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①②章
确实也是赶巧了,这两天正好有人委托郑明山,通俗了说,类似要找个保镖。
要身手好的,最好是女的,人品要好,靠得住,陪着走一趟,如果这一趟平平安安宾主尽欢,以后续个长订也有可能。
郑明山对对方略有耳闻,觉得是个不错的差事,虽然会有风险,但挣的确实多,话说回来,哪行没风险呢?盖楼的会一脚踩空,开飞机的还能从半天上栽下来呢。
人生苦短,同样的时间、精力,当然应该拿来做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事儿,就像名画家挥毫一幅画可以几万十几万,让他搬一天砖最多赚个大几百。
郑明山琢磨着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在这个时候,木代拨了他的电话。
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行当一贯的难进,木代要真能扎下根,这一辈子都不得为口粮发愁。
郑明山让木代收拾行李,如果“面试”能通过,应该即刻就要启程,省得折回来收拾了。
但是如果通不过呢?岂不是丢人?
木代心里嘀咕着往黑色的拎袋里装行李,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把里头猫猫头的、兔子头的,但凡看着少女风的衣服饰品,通通扔了出来。
以后要迈上“职业”的道路了。
张叔看着她收拾行李,几次话到嘴边,又止于嘴边,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人总是矛盾的,他希望木代变化,但变化来的太快,又畏惧这种变化。
作为长辈,他想向郑明山打听点那份工作的具体情况,郑明山的嘴把风很牢,只说:“肯定不是违法的事,自家师妹,我不至于坑她。”
张叔没办法,只好絮叨着说木代年纪还小,请他多多照顾。
郑明山打断他说:“第一,我只是牵个线,没法照顾她;第二,如果时时要人照顾,何必要出去历练,就在这酒吧里让你照顾得了。”
张叔无话可说,觉得这大师兄说话做事都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软和。
曹严华则全程耷拉着脸,满眼被抛弃的哀怨,木代心有愧疚,只好假装没看到。
***
面试地点在昆明。
木代跟着郑明山在汽车站上车,郑明山只拎个塑料袋,里头放两瓶矿泉水,一袋饼干,一根手机充电线。
车开动了,木代抱着自己的行李包,歪着头看郑明山:“师兄,你都没有行李的吗?”
郑明山说:“有啊。”
他指那个塑料袋,又指自己身上:“手机、钱、卡都在身上呢。”
“洗漱的用品呢?”
“哪买不到牙膏牙刷啊。”
“那换洗的衣服呢?”
“哪买不着内裤啊。”
好吧,木代不说话了,其实师兄挣的足够置产置业,但他就是对身外之物毫无兴趣,如果以后能刷脸付钱鉴定身份,相信他连钱啊身份证啊什么的都不会带。
的确够简易,不过也有好处,拎个塑料袋在街上走,到哪都像得过且过一穷二白的本地人,贼都不屑多看两眼。
初春时节,车窗外的风景不错,木代无心欣赏,还在为即将到来的“面试”忐忑。
“大师兄,对方是干嘛的啊?”
郑明山打了个呵欠:“不犯法,其它的,让他们给你讲。”
说完了,把车座往下调了调,典型的上路就睡的架势。
“那……面试的时候我要注意些什么啊,我是实话实说呢,还是要装一下?”
“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又不是给你金山银山,犯不着牺牲演技。如果你没看上他们,两字,走人。人嘛,得把自己当回事儿。”
木代忍不住想笑,过了会,想再问些什么,转头一看,郑明山呼哧呼哧的,已经跟周公会上面儿了。
***
循着地址找过去,居然是在昆明有名的景点大观楼附近,那一片区有一排极为高档的私家会所,每个会所都自带大片草坪,名字起的古韵悠悠,属于普通人望而却步的地方。
郑明山拎着塑料袋,踢踏踢踏往里走。
好大的门面,富丽堂皇,那是什么风格?巴洛克式抑或哥特式?木代不懂,只知道肯定是西式风格就对了。
她打量着高耸的建筑轮廓,心里忐忑,步子都迈小了几分。
郑明山回头:“任何时候,气势都得有,他住个豪宅你就怯了?你管他什么房子,还不都是土烧的砖砌的!”
木代不好意思的笑。
郑明山到门口摁铃,有个负责洒扫的阿姨出来开门。
进门就是好长的一段走廊,走到尽头,目光所及,木代先是一愣,郑明山也笑,回头看走廊说:“好家伙,藏的这么严实!”
眼前是个四合院一样的门面,抱鼓石、拴马石,半开的锚钉大门,门环搭着叩铁,把上还缀着缕儿。
直白的说,屋里有屋,西式的外墙门面,藏了一古色古香的宅子,只有进来的人才得以窥端倪。
郑明山招呼木代一起进去。
里头的景别致,但无非中式庭院,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堆叠的假山、借景的如意窗和宝瓶门,右手边有口上了盖的井,盖子太大,明显跟井口不合。
稍远些还有一口水齐了沿的缸,水面上浮一朵莲花,一片碧叶,如果不是季节不对,木代还真会以为是长出来的。
正对面是屋子,门紧阖,窗紧闭。
郑明山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嗯了两声,把手机扔给木代:“接。”
到都到了,还电话面试?木代满心的嘀咕,还是把手机凑到耳边。
那头是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木代是吧,你往右走。”
木代往右走,走了五步,前头就是井。
“现在停。”
木代老老实实停下。
“转过身。”
木代依言转身,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间屋子,她有直觉,那人就在屋里头看着她。
真是故弄玄虚,一点都不爽快。
“现在说说,你前方,都有些什么。”
考眼力?木代提醒自己要认真,看来,面试已经开始了。
她有些紧张,目光在正前方一遍遍逡巡,唯恐漏了什么:“假山、一丛竹子,一个石桌子,两个石墩……”
“仔细看看,石桌面上写着什么字,念出来。”
既然让她走到这里,想来是只能站在原地看的,木代踮起脚尖,努力地想看清楚些,念的也艰难。
“金银受日精,必沉埋深土结成。珠玉、宝石受月华,不受寸土掩盖……”
念到此时,身后突然噌一声,有什么东西飞上天去。
木代后背一凉,汗毛竖起,要知道,学武之人最忌后背放空。
身后是井,飞上天的应该是井盖了?木代猱身一个翻转,眼角余光觑到井口一个人影,手里的耙爪似乎是要抓下的架势,她不及多想,抬腿一个正蹬过去,踹出去时才发现,偷袭她的人是个女孩。
扑通一声,好巧不巧,那女孩被她一脚踹进缸里,水花四溅之下,原先飞到半空的井盖当头砸落,木代脚踩缸沿借力,上跃接住,借着未绝之势,飞身把井盖盖到缸上。
咦,正好,难怪觉得大小不合,这本身就是缸盖。
木代手摁缸盖一角,旋身上了缸盖,两脚一错,一个莲花座坐下,两手一合,眼睫低垂:“阿弥陀佛。”
她其实不信佛,轻身莲花座只是轻功的一个招式,不管是在屋檐、墙角,毕招之时,不慌不忙,款款而坐,端的漂亮极了。
下头的人想出来,拼命顶着缸盖,木代身子轻,人随着缸盖被颠的右起左落的,就是不挪。
郑明山哈哈大笑:“漂亮。”
虽然他不会,但木代使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还是受用极了。
又朝她招手:“赶紧的,下来。别呛着人家。”
木代下巴一昂,很有点得意地跃将下来。
脚刚挨地,身后一声闷响,缸盖落地,哗哗水响间着大声咳嗽的声音,缸水不浅,足足到那女孩胸口,她恨恨剜了木代一眼,扒着缸沿爬了出来。
这女孩约莫二十二三岁,圆脸,扎了个马尾,不是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略带圆润,即便现下气鼓鼓的模样,也别样可爱。
只是,她腰上挂着的……
腰左挂了个麻布袋子,里头坠坠的像是有东西,右边是个铃铛,不是那种别致装饰的小铃铛,得有十来厘米高,足有小甜瓜大小。
奇怪,腾挪走动,那铃铛怎么不响呢,木代侧了头看,才发现铃铛罩子里塞了布,把铃舌给塞住了。
她恨恨再看木代一眼,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往屋子走。
嗯,也是,那一脚她可没留情,木代吐了吐舌头,目送那女孩进屋,然后重重一摔门。
感觉上,屋瓦都在簌簌往下落灰。
木代看郑明山,用口型问他:“我没指望了?”
郑明山回她:“真没指望的话,是他们不识货。”
木代哈哈大笑,师兄说话就是中听,可惜了,要是年貌相当,她就一头嫁了。
郑明山走到石桌前,饶有兴致地看上头的字,这宅子虽然仿古,但应该是新造的,桌面上的字竖版凿刻,倒都是繁体。
“金银受日精,必沉埋深土结成;珠玉、宝石受月华,不受寸土掩盖。”
这话的意思是,金银的生成承日精华,必定埋在深土里形成。珠玉和宝石则受月华,不要一点泥土掩盖。
就好像,珍珠一定是藏在深水中一样。
木代则好奇的探头看那口井。
原来是一口无水之井,大约七八米深,井口有个挂环,坠了根挺粗的长绳。
难怪刚刚那女孩从井下突然爆起,有绳子作攀援呢。
木代正想着,忽然砰的一声,门又被重重打开。
那女孩站在门口,对她怒目而视。
“那个谁!”她伸手指着木代,“说的就是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老大不情愿,末了,终于把话从齿缝里憋了出来:“进来,就是你了!”
哦,是吗?
郑明山朝屋子努努嘴,示意她一起进去:“恭喜恭喜,看来面试是通过了。”
木代学着师父平素的样儿掸了掸衣袖,尽管那上头干净的根本没落灰:“那要看谈的怎么样,我不一定干呢。”
第①③章
雇主是个姓炎的老头,七十来岁,满头白发,穿件齐齐整整的对襟大褂,腰板笔挺,眼神却不好,蒙了一层雾样,黯淡。
果然眼睛是精气之神,双目无光,整个人的精神都打折扣。
被木代踹到水缸的女孩是炎老头的孙女,叫炎红砂,也不说去换衣服,站炎老头边上,自顾自拧衣服上的水,头发打成了缕儿贴在脸上,黑白分明,像画里的人。
炎老头先跟郑明山说话,言语间很客气,木代寻思着,师兄应该跟这人打过交道,但没那么熟。
炎老头又向她说话,和蔼客气:“也不是什么棘手的事儿,走一趟,出个小远门,衣食住行都是我们包,短则两三天,长不过五六天。价钱是两万,先付一万的定金,你看怎么样?”
木代看着炎老头,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迎接这个消息。
也就几天的时间,两万!
她有些飘飘然,原来自己这么值钱呢。
郑明山咳嗽了一下,又瞥她一眼,那意思是:稳住,别没见过世面一样。
炎老头又吩咐炎红砂:“红砂,你给木代讲讲,我们是干什么的。”
炎红砂嗯一声,先帮炎老头戴眼罩,是个银鼠灰色的丝缎罩子,有清香的中药味儿微微散开。
郑明山站起身说:“我就不听了,外头等着。”
这是规矩,就像不能窥人学武,人家要讲私密的事情时,最好主动规避,等主人家来赶就不好看了。
炎老头戴着眼罩向他的位置拱手,像是谢他知情识趣。
***
炎红砂第一句话是:“我们是采宝的,听过没?”
没听过,不过沾了个“宝”字,总让人心里不安,木代看着她:“不违法吧?不是盗……宝吧?”
炎红砂翻了她一眼,倒是炎老头轻轻笑了两声。
“先前我爷爷让你看了桌面上的话了,你不懂的话,我给你解释解释。那上头提到了金银和珠宝玉石,这几样东西,在古代,哪怕是现代,都是顶贵重顶贵重的。”
木代没反驳,不过私心里,她觉得钱更实惠一点。
“但是金银呢跟珠宝玉石的生成方式相反,金银都是埋在深土里形成的,承的是日之精。珠宝玉石呢,是受月华,不要泥土掩盖。我们有一句话,叫宝石在井,上透碧空,珠在重渊,玉在峻滩,但受空明、水色盖上。”
炎红砂摇头晃脑,这段文绉绉的话,不知道跟多少人显摆过了。
木代隐约听得明白,这意思是:宝石在井中直透青空,珠在深水里,而玉在险峻湍急的河滩,都受明亮的天空或者河水覆盖。
她心里一动:宝石在井,刚刚院子里有口无水之井,炎红砂又自称“采宝”,所以说,她们是专门采撷宝石的?
