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颠沛流离
相比整座渭城,乌苏和离离也像是两粒粉尘。
从前的渭城在子时(注1)之后就失去了光亮和声音。夜夜笙歌的达官贵人们在那时候也该安歇了。几十万人的大城蛰伏在渭水平原上,胸含无数的呼吸与生机。
但自从道士们到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渭城不再黑暗。在白天的时候人们只看得到太阳。但在夕阳落山、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渭城上空的一团字符就慢慢亮起来。无人能看得懂那一团字符,哪怕是城中最博学的夫子。因为那是道统修士所书写的真名符文,代表了这世间“光”的最本源意义。
因而这字符成为了晚间的太阳——它悬浮在不知多高处,放出灿然华光。
这光令黑暗消失、令贼盗无所遁形,也令渭城中的每一个人真真切切地体验到那些仙人的力量……他们可以令天时臣服。
于家先于任何人更早地体验到这种力量。
道士们到来的时候,先出现在于家的庭院里。于家的家主于其慌忙去迎。乌苏和离离还记得当时他们那位老爷的神态、以及说的一些话。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先错愕,随即露出深沉内敛的喜悦。于老爷晓得眼下渭城里最有权势的是于家、人脉最多的是于家、消息最通达的也是于家。
因而更晓得道统应当是需要他们做一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并不适合去做的事情。这意味着他终将成为渭城实际的掌控者……不,是实际与名义上的掌控者。
来自道统的认可,其正统性甚至要高于世俗皇权。
乌苏和离离也记得于其走出门去的时候是傍晚。夕阳还未落山,天边有一片灿烂的晚霞。这意味着第二天可能是一个大大的晴天。
作为背景的天空上有人在书写那个日后照亮整座渭城的字符——那人是暖色天空之上的一个小小黑点,而天空像是一面宽广的墙壁。
于其郑重地大步走出去——他的内心是如此急切,以至于忘记了叫自己的儿子于濛与他共同待客。而这一疏忽救了于濛的命。
他在中庭外的假山便见到那三十六个道士。彼时他们站在一处相互交谈,好像站在自家的花园里。于其走到距道士们十几步处停下来,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然而足足过去了一刻钟,也并没有人同他寒暄——仿佛他并不存在。
于家的家主认为这是仙人们对自己的考验。他晓得这些从天而降的人应当不是从前渭城驻所里的那些“仙人”可比的——他们甚至在天空上写字。而在此之前绝大多数时候,出现在世俗中的道士们都尽量避免惊世骇俗。
因而他压抑心中的复杂情绪,继续安静地等待另外一刻钟。
仍没人理睬他。
而于家的人渐渐聚拢,在林间、墙外、门缝处看到这样的尴尬场景。
于其终于忍不住咳一声、说了一句话:“诸位仙长。在下正是于其。诸位仙长来到鄙宅……”
道士当中有一个人转头看了他,而其他人仍在交谈——他们像是在就一个问题进行讨论,悬而未决。
于其在想或许是同自己有关。譬如说叫于家在今后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得到多大的权力?
这样的念头还在脑袋里打转,他就听见道士淡然道:“哦,是你。”
道士说了这句话,停也未停,直入主题。
“先前妖魔李云心在城中作祟,你家与他沆瀣一气,共同残害城中百姓。罪大恶极,已入魔道。今日我来除魔。”
于其心中大骇——事情与他所想的竟然完全是两种情势!他心中闪过数种念头,想应当如何应对辩解才既显得真诚、又不会叫对方将自己看轻了。想到这里,发现那道士抬起手指着他——
于其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轻视。问罪或者严厉的言辞,都毕竟只是言辞,有转圜的余地。而如此这般像是市井粗野之辈用手指着鼻子、算什么?
因而他皱起眉,道:“这位——”
但他误解了道士的意思。道士并不是要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一道透明的气芒从道士指尖****出来,正中于其的额头。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忽然变得透明,随后失掉了色彩。他的身体变成灰黑色——变成一团保持着生前轮廓形体的灰。
还是有些人没有忍住、叫出了声。有些人尖叫着逃走,另一些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但道士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过头继续参加讨论,仿佛刚才杀掉的不是渭城里最有权势的人,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贱民。
乌苏与离离目睹这一切。
她们立即转身,向于濛所居的后宅走。从中庭走到后宅要用两刻钟的时间。两个女孩子用这段时间流了一些又惊又怕的眼泪、说了些相互宽慰的话语、想了几个对策,最终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于宅极大。走进后宅月门的时候,前院中庭的喧闹声已经全不见了。天色黑下来,月亮升起来。衬着童话般的夜幕,还有一个道士继续在天空书写那道字符。后院花木丛中响起了低低的虫鸣,房间里没有掌灯。
从附身的“神人”消失之后,于濛便喜爱睡眠。他会在午时最安静的时候开始一个漫长的午睡,直到月亮升起来才转醒、喝些凉粥、坐着发一会儿呆,接着恢复活力。
乌苏与离离进门。乌苏抿着嘴,走向厢房的小灶台。离离则径直走到于濛的卧房。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透过门缝、借着月光看一眼——于濛还在熟睡,发出低低的鼾声。但声音断断续续,依着以往的经验她晓得这是要转醒了。
于是她关上门,轻轻地退出屋。
离离拿着两个包袱来到厢房的时候,乌苏已经在灶台下生起了火,并且将两个女孩子中午本来要吃的莲子粥倒进锅里。她添了水开始熬粥。
她们没有说话。乌苏接过离离递过来的包裹,解下穿着的清凉小衣,换上包裹里厚实又坚韧的暗色短衣。并且摘掉发髻上的所有饰品放进包裹,扎了一个马尾。
随后她提一柄小剑出门,翻身一跃上了院墙旁的一棵树,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茂密的树冠中,居高临下地看附近的一切。
离离接替她将粥熬开、盛出来。在粥微凉之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都倒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包。然后用银箸搅拌均匀,点了一点尝一口,无声地皱眉。
药粉号称无色无味,但放多了总有异味,而且结了一点块。她叹口气,将粥碗浸在从井中打来的凉水里,拿扇子扇风。
如此又过一刻钟,听见屋子传来翻身的声音,树上响起三声短促的鸟鸣。
离离捧着湿润的粥碗走进内室。
于濛转醒了,睁着眼睛盯着床顶发呆。听见离离开门进来,用慵懒又低沉的声音说:“莫点灯,晃眼。”
离离就没有掌灯。端碗走到于濛身边坐在矮凳上,用勺子舀了一口吹吹气,轻声道:“吃些粥,醒醒神。一会该用饭了。”
于濛低声咕哝了几句,说晚饭也不想吃。然后拱着身子将脑袋挪到床边枕在离离的腿上、张开嘴。
离离笑着喂了他一口。
于濛吃了咂咂嘴:“苦。”
离离仍是笑着哼一声:“你暑气大,嘴里苦,可不是粥苦。我和乌苏在院子里烟熏火燎为你熬了一下午,你倒说苦,我们一片好心作废了。既然苦,那就不吃了罢——倒了洒了,怎么样都好。”
说了作势要走。于濛忙用手揽住她的腰告饶:“好离离不气,那就是我暑气大、嘴里苦——你再喂过来,我都吃了!”
离离余怒未消。只把小小的粥碗往他手里一塞,站起身叉着腰:“自己吃去。你都吃了,我再想气不气。”
于濛忙坐直了,也不说话。一仰头将碗里的粥都倒进喉咙,这才看着离离笑:“你瞧,我……”
只说了三个字,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了。
窗外又传来三声急促的鸟鸣。
离离奔出屋子,到厢房也换上了包袱中的短打扮。然后从房后找了一辆独轮推车出来。
一刻钟之后,于濛被搬上独轮车,并且盖上一张草席。
此时距离于其被道统的道士一指击杀,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后来他们知道在这半个多时辰里,城中很多大人物都来到了于宅。一些是被道士们通知了来的,另一些是因为平日与于家有仇怨,听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来瞧瞧有没有便宜占的。
于家是庞然大物。然而一旦于其被道统的道士杀死了……这庞然大物就变成一块新鲜的血肉。
——与道统为敌,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得了他们。
因而无数猛兽循着血腥味儿前来,开始撕咬、吞噬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乌苏在树上看到的人终于到了月门前。
来者不像是于家人,倒像是附近街道上的混混和游侠儿。他们手中持有棍棒,甚至还有两把短刀,气势汹汹地要闯进来,认为于家公子的宅院里应有大量珍宝。
其中一人一只脚刚踏进月门,旁边的阴影中便刺出一道闪电。电光正中那人的咽喉,此人一声不吭、捂着喉咙瞪着眼睛便倒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身后的十几人目瞪口呆,随即看到一个女孩子短打扮、持短剑,从门后闪身走出来。她冷冷地看着他们,说:“我们姐妹先来的。诸位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要发财,去别处。偏要闯,姑奶奶送你们见阎君。”
来者原本就是此刻于宅中众多趁火打劫的乌合之众之一,有些人先前并不熟识。如今一照面就折损一人,晓得这小娘子手段高超,且下得了狠手——他们这十几个人里,可都没人手上有人命呢。
总归是为财而来,见了硬骨头就萌生退意。撂下几句常说的狠话,便打算走了。
结果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一声闷哼——他们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赶紧回头看……
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一个打扮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手里的小剑剑刃上还滴着血。
地上也躺了他们的人。
“姑奶奶改主意了。”这位姑娘、实则是离离,盯着他们说,“来了就不要走了。这院子里财宝多,姑奶奶搬不完。你们几个来帮着搬。送我们姐妹出了于宅,你们捡在身上的宝贝都归你们,你们的命也归你们。不过走路的时候谁爪子不干净,即刻就封了你的喉。现在给我进门去!”
一刻钟之后,这十几个混混游侠儿服服帖贴地护送着两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奶奶穿行过偌大的于宅,出了后门。
而那时候,宅子里已经全乱了套。三教九流的人都跑进来,又没官府管。平日里于家有护院私兵,可是……是道统杀了人呀。
就好比京华的皇帝传下了满门抄斩的旨意。但凡有家有口的,谁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做忠仆。他们遇到了几波人,有些已经杀红了眼。但护送着小独轮车、提着大包小裹的这一波也有十几人、且看着面相的的确确是在市井间混迹的,因此相互恶狠狠地看几眼,就别过了。
一直走出去很远。
天光忽然大亮。
虽说是个月圆之夜,但月亮的光华毕竟有限。乌苏与离离是打算连夜出城的。
可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渭城上空多出了一颗夜晚的太阳——所有的阴影黑暗都被驱散,柔和而明亮的光照耀得每一个人都无所遁形。人们下意识地往天空中看,看到的也不是白昼时候那令人不能直视的艳阳。
而是一个放射着柔和光线的玄妙字符。
天空之上的道士将那个字写好了。
混混和游侠儿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且胆子都并不是很大。趁着乌苏与离离也略略发愣的一刻,那些人携着大包小裹一哄而散,四处奔逃了。
但两个小姑娘所在意的也并不是他们的那些包裹。
而是独轮车上的于濛。
两个姑娘便推着独轮车,又在填充满了慌乱人群的街上走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城门——
发现门口有道士模样的人守卫着。不晓得是那些“仙人”,还是世俗中的道士,可也不敢冒险了。于是往回折返。
在这个明亮的黑暗里折腾了两个时辰,最终才在一处废园中歇下。
药用得太多,推断不出究竟何时醒。
在废园一处房屋中,用包袱皮铺了床,将于濛搬上去叫他继续睡着。然后乌苏和离离借着窗外那令人心惊的白光点了点带出来的银钱珠宝有多少。哪些可以直接用的,哪些要铰碎、去了于府的印鉴才能用的,哪些珠宝可以变现的,哪些则是容易被辨认出来的。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个时辰,听见床铺吱吱呀呀一阵响,于濛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乌苏与离离相视一眼,放下手中的东西,慢慢跪到于濛的窗前。
于濛还浑浑噩噩,可屋子里光线充足,看清了两个女孩子的模样。
他略微错愕,随后听到乌苏说:“下午道统的人来了家里,杀了老爷。是真真正正道统的人,不是驻所里的人。我和离离怕少爷要去报仇,用药将少爷迷晕了,然后带出来。眼下于家已经没了,宅子里的人也都散了。”
“我们陷少爷于不仁不义,是该死的。少爷如果想要去报仇,请先杀死我们两个,再去。”
于濛怔怔地听她们说完了,瞪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道。
“啊?”
【注1】:子时,23点至凌晨1点。(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埋伏
于濛在那一声下意识的“啊”之后,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陷入长久的呆滞。
一刻钟之后他用很难听得出情绪的语调问:“我的剑带出来了吗?”
离离从独轮车的草席下翻检出了他的剑。剑鞘与剑柄上所镶嵌的华丽宝石在符字的光芒下灼灼发亮,闪耀动人的光。她走进屋子将长剑奉给于濛,重新跪下来。
于濛抱着他的剑再沉默好一会儿,说:“不怪你们。你们让我静一静吧。”
乌苏和离离相视一眼,安静地退出去。但在关上门之前乌苏又探进头,垂了眼睛说:“少爷,道士杀死老爷之前,说他帮那个李云心做事,是妖魔的帮凶。我们是因他遭了劫难。”
于濛用暗淡无光的眼神看了乌苏一眼,低声说:“也不好怪他的。”
于是乌苏退了出去。
她们彼此轻轻地叹口气。然后提着还沾有血迹的小剑,在这荒芜的园子里走了一遍。
这园子已记不清究竟是属于谁家了。位于渭城的偏僻处,挨着一段城墙。荒废很久很久,生满青葱的野草和树木。两个女孩子在今夜担惊受怕折腾了很久,此时却并不觉得困倦,只是头脑里麻麻木木的,想事情都只有一根筋。
她们在宛若阳光一般的光芒中巡视这废园,提防可能流窜进来的混混以及游侠儿。
身边是草木因风摇动的沙沙声,极远极远处似乎有人们的呼喊声音。乌苏和离离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回到于濛所居的那间屋子,发现少爷还没有走出来,她们觉得自己像是两片落叶。
这样一个夜晚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过去。
到早上的时候仍没有人追赶过来。
乌苏换了一身衣服,从废园隐蔽的后门走到街上探查情况——发现街上已经不那么乱了。
有人在巡街。巡街的人不是官差,甚至有一个面孔她还熟悉。
于是她意识到,是城中的其他世家联合起来维持了秩序。他家老爷之前猜想自己会不会成为渭城名正言顺的掌控者,眼下看来答案是否定的。掌控了渭城的是那些猎狗和鲨鱼。
她走了挺久,找到一家面食铺子。买了一些早点,却直皱眉头。不晓得自家少爷吃不吃得下这种东西。
但并不急着回去,而是打听一些消息。
得知昨夜死去的并非只有于其,被毁掉的也并非只有于家。前些日子资助过神龙教、帮神龙教做过事的,几乎都被杀死了。道士们并不在意那些人有怎样的苦衷——譬如于其认为或许神龙教的后台正是道统、其他世家的家主也许被于家胁迫——道士们并不在意。
他们杀死帮助过神龙教的人,“只除首恶”。但如同于家一样,道士们杀死一个人,猎狗和鲨鱼们则会杀死很多人。乌苏不晓得道士们是否明白这一点。
道士们对她家少爷不感兴趣了。但会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感兴趣。这十几年来第一次,乌苏感到这座城市变得可怕而陌生,像是一只狰狞巨兽。而她自己宛若尘埃。
朝阳升起来,将那高悬渭城之上的符文所散发出来的光亮淹没了。这令乌苏觉得心里安稳了一些。她在街上变得热闹起来之前离开、回到废园。
看见离离抱着小剑坐在屋外的一个矮墩上瞪着眼睛朝前看——是因为太困倦而木木呆呆的样子。
一只蜘蛛在她的马尾和墙壁之间织了一张小小的网,蛛丝上挂着细小的露珠。
乌苏走过去,拂去她头上的蛛网、往手里塞了两块温温的糖糕,问:“少爷呢?”
“坐着不动。”离离说。她盯着糖糕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就送到嘴巴里咬了一口。但显然尝不出什么滋味,只当做“食物”咽下去了。
乌苏伸手在妹妹的脸蛋上轻轻摸了摸,推开门走进去。
于濛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目光。
于家的少主人将那一柄华丽的长剑抱在怀中,像是抱着一支拐杖或者一棵可倚靠的树。他的眼睛很大,此刻瞪得更大。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生气,又像是在修行什么古怪的功法。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仿佛那里隐藏了天大的秘密。
乌苏叫了他一声,他不应。女孩子就把用油纸包着的点心轻轻搁在他床边的缺腿木桌上,走到他身边慢慢坐下来。
于濛并不表示反对,也没有什么动作。
两个人这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乌苏将头慢慢靠在于濛的肩膀上,眯起眼睛,说:“少爷,我们都好困了。”
于濛还没有应她。
乌苏倚了个空——她挨着了于濛,于濛就仰头倒下去,眼睛还是睁着的。
女孩子吓得几乎要叫出声,立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的呼吸均匀平稳。
她怔怔地愣了好一会儿……想起了一件事。
她家少爷于濛,师从辟水剑鲁公角。乌苏和离离也习武,但知道没有自家少爷高明。而自家少爷有多高明呢?她们其实也不清楚。倒是知道有关少爷的师傅鲁公角的传说。
据说他的辟水剑修习到极高深处,便可修到人剑合一的地步。有传得玄之又玄的说法说,那鲁公角平日抱着剑睡觉,神魂就会寄身在剑里。亲人朋友在他睡觉的时候来了,那剑就不作反应。倘若是心怀不轨的歹人来了,寄身剑中的神魂登时就有感应,飞起就要杀人。
从前都只当是传闻——鲁公角那样的大侠,谁敢真的去试探他呢。
可现在乌苏看到自家少爷……
她愣在那里,下意识地掩住嘴,半晌不说话。
直到听见开门的声音——离离探了半个头进来,脸色因为困倦担忧而发青。她睁大了眼睛向着乌苏做手势,乌苏就赶紧提剑走出去、关了门。
“看。”离离立即指向这间屋门口十几步远的位置。
乌苏看过去,变了脸色。
通向门口的路上原本铺着青石板,但如今石板缝里也生了荒草。可好歹不如两旁茂盛,可以看到地面的。就看见石板上躺着一个小包袱。蓝底白花的包袱皮,已经被解开。
“我刚才靠着不小心眯了一会儿。”离离说,“一晃神儿,睁开眼,它就在那了。我打开看,里面有十五两银子、两瓶金疮药、八贴膏药,还有这个——”
她摊开手,掌心儿一张小纸片,半个巴掌大。
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些字——她家少爷五岁刚识字的时候都比这个写得好:“于龙首遇了大南,无以为报,送些银钱上药,表表心意。”
乌苏看得皱眉,认为其中至少有一个错字,也可能是两个或者三个。但意思看得明白——某人说于濛于龙首遭难了,因而送来银钱和伤药表示心意。
但这也意味着……
乌苏和离离不安地对视一眼。
意味着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于濛从前是个不管事的镖局行会龙首。要说于家老爷于其仇人多,于家少爷于濛的仇人可真不多。不但不多,人缘还很好——谁会讨厌一个动不动就笑嘻嘻撒钱的阔少爷呢。
或许哪一家人在危难时曾得到过于濛不经意的帮助,因而如今想要表示些什么。但似乎又是个小人物、只敢做到这种程度,并不敢惹祸上身。
但问题在于那人能知道他们在这里……
其他人呢?!
