我便也加了些小心。”

    “再说,昨晚我救了虎子。他中箭毒,神智迷乱之际,还放心不下你们几个的安危,嘟嘟哝哝地将月船的名字也说了。我便也大抵知道了一些。”

    慕容所说,倒也有理。兰芽便舒了口气:“如此说来,是我多心了。慕容,你别怪我。”

    慕容微微仰首,有些黯然地笑:“我不怪你,我要怪之怪咱们之间隔着大明与草原的沟壑。你心里从没放下对我的防备,我都明白。”

    兰芽心下狠狠一疼。被知近的人防备的滋味,她刚刚尝到过,她明白那种虽则理解,却依旧心痛难平的感觉……她便伸手攥住了慕容的衣袖:“……我知错了。”

    慕容神色这才宛如云翳飘散,垂首凝望着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该将你怎么办,嗯?”

    这一声,说得兰芽心下又苦又甜。她便笑起来,仰头去望他:“那便什么都不要想了,嗯?咱们现在只想办法赶紧找着曾诚的银子,只想着怎么安排你早日北归。其余的,都放下,嗯?”

    她故意学着他的语气说话,他听出来了,便忍不住也笑了。略作迟疑,终是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忍不住带了点宠溺道:“好。”

    .

    两人便不再提其它的,而是再度到了曾诚的旧日书房。

    这一回,兰芽不敢再怠慢,翻起画卷来便下手如飞。

    上次在悦来客栈那张方位图的不翼而飞,以及今早月船和雪姬等人的失踪,都给她敲了警钟,让她明白身在南京城里,万事都不可拖延。说不定暗中早已有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于是事情便宜早不宜迟。

    更要紧的是,倘若司夜染脱了囹圄,便必定会拦阻她救慕容的计划!

    兰芽将明面儿上的画卷全都迅速看完,却一拍桌子:“不对!”转向慕容:“这书房里,你可曾还发现其它的线索?”

    “不对?”慕容也是一怔:“这房中便再无其它。这宅子里,只有这一座书房保持完整,如果线索不在书房里,又该在哪里?”

    兰芽忽地笑了:“是啊,咱们都会这样想,那么其他人定然也都这么想——谁让曾诚就是个名声在外的书生呢?再者只有这座书房保持完整……那便自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着这座书房了!”

    慕容碧眼一闪:“你想说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障眼法!真正的奥妙,必定不在这书房里,而合该是——与这书房的意象截然相反的地界儿!”

    是谁让她明白,眼睛所见的也许只是假的?所有假的,只为掩藏真的?

    她狠狠甩了甩头,朝慕容明媚一笑:“带我去凉芳的‘闺房’!”

    她此时才豁然开朗,这座书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根本就是一个设置好了的障眼法!一叶障目,何见泰山?

    .

    凉芳的房间,只剩下个空屋子,里头什么都没了。

    慕容道:“府里上下的人,都说这屋子住过曾诚的男宠,留着不吉利。况且……”他深吸了口气:“我总难免因他而想起从前在教坊司所遭受的一切,于是便也由着他们,将这处小院荒了,也未曾整饬。”

    兰芽却悄然偏首望了慕容一眼。

    他说谎了。

    就如曾诚的书房一样,凉芳的房间也必定是重点寻查的地点。当日官府不可能放过,后来的慕容也不该放过。

    虽则房间内看似早已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在一个擅丹青的人眼里,这房间却还是有新动过的痕迹——便比如那些墙灰、柱漆……分明都是被重新刷上去的,用料与工具、以及色泽浓淡,总有差别。

    兰芽便淡淡应了一声:“没事。我只看看便罢。只当凭吊一番。”

    心里反复滚过的念头只是:慕容为何要瞒她?

    原来不光司夜染和灵济宫上下防备着她,她防备着慕容……就连慕容,其实也在有意无意地防备着她么?

    这世上,原来人人心中皆有墙垒。

    外头忽然响起一片飒飒之声,兰芽一怔,听出来当是铠甲的铁叶子撞击之声。

    随即管事的慌张奔来,到慕容耳边,急急耳语。

    兰芽惊问:“怎了?可是怀仁查到虎子在你这里?”

    慕容碧眼闪动,却按了按她的手背:“你且勿惊。来人不是怀仁守备府的人,看旗号是南京兵部的人。我且去瞧瞧,你留在这边,勿要擅动。”

    管事的也说:“公子安心。小人已将虎爷隐蔽起来。想那些武夫还窥不破咱们这院子的玄机!”

    慕容目光猛地朝管事的掠过去,管事的急忙垂下头去,再不多言。

    慕容道:“我先去察看。若有不对,自然有人来带你离去。你放心。”

    慕容与管事的急急去了,兰芽望着他们的背影掩入窗外荒草。兰芽屏息细思:南京兵部的人?那便是孙志南。

    若如她猜测,谋害曾诚之人,嫌疑除了怀仁之外,便是这个孙志南!

    他果然听见了动静,便按捺不住,要出手了么?

    -

    【障眼大法要开始层层揭开了~~~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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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满船明月

    若想知道对手意图,便要看清对手在做什么。

    于是兰芽并没依言躲在凉芳的房间里,而是稍作停留之后,便悄然离开了小院。

    幸得这宅子本是她经手买的,当日为慕容尽心,于是便曾经将这宅院里里外外都仔细瞧过;后来这宅子纵然经过了慕容的重新整饬,但是大体骨架还没变,于是她能寻着平素只供下人进出所行的狭窄夹道,不走寻常的门径,悄然又到了前院去。

    院墙夹道极拢音,她分辨着动静传来的方位,确定是书房。

    兰芽没急着过去,先扶着墙在夹道里立了片刻。

    孙志南这回竟然直奔着书房去,他来的时机也未免太巧了。若是她之前翻看画卷,手脚稍微迟缓些的话,此时说不定倒要被孙志南撞个正着窠!

    稳了稳神,兰芽便继续抬步。隔着墙上砖雕的花饰格子,悄然望向书房那边。

    只见数十兵甲,正两两一对,从书房往外抬着一捆一捆的字画!

    难道他们不是冲着虎子来的,而是就冲着这些字画来的?

    兰芽再抬眸去寻人。隔着兵甲,瞧见慕容并管事的,正陪着一个金甲红袍的中年将官立在一旁。微有风来,吹动慕容身上白衣,却吹不起那将官身上的重重甲胄。

    兰芽眯了眯眼:这便是孙志南了吧?

    外人只道南京六部官员多为闲职,便也少人去细察南京各部官员的履历。因曾诚案,兰芽倒是对孙志南格外留意。孙志南在南京兵部尚书任上,兼挂参赞机务衔,因江南多年平静,于是他履历之中并无太多建树。唯有一事让兰芽格外留意——他曾亲自参与过朝廷当年对大藤峡之乱的平叛。

    记述寥寥,她无从窥知孙志南当年究竟具体做过些什么。以他南京兵部尚书的职分,他做的也是他分内之事。只是这件事却还是成了一根刺,扎在兰芽心上,让她对此人难抱半点好感。

    此时真真儿地看过去,那孙志南虽说虎头环眼,一副天生武将的好相貌,然兰芽却只觉他身上太多凶鸷之气。

    这样的人,岂甘心久居于南京的闲职?

    想到这里,再去看孙志南那么圆睁双眼盯着兵甲搬动书画的动作——便可以解释了。

    兰芽浅浅勾起唇角。

    再去望慕容和那管事的。那管事的颇尽地主之谊,一直在躬身殷勤地与孙志南搭话;慕容则一贯的冷淡清雅,立在边儿上任凭风吹白衣,也极少去与孙志南说话。

    只是——

    兰芽揉了揉额角。只是慕容的态度里虽然没有殷勤,却也,并无抗拒,立在一旁看着兵甲们搬动字画。远远望去,他的碧眼里仿佛带着一种冷眼旁观。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嗯?

    .

    不多时,书房里的字画仿佛已被搬空了。孙志南志得意满地朝慕容拱了拱手,两人面对面说了些什么。

    从兰芽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孙志南宽厚的脊背,全然看不见慕容的半点神色,更听不清慕容说了什么。

    兰芽只是对孙志南的动作有些奇怪——以他南京兵部尚书,并参赞机务的职衔,他又怎地会向慕容拱手?

    随即孙志南便已带人离去。兵甲身上的铁叶子哗哗的撞击声在院子里回荡良久。兰芽急忙扭身往回跑,她刚进凉芳的房间里站定,远远地,慕容已然跟管事的走到了小院门口来。

    隔着荒草,她见慕容跟管事的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那管事的便转身退去,慕容则独自走进小院来。

    不知怎地,兰芽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衣襟。

    慕容走进来,环视了周遭一眼,目光便落在兰芽面上:“怎了?这般面红气喘的,可是已然找到了什么?”

    兰芽用力笑了下,摇摇头:“什么都没找见。这般面红气喘,也都是白费了力气。”

    “是么?”

    他淡淡应着,缓缓抬步,环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儿,伸手轻轻搭在兰芽肩头:“如此说来,这笔银子难道就再也找不见了?”

    兰芽抬头,幽幽凝望他的碧眼:“……也未必。你让我想想。”

    她错开目光,望窗外荒草:“方才,南京兵部的人来,是做什么来了?”

    慕容道:“你别担心,他们不是冲着虎子来的。他们说是来起获曾诚赃物,将书房里的字画都搬走了。”

    兰芽佯作惊讶了下,“真是糟糕。”

    “怎了?”他忙问。

    兰芽叹了口气:“都怪我之前托大,自以为秘密应该藏在凉芳的房间,那书房不过是个障眼法……却怎想到凉芳的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此时回想,才觉着说不定凉芳的房间才是个障眼法,真正的奥妙还在那些字画里呢!”

    “曾诚也不是简单的人,他为了这笔银子定然殚精竭虑,于是他说不定就是这样宛若一镜双面般地,反复设了几重的障眼法……现下我想重回字画里去寻线索,却不能够了。”

    慕容眉头微微蹙了下,却也只安慰兰芽道:“至少咱们还在这宅子里。总比仅仅纸上谈兵来得有效。”

    兰芽点头,轻拍了拍慕容的手:“不过你也不要再轻举妄动。孙志南已来,说明南京地方官员已然留意到这里,若再擅动土石,恐正落人口实。”

    慕容微微眯起眼睛:“银子,不找了么?”