“这宝石呢,价钱或许比不上顶级的珠子和玉,但其中的精品,也是顶值钱的,常见的呢,有猫睛、琥珀、星汉砂、祖母绿、玫瑰宝石、煮海金丹等等等等。古代人就对中国的产宝地做过归纳研究,一共是两大产宝地。”
她说着就转到墙边,墙上挂了张好大的皮质地图,地图已经陈旧,显然很有些年头了,上头的山脉河流线条都是粗笔手绘,笔画遒劲,苍茫雄浑之感扑面而来。
“一块是‘西域诸邦’,放到今天来讲就是新疆一带,这也不奇怪,新疆遍地都是宝,比如和田玉啊,大红枣啊,哈密瓜啊,葡萄干啊,羊肉串啊……”
炎老头咳嗽了两声,木代忍住笑配合她:“嗯,我也爱吃羊肉串。”
“另一块呢,书上讲是‘云南金齿卫与丽江’,金齿卫指的是澜沧江到保山一带,总之就是云南。所以我和爷爷住昆明,到云南哪儿都方便,新疆嘛,住不习惯。”
木代想了想,她对宝石所知不多,但有些常识还是懂的:“宝石……应该也是矿床里开采出来的吧,你说的那种是矿井吧,这种矿井也是土盖着的啊。”
炎红砂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采宝这一行,都是家族世代传檄,人数少,运气好的话,采到一个井可以活一辈子,犯得着去开矿吗?我们采的,就是我说的那种井,‘上透碧空’的井!”
木代的性子,速来吃软不吃硬,炎红砂一凶,她跟着也不客气:“那种井都是敞口的,除非在无人区,有人的话,老早被路人拾掇走了。”
炎红砂“哈哈哈”大笑三声,一声一停顿,笑了三次才把“哈”字笑完:“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懂,珍珠还要蚌藏着呢,玉还长在璞里呢,你以为宝石在井底下,金光闪闪闪瞎你的眼吗?你捡上来的都是石头啊,得交给琢工挫开,才能知道里头是什么宝贝。”
木代不吭声了,她确实不懂,真以为是进了四十大盗的宝藏,一下井就是满眼珠环翠绕。
原来打眼一看,井底都是普普通通的石头。
炎红砂再次纠正她的错误臆测:“普通人冒冒然下去,必死无疑的。书上记载着呢,‘宝气如雾,氤氲井中,人久食其气多致死’。”
还有毒气?木代登时就觉得两万块钱也不是很多,立马声明:“我不下井的。”
炎红砂“哼”了一声:“你以为想下井就下井吗?下井也要靠练的。”
炎老头像是知道木代在想什么:“这宝气,其实也不是毒气,但是自古以来,好东西都有凶煞之物守着,就好像传说里珍珠有蛟龙看守,出宝的井里也有致命的宝气。所以下井的时候,井上一定要有人,采宝人身上带口袋和铃铛,一到井下,赶紧抓取宝石装袋,当觉得宝气逼人快要受不了的时候,马上摇铃,上头的人听到铃声,就会马上把人拉上来。”
木代盯了一眼炎红砂腰间的铃铛。
总算知道这么大的铃铛是干什么用的了。
她消化了一下自己听到的,所以,这爷孙俩平时做的,就是去荒僻的地方找这样的矿井?
难怪要人陪同保护,既然炎家人世代采宝,想来对怎么应付宝气也有独到的法子,确实是生财有道,无怪乎一老一小,能在市区住这样的豪宅,还专门雇了人侍候。
不要她下井的话,这份工作登时顺眼可爱起来,有钱挣还能开眼界,何乐而不为呢?
木代点头:“那行,我没问题。我们这趟,要下的井在哪儿?云南?还是……新疆?”
炎红砂半晌没开口,再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我们这趟,不是下井……”
不下井?不下井给她讲了半天的如何如何采宝?这么喜欢摆忽嘴皮子?
炎红砂说:“你跟我走,到我屋子,给你看个东西。”
也不等木代同意,她转身就往后厅走,木代想了想,还是决定跟过去,刚站起身,门响,有个钟点工打扮的女人端了碗汤进来。
“老先生,喝汤了。”
什么汤?闻起来味道真是怪怪的,打眼一扫,又有菊花飘在汤面上。
那女人像是看出木代的疑惑,笑着给她介绍:“鸡肝菊花汤,鸡肝一付,菊花三钱。小姐要不要也来一碗?”
鸡肝还能跟菊花一起烧?
木代觉得,自己真是见识太少了。
***
炎红砂给木代看了一段视频。
时间是晚上,但月光清亮,机子的像素也不错,不像某些机子拍出来的,到处都是噪点。
好像是在水边,抑或海边,风平浪静,海面上迤逦着丝绸褶皱般的蔓延纹络,月亮映在水上,像无际的磷光点点,又像巨大的不平整的镜子。
炎红砂指着屏幕正中的位置:“这里,你看。”
那是什么呢?黑乎乎的一团。
拍摄者像是料到了观者所想,下一秒,镜头拉近。
可真不小,得有小圆桌面大小吧,但是,是什么呢?
好像是为了帮她解惑一样,那个东西,忽然身体张开了一条线。
木代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这,这是……”
“没错,蚌,你见过这么大的蚌吗?”
木代屏住了呼吸不说话,屏幕上,那只蚌缓缓移动的身体。
屏幕里有画外音,是一个男人激动的声音:“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蚌,它现在是在晒月,传说月圆之夜,老蚌会格外高兴,会随着月亮的东升西沉不断转动身体以获取月光的照耀……”
又说:“我之前查过,世界上最大的珍珠,又叫‘老子之珠’,有人头大小,现在估价两千多万美金。这么大的蚌,如果产珠的话,价值简直难以想象……我要靠近去看看。”
视频就在这里停止了。
炎红砂给她解释:“说话的是我叔叔,炎九霄。”
“叔叔是我们炎家的采宝人,但是我们家好些年头没开张了,因为我爷爷眼睛不行了。”
采宝,即便知道宝在井中,也不能蒙头瞎子一样去找,得从小炼眼,练就一对能辨宝气的毒招子,要在泱泱天地之间,无数清气浊气之中,辨认出淡渺的一方宝气,谈何容易?
所以采宝的关键,不在于会不会采,而在于能不能辨。
不过,世事也有公平之处,得之于此,必失之于彼,炎老头的眼睛不能见强光,连阳光都很少见,常年避居屋内,及至上了年纪,愈发成了半瞎子,看什么东西都困难。
讽刺之处在于,别的都看不到了,勉勉强强,还是能看宝气。
炎老头静心养眼,顺便指导孙女炎红砂学下井,炎九霄却待不住,虽然素日挣的多,但是他们平日大手大脚,消耗也惊人,为免坐吃山空,炎九霄表示要出去“碰碰运气”。
私底下,他跟炎红砂说:“咱们采宝的,眼底不漏宝,这宝也不仅仅限于宝石,南面有珠,西面有玉,要是有机会,不妨也掺上一脚。”
新疆毕竟路远迢迢,炎九霄头站去了广西合浦。
十来天之前,他打来电话,告诉炎红砂,在合浦,他听说了一个名叫五珠的村子,那是个好地方,因为听说,那个村子世世代代奉行老祖宗留下来的采珠之法,采的都是天然珠子,从不人工养殖。
绝大多数的采宝人都觉得,人工雕磨,毕竟多了斧凿痕迹,比不得天生地养。就好像整出来的当然也是美人,但拿到天生丽质的人面前一比,就少了些浑然天成的光晕。
更叫他高兴的是,听说五珠村已经废了。
炎红砂至今记得他说话时的兴奋语气:“听说荒废了好几年了,老蚌不受人扰,才能静心吐珠。海里淹死过人,临近的村人都忌讳过来,真是乐得清静。说不定,我在这片水里,能捡个宝呢。”
又过了几天,他给炎红砂发来了上面看到的那段视频。
广西、合浦、五珠村,还真是……有缘啊。
木代问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然后,我叔叔就没音信了。”
木代后背有些发凉。
炎红砂没吭声,其实也不是没音信,有的,有一个晚上,睡的迷迷糊糊的,做着梦,她接到过炎九霄的电话。
说不清那是梦还是电话,或许是梦。
梦里,炎九霄在海底爬行,双手深深地陷进海沙,海底的涌流推着他颤栗不已的身子,他脸色惨白,双眼布满血丝,陡然间和她四目相对。
他带着哭音叫她:“红砂,我不想死在这里……”
炎红砂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真的是在接电话,电话的那一头,海浪声好大好大。
她颤抖着,轻声问了句:“叔叔?”
【不要漏掉作者有话说哦】
第①④章 (小修)
木代出来之后,跟郑明山说了一下要做的事。
简言之,炎红砂的叔叔炎九霄在五珠村“失联”了,炎老头放心不下,但一来自己上年纪,二来眼睛不方便,就想找个功夫不错的姑娘,陪着炎红砂一起去。
他把炎红砂当下一代采宝人培养,多少有历练炎红砂的意思,之所以一定要女的,是考虑到同住同行,异性有些不方便,而且,同天底下所有守着漂亮孙女的爷爷一样,炎老头也得提防有坏小子打红砂的主意。
郑明山说:“哦,行啊。那没事了,我走了啊。”
他说走就走,木代目瞪口呆的,反应过来之后,小狗一样在后头追着:“师兄,你就走啦?你就这样把我扔了?”
郑明山停下脚步:“不然还怎么着?你不是要历练吗?不把你扔海里呛水,你学得会游泳吗?”
“可是,炎红砂也没经验,我也……半吊子……”
郑明山更不理解了:“又不是兵荒马乱虎狼拦路,你自己又不是没出去过,买张车票,哪都到了,经验嘛,走着走着就有了。”
“可是……”
郑明山说:“小姑奶奶,你还像不像习武的人了?就凭你这两下,别的我不敢说,从街头打到街尾还是罕逢敌手的。炎红砂也会几招三脚猫,你们的战斗力比一百块钱游川藏的背包客强多啦,就去个广西,至于吗?”
木代脸上挂不住:“那……师兄,你好歹得交代吩咐我几句。”
就像游子上路,家人不絮叨点什么总觉得仪式未尽。
郑明山哦了一声,正要说什么,木代警惕地打断:“别再说什么到了陌生地方找饭馆旅馆车站之类的话了,我做梦都能背出来。”
原来说过的还不能说,郑明山苦思冥想,顿了一会之后,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很是有爱地拍了拍木代的脑袋。
“有困难找警察,钱省着点花,遇到不错的男人,想拿就拿下。”
说完了,拎着塑料袋,踢踏踢踏出去,头都没回一下。
木代有些感慨,这寡淡的师兄妹情谊啊,比之旧社会把儿女卖给地主老财当牛做马的无良爹都不遑多让。
***
合浦,五珠村。
要不要跟罗韧说一声呢,木代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说:我又不是追着你去的,我是工作去的,两回事儿,碰到了呢就打声招呼,碰不到也不稀罕。
不过,五珠村应该挺小的吧。
她在炎红砂家里住了一夜,炎家的家具都是老式的,尤其是床,居然三面合围,睡进去了,再把钩帐放下,像躺进四四方方的箱子里。
木代睡不着,想到院子里走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炎老头的房里还亮着灯,走近了,絮絮的声音传出来,木头的镂空雕花糊纸门即便关紧了还有老大的透风缝,费不了什么劲就能轻松听到墙角。
“红砂啊,在外头千万要小心,不管遇到谁,都得当成坏人来防,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也要防木代吗?”