或许那人投了包袱来,也有提点他们此地不可久留的意思吧!
便是在这时候,咻咻的两道破空声传来,直奔这两个女孩儿。
乌苏和离离先前就有了防备,此刻立即向前一跃、避开那暗器。可声音竟不停,紧随而至。两个女孩子左突右闪,几息的功夫就已经被接连十几道暗器迫得离开那间屋子两丈外了。
对方似乎故意要将她们两个驱赶开,又不晓得埋伏了多少人。
乌苏趁着一个空挡、散了元气开口叫:“少爷!有人来!”
但屋子里的于濛没什么反应,她纵身跳跃腾挪时的那一口气却散了。当下避之不及,只能用手中一柄小剑将迎面而来的一枚暗器格开。
但暗器撞上剑身,竟然不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噗的一声响,一股白雾爆开去,将乌苏笼了满头满脸。
闻到那味道的时候就知道不妙,忙低喝:“闭眼!”
她和离离一起闭眼屏息斜着蹿出两步滚到了荒草从里,终于暂时离开了暗器的射程。
可也远离于濛所在的那一间屋子了。
“石灰。”离离咬牙切齿,觉得对方下作极了。
偷袭者现身。
一共八个人从远处的草丛里站起来,看样子是从后门转进来的——乌苏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出门时暴露了行踪。或许在平日里她十二分小心谨慎,可如今……一则是困倦,二则是担忧忐忑。很多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血、狠劲儿就可以做得好。她困,她的眼神和耳力就都不如从前好,这是世俗人没法子改变的事情。
对面有八个人,而她和妹妹又困又累。但即便在平日里,她们两个或许可以从这八个人的手中轻松逃掉,却未必能够从这八个人手中护得好她家少爷——她们不是道士或者剑士。她们所能够倚仗的唯有手中的小剑以及武艺和勇气。但在八个人面前,这些东西并不能令她们以一敌十。就连敌四都不可能。
那八个人,如何看也不是昨夜那些可以被轻易吓住的混混、游侠儿。
乌苏和离离不晓得她家少爷会怎样——换做她们自己经历了这种事,也不晓得会怎样。
这时候那八个人当中的一个壮汉一边慢慢朝屋子走,一边说话。
他说话的语气缓慢而清晰,声音里又透着恶意与傲气:“都说于家于龙首武艺超群。到头来却得靠两个女娃娃来护着。若有真本领,倒真想领教领教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法儿。”
离离晓得对方是在激她们说话,好找到位置。但偏生咽不下这一口气。便捏了嗓子提着气,叫声音缥缥缈缈分辨不出是在哪儿发出来的:“领教?你这蠢物,只怕脏了我家少爷的手。要说真本领,哼。见识过我家少爷真本领的,如今都在同阎君喝茶,你倒是不嫌命长!”
壮汉听了她这话微微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哈哈大笑:“你家那少爷至今不露面不出声……哪怕真有本领又如何?是不是伤得重了要死了?可有人花钱买他的命,死了可不给钱!我看你们也是在虚张声势——兄弟们,不理会那两个小娘皮,冲进去捉了于濛!”
他身后的几个人这时候已经慢慢包围了那间屋子。听他说了这话齐齐应了一声,作势就要往屋子里冲。
乌苏和离离的心就挤到了嗓子眼儿。
两个女孩子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少爷打不过这八个人。然而……眼下却不知道自家少爷乐不乐意去打这八个人。
他恹恹的样子,乌苏和离离看了都觉得他已心如死灰、不想再活下去了——倒真不知昨夜将他迷晕了运出来,是对是错了!
就在她们忍不住,要冲出去的当口,却又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自她们背后的屋顶上传过来。
乌苏和离离吓了一大跳——要怎么样的功夫,她们两个才觉察不了?!
回头去看。就看到屋顶上立着一个男人。男人黑衣,戴着黑色的斗笠,怀中抱着一柄黑色的刀。他有一方宽阔有力的下巴,上面生着胡茬。像是因为连日风餐露宿、顾不得打理自己的仪容。
“这人我保下了。”黑衣人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
说了这句话,用刀柄顶了顶斗笠的帽檐,于是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识相的,走远些。”
乌苏和离离有些发愣,不晓得此人是何方神圣,口气又怎么这样大。
那八个人自然更愣——既不知道对方何时出现,也不知道对方什么身份。但黑衣人沉稳的气势震慑了他们。先前说话那壮汉抬起手中的短刀向他遥遥一指:“阁下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们渭水八虎要拿的人——阁下凭什么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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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首页大封推哟。(未完待续。)
大封推感言
写这本书的经历就是有一个点子在我心里好几年,到了去年年中的时候。
我想我应该把它写出来,这个想法也成熟了。
我就写了开头、写了一些设定,发了出来。
我的责编是游龙,主编是安逸。刚要上架的时候游龙对我说,成绩应该不会差,要有信心。
然后上架了,大家支持。我一看,嗯,成绩果然比较满意。
上架到现在三个月了。这九十二天的时间里,生活比较有规律,心情比较好。因此断更的时间大概没有超过六天。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所以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
但也要考虑到历史行程。
我绝对不知道,我作为一本几十万字的书,怎么就把我选到大封推了?
所以当游龙同志同我讲话:
“编辑部决定了,你来上大封推。”
我说:“这怎么可能。”
我也实在不是谦虚。我一个扑街写手怎么到了首页来了呢?
但是游龙同志讲:“编辑部已经研究决定了。”
后来我念了两句诗,叫“苟利更新生死以,岂因偷懒避趋之。”
所以我今天就上了大封推。
今天上大封推,也没什么别的,大概三件事:
一个,确立之后每月请假不超过三天的制度。
第二个,把龙套楼列入评论区。
第三个,就是今天加一更。
如果说我这本书还有一点成绩,就是让大家夸奖、说写得好!
这个对我自己也有很大的关系。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今天主要就是说这三件事,另外感谢这么久以来,责编们、读者们对我支持。没有你们,大概这本书早就断掉了。
很惭愧,就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谢谢大家!(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正常发挥
但黑衣人没有立即理会他们的话。而是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草丛中的两个女孩子,向她们微微一扬下巴。
“我听说你家是因为帮助李云心才被灭门,这事是真的?”
乌苏与离离对视一眼,略微愣了愣。
但她们只用了极小一会儿去考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乌苏拉着离离慢慢站起身。
“先前我家帮神龙教做了不少事,神龙教主名叫李云心。”她小心翼翼地说,并且仔细打量黑衣人的眼神。
于是那男人笑了。
“你们两个人的身手有点模样。”黑衣人随意地说,“是聂三娘门下?”
乌苏与离离再次惊讶地对视一眼,觉得心中忽然有了力气,却也没了力气。
“……是。”
“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除了不爱说话,哪里都好。”黑衣人不再理会乌苏和离离,而是在屋檐上向前再走四步,站在房屋的一头,对那壮汉说,“你们这些杂碎,倒总喜欢用这种名字。”
“什么渭水八虎,河中六鬼。听着唬人,实则是什么东西。”他厉声喝他们,“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杀人。马上滚!”
渭水八虎这名字,在高人听起来的确像是杂鱼。然而对于世俗世界中的百姓们来说,却是凶名昭著了。至少在渭城一带,都晓得这是八个武艺颇高、又能狠下心下毒手的恶人。
这样的人行走江湖、又听了黑衣人的语气,心里不服气,却也晓得对方可能有来头。但……想到房中那于濛,价值白银一千两。
也就不是很怕了。
壮汉冷哼一声:“你倒是晓得河中六鬼!你可知河中六鬼正是我渭水八虎的授业恩师?在以往,兄弟们或许卖你这个面子。但今日——你即便报上了名号,咱们也不买账。想要保人,手底下见真章吧!”
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并且说了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好一个见真章。这些日子我尽遇见些古怪人、受到些窝囊气,如今连你们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也敢将我不放在眼里了。”
“不过既然我已经将河中六鬼杀出了渭水,也不好再把你们渭水八虎赶尽杀绝——免得叫道上的朋友说我不够仁义。既然你敢要我见真章——就把吃饭的家伙留下吧!”
他这几句说完,那壮汉就变了脸色——一句一句地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越听越觉得心惊。等到晓得大事不妙的时候,就已经看到那黑衣人从屋顶上一跃而起、一柄黑刀铺天盖地的斩杀过来并且……
凌空、迫出了一道——
刀芒!!
这一道刀芒令壮汉肝胆欲裂,丢下了掌中短刀回身便逃,口中惊恐地喝道:“x他吗的,是黑刀应决然!!”
然而他逃得快,却没有那刀芒快。壮汉的话音一落,下一刻身侧就有血光冲天而起!
应决然说取他的吃饭的家伙,就是取令他这一条手臂。河中六鬼擅使剑,又弄了一套三流的刀法教给这渭水八虎,结果被这八虎练成了四流。可今后他大概连四流的刀法都使不出了——闷哼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荒草丛里。
但他那七个兄弟倒也讲义气。不再逃了,而是转回身持刀看着应决然,颇有同生共死的架势。
被他斩断了手臂的壮汉也强撑着不晕。只用一只大手捂住右肩的伤口,瞪着眼、额头暴着青筋坐在黄草丛中看应决然。
应决然走到他们身前,冷冷一笑。
“倒有点义气。但我说要你吃饭的家伙,就只要你吃饭的家伙。回去告诉你们背后主事的。修行人的事情我管不了。江湖人的事——在这河中,我黑刀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于濛我保了。道上还有哪些兄弟想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这口黑刀!”
壮汉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全凭一点求生的本能死撑。他的七个兄弟则不敢说话——很怕说错了什么自己也落得一样的下场。
李云心见了这情景或许会觉得惊诧,但刘老道也许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在修行人的眼中,世俗武者无论有多么强悍,都几乎是一道符箓便可以解决的事情。
但在刘老道这样的世俗人眼中、渭水八虎这样的江湖人眼中……差异就太大了。
好比人们不会费劲去区分路边蚂蚁的种类、等级。然而在江湖人当中……
黑刀应决然这样的二流高手,已经是可怕的强悍武力了。他可以迫出刀芒——对于世俗武学来说,这便是最最匪夷所思、最最接近神仙道法的存在。至于渭水八虎之流,却是连三流也算不上——只是凭着些许武艺和凶悍劲头,在渭城一带有些凶名。
然而今天才意识到他们招惹上了在渭城府、河中地一带都已闯出了偌大名头的黑刀。他们和背后的主事人都晓得道统的道士们并不在意什么于家的血脉是否还存留于世。如今做这些事算是痛打落水狗、为了不是道统的事,而是世俗市井间的事。
可如今落水狗傍上了一条对于他们这些江湖人而言相当可怕的巨鳄……只有江湖人才晓得江湖人的分量。
——兄弟七人见应决然再没有其他的言语,七手八脚地搀扶起几乎已经疼昏过去的壮汉、兔子似地逃远了。
这时候乌苏和离离才回过神。
姐妹俩儿也杀人,但并不算是江湖人。她们师从刺客聂三娘,也是于其为她们寻的师傅,并不像其他弟子一样,依着江湖的规矩教授。
因而离离一时心急,脱口而出:“怎么不杀了他们?!”
乌苏忙拉了拉她。
但应决然已经转过了身,高深莫测地笑笑、并且重新压下他那顶黑色的斗笠、只露一个下巴:“小姑娘,江湖人多得数不清,哪里杀得过来。你家少爷是镖局行会龙首,这道理也该懂。”
“有些事情,说说话儿就好,没必要见血。有些事情,见了血,没必要要命。一旦要了命,谁还没有个老亲故邻、叔伯兄弟。事情闹得大了,哪怕是鲁公角那样的人物——他一剑能杀十个人,可能防得住客栈伙食里下的药?”
“今天伤而不杀,他们回去就要记我一个人情。以后有其他的事,就多一条路。江湖不是杀出来的,是走出来的。杀得最凶的,死得也是最快的。”
离离对他的话并不很服气。但她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女孩子。知道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人,可不是用来给她理论的。因而住了口、抿抿嘴:“那……还是要多谢你。”
应决然笑了笑。再要说话,听见门开了。
于濛抱着他那一柄华丽的剑,出现在门口。
于家的少爷眼圈发黑,发髻散乱,看着狼狈。但眼神却很亮。像是一个重病的患者在弥留之际、燃烧仅剩的一点生命力迫出来的光。
他看看乌苏和离离,又看看应决然。隔了半晌说一句话:“多谢。”
应决然挑了挑眉,抱着他的黑刀看于濛:“早听说于家公子很有本领。今日见——没受什么伤,怎么倒叫两个小姑娘护着你,自己藏在屋里。”
乌苏咬了咬牙:“应大侠,我家少爷遇见那种事,这也是人之常情。少爷先前并不想苟活,是我和妹妹下药迷晕了他,才将他偷运出来。药效未过身子不爽利……”
应决然听这小姑娘忠心护主,嘴角泛起一丝微嘲的笑:“都不算理由。武道,一往无前,无坚不摧,才是正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直面生死——不在生死中领悟,怎么成就神功!”
“我不再出剑了。”
应决然说到兴头上,却突然听见于濛低低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声音虽然低沉,却很有力。听着不像是一个心灰意冷之人说出的颓废的话,倒更像是用低沉的语调表明自己的决心。
应决然一愣。看见那于濛倚在门框上,又紧了紧怀中的剑,看着乌苏和离离,又看看他:“你的武道不是我的武道。”
“从今日起到我死掉那一天,我只为一剑做准备。那一剑杀不了仇人,就杀了我。”
三个人都怔住了。乌苏和离离对视一眼,不晓得该说什么。应决然倒是想了想,用刀柄将斗笠将向上顶了顶,认认真真地看于濛一眼:“藏剑啊。听说古时候有剑客用过这法子。但要么就是把人藏废了,要么,就是把人藏死了。”
“但这些东西……都只是世俗武学罢了。”应决然叹口气,“于龙首既然有这样的决心报仇,为什么不去学道法呢?功夫再高,也比不过道术、剑诀。听说于龙首少年时候身上曾经发生过奇异之事——”
“道法、剑诀,对我都没用。”于濛看着应决然说,“我也修不了。你是什么人?”
应决然皱眉,没有弄清楚对方说的“道法剑诀对我都没用”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没法儿修炼它们,还是说……像那一夜一样?
那一夜在小巷中,他与孟噩见到李云心座下四妖击杀两个道士……似乎听过类似的说法、什么不受禁制之类的话语。他并不很明白,到如今听了于濛的话,也不是很明白。
但对方显然不想继续有关自己**的话题,而问他是谁。
应决然也不追问,微微一笑:“于龙首该听过在下的名字。在下黑刀应决然,混迹在河中一带。是个江湖人。”
“不是问这个。”于濛的语气缓慢,像他平时说话一样。但平时的慢是因为慵懒,如今的慢是因为沉重,“我是于濛,是大庆镖局行会的龙首,但我也是协助了妖魔李云心、得罪了道统的人——你是什么人?”
应决然明白了。
他想了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我就是因此救你。”
“我和李云心见过两次面。那两次啊……”他又顿了顿、想一会儿,但仍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确是个妖魔。”
——如果不是妖魔,自己为什么只因为两次都算不上和平友好的经历……
就真地带着黑寨堡的第一批人来了渭城?!
“但他答应了我一些事,如今我要找到他。”应决然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可是他人又不见了,我也不晓得去了哪里。城里说法很多,听着没一个是真的。然后才知道你家的事——既然你家帮他在城里搞出了那么大的阵势,你该清楚他在哪儿。”
应决然皱眉。仿佛阳光透过斗笠照在他的眼睛上,令他不得不这样做:“我需要一个交代。我的人都还在等着。”
于濛深吸一口气,看看乌苏和离离:“你们去睡一会儿。我和黑刀兄有事要谈。”
于濛很少用这种正式的语气说话。小姐妹认为或许是自家少爷经历大变,转了性子。她们也不知道这转变是好是坏,但她们的确需要休息了。发生这样多的事,她们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继续负担起照顾自家少主人的责任。
于是乌苏看着于濛:“少爷,你不要——”
“我等你们醒过来。”于濛说,“醒了再算账。下药放那么多做甚,本龙首的脑仁现在还疼。”
乌苏和离离终于觉得有点想哭。但连忙咬紧嘴唇忍住了,快步走进屋子里。
“应大侠这边请。”门被关上,于濛就引应决然向远处走。他抱着剑、额角因为炎热而渗出汗水,“在下第一次见到李云心的时候——”
两个人从屋门口走到废园中一处破败的凉亭里。凉亭倾塌了一半,但仍有另一半提供阴凉。一路上于濛用简短的言语叙述他初见李云心时候的样子,但说的不是他“最初认为”的那个版本,而是后来知晓的、是“遇到了歹人”的版本。
然后又说了之前在城里看到作为神龙教主的李云心时候的事情。这些都说完了才站在亭下问应决然:“应大侠见他的时候,是怎样的?”