    “当然要找。”兰芽凝望他碧眼:“……慢慢找。”

    .

    简单在府中吃过了晚饭,兰芽便要带虎子一并离去。

    慕容自然拦着,只道:“经过昨夜,此时尚不能窥知怀仁府中的动静。一切都没被发现还好,倘若怀仁发现了有异,定会全城搜捕你二人。还是留在这里妥帖!”

    兰芽婉拒:“曾诚的旧宅原本就树大招风,且孙志南已然登门,这里便已然不是安全所在。”

    “再者,虽说当初我将你带出揽月楼时,司夜染已然派人为你洗底,抹去你真实身份,只将你伪装成是西域哈密来的香料商人。可是你毕竟出自教坊,只恐南京本地官员还是有人会知晓你的身份……你自身的安危尚自可保,但是这宅子本身已然是风口浪尖,我跟虎子若是留下,非但无法藏身,更反倒会给你招来灾厄。你别拦着,亦放宽心,我自有去处。”

    虎子能与兰芽独处,且离了慕容,他自然是最愿意的。他便捉着兰芽的手腕,将她带离慕容,衅然道:“兰伢子咱们走!只要有我在,定护你平安。”

    事已至此,慕容只好怆然一叹:“也罢!你既已打定了主意,我知道我必拦不住你。只是,你要尽快让我知道你落脚之处。”

    兰芽这才轻盈一笑:“好,一言为定。”

    .

    趁着夜色,兰芽和虎子扮作倒夜香的下人,各自提着马桶朝外去。

    到了河边,树丛遮掩处,虎子方将那马桶掼在地下:“唉,臭死人了!你也真较真儿,还当真将他们用过的马桶拎出来。”

    兰芽抿嘴乐:“不拿真的马桶出来,怎么会有臭气?没有臭气的话,又如何闲人勿近,咱们又何以顺利脱身呢?”

    兰芽伸手捅了虎子一下:“虎少爷,就当小人委屈了你这一回,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好?”

    她摇着他手臂,促狭道:“再说,虎少爷从前不也是用猪尿脖装着私酒,背在脖子上的么?那玩意儿跟夜香系出同源,日月双辉!”

    月光照亮她满面的娇憨,便仿佛周遭的“夜香”都不存在了。

    虎子望着兰芽,不由得目光绵长。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些年我在市井里打滚,什么脏的臭的没粘过?最初靠着给人家当马童过活,晚上就睡在马厩里。辽东夜晚寒凉,我身子底下垫着的都是干了的马粪,炉子里头烧的也全是马粪……对这些粪尿啊的,我早已不在乎。可是——我却不能让它们委屈了你。”

    虎子动容,反手攥住兰芽柔荑:“你这双手,是不该沾这些的。你该如同你小时候一样,好好地养在锦绣的宅子里,每日里只管握笔画画儿就好了。什么人间疾苦,什么生死危险,都不敢与你有半点瓜葛。”

    这番话说得兰芽忍不住泪眼婆娑。她使劲抬眼去看天上的月亮,好好的一轮边缘清晰的玉盘,此时在眼里却也化成了宣纸上过渡晕染了的色块,朦朦胧胧的一团。

    兰芽抽了抽鼻子:“呃,我倒跟你说,我并不喜欢那样的。诗书画香虽然好,可是我也喜欢这样四海为家的自由自在。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再说下去,咱们两个是不是都要想起自己的爹娘,然后又要抱头痛哭一回了?”

    兰芽伸手去掐虎子的鼻子:“那咱们,还跟一年多以前,在海岱门前那两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区别?咱们如今都长大了,总得有些进益才好,是不是?”

    虎子便也笑了:“你说得对。咱们都长大了。”

    兰芽便垂首去当真拎着马桶到水边去,要将那马桶洗涮干净。虎子便赶紧跟过来,将她小手拨开,替她将两个马桶都洗涮干净,才瞪她:“又何必还洗涮干净?扔在此处就好了。”

    兰芽轻叹了口气:“马桶是他们府里的,咱们算是暂借的。明早他们说不定还会来寻……咱们就这么走了,好歹马桶也要给人家洗涮干净了留在原地,也算,一点心意。”

    临走时,慕容那惆怅又迷惘的眼神,一直让兰芽觉得愧疚。

    他那么聪明,如何看不出她坚持要走的缘故,依旧还是防备于他?

    她也不想,却——控制不住。

    兴许这一年多来的境遇,也让她学会了要时刻竖起耳朵,对周遭所有人和所有事都竖起了防备吧?如今的她,已经越来越像“灵济宫的兰公子”,已然距离岳家那个小女儿岳兰芽,越来越远了……

    .

    河上有船,兰芽便招手叫船。

    船家是个有了年岁的老者,摇橹过来庆幸地躬身道:“这个时辰坐船的都挑明灯的画舫,图的是观赏秦淮河两边的夜色。小老儿的船却没有明灯,更不是画舫,只是普通的乌篷船……二位怎地还会叫小老儿来?”

    兰芽一笑:“老人家说得好,南京城的夜色最美的就是秦淮河两岸的灯火。船上若也挂了明灯,便会削弱了岸上灯火,只有老人家这样没有灯火的小船,才最适合欣赏夜色,却不扰乱夜色啊。”

    船家千恩万谢,划船便更卖力些。不图的船快,只是让船身更稳。

    船篷也小,兰芽和虎子只并肩坐着。兰芽当真偏头去望两岸景色,虎子却只望着她。

    船橹吱呀,虎子轻声问:“兰伢子,咱们该去哪儿?回悦来客栈么?”

    兰芽娇俏一笑:“不急。且让我先坐坐这江南的乌篷船……”她回头来望虎子:“小时候见我爹爹画过许多回乌篷船,指着画卷中的景致教我念:‘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我也憧憬着将来何日能到江南一游。后来,我自己来了,算上这一回,已是来了南京两回。可是竟然忙忙碌碌,都没来实现一回愿望。”

    兰芽这话虽然应景,却实则说得突兀。虎子便眯起眼来:“……还是想念你爹爹了,是么?”

    “是啊,”兰芽用力地吸鼻子:“很想,很想。”

    她控制着泪,努力强撑着微笑:“尤其是每当遇见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特别特别想念爹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爹爹还在,他定会指点我该怎么做;就不用我、不用我自己一个人,苦苦地,苦苦地思索……”

    说到后来,兰芽已然泣不成声。

    虎子心下剧痛,将兰芽拢在怀中:“都怨我,是我太笨。我越发觉着自己的脑袋转不过你,许多事情跟不上你的速度……如果我能再聪明一点,便不用你独自去承担那么多事。”

    兰芽用力摇头:“不怪你,你别自责。再说谁说你笨了?你都是大智慧,你的舞台在战场上……我这些不过是勾心斗角的小心眼儿,你那才是排兵布阵的大阵仗……我,我都不会的。”

    虎子揽紧兰芽:“……你今晚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想念你爹爹;让我猜猜,难道是因为曾诚书房的那些画?”

    兰芽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出来,她攥紧虎子的衣裳,轻轻砸着虎子。

    “还说你不聪明,还敢说你笨?我谁都没告诉的,竟然还是被你猜到了……”

    虎子大震:“难道说,那些画,竟然是出自岳大人手笔?”

    兰芽死死咬住唇,死劲点头:“是……我第一回看时,已然觉得奇怪;今日再看,便,便能确认了……我哪里敢想,远在南京的曾诚的书房里,竟然藏了、藏了满满一屋子的、我爹爹的画!”

    “你可知道,自从我家里出事,我爹爹所有的手稿也全都被付之一炬。市面上,市面上也再没人敢流传……我纵然有心再寻一幅,却踪影难觅。却何曾想到,曾诚的书房里,竟然有竟然有满满的一屋子!”

    虎子心跳也微微一停:“……可是它们,今天却都被孙志南带走了。所以你才会这么伤心。”

    兰芽哽咽点头:“我以为还有时间,我以为不急于这一时;我以为等这些事情都了了,我还有的是时间,回来,重新细细地将这些画都再瞧一遍,再好好地收存……可是何曾料想,我只来得及粗粗看过一眼,便都被,都被孙志南给带走了……”

    “我好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凭什么以为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这么多这么多爹爹的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搬走,我却,我却半点法子都没有。我如何对得起,如何对得起爹爹在天之灵?”

    虎子便猛地站起来:“我去!”

    兰芽一惊,扯住虎子衣袖:“你要干什么去?”

    虎子垂眸,深深凝望着她的泪眼道:“我去将那些画都拿回来!”

    “你别去!”

    兰芽死死扯住虎子:“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不能去……爹爹的画再珍贵,可是爹爹已然作古;我不能为了爹爹的画,再赔进你一个大活人去!”

    “我纵然难过,不过哭一回也就好了。虎子,我已然没有了爹爹,我在这世上也只剩下你们几个。你们每一个,我都绝不要你们出事,你明不明白?”

    .

    他们几个?

    虎子愣了一下,极想蹲下来,细细跟兰伢子问清楚:她口中的“他们几个”,究竟都有谁?

    是否还是原来的那几人:他、秦直碧,慕容。

    还是早已随着时光而更改了,又要添上她后来遇见的那些人:譬如双宝,譬如三阳,譬如贾鲁,甚至——譬如司夜染?!

    就因为曾经眼睁睁失去家人,就因那时候自己无法施救,是不是她便将日后所有遇见的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一般,都想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都想拼了自己的命去护着?

    旁人可以,秦直碧、双宝、三阳、甚或贾鲁,他都可以答应。只是慕容不可以,司夜染救绝对不可以!</

    可是斯时斯境,他又如何忍心,这样质问痛哭的她?

    虎子深深叹了口气,只好按捺下内心翻涌的疑问。伸手抚着她的发,柔声道:“好,我知道了。我亦与你保证,今生再不做鲁莽之事,不让你为我担心。”

    兰芽哭够了,痛哭变成了浅浅抽噎。听见他的保证,便破涕为笑,扭头来瞟他:“……你还得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说你刚失去家的时候,还曾在辽东给人当过马童——你是不是其实是给女真人当马童的?”

    虎子咬牙一蹦:“你怎知道!”

    兰芽便抹尽了眼泪,红着眼睛冲他促狭一呲牙:“爱兰珠,你从前便认得吧?”