“郑明山作保,理论上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防着总是没错的……”
木代嗤之以鼻,连墙角都不屑听了。
这老头,还真是没安全感,不过也对,采宝的人排外,人越多分账的就越多,因此宁愿小锅小铲的干,看谁都像居心不良谋算自家的。
昆明到合浦约1200公里,车程约莫一夜加半个白天,所以,她们第二天中午出发。
两个人都行李不多,算是轻装,但心情大不一样。
木代很警惕,没人教她怎么做,但责任使然,无师自通,视线尽量不离开炎红砂,也会自觉不自觉地看周围的人,但凡有生人靠近,全身的弦都绷起来了。
第一次工作,她不想搞砸了。
炎红砂却心情舒畅,看情形,炎老头字字恳切的经验建议,她是全抛到脑后去了。
哦,不对,有一点是照做了。
防着木代。
当然,多半出于私怨,木代踹她那一脚,她后半夜都疼得睡不着呢。
一出门,她就傲慢的把手拎袋递给木代:“帮我拎着。”
说完了,昂着头往前走,木代也不吭声,默默跟上,走出百十米远,炎红砂回头一看,登时跳脚:“你怎么不帮我拎着呢?”
“我是保镖,又不是重庆棒棒。”
重庆棒棒,她上次去重庆时才第一次见到,现在说的云淡风轻,跟打小就认识棒棒似的。
炎红砂没办法,小跑着又把手拎袋给拎回来了,跑的时候,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上了大巴之后,炎红砂黑着个脸,下定决心不跟木代说话,木代乐得清静,自顾自把座位调低,学着大师兄,闭目养神,车子晃啊晃的,跟摇篮似的。
炎红砂过了好久才发现木代睡着了,气的不行,要知道,她拗那个生人勿近的造型,也是颇费力气的——睡觉了你也吭一声啊。
下傍晚的时候,车子中途停站,供乘客吃晚饭,就近的饭馆家家满座,木代和炎红砂等了好久才等到位置,炒了两个小菜,还没吃上两口,炎红砂叫她:“木代,木代!”
木代抬头看,炎红砂气的脸通红:“那桌,那个男的,色*迷迷地看着我。”
循向看过去,还真的,这种二皮脸,什么地方应该都会碰到,就像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又像野草,春风吹又生。
木代说:“赶紧吃饭。”
“他盯着我看呢。”
木代扒饭:“看就看吧,看了也不会少一块肉。再说了,你就不能低头吃饭不看他吗?你不看他,就看不到他在看你了。”
炎红砂被她气的饭都吃不下了:“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个性都没有?”
……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到的合浦,转了两个小时的中巴到镇上,木代分别朝不同的人问路,说是要搭乡镇公交车,在“两棵树”站下来,下来之后,再打听着走。
乡镇公交车在两棵树中间停下来,扔下木代和炎红砂,喷着尾气绝尘而去。
炎红砂尖叫:“两棵树站就真的只有两棵树,连个站台都没有!”
木代也很惊讶,但在炎红砂面前,她忍住了,总得有个人表现的老成持重一点吧。
同时,她开始有了担心,显然,两个人都对五珠村及其附近的旅游接待能力估量有误,这个地方,可不像有旅馆啊。
她带着炎红砂去最近的村子打听,得到的答复让她觉得不妙。
“五珠村?早废了啊,从海边那条路过去会好一点,你们怎么从这条路来?这没车去的,要走一两个小时呢。”
木代奇怪,怎么就废了呢?
人家给她解释,赚不着钱,陆续搬走了的。
木代跟炎红砂商量了一下,两个人都决定继续往里走,毕竟到都到了,再说了,时间还算早,即便在五珠村一无所获,还是来得及在天黑前赶回来的。
好心的村里人找了拖拉机,送了她们一程。
木代在拖拉机上颠的七荤八素,还不忘跟开车的大叔打听:“这两天,有外人来吗?开那种黑色的越野车?”
否定的答复,看来罗韧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木代有些失望,回头看炎红砂,她倒是喜滋滋的,连不和木代说话这一条都忘了:“我第一次坐拖拉机呢。”
“你不担心你叔叔吗?”
炎红砂想了想:“有点吧,其实我叔叔经常往外跑,好久不跟家里联系也是有的。要不是……”
要不是那个梦,还有那个没头没尾,接起来只听到海浪声,又很快电量耗尽的电话。
***
拖拉机把两人送到一处土山下头,大叔比划着让两人翻山,过去了沿着礁贴着海往东走,五珠村好认,因为村落里没人,再不行,认祠堂就行。
哦,祠堂,角脊上十个小兽,仙人指路,没理由认错的。
翻过土山,再走一段,就到了海边,这边的海相对平静,海滩的沙子也细,炎红砂脱了鞋拎在手里,沿着海滩往前走,身后留下一长串浅浅的脚印。
想招呼木代一起玩,忽然想到被她踹的那一脚,念头登时就消了。
再走了一段,她兴奋大叫:“船!船!”
海边上,靠礁石的地方,修了一段不长的望海桥,大概是年代久远,桥板大部分朽烂,但桥墩子上,铁丝连了好几条横七竖八的采珠船,正随着海水一漾一漾的。
炎红砂小跑着过去,木代的目光却被别的什么吸引了开去。
不远处,距离沙滩有一段的地方,有车子的车辙印打弯,看情形,是想下到沙滩,但中途改变主意,又折回去了。
木代把手搭在眼前,向着远处高处看过去,似乎,真的是有村子的模样呢。
她的唇角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炎红砂摇摇晃晃地站在其中一条船里,也不知道她从哪找来的浆,梆梆梆地往船沿上敲,又惊喜的叫:“木代,这船不漏水呢。”
木代招呼她:“先到村子里看看。”
炎红砂抱着桨不撒手:“先划着船转一圈呗,我叔叔那时候是在沙滩上拍的蚌,没准在海边留下了什么呢。”
真是满满的借口,说白了就是想划船——就算炎九霄真的在海边留下什么,那也是在沙滩上,总不会跑到海里去。
木代站着不动。
炎红砂也不管她,自顾自鼓着腮帮子拗开了挂船的铁丝,接着很是不成章法地划着船桨。
左一下子右一下子,也不知道是桨起了作用还是海流的作用力,小船真的晃晃悠悠开始移动了。
她又“哈哈哈”的笑,典型的炎红砂式笑法,笑一声停顿一下,笑三声才笑完:“你不是保镖吗?我现在要划船,你是跟我来呢还是不跟呢?”
木代没吭声。
海很平,浪很静,应该没什么问题,小船稳稳的,看来也不会漏水,所以,虽然她不会游泳,也不能叫炎红砂看扁了。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小船和岸边的距离。
炎红砂划的很卖力,她倒也并不是很想划船,只是借题发挥,心里巴望着她上不了船:“让你拎东西你不拎,让你帮忙教训流氓你也不愿意,现在我出海你也不跟着,让老天评评理,有没有这样的保镖?该不该扣钱?”
天高海阔,木代又离着远奈何不到她,炎红砂简直是手舞足蹈了,声音也高了八度:“你说!该不该扣钱?”
话音未落,木代退后几步,忽然发力奔跑,炎红砂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突然一花,她看到木代在离海最远的一块礁石上借力一点,身子如燕子抄翼般掠将过来。
她能一直飞到船上吗?不可能吧。
是不可能,到一半时,身子已坠,但木代在海面上踏下脚去,虚虚一点,瞬间又提气跃起,下一秒,船身一晃,木代已经进来了。
炎红砂把着桨,看着木代干笑:“你你……还会水上漂啊?”
木代盘腿在船头坐下,下意识把湿了的那只脚往里收了收,哪是飘啊,那时候,半只脚已经踏进水里了,好在轻功的底子不错,距离又计算的得当,一落一起,还是能叫炎红砂不敢多话。
她垂着眼,不冷不热:“继续划啊。”
炎红砂悻悻的,自己也觉得无趣:“那就回去呗。”
她掉转方向往回划,估计力道不对,光见涨红了脸使力气,船左右打着晃,反而离岸越来越远了。
木代有点慌:这距离,她再燕子抄水也抄不回去了啊。
炎红砂也气,说不清是气木代还是气桨,船桨抡起,再往下狠命使力时,一个没拿住,船桨扑通一声落水。
她赶紧扒着船沿去够,就差一点就能挨到了,哪知道一个浪涌,那桨瞬间就离得远了。
炎红砂倒不慌:“木代,你会水上漂,把船桨拿回来啊。”
木代差点被她气乐了:“我那不叫水上漂,我那是借着冲力,提一口气,有轻功打底,在水上能比别人掠的更远。这里水深,我才不会为了个破桨去踩水。”
水流一漾一漾的,小船也被推的一晃一晃,周围安静的很,抬头看,阳光刺眼,左右看,望不到边的海,小船真好像一片无依的叶子。
炎红砂先怯了:“那木代,我们怎么办啊?”
木代说:“没怎么办,就这样漂着吧,说不定你叔叔漂在我们前头呢。也说不定漂到菲律宾去,人家以为我们是间*谍,砰砰两枪!”
炎红砂差点哭了:“我想回家。”
木代斜了她一眼:“你现在老实了?你还划不划船了?”
炎红砂带着哭音摇头:“不划了。”
可怜见的,跟个红了眼睛的兔子似的,木代也不吓她了:“既然这样,我想办法吧。”
她拿出手机。
还好,信号虽然不是满格,打电话还是没问题的,木代翻出通讯簿,找到了罗韧的名字。
又不是自己主动要找他的,江湖救急嘛。
她伸出手指,轻触拨号键。
就在这个时候,船身猛地震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下,忽然重重地冲撞了一下她们的小船。
木代僵了一下,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小臂的汗毛根根竖起。
炎红砂也傻了,她不自觉地向木代靠近,声音低的像耳语:“木……代,你感觉到了吗?”
木代的声音也低的不能再低:“别……别说话。”
也许,不说话,就没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不知道是一分钟,还是三十秒,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木代和炎红砂互相勉强着笑,心里存着侥幸:没事了吧?
电话接通了,罗韧的声音传来:“喂?木代?”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船底传来砰的一声重击,小船几乎被撞得离开了水面,木代头皮发麻,对着电话没命尖叫:“救命救命救命啊,海上,我不会游泳啊……”
又是一声重击,船头翘起,木代还没来得及跟罗韧说自己在哪,身子忽然掉转,无数的海水涌至眼前,瞬间遮住了浮着白云的碧空。
第①⑤章
木代呛了一口水,那咸涩味,激的人想把头发连头皮都揪开了去。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慌,不慌。
师父教她,慌和乱从来就是连在一起的,慌了阵脚,自然就乱了,一旦乱了,本来能补救的事都会办砸了。
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尽量舒展身体,脚踝忽然勾触到什么。
小船!是翻掉的小船!
木代精神为之一振,脚背上绷内勾,抵死不离小船,两手张开划水用力,尽量把身子往小船的方向送,待到一边的身子挨到船边时,简直如同捞到救命稻草,一个抓沿借力趴到了船上。
哗啦一声出水,鼻子里终于进了空气,欢喜的简直想哭。
她睁开眼睛看,船已经翻掉了,船底向上,她现在正趴在船的底上,炎红砂离着她有几米远,已经浮起来了,脑袋在水面上一浮一沉的。
看起来是会游泳,木代松了口气,伸手在船边上摸索,她记得船沿边上捆着麻绳,想拽起来把自己和船捆在一起,反正船不沉她不死,如果连船都沉了,她这旱鸭子为了活命也是尽力了。
一边摸一边往水里看,水下,有个模糊的黑影,往一边荡开了去。
那是……什么玩意?
木代的汗毛根根竖起,落水之后惊慌失措,只顾着活命,现在忽然想起来,船是被水底下什么东西撞翻的了。
水怪?鳄鱼?大白鲨?
曾经看过的恐怖片镜头一个劲往脑子里扑,她八爪鱼样抱住船身,动都不敢动了,只能用表情和口型示意炎红砂:快!快!
周围没有小岛,唯一倚仗的就是这条小船,尽管船上也不绝对安全,但总比水下来的踏实。
炎红砂也有点慌,划拉着水往这边游,木代紧张的很,在心里默念着给她鼓劲:过来,过来,动静小点……
眼看着就快到船边了,炎红砂忽然脸色煞白,站在水里不动了。
是真的站着,原本划水的手臂慢慢抬了起来,乍一看像在投降。
但奇怪的,她没下沉。
已经踩到陆地了?不可能吧。
木代的脸也跟着她白了,颤抖着问她:“你……怎么了?”