应决然惊讶地看着他。
都听说过于家公子豪爽的大名。但与“豪爽”齐名的是他的“赤子之心”——或者说傻。
可如今见他,却发现他说话条理清晰,和“傻”字没有半点儿关系。
“我不傻。”于濛感受到他的目光,“只不过有些时候——穷人才需要思前想后。从前我是有钱人。有钱有势。但现在我不是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想要试一试
应决然挑了挑眉头、耸耸肩。不知是认同他的说法还是不以为然。不过甚至见过李云心那样的异人,又怎么会对于濛感到过分惊诧呢?
“那么我见他的时候。”应决然沉思一会儿,说,“那天晚上我要去做件大事,但被他撞见了。帮我解了围、教训几个人。然后对我说该把我堡子里的人迁来渭城。于龙首知道出云山么?”
于濛略略一想:“凉州有条镖路从那里过。听说山上有贼盗,但又不是算是贼盗。还说得过去,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出云山在渭城三百里外。于龙首听到的山上的贼盗,就是黑寨堡。在下是堡主。不过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于濛重新看了看应决然:“啊,对。这就是我问的,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山贼。堡子里的只是一群没饭吃的人,在下将他们聚到一起了。”应决然沉声道,“凉州很穷。但凉州的镖路虽然不算最太平,也不算最危险。这是因为在下堡子里的人吃的不是民食,而是吃那些真正的匪寨。”
“那个李云心野心很大。对我说我那堡子想要维持下去,就要跟堡里人说点别的事。我头脑发晕,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带人来了渭城。”应决然说到这里,眯起眼睛往四周看了看。
于濛也跟着他看。
两个人没交过手,说不好究竟谁的功夫更强些。但终归都是这江湖上的二流甚至二流之上的高手,耳聪目明是题中应有之意。因而也看到了人影——潜藏在废园四处的荒草中。粗粗看过去,竟有十几人。
看起来他方才真想杀渭水八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就带着这头批几十个人来了渭城。个个都是好手,不是八虎那种货色可比的。”应决然说道,“我听李云心之前说话,仿佛这渭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叫我们堡子里的人过来、帮他接手这个城市。但此番带人来,看到的却是眼下的局面。非但找不到他,城里还在到处找从前与他有瓜葛的人。”
“如今城已经封了,我们不好贸然行事。只能看看能不能查明白。”应决然看着于濛,“如果是他完蛋了人死了,我们就回出云山。如果于龙首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有什么打算,我们就可以等等看。”
于濛皱了眉:“眼下这个样子,你还要等他?道统……的人已经接手渭城了。大概他没什么机会了吧。你因为什么信他?”
这个问题本该难回答。可应决然竟没有犹豫。他摇摇头:“不算是信他。而是说——在下回堡子的路上,想了他那天晚上说的话。从没人像他那样说。我是说不仅没人对在下说,在下也没听到有人对别人说。初听的时候觉得是胡言乱语。但之后细细一想,竟然另有一番道理。”
“然后回了堡子里,对照当时、从前的情形将他说的那些话再琢磨一会儿……”应决然叹口气,“我意识到,要么我不在乎这个堡子,让它慢慢自己就垮了。要么,我想要带这些人好好做些事——我就要再从他那里多听多学。不,于龙首,你这个表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在下不单纯是武人。祖上曾做过邺朝的学士,少年时家里富裕,也读书。到现在也读书。”
“自认为学问虽然不及大家,可也不算孤陋寡闻——当今天下的读书人说不出他的那些话。”
“所以倒不是信他。只是想找到他,看看他的情况。能帮则帮。帮不到,听他说说一些道理。道理也听不到,我再回出云山去。那么……于龙首知道怎样找到他么?”
于濛淡然一笑——这是自应决然看到他以来,他第一次笑。笑里的意味说不清,不晓得在笑什么。
“帮他?道统的人要捉拿他。你只是一个世俗中的江湖人,怎么帮。你可知道我家从前为谁做事?赵家。那个吏部天官、号称掌了庆国大权的赵家……结果昨夜我父亲就被杀死了。”
于濛沉默了一会儿:“但你真想要找他,我可以试试看。你先带我出城。”
“你果真知道?”
“只是试一试。”于濛轻抚包裹鲨鱼皮、镶嵌宝石的剑柄,“当初神龙教要进城,我好奇,去南山看了看。据说他们最初在那里举事。然后听到一些有关李云心的传闻……好像他已经在白鹭镇很久了。那附近应该有蛛丝马迹。但是应大侠——”
于濛认真地看着他:“他不是人。道统说他是妖魔,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因为也有人说他是渭水龙王是龙还是什么东西……可不管是什么,都是异类。他在和道统相争,不是你我真能做什么的。应大侠想为你的堡子谋出路是好事。但稍不留神让你的堡子被道统碾掉了,就不是好事了。”
“所以我只瞧一瞧。”应决然说,“于龙首打算什么时候出城。我好准备准备。”
“等她们醒过来吧。”
他们在夜晚的时候出城。
见面的时候是早上。到夜晚的时候,于濛也已经睡了一会儿。他重新变成从前的那个于濛,身上看不出任何同“悲伤”有关的情绪——除了抱着那柄剑。
乌苏和离离对此感到担心。
但现在渭城的夜晚已经不是黑暗的了,同白天几乎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人总要睡觉。虽然很多人因为这光芒和一日所发生的事情无法安寝,但街上的人总少了些。渭城繁华,房舍都建到城墙之下。官府明令墙底五丈之内不许有任何建筑,然而明令早被贿银解决了。
反正渭城在腹地。真有一天大军兵临城下,这城也不用守了。谁都不乐意再像几百年前一样,来一次屠城。
所以房屋可以遮掩行踪。
他们要应对的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企图向于家寻仇的某些人。应决然在早上的时候教训了渭水八虎、放言于濛现在在自己的保护之下。到晚上走到街上准备出城时,这话就见到了效果。
黑刀大摇大摆地骑着黑马,身后跟着几十个他从黑寨堡带来的好手,而于濛和乌苏、离离被护在中间。
这样一群人走在街上想不引人注目都难,然而也是一种试探。
如果道统的道士要于濛,这时候他们就走不出去了。如果道士们真的对于濛不感兴趣,他们可以平安走到渭城城墙下。
结果走了半个时辰,并没有人来阻拦。路上遇到了几拨人。或者在小巷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不说话也不见任何动作。或者看着应决然、朝他点点头——彼此熟识,告诉他“兄弟不搅合你这趟差事”。
另外有些人看着蠢蠢欲动,但发现黑刀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几十人之后又缩回去——应决然吩咐人记住他们。
看起来他的名声还管用,给八虎的教训也够狠。如此迫近了城墙,一行人就拐进巷子里,分批把守入口。最终绕了几个弯儿,用他们进来时留在城墙垛口上的绳梯出了城,有惊无险。
道士们轻易得到了这座城市,却似乎并不能完全掌控这座城市。他们不在乎蝼蚁,但蝼蚁也自有蝼蚁的用处。
然而……
出城的时候有惊无险,出城之后就大吃一惊。
应决然和他的人在一天之前进城——在道士们杀死于其之前的那个夜里。到如今,也不过不到两天的功夫。
进城之前,渭城外是田地。
可如今翻墙出了渭城……
发现田地已经没有了。只一天的时间,也不见任何声响,田地变成了大片大片平整的石地。那石地光滑得可怕——于家中庭当中的地面也是石地,用的是大块大块的大理石镶嵌,光可鉴人。曾被人啧啧称奇。但也无法与这种石地比。
数十亩的面积也只是一整块,像镜子一样将天顶的符字、云朵,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
这样的“镜子”多达数百,看样子是将整个渭城都围起来了。而大批不知从哪里赶来的道士在“石镜”上书写些什么……应决然和于濛不清楚。但如果李云心在的话就会明白,他们在布阵。
他可以布置画阵,道士们则可以布置书阵。虽然气度与规模都无法与他的阵法相比,然而胜在数量多。渭城中的三十六个道士是高等道士,大量的意境、虚境道士则在渭城外从事这种“体力劳动”。
但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几个——实际上他们出城的地点紧挨着一面石镜。第一个人落地的时候,一个在镜面上书写字符的年轻道士正转过脸,同那人面对面——相距十几步而已。
但道士就仿佛看到从草丛里钻出一只野兔、或者天空中落下一只飞鸟。淡淡地瞧一眼,就转过身低下头,继续做他的事了。
远处还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们,然而反应如出一辙。
应决然不晓得应该为此而庆幸,还是因为受到如此轻视而愤怒。
一刻钟之后,他们从那些石镜当中小心翼翼地穿行出来,感到衣服已完全被汗浆浸透了。
应决然发现一张熟面孔。(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营救
在之前的一刻钟时间里,四个生活在世俗世界当中的人见到了生平最诡异的景象。
先前远远地、粗粗地看,只看到道士们在布阵。但小心翼翼地从其间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更多的东西。
每面石镜上都有一个“人”。当然是说,看起来像是人。
应决然见到了人身、鱼尾的。见到了狗头、人身的。还有整个身子都是人,但或者舌头分叉、或者生着鳞片。唯一一个看不出异常的,身子却像是水做的。稍不留神就化成一滩液体试图流走。然而看守它的道士默不作声地在地上狠狠一跺脚,那液体中就好像被投进一颗石子、泛起一阵涟漪。随后迅速又变成人,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
四个人在无以复加的惊诧当中意识到,那大概是妖魔。
令他们震惊的并不仅限于此。这些妖魔似乎是作为成阵的“原料”的。
有些石镜上的法阵进度快些,那妖魔就已经被肢解了。应决然行走江湖很多年,见过很多残忍血腥的景象。他亲眼见过有人从敌人的身上、用刀子割肉来烤着吃,而那敌人则是活着的,在奄奄一息地惨叫。
但那种经历也仅仅是一次——且割肉者是身处强敌环伺之中,那样做只是为了震慑人心。在他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里,人们伤害、杀死同类,几乎都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然而他们现在看见那些道士们对待妖魔,就好像是对待一件压根儿没有生命的工具。将一个妖魔肢解、用身体的某些部位绘制法阵。或者需要些妖魔之血,便从容镇定地用器具从它们的身体当中抽出血液来。态度平和认真,压根不在意妖魔的惨叫、挣扎。
于濛与两个姑娘或许只觉得“残忍”。但在应决然这种见得比他们更多的人眼里,这种残忍才更加心惊。
可妖魔毕竟是妖魔,他们都晓得并非同类。因此一路小心地走过去,并没有生出什么事端。这四人对于道士们并不在意他们这件事感到疑惑。因为他们并不清楚,他们在这些道士的眼中,其实与那些妖魔、天空的飞鸟、地上的走兽……区别并不是很大。
便是如此,应决然在一面石镜旁见到了乔嘉欣。
那一面石镜紧挨着一片树林。实际上是一角深入了树林——原本有几棵树生在石镜的边缘。如今还可以见得到其中的一棵——一半还好好地生长着,另一半则平滑地消失了,露出树干的剖面来。
道士们也不去理会那半棵树,仿佛除了书写阵法这件事,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这一面石镜的进度似乎比较慢。他们走到此处再入树林,就可以完全离开道士们所在的区域了。因此脚步略微放慢些,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石镜边缘,两个道士在距她十几步远处低声交谈。
应决然看到那女孩子,就略略一愣,差一点停住脚步。于濛与乌苏离离看他,他就微微皱眉,直走进树林里。
再走十几步,树木遮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四人这才小跑着、直入丛林的深处。
当茂密的树冠将天空的阳光都遮蔽之后他们才停下来、歇一口气。
“在这里等他们。”应决然说。他说话的时候皱起眉头,似有心事。
他指的“他们”是说他那几十个随从。他们在城内就分批次走,以免出了城引人注目。眼下看这决定是对的。
于濛看出他的心事,但也不说话。捡一根横躺在地上、表面生了蘑菇苔藓的粗大树干坐了,从腰间解下水囊。他递给乌苏和离离,小姐妹只叫少爷先喝。她们则站在于濛的前后警戒。于濛就慢慢灌了一口。
如此听了一会儿鸟鸣、吹了一会儿密林间的风,才有人慢慢来到此处。再过两刻钟,应决然手底下的人几乎到齐了。实点人数,少三人。说是在殿后的时候被忍不住想要试探的另一拨人偷袭。一个当场死了,一个重伤。另一人陪重伤的留在城内,得隔几天再走。
于濛看着应决然与他们的那些手下说了一会儿子话,又看见他分开众人走到他们主仆三人面前。
“你们三个先走。”应决然的表情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需要人手的话,我这里能给你们匀三个。再多不成。我需要人手做事。”
乌苏和离离对视一眼。于濛却并不意外。
“这种时候我们不可能先走。”于濛说,“应大侠的事说说看。我们可以帮忙。”
应决然点头:“好。于龙首高义——我要救一个人。”
“方才经过那石板旁的时候于龙首可见到一个女孩?”
“是说有两个道士守着的?”
“是。”应决然说道,“那孩子我认得。姓乔,名嘉欣。他父亲名叫乔段洪——”
“哦……乔氏洪福镖局的。”于濛说,“我记得。当初我送李云心回城,也有乔段洪,现在想一想,倒也有那个女孩子。应大侠熟识?”
应决然微叹口气:“我知道乔段洪那个人。在渭城附近算是把好手。乔家的镖局被河中六鬼劫了……那河中六鬼就是被我从渭城附近驱逐了。他们当初遇见那事,和我也脱不了干系。再有,乔家府上的老仆孟噩如今是我寨子里的二刀头。他说过若是见了他家小姐,希望我能施以援手。”
“且……李云心似乎同乔家的瓜葛很深。这些事情绕到一处,我总得试一试。”
于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应大侠可想好了。那乔嘉欣,此时出现在此地——要知道我们之前看的那些……”
“她也可能是妖魔。”应决然打断他的话,“不过李云心也是妖魔。而且在下修行的这武道,最讲究一往无前、心中坦荡。今日见了她却不救,念头难免不通达。日后修行到了紧要处,说不好就要出岔子。这是个隐患,我不想要。”
“……那……若是今日救不出呢?应大侠还要舍命么?”
应决然微微一笑:“若事不可为——则剑走偏锋,一样是一往无前、心中坦荡。”
于濛想了想:“应大侠是说……救不到,就不管了?”
“咳……倒也可以这样说。”
于濛在今日第二次闷闷地笑起来:“应大侠这武道,真是玄妙。”
……
……
应决然先前听到两个道士交谈。
虽然只有只言片语、虽然他们说的很多词语他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可也能大概了解来龙去脉——似乎要等紧挨着城墙外的法阵布置好,才能搞这边的事情。而这些法阵,又似乎是为了洞庭湖中的一个大妖魔准备的。
在这森林里的所有人当中,唯独应决然有同修行者争斗的经历。但那似乎也说不上是争斗,而是单方面地碾压。然而他毕竟是见多识广的江湖武人,晓得一旦打杀起来,决胜的因素可以有很多。
之前他不晓得两个道士的身份,因此轻敌。而眼下他带了几十个好手、又可以提前准备、且只是为了救人,倒的确可以一试。
他们不敢拖得太久,因为怕那道士将乔嘉欣也给肢解了。可也不敢太仓促——应决然领教过道士的手段,而且据当时李云心的表现,那还只是两个低级道士,相当于江湖人中渭水八虎那样的货色。
因而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拟定两三种计划。
应决然再一次走出树林。
那石镜上的两个道士还在交谈。可似乎意见有了分歧,语气比较激烈。应决然慢慢走到石镜边,直勾勾地朝他们看。其中一个有五缕长髯的道士瞥了他一眼,但根本不在意。
应决然看到了乔嘉欣。
女孩子似乎是被一条铁索捆住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穿一身白色中衣,头发披散。抿着嘴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左看右看,似乎惊慌又疑惑。
应决然走到距离她两三步远的位置,低声道:“乔姑娘。我同你父亲是故交。与李云心也是朋友。受人之托,来救你。我在林中设伏,只要能冲进去就有七成把握脱困。你若能说话,就教教我如何解开你身上这铁索。”
然而乔嘉欣并不说话。眼神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地看,就仿佛是一个小孩子。
但远处的道士注意到他了。之前不在意,似乎是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些凡人并不能干涉他们分毫。只要不挡在自己的纸面上、道路上,就并不会分神起身将其掸走。可眼下这凡人在与他们的“材料”交谈,事情就不同了。
五缕长髯的道士微微皱眉,正张口要说话。
应决然已经一把抓住乔嘉欣身上的铁索、狠狠一拉。
那铁索原本就只是在她身上松松地绕了一圈。如果是在寻常人身上,大概动一动就会自己掉下来。可偏生在乔嘉欣的身上却虚虚地浮着,好像一道幻影。
而因决然也只是想要——拉这么一下子。
倘若铁索纹丝不动,他扭头就跑,宣告营救行动失败。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可怕的敌手,并不认为这样做滑稽可笑——好比再勇敢的孩子,也不会试着去与一头猛虎搏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拉动那铁索了。实际上是他的手一碰到它,那玩意儿就自己哗啦啦地落到地上,仿佛这个世俗人的手指打破了某种平衡。这变故就连应决然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甚至呆滞了一息的时间。
就在这呆滞之后他果断抓住了乔嘉欣的手、扭头、发力狂奔!