    虎子吓得又一蹦:“什么爱兰珠,什么从前认得?”

    兰芽便又扁了扁嘴,又要哭出来的模样。

    虎子便傻了,挠了挠头道:“唉,我说就说!你别哭,别哭,啊!”

    船至水心,月色如银。

    兰芽终于在虎子的故事里,缓缓地从对爹爹的思念里纾解了出来。

    虎子的故事讲完了,兰芽呆呆望向水天银白,幽幽道:“……你再给我讲讲,月船的故事吧。”

    “月船的故事?”虎子一愣。

    兰芽下颌抵在手臂上,点点头:“比如他为什么叫月船。还有,他都去过哪里,他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我都想知道。”

    虎子吞了口气:“怎么对他突然那么好奇?”

    兰芽摆了摆头:“他与你结交那么久,一定与你说过许多话。以你聪明,他若说假话,你必定早已不理他;他一定是说过动人的话,才会让你留下。我便想听听,他究竟与你说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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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见~

161雪夜之死

    虎子便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呃,他那样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跟我卖弄些他如何发财的故事罢了。”

    兰芽忍不住一笑。

    也难怪,他就是那样贪财的家伙呢……

    兰芽托着腮帮转眸瞟虎子:“……那他又究竟是哪里吸引了你?旆”

    虎子便叹了口气,“我起初与他闲聊,只为探听南京城中的消息。他装神弄鬼的,仿佛走过了南京城中许多官员家宅,于是他的消息颇灵通。我先前并未想与他相交,后来倒是因为一件事,让我对他改观。”

    兰芽便问:“何事?”

    虎子怔忡了一下,抬眼望苍穹明月,幽幽道:“有一回他来找我,说有一桩生意上门,只是缺个帮手,便问我可否帮他一回。那几日正巧也是你忙得见不到人影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单独呆着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便随他去了一回。”

    虎子说着,眼中忍不住含了幽怨,垂眸望了兰芽一眼。兰芽便懂了,他说的是她傻傻地到曾诚的宅子外头去等慕容的那几日。兰芽只好心虚地朝他拱了拱手窠。

    虎子这才心气平顺了些,继续说:“反正我也本是市井间油滑的小子,虽则明知他口中的生意,说的无非是骗钱的把戏,不过也没关系,小爷我什么没见过?总归不至于让他漏了馅儿就是。”

    兰芽忙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虎子便开心一笑:“……他带我去画画儿。”

    兰芽猛地被呛住,咳嗽着问:“就他,还,还画画儿?”

    虎子也笑,认真地答:“唔,当真是画画儿。不过画出来的都是鬼画符,寻常人看不懂就是。”

    兰芽笑得抽气,伸手拍了虎子一下。

    虎子嘿嘿地笑了:“他说他画的是什么‘张天师驱妖符’,总归就是在黄表纸上画些蚯蚓样的图画罢了。究竟是能驱妖除鬼,还是反倒将人家给吓着,那倒说不准了。”

    兰芽平静下来,犹自喘着气道:“他进人家的内宅去画符?”

    “没错。”虎子说到这儿有点红了脸:“……也不知那些家宅里的主人是怎么想的,当真就让他进内宅。一屋子的女眷,平素大门不准出二门不准迈的,却都叫他一个神棍给瞧了一个全。还个个都到他眼前来,任凭他看相、摸手、掐骨相的。”

    兰芽嗤了一声,“他倒艳.福不浅。”

    虎子却渐渐严肃了起来:“……那些女眷倒也不是当真拿他当回事,有的显然是拿他当丑角来耍,甚至有看不起他的。他也直白,每回画符、驱鬼之前,必得先要钱。不先给钱的,他怎地都不画;而且还全因给钱的多少,来确定画符的大小与品级,一时间闹得那些女眷嘤嘤嗡嗡的,吵都吵死。”

    兰芽相像着那情形,勾了勾唇。

    那次第,哄着这个,捧着那个,要左右周全,定然也颇为难。难为他竟然还能纵横捭阖,一一撂定。又或者说——他乐在其中?

    嘁!

    虎子倒没留神兰芽的神色,只益发郑重起来:“有一回进了一家宅院,仿佛是个官员的内宅。那家的夫人极有气势,对月船满眼的鄙夷。月船为她家的姑娘小姐、丫鬟仆妇各自画完了符,也收好了钱。那夫人忽地叫人拿出一幅旧裙来,掷在地下,叫月船跪在地上,将符画在那裙上。”

    兰芽听着也皱眉,“那他可肯了?”

    虎子叹了口气:“我也以为他那日赚得已是足够了,便不差这一笔的进项,也劝他罢手。谁知他只淡淡笑了下,随即便向那夫人双膝跪倒了下去……”

    “他真的跪了?真的在那妇人裙上画符?!”兰芽低低惊呼。

    虎子点头:“不过他还是老例儿,依旧先要钱。拿了钱之后画完了符,那夫人忽地一声冷笑,吩咐左右婆子到前院唤进家丁来,不由分说将月船按倒就打!”

    “他们岂敢!”兰芽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用力之下,小船随之摇曳不休。

    船家惊得躬身问:“客官,可有事?”

    虎子也被兰芽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何以有这样大的反应,小心地也问:“兰伢子,你……?”

    兰芽自知失态,狠狠一皱眉,忙向船家抱拳致歉,又讪讪拍了虎子一记:“你瞧你,怎么说故事说得这样好听?将我都带入了故事里……你倒将那些以此为生的说书先生都给比下去了。”

    虎子听得兰芽称赞,只顾着欢喜,也未疑有它:“那日后,我便多瞧些话本,日日都讲给你听?”

    兰芽努力忽略掉虎子的情意,只问:“那夫人到底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她可红口白牙地说清楚?”

    虎子便道:“她说早看不惯月船这样猥琐的神棍。说什么替内宅驱鬼,帮女眷画符,实则不过做些苟且狎戏之事。骗钱倒也罢了,竟然当真敢在女子的衣裙上画符,当真是色胆包天!”

    兰芽狠狠摇头:“那夫人掷下衣裙来,便是明白的圈套。我不信他瞧不出来……可是既能瞧出来,又何必要故意中计,故意挨这顿打?”

    虎子道:“我先前也不明白,更不明白他何以挨了打,却还厚着脸皮跟那夫人说,‘打都打了,想夫人这口气已然出了,定然不会再与小道计较这点钱财。小道尽可平安携这些钱财而去吧?’”

    兰芽只觉莫名心痛,忍不住攥紧了指尖:“我也不明白,他那究竟是想做什么!”

    虎子轻叹一声:“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我随他出了那宅子,走到街市上,人来人往之中,他抱紧了那些钱财,明明腿脚有些吃痛了不利索,却还是严寒笑意。我当他要财不要命,便劝他去街边的医馆让郎中瞧瞧。他果真听了我的话,进了医馆——却不是请郎中瞧病,而是将所有的钱财都一股脑儿掏出来,搁在了那郎中的面前。”

    兰芽忍不住问:“他要做什么?”

    虎子扭头过来,凝望着兰芽。兰芽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仿佛见虎子眼中水意一闪。

    兰芽的心便揪了起来,急切问:“你说,究竟是怎么了?”

    虎子深吸口气:“……他对那郎中说,买药。他要那郎中将那些钱全都买成药材。”

    兰芽不由得攥紧了衣角:“他买那么多药,做什么用?倘若只是他自己用,也用不了多少。”

    虎子点头:“他说,请郎中将那些药材施舍了。若有贫苦无依的人来寻医问药,便请郎中将那些药材奉送。”

    “原来,如此。”兰芽猛地背过身儿去,凝望着银白水面,用力用力地吸气。

    话说到此,便不难明白,何以虎子会甘愿跟着月船在一起。纵然明知道他是个神棍,也愿意与他结交……

    神棍骗钱,却不为己。

    虎子说完了,深吸几口气,平复下情绪来,只道:“只可惜,直到此时却还打听不到月船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怎样了,究竟有否平安出了守备府,现下又到哪里去了。”

    兰芽凝望水面月影,幽幽道:“你不必担心他,他不会有事。他当已离开南京,北上而去了。”

    虎子闻言一怔:“你怎知道?”

    兰芽没有回头,只凝望水中月影,淡淡一笑。继而钻出船篷,问船家:“老人家,我们今晚想包下这条船来,所费几何?”

    船家怔了怔:“小老儿终究有了年纪,怕是无力整夜摇橹……小哥儿,真真对不住了。”

    “不必老人家为难,晚辈图的也不是整夜坐船。晚辈只是贪看这月色金陵,留恋不舍,便想今晚索性不回去了,在这船里卧看明月……可否请老人家通融?”

    船家一听是这样,便连忙摆手:“既然只是这样,那小老儿这条船便给小哥儿拿去使便是,又何须银钱!”

    兰芽忙躬身施礼:“那晚辈就多谢老人家了!”

    虎子听了又惊又喜,一步窜出来,握住兰芽的手:“你是说,今晚你我,在此过夜?”

    船家吓了一跳,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虎子。

    兰芽红着脸踢了他脚踝一下,低低道:“……你别引人误会!别忘了,现下情势未明,今晚也不宜回悦来客栈去。咱们躲在船里过夜,就算怀仁要追查也想不到咱们在此间啊。”

    虎子这才恍然大悟,红着脸对着兰芽傻笑。

    .

    京师,顺天府。

    夜色弥漫,红灯飘摇。

    贾鲁一身红袍,目光幽幽盯住立在堂下的凉芳。

    凉芳一袭藕色长衫立在灯影里,浓淡相宜,望而生姿。

    从前兰芽跟凉芳在灵济宫里“争风吃醋”的传闻,贾鲁多少也都耳闻过。从前还只觉得有趣,总以为一个戏子又怎么可能当真气着兰芽那么古怪精灵的人儿去……可是此时看来,却颇有些心魄摇动。

    这顺天府好歹是京畿首府,这大堂谁上来都得抖三抖,可是眼前这藕色长衫的戏子,却面不改色,眼中依旧盈盈有波。

    贾鲁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凉芳便笑了。环顾这大堂,统共只有上座的贾鲁一人。可是他偏还要这么郑重其事,以府尹升堂的口吻与他说话,便怎地都觉着滑稽。

    凉芳便拱了拱手:“大人说笑了。是大人差人传了草民来,大人又岂会不知草民是谁?又或者说,大人是不信任自己的手下,担心他们奉令却拿错了人?”