炎红砂哆嗦着,嘴唇都没了血色,小小声说了句:“我被夹住了。”
水纹荡着,那么安静,但往往就是□□的征兆。
下一秒,炎红砂突然绷不住,嘶声尖叫:“我被夹住了啊木代,拉我上去啊!”
她拼命用力打水,木代脑子也炸开了,但怎么都够不着她,也是人有急智,忽然想到什么:“你往水里倒!倒!手伸给我!”
炎红砂站的位置,伸手是够不到,但是她如果能把身体加手臂伸成一条斜边倒到水里,直角三角形斜边最长,那就有希望了。
炎红砂听懂了,憋一口气,斜斜往水里倒,手臂绷直,只留了手腕以上在水面,木代这头借力划水,稍近了些之后觑准位置,一把抓住炎红砂的手,但怎么拽都拽不动,反作用力过来,反而把小船给拉近了。
木代正焦躁的不行,水底忽然一股大力下拽,要不是她把船扒的紧,早就一头下去了,这一下把木代吓的魂飞魄散,没命地尖叫起来。
接下来,一切都乱了,她不知道水下是什么,只晓得要死死拽住炎红砂的手,周围昏天黑地水花乱溅,小船忽而颠簸如斗忽而被拽的半身入水,木代结结实实喝了好几口水,但她就是拧着一股子卯劲——这头不松手,那头不放船。
有一两次,她整个人也被拖到水下去了,两脚还死死夹住船舷。
又一次浮出水面时,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迷迷糊糊的,远处居然驶来一条船,还有嗒嗒嗒的马达声。
木代拼尽全身力气大喊,又一次被拖到了水底下。
这一次,她呛水了,
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谁救我,我就把两万块钱都给他。我不想历练了,让我回酒吧端盘子去吧。
***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阳光斜斜照在脸上,慵懒的舒服,鼻端闻到腥咸的海水味道,身子却稳稳的,像是躺在床上,又不像。
木代睁开眼睛,咦,她躺在沙滩上,不过,身子底下是一张充气的气垫床。
哦,没死。
活着的感觉太好了,木代什么都不想去想,她盯着澄净碧空,长吁一口气:“阿弥陀佛。”
然后,才转头去看。
这也是沙滩,但不是五珠村附近,不远处停了条漆成白色的捕鱼船,虽然很旧,但比一般的木船大,上头有驾驶室和船舱,船尾是挺大的引擎马达,船边的围栏上,挂了一圈晾晒的衣服。
再远些有村子,有小孩儿在跑来跑去的玩闹,胆大些的甩着贝壳穿珠的项链过来,隔着老远问:“买吗?买吗?”
不待木代回答,又哄笑着散开。
如果不是刚刚在海里的遭遇,这样安详宁和的场景,还真会给人现世安稳的错觉。
有人从船舱里走出来,木代蓦地瞪大了眼睛。
一万三?
她赶紧站起身,张口叫他的名字,这一喊大为惶恐:她的声音呢?哪去了?
一万三看见她了,从船上跳下来,木代惊恐地指自己的喉咙。
“你嗓子喊劈了,自己不知道啊,别讲话了。”说完了斜眼看她,啧啧有声,“你那声音尖的,都能在船上打孔了。”
木代顾不上翻他白眼,口型问他:“我朋友呢?”
“活着呢,罗韧送她去医院了,她那个腿,小腿以下淤肿,保不准要截肢呢……”
木代大惊失色:她头一次给人当保镖,就把人保截肢了?
一万三慢悠悠地,把下半截话说全了:“幸好,罗韧先给她放了血,要不是船上没备什么药,也用不着送医院。”
***
五珠村空了,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罗韧同一万三在祠堂就和了一两天,除了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落在角脊上拉屎撒尿,还真没什么特别的。
仙人指路仙人指路,把他们指到没人的村子,倒是再给个讯息啊。
一万三不想干坐着守株待兔,木代她们到达合浦的这个早上,他去了海边,逐条检查村里留下的采珠船,又跟罗韧说,这船还能用。
“我带你回来,其实不全是为了聘婷,我爸的骨灰一直在海里,一直是我心病。”
他比划给罗韧看,以前村子里采珠,采珠人腰缠长绳,绳头系在船边,头颈用熟皮子蒙住,戴锡做的弯环空管蒙住口鼻,然后下水,最深能下到一两百米呢。
一万三挨门挨户去找,弯环空管离了采珠就没别的用场,应该有人家留下来的。
果然让他找到一副,怪模怪样,有罩门,也就是简易氧气筒的功能,罗韧不大信任这个:“反正这边靠海,氧气筒潜水装置不难找,要么再租条船,你们这里的小木船……”
言下之意是,一翻再翻的,经不住浪。
也是天数巧合,木代她们出事的时候,罗韧他们租到了船正往回赶,一万三在驾驶舱给罗韧指向:母亲当时翻船的位置离着村子不远,重点还是村边那边海域。
罗韧嗯了一声,稳稳控舵。
一万三心里犯嘀咕:为什么罗韧连开船都会?跟棉兰老岛有关?岛嘛,多的是捕鱼船快艇。
木代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来的,罗韧腾不开手,让一万三帮忙递电话,木代只说了两句就断了,再打过去,再也不通了。
也是,那时候,她的手机落水了。
一万三穿凿附会:“咱丽江没海啊,什么海,哦,拉市海吧。”
拉市海是湿地公园,也是丽江著名景点,一万三想当然:“拉市海一年到头短不了游人的,就算她掉下去,两秒钟就救起来了……”
罗韧沉吟了几秒,缓缓摇头:“不对,木代不会把拉市海称作‘海上’的,你马上给张叔拨电话。”
拨号的时候,罗韧已经加快了航速,而当一万三重复着说出“小老板娘去广西合浦吗”的时候,他把引擎拉到了最大。
听到这里,木代吁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动僧前,跟张叔报备了去向。
她找了块石头,在沙地上写:“然后呢,那个东西呢?”
“什么东西?”
她继续写:“顶翻我们的船,还有夹住红砂的腿的那个东西。”
一万三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眼底翻滚着异样激荡的狠戾。
***
当时,他们是先看到了那头水花四溅乱成一团,并没有立刻认出来,船近了之后,听到木代的尖叫,被他形容为“尖的能在船上打孔”的尖叫。
罗韧留一万三在船上接应,自己下了水,很快把木代救了上来——连同炎红砂,木代死死扼住炎红砂的手腕,罗韧很是费了点力气才掰开。
木代和炎红砂的情形不一样,她虽然呛了水,但那水基本被她喝了,人晕了之后很快被救起,反而没什么大碍。炎红砂是一直在水下呛水,水进了肺,呼吸暂停,做了急救和人工呼吸才醒过来。
木代写:“你急救的?”
一万三指自己的脸:“我这长相,像会急救的吗,我连开车都不会。”
木代一甩手,把石头扔出去老远。
炎红砂醒了之后一直哭叫,又指自己的腿,估计是疼的受不了,罗韧拿剪刀剪开她裤腿,这才发现她小腿以下,全部发紫淤肿了。
炎红砂说不清楚,罗韧先给她做了放血处理,然后把船泊到停车的地方,吩咐一万三照顾木代,自己开车带炎红砂去最近的医院。
至于木代……
她衣服湿着,一万三起了个投机取巧的主意,把她扔到沙滩上晒去了。
反正这里又不冷,晒着晒着,就干了嘛。
“罗韧猜说,那应该是一只蚌。”
蚌?木代忽然想到视频里那只小桌面大小的海蚌。
“可是,也说不大通,第一是,把她小腿以下全部夹住,这蚌得多大啊,我也算是在五珠村长大的,看到的蚌,最多也就小面盆大。第二是,蚌不会游泳啊,我印象里,蚌是靠斧足走路的,你见过哪只蚌是扇着两面壳,跟小翅膀似的,在水里游的?”
木代没怎么把一万三的话听进去,她站起身,向着远处的公路看过去。
黑色的悍马,顶上一排狩猎灯,罗韧他们回来了。
第①⑥章
木代脑子里转了好多转,跟罗韧见面的时候,她应该怎么表现呢?落落大方?款款一笑?熟人打招呼一样随便,还是最好矜持一点?
都没用上,因为罗韧停好车子往这边走的时候,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罗韧为什么关上车门就往这边走?红砂呢?
责任感瞬间回归,她是保镖啊。
木代急急冲上去,对着罗韧就是一通比划,幸好一万三跟过来,给她代言:“她嗓子喊失声了,暂时不好说话。”
真是提醒罗韧当时看到的那一幕了,这小身体里,还真是蕴藏巨大能量啊,一个人能抵三个喇叭。
幸好他猜到木代想问什么:“你朋友没什么事,但是得休息两天,我觉得来回折腾对她腿不好,安排她住院了。”
住院了?虽然医院里没什么危险,但她理当跟红砂待在一起啊。
木代强行征用一万三的手机,把自己的要求打给罗韧看。
罗韧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医院里也不好睡,你暂时跟我们一道好了,船上有住的地方,过两天接你的朋友也是一样的。”
真是,不招不行了,她万般不情愿,期期艾艾,打出四个字。
我是保镖。
罗韧居然问她:“哪种保镖?专门雇来帮忙喊救命的那种保镖吗?”
木代气坏了:她喊的很夸张吗,怎么一个两个,明里暗里,都拿喊救命来取笑她?当时生死关头啊,何况她还不会游泳!
真是懒得理这些人,良心大大滴坏!
她脸一沉,也不要罗韧送了,抬脚就往路上走,走的飞快,把“我生气了”的身体语言表达的很准确。
出去的路是段低矮的盘山路,路上几乎没车,木代走了一段之后,罗韧开车跟上来,慢慢在后头跟着,车灯的光掠的远远,像是在给她照明。
木代不紧不慢地走了好一会儿,忽然站定,噌一下回头。
车停的也快,看不清他挡风玻璃后头的脸,灯光太亮,反而刺到自己的眼,木代眯着眼睛拿手遮光,从罗韧的位置看过去,她整个人被包裹在光影中,飞起的发丝都根根分明,像个美好的小精灵。
罗韧微笑,从车里打开她这边的门:“大镖头,上车吧,你知道她在哪个医院啊?”
木代揣着些许小得意上了车。
路途不近,罗韧正好借这个机会把这两天的事给她讲一讲,一万三的事,抱着骨灰盒坠海的母亲,还有划着载满牌位的采珠船覆亡的老族长。
木代听得呆住,听着听着,脑子里忽然有一根线,慢慢地穿起了几件事情。
——一万三的父亲在五珠村和邻村的地盘争抢中落水,虽然老族长他们见死不救其心可诛,但采珠人都是水里的一把好手,他真的是淹死的,还是因为水里有什么东西,像炎红砂遭遇的那样,夹住了他,很快拖了下去?
——一万三的母亲和老族长都是在海里翻了船,根据描述,位置跟她们今天翻船的位置很像,如果还是那东西作孽呢?
越想越有可能,今天她们能脱险,是因为落水的只有红砂,她一直在船上拼死去拽,罗韧他们又到的及时,但一万三的母亲和老族长,都是单人条船,虽然岸上众目睽睽,但事起仓促不及施救。
罗韧也想到这一点了。
“这些事我们要联系起来看,如果是凤凰鸾扣的力量指引我们来到五珠,那么事情一定和凶简有关。第一根凶简在聘婷的身体里,我怀疑,第二根在老蚌胎中。”
木代点头。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解释的通了。第一根凶简附着在人的身上,勾引出人心的恶念。第二根凶简藏在蚌胎,用老蚌的力量造成一桩桩人间凶案。
神棍说,凶简是活的,那时听的一知半解,现在倒是真有些领会了。一般的想法里,金木水火土克制凶简,凶简理应怕水,但它藏在蚌胎,反而可以借助老蚌的力量在水里来去自如。
“我仔细想了一下可能跟第二根凶简有关的这几件事,觉得也很符合神棍说的那句,很少大庭广众下进行。”
初听不可思议,再一想颇有道理。
这几桩五珠村的案子,虽然都是“大庭广众”,但有其特殊之处。
第一桩,人人都在船上海上争斗,蚌却藏在水下,隔了一线水面,却是两个世界。它借着一万三父亲落水的时机,恰到好处的拖他入水,所以岸上的人看见一万三的父亲“在水里抽”。
第二桩和第三桩,一万三的母亲和老族长落水,岸上的人虽然都看见了,但他们只看到“船翻”,却看不到船底下的蚌,这只蚌像是隐身的。
但木代这一次却不同,因为红砂落水之后,她死拽不放,紧接着马达声响,罗韧他们的船到了,接着罗韧又下水——下水的人多了,老蚌或许感觉到暴露的风险,很快松开了炎红砂沉底。
所以罗韧下水,只是救了她们,其实没有看到老蚌——他是综合了炎红砂腿上的伤,可能还有红砂醒了之后的一些描述,推理出来的。
木代忽然想到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她漏了一个人,还有炎九霄!