但问题是他什么都没有抓到。或者说,抓到了一点风。
——在大风天将手掌竖起来、对着风,会感受到风的“触感”……就是那样的感觉。应决然做好了乔嘉欣非人的心理准备。可在这一瞬间、余光又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乔嘉欣的脸上本来有五官。然而被他那么一拉,就好像原本的五官是用烟雾堆积起来的,一瞬间全晃散了。
只露出一张白惨惨、光溜溜的脸。
一个无面人!
这下子应决然的心是真的、仿佛被一只大锤狠狠地捶了一下子。心中一口浮躁气上涌,他险些运岔了内力,脚下也缓了一缓。
不远处的道士终于喝出了声:“孽畜哪里走!”
与声音同时到的是他掌中一道符箓——快逾闪电,眨眼就到了应决然的后心。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无面的乔嘉欣合身扑到应决然的背后。黑刀感觉仿佛一阵狂风将自己猛地一推,知晓是那乔嘉欣在助他。便拼着内力走岔了路,硬生生地提气一纵,直窜上旁边一颗碗口粗细的榆树的树梢。
脚尖刚点在树干上,听到身后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多出了个一人多深的坑!
他更不敢犹豫。将涌到喉头的一口腥甜狠狠地咽回去,依着事前勘验好的路线左突右窜。只听着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啸响,树枝与树叶像锐利的刀子一般在面颊上留下细小的伤口。
他无暇去听身后是否有人追来——那是埋伏者的事。他只借着身后一股不停歇的助力、像一匹奔马一般在林中穿行,直到——
身后的力量消失。
斜刺里于濛冲出来扶住了他,这时候应决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在三息的时间里,冲出了一里地!
“可有人跟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问。
但林中很安静——除了风声、鸟鸣、树叶的沙沙声。
没有人追击过来。
对应决然发出一道符箓的道士甚至没有进入树林。
眼下他站在石镜的边缘,伸手在地上一拂,先前捆着乔嘉欣的那道铁索就变成一条普普通通的麻绳。
而与他“争执”过的道士则恭谨地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宗座,这种事,您何必亲为。一个世俗人罢了。”
“这正是你们应当知晓的事。”道统琅琊洞天的宗座向树林中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同那李云心有关的事,都不要掉以轻心。我希望是你们将他带回云山,而不是他将你们留在这里。”
道士似乎并不服气。可也不敢顶撞这位宗座。
于是转头向着渭城的西南方看了看——很想快一点看到那洞庭禁制被打开。
他好渡失心劫。(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乔嘉欣
“刘凌师妹还在禁制里。”这位道士的话语中带有明显的感**彩,“我只怕她的神魂在镇魂音铃中待得久,伤了神智。这件事,宗座——双圣究竟如何想的?”
这位真境的道士想要问的是,既然当初意图击杀九公子是为了挑起战端。那么为何要刘凌去做那件事——换成任何一个真境道士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任务,而渭水附近的局势也绝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子。
这些日子渭城中哭声震天——那一日城里死掉数万人,之后与废宫中邺帝的争斗又死掉了很多人……几乎城里每一家都受到波及,都有亲属从世上消失。
道士们不是很在意一个两个、甚至一百两百一千两千的凡人的生死,可谁都不喜欢待在一座悲悲切切的城里。
更不要说,凌空子、月昀子,都已经折损了。
“还是不要提了罢。”昆吾子无意说双圣的是非,“圣人自有远虑,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或许一年两年、十年百年看不透,但之后总有人会看到。天下是棋盘,不晓得究竟谁是棋子。”
“只是这件事,你用心去做——那武士救走了乔家的姑娘。武士的来历可知晓了?”
“只是一个江湖武者。细节不是很清楚,但似乎同李云心那妖魔有瓜葛。我们做了几种谋划,想了几种情景,就是为了让那乔嘉欣被李云心的人救走。到头来他却自己撞进来了……”道士说,“这更是好事。不着痕迹,谁都看不透。”
“那么你去做好这件事。”昆吾子说,“你要渡失心劫,就去骗开那洞庭禁制。我们的时间并不多——真龙已不见了行踪,或许在向洞庭赶过来。你的机会只有一次。倘若不成事,就要动用这些法阵了。那会是一场大灾祸,我亦不忍。”
“是。”
……
……
于濛曾经送李云心和乔嘉欣回渭城,但当时女孩子是昏迷的——或者说早已经死去了。
应决然和乔嘉欣有些牵连,然而也只算是见过“一位朋友的女儿”,并没有深交。
因此两人都不晓得此刻的“乔嘉欣”,是不是从前的乔嘉欣。
乔嘉欣身处密林之中。
她仍是个无面的鬼魂,然而形体已经不是李云心第一次见她时的那种缥缥缈缈的样子了。她的身体有了“重量”——应决然拉她,就像是拉住一阵风。说是无面,其实偶尔也会有轮廓——在她静静地站立着不动的时候。
譬如此刻。这身着烟云一般白袍的乔嘉欣站在几颗数人合抱的参天巨树之下不动,只直勾勾地往枝叶缝隙里看。
走动的时候她的脸宛若一张白板。但站得久了,就慢慢有色彩和阴影从那张“白板”上渗出来。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勾勒出女孩子原本的轮廓。如此看,她的脸倒真像是香火汇聚而成的。只要晃一晃,那烟雾就散了。
实际上事实的确如此。李云心让这乔嘉欣与他座下五妖一同享受人们的香火朝拜,她的形体已经开始渐渐凝聚。面貌也要慢慢找回来了。
只是她死时还是个孩子,心智并不像成人那般坚定。且那四妖、三花,都本有妖魔的灵智根基,进展要比她快上许多。
此时乔嘉欣就这样站在密林里、盯着枝叶怔怔地看。五官用了两刻钟才从她的脸上凝出来,乌苏和离离也才终于敢细细打量这个年纪与她们仿佛的姑娘了。
原本是不该在在此耽搁的。之前也的确在赶路。
乔嘉欣的鬼魂不说话,但有神智。此前助应决然脱险之后,甚至还向他微微点头以示谢意。
无论应决然、于濛、乌苏离离还是几十个江湖武人都对她的存在感到惊诧——这是实实在在的鬼魂。他们不是李云心。鬼魂、妖魔这些东西对于世俗人而言属于“大概的确存在”的范畴。常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见了妖魔鬼怪,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目睹。
如今却亲眼见了。尽管经过渭城里一连串的神异事件的洗礼,这惊诧感仍很强烈。
因而当乔嘉欣突然停在此处的时候,人们便不晓得该如何处理了。
又拉不到。
之前应决然可以拉着她走,是因为她乐意跟着走。否则手会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同时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一路上已向她说了些事,说带她去寻找李云心。也说了应决然同她父亲的交情。这鬼魂不说话,大家只当是了解了。却没料到在这时候,出了这样的意外。
人们窃窃私语,只怕鬼怪凶性大发要害人。
应决然倒不怕——至少看起来不怕——走去她身边耐着性子问究竟怎样了。
没人知道……她是想起了一些事。
神魂离体成了鬼魂神智都会受损。而像她这样子死后立即被夺舍的,受损得要更厉害些。作为一个鬼魂,她只能凭借本能记住一些事情。譬如对乔家的宅子眷恋不去,譬如觉得李云心很亲近。
而后承受香火愿力法力慢慢变强,神智也就愈发明晰了。
再到今日,走到此处……
终于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样一个晚上,经历恐怖的绝望。绝望之后是惊喜、惊惧,而后被杀死——死前甚至来不及恐惧。那晚上也是在林间,也有这样参天的树。也是直到这时候、直到她死后三个月,才意识到……
她从前的那些亲人都已经不见了、死掉了。唯有她如今成了孤魂野鬼生在这世上。
乔嘉欣如此站立了两刻钟的时间,脸上终于有了些……更加生动的神情。
片刻之后,她轻轻地出了口气。
这一口气,很轻很轻。
但她面前是一枝斜斜探过来的绿叶——树叶,被她这一口气吹动了。
距离她最近的,只有应决然。就在她出了一口气之后,黑刀忽然觉得这鬼魂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变化了,只是觉得……
似乎更“近”了。
之前看这乔嘉欣,就仿佛看一阵雾一阵雨一阵风。隔离在世界之外,即便站在身前,也觉得离得好远好远——那是鬼魂。
然而现在看她……
觉得她回到这个世界了。(未完待续。)
请假一天
有读者反应最近章节比较水。我也觉得不精彩。因此请假一天。
看。在大封推上请假。
可见我多么用心。
但是澄清一点,“铺垫时候”的“沉闷”,和不注意文章质量、为凑字数而水是两码事。
可以说我写得不精彩,可以说我交代得太多,但不要说我水。
认真地——有人说我故意水,我会生气。
我真想水,一个打斗我分分钟给你水十万字出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林中国
实际上就在这一刻,乔嘉欣因感念前世种种、且得过香火愿力,终于身受形意、灵智全开,重新凝聚形体,成就了鬼修。
在此刻这数月前还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而如今却成了意境的鬼修。单说神通手段的话,这乔嘉欣倒是成了这群人当中最有本领的了。
然而她成了形,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只盯着密林直勾勾地看。在应决然终于忍不住要试着碰一碰她的时候,这乔嘉欣忽然开口。
“这边走。”
人们第一次听到她说话,也的确是她第一次可以开口说话。
她说了这话之后也不等人,迈开了步子便直入林中。而这时候人们又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的凝聚而成的五官竟没有被晃散,而只是略略模糊了一些。
人们在是否跟上去这个问题上略微犹豫。但最终意识到无论如何,他们总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丢下之前冒着性命危险救来的“人”不管不问。且那乔嘉欣行事虽然诡异,却似乎并无害人之心。这些人的胆子都不小。要不然也不会出城,更不会临时起意,非要从“道士”的手中救下并不很熟识的乔嘉欣。
因此他们跟了上去。
但入林只走了十几步,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里已经是森林深处,树木高耸入云。虽然是上午、艳阳高照,但阳光被繁茂的枝叶遮蔽,倒是幽暗寂寂,仿佛傍晚时分一般。几十个人在林子里走,照理说本该显得很热闹。加上人们又在找乔嘉欣,彼此之间还会偶尔低声呼喊,以防与同伴走散,这么一来,这林中倒是陡然多出了许多的生气。
然而怪就怪在十几步之后人们慢慢意识到,耳中还可以听得到同伴的声音,要去找人,却怎么都找不见了。
仿佛人就在另一棵树后。但你绕过去,树后并无人。先前能在林中看到人影,到这时,竟是连人影也看不到了。
再走十几步,连声音也没了。
应决然带来的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皆走南闯北,手上几乎都有人命,也有见识。
因而意识到,这是遇到了“鬼打墙”。
有人经历过,有人听说过。但大凡这种事最后都能脱困,只是需要耗费时间,因此并不很慌。
应决然也不慌。他是在入林六步之后就意识到事情异常的——本是同于濛在一起走。但于濛转过一棵树后,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起先能听见那两个女孩子略显惊慌的低语声。但很快那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知道这种时候先要静心。然后再找准方位细细看、慢慢走,总有解决的法子。
他依此又走了一刻钟,终于转出这一片特别茂密的树林。
前方豁然开朗。
那里是一片平整的草地,荒草刚刚没过脚踝。草地上横着一条浅溪,是那种在森林中常见的、夹杂着枯枝烂叶却尤其清澈的水流。水流中没什么鱼,倒是有几条泥鳅藏在水底石缝中一动不动,也不晓得能不能得到吃食。
而那浅溪迂回处则立着一块石碑。石碑在此处已不知多少年岁了,上面覆满厚厚的青苔。应决然觉着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有些诡异。便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缠绕在刀柄上的皮绳略微有些硌手,但带给了他安全感。
他谨慎地又向前走了几步,能够看清石碑上的字了。
看着,依稀是“圆珠国”三个字。
应决然并非不通文墨的人,因此觉得这碑和名字都透着丝丝的邪气儿。一整片阳光明媚的草地忽然出现在密林中,且草面平整,看着像是有人维护过的。溪边又有这么孤零零的一块碑,刻着“圆珠国”……他可从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儿。
渭城附近已经繁华了数千年,存在一个“湮没在历史中却不为人知的小国”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他想了想,决定慢慢退出去。
但在这时候看到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一群人。人忽然从石碑之后的树林中走出来——大概十五六个长腿蜂腰的妙龄女子,簇拥了当中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老者面色红润,穿一身福禄锦袍,手持一根三蝠报喜祥云木拐。
这群人一出现,草地上就登时充满热闹的笑声与笑容。且这笑容不是给别人的,而是给应决然的。
老者含笑看他,飘然而来。身后一群少女也都或羞怯、或天真、或好奇地看着他,不时低头私语几句而后窃笑,也不晓得在调笑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应决然微微一愣。也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老人已来到他面前。
先向他施了个礼,道:“我乃此处土地。不知应公子前来,有失远迎。应公子一向可好?”
应决然微微皱眉,握紧了刀。
老者再笑:“应公子尽可放心。应公子此时已到了圆珠国境内。女王叫我来请应公子前去赴宴。若是还在担忧你那同伴,倒大可不必。他们此刻已在王宫,觐见圆珠国女王了。”
应决然再退一步,冷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却再不言语。只挥了挥手。
他身后一群妙龄少女登时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去拉扯那黑刀。一时之间脂粉气满头满脸地盖上来,满目都是雪白的胸脯、娇艳的红唇、银铃儿一般的笑声。
这不知哪里来的少女却是热烈奔放。竟有一个转去应决然身后,用两片樱唇在他脖颈上浅浅地啄了一下子。这一啄,那黑刀登时觉得眼前春光艳色无边,别有一凡旖旎的风情。先前的戒备警惕一时间都不晓得抛到哪里去了。撒了手,任由那些少女将他的黑刀给夺了去。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由那些少女架着,就同那老者并肩而行,径自越过了刻有“圆珠国”三字的石碑。
却说一过这石碑,眼前竟立时改换了天地。
原来是一片顶天立地的森林,此刻那参天的树木却都不见了。眼前现出一座煌煌然的大城,城中道路四通八达,路面皆以汉白玉铺就,精妙绝伦。再看那城中的建筑,也都以白银作瓦、白玉为砖。有身着五色斑斓彩衣的男男女女在城中道路上相挟而过,脸上皆是和善的笑。
黑刀应决然再定睛向极远处看,只见城市那四通八达的道路中心立着一座六层的白玉阁楼。楼上似有丝竹之声,在此处亦隐约可闻。
他被这奇景震慑了心神,只道是天上天人的居所才能有的景象。
心中一动,又往身后看去。却发现自己已不在地上了——这城竟是悬空漂浮在天空当中的。无数粗大得难以名状的树木将这白玉城支撑起来,却没有高处不胜寒的凄冷之感,倒只剩一团圆圆融融的和气喜悦了!
老者见他看得入神,就挥手遣散了那些少女,道:“女王已在楼中等候了。应公子且随我来——今日却是要有大喜事哩。”
黑刀此刻已是浑浑噩噩,竟然想不出此情此景哪里不对劲了。只觉得头脑里被塞进一根木桩,只能直着行,却不能变通思虑。便也笑着、任由那老者拉了他的手,沿着四通八达的道路往城中白玉楼去了。
两人不多时就到了白玉楼前。看到一排身着彩甲的武士立在门前,自有一番威仪。又有一个白袍礼官从楼内小跑出来,见了应决然便扬声叫:“应公子来了、应公子来了!”
应决然也不晓得自己如何被迎进门里、直上了二楼。
进门就见到二楼正中,正坐了一个女王。
这女王高踞白玉王座之上,穿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纹绣服,外罩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乍一看,浑身宝光闪闪,好似天仙。头上倒简单,只插一根千瓣菊金步摇,拢起了满头的青丝。只是面目上却戴一张银闪闪的薄纱,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
女王面前有一张几。几上摆了盘盏,盛装各色美食。女王下首、左右两侧都坐了人。应决然一看,竟都是熟面孔——于濛与那乌苏、离离两姐妹在座。他手下的几十人也在座。这样多的人坐在这二楼却并不显得拥挤,倒是站在厅堂墙边的那些仆役,一个劲儿地抻着脖子往那些人身上看。
应决然起初是觉得那些仆役腹中饥馁,眼馋他们面前案几上的吃食。但再仔细看一看,却发现他们看的不是那些人面前的吃食……而就只是那些人。
但这念头浮光掠影一般从他的脑海之中划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只见那女王朝他招了招手,道:“给应公子看座。”
应决然不晓得这女王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但看于濛、乌苏离离、以及其他一干人等,脸上都是幸福的陶醉的神情,好似身陷温柔乡而不思蜀。他便也放宽了心,只行到女王近前坐下了。
旋即开宴。
先有歌姬献舞,再有侍妾上热酒热菜。
等酒过三巡,歌舞伎都撤下了,那上座的女王才投箸不食、幽幽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竟是叹进了应决然心中,直叫他觉得又爱又怜,只想为佳人分忧。便拱了拱手,起身问:“陛下因何叹息?”
女王却不答他。倒是陪坐一旁、自称土地的老者先叫应决然坐了,然后站起身,朝在座的众人拱了拱手,开口道:“邀请诸位侠士来我圆珠国,是为了一件难事。”
“我圆珠国子民数万,安居乐业,与世无争。在这辐圆城中休养生息数百载,虽偶尔同临城有战乱纷争,却也从未落过下风。”
“只是前些年,这附近又来了一国人,唤作‘图风国’。原来我们与那图风国也相安无事。哪知后来倒是出了大大的祸事。”
老者的目光在人们的身上依次掠过,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图风国人,个个懒惰成性,偏生又残暴可怖。到了每年春夏,他们便要生养。他们生养,却会跑来我们圆珠国。只挑选那些健壮美貌的男女掳去、迷晕。然后将身体剖开,将那图风国妇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婴孩埋进去。”
“婴孩便从我国人的体内开始吃。直将人吃成了一个空壳、才破体而出,惨不忍睹。”
“我朝陛下数次发兵征讨。奈何那图风国人擅飞,并不能伤其分毫,只能毁了他们的老巢。但数日之后,他们就又重建了。如此几番下来,国内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这征讨也不好征讨了。”
“最终便与那图风国的女王签了一个盟约。说每年春夏,我圆珠国挑选身体强健的子民数十送与他们,他们便不犯我国土。到了如今,正是要送人过去的时节。可我国陛下爱民如子,哪里忍心送人去呢?因而,才作此叹息。”
应决然听了这话,登时怒不可遏,一拍案几,道:“怎么会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陛下邀我等来,可是想叫我等相助你们,同去攻打图风国?陛下不必担心——我辈江湖武人最重道义。既然遇上了此事,自然义不容辞!”