    贾鲁忍不住冷笑:“你好大的胆子!”

    凉芳眼尾轻扬:“草民若胆子小些,怕根本就不敢走进大人的顺天府大堂!换言之,草民既然敢立在此处,必定有胆回大人的话。”

    贾鲁觉得有趣,缓缓挑起眉尖。

    忍不住猜想,兰公子那小东西愿意跟这凉芳过不去,两个人儿当真斗鸡似的没完没了地掐……可是因为,她也觉得这个凉芳有趣?

    若是无趣的人,凭她的性子,懒得理才对。

    贾鲁便加了耐心,缓缓问:“那你可知,本府今晚传你前来,所为何事?”

    凉芳叹了口气:“草民自然知晓:乃是为了草民大师兄与四师弟之死一案。”

    “你倒坦白。”

    凉芳依旧不慌不忙:“大师兄与四师弟就死在距离春和当不远的巷子里。虽经一夜风雪,然四弟的随侍顾念离幸而生还,还有春和当的伙计也发现了,他们自然全都与草民禀报过了。草民如何能不知道?”

    一夜风雪之后,所有的痕迹都被白雪完美地掩盖了。顾念离虽然生还,却也被那虫子叮咬过,又在雪里被埋了整夜,所以直到此时还在神志不清中,纵然偶尔醒来说些话,也不敢坐实。

    而春和当的那些伙计们,本就原是司夜染训练出来的人,个个嘴上死严,又精通大明律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全都摸得门儿清,倒叫贾鲁一时问不出什么来。

    贾鲁叹了口气:“那两个死者,是叫清芳与沁芳吧?啧啧,死得可真惨啊!原本两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周身上下却都被咬出血窟窿,死时浑身血被吸干,死不瞑目。”

    “而你,”贾鲁打量着凉芳:“却穿着这么一件艳丽的藕色衣裳来本府的堂上。凉芳,本府倒忍不住认定你是心怀欢喜啊!”

    凉芳含笑应对:“大人是什么意思,以为那二位师兄弟是草民所杀?那倒要烦劳大人问过灵济宫上下,看看那数十人都能为草民作证,证明草民昨晚根本没有踏出过灵济宫半步!”

    贾鲁反唇相讥:“你自然不必踏出灵济宫半步!只因那杀人的不是你掌中刀,而是那些能飞的虫子!它们替你杀了人,又绝不会口吐人言指证你,所以你才这般志得意满,身着艳色而来本府的大堂!”

    凉芳怜悯地摇了摇头:“虫子?大人说的是什么虫子?草民倒要讨教。”

    贾鲁自然是再熟悉不过,冷笑一声道:“嗜血虫。来自草原的嗜血虫!”

    “那就奇了!”凉芳双眸越发光芒耀眼:“这名字,草民倒是闻所未闻!况且,草民数月前才由江南来到京师,从前也始终都在江南……草民又怎么知道什么来自草原的嗜血虫?”

    贾鲁也被问得一哽。

    这嗜血虫本是秘密,纵然在京师,也只有他、兰芽、司夜染、孙海等人才知晓。

    凉芳一击而中,便再来一问:“草民倒是忍不住好奇:大人是如何知道嗜血虫,又如何知道嗜血虫可以被当成工具,用来杀人?草民若未记错,顺天府这多年来也从未发布过有嗜血虫害人的命案,不是么?”

    冯谷之死,被当做隐秘掩盖下来,于是外界无从知晓嗜血虫的存在。于是这一反诘让贾鲁无言以对。

    贾鲁恼得一拍桌子:“你便是如此算计好了,你知道本府无法回答你的诘问,便无法治你的罪!”

    凉芳轻叹一笑:“府尹大人,恕草民直言,府尹大人请先辨清何为罪,再来定草民的罚,也不迟。”

    贾鲁被激怒,砰地起身:“难道曾诚不是被你所害!我手里同样有大把的人证,都可以指认你当晚去过北镇抚司大牢,是曾诚死前最后见过的人!单凭此罪,你便死定了!”

    “是么?”

    凉芳凉凉而笑:“那府尹大人怎地时隔这多日子,还没将草民绑缚归案,枭首示众?”

    “你!”贾鲁怒指。

    凉芳缓缓止了笑,眼中是一片荒凉:“只因为,府尹大人也明白,那件案子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人人都说见过草民,可是那都是在紫府控制的北镇抚司大狱;所有的人证,也都是紫府的人!”

    “所以府尹大人才不敢轻下结论;灵济宫的司大人和兰公子,也决不允贾府尹以这样的借口登门捕人……府尹大人,草民说的,可对?”

    贾鲁咬着牙,狠狠瞪着凉芳。

    他们当日不能以此来治凉芳的罪,亦有司夜染的缘故——倘若治了凉芳的罪,便更让外人咬定是司夜染派凉芳杀了曾诚,那么便正中了紫府的下怀,就更让司夜染百口莫辩。

    转瞬,他又平静下来,缓缓道:“好,怎门不提旧事,本府也不急着定你的罪。本府只想问你,以你与清芳和沁芳的手足之情,当对他二人生前的交往非常熟悉——那你就说说,他二人究竟曾否与人结怨?”

    凉芳无声一笑:“我等从前在江南曾诚内宅,没机会出去见人,那时候与我们有仇的,只是增城的妻妾;后来到了灵济宫,也是我与兰公子结仇,倒没他二人何事。”

    贾鲁磔磔一笑:“你是想说,他们两个是菩萨转世么?这世上怎会有人从不与人结怨?”

    凉芳不慌不忙地摇头:“府尹大人错怪草民了。草民只是说他二人未曾与外人结怨——却没说,他二人之间,没有结怨啊。”

    “哦?”贾鲁忍不住起身:“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自有龃龉?”

    “嗯,没错。”凉芳抬了抬袖子,将袖口整理好:“事发皆因春和当。原本草民将皇店营生都托付四弟沁芳,后来大师兄私下找我说,想接手春和当。我想这样也好,四弟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便将春和当托付给了大师兄。当晚二人便吵了起来,此事许多人都亲眼见着,我三弟凝芳,以及伺候我的方静言,还有灵济宫上下许多人,皆可为证。”

    “还有,当日四弟到春和当去,便是来意不善。春和当的伙计们也都瞧见了,亦可为证。”

    凉芳说着叹了口气,举袖拭了拭眼角:“……我当日说得明白,都是自家兄弟,切不可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失了和气。却没想到,一语成谶,终是没能拦得住他们。从此处说来,草民或也有过。”

    贾鲁越听,面上的笑意越冷,忍不住鼓掌:“凉芳公子,你果然让本府刮目相看!如此缜密计划,事先做好种种铺排,这份头脑和冷静,少人能及!”

    凉芳拱了拱手:“府尹谬赞,草民实不敢当。”

    贾鲁眯眼打量着这个明明是男子,却比女子还要清灵妩媚的人,幽幽道:“本府只是好奇,这堂堂灵济宫,何时轮到你一个南来的戏子主事了?那些皇店、当铺,何时轮到你来分配权属?”

    “凉芳,就凭这一僭越大罪,本府便能治你的罪,砍你的头!”

    贾鲁一声喝令:“左右来啊,将这戏子拿下,押入大牢!”

    原本左右无人的大堂之上,冷不防呼啦一声涌入十数捕快。孙海为首,怒目威武而来。

    凉芳面上略有惊色,却仍未惊慌,而是朝贾鲁厉喝一声:“府尹大人,且慢!”

162内应外合

    贾鲁勃然转头:“你还有何话讲?”

    凉芳当庭而立,手伸向腰间。

    孙海断喝一声:“大人,小心!”

    凉芳鄙夷一笑:“你当我是抽兵器?这位大哥,看你服色乃是快班首领,怎地胆子这样小!”

    贾鲁没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让凉芳掏窠。

    凉芳不慌不忙,竟从腰间抽出一面金牌来!金丝金鳞,在大堂幽幽灯影下,光华怒放!

    “这是什么?”孙海等一众捕快都是一怔旆。

    贾鲁于座上也是双眼一眯,缓缓道:“难道,这便是圣上御赐的金牌?”

    “没错!”

    凉芳高举金牌,幽幽而笑:“见此金牌,如见朕面……贾府尹说的不错,草民无官无职,又有何权利分派灵济宫中诸事?可是谁让草民手中恰好有此御赐金牌?贾府尹,您说草民是否有此责权?”

    贾鲁未惊未恼,只是依旧眯着眼睛望住他。掀了掀唇,似笑非笑:“这金牌,如果本府未曾认错,当是圣上御赐给兰公子的,以作司大人留宫期间,兰公子代理灵济宫诸事所用。本府倒是不懂了,这金牌怎会落在你的手中?”

    凉芳仿佛觉得有趣,挑唇一笑:“闻说贾府尹年少成名,不过二十岁已然官居刑部侍郎、兼理顺天府尹之位,乃为本朝前所未有。那么草民斗胆猜测,即便不用草民自行解答,府尹大人当也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窍吧?”

    “呵……”

    贾鲁伸手拈起桌上的毛笔,在手上转了个圈儿:“你的意思是说,这金牌乃是兰公子交给你的。也就是说,兰公子临走之前,将御赐的代理灵济宫的职权,也都托付给了你?”

    .

    退了堂,贾鲁悻悻地将唐光德招来。

    堂上的事,唐光德已然听说了,知道府尹有些气儿不顺,便躬身候着,也不敢随意说话。

    贾鲁手上始终攥着那根毛笔,摆弄来摆弄去。面上各种神色流转,先是不解,继而狂躁,后来却也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已然一脸清明。

    却接下来坐在那里,有些呆呆地微笑。

    那笑如梦似幻,看得唐光德心下越发打鼓。

    贾鲁发够了呆,扭头来望唐光德:“你说,在你眼里,灵济宫兰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唐光德听此一问,更有些紧张。谁让他是双宝的亲兄,他进顺天府来还是司夜拐弯抹角给使的力气,于是他的立场便必定是夹在顺天府与灵济宫当间儿的,向哪边偏倚,都说不定会招来大祸,于是此时只得格外小心。

    他沉吟片刻便道:“卑职不敢妄言兰公子。不过既然大人见问,卑职便也斗胆一答。若有错处,还望大人宽宥。”

    贾鲁不耐烦地一挥手:“叫你说你就说,赶紧着!”