如果炎九霄那天晚上看到的蚌跟今天袭击她们的是同一只,而视频里,他说要“靠近去看看”,会不会靠近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越想越有可能,毕竟那天晚上,炎九霄是落单的。
她赶紧比划着要罗韧的手机,把炎家和炎九霄的事编辑了长长的一段,她心里着急,频频打错字,不得不一再删了再写,快写完的时候,车身一顿停下了。
往窗外看,是个家常餐馆。
罗韧说:“待会就到医院了,先下车吃点饭。”
木代这才发觉肚子饿的厉害,这一天了,路上走水里泡,她都把吃饭这茬给忘了。
***
进了餐馆坐下,木代继续认真写她的短信,点菜都是罗韧在点,写完了一抬头,罗韧却不在对面,在后厨口,跟老板娘说着什么。
等他说完了过来,木代赶紧把手机递给他。
罗韧逐字去看,神情有些凝重,过了会放下手机,手指在桌角轻轻点着。
上菜了,罗韧说了句:“先吃饭。”
说出来可能影响食欲,还是等她吃完了再说吧。
菜点的都清淡,但是木代的嗓子咽食难受,吃的小口小口的,时不时要喝水喝汤去送——她当时到底喊成了什么样子?那时候,自己极度紧张,现在想起来,一点印象都没有,罗韧他们怎么也不说拍个视频让她看看呢,想来也挺有纪念价值的。
快吃完的时候,罗韧才又开口。
“一万三的父亲、母亲,还有老族长的尸体,后来都被打捞出来了,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是那只蚌作怪,它害人,但不……吃人。想知道炎九霄有没有出事,还得从海底去找。”
所以,炎九霄的尸体,可能在海底?
木代不觉打了个寒战。
餐馆的老板娘过来,手里拎了外卖的塑料餐盒,木代还以为是炎红砂打包的,哪知老板娘看着她笑:“说是把嗓子喊哑了的姑娘,就是你吧?”
好么,连餐馆老板娘都知道了,木代瞪了罗韧一眼:你不是有钱吗?去中央台打个广告呗,就说我怕死,喊救命喊的不能说话了,谢谢你帮我出名。
老板娘把手里的餐盒递给她:“我们这的土方子,醋拌银耳,你每天吃上点,不出两天包好。以前有喊海的人,嗓子喊坏了,把这个当饭吃呢。”
这样啊,木代半不好意思的,赶紧接过来了。
***
到医院时已经很晚,炎红砂还没睡,躺在床上翻上一任病人留下来的小杂志,忽然看到木代进来,喜出望外,噌一下就坐了起来,真不像个需要休养的“病人”。
她对木代表达感谢:“虽然我被淹的半死,但我记得的,那时候你抓着我,就是不放,感动死我了,我当时就想,我死了的话都要给我爷爷托梦,让他给你加钱。”
劫后余生,炎红砂叽里呱啦,简直是小话唠一个,感谢完木代又感谢罗韧,中心意思就是:报答!加钱!
木代暗搓搓觉得,不能讲话也挺好的,这样她就不用客气地推辞“不用,不用”,而是面带笑容,就跟鼓励炎红砂加钱似的。
罗韧过来问了炎红砂的意思,这医院环境一般,味儿又大,炎红砂一听能走,举双手赞成,要不是腿还疼的很,怕是也举起来了。
罗韧要去准备一下,吩咐木代别乱走,吩咐的时候,炎红砂滴溜溜在边上看着,罗韧一走,她就抓着木代问:“他是谁啊,你们认识的吗?那时候你说要打电话让人帮忙,就是打给他吗?”
木代点头。
“他跟你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吗?”
还不算吧,毕竟那次她没同意,然后……
然后那天晚上聊了之后,紧接着又发生了聘婷重新被附身的事情之后,她和罗韧之间,总好像有些不进反退的感觉了。
可是,罗韧对她,还是要比对别人不同吧。
木代垂着眼睫,不点头,也不摇头。
炎红砂自己猜:“互有好感?朦朦胧胧?单相思?发展中?”
□□不离十了,她大叫:“好险!”
好险什么?木代奇怪。
“我差点就对他有想法了你知道吗?”她解释,“你想,他长的帅啊,又救了我,我的行李都掉水里去了,住院没钱,他二话不说就付钱,还有啊,给我放血的时候……”
给她放血的时候,她疼的厉害,泪汪汪看罗韧手里的三棱针,罗韧对她说:“头转到边上,别看。”
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却很镇定,她心里忽然一动,乖乖地就转到边上去了。
还好,没有在错误的道路上再跨一步,但是还没恋呢就失恋了,还是让人止不住的伤感,炎红砂捂住心口:“我要躺一下,我有点心痛,我得五分钟才能缓过来。”
她自说自话,木代又好气又好笑,炎红砂躺了一分多钟,哀怨地转头看木代:“不行,木代,你得让我心里好受点,我不给你加钱了行吗?”
木代眼睛一瞪,伸手摁住炎红砂的脑袋,把她的脸掰到朝墙一面去了。
炎红砂梗着脖子,惆怅地想:真是人财两空啊。
第①⑦章
回到船泊的地方,已经是半夜。
罗韧帮炎红砂从医院租了辆轮椅代步,但上下车什么的,还是得抱她,炎红砂极其不配合,被他抱着的时候,还要双手举得高高,跟投降似的,声音务必让木代听到:“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想的。”
罗韧莫名其妙,问她:“你不想什么?”
炎红砂凶他:“你不要趁机占我便宜啊。”
罗韧看了她一眼,直接扔了了事,第一次是扔车后座,第二次是扔船舱的床上。
第一次被扔,炎红砂痛的大叫,第二次,她叫的更厉害,不过是欣喜的:“船,船呢,我第一次睡船呢!”
一边说,一边掀起床垫子瞅了又瞅,好像船上的床长的跟别处不一样似的。
一万三冷眼瞅了她半天,说:“神经病。”
船上带小的淋浴间,两个人草草冲凉洗漱,船舱的房间让给女孩儿,罗韧和一万三两个去驾驶舱凑合,说是晚上不开船,明天一早去五珠村附近的海域。
听到要去五珠村,炎红砂睡不着了。
半夜的时候,她从床上探身起来:“木代?木代?”
“你睡着了吗?你倒是吭个声啊。”
黑暗中,木代翻白眼:你不知道我失声了吗?
她没好气地在床板上敲了两下。
炎红砂反应过来,一个人自说自话。
——“你说,夹住我的是什么玩意啊?会不会是老蚌啊,我叔叔视频上发来的那只老蚌?”
——“你说,我叔叔会不会出事了啊。”
她忽然难过的不行:“我叔叔要是死了,我爷爷得把眼睛哭瞎了。”
木代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去到炎红砂的床上坐下,黑暗中,炎红砂的眼睛水亮水亮的,流眼泪了吧。
怎么安慰她好呢,木代想不出,只好学着罗韧的样子,在炎红砂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
炎红砂又说:“你说,那只老蚌,一直这样害人吗?在这之前,会不会有很多人遭过毒手啊?”
嗯,是的,如果把五珠村之前的人命案都算上的话。
不过……
木代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在五珠村搬走之后的那段时间呢,会不会有别的、零星的想采珠的人也下过水?
***
第二天早上,船没有像商定的那样立刻开往五珠村。
木代她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罗韧已经驱车去市里了。
他前一晚跟一万三聊了很多,两人都觉得,如果真是老蚌作怪,不能这么冒冒然过去,需要一些得力的工具。
没看见罗韧,木代有些无精打采,一万三从就近的村子买了粥和菜饼,这里也真是海味丰富,粥是咸的,筷子一捞,还带出几粒小虾米。
木代打开昨晚的醋拌银耳,就着早餐一起吃,吃完了练习发声,一夜过去,嗓子好多了,可以嗯嗯啊啊的发声了。
吃完饭,木代去船边放下的入水楼梯上坐着,好多次有意无意地转头去看公路,就希望罗韧的车子能早点出现。
有一次转头,恰好和一万三四目相对,一万三说:“还没回来呢。”
木代回了句:“哼!”
“哼”是她继嗯、啊之后,娴熟使用的又一个音。
一万三走过来:“我给张叔打电话了,说了一下你的情况。”
又说:“你自己手里掉水里去了,张叔他们联系不上你,急的跟什么似的。”
哦,也是,昨天发生太多事,她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一万三就势坐下,顿了会问她:“你跟罗韧怎么样了啊?”
他和曹严华他们,是亲眼看到罗韧说木代是女朋友的,也亲眼见证了木代洋洋得意拒绝:“我同意了吗?”
不过,那时候,他们都觉得只是闹别扭罢了,罗韧不是连着好几天,去酒吧给小费“请罪”么。
木代没吭声。
一万三说:“你别觉得我说话不好听啊,我觉得,罗韧不适合你。”
“罗韧这个人挺复杂的,你不知道他世界里到底是什么,换句话说,他的那个空间,你进不去。”
木代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不知道这个吗?她知道,她一直知道。
她跟大师兄说,要多历练历练,多点经历才好,又说,要那种有气场的,看着就很酷的,很沉稳的,不动声色的……
因为她觉得,罗韧身边,应该是这样的人才对。
“小老板娘,罗韧喜欢你是真的,你讨人喜欢呗,我那时候见到你,还不是也想入非非,后来被你揍的没了心思呗。但是你发现没有,罗韧对你走到喜欢这一步之后,他就很难往下走了,他比以前克制多了。”
木代静静听着。
“从我们男人的角度来说,喜欢了一个人之后,接着就要考虑是不是继续认真的喜欢,其实以前,在路上,我也喜欢过一个姑娘,但是,在要不要继续的时候,我就想,我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你懂的,我就是个骗子,好姑娘我喜欢不起的,门当户对,我他妈连门都没有,我就装不懂啊,装着不认真啊,她当时伤心,后来就好了。有一次,我进她空间去看,她结婚了,有孩子了,笑的可开心了。”
“我敢跟你打赌,罗韧比我,可复杂多了。昨天晚上,讨论拿什么对付老蚌,他说的那些东西,我真是……想都没想过。他跟你绝对不是一个世界的,你要是真的进去,指不定要受多少罪,所以……嗷!”
斜上方飞来一只拖鞋,正砸在他脑袋上。
一万三难得正经一次,跟她探讨感情问题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转头看,上头的小窗里露出炎红砂涨的通红的脸:“放屁!”
气窗就开在炎红砂铺位的上头,估计她是躺的无聊,贴窗透气,顺便听墙角了。
一万三恢复本色,气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你拿鞋子砸我?你给我等着!”
他跳起来就往船舱走。
炎红砂气势汹汹:“等着就等着,人家自己的事,要你管!”
木代一个脑袋两个大,先还侥幸的觉得一万三大概就是吓唬吓唬炎红砂,待听到炎红砂在屋里鬼哭狼嚎,顿时觉得不妙。
她是保镖啊。
木代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船舱,目光所及,哭笑不得。
一万三可真狠,拽着炎红砂的脚,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上来了。
木代没好气地把一万三赶出去,又背着炎红砂,一点点帮她挪回床上。
炎红砂一直气咻咻的:“他死定了,一万三是吧,我要一刀把他砍成两个六千五。”
忽然又瞪大眼睛看木代:“你要防着他!一个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管人家谈恋爱的事干嘛?我告诉你,他别有居心,不是爱上你了就是爱上罗韧了,这年头,男人抢男人不新鲜的,你要提高警惕。”
木代心里叹气,决定晚点给她解释一万三跟自己认识的时间其实比罗韧长,虽然自己总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但他算是酒吧的“自己人”。
炎红砂余怒未消:“克制!克制怎么了,难道他没听说过,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吗啊?”