那老者听了他的话,呵呵一笑。弯腰凑近了应决然,眉眼都弯曲成月牙,道:“应公子高义。”
“但邀诸位前来,却不是为了征伐图风国。那图风国人高居天上,我们可无计可施。而是说,既然我家陛下舍不得我圆珠国子民——那叫诸位代我国人去,不就两全其美了么!”
应决然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心中涌出几丝不详的预感。而后他再看自己对面的于濛、乌苏、离离。
先前他坐下了,只盯着女王看,也不与其他人交谈。到如今微微一惊想起了与自己同来的这些人时,终于意识到自自己进这大堂一直到现在,他们脸上的笑容竟从没变过,面前的酒菜也没动过。
这黑刀混混沌沌的头脑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始终不得挣脱。便听得上座那女王说道:“应公子既无异议,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我圆珠国子民日后必不忘记应公子的大恩德。来人哪——”
但这女王话没说完,门外却忽然跑进来一个彩衣斑斓的侍卫。口中不停歇地大叫:“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啦!”(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章 不知所踪
侍卫这么一叫,众人皆惊。
倒是自称土地的老者皱起眉、并拢双指朝那侍卫一点,喝道:“陛下在此,慌什么!你且细细说来,怎地了?”
侍卫似乎怕他多过怕那女王。浑身一个哆嗦,赶紧跪倒磕头,磕磕绊绊地说:“报、报陛下。前些日子银甲大将军奉王命开疆拓土,却不小心闯入一片雾气里。大将军率人在雾中行走了三四日……不料撞见两个煞星。一个照面便将大将军斩杀了,又循着残兵的行踪一路追来了城外——眼下正在……正在……城外叫骂……”
他说到这里,支支吾吾。不去看他家陛下、不去看那老者,反倒去看应决然和座上其他人了。
听到此处那圆珠国的女王和老者相视一眼,齐齐变了脸色。一边打发了报信的下去,一边叫侍从将宾客带走,唯独只留了应决然一人。
应决然觉得头脑中一个念头愈发强烈、呼之欲出。但他再要细细想,却看见那珠光宝气的艳丽女王自宝座上走了下来,款款来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手。
应决然虽说是江湖儿女,也尝过红尘滋味。但从未亲近过如此高贵美丽的女子,一时间便有些痴了,就将脑海中那念头抛去脑后。
只见那女王抬手摘掉了自己的面纱,面目更加清晰。明眸皓齿、樱唇雪肌,当真是个美艳的尤物。只是眼含三分春水,细眉微蹙,看着他,哀声道:“好叫应公子知晓,我圆珠国或有大劫了。奴家初见应公子便倾心,只想叫你做个女王的驸马、一国的君王。却不想此刻来了两个煞星搅乱我的喜事。应公子若是对我也有情谊,他日见奴家落难,可要助我一助,好不好?”
应决然被她的宝气晃了眼,头脑已经全然转不开了。口中只道:“啊……不是要将我们送给那图风国人么?”
女王更挨近了他,执着他的手,吐气如兰:“送也是送那些蠢物,怎好送你这伟丈夫?”
应决然被她这不知羞臊的话弄晕了头脑,一时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得了,只唯唯诺诺,也不晓得究竟答应了何事。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城外了——身后是那道路四通八达的圆珠国,面前则是一片沟沟壑壑、高低不平的场地。
再往左右看,是成千上万的身着斑斓彩衣的甲士。而那圆珠国女王也换了戎装、坐在由十六人抬的宝座上,正挥舞手中短剑、指点将士布阵。
他就在女王身边的亲军护卫中,身边则是那自称土地的老者。
老者眯着眼睛、朝远处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这圆珠国人身受图风国人侵略之苦,却不去想如何驱逐那些人,反倒是认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门,才想着奋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涂。孰敌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只好给自己树起一个靶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出了那城中的白玉楼、离女王远了些,应决然就觉得自己的头脑渐渐清明了。
此刻忽然听这老者说这些没头没脑、不知所谓的话,一时间也想不明白。便只皱了眉:“你不是帮那女王做事么?怎么如今又说这番话?”
老者却不言语了。只摇摇头,微微一笑,闭口不答。
应决然再要追问,却发现前方的天空微微一暗——他赶忙抬头去看,发现视线已被两个庞然大物遮蔽了!
两者都好似一座小山般大小,有数十个圆珠国人叠起来那样高。
一个生着一对火焰似的赤红眼睛,身披白袍,头上一对白翅朝天冠。
另一个则着灰甲。眼睛没什么出奇之处,身后却拖了一根百截熟铁鞭。
两者像是山岳一样沉沉地压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圆珠****阵。饶是眼下应决然浑浑噩噩并不清明、饶是他见惯了生死也曾走南闯北——真真见到了这般骇人的景象,也是觉得双腿发软、嘴里发苦。但好歹还有江湖武人的气魄,只咬着牙——思量一会儿若是圆珠国不敌,该往哪里走。
他这边打着小算盘,那边圆珠国女王却已经持剑厉喝:“二位是什么来路,因何犯我圆珠国?”
那白袍的怪物便说话了。声音宛若雷鸣,却又偏偏有些尖锐,听起来古怪极了。
“你这不知好歹的蠢物,竟敢犯到我们的头上,可知道此地百年前就已经是我们的道场了么?!”白袍怪物说了这话,再不犹豫。纵身一窜就扑将过来,一踩一踏,登时杀伤了数十性命。
女王也不再多言。口中发出一连串的呼喝,那些圆珠国的甲士便自手中抛出绳索,想要套住那怪物、将其制伏。
甲士手中的绳索也不晓得是用什么制成的。看着细细的一条,却惊人的坚韧。白袍怪物冲进军阵里起初左突右窜,杀伤无算。但很快被那些绳索套住、挣脱了五六根,便又来十五六根。因而渐渐地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到最后全身都挂满了绳索、甲士。
这时候再看他,就好像在他自己的白袍之外又披了一件白袍,被压伏在地,辗转腾挪都吃力了。
圆珠国的军阵中便传来欢呼声。甲士纷纷顺着绳索攀登上去,用不晓得是刀还是剑的武器去刺他。
正待松一口气的时候,另一个怪物却杀到了。
这两怪此前似乎是故意这般行事——先叫白袍的怪物前来试探虚实、章法。待他被套牢了,那灰甲的怪物才登场。
他一窜出来,身后拖着的那百截熟铁鞭就是猛地一甩。
怪物一张嘴就能吞进数百人,而他那铁鞭虽然看着细,放躺了却也有一人高——这么势大力沉地横扫过来,登时将一大片军士都击飞了。白袍怪物身上的绳网因此松开一角,那怪看准时机再叫一声、猛地站起身,脱困了。
这二怪汇合到一处,顿时大显威风,只将圆珠国的军阵捣了个七零八落,死伤无数。
圆珠国女王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后撤。但那些甲士都已经吓破了胆,后撤也撤了个七零八落,又被二怪抓住时机杀了个痛快。
应决然被裹挟的人潮里,也跟着走。
就这么边追边逃进了城,那二怪却仍不罢休,也跟着追进来。
城中的百姓也躁动了,纷纷走上街头要保卫家园。百姓人多,却没什么章法兵械,就只合着血勇拿肉身填。可这么一来,倒真地减缓了二怪的来势,叫女王和应决然一干人逃进了白玉楼中。
那女王也不说话,拉着应决然进楼,便屏退左右,对他哀声道:“应公子,此番大劫大概是躲不过了。希望应公子记得此前答应奴家的话。倘若落入那怪物之后,还请应公子回护一二。”
应决然还在心中纳闷——为何偏要来求他?
就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二怪终于杀到了城中心,将白玉楼推倒了。
照理说,楼宇倒塌的时候,应当是碎石烂瓦乱飞,那楼中的人也少不得要伤了性命。
然而应决然看到的,却不是那样惨烈的景象。
很奇怪——仿佛楼宇倒塌的那一刻,这世界的天幕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揉皱了。散落的碎片在一瞬间变得扭曲,好像之前他所见到的一切——那些甲士、城市、衣服、杯盏,甚至女王,都是画在一块巨大幕布上的画儿。而今大手一把将幕布扯走,它们就统统失掉了正常的模样。
那些情景被抽走、变得扭曲,应决然头脑中的某一层纱幔就也随之被抽走了。
记忆与清醒的理智忽然回到他的脑海,应决然猛地瞪大了眼睛,意识到——
他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了。
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天空。他在野地里有辨日的习惯。之前看到这一片草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向天空看了看。那时候日头还在东边,是上午。
现在看天空,日头仍在东边。甚至当初他看到的一片形似元宝的云,也仅仅是拉长成了一条小船而已。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阳光刺眼,他立即起身。在手边摸到了自己的黑刀,手撑地坐起来,却感到身上一阵酸软。
等眼睛适应了林中稍微暗淡的光,才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大片人。于濛在其中,乌苏和离离也在其中,他的那些手下人都在其中。
多了两个人。
一人穿灰衣,生得贼眉鼠眼,像是个市井间的爪子。另一人是个白袍的少年。少年生得倒是不坏,眉清目秀。只不过……一说话,就露出两只大板牙来。
他是在对应决然说话的,并且是笑着说的:“你们这些人倒命大。再晚来些时候,可就化成脓水了。”
应决然看这两人面善,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就只紧皱了眉、握着刀:“阁下……何人。方才出了什么事?”
少年扑哧一笑。这一笑,脸上甚至还笑出了红晕来。
“在下渭水龙王李云心座下,白龙使者兔斯基道人。”然后微微向后一让,“这位是渭水龙王李云心座下,青龙使者舒克道人——是在下的师兄。你么,我们此前见过。你还记得那两个道士么?在渭城的巷子里?你身边还有个老头子。”(注1)
应决然虽说恢复了清明,但不知为何头脑还有些麻木。听这少年的话,想了好一会儿却也想不分明。少年也就只笑着、盯着他看。
倒是那贼眉鼠眼的男人走上前:“小师弟,莫调笑他了。”
然后对应决然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你来看。”
他说完侧身让到一边。应决然这才看到他们身后的东西。
身后有一块大石。石头有一人高,模样熟悉。应决然很快意识,这石头的轮廓与他此前所见的、写着“圆珠国”的石碑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石头上没有刻字,倒是因为年久、风吹日晒,变成中空的了。
这中空的大石里还生了一棵树。树被石头蜷着,树干生得弯弯曲曲。而在这树木一根横着的粗树干上,应决然看到了一张大蛛网。那雪白的蛛网原本织得极密,其上四通八达。形制如同他之前所见到的,那圆珠国的白玉城一般。
只不过眼下蛛网残破了一半,似是被人撕了。而蛛网上——密密麻麻的、五彩斑斓的小蜘蛛正惊慌地四散奔逃。蛛网正中则有一个包裹着层层蛛丝的卵囊。其中正伏着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大蜘蛛。这蜘蛛的色彩尤其艳丽,此时不知受了什么伤害,伏在囊上瑟瑟发抖,却时不时地用两只前螯朝应决然的方向指,仿佛要对他说些什么。
应决然登时倒退了两步,想起那洁白的街道、彩衣的女王、彩衣的甲士来。心中一口厌恶烦闷之气,险些呕吐出来。
鼠精舒克笑了笑,道:“这彩蛛有毒。成精得道了,毒性更强。先前你们都被彩蛛在脖颈上咬了一口,身子已经不能动了。神智倒被那女妖精掳了去。”
“你再网上看。往那边看。”
应决然转头看他所指的方向。
却见这草地边缘有一棵树。树木上有蚊虫嗡嗡飞舞,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鼠精便道:“那是黑翅土蜂。自己不做巢、不采蜜,却是过寄生的营生。到春夏的时候就找那肥大的土蜂,蛰昏死了,在它们身子里产卵。等幼虫孵化出来了,先从彩蛛的身子里面吃。吃空了,再飞出来。说来也是一物降一物。”
“这些彩蛛将你们迷晕了……大概是要送给那土蜂产卵。”舒克指了指蛛网正中的大蜘蛛,“但奇怪。其他人都是快要给毒死了,你倒是留了情。这女妖精可对你说了什么?”
到这时候,应决然已经晓得这灰衣人、白衣人不是寻常人了。再缓和一会儿,也记起了那一夜在巷中与那五妖相见的情形。他心中稍定——自己要去找李云心,在这里却遇到他座下两位使者,大概他本人也在附近吧。那李云心虽然言谈举止当中满满都是令人心惊的邪气,可似乎对自己没什么恶意、倒颇为看重。
应决然不晓得那样的人物为何看重一个凡人,但知道至少眼下,应当是没什么危险的。
就想起那女王对他说的两番话来。
要他在“城破”之后,关照她。
想了这事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忍不住将视线挪开了去,不看那作揖的大蜘蛛。而是再四下看了看,对舒克道:“还有个老头子。”
然后将那老者的相貌细细描述一番,问:“那又是个什么东西?他自称是这里的土地。”
倒是舒克与斯基对视一眼,再看应决然:“从未见过啊?”
“我们在渭城中遇到三花娘娘之前便在这里居住生活。这彩蛛从前是晓得的,土蜂也是晓得的。却从不知此地有什么土地。是你中了毒,记岔了?”
应决然愣了愣,就不再说话了。
但他觉得自己没有记错——方才的一切,此时都可以一一对应。唯有那老者不见了。
他还记得老者在战阵中对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没头没尾莫名其妙,印象却无比深刻。
见他不说话,舒克道人也只当他是真记错了。便指了指那大彩蛛:“在从前这事我们是不管的。哪知她今日偏偏掳了我们的嘉欣师妹,就不能轻饶了。嘉欣师妹说是你们救了她。眼下得知——”
话说到这里,却看见应决然忽然起了性子。挥起掌中的黑刀猛地一劈,就将那中空的大石劈了个粉碎。口中喝道:“呸!好个妖精!”
碎石四溅,那树木也被他劈成两截,蛛网彻底撕裂了,大蜘蛛也不知所踪,不晓得是被劈死了,还是逃脱了。
鼠精阻拦不及,苦笑一声:“你这样子,可斩杀不了她的。又不是普通的玩意儿。也罢,逃就逃了吧,总之嘉欣无事。”
“你把这些人都叫起来——我带你们去见掌令长老、三花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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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黑刀与五妖相见,参见第二卷,“第一百七十五章气焰极其嚣张”。(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云山雾罩
应决然并不晓得“掌令长老”、“三花娘娘”是什么人,但知道此刻眼前的这两个妖魔,是比城外的那群道士可信、安全的。
他是一个世俗中的武者,小时候也过普普通通世俗人的生活。也曾听闻妖魔有多么的可怕险恶。但到如今、眼下,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就与妖魔走到一处了!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将于濛一干人唤醒,将方才的情况略略分说了一番——暂且不提。只说他们一行人各怀心事跟着那鼠精、兔精去见“掌令长老”、“三花娘娘”的时候,应决然却始终心神不宁。
那兔精看起来是个少年,性子竟然也像少年。先前说话脸上还泛红晕,但很快熟络了,就变成一个话唠。又最先同应决然接触,因此觉得他格外亲近。外人看应决然只觉得他一身黑衣黑刀、又总冷着脸,是个危险人物。
可一来这兔精并不很通世事,二来,他一个妖魔怕什么世俗间的武者?
因此就缠着应决然,与他说话。
应决然有心事,并不想理会他。但那兔精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譬如说他那乔嘉欣小师妹便是因为成形之后感应到林中有同门的味道,因此才闯了过来。又比如说他和他那大师兄是如何在道士们来到渭城之后经历千辛万苦才逃脱到此地、又见了自家的掌令长老、三花娘娘。
他这样说了,应决然也就都听了。
好奇新鲜感必定有——谁真见了妖魔、鬼怪会不好奇呢。而在这林中行走也是枯燥无聊,他就慢慢也与这兔精说话了。他与兔精交谈,前面走的鼠精并不阻止。只回头看一眼就继续赶路,似乎也在听。应决然晓得或许那位大师兄也在看自己的底细。
就想些别的事来问。
先问乔嘉欣哪里去了。被告知说是被伤了,收进大师兄的袖中。
又问这群人往何处去,兔精却支支吾吾,大抵他们的藏身之处要保密。
再问李云心可在。兔精就愁苦了脸,只说他家大王那日与甚么道士杀了个昏天暗地,之后就不知所踪。
也说道士们来了渭城之后,大索这附近的妖魔。一旦见了,也不问你是行凶作恶之辈还是行善积德之辈,统统捉走、格杀了。应决然便想起在渭城外看到的那些被用来绘制阵法的妖魔,大概就是兔精口中所说的那一些。
兔精又说这么一来,渭城附近好些的土地、山神、水神……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神灵“神位”就都空缺了。应决然听到此处也在心中啧啧称奇,才道原来那些什么神灵,竟都是妖魔作祟。那自己从前听说妖魔吃人害人、又听说什么山神水神行善积德,岂不也是一面之辞了?