    唐光德又矜持了会儿,觉着也忸怩得差不多了,这才举袖又施一礼道:“……兰公子他,嗯……”

    “怎地?”贾鲁催问。

    唐光德才又道:“……是个惯会坑人的。”

    “噗!”贾鲁一个防备不到,一口气喷出去,连咳嗽带笑,粗喘着气店指唐光德:“你啊你啊,素日里看你老实,以为是个闷嘴儿的葫芦;却原来你肚子里倒是藏着花样儿的。你且说说,那兰公子怎是个坑人的?”

    唐光德作态叹了口气:“也不知兰公子究竟是有什么本事,总之他总能一不小心就让人着了他的道儿……再不小心,就成了与他一路,继而便成了他的手下,任凭他驱驰。”

    唐光德说着还故意长叹了一声:“明明,没与兰公子选同一条路才是,可就是不知,怎地走着走着,便发现并肩而行了。”

    贾鲁听着,敛去笑意怔忡了下,又是幽幽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或者还可以换做民间一句俗话说:一不小心总被他拐上贼船。等发现时,船已到水心,下都下不来了。”

    唐光德无声一笑。贾府尹看似在问他,实则大人却是在慨叹他自己罢了。

    贾鲁收了声,忽地转眸望来:“我找你来,是想见见你弟弟。”

    .

    唐光德闻言便是悚然大惊,扎撒着两手瞪着贾鲁。

    贾鲁叹了口气:“唉,就是双宝。行了你别这么瞪着我,我知道就知道了,我又没追究你什么。”

    唐光德赶紧跪倒在地:“多谢府尹大人!”

    贾鲁也叹了口气:“原本,我贾鲁最恨有人敢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倘若是从前,我若知道你是司夜染安排进来的,我绝不留你!可是现下……”贾鲁又出了出神,幽幽叹了口气:“现下,我不怪你就是。”

    他又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安慰唐光德:“好歹,你弟弟也是近身伺候兰公子的人。我便只觉着亲近,倒不用防备了。”

    .

    唐光德战战兢兢地出来,到了外头无人间,才长出了一口气。

    却也明白,原来紫府、灵济宫、顺天府之间,本是螳螂、蝉、黄雀的关系。不光紫府和灵济宫千方百计在顺天府安插眼线,而顺天府亦在紫府和灵济宫内有眼线。

    幸而此时灵济宫和顺天府,因为兰公子的存在而结为联手,否则灵济宫和司夜染只会处境更难。

    .

    唐光德设法安排贾鲁与双宝见面。

    关于地点,唐光德问了贾鲁。贾鲁沉吟了片刻,便道:“就到求阙阁吧。”

    唐光德不明其意,听见了还愣了下。贾鲁见状便无赖一笑:“我想请你兄弟吃顿好的,难道不行么?还是,你怕我到时候掏不起银子,却赖你们兄弟付账?”

    唐光德无奈,只得将地点设法通知给了双宝。

    安排完了,他只觉惴惴,猜不透贾鲁为何在审问完了凉芳之后,突然要私下见双宝。

    .

    这个夜晚,同样难眠的还有深宫中的人。

    坤宁宫,王皇后已然接到了父亲王谓的信儿,得知孙志南已然顺利从曾诚旧宅中起获了赃物,都是曾诚准备送呈给司夜染的……王谓说,由此一事,便能坐实了曾诚贿赂司夜染;或者再向深说,便足以引人猜测,曾诚那么大笔银子既然并无下落,是不是就是都送给司夜染了!

    贤妃听了,面上却依旧不放心:“这件事依旧不过是咬着司夜染不放而已,即便可以牵连到贵妃,怕也却不足以让皇上废了贵妃。”

    王皇后慵懒靠在石青金线引枕上,觑着贤妃道:“你当真糊涂了。司夜染这些年也算是一直都在风口浪尖上,他替皇上管着那么些皇店,皇上私己的银子都是从他手上过的,于是这上上下下多少人盯着他那双手呢!倘若他胆敢有半点手脚不干净,让皇上的银子从他指头缝儿里漏出去了,就算百官不敢弹劾他,紫府公孙寒他们难道能放过他?你当皇上不第一个便不饶他?”

    “他之所以能年少得宠,这么些年来始终在皇上心尖尖上,还不是他素日谨慎,纵然手握内帑,却从无一两银子的错处。他够聪明,灵济宫里虽然锦衣玉食,可是所有的都是皇上赏下去的,每一样全都有账可查,这才会安安稳稳这么些年。”

    “就算他得了曾诚的银子,可是他并无胆量和机会花用出去!”

    贤妃紧蹙秀眉道:“他既然如此廉洁,咱们岂不是又没了机会?”

    “怎会!”王皇后无声冷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坐在如此高位上,手上百万千万的银子过着,他却一两都不贪?别说你我不信,文武百官和天下人不信,就连皇上他怕是都不放心吧!”

    “一年不贪,又何保连年不贪?一两银子的错处都没有,难道皇上就不会怀疑,他是瞒天过海的手法太过周密,就连皇上的眼睛都能蒙住?”王皇后缓缓饮了口茶:“他太过完美,这在皇上眼里,反倒是最大的可疑。你懂么?”

    “更关键的是,既然司夜染这么些年如此勤谨,那曾诚送给他的百万银子,他都用在何处去了?——自然上自皇上,下自百官都会想到贵妃去!司夜染是她的奴才,是靠着她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于是司夜染得了银子,岂能是不孝敬给贵妃的?于是贵妃这些年的穷奢极欲,所费的那些银子,便自然有了来源了。”

    王皇后得意地笑:“如此,必定百官参奏,民怨如沸。到时就算皇上还舍不得,皇上又岂会为了一个老妇,再去与朝堂,与整个天下为敌?皇上只会顺应民意,至少废了贵妃去。若能再进一步,直接要了那老妇的命,也并非毫无可能。”

    贤妃缓缓笑了:“妃妾愚钝,多谢娘娘教诲。”

    “听娘娘这么一说,妃妾倒终于明白,为何运河沿途百官的参奏,尚未有足够实据,皇上却也将司夜染留宫关押,并且冷落贵妃了。”

    王皇后点头:“贤妃啊,咱们伺候了皇上这么多年,你该明白皇上最怕什么——如此寂寂深宫,皇上虽然广有天下,可是他却最怕隔着这重重宫墙,他却不知道宫外都发生着什么。”

    “除了宫墙,皇上最忌讳人心隔肚皮。尤其是他宠爱、宠信的人,倘若他们敢背着皇上,私下里做违背皇上的事,皇上的恨意只会更多。”

    贤妃点头:“贵妃想要什么,都得是皇上赏赐的才可,再奢靡贵重,皇上也都给得起;司夜染再位高权重,他手里的权势也都是皇上给的,皇上给他这权势也只是要他好好替皇上办事,而不是为他自己……否则,皇上定会因宠生恨,绝不留情!”

    王皇后轻哼:“可不是。我爹和孙志南的联名奏折送到了皇上御前,倘若不是皇上的首肯,孙志南又如何敢去起获这一批封存不动的字画?由此可以窥见皇上的心意。待得再过几日,那些字画进了京,那司夜染便百口莫辩了!”

    贤妃由衷道:“此事多亏有国丈从中周全,方得今日越发明朗的局面。”

    王皇后欣慰点头,却也随之叹了口气:“只可惜咱们没能说动废后,倘若有废后的父兄及舅父帮衬,此事原可更容易。”

    贤妃想到当日废后的情形,也跟着叹了口气:“废后这些年也当真是心灰意冷了吧。”

    想及废后被圈禁在冷宫中的倾颓模样,王皇后的气儿便顺了些。她自己今日再不济,毕竟还正位中宫,而当年那个对手,早已衰老如老妪,一双眼睛宛如死鱼一般再无半点波澜。若此,从前的恩怨便也可以尽数放下了。

    只待再料理了贵妃,她在这后宫当中,终于可以真正凤仪天下。

    贤妃道:“既然外头的事,早已由国丈捭阖清楚了;那么内宫的事,娘娘是否也可下旨,开始着手了?”

    王皇后没着急回答,只是侧耳朝前头的乾清宫倾听了须臾。

    贤妃看了一眼春茗。春茗便凑近贤妃,仿佛与贤妃耳语一般道:“……奴婢方才回宫去给娘娘取一件大氅,恐稍晚又有大雪,以免娘娘凉着。正巧在外头遇见张敏公公,正引着僖嫔去乾清宫侍寝。咱们下头人都说,以今日僖嫔得宠的势头来瞧,颇有贵妃当年的模样;纵然贵妃老去,僖嫔活脱脱又是下一个专房独宠的贵妃呢……”

    贤妃面上一白,猛地一巴掌打向春茗去:“大胆奴才,你竟在这里胡说什么!你当这还是本宫的寿安宫么?这里是皇后娘娘驾前,是位正中宫的坤宁宫,岂容你这般不知规矩地乱嚼舌根!”

    贤妃说着落泪,撩裙向皇后跪倒:“皇后娘娘,都怪妃妾素日管教不严,才令奴才在凤驾之前口无遮拦。妃妾这便着人送她去尚仪局,着尚仪局按律惩治!”

    王皇后却只淡淡挥了挥手:“算了。她虽说失仪,说得却也不假。”

    春茗急忙上前重重叩头,哭着谢恩:“多谢皇后娘娘再生之恩,多谢皇后娘娘……”

    闹过这一阵,王皇后已然乏了。她疲惫道:“那件事,贤妃你便安排下人手去吧。是时候了。”

    .