木代觉得,心里好像有根弦,轻轻被拨了一下。
炎红砂还在抓着“克制”不放:“克制,现在就要提倡这种精神,克制才是想负责,不克制,骗你骗到上床,上完床就跑了,这才叫可怕!你哭都没法哭!”
木代哈哈大笑。
笑完了,忽然发现,继嗯、啊、哼之后,“哈”这个音,她也应用的很自如了。
***
罗韧约莫下午的时候回来,除了从车上拎下自己的行李包,还拎了另一个新的袋子。
几个人聚到船舱。
袋子打开,先拿出一包不锈钢链网,极其沉,拎上拎下,发出链环撞击的哗啦声。
木代觉得也是,想捉那样的老蚌,得靠这样的链网才行。
但是,捉来了,怎么办呢?
真是头疼,算了,不想了,先捉了再说吧。
又拿出来的,是个防水的水下拍摄装置,用一根放绳一直下放,最多可以到两百多米深。
罗韧说:“其实我之前用的叫‘水眼’,配置比这个高级,也就是说人在岸上操控,水眼像是延伸到水下的眼球,帮助你看到水底下的一些东西。但是这里没有这样的装备,暂时用这个代替,镜像可能会比较模糊。”
水眼……
木代和一万三交换了一下目光,又很快错开。
还有一根,像是电棍,棍身却像带倒刺的狼牙棒,开关揿下,下头的刺棒高速旋转。
罗韧说:“这个分两道用。如果蚌壳不打开,这个就当电钻,尖头的钻头我试过,薄的铁板没什么问题,如果蚌壳打开……”
他看向炎红砂:“遇到有人又被夹住的情况,直接就伸进蚌壳。”
短短几个字,脑补的却多,想到这绞钻进肉,木代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但一万三的感觉却跟她不同,一万三把父母的账都算在老蚌身上,只觉得这样还不够解恨,伸手拿过,说:“我带着这个好了。”
又问罗韧:“这个是直接有卖的吗?”
“拆了几个电件,组装的。”
一万三哦了一声,转头去看木代,木代这次却不看他了,自己偏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炎红砂只祈祷叔叔只不过是暂时失联,根本没在水下遇到过老蚌,但是万一真的不幸,就该用这刺棒在老蚌身上戳它二三十个窟窿。
***
马达声声,船身开动,向着五珠村海域的方向,回想起前一天险些葬身海域,现在全副武装地杀回去,真有报仇雪恨的快感。
罗韧先稳方向,教了一万三之后,把操作舵交给他,自己在边上调试“水眼”和电脑成像,忽然看到木代在边上站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东西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的麂皮袋,显然是用了很久了,袋面磨的光光的。
木代接过来,疑惑地看罗韧。
罗韧催她:“打开啊。”
打开了,伸手进去,触手好像是条链子,木代拎着链子,慢慢拉出。
链头上挂着的,是个钛合金求生哨,粗粝石洗质感的哨身,虽然已经力求做的小巧便携,但一看就是男用,翻转过来,哨身背面凹刻着l.r。
罗韧姓名的首字母缩写。
哨子的边上,挂着一颗扁圆的小小的白色珍珠,迎着太阳去看,珠子身上,好像闪烁着一线金色的光芒。
罗韧说:“不能讲话的人,就必须挂个哨子,万一你掉到水里,我好去捞你。”
……
第①⑧章
金乌西坠,海风拂面,船尾搅起白色的海浪,如果不是水里有那玩意儿作怪,真像是来度假的。
还是“自驾游艇”呢,虽然是条破船。
木代觉得挺满足的。
往前看,罗韧正在船头打电话,往后看,炎红砂坐在轮椅上,兴致勃勃地练习如何兜链网。
链网太重,不可能人工抛兜,罗韧想了个办法,把链网展成平面,先从船舷边放下水,网边上的链环用钢丝索通穿,简单的说,像是布口袋边沿的抽绳,抽绳放下时,是一个平面,迅速抽起时,就能聚合成一个口袋。
钢丝索的两头连接着船上的电动绕线绞轮,需要的时候,绕线轴高速旋转,把钢丝索全部绕起,下头的链网就成了扎紧口子的链袋。
炎红砂腿脚不便,正好定点定位,被委任绞□□作工的角色。
她兴奋之至,觉得颇有纪念意义,一个劲儿央求木代:“木代,你去朝罗韧借手机,给我拍一张嘛。”
她和木代都没手机,六千五的手机她又是万万不愿借的,只能打罗韧主意了。
木代答应了,又不想打扰他打电话,隔一会就看他打完没有,也不知道看到第几次时,罗韧朝她招了一下手,示意她过去。
木代噌一下起身,小跑着过去,那个被她塞进领口的哨子凉凉的,珍珠也凉凉的。
不一样的两种凉。
罗韧说:“慢点。”
说的慢了,她都跑过来了。
木代跑到了之后才反应过来,怪不自在的,觉得自己应该矜持点才对。
罗韧说:“我给郑伯打了个电话,聘婷还好,郑伯尽量不给她注射镇定剂。酒吧那也挺好,张叔招到人了,不过都是流动的,暂时顶你们的缺。还有,听郑伯的意思,你红姨给酒吧打过电话。”
红姨?木代激动起来。
罗韧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没说在哪,就是怕你们着急,报了个平安,也没说什么时候会回。”
这样啊……
木代还是挺高兴的,她没那么贪心,有消息了就好。
罗韧顿了一下:“还有就是……猜猜谁现在在我家?”
谁?在罗韧家里,那得两人都认识,李坦?万烽火?还是……
木代眼睛突然一亮。
神棍?!
罗韧显然也很高兴:“听神棍的意思,他是要去古城看朋友,正好路过丽江,就先打听到酒吧,缘着酒吧又找到郑伯,去看了聘婷。”
“他跟我说,我那个仿金木水火土的箱子也就是个形似,但是路子大差不差,他觉得即便没有凤凰鸾扣,也应该有什么能暂时封印凶简,不让聘婷受罪,他说他有点想法,不过还没理清楚。”
真是个好日子,今天听到的都是好消息,是不是也预示着,此行也会一切顺利?
木代比划着朝罗韧要了手机,过去给炎红砂拍照,刚拍完炎红砂就抢过来:“我看我看,好不好看?”
她边看边自言自语:“到时候让罗韧发给我,我得美图一下才行啊。”
又把罗韧的照片前翻:“他平时都拍什么呢?会不会有自拍啊?”
忽然兴奋:“说不定有半*裸的那种哎。”
木代也好奇,又不想表现的太过,只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眼睛一直朝手机上瞄。
罗韧不像是喜欢拍照的人,自拍没有,多半是随手拍景,而且看的出来,他是那种不在意什么格式构图,随手拍了了事的那种。
炎红砂很快意兴阑珊,把手机还给了木代。
木代低头扫了一眼,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伸手点了其中一张,放大,再放大。
薄雾蒙蒙,那是重庆的长江索道。
照片拍的是江景,正好把对面的缆车拍进镜头,江面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取景角度,除非是,他自己恰好在另一辆缆车上。
手机的像素,没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拍清楚脸,但是,衣服可以看个大概。
尤其是那件依稀能看出是个大象头的打底t恤。
木代的头皮上好像有细小的火花,踮着脚尖,溜溜地一路跑过。
把手机还给罗韧的时候,她歪着脑袋,把罗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罗韧让她看的莫名其妙,问她:“怎么了?”
木代回了一个字:“哈。”
然后就扭头走了,不过心情很好,罗韧听出,她在哼调子,虽然那调子听起来,不过是哼哼哈哼哼哈哼哼哼哼哈。
木代想,没错的,那个人就是罗韧。
那一天,罗韧在对面,朝着她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她猛的一转头,抓住了曹严华。
而现在,她跟罗韧在一条船上,脖子上挂着他送的口哨,要一起去捉老蚌,至于曹胖胖,已经是她的徒弟了,整天跟前跟后地叫她:木代妹妹,木代小师父,木代妹妹小师父……
那时候,她可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发展的。
***
船身轻晃了一下,终于在之前遇险的海域稳了下来。
远远的,可以看到五珠村,木代眯着眼睛去看,罗韧过来,递给她什么。
也是见过的,那个拇指超微型单筒望远镜。
木代把望远镜套在食指上,凑在眼前东看西看的,视线忽然转到海滩,兴奋地差点叫起来。
她的行李还在,那天,掠身上船的时候,她顺手把行李放在沙滩上了的。
很好,到目前为止,除了损失了手机,其它都还好。
转身时,一万三已经慢慢地往下放“水眼”了,其实通俗来看,就是能够往下放的铁链连着简易水下像机,怕相机的分量太轻,底下坠了个颇有分量的铁球,铁链穿过栏杆上临时假设的一个绞轮,便于控制距离和停顿。
罗韧在调电脑屏幕上的对接画面,提醒一万三先不急着下放,静止一下看成像效果。
慢慢的,画面就清晰了。
水下的世界,静的让人有灵魂出窍的错觉,罗韧点了点头:“继续吧。”
***
水眼一寸一寸地往下走。
所有人都凑在屏幕前面,随着深度的递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
炎红砂眼睛紧盯屏幕,下意识抓住木代的胳膊,小小声的:“木代,下头会不会有鬼啊?”
不知道,整个地球,海洋占据四分之三,七十亿人口只在陆地纷纷扰扰,谁也不知道海里会有什么,即便有鬼,你也管不着。
炎红砂提前给大家打预防针:“我胆子小,我会叫的。”
尖叫也是舒缓紧张心情的一种方式,不过有个人现在不能叫……
木代暗搓搓把衣领里的哨子拎了出来。
水眼继续往下走。
罗韧渐渐觉得不对,看了一眼深度传送数字,问一万三:“这里虽然离村子有点远,到底也是近海,你从小在村里长大,这片海水里,没有鱼吗?”
水眼在水下,被那根铁链和铁球牵引,有时会以铁链为轴心作自由转动,也算是360度无死角观察,但是视线所及范围,没有看到活物。
不是说多姿多彩的海底世界吗,像个死寂的世界,鱼呢,虾呢,林林总总的浮游生物呢?
炎红砂喃喃:“这片海,好像是死的啊。”
一万三说:“我不知道,我记得那时候,海里很多鱼的。”
何止是鱼啊,他曾经往下扎过猛子,捞起过海星,还是蓝色的呢。
每个人都沉默。
水眼继续向下。
视线里越来越黑了,阳光照不到海底,一般500m以下全黑,罗韧又看了一眼深度传送数字,这里是近海的近海,可见度还勉强,深度估计也就200m左右,快到底了。
有飘渺的细长的什么忽然在镜头前掠过,炎红砂一声尖叫:“那……那……是什么?”
其它人没被画面吓到,倒是被她吓个半死。
一万三没好气:“叶藻。”
算是海草的一种,但种类繁多,叶子细长带状,随着海底流水的动向慢慢拂动,陡打出现,确实有几分妖形魔舞。
罗韧提醒一万三,再放链的时候分外小心,怕被叶藻缠上。
果然,再往下,叶藻就密了,一万三说:“这叶藻挺长,得有一两米吧,不过分分秒到底了,叶藻是长在海底的。”
刚说到这儿,画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东西。
圆不隆冬,泛着金属色泽,可能和水眼的镜头离的很近,一时间看不出是什么,而水眼又是通过搭在栏杆上的绞轮下水的,上下自如,但左右没法调整。
一万三提议:“要么,我们把船挪一下位置?”
正准备起身,炎红砂说了句:“它在动呢。”
也不是动,而是慢慢随着水流在转,光泽感更强了,罗韧隐约看到镜面,约莫猜到这是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水流一转,那个东西完全转过来了。
一双圆瞪的死人的眼!