兔精说到此处就有些忿忿之意。说那些香火果位空出来了,愚民却不晓得,仍旧****朝拜。可朝拜的是什么?只是一尊尊毫无灵气的泥胎塑像罢了。就说他们该去占了那些神位显圣——眼下神龙教不在了,教众都死光。道士们又在城中宣称神龙教乃是邪教,便是有人说“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之类的话都要被人举告。他们得不到香火愿力,正该去那边受那些愚民的香火才是。
前行的鼠精听到这里便转头瞪了他那师弟一眼,道:“你眼下去做那些事,可不就是寻死?且大王又不在,你胡乱行事,万一乱了大王的谋划,可得叫你好看!”
兔精似乎很怕他这大师兄,缩了缩脖子不说话。
应决然便忍不住问——你们家大王许久没有消息,就不怕他已经身死了么?!
一听他这话,鼠精与兔精同时扭转了脖子看他。
这时候应决然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与妖魔说话。而他的那句话似乎是唐突了。因为二妖一个是在前面引路,一个是在他身侧伴行。听了他这话之后,前面的鼠精的头颅径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人还在如常一样走,脸却跑到背后去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兔精的面孔也转了个九十度,身子却是半点都没有倾斜——也盯着他。
应决然只道这一双妖魔要发怒,心中又惊又怕。可毕竟是江湖武者,面上却半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将刀柄握紧了——
接下来却听见那二妖同时自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就仿佛他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听一个后辈武者说了什么不知深浅的话一般,笑道:“噫,年轻人,你呀,这个见识,还是要再学习一下子的。”
应决然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着怪腔怪调,且二妖几乎异口同声……或许是跟着什么人学来的口头禅吧。也许就是那个李云心。
兔精接着说道:“我家大王,是何等的人物?你可知道他初来渭城时如何,两个月之后也又如何?他现在不见了踪迹,那么只要是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晓得——”
鼠精郑重其事地接口,声音沉稳而不容置疑:“大王又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咱们,只消听他调遣就是了。”
他们说完了这话又转过身去继续前行。仿佛之前所说种种都可以算闲聊,唯有这一桩,不容任何人置疑。
应决然在心中微微出了口气,侧脸去看身后的于濛、乌苏和离离。他们主仆三人和其他人中毒较深。此刻精神恹恹的,只能勉强跟着大队走,却是连说话都没什么精神。两个女孩子原本都是要提着小剑、虎视眈眈,生怕什么人来害他家少爷。但此刻连剑都懒得提了——几乎是垂在手上拖着的。剑身从草木枝杈之上划过去,叮叮当当地响。
应决然也不晓得自己和二妖方才说的那些他们有没有听进心里去。但终究说了这么久、已算是混得熟了,他就问出了那个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方才的事想一想……本应是你们那位乔嘉欣师妹要找你们去。结果沿路走误闯进那彩蛛巢穴,被捉拿了。”应决然就装作无意地说——听起来就仿佛像是为了缓和刚才的尴尬气氛,“随后我们跟上去追她,结果也被彩蛛迷晕了,是不是?”
“是啊。”兔精说,“本就在那一带,修为也并不高。我们修的可是大王传下的天心正法,那妖精如何与我们比。嘉欣师妹也是初得道。倘若假以时日巩固了境界再去,可就能将那妖精的巢穴掀个底朝天了。”
应决然在心里轻轻地出了口气,继续问:“那么既是误打误撞,照理说那些妖魔不该知晓我的名字的。你可知有什么手段、能叫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么?”
兔精眨了眨眼:“叫人说实话的法子倒是多。吊起来毒打一顿也说实话的。要说法术么,我不通晓,我大师兄却是晓得一种。至于那妖精,嘿,又不修道法,哪里懂得什么本领。她天生有些异能,就只是用那异能将你们迷了。你们所见的都是自己心中想要见的——她再由此加以变化。要说能叫你说什么……你没有说,那便是没有说了。”
应决然得了他这一番说辞,就有些沉默。
但他清楚地记得,是自己看到那石碑之后不一会儿,就有自称土地的老者从树林中走出来,将他迎了去。他起先还晓得事情不同寻常,握紧了刀柄。
但后来有一个女子在他后颈啄了一下子,他就被迷翻了——被带入那圆珠国。
那么……是在他还清醒的时候,老者叫了他“应公子”。
那老人如何晓得他的姓氏的?
寻常人极少遇到“被妖怪”迷晕这种事。即便像他今日一样遇见了——要知道那些妖怪都是身具常人无法理解的神通。许许多多的事情说不明白,也就当做神通揭过了——都能够平白见到一个神异的国度,还纠缠什么“不合常理”的细节?
但应决然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那老者留给他的印象着实太深。
兔精说或许是因为他中了蛛毒产生幻觉,因此才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老人。但在他的那个圆珠国中,这老人几乎是贯穿了整件事始终的重要人物,怎么是虚构得来的?
他到现在还记得老者在军阵中的那段话——
“这圆珠国人身受图风国人侵略之苦,却不去想如何驱逐那些人,反倒是认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门,才想着奋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涂。孰敌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只好给自己树起一个靶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这一段话听着是说这圆珠国的。但又不尽是说圆珠国的。似有所指,然而想不明了。
仿佛一缕阴影,牢牢纠缠在应决然的思想当中。叫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法子专心致志,无论想到了什么,总能联想到这段话……仿若附骨之蛆。
他开始明白这件事不同寻常了。其他人都未在一场梦中见到那老者,唯有他。其他人也没有被叫出什么姓氏、只是踏进草地就被迷翻了,之后眼前情景浮光掠影一般地过,唯有他记得清楚,且被那彩蛛女王钟情。
应决然便不说话了,只默默地赶路。
兔精又自说自话了一阵子,也觉得无趣。但他只是成人形数月的妖魔。虽然说话已算得上是口吃伶俐了,却总没有人那般多的机敏警觉。只认为是应决然这人累了,也就不再搭理他。转去前面缠他那大师兄,两人不晓得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很快,到了目的地。
此刻晌午已过,阳光并不很强烈。再到了这林中就更加暗淡。应决然远远看到前方丛林中出现一整片的迷雾,缭绕在每一根枝叶间。
鼠精与兔精就停下来,转身郑重道:“我们已经到了。”
一行人停下来,静听他说话。兔精却并不急。在人们身上瞧了瞧,道:“你们救了我嘉欣师妹,必然惹恼了城里那些道士。那些道士可都不是好人,法力高强又小心眼儿。此刻必然衔尾追捕你们。你们又都是世俗人,没什么自保的能力。那么在这片林中啊……”
他看了看应决然:“就只有此处才能容得下你们了。先前也有臭道士来过几次,但又蠢又笨,进了这云雾找不见什么人、什么路,只得原样儿退回去。而今你们进这迷雾里就可见到我教掌令长老、三花娘娘。只是说……进去了虽说安全。但可要想好——一时半会儿很难得出来。便是那掌令长老和三花娘娘要走出来,也千难万难。”
这些人中唯一还算得上神志清明的应决然想了想,脸色微变:“阁下的意思是说,你们那掌令长老、三花娘娘,实则是被人困在这迷雾中的?自己也出不来?”
兔精眨了眨眼,看看自己的大师兄。
鼠精便微微一笑:“也可以这般说。不过你们如果不愿去,就要在林中露宿。你们又不是我们这些阴神妖修,总有病困。倘若有人遭了这噩,你们可有能医治的人么?”
应决然已打定主意不进这迷雾里了。
他到底是江湖武者,且颇有名气。虽然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在林中虽说危险,自己总有一搏的机会。实在不成,还能试着逃脱。可进了这迷雾中,仿佛就是将自己困住任人宰割,那可大不妙。
他便拱手正色道:“多谢好意。”
又向身后指了指:“行走江湖总要考虑这些事。因此我的这些人中就有精通医术的,且随身带了药剂。真有病痛,不敢说药到病除,但一定比寻常郎中要好些。”
但他说完了这话,就忽然意思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错事——因为那鼠精和兔精对视一眼,眼神忽然变了。
应决然眉头一皱,觉得不妙。正要抽身后撤,却听到迷雾中传来一个妖里妖气的声音——
“咦?郎中!啊呀,嘻嘻嘻,妙妙妙!丢进来、丢进来!给老头儿老相好瞧病来、瞧病来!”
应决然只觉得这声音略微耳熟。但不等他细想,鼠精却已嘿嘿一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言罢一挥大袖,一阵妖风四起——
应决然这一行数十人,就都被卷进那雾中、消失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罐肉
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能见一个四方的天。
发黄的天空被屋檐框住,屋檐上有残破的瓦片以及荒草。草生得疯,气根从顶上漏下来,好像一条条的小瀑布。
看这天时已经是黄昏了。应决然皱眉,用手撑着地,努力起身。
他躺在天井里。四面的三趟屋子有两边都破败得门窗腐朽,只有正对面的一间看着还能住人——也的确住了人。
他看到屋里生了火。那屋里原本有灶台,但倾塌了一半。因而这火也不是在灶台里生的,而是在地上生的。火堆上有一个木架,木架上吊着一口底下发黑、边缘缺口的小瓦罐。
罐里似乎盛了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
但应决然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闻见了从罐中传来的香气。那味道本就叫人垂涎欲滴,何况他眼下还饥肠辘辘。他花一息的时间才将目光从罐上移开,看见坐在火堆后、阴影中的两个人。
一人是个老道。许久没打理头发、胡子,纠结成了团。穿一件青色的道袍,手持一柄用木片削成的长勺,正往罐里瞧。像是担心糊了底。
另一个……
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肤色发灰。但这灰倒不叫人讨厌,更像是因为极白极白,皮下透出来的血青色。穿了一身红色的小衣,像一个刚刚卸甲的战士。身边也的确有盔甲——正抱了一顶造型古怪的红头盔,用块什么布料小心地擦。
应决然看了一会儿,认出了那女人。
可不就是那夜他和孟噩在巷子里见到的,“三花娘娘”么!
这时候听见老道转脸对那三花娘娘说:“你也不要气。你呀,虽说道行高,但毕竟是个妖魔。要说弄这些个东西——”
他拿手里的长勺轻轻磕一磕瓦罐边沿。却不小心又磕下来一块,掉进罐中。他就赶忙凑过去用长勺小心地将那碎片捞起来,顺便尝了尝勺上带来的汤汁。然后重新坐好,继续对三花娘娘说道:“这些个东西,你们这些妖魔可不成。心哥儿之前是怎么跟我说的?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这东西,你得慢慢煨,才酥、烂、鲜……”
三花便不耐烦。索性丢了手中的布尖声尖气地叫起来:“噫,老头子好聒噪!上好的肉,嗯?啊呀,颤悠悠、亮晶晶……啊呀……嚼着便是一包的血水儿!哼,没了,都煮没了!”
她边说边往瓦罐里看,好像心疼极了。
老道哼了一声:“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了。”
说了这话不再去理会三花,三花也不理他。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已站在了庭院中的应决然:“应大侠不必看了。于家的少爷和两个姑娘蛛毒未除,已经被送去后边歇着了。你的那些人同在后面——他们的修为不高,不像你们四人有高强的内劲护体,能不能捱得过这蛛毒的后劲还难说。”
“啊……倒不必急着去看,且安心。”刘老道朝他摆了摆手、捻一下胡须,笑着说,“此地缺医少药,本指望你带来的郎中瞧病,结果你那郎中也病倒——所以安心在这里陪老头子我说说话吧。看与不看,你那些人大概都活不过今晚了。”
“应大侠应该知道在下的。在下便是刘公赞——如今我们第一次见。我那……旧友,杀人鬼孟噩,该是在应大侠的堡子里。”
他这安慰倒不如不说。应决然听了心中更急。毕竟都是堡子出来的人。相处日久,也都是亲信。如今倘若尽数折损了,实在是好大的损失。但应决然也是也会察言观色之人。他发现刘老道的脸色、语气,都有些怪。
有些防备与警惕。
他就定了定神,瞥一眼身边躺在地上的黑刀拱手道:“鬼算子刘公赞。久闻大名。那么这是有事要问在下了。”
刘老道在李云心面前像个慈祥的长辈、忠心的老仆。如今李云心不在他单独与应决然说话,身上隐藏许久的江湖气息竟然又回来了。他在火堆之后坐着,火光倒映他的脸——看起来竟然真地找回了当年鬼算子的风采,显得高深莫测、正邪难辨。
只见他嘿嘿一笑,从面前火堆中抽出一根柴,好叫那火再小些。然后抬眼问:“我家龙王叫应大侠带人来渭城,这事我是知道的。应大侠今次果然来了,可见是重诺之人,龙王定然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
“刘先生请讲。”
“你们在城外见了嘉欣那孩子,将她救起了。我在外面的两位朋友之前已说了事情的经过。我听了,佩服应大侠的侠肝义胆。但——应大侠从道统道士手底下抢人,却毫发无伤。不但你毫发无伤,就连你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毫发无伤。这一点,老道不是很明白了。”刘公赞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应大侠怎么说?”
应决然沉默一会儿,冷笑:“没什么好说的。毫发无伤的理由多得很——道士手上妖魔大把,并不在意。道士怕追了耽误布置法阵的时间,也就没有赶上来。随便说一种在下都觉得合理,毕竟是仙人,不是世俗人。但刘先生如果有疑心,哪怕那道士眼下站在此地说原委,你还是有疑心。”
刘公赞捻须微笑:“应大侠说得有理。但龙王说过,他从不相信巧合和异乎寻常之事。见他做事做得久了,老道也就这样想了。因而这一件,我是这样想。”
他说道这里收敛神色,向应决然一招手:“应大侠进来坐。天色晚了,看着要落雨。”
应决然略一犹豫,捡起地上的黑刀走进屋子里。
说来也巧。他刚一进屋,外面就起了风。屋顶的瓦片被刮得微微作响,荒草都伏低了头。两息的功夫便有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再过一息,狂风已经呜呜地携着雨幕冲进来,直卷得地面都尘土飞扬了。
但刘公赞自从袖中取出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辞地祭出了,堂中的风就一下子减弱,变成叫人身心舒泰的微风。
应决然微微一愣。他只知道从前刘公赞的江湖身份,却未想到他竟然精通道法——到了如此地步!
但这一愣之后,他倒觉得更不能输了气势。捡一块没有被劈成柴火的木桩坐了,道:“这也是巧合了。刘先生怎么看?”
他看看外面的雨幕——狂风在天井里变成小小的龙卷风。那雨滴便被龙卷风一片一片地卷着,变成一道亮白色的漩涡、劈头盖脸地浇在地上、屋头。瓦片叮叮当当地往下掉,就仿佛这三间屋子就要倾塌了。
刘公赞又笑:“这可不是巧合。你来时应该晓得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实际上,咱们是被高人困在了此地。不知高人存的是什么心思,但想来没有恶意。因而这里的气候反常,这样大的风雨并不罕见。什么时候天上砸了拳头大小的雹子、李子、鱼、肉,那也算寻常。”
“这些暂且不提,只说应大侠的事。”刘公赞不去管应决然看起来有多么惊诧,“老道在想的是,应大侠一行人恰好就遇到了于公子。恰好就在城外遇到了嘉欣。恰好那些道士又有事没有追赶……这些个恰好,未免有点多了。”
“倘若要我说,我会提防道士将你们当成了饵。我家龙王——外人说他残暴,实则心中是暖的。他嘴上的话未必是心中想的话,这一点我晓得。倘若你、于家公子、带着嘉欣投奔他那里去了,他可很难将你们拒之门外。前些日子我已得到消息,说龙王是身处什么禁制当中,道统的人想要冲进去,却拿龙王无可奈何。因这事再一想……我觉着,那些道士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刘老道微微叹口气,用手中的长勺在瓦罐里搅了搅,漾出一阵香气。
不远处那三花闻了这味道登时瞪大了眼。可似乎还记着老道之前同她斗嘴,就又恋恋不舍地看一眼,别过头去了。
“所以将你们也弄进来了。”刘老道看着应决然,“此处也是个禁制。只有一方小天地。有这院落,院落在山崖上。再往外走就是雾气。走进去了还会再走回来。你们在外面,要么就是去找我家龙王,令他两难。要么就找不到,或许被道士杀了。进来了虽说不知何年何月出得去,但终究外人不敢轻易来。这算是咱们为龙王做的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添麻烦。”
应决然深吸一口气,看刘老道:“之前在外面我说那李云心可能如何,外面那两位只同我说,他有个大谋划、不必担心。如今再听你说说这番话,觉得似乎刘先生对你家龙王的处境不是很乐观。如果他日后真的不乐观了……我们岂不是要被困死此处了?”
“世间,哪里有万全之策。”刘老道笑了笑,“此时与你把事情都说分明了,就是告诉你且安下心。你是个不会道法的武人,万万出不去的。不要做无谓之事。另外就是等着——看是不是有人会来。一旦来了人,就说明我想的事情是真的,你们的确是饵。如果道统将你们这些世俗人都当成饵了,那我们就更不必担心龙王的处境——那说明道统对护着他的那层禁制全然无计可施,都要出此下策了。”
“来。说了这么久,来吃点东西。内人抱恙,只有这些能与她补一补了。”
刘老道说完起身,从身后取了三只大木碗。
外面狂风暴雨,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只有一堆篝火发亮,但光芒只及五步处,余下则是一片漆黑。刘老道站起身来的时候随手往火中丢了道符箓,那篝火就更亮起来,将整间屋子都照亮了。
应决然这才得以窥见这房舍的全貌——只往东边的角落扫了一眼,就立时惊地跳起来,背上渗出一片细密的冷汗。
东边的角落,竟然躺着半个人。他看的不是也别分明,只能见到在昏暗的光线中,一个人形的轮廓搁在地上。但身子已被吃空了半边,皮肤是惨白的,仿佛人没有穿衣服。
他所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妖魔食人。第二个念头是他的那些下属的安危。然而未等他第三个念头生出来,刘老道已经笑了。他大笑着从篝火堆中抽出一根木柴丢过去,好叫应决然看得更清:“不是人。”
刘老道随意地说,“像是人罢了。味道很美,尤其鲜嫩。”
应决然这才看清,看似乎是个水生的东西。皮下的肉是嫩粉色,仿佛小羊羔肉。从前应当是有手有脚,但既然被吃了一半,此刻再看清,“像人”的感觉也就大大地减轻了。
但他仍旧难以置信地看看刘老道、又看看三花娘娘:“你们这是在吃——”
“妖魔。”刘老道笑了笑,“应大侠觉得吃妖魔,和吃人有什么区别?”