    回到寿安宫。

    贤妃并未急着着人去叫长贵,而是先给她夭子悼恭太子上了柱香。她抚摸着儿子的灵牌,就像抚摸着儿子粉嫩的面颊,幽幽道:“……儿啊,你本是皇上钦立的皇太子。这个皇太子之位,只能是你的,为娘看不得这个位子再为他人夺去。”

    “太子的风光,太子的尊贵,为娘只准留给你,绝不容他人染指。”

    春茗说得没错,以僖嫔今时今日受宠的局面,怎么可能还没怀有龙脉?尽管她自己一径否认,那也不过是忌惮着贵妃,或者是想要瞒过其它妃嫔,想要自保而已。

    虽则现下还无从判定僖嫔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可是她现下却也已然没有了耐心去等。倘若当真是皇子呢?到时候皇上一定会因此而封僖嫔更高的位分,僖嫔的孩子也更会成为太子……到时候僖嫔母子就会都踩到她母子头上去。

    当年她不得不忍一个贵妃,如今,她决不允许第二个贵妃出现。

    一石二鸟,一胎两命,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贤妃哭够了,一向吃斋念佛的慈眉善目,变得如冰一般坚硬,她坚定吩咐春茗:“去,把长贵给本宫叫来。”

    贵妃因失宠而对僖嫔生恨,昭德宫的人去杀了僖嫔肚子里的孩子……在外人眼里这该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又有谁会怀疑?

    到时候外有国丈王谓联合孙志南,以及在京官员,联名参劾司夜染贪墨,再将祸水引到贵妃头上;内宫里,贵妃则又命人戕害龙脉……

    如此内外联合,到时候就算是皇上再舍不得,也不成了。

    .

    冷宫里,四壁如冰。

    早已没有了炭火,废后冷得浑身簌簌发抖。宫女吉祥忙告一声罪,然后趋向前来,伸臂抱住废后,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着废后。

    孤灯冷壁,将两个相依为命的人,投影在了墙壁上。

    废后看得心酸,便也反手紧紧抱住了吉祥,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我这一生,幸好还有你。”

    废后被废时,宫中一应宫人全都被驱赶,只有当时还年幼的吉祥苦苦哀求,说要追随废后一生。后是主持此事的张敏心软,便应下了;也唯有因为是张敏,贵妃念着当年一同在东宫伺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的旧情,便没与张敏计较,于是吉祥便得以陪废后进了冷宫。

    这十数年相依为命过来,虽然还有主仆的身份,然从情分上来说,废后与吉祥早已情同母女。

    废后轻抚着吉祥的长发,难过道:“这些年只苦了你。本是如花的年纪,却连冷宫的门都没出去过……我已行将就木,一切都已无所谓,可是孩子你……”

    吉祥落下泪来:“奴婢能陪着娘娘,就已心满意足。奴婢进宫时还在幼年,早已没了爹娘,幸有娘娘……”

    两人抱头哭了一阵,才都平静下来。吉祥觑着窗外天际,幽幽叹了口器:“都过了元旦好久,总以为春天就快来了。可是怎地今年都到了这般时候,天还这样冷,雪还这样密?”

    “是啊,”废后也道:“也或者是天人交感吧……今年的风雪,还有的熬。”

    吉祥怯生生望了望废后,欲言又止。

    废后便道:“孩子,你有话便问吧。”

    吉祥垂下小鹿一般美丽灵动的眼睛,怯怯道:“那日,皇后娘娘与贤妃曾来探望娘娘……说了那好些话,奴婢虽然听不甚懂,却也大体听见皇后许诺给了娘娘许多好处,譬如将来能不再这冷宫里再受罪……娘娘,怎地拒绝了?”

    废后叹了口气,“孩子,你还小。又一直圈在这冷宫里。你哪里会懂得后宫人心的险恶?”

    吉祥吓了一跳:“娘娘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皇后亦不怀好意?”

    废后没有回答,只眯着眼望着窗外又将风雪四合的天气,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怎地,我瞧着皇后的模样,倒像是瞧见了当年的自己。”

    “自以为凡事都已胜券在握,却不知背后早已站了人,提了刀。”

    .

    天,终于亮了。

    天光映入河水,粼粼倒映在了兰芽面上。

    兰芽眼帘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睛。

    虎子遗憾地长叹了声,只好急忙后退。

    昨夜水凉,兰芽睡着后下意识向他靠拢,最终主动钻进他怀里来。两只小手揪着他的衣襟,用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他便心魂都酥了,也舍不得合眼,就这么拥着她,直到天明。

    虎子退到半路,兰芽便醒了。迷蒙着睡眼,良久才想起眼前人是虎子,便“啊”了一声忙向后躲。小船一时摇曳不休,险些翻了船。

    虎子红了脸,也有些懊恼,低叫道:“……你早晚,总得习惯在我怀里醒来!”

163魂兮归去

    兰芽冲他咬牙:“惹我?”

    虎子只好投降地笑:“好,好,小人我岂敢得罪兰公子?”

    原来他本该是兰伢子心上第一的,他与兰伢子的情分原比司夜染和慕容更重……可是如今,却要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位次一径退后,如今俨然已到了第三的位置上,他心下自然着急。

    只是,反正来日方长,他终究有机会重夺兰伢子的心,只要他协助兰伢子除了司夜染,率军斩了慕容就是!

    于是今时今日,他忍窠。

    兰芽见虎子不再闹了,便扭头回去,就趴在甲板上,伸手向河里掬水洗了把脸。然后向包袱里去抽出另外两套衣裳来,一套扔给虎子:“换过。”

    这一回是扮成两个脚力,两个一同凑向城门去旆。

    城内但凡有事,城门处便有反应。或有榜文,或有城门处严格检查。兰芽只希望城门处一切如故,好让她有机会将身上的怀仁罪证送出去。

    每当想到藏在身上的那四封书信,她心上也有恍惚——缘何月船和雪姬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先走,又何必将这顶顶要紧的罪证还交给她?他们带着,岂不是该比她更妥帖?

    正自想着,城门口忽地筛响铜锣。

    锣声煌煌,四野回荡,筛得人心头也跟着慌慌地。

    虎子一捅兰芽:“嘿,又有人掉脑袋了!”

    城门筛锣,原不是什么好事。兰芽便一惊,急问:“是谁?”

    虎子抱着手臂耸肩:“谁知道呢。”

    兰芽却没有看热闹的心情,拼命推开人群,向前头挤。

    城门处本就人多,进城出城的人都在此处汇集,城门内外又自然形成了市集,本就满坑满谷的人;再加上被催命铜锣声吸引来的看客,这人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倒像个铁桶阵似的,水泼不进。兰芽纵使尽了力气却也没挪动几步。

    还有些挑担推车的商贩不耐烦地将她给推回去,嘴里道:“挤什么挤?大家伙儿都等着看砍头呢,占地方也分先来后到,你个后生家怎有面皮浑朝前挤?”说着将担子或者推车故意横开,阻住兰芽的前路。

    兰芽急了,也不管自己没什么气力,只拼力去推。

    他们哪里明白她心下的急切!

    她不是为了看砍头,她不是麻木不仁的看客,她朝前挤只是因为——她怕极了将要罹难的人,便是月船!

    虽则她心下反复安慰过自己:不,他绝不会出事的。以他的城府,他如何连这点小小水沟都趟不过去?就算怀仁也是个老狐狸,可是那晚上她亲眼瞧见了,怀仁早已被他骗得滴溜转了啊……所以绝不会有事的,绝不可能出事的!

    可是说也奇怪,她就是怎么都说不服心下莫名的忧虑,就是要忍不住要挤向前去,纵然被人家嫌弃,也非得亲眼看见那人不是他才甘心!

    .

    她个子小,虽然使尽了蛮力,却也全然被淹没在人海里,半点也只能旋出一点小小漩涡罢了。

    虎子只好叹了口气,伸手迈腿冲进人海,左右肩轻晃便将两旁的人挤开,冲开一条路来。几个大步已然到了兰芽的身畔。

    他身后,“哎呀”“呼呀”地随着一片叫声,东倒西歪一串。

    虎子也不管,只抱着手臂冷冷睨向那两个为难兰芽的商贩。

    兰芽这回没想息事宁人,眼睛瞄了瞄挡住前路的货担和推车,朝虎子妙目一扬。虎子便唇角轻蔑一勾,不等那两个商贩回神,已是躬身搬起了货担,朝前大喝一声:“诸位老少爷们儿,都小心自家头顶!”

    那货担的主人惊愣上望,口中怒喝:“你,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虎子便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虎子将货担朝前猛然掷了出去!

    数十斤的货担呼啸着朝人们头顶砸了下去。幸亏虎子前面提醒得及时,大家都仰头望着,这样货担掉下来的时候,落点附近的看客都眼疾腿快地闪开了,货担安安稳稳落在了地上,在人丛中恰好砸出一个大大的空当。

    虎子自负一笑,还不过瘾,弯腰又想将那推车也举起来……

    兰芽赶紧一扯他的手,低声道:“小爷,差不多了。咱不是来技压众人的,回头被盯住了才糟了。”说着话,已是扯着虎子急忙朝前去,趁着一种看客们目瞪口呆的当儿,已然顺利挤到了货担砸出的空当去。

    再往前,人们已然只顾着瞧虎子,望了要看人掉脑袋了,于是自动自发地让开前路……兰芽便径直朝前冲。

    不过还不等她冲到最前,铜锣声便又筛响。这次还伴随着炮声,那铜锣声更是一通疾似一通,筛得人心都跟着乱成了一片。虎子听了便说:“……已是行刑了。”

    兰芽只觉腿一软,急忙抓住虎子,才勉强撑住。

    周遭人声便也跟着鼎沸而起,有人嗓子尖,叫着:“诶,吊起来了,吊起来了!”

    兰芽连忙举头望天——

    只见城门高峙,日光煌煌,就在那片光影之中,一个人被直挺挺吊到了半空,又一个人被同样直挺挺的吊到了半空。随即,城墙上的官兵从城垛处伸出铁钩来,在空中拦腰将那两个直挺挺的人体钩到了墙缘边儿上去,用长绳将他们束好……两具尸首,就这样被直挺挺地悬挂在了半空中!

    城门高处呦呦风起,吹着那两句悬空的尸首,飘飘摇摇。

    兰芽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里,眯着眼怎么也看不清那两个人的形貌。直到凉风吹来,宛如千万根针刺入她头皮去,她才终于克服了强光刺眼,隐约看清了那两个人的样子。

    一个人身上阴阳道服,随风飘摆。宛若有黑白二使环绕身边,前来引魂。

    另一个人身上则鹤羽飘摇,宛若白鹤旋停……宛若一缕芳魂,驾鹤西归。

    兰芽一口气倒过来,已然哭倒在地。

    那两个人,竟然一个是月船,另一个则是扮成道童的雪姬啊!

    .