炎红砂尖叫,身子往后拼命一顿,身下的轮椅往后一撞,一万三好死不死正站在后面,重要部位被袭击,痛的大叫,就势往边上一跳,轮椅失了阻滞,骨碌碌就往后滚,撞在驾驶舱门边,与此同时,罗韧耳边响起尖利的哨声。
他送木代的是水手口哨,声音特点就是高和细,以利于穿透海上风浪,便于求救。
当这声音在耳边响起,简直了!
罗韧下意识握住哨身,用手把出声口盖住消声,说:“再这么吹我就没收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做错事一样松了口,嘴唇碰到他的手背,好像有一线电,从那个位置,嗖的一下,风驰电掣,直击心脏。
罗韧迅速松了手,心说:我擦。
那个口哨挂下来,吹口处有湿湿的浅浅唇形,罗韧马上移开目光。
一万三痛的要命,还在远地嘘着气蹦蹦哒哒,炎红砂却突然用哭音喊了一声:“木代!”
她双手撑住轮椅,想第一时间挪过来,但不知道是不是没使对力,轮子转了一下,没动。
电光火石间,木代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炎九霄!
罗韧显然也想到了,他全身一凛,视线重新转到电脑屏幕上:那是一个潜水头盔,可以想见,炎九霄穿着潜水服,戴着潜水头盔,身后应该还背着氧气瓶。
他是立在海底的?
一万三半弯着腰,神情痛楚地提议:“要么把船挪开一些,把水眼和他的距离拉大,应该能看的更清楚。”
***
船往右侧移动了约莫一到两米,距离变远,视线角度变大,终于能看到全景了。
炎红砂吸着鼻子,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忽然就把头转开了去,木代抱着她,自己也手足无措,只好像哄小孩儿一样拍着她的背心。
自己也不敢看,只偶尔瞥两眼,但即便只是一两眼,画面也久久挥之不去。
男人的反应就要镇定许多,木代听到罗韧吩咐一万三:“放,继续放,停。”
又说:“你看。”
木代又偷瞄了一眼,轻轻松了口气,画面上至少看不到人脸了。
罗韧把水眼的自带遥控照明灯打亮,在水下,那一点光线简直不足一提,但怎么说,聊胜于无。
“看他的腿,是被叶藻缠住的,自由生长的叶藻,即便是一团乱麻样,也不可能这样,横着绑住一个人的腿。”
连炎红砂,都暂时止住哭泣,抬头去看屏幕。
罗韧说的没错,炎九霄的小腿以下,缠的密密匝匝,乍看上去,像绑起的绷带。
叶藻,不可能长成这样的。
炎红砂颤抖着开口:“我不知道我叔叔有没有带同伴,是不是有人……”
是不是有人,也背了氧气瓶下去,把她叔叔绑在了海底?但是没听叔叔说过有人同行啊,而且大费周章这么做,动机呢,目的呢?
罗韧说:“未必是人做的。我之前查过一些蚌的消息,有一则新闻记得很清楚,说是有人抓住大的河蚌,在院内挖小塘饲养,结果河蚌跑了。主人抓回来之后,在它的壳上拴上绳子,谁知第二天,又让他发现河蚌刚刚磨断绳索准备逃跑。”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你以为,它就不会做吗?”
木代仿佛看到,那只巨大的海蚌,稍稍张开扇贝,像夹子一样夹住叶藻的一头,沿着炎九霄的双腿,慢慢挪动着斧足,绕着他,一圈,又一圈。
你以为,它就不会做吗?
第①⑨章
有那么一瞬间,船上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炎红砂一直很小声的抽泣,有时发呆,有时候大概是忽然想起了叔叔在某件事上的好,眼泪哗啦啦往下流,不过,她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炎老头,一直喃喃着:爷爷知道了怎么办呢。
咣当一声响,好像是船栏杆上的绞轮滑了,一万三挪着步子出去加固,一步一嘘气,大概痛劲儿还没缓过去。
罗韧一直上下微移着水眼,看了很久之后才说:“他身上没有伤痕,至少我看来,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怀疑,他到海底的时候,人还没死。”
说着,指了下画面上的氧气瓶:“这种氧气瓶,一般情况下可以支撑两个小时,但是海水越深,能够持续的时间越短,我假设在这个深度,他可以使用一个小时左右。”
炎红砂陡然惊怔,猛地抬头:“有一天晚上,我叔叔给我打过电话的,我手机……”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想给他们看来电记录,摸空了才反应过来,手机早就掉海里去了。
她努力回忆那一晚的情形。
是在半夜,因为那时她已经睡了,似乎看到叔叔在海底,拼命地想往外爬,双手深深陷进海沙,脸色惨白,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哭音叫她:“红砂,我不想死在这里……”
她打了个激灵从梦里醒过来,发现电话是接通状态,电话的那一头,海浪声好大好大。
这件事,木代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万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倚着门框听得入神。
罗韧问她:“然后呢?”
炎红砂咬着嘴唇:“那头没有回答,过了会就断了,再打过去,有时是关机,有时说不在服务区,总之再也没接通过。”
她怕大家不相信:“真的,我也以为我在做梦,但是我手机上真的有那通来电……”
她懊恼之至:那是最好的证据了,手机怎么就丢了呢。
罗韧沉吟了片刻,说:“推测上,是圆得通的。”
大家都看罗韧。
“有些至亲的人,在生死关头,会有类似的心灵感应,看到水眼的画面之前,我们还可以说,红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她最后一次跟炎九霄通话,炎九霄是在海边,这个场景折射到她的梦里,潜意识会觉得炎九霄淹死了。”
“但是在看到水眼的画面之后,这个梦,就很值得玩味了。”
他问炎红砂:“梦里,你是看到你叔叔在海底爬了一段距离,还是只是拼命往外爬?”
炎红砂擦了一把眼泪:“往外爬,很使力的样子,但是好像没有爬动。”
木代短促地啊了一声。
一万三把她的话说出来了:“假设,我假设啊,那只蚌把你的叔叔拖下了水,在这个过程中,人极度挣扎惊恐,会消耗大量氧气。那个时候,氧气瓶行将耗尽,你叔叔处于极度缺氧的状态,同时,他的腿被困住了,所以你看到,他借助海沙往外爬,很使力的样子,但是始终没有爬动。”
炎红砂的身子颤栗了一下:这样的场景太可怕了,叔叔没有被淹死,是氧气慢慢耗尽死去的吗?
罗韧有些不忍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打电话也合理,你叔叔之前就拍过老蚌晒月的视频。准备了潜水装置之后,手机也会做相关处理,方便水下拍摄——他的手机应该装了抗压的潜水外壳和防水袋,也就是说,在水下可以通话,但是有一点他可能没考虑到,水下信号弱,为了和周边基站联系,电量消耗会大。而且海水热量来自太阳辐射,离海面越深,光照越少,温度越低,又会极大消耗电量。”
炎红砂怔怔的:所以电量耗尽是合理的?她之前还在心里怪过叔叔,下水的时候,至少把手机充满电啊。
眼前突然模糊:所以叔叔当时,确实是在海底,拨了她的电话?
一万三有些奇怪:“如果当时可以拨电话,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打给炎老头呢?儿子跟爹更亲些吧?”
前一晚上,罗韧简单给他说了一下炎红砂的来历,一万三心里知道个大概,起初他是想说,为什么不拨110求救,转念一想,当时一定情况危急,毕竟是在海底,位置难以勘定,炎九霄知道拨了也不可能得救,留着最后一点电量,同亲人告别。
炎红砂哽咽着解释:“我爷爷眼睛不好,电子屏的这些东西,我们很少让他看。手机屏那么小……”
懂了,所以他选择打给了炎红砂。
炎红砂痛哭失声:“都怪我,我晚上睡觉太死了,要不然,我就可以跟叔叔说话……”
罗韧打断她:“不是的。你叔叔拨通你电话之后,手机就不在他手上了。”
“因为你在电话里听到了海浪声,海底是不可能有海浪声的,也就是说,那个手机至少是到了海面上,或者海岸上。”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说了句:“老蚌晒月?”
罗韧说:“按照最一般的情况,手机是用挂绳挂在脖子上的,我怀疑,你叔叔拨通电话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老蚌从他身边经过,壳上的什么位置挂走了那根挂绳,也就同时挂走了手机。”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老蚌身上,拖了个手机。”
***
那这只老蚌在哪呢?
木代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抓住罗韧,伸出一只手,先是竖着,然后放平,嗓子里艰难发声:“水眼……放平……”
罗韧懂了,但还是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水眼朝下,放平?”
一万□□应过来:“是这样,水眼现在能看环匝三百六十度,但是看不到海底,我们应该把水眼转过来——而且,蚌休息的时候,是半个身子埋在海沙里的,所以我们看不到它,它很可能就在水底下!”
罗韧走出驾驶舱,抬头看了一下天,黑暮压顶,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线颤巍巍的光,像是横亘云端的危桥,下一秒就要折坠。
“太晚了,海底没有亮了,要等明天了。”
***
大家一致同意去海滩泊船,谁也不敢在海上停船睡觉:海底有那么个瘆人的老蚌,万一趁着他们熟睡凿沉了船……
想想都不寒而栗。
正合木代心意,下了船之后,她第一时间把自己的行李捡回来了。
罗韧在海滩上点起篝火,炎红砂谁都不理,推着轮椅到海边,看着夜幕下黑沉沉的大海发呆,一万三揣着手电,说是去村里走走。
即便空了,也还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着罗韧坐在篝火边上啃压缩饼干。
罗韧看着大海,心有不甘:“这片海里,什么都没有,否则的话,可以烤鱼、烤螃蟹、烤扇贝……”
木代捡了根树枝,在沙滩上写:都被老蚌吃了吗?
罗韧说:“你当小鱼小虾都跟你一样傻吗,乖乖等着老蚌来吃?它们不会跑吗?”
木代说了一个字。
哼。
罗韧看着她笑,忽然说:“你知道我们以前怎么烤鱼吗?”
木代想再回一个哼字的,但罗韧一副“你绝对猜不到”的表情,她就觉得好稀罕了。
她眼睛亮亮的。
“我在菲律宾的时候,在老岛,有一片常去的海滩,海滩上有礁石,说不清是什么石头,平展展的一块,我们想办法把下头轰了中空,乍看起来,像一个环。”
他用手比划着石块的样子:“然后,在环下生火,把石头烤的炙热。”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负责捞鱼,至于我,专门负责烤,因为我刀工最好。”
他从腰后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着火光,发出澄澄的光亮,罗韧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刀身。
噌然长音,像是古人说的金石之音。
“鱼捞上来,去皮去鳞,我负责削鱼片,刀刃这么平着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蝉翼,往石头上一摊,盐粒撒下去,飞快再撒一层孜然辣椒粒,或者是当地的香料粒,瞬间揭起。”
他轻轻闭上眼睛,像是在闻醉人的香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光的关系,鱼肉是金黄色,肉质丝丝分明,打着蜷儿,上头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馋虫,伸出舌头,把鱼片卷下去,卷到舌根,细细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后是一大杯德啤,咕噜灌下去,爽的你必须起来唱歌,或者跳舞。”
木代出神地看罗韧,他的脸被火光映的发红,轮廓半明半暗,像线条分明的雕塑,却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时候,有个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会弹尤克里里,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会唱家乡的歌给我们听,那首歌我不会唱,但歌词他翻译过给我听。”
罗韧的声音低下来:“讲的是一个年轻的渔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心爱的美丽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会,又赶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说的是,今晚枕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罗韧捡起树枝,给篝火加柴。
“那时候,青木歌里这个美丽的姑娘,是我们共同的梦中情人。”
木代惊讶:“啊?”