应决然答不出这话。倒是向罐子里看了看。
也不晓得刘老道加了什么佐料烹煮的。罐中的肉汤已经要见底收汁了,咕嘟咕嘟冒着泡。黄色的汤汁粘稠,笼着四五块方方正正的五花肉。金黄的脂肪和酥烂的瘦肉层层交叠,因翻腾的气泡而在汤里颤抖,每一次都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来。罐中还有些山药之类的东西,此刻也吸饱了汤汁、油脂——在饥肠辘辘的应决然眼中……
这的的确确是美味。
看着这东西,再想刘老道的问题,他就不知到底该如何说。只能再转头往别处看。
结果这一看,竟是又吓了一大跳!
屋子东边有半个妖魔的残躯躺着。屋子的西边,竟然还有一个!
只是这东西可比妖魔的残驱看着吓人——乃是一幅骨架。却不是白骨架。骨架上连着红的、白的筋肉,就仿佛一个人被剥了皮,又被撕咬掉了许多的血肉。偏偏其上还有血管攀附着……甚至有血液在流动!
应决然不晓得这是何人经受了这样的酷刑。但正要问,刘老道就已经又笑了笑。
“这个,却不是妖魔,而是人。你不认得,但算是很有名气的了。”
“道统琅琊洞天那天资最出众的女修,凌空子,便是她了。”他边说边朝那可怕的人形看了看,“还在长。过些日子,就没这么怕人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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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做了坛肉。(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真假
凌空子的大名在天下修士中当中如雷贯耳。但在应决然这里,却的的确确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因此他没有问这名为凌空子的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又为何是这样的状况。
他只是被眼前接连而来的情景震撼,想到——先前孟噩与自己推荐这鬼算子刘公赞的时候,他还在想那人已退出江湖许多年,未必有如今这一辈年轻人的狠厉。走江湖要武艺,要人脉,但也要狠。
可如今他意识到……江湖人的“狠”,已经没法儿形容、衡量眼前这个鬼算子刘公赞了。他甚至已经不再属于世俗世界,而身处另一个更加危险、神异、瑰丽的世界当中了。在那个世界里……“人”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
他们在吃那妖魔——算不算吃“人”?
至少许许多多的江湖武者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没法儿像这刘公赞此刻这样子从容镇定。
应决然就不再说话也不多问。只看着刘老道往木碗里盛了肉,又浇些汤在上面。三碗盛好了,递给应决然一碗。
黑刀看了看西边墙角的那半个身子、又看看刘老道,深吸一口气接过来,但只捧在手上。
刘老道并不非要他吃。他捧起另一只木碗走进另一间房,破败的大堂中就只剩下应决然与三花娘娘了。
这个时候那妖魔才赶紧凑到火堆旁闻一闻那肉,将碗端起来。先吃一小口、看看应决然,又大块大块地吃了——连汤汁都不剩。
然后她去看瓦罐,看了几眼又转过头盯着应决然的手。
黑刀知晓她乃是妖魔。她的面孔又被火光映照得阴晴不定,且还看着她方才吃了“同类”。因而此刻看见这三花娘娘探出一点鲜红的舌尖舔一舔嘴唇,便觉得一阵酥酥的凉意上了身。忙将手中的碗一递,笑道:“我并不很想……”
三花伸手便接过去了。
指尖触及应决然的手背。他感受到了惊人的热量——她看着身子像是凉冰冰的,实际上竟这样的滚烫的么!
三花娘娘将应决然碗里的汤汤水水也吃了个一干二净,又将碗塞进他手中。
然后她打了个嗝儿、站起身,绕着应决然走了一圈——黑刀可以感觉得到对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钉着自己的脊梁,像是要把自己看穿。
然后这妖魔在他身边停下、像一只动物那样四肢着地,看他。看了两息的功夫,在他忍不住要问究竟有何事的时候,又猛地凑近了他的耳边,鲜红的舌尖几乎点上他的耳朵!
应决然全然来不及反应,只生生地硬挺着——感觉到这妖魔从他的耳朵开始,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地深深嗅一遍,才又回到他耳边。
然后听到她说:“嘻。你这蠢物,闯进来。”
“呀,闻着你倒是个人……嗯……本娘娘告诉你一件事。也不枉,呀,把肉给本娘娘吃。”
应决然之前听鼠精和兔精说话——虽然好像没什么心机,然而说话流畅清晰、逻辑分明。随便哪一个人都会觉得那是人类,而不是异类。可再听这“三花娘娘”说话,只觉得怪里怪气颠三倒四,倒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或者脑子抱恙。因此听她这般说,只当是要说些什么昏头昏脑的胡话。这妖怪或许脑子不清楚,找自己调笑来。
可也要更小心。以免她忽然发了失心疯,将自己活撕了。
他就陪着强笑了笑。将要说话,那妖魔的话却已经赶在他前面说了。
只一句话,就好似一声炸雷在他脑子里响起来,激得他浑身寒毛直竖——
“那老道士,可不是人呀。”
荒郊野岭孤村破庙,本来最怕的就是遇见鬼。这应决然这几日虽然同妖魔相处,但眼中的妖魔都看得见、摸得着,并没有太过狰狞恐怖。而他到底又只是初见他们,因此脑袋里并没有接受、适应太多。
到此时三花娘娘在阴晴不定的火光里说了这句话,且他身处这样子的环境,登时就想起了种种冤鬼害人的传说了。
可就这么一惊之后才又想明白。忙长长地出了口气,镇定下来强笑道:“娘娘说笑了。你们本就是……嗯,有什么神通的。他是个妖魔、是个修行人,又有什么出奇的。”
那三花附在他耳边,继续道:“刘老道可的确是个人呀。你眼见的这个,呀……啊呀……他可不是人呀!”
她说到这里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下子:“嘘!他都不晓得我知道的!”
被压下去的寒意再一次从心底泛起来。应决然认为自己明白这妖魔的意思了。
他在巷中见过这妖魔出手——杀死那两个叫自己无计可施的道士如同屠猪宰狗一般。但现在听她的语气,她对待这“刘老道”的态度竟是明知道不对劲,却还不敢说呀!
汗水终于从他的后背流淌下来。
屋外风大,人说话要声音大些才听得清。因而应决然挪了挪位置叫自己面朝方才刘老道进去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三花:“娘娘是说……我眼下看见的这个刘公赞,不是原本那个刘公赞?娘娘能不能细说?”
那三花便凑在他耳边,眨了眨眼:“呀。我们原本是走散了呀……后来,嗯……本娘娘见着这老头……啊呀,啰嗦。呸呸!”
三花说了这么几句话,似乎觉得要细说当日的详情好费劲儿,干脆不耐烦起来,作势就要躲去一旁。但此事攸关应决然的性命,他岂敢像这猫妖一般“洒脱”?好说歹说才一点点地哄着她将当日的事情讲分明了。随后倒吸一口凉气,久久地盯着“刘公赞”方才进去的房间,好一会不敢眨眼。
依着这三花娘娘的说法,在李云心斩杀月昀子、道统修士跑来渭城附近之后,她和刘老道便走散了。
道士们开始在渭城附近捕杀妖魔,他们便也不敢久留。与道统的“臭道士”打了几架、越逃越远,最终躲进这片野原林中。
接着遇到了刘老道。
初见他的时候他不大爱说话,三花倒是絮絮叨叨地说。说得久了这刘老道也就开始交谈,但总问她些古怪的问题。在应决然听起来,那倒像是套话的——想要从这三花娘娘口中得到他们从前的种种信息。随后话就越来越多,问得也就越来越巧妙了。
直到某一日这三花终于觉得事情有异样,却再遇到那鼠精舒克、兔精斯基。
当夜里趁着这刘老道不在场,这三花娘娘将事情磕磕绊绊地说给二妖听了。
三妖说话的时候本是面朝那刘老道要回来的方向。且三人都是修他家龙王传下的天心正法,是实打实的虚境。要说动起手耍弄神通,面对道统的道士也吃不了多大的亏。
但偏偏就不晓得……那刘老道什么时候转去他们身后了。
三妖嘀咕一番正要各自散去想法子,一回头见到那刘公赞站在身后。目光炯炯,在黑暗的林中仿佛两只大灯笼,亮得刺眼、亮得可怕。
见此情景,那三妖便索性撕破面皮,先将他捉拿了再说。
岂知这刘老道只挥了挥手,三妖登时站在原地、口不能言,动弹不得!
这三花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从前李云心在渭城的时候,时常会去龙王庙前院的乔宅为他们**传道。大概是因为念着这三花娘娘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那李云心对她则是分外青睐。将许多自己晓得的事情都与她说了,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而这三花倒是真记在心里了。她说话颠三倒四,但心思未必也是如此。因而一见这“刘老道”的手段,就知道大事不妙。
因那李云心与她说过许多的“理论”。无论画派、道统、剑宗,根基都差不太多。根基差不太多,神通变化也都有迹可循。譬如一个新手闯进厨房,听人说这菜这样做、那菜那样做,就只觉得林林种种的菜肴做法都不尽相同。要他一个一个细细记录下来,简直是如同天书一般。
但倘若他晓得烹制菜肴无非就是要用各种手段搞出各种人们喜欢的口感,就会意识到许许多多的法子原理都相通,所谓殊途同归。那么做起事来就看得通透,知道这肉先煮再炸可以外酥里嫩、这肉裹了粉子炸制也可以外酥里嫩——都只是因着“锁住水分”这么一个道理。
而三花听李云心讲了有关修行的许许多多道理,也就知道很多手段神通她虽不晓得不会使。但见人使了,总能明白大概是个怎么回事。
可那时“刘老道”那一手——既没有祭符也没有作法。只随随便便地一下子……
她就看不懂了。
这意味着这“刘公赞”的手段高得令人心惊,真真是已到了“高深莫测”的地步了!
随后这“刘公赞”也没有多说话,更没有动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依次在三妖的额头上点了点。
三花只觉得一股灵力注入灵台,转了一圈,似乎找不到什么出口,便翻腾着消散了。她并未觉得有何异样。
下一刻刘老道再一挥手,三妖就能动了。
三花这时候才发现那鼠精与兔精仿佛将刚才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嬉笑着与他们的“掌令长老”说了几句话,便去各做各的事情了。
这三花娘娘,从前也是有急智、吓住了追杀李云心的剑客、救过她家龙王的。此时遇到这种事心里也有几分计较。便不言语,只装作自己也将事情忘记了。
待过后寻个好机会再与那兔精、鼠精提起之前的事,更怪异的情况便发生了——
只要、但凡,她说起同“刘公赞是个假扮的”这话有关的事情,那二妖就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置若罔闻!
她不晓得该如何做。但总不好丢掉二妖自己逃脱——那二妖当初听她**,和她几乎就有传法受法的师徒之情。李云心虽说为他们取了名字,但从未自称师尊,实则是她在代李云心传法,那李云心倒更像是个祖师了。
更因这三花晓得既然那“刘公赞”可以使出此种神异的手段,大概自己也难逃他的“魔爪”。又怕自己逃了不晓得这冒牌的道人图谋些什么、是否要对她家大王不利……
一番纠缠思虑下来,到底没有逃走,而是也装着什么都记不得的样子、留在他身边了。
再往后……便被一云雾困到此处。
随后看到李云心从云雾中走了出来、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又消失不见。
而待李云心走后,这大堂东边那一具模样可怖的身体便出现了。先只有一个骨架,随后慢慢地长。也不晓得是用什么长的。
应决然听了这些心中惊诧莫名。第一次深刻体验到什么叫“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他长出一口气,慢慢转头往身后看了看——只怕刘老道也出现在那里、瞪着一双灯笼的眼睛盯着他看!
但身后是夜幕、大雨。
他又想到刘老道说他的那些人在“后院”——会不会也遇害了?!
便在这时,刘公赞从那屋子里转出来了。应决然立时轻轻地唱出一口气,好叫自己的心跳得不那样厉害。
那刘老道手里端着一只空木碗,先看看三花,笑道:“先前叫嚷着不喜。如今倒吃个干净。”
再慢慢走到火堆边坐下了,看看一人一妖:“你们两个从前倒是见过的。如今说得也热络。只是应大侠呀——”
他微微倾身向前,看应决然的脸色:“怎么脸色看着白?”
应决然略微沉默一会儿,咬了咬牙答他:“也许是蛛毒未除净,身子虚。”
刘老道又问:“怎么心跳得这样快?”
应决然又答:“惊雷炸得响,心里慌。”
“怎么头上出了汗?”
应决然看着刘老道:“这火堆旁实在热,烤得慌。”
刘老道便不问了。直勾勾地盯着应决然,慢慢将身子仰回去,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意味不明的“啊”。
“还以为应大侠听到了些什么不该听的话。那便麻烦了。”这刘公赞边笑,边慢慢说,“人言可畏呀。”
一个惊雷炸响,他的脸惨白惨白,像死人一般。(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三章 六欲劫身
三花在应决然的身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阴影中去,并不说话了。
应决然强迫自己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屏住呼吸艰难地说:“并不曾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刘先生想得多了……此刻风雨这样大,在下担心我那些兄弟。想到后院去瞧一瞧……”
“也是人之常情。”刘老道说,“那就去罢。”
应决然倒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人这么容易就让他离开——却不担心他溜走了么?
但转眼一想又释然。那三花娘娘同自己相比也是神异非常。但在这老人面前却是服服帖帖、走也不敢走,自己又如何能走脱了?
他便深吸一口气,提刀站起身。想要去后面瞧瞧那些人是否安好,也想要瞧瞧附近的地形。
虽然三花娘娘说这里走不脱,但很多事情没有自己试过总是不安心的。
然而他刚走开了两三步,那刘老道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意地说:“还有件事,贫道随口问一下子。应大侠此前说曾经在圆珠国的幻境中见到一个老人家。那老者还对应大侠说了些话——都是什么话?”
换做一般人一般事,必然是记不清了的。但有关那老者的事情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深深刻印进了脑子里,他想忘都忘不掉。因而在稍一犹豫之后他低声道:“刘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那件事很古怪。刘公赞很古怪。一个古怪的人问起一件古怪的事,这就更古怪了。
刘老道只笑笑:“好奇罢了。应大侠不想说就不必说。”
应决然的确不想说。但这种事他不说,自己又理不清头绪。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时间,但那老人留给他的话却像是在脑袋里搁了十几年,快要叫他烦恼得想撞墙了!
因着这样的心思,他终于忍不住将那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说出口了——也很想看看这刘老道听了那话是什么反应。
“这圆珠国人身受图风国人侵略之苦,却不去想如何驱逐那些人,反倒是认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门,才想着奋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涂。孰敌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只好给自己树起一个靶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应决然复述完了,略顿了顿、轻出一口气:“那人就是这样说的。”
他有些期待刘老道会作何反应。
但结果令他失望。
刘老道似乎就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应决然说头几个字的时候他还用心听听,说到后面他便不甚在意了。而是拿起瓦罐中的长柄勺,在罐底捞了捞。捞到肉末肉块就送进嘴里咂一咂,看起来享受极了。
等应决然说完出了气,他才抬头:“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肉。”
应决然不明所以地摇头。
“大鱀。是一尾成了人形的大鱀的肉。也无需放什么作料就鲜嫩味美,实在是天下间第一至味。”刘老道笑眯眯地说,“你竟不吃,倒便宜了那嘴馋的三花。”
这话像惊雷一样在应决然的耳边炸响了。
他再没法子演下去——这种事情这种情况再要自欺欺人,就只是给强者做玩物罢了!
他索性一横刀、退到了门口。门外的风雨瞬间将他的后背打湿,吹得他后颈凉飕飕,就仿佛随时要被砍头一般。
应决然运足了内力,断喝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老道看看应决然,又看看三花,嘿嘿地笑起来。
“你这小东西倒是出人意料,不过细细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既然你记得没有忘,就早该说了——一个妖魔,玩弄什么心机。”他这笑声衬着风声雨声,显得可怖极了。但这样笑过一番之后又叹气,“唉。说来我也无甚恶意。你们这些娃娃对那李云心倒是忠心耿耿,这老道也是忠心耿耿。这样的好心已许久没有体会过了,因而才恋恋不舍。却也有那孩子的事情——”
“刘老道”指了指屋子东边“凌空子”的身体:“这刘老道对李云心,是既有舐犊之情,又有忠义之心。”
“对他那相好的时葵子,则是人世间的男女之爱。”
“你们余下这些人,被困在这种地方……心中的情感都要比平日里强烈一些。这些个或悲或喜的情感啊,正好用来塑造她那六欲劫身。”
应决然听得一头雾水。便去看三花。结果和他想的一样,那三花眨着眼睛缩在墙角,看起来竟像是怕极了。
他无计可施,只得一头雾水地听刘老道继续讲下去。
“你可知你这身子是什么。”刘老道指了指应决然。但并不在乎他回不回自己,只说下去,“你这身体,肉身和神魂。神魂又是什么。说穿了,七情六欲而已。世俗人怕死,因为身子毁掉了神魂就毁掉,变成孤魂野鬼。”
“但修行人——道法中塑造身躯的法子虽不多,可也不少。附身之术、夺舍之术、傀儡之术——修行人修行,便是为了淬炼身躯神魂好与日月同寿,岂能不好好钻研如何塑造身躯。但在修行人这里,塑造肉身的法子倒好办,然而神魂如何再回到那肉身上去?”
“需知神魂与肉身本就有一部分是交叠的。身子造好了,神魂便附不牢。身子造不好,神魂便附不上。你说说,怎么办?”