    ——怪不得,他突然要她先走,说要留下来等雪姬。

    明明就算外头接应的人再妥帖,也比不得他自己更妥帖。他怎么就那么狠了心让她独自离开?倘若她没找见那个接应的人,或者中途就被守备府的侍卫撞破了呢?他原来是发现情势有变,所以他才命她先走……

    亏他那时还能装得不动声色,让她半点都没有察觉他有任何的不对劲。

    ——怪不得,明明那四封信放在他身上更妥帖,可是她临走,他却还是捉住了她手腕,强将那四封信塞进了她的领口。

    都怪她那时没看懂他垂落下来的目光,没看懂他那一刹的绵长……他塞好了信之后,还轻轻在她心口拍了拍。她则以为他又是故意占她的便宜,她便怒而甩开他的手……

    她哪里能想到,他可能就是在用那样的方式,与她告别;他在用那样无声的手势,提醒她,一路小心。

    她什么都没看懂,什么都没觉察,就那么傻傻地走了,心口除了揣着那四封信,更是揣着对他的一腔恨意!——只因为,他之前又,又用廛柄……

    她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出事;她是无论如何不曾想,那一别却成永诀。

    如果她早知道,她必定不会就那样走掉。

    就算这个世上,她也许是最希望他死的那个人,可是……可是她却也不想让他就这样撒手西去。

    天光煌煌向她压了下来,半空中飘摇的月船忽地张开眼睛,空洞而又冷漠地望着她笑:“这样你便遂了心愿吧?这样,你便,心满意足了吧?”

    .

    “不是的,不是的!”

    兰芽拼命想要挡开那耀眼的日光,想要捉住他的道袍,双手这样一摇摆,整个人便猛地从榻上坐起。

    环视周遭,竟已不在城门口,而是在一间房舍内。

    “兰伢子,你醒了?”

    虎子奔过来,扶住她,心疼地为她将凌乱的发丝拨开:“你终于醒了。”

    兰芽愣愣望住虎子,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伸手紧紧抱住虎子:“虎子,月船死了,雪姬也死了!我以为他们必定能顺利脱险,我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南京,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他们竟然死了!”

    虎子也忍不住落泪:“我也没想到!如果知道他们那夜遇险,我就算中了毒箭,也不能舍下他们先走!”

    兰芽深深吸气,让自己止住哭声,只抬眼问:“我怎么就这样回来了?你呢,你问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没有?”

    “有!”虎子握紧了拳,“你当时便昏倒在地,我送你到这件客栈,交待掌柜的照应。我便又回了城门去,问清楚了:原来他们当晚便被怀仁擒住,连夜秘送进应天府审问……然后,然后便被拿捏了个欺诈拐骗的罪名,问以缳首!”

    兰芽眼前又是一黑,不过她死死忍住。

    “不会的,他们不会这样简单就被怀仁捉了……我是亲眼见着怀仁反应的,他当时完全被迷醉了——定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定是有人害了他们!”

    兰芽砰地一把捉住虎子的衣袖:“帮我想想,那晚究竟还有谁人出现过,后来却又忽然不见了?”

    没等虎子回答,她自己已然先说:“有魏强,还有那个月将军。我后来只顾着进怀仁的书房,我跟月船、雪姬都在怀仁的书房……外头没有留人防备,没人知道魏强和月将军都去做了什么!”

    他的布置再周密,终难免孤掌难鸣。就他们几个进了内宅,顾得了书房里头,就自然无力防范外围……还那么巧,本来能在外围放哨的虎子却中了箭,更是毒箭!于是便仿佛被砍掉左手,空有一手的他们就被蒙在了卧房里!

    可是以他的聪明,如何能在外头一个人都不备下?便比如那个接应她的人……可是他却在那一刻改了主意,让那接应的人只带着她安全地离去,而根本放弃了那人对他的保护!

    他几乎是舍了他自己的安危,只为了能让她妥帖地离去。

    <p许可以解释为,他是为了那四封信能够安全离开。可是倘若他已死了,那四封信纵然安全地保存下来,还有什么用!

    “兰伢子……”虎子凝望着她,欲言又止。

    “你说!”兰芽低下头,不准自己垂泪,双手只狠狠揪紧身侧的被褥,死死绞在指间。

    虎子叹息一声:“实则,还有一个人。”

    兰芽手指蓦然一松。

    虎子极为犹豫,不知此时是否该在兰芽心头再洒下一把盐,便犹豫着道:“……我知道你必也已想到了,可是你却只说了魏强和月将军……或者在你心里已经否定了对他的怀疑,那我便也信你,不说也罢。”

    兰芽用力摇头,再摇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我没有排除对他的怀疑……”兰芽抬起泪眼,这一刻无助得像个婴孩:“虎子,我好怕是他。虎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

    深深望着此时孤单无助的兰芽,虎子心头自然有确切的答案。

    怎么办?自然是杀了那鞑子最干净!

    可是此时此刻,却又如何能这样对兰芽说?

    他便只摇摇头:“这么久以来,我都已习惯凡事都听你的。这一回就还是你做主,你决定怎么办,我都依你,我都帮着你。不论生死,我都陪着你!”

    兰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轻轻闭眼,泪珠儿终于滑落了下来。

    “虎子,那你帮我办好两件事:其一,用咱们所有剩下的银子,去雇一艘最快的船。咱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南京,火速回京师去。”

    虎子点头,“那第二件事呢?”

    兰芽伸手握住虎子的手,“第二件事,风险极大。我希望你办,却也不希望你自己冒了风险去。你听我的,能办便办,若是当真办不成,亦不要逞强。”

    虎子点头:“你说。”

    兰芽反手抹干净眼泪去:“第二件事,我求你使出你爬城墙的看家本事来,去把月船和雪姬的尸首放下来。我总归不能让他们两个一直被吊在半空里,我总得送他们两个,入土为安。”

    虎子便反握住兰芽的手:“你放心,不管有多难,我必定将这件事办成。因为这不光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兰芽点头,再点头。

    虎子不知月船是谁,他只是记住了那个与他交往过一场的神棍。那么就让虎子只记着,他是个仗义疏财的家伙,也好。也不枉这一生,这样地,相遇过一回。

    虎子抽抽鼻子:“两具尸首,你一个人定然忙不过来。我给你推荐一个帮手——你悄悄儿回悦来客栈去,去找夜晚当值的那个二掌柜去。我想,那个人兴许能帮上你。”

    虎子一怔:“那你呢?你不与我同去么?”

    兰芽摇头:“我帮不上你的忙,去了也只给你添累赘。我便不去了,我得去做另外一件事。”

    虎子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去?”

    兰芽凄然一笑:“你别管了。”

    .

    京师。求阙阁。

    楼外一城风雪,楼内灯火鎏金。

    唐光德陪着双宝进来时,双宝的斗篷风帽上都压满了雪沫子。站在门口先都掸干净了,才褪下雪湿了的披风,整肃了衣冠,这才清清静静地走进来。

    贾鲁坐在灯火里,眯眼望缓缓走近的双宝。

    双宝他从前倒也见过,无论是在灵济宫里的擦身而过,还是当日冯谷之死一案中他跟在兰公子身畔的偶然一瞥,贾鲁也都对双宝多少有些印象。

    可是此时看来,却又不同了。

    兴许是被这窗外的雪色、窗内的灯光映得,越发显得眼前这少年粉雕玉琢。

    或者也是因为那个更为灵动的兰公子不在身旁,于是终于让这个始终低眉顺眼的孩子,有机会抬起眼来,正眼相看。

    贾鲁瞧着,不由得自己举杯先干了一盅,笑道:“你灵济宫果然钟灵毓秀。啧啧,个个都了不得。”

    双宝一笑,走上前来执壶要替贾鲁斟酒。

    贾鲁忙挥袖遮住,轻轻一推他:“你在灵济宫,在你兰公子身边是奴才,该干这些事儿。可是今晚上,你却是我贾鲁的贵客。你且坐下,不必做这些事儿。”

    唐光德便含笑上前来:“卑职执壶。”

    双宝岂敢叫兄长伺候?唐光德却笑着将兄弟按坐下来:“你今晚不是我兄弟,你今晚是灵济宫的宝公公。你是代表兰公子和灵济宫来与贾府尹说正事的,你便担得起这般。”

    双宝这才坐了,面上平静下来。

    别看年纪小,他已然通身的气度。隐约看上去已然颇有了几分兰公子的做派。贾鲁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双宝便举袖抱拳:“敢问贾府尹今晚缘何相邀?双宝本是灵济宫一个小小奴婢,如何敢当贾府尹这般款待?”

    贾鲁便也一笑:“宝公公,要怪就怪本府从前小看了你。清芳、沁芳之死,死于嗜血虫,本官想了几个人,却忘了还有一个人也知道嗜血虫的内情。”

    贾鲁目光不远不近地盯在双宝面上:“……就是你啊,宝公公。”

    “原本你家兰公子查案,你就曾跟在身边,当日在冯谷死亡现场,就是你陪着你家兰公子查勘的。你家兰公子在灵济宫里唯独不背着你,他有什么话都对你说了。所以知道嗜血虫内情的,除了本府、你家司大人、兰公子,以及我顺天府的捕头孙海等人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就是宝公公你。”

    双宝听了,面上却毫无所动,只是淡淡点头:“贾府尹说的不错,咱家是知青。不过贾府尹今晚相邀,难道就是来确定此事的么?仿佛,牛刀杀鸡了吧?”

    贾鲁便笑:“看宝公公神色,本府心下便更是妥帖——看来宝公公已然知道本府今晚相邀所为何来,更已是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吧?”

    双宝红唇微挑:“还要看贾府尹究竟所问何事。”

    贾鲁便也打开窗户说亮话:“本府曾给凉芳过堂,不过却被他噎回来。他说的不错,他生长在江南,来京师日子短,不可能知道嗜血虫的秘密。本官便想知道,究竟是谁将嗜血虫可以用作杀人工具的事情,告诉他的?本官想来想去——便是宝公公你吧?”

    双宝明亮一笑:“贾府尹既已开诚布公,咱家自然也不该瞒着:贾府尹说的不错,正是咱家相告!”

    贾鲁面上笑容陡然一僵,他猛地一拍桌子:“大胆双宝,你为何这样做?”

    双宝依旧不慌不忙:“贾府尹当已见过凉芳公子手执的金牌了吧?那金牌便是我家公子转赠,贾府尹既然与我家公子义结金兰,又如何猜不到这本是我家公子临行前的吩咐?”

164丹青之下

    “你家公子!”

    贾鲁怒目却含笑,狠狠捏着手里的酒盅。捏来捏去,仿佛随时可能给捏碎了。不过贾鲁却忍住了,将酒盅又安安稳稳地搁回了桌面。

    “那本府倒想知道,你家公子缘何吩咐你这样做?又是如何吩咐你的?”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双宝便抿唇一笑,约略抬眼,望了他兄长一眼。

    唐光德便会意,搁下酒壶,朝二人举了举袖,转身无声走出了门外,将雅间的门关严窠。

    贾鲁见状就乐:“你兄长虽说也是个谨慎的人,不过他擅长也只是图影。你叫他到门外去守着,他怕也守不住什么。既然如此,你却还叫他出去,本府不由得猜想——难不成接下来的话,你连自家兄长都要瞒过吧?”

    双宝泠泠一笑:“大人说的对,接下来的话便是自家兄长,也不可知晓。旆”

    贾鲁叹了口气:“你对你家公子倒是忠心。”

    双宝认真点头:“公子那般信任奴婢,将这样重要的事体托付给奴婢;奴婢又岂敢不以忠心回报?”

    贾鲁顿觉牙根儿凉了凉,便咬着牙问:“如此说来,你家公子虽然本人南下去了,却是将整个灵济宫都留给了你!该不是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是由你来掌控吧?”

    双宝清清静静地笑:“咱家不才,自然不敢忝居,还要感谢我家公子思虑周全,倒不用奴婢部署什么,只需按着公子的规划,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就够了。”

    贾鲁卷了卷袍袖,看似悠闲地问:“你家公子嘱咐你何时将嗜血虫的事告诉凉芳?”

    双宝盯着贾鲁,不紧不慢地答:“公子嘱咐,若然发觉另外三芳有所异动,便将嗜血虫之秘告知凉芳公子。”

    贾鲁一眯眼:“你又能如何得知那三芳会有异动?”

    双宝摇头一笑:“那有何难?清芳身边儿有王良栋,沁芳身边则是顾念离伺候……他们原本都是跟公子一同从牙行里进了灵济宫的。”

    “哦?”贾鲁倒是一怔:“这两个,本府倒未留意过!原来除了虎子和秦直碧、慕容之外,还有其他人!”

    “可不,”双宝淡淡耸了耸肩:“不过资质总有不同。虎爷、秦公子等自然是人中龙凤,可是那一班人里却也有方静言那般的人渣。王良栋和顾念离算是这两者中间儿的,虽然开始对公子也不归心,不过公子借着一场群殴方静言的戏码,便也将这两个给暗中收服了。”

    双宝想到这里,也轻轻叹了口气。王良栋和顾念离,原本是跟方静言一帮的,一同住在水镜台。也一同被净了身,难免受方静言蛊惑,心内对兰公子不无怨怼。上回兰公子连诱带迫,让那一群少年将方静言群殴了,便是将他们跟方静言剥离开。以方静言的性子,必定对他们都记恨,这样一来,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便都渐渐只好朝兰公子归心了。

    这就是宫里的现实,净了身之后便注定已然离不开,便总得寻个倚仗,才能确保自己来日无虞。他们再依赖不了方静言,便只能选择依赖兰公子。于是他们各自在清芳和沁芳身边伺候,但凡有半点事,如何能不来报?

    贾鲁不动声色问:“清芳和沁芳,他们两个究竟有何异动,才让你动了杀意?”

    双宝一笑:“他们二人借着管理皇店与神殿的机会,多方刺探大人的纰漏,收集证据;甚至,他们还曾在宫外私见过仇夜雨的手下……贾府尹您说,这样的两个人还能留么?”

    贾鲁一眯眼:“你们花二爷回来后,早在邹凯府外头埋伏了人,眼见想要对邹凯动手,后来却不成行……那消息怕也是被他二人走漏出去的吧?”

    双宝咯咯一笑:“可不!否则依花二爷的性子,邹凯那老匹夫何至于活到今日?”

    贾鲁伸手,下意识在桌面上画了画。

    邹凯、四芳,紫府,灵济宫,各自为一点。每两点之间都能伸出一根线来。多根线彼此交叉、叠加,渐渐竟罗织成一张网来。

    画到此处,贾鲁抬眼瞟了一眼双宝,见双宝只是悠闲喝茶,便摊开手将那些线条擦了。再抬头道:

    “如此说来,难道说你家公子是当真与凉芳联手?她真的能忍下从前的气,真的就将灵济宫交给凉芳?”

    “不然还能如何?”双宝也叹了口气:“大人出事,风将军、花二爷哪个不也都在风口浪尖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大人的心腹,多少人想借机剪除了大人的这左膀右臂去!所以公子临走前说得明白,灵济宫决不能交给风将军和花二爷。灵济宫重要,要保全;实则他们二人比灵济宫还重要,更要保全。”

    “况且,风将军还要兼顾西苑的腾骧四营,那边还有女真人随时可能闹事,分不得心。公子说,西苑的兵权乃是大人的命脉所系,纵暂时放弃灵济宫,也决不能放弃这兵权。只要腾骧四营禁军还掌握在风将军手里,这京师内外便无人敢硬来!”

    “而花二爷,公子说他毕竟专擅暗杀,想事情总归难免偏狭、阴暗。他若掌管灵济宫,说不摇了摇头,泪水已是滑下:“……他们怎会死的?我直到此时也不敢相信。慕容我现在脑子好乱,你帮帮我,帮我想想他们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慕容叹了口气:“若说起来,破绽许多。比如虎子和雪姬在墙上已经被那银甲将军发现,这便足够让守备府里严加戒备。”

    “再者月船的戏法不过是装神弄鬼,初时看上去也许神奇,只要冷静下来稍微思索,那障眼法便破了。”

    兰芽便也含泪点头:“这些也便是连串的反应:如果不是虎子受伤,后头的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

    兰芽止了泪,缓缓抬头:“所以这计划败就败在那支猝不及防出现的毒箭上。”

    慕容微微一怔,随即也是点头:“正是。倒没想到那银甲将军竟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倘若他箭头上不淬毒,还当真未必能奈何虎子。”

    兰芽也是点头:“如果虎子就算受伤,却没中毒的话,以他的身手,必定依旧会守卫在外。外头若有半点动静,也有办法叫月船知晓……”

    慕容无声凝望,道:“是。”

    兰芽凄然而笑:“灵济宫的人再厉害,却也原来人外有人,他们的算计都落在了他人掌中。”她抬眼,幽幽凝望慕容:“我倒要庆幸,我竟然能侥幸逃脱出来。否则那城门处悬吊的,本该还有我一个。”

    慕容蹙眉,伸手握住兰芽手腕:“你怎这样想?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兰芽点点头,向慕容再偎近些,将面孔埋入他肩窝:“慕容,我忽然觉得好累。什么灵济宫,什么生死,我都懒得再管了。”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望慕容:“……反正,月船也死了。不如咱们便什么都放手,我随你一起北归草原,好不好?”

    慕容倒是一愣:“你当真愿意就这么随我走了?”

    “是,”兰芽辗转着去握他的手:“……我累了,也怕了。总归,活下来才最好。”

    月光之下,夜色正长,慕容偏首隐约皱了皱眉:“可这不是你的性子。你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还有什么事比好好活下来更重要呢?”兰芽抽了抽鼻子:“再说,反正那些银子也没有半点下落,又不知究竟要多少年才能寻见。”

    慕容道:“若没有那些银子,咱们如何能顺利北归?漫漫长路,沿途总需要打点。”

    兰芽展颜一笑:“就算没有这些银子,难道咱们还不能逃生了么?慕容,以咱们两个的脑袋,总归能想到不用银子的法子!”

    慕容眉头皱紧,缓缓抽开了手,转身去望月光下水银一汪的水面:“兰伢子,有些事其实不若你想的那般容易。若要北归,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便比如被你看破的这府里的厨娘、账房,这些人总得与我一同回去。若没有银子,这些人的鞍马都无法安顿。”

    兰芽满面怅然:“还是走不成?我总以为月船他终于死了,你我终得自由,我与你终能远走高飞……却竟然,还走不成?”

    慕容返身回来,轻轻拥住兰芽:“别急。只要找到那笔银子,咱们自然便自由了。”

    兰芽捉着慕容的衣襟,乖顺点头:“好,我都听你的。咱们明早起,便好好去寻那笔银子吧。”

    两人相依相偎,共对月色。

    兰芽柔声问:“不知虎子中的毒箭,上头淬的究竟是什么毒?你又用了什么方子帮他解毒?”

    慕容垂眸道:“你怎会问起这个?”

    兰芽尴尬地摆了摆手:“是哦,我又不通医理,问了也听不懂的。我不过是好奇,也想记着,以防将来虎子旧伤复发,我也好为他买药。”

    经不起兰芽缠磨,慕容只好道:“原也不难。取生甘草、连翘、丹参、草石斛、白茅草、大黄,清水煎熬;再加茵陈、郁金、羚羊角、钩藤煎熬便可。”

    兰芽索性要了纸笔写下来,娇憨而笑:“这些名字当真拗口,我光凭着脑袋怎么也记不住,总要写下来才行。”

    她崇拜地望着慕容,幽幽道:“如果你也不是皇孙,就当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也好,定能成为一代名医,青史流芳。”

    慕容笑了笑,并未作答。只是问:“昨夜,你究竟去了哪里?”

    兰芽含笑:“昨晚是否怀仁派人夜查所有客栈?累你为我担心了。”兰芽拍了拍慕容肩头:“多亏有虎子,他善攀爬,于是带我到树上隐藏。那些官兵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跟他是藏在树上的!”

    慕容笑了笑,问“虎子呢?他现在是否安全?怎地不带他也来?”

    兰芽便叹了口气:“我自然不放心将他一人留在外面。可惜你们两个见面就吵,他是死活不肯到你这里来,我也只好由得他。”

    兰芽这一天哭过累过,到了慕容身边终于能放松下来,于是说着说着便禁不住眼皮打架,话只说了一半,便靠在慕容的肩头睡着了。

    周遭沉静了下来,只有远远从秦淮河方向传来的喧哗。慕容偏首,望着那个枕在他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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