“刘老道”这些说得通俗易懂,就连应决然都慢慢听得明了了。
眼下这人再一问他,他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似地就答了出来:“法子倒也简单——就如同那织布的女工一样,黑的白的线一起织,岂不就成了?”
刘老道大笑。他的笑声在厅堂内回荡,从口中喷出的气流甚至吹得偌大一堆篝火忽明忽暗:“是呀。边造肉身,边将神魂织进去不就成了么?只是还有一点——修行者自修行之初就要历各种劫、斩各种情。那神魂本身又是七情六欲的集合——修行人的神魂实则也是不完整的。”
“你们这些世俗人的神魂是五彩斑斓。但修行者活着的时候已经将情感慢慢地摘除镇压了——你再看他们的神魂,就是褪了颜色,留下好多空档。空档用什么填充着?找到了道心的,用道心填充着。没找到的,先用灵力填充着。”
“所以你要将他们的神魂重新编织进身体里,却连什么线头找不到,如何编织?便要寻找那七情六欲,重新来编了。但这滚滚的浊世,无论人还是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位置。”老道朝应决然点了点,“譬如你这孩子生在这世上,以后死了烂了化成一堆泥灰——你可还在这世上?当然是在了。只是说你活着的时候占了这世上的一个空,死后这空也就溃散、变成更多细小的空。然后你这些细小的空和别人那些细小的空再凑到一处变成一个新的空——新的人也就来到这世上了。”
刘老道说到这里仿佛对自己的想法得意极了。他站起身,捋了捋胡须、踱几步。带起来的风在厅堂中呜呜作响,仿佛他是一个巨大的风箱,不停歇地向四面八方喷吐气流。
“所以这世界,本质上就是空。由无数的空所组成的空。你,我,这草木、砖石,甚至这火焰,追根究底都是同一种东西。世上的这些空档不多也不少。这边多出来一个,那边必定就要少一个。而今我又要用七情六欲将神魂编织进身体里,便是要用那些小空编一个大空出来,给人‘住’。只是说这世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空档,我编她的时候那些空档就如同飞灰一般要飘进来,这怎么能成?你再说说,我该怎么办?”
后来这些话应决然就听不懂了。但还是听到了什么“尘埃”之类的话儿。
他心里烦躁,不晓得这老头子说完这番话要做什么,哪里还有心思给他细细想。只胡乱应了句:“……找个没什么飞灰的地方不就好了!”
刘老道一挥大袖,眉飞色舞:“是了!找一个没什么空的地方,再用这世上的七情六欲将神魂编织回去呀!”
“只是,去哪里找一个能容得下一人的空?”刘老道嘿嘿笑起来,“人不成的。人的空太小。想要大大的空,只有去找那些个大的——大牲畜。跑进大牲畜的‘空’里。这里面干净。除了你们身上的那些个,竟是什么杂质也没有的。”
他一边说一边举步四顾,最终走到凌空子那具血淋淋的身体旁边:“我便用你们的****为她编织了这六欲劫身。眼下正生长着。”
“说来前些日子便觉得怪了——原本生得好好的,怎么这心窍就生得快了。你看这血脉——”他伸手在那具身躯表面的血管上弹了弹,“这血脉心窍都已成型了。如今却是知道了。原来是因为你这小东西。”
他转头看三花娘娘:“你心里晓得许多事,却不说。在心中动心机乱猜想,结果她的心窍就生得快。如果不是我今日得知了,这身子说不好便功亏一篑,你拿什么赔我来。”
三花也不说话,只躲得更远了些。
见她这样子,“刘老道”才叹口气:“也罢了。本是一桩好事,倒将你们吓着了。如今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原委,心里都各有思量。这****也就都不纯净了。那么这事自然是不成了。说来也是你们的福缘尽了——你这孩子。”
他边说边指应决然:“可知我瓦罐里煮的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便道:“那大鱀本就是天生的灵物,又得了道行成人形。吃它一块肉,修行者可以温养巩固境界,世俗人则能延寿百年。你却不食,分给了这妖魔。既然如此,罢、罢、罢。我便走了,将这凌空子留在此地。”
“你且对那李云心说,这孩子本是没有什么罪过的。她犯着了他,也是被人陷害。既然这些日子已受尽折磨,就算是还了前世的恶果。如今再世为人,倘若有机缘生出了,叫他不可害她,由她做个世俗中的隐士,了此一生罢。”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应决然的预料——他本以为要有一场生死的恶斗、将性命留在此处。却不想突然有这样的转折——他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心中灵光一闪,将要问“尊姓大名”,却看见那刘老道的身上忽地泛起一阵金光。那金光如同千丝万缕的金色雾气,袅袅腾腾地汇聚到一处变成个人形。人形也看不分明,依稀是个老人。老人在刘老道的头顶顿一顿,忽然径直穿破屋顶,向着东边的天空疾射而去,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行迹。
只余下应决然与三花娘娘一人一妖站在厅堂里。
然后……应决然看到了一个影子。
他自己站在门口,那影子的双脚是连着他的双脚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但问题是之前说话的时候才刚刚入夜、风雨大作……怎么此刻就看到了影子?
他忙转身往门外看——看到的是一方晴朗的天空,以及天空上的白云。天不知何时亮了,厅堂中的篝火也早就熄灭了。屋子西边被吃剩了半个身躯的妖魔不见踪影,东边那血淋淋的躯体倒还在。
但三花娘娘不见了。
这时候听到屋外一个声音:“应大侠参悟得怎么样了?”
应决然定睛一看,是那于濛站在屋外的天井中看他。应决然之前经历了圆珠国的幻境,此刻便不敢当真。只皱眉“嗯”了一声。
那于濛便道:“十几日之前咱们被送进来之后,这边的刘道士就说你中了蛛毒,你提起内劲护心脉的时候却正巧参悟了功法境界,因而在此处闭关了十几日。今天见你出关了——参悟得如何了?”
应决然眨了眨眼,怔怔地再往屋外看了看。就看到本该是在屋内的刘老道。他微笑着朝应决然行了个道礼:“想来是有所突破。老道恭喜了。”
黑刀应决然难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气,想起某一个传说。砍柴人进山遇到仙人对弈。他看了一盘棋,再去看自己的斧子,却是已经连柄都烂掉——已过了几百年了!
而这时候另一句话跳进他的脑海——
那附身刘老道的人曾说,“……跑进大牲畜的‘空’里。这里面干净。”
……“这”里面!!
===========
足。(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章 怎么死的
那老者说话虽然狂妄神异,但条理也还清楚。那么他既然提到了这个“这”字——
应决然便顾不得许多,先只问一件事——这些日子外面是否曾有人来过。
这话问了,刘老道与于濛看着都讶异。然后才如实告他,的确有人来过的。
他们来了此地之后第二日便有道士前来。且是飞着来——至少是一个化境。但化境的道士虽然能飞,却也吃力。如此说那道士的境界应该还要再高明些。他们在雾里自然看不到,在雾外的鼠精与兔精却看得到。那道士竟像是个瞎子,眼见着林中这么一大片迷雾却无视了,昏头昏脑在林中乱撞。乱撞一气之后又离开,像是寻而不得。
应决然就记起了老者在夜里与他说的话——说只怕他们这些人是道统放出来的饵,引诱那李云心打开禁制。如今将他们圈禁此处可以避免给李云心添上许多麻烦。
此时知晓了这一番事,便知道那附身刘老道的异人说的是实情了。
那异人说自己没什么恶意,照此看大概是真的。无论有心无心,他总帮了李云心一些。
应决然就又往屋子里看了看。西边的残躯没了,东边的“凌空子”还在。他就指着那凌空子的身子问诸人可晓得那是谁。
至此,任谁都看得出他不大对劲了。但仍答了他的话——说不晓得何时生在这屋子里的,众人都不知道那是谁。只是虽然看着狰狞可怕,但终归又不害人。且此处常有神异之事发生,也就由着去了。
应决然听完这些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看天。
天蓝得炫目,那阳光也有几分古怪。天上晴朗,却不见日头。没有日头,光仿佛从子面八方来,将这一方小天地填满。
他慢慢坐到屋前干燥的台阶上,拄着他的刀。想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听我说一件事。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倘若觉得是假的,就当我蛛毒未除尽,臆想了吧。”
然后他自顾自地、慢慢将“昨夜”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他说话思量的时候有个习惯,便是喜欢用手去摸的自己下巴。应决然有一方宽阔的下巴,他自己尤其喜欢。认为这令他看起来更加强而有力,因此他习惯剃须。
在这年代男子以长髯为美。无论像李云心还是他这样剃须的都是少数,但也并不算罕见。
于是他说话的时候意识到刘老道和于濛他们也没有哄自己。他最后一次剃须是在进了渭城之后。在他的“时间”里,到如今也不过两天,或许下巴会有胡茬,但不会长。
然而如今一摸才意识到,竟已经乱糟糟的一片了。
最终还是将他的见闻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摊开手:“我并没有闭关。在我这里只不过过了一天而已——我现在都不晓得你们这些人是真的还是幻象。但那人说的是‘这里面干净’——我就在想,我们如今到底是在哪里面?”
起初人们还觉得他在说胡话——也许真是蛛毒未净,或者练功出了岔子。可说到后来刘老道的脸色倒渐渐地变了。
因为应决然说的有些话儿,却是编不出来的。
应决然说,当时他与那附身刘老道的怪人说此处天气古怪。那怪人却说风雨并不算古怪——天下下了鱼雨、肉雨、下青李子也算寻常。应决然只当那是随口说说,但刘老道却知道是真的。
这些天里,天上有风雨的确是寻常。更不同寻常的可就多了——且不说时不时地,会从天空中传来隆隆声。那声音像闷雷,却好像离得好远好远。一响起来要好些时候才能停歇,可偏偏天空万里无云,一点雨也无的。
再说什么鱼雨、肉雨,那的的确确是真的——不然这些日子那刘老道凭借什么过活的?
隔三差五便有那些个东西从天上降下来。且都是烹制好了的鱼、肉——一份一份铺天盖地地落,有的落地的时候就摔成肉酱,有的滚落在泥土里吃不得。偶尔有些挂在树木枝叶上,刘老道便等它停了去取了吃。
他从前也是个好吃的,因而竟觉得这味道熟悉。吃了几次一咂嘴,意识到乃是城中木南居的吃食呀。他从前与李云心居住在龙王庙的时候香火旺盛、手中银钱也充足。便偶尔叫木南居外送了席面来吃,那味道可记得清。
刘老道因着应决然的话勾起了这记忆。然后又想到另一桩——
鱼和肉又不是天天下,偶尔也会落果子。
那果子却不是别的,而是酸涩酸涩的青李子。他曾经连着两天吃那东西,如今一想起来只觉得舌下口水泛滥,张口就能喷出水珠儿来。青李子……乃是心哥儿从前喜欢吃的。
他从前无事时偶尔拿一颗青李子慢慢地啃。刘老道看得嘴里酸就问他吃那东西做甚。李云心便笑笑说这东西也不是想吃就吃得到——他在街上乱走撞见一人卖这玩意儿。既酸且涩无人问津,他便将一整筐都买了。
觉得口中心里没滋没味就拣一颗慢慢地嚼,总能振奋振奋精神、警醒警醒自己。
也下这东西。
刘老道刘公赞细细地想应决然的话,眼睛越来越亮,一个念头在心中转来转去呼之欲出。他也顾不得旁人在了。显露本领一个纵身就跃上房顶,盯着那蓝的天不住地瞧。瞧了一气低头大声问应决然:“你梦里那怪人还说了什么没有?!”、
应决然想了想,觉得要紧的他都已说了。没什么的要紧的,也只是那怪人临走时候说的那些话儿。像甚么“福缘尽了”、“若有机缘”之类的玄之又玄的东西。
刘老道再听他说这些,便略微沉默一会,站在屋顶直勾勾地盯着天看。看了半晌忽然一笑:“应大侠,你所经历的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大概很快就能见分晓了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那应决然只觉得过一夜,却过了十几天。
身在洞庭的李云心也有同感——任谁无聊的时候都会觉得过得慢。一天的时间,好像已经十几天,长得可怕。
无聊就是因为无聊。虽说有美丽的女子、有有趣的怪人,还有些蠢萌的妖魔。可美人也得是自己倾心的,趣人也得是知晓身份底细、确定不会搞出什么事端的。
至于湖中那些个妖魔——
那曾经的龙子比它们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他都与龙子谈笑风生——这些虾兵蟹将又有什么意思了?
这些日子他就在等。等的无聊心焦,却又没什么办法。
实在是高估了那些妖魔的能力。
原本他冲进水中捣毁了白鳝李善的洞府,又叫他带着自己一家一家地横扫过去。但很快意识到那么干费时又费力,倒不如叫他们自己聚到一处送上门。
先前晓得那敖王差遣自家的小妖往各处请人“共谋大事”。可惜一群妖魔扶不上墙,压根不理睬他。
李云心想了想,便去求那居住在君山的苏翁。他本就想从老者的口中套些话,因而时常与他闲谈。那日东拉西扯的时候便说了自己的烦忧事——那些妖魔不争气,总聚不到一处去。
苏翁看着是个爱玩闹的。便说此事好办。当即走到湖边须发皆张地一喝,湖中那头恶蛟就乖乖现了身。这苏翁着它去将妖魔的洞府捣了——恶蛟竟二话不说便去了!
由此才有了湖中盘仙谷被恶蛟捣毁、盘仙谷主赤蛇王去找那敖王“共谋大计”之事。
李云心便在等了。
如此等了十几日,才大致聚拢了这湖中十之三四的妖魔。据打探消息的李善说,以那敖王为首的五位谷主已聚集了一干妖魔气势汹汹地东寻西找,只说要将李善揪出来、再将他身后那人揪出来、顺便连恶蛟也一同料理了。
但他们做的这些事在李云心眼中就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他只想等这些家伙开始动手,他便去一齐料理了。而他眼下主要在做两件事。一则,是逗那苏翁开心。二则,是试着找……这洞庭中的“龙魂”在哪里。
因为那一****同苏翁说了些话。
李云心这个人,并不很喜欢**裸的武力。能够站在黑暗中看着敌人死掉,绝不会想要自己大汗淋漓地将敌人一刀刀地割死。
当然在敌人将死之前,他是必然要从黑暗中走出来说些话儿的……要不然杀了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既然从李善那里知晓了些苏翁的过往,便不能藏在心里。
这苏翁似乎极信奉“浑身都是破绽也就没有破绽了”这句话。从与李云心初次见面便将一切都说了——他既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也不隐瞒自己的神通。“只说一部分事实”这手段被他发扬光大,偏生又的确神通广大高神莫测……
实在叫李云心不晓得“打他哪一个破绽好”。
既然如此了,他便也不做小人姿态。他心中有事,就问出来。
那日从李善处得了消息之后,他就拎着李善回了君山。先将这“十公子”掷在苏翁面前,叫他将话都说了,然后将他驱逐出去、关了门。
于是屋中就只剩下他与老者了。
那时天已黑,他们在君山紫薇宫的中殿。
中殿建在半山腰,一侧是悬崖。此刻从窗户当中看出来,能看到明月高悬广阔洞庭之上、千里湖面烟波浩渺,是如同仙境一般的美景。
李云心便临着窗,看在屋中吃菜饮酒的苏翁笑了笑:“也不是有心探您的底。只是路遇了这么一伙妖魔,随意打杀了,结果竟和您的苏家有牵连。”
“我将他的话细细琢磨一会儿,觉得您的身世好奇怪。您看——您不是寻常人。手段高明得我都看不出来历。但也不像是妖魔。”
“照理说您这样的行事风格,我觉得和共济会很像。但是您又偏和他们对着干。那……你莫非是道统的人?可是道统人啊——”
李云心略略拉长了声音。在清凉的湖风吹进窗户里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盯着老者的面目看:“那群蠢货怎么能像你这么有趣呢?所以觉得你也不是道统的人。我说老人家——”
“此刻我也算这洞庭的半个主人。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每天陪你说说话。你说你还有十几二十天的命,我这也算是在给你养老送终——所以说您能不能说说您的来历?啊——我晓得,高人都喜欢高深莫测,好些事情叫晚辈自己去悟。这种事情我也听了许多,好神奇的。”
“但是老人家你要知道那是幸存者偏差啊。领悟了的人的故事被流传下来,大家都觉得,哇,好棒。更多更多没听懂,结果两个人都失了望的情形肯定没人记录下来。所以说……”
李云心走到苏翁的面前座下、为他斟满一杯酒,诚恳地望着他:“让我们多一些真诚、少一些套路,开诚布公,好不好?”
“我现在很急。我担心外面我的人,也怕自己小命不保。如果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可以好好地说出来。我觉得可以、双赢的,我就努力去做。我觉得不靠谱不喜欢不同意的……哪怕您什么都不说、偏逼着我,到最后搞不好也是个鱼死网破的结果。”
李云心叹了口气,和善地说:“您要知道,我这个人,其实很凶残的。”
老人先前只静静地听着。听李云心说了后一句话才笑起来。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了、放下,咂咂嘴。
“你这孩子倒是心急。”他略思量一会儿,长出口酒气,“好好好。你既然这样说了,依着你的脾气,嘿嘿——我若再不给你说些什么,你少不得就要一面笑着同我说话,一面暗地里算计我了。你说你凶残,啊,这个老头子我也晓得的。”
“可也就是因为这一件事。”苏翁脸上笑容慢慢消失。但并非冷下来,而是郑重其事,“也就是因为你行事太凶残、戾气太重。所以哪怕有法子叫你出这洞庭,眼下也不能。你也不要急。老头子说了我还有不久的命,我就不会活得长。等我去了,你自然也可以出洞庭。”
李云心笑了笑,正要说话。
苏翁却打断他:“你莫笑。我晓得你做过那些事。也晓得许多事你是迫不得已,但……有一件,我问你——那尹家的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云心慢慢挺直了身子。
他微微眯起眼,在脸上泛起柔和的笑意:“您在说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