这惊讶,似乎在罗韧意料之中,他说:“我知道,你们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女孩背着家人私会情人的故事,道德家会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们,不这么觉得。”
是的,他们不这么觉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饭,钞票一沓沓,塞满柜子,晚上关上,明天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打开,睡梦里,一枪轰了脑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真的从此一了百了。
睡过山地、沼泽、蚊虫叮咬的树林,枕着树桩,叶片上森森的水滴进脖颈,半夜醒来,看到异国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个月亮,照往这里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个时候,多希望一睁眼,就看到他的心爱的姑娘。
偷偷的,只来会他,赤着足,拎着鞋子,唯恐发出半点声响,穿过阴冷的河岸,穿过黑暗的密林,只为他来,眼睛里只有他,看到他时,眼波温柔的如同溶进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热烈的接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身在地狱,亲吻天堂。
他抬头看木代,隔着火光,她的发丝好像都镀着金光。
梦里的姑娘。
木代继续在沙地上写:那你的朋友们呢?
那你的朋友们呢?
罗韧盯着那行字看,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仿佛回到了那个林子里薄雾蒙蒙的早上,他一个人收拾好装备,推开了门,忽然愣住。
他们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场酒,根本没有灌倒他们一样。
他们扛着家伙,看着他笑,对他说。
——“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第②⓪章
第二天一早,木代被船上的走动声吵醒,艰难睁开眼睛,先伸一个懒腰,嘴里呢喃:“好早啊……”
心里一个激灵,陡然间睡意全无:她能讲话了?
果然,尝试着做了下吞咽的动作,喉咙不疼了。
这辈子都没觉得能自如讲话是这么让人开心的事。
第一反应就是想叫醒炎红砂,转念一想又忍住:红砂因为叔叔的事,难受劲儿还没过,自己就别在她面前欢欢喜喜的叽叽喳喳了吧。
穿好衣服洗漱了出来,头一个遇到一万三,木代喜滋滋拦住他:“一万三?”
一万三斜她一眼:“干嘛?”
“我有什么不同吗?”
一万三很警惕,木代上次对他这么笑,两秒不到就变脸,把他的手扼的三天端不起碗,惨痛教训,记忆犹新。
他如避蛇蝎:“跟以前一样美一样美一样美……”
一边说一边急急走开,还挥了一下手,跟撵苍蝇似的。
木代很不甘心,慢慢腾腾又挪到了驾驶舱。
罗韧已经在准备开船了,早饭搁在一边,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加凉白开。
木代故意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咳嗽了两声,说:“要开船啦?”
罗韧盯着操作表盘,随口嗯了一声。
木代挺泄气的,虽然她的嗓音不是什么天籁之音,但是哑巴了两天,至少给点反应吧。
她转身想走,罗韧伸手拦住她,另一只手拿起饼干,咬了一口。
“能说话了是吧,口哨还我。”
木代反应奇快,抓起垂在衣服外头的口哨,噌一下塞进衣领里,还用手捂了一下。
本来也是逗她,但这反应……
罗韧缩回手,心里想着:无赖,还挺无赖。
木代很不服气地看他,默默嘀咕:小气,真是小气。
***
船又回到那一片海域,关了马达停稳之后,重新调整了的水眼慢慢入水。
炎红砂盯着缓缓下放的链条,忽然说了句话。
“木代,我不能让叔叔的尸体就这么在海里泡着,我们能……把他捞上来吗?”
话是对木代说,实则是问所有人的。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危险性也不言而喻,一万三沉不住气,说她:“在水上船都能被撞翻,谁敢到水下去?跟你叔叔并排绑一起吗?”
炎红砂眼圈一红,不作声了,她其实也知道是这个情况,但是忍不住要说,说出来了,即使被拒绝,至少也争取过的。
木代拍拍她背心,柔声安慰她:“也不一定没办法的,我们先看看水底下的情况,如果只有一只老蚌,说不定可以声东击西啊。”
具体怎么个声东击西,她心里也没底,但有个隐隐的轮廓:如果只有一只老蚌的话,它一定没法心挂两头,想办法把他引开,不就可以趁势下水吗。
炎红砂低下头,过了会儿,偷偷看了一眼罗韧。
一万三看来是不可能下水了,木代又不会游泳,如果真有那么丁点希望,那全在罗韧身上了。
罗韧会下去吗?
***
水眼停在了一个较高的位置,以使得视线角度够大。
场景渐渐清晰。
木代觉得心口发凉,问说:“那是……骨头吗?”
是骨头,森森白骨,部分杂乱铺排在那一片巨大的看起来还算平整的海沙之上,部分浅埋在海沙之中,像一片浸泡的修罗场。
罗韧觉得不可思议:“海底有这么多死人?不可能吧。”
他看向一万三。
一万三也有点懵:“我不知道啊,那时候我虽然常在海里游着玩,但没下过海底,只有真正的采珠人才会下到海底。那时候,海里一定没有这东西的,如果有,村里人肯定会察觉……”
那是五珠村采珠停了之后才有的?也不可能啊,木代之前猜想过,可能会有零星想盗珠的人前来,但那也只是零星啊。
炎红砂忽然尖叫:“那,那!看!手机!”
所有人的目光聚到一处。
不是手机,是趴伏在海沙中的老蚌,有一根色彩鲜艳的挂绳挂在边上,连着个可以在水下发出荧光的防水袋。
老蚌跟视频里看到的差不多,得有小桌面大小。
罗韧说:“其实对付它也简单,如果它再上岸晒月或者晒太阳,趁它张开扇贝的时候,扔进一颗拉了线的手*雷……”
一万三也点头:“或者像我当年一样,烧不死它!”
说完了,心里都觉得好笑,嘴上逞英雄这么畅快,事实上呢,望海底而兴叹,连靠近都不敢。
只有木代还盯着屏幕看,忽然说了句:“人的骨头长那样吗?”
一边说一边指向老蚌身后:“那不是人的骨头吧?”
屏幕上,老蚌似乎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一根斜曳的有弧度的尖角。
一万三脑子里似乎有火花闪了一下,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他有些兴奋:“那个时候,村里为了采珠兴旺,兴祭海神,每年三月,都要下三牲,有时是牛头猪头羊头,有时候,特别隆重的时候,会下全猪全羊,肚子剖开,塞进石头,让猪羊沉底,老族长说,不沉底的话,不知道随海流漂到哪去了,旺的就不是咱们五珠村的这片采珠地了。”
那就是说,不是人的骨头?
也不尽然,至少,从那一片杂乱的白骨之间,是可以看到属于人的头骨的。
一万三盯着那片海沙看:“罗韧,咱们把水眼往上提,距离再远一点,我好像看出些……”
话没说完,老蚌忽然又动了一下。
木代紧张了:“它干嘛?是不是要……上来?”
罗韧沉吟:“之前我们知道的几桩案子,除了一万三的父亲在争斗中落水,老族长还有一万三的母亲,包括你和红砂,都是划着采珠船,然后船被顶翻。”
罗韧从前生活在老岛,真正沿海一带,下水的次数多,对水底下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不同的船经过水域,引起的水流震感不一样,有些水底下的生物,是可以捕捉这一声波频率的。我们可以假设它像人一样聪明,知道海面是平静还是震荡,知道上头经过的是小船还是大船。”
一万三冒出一句:“但是,我们的船关了马达有一阵子了。”
是的,寂静无声,就这样随波飘在海上。
木代还在想着罗韧的话。
所以,这只老蚌习惯性攻击采珠船吗?五珠村的采珠船体积不大,最多只能坐两个人,采珠的时候一般是多只集体出海,跟单人划着桨孤身出海,有本质的不同。
这只老蚌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有单只采珠船,有节律地打着船桨划进大海吗?就像那天,她跟红砂在船上你争我吵的,但是水底下,老蚌已经悄悄靠近了?
木代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一万三的声音抖了:“它真的在往上,真的!收……收水眼。”
水眼几乎和老蚌保持同样的速度上升,画面上看,完全说不清老蚌到底是怎么游泳的,就那么敦实地直上直下,黑压压靠近,边上缀着手机挂绳挂着的手机,像条诡异的尾巴。
炎红砂也紧张起来:“我……我们的船够大,不会被顶翻吧?”
罗韧笑了笑,吩咐一万三:“抄家伙吧,如果真是冲咱们来的,是时候亮真章了。”
每个人都紧张起来,连炎红砂都费力挪着轮椅往船后:她是负责兜网的,前两天练了一遍又一遍呢。
木代一个人倚在栏杆上,抓着栏杆的手有点出汗。
这只老蚌,为什么忽然往上动了呢?真的是冲他们来的吗?就不兴也有别的船,恰好划进了这片海域吗?
她拿出那只拇指单筒望远镜,向着五珠村的方向看,阳光灿烂,海滩平静,空无一人。
又转到船的另一边,那是昨天,他们一路开过来的方向。
咦,好像真有条小船,一荡一漂,船里的人正埋头撅着屁股奋力划桨,过了会不划了,站到船头,迎风闭眼,摆了个张开双臂的陶醉造型。
木代目瞪口呆,手里的望远镜险些没拿住。
曹严华?!
***
曹严华这一趟为了过来,埋汰了一万三不少坏话。
一万三跟张叔说的时候,怕他担心,只说木代手机丢了,又说她感冒,嗓子说不出话,暂时就不打电话了。
曹严华借题发挥,在张叔面前添油加醋,意思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说感冒就感冒呢,一万三这个人向来是不靠谱的,就说小商河那次吧,张叔明明是让一万三一路跟着保护木代的,但是自己亲眼见证一万三多次抛开木代开小差。
最后总结:指不定我小师父怎么样了呢,要是我在身边就不一样了,毕竟我是师父的亲!徒!弟啊。
天天叨叨,望风叹气,张叔半是担心半是被他叨叨烦了,终于把他派出来了,反正留在酒吧也不认真工作,还影响新进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于是曹严华一路风风火火的来了,一路打听,在前两天木代他们泊船的村子得到消息:几个城里的年轻男女,租了条船,估摸着是度假的。
曹严华嫉妒的一塌糊涂,同时又有被集体抛弃的凄凉感:小师父这个骗子!不是说出去找工作吗?怎么又和罗韧他们到一起了呢?他们商量好的不带他,骗子!
村里人给他指了路,曹严华嫌走着累,跟人说了不少好话,终于借来一条废弃的船——虽然他划的也不甚熟练,但是随着海流一摇一荡的,吹着海风,心情不觉惬意起来。
他漂一阵划一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的连岸都看不见了,极目四望,海天一色,胸臆为之舒展,真是让人诗兴大发。
曹严华索性也不划船了,船桨往舱里一甩,站上船头,双臂舒展,气沉丹田,然后深情地:
——“啊,大海。”
远处,他没看到的地方,木代在甲板上跳脚着挥手:“曹严华!曹胖胖!”
天大地大,这是他一个人的舞台。
曹严华咳嗽了两声,变换了个姿势,向着船下微笑致意。
“这次,能从成龙大哥手中拿到这个奖杯,我心里,非常的激动……”
罗韧快步冲上甲板,从木代手中接过望远镜。
镜头里,曹严华笑的如花般灿烂。
“成为一名优秀的,以中国功夫见长的影视演员,一直是我的梦想,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师父,木代女士,她就坐在那里……”
曹严华向着船下一挥手。
罗韧攥住望远镜,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我擦。”
曹严华的目光又转向船下,碧波荡漾的海面。
“在这里,我特别想给大家念一首诗,抒发我的感情……”
“惜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驾驶舱里,一万三大骂:“曹胖胖这孙子不接电话……”
又看一眼屏幕,脸色陡变:“水眼已经看不到那只老蚌了,不在我们水下……”
罗韧面色一凛,很快做决定:“一万三,开船,最大马力,马上往那个方向开,电绞棒给我。”
“那个成吉思汗啊,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啊,还看……”
曹严华的胖脸瞥的通红,深情而又缓慢地,吐出最后那两个字:“今……朝!”
砰!
第②①章
船身一震,曹严华一个仰八叉摔进船肚子里。
第一个反应是:触礁了?这礁石长的也太突兀了。
又是一下船底重击,小船几乎被颠离水面。
曹严华事先没有被任何人普及过一万三的家事、早年的几桩沉船以及海里会有这么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老蚌,典型的无知者无畏,居然还很生气地嚷嚷:“谁啊!”
他撑着船沿坐起,把木桨抓到手里,很是警惕地伸头看水下,害怕的感觉终于一丝丝出来了:是条大鱼吧?吃不吃人啊?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曹严华有点紧张,目光须臾不离水面,寻思着只要鱼露头,他就要狠狠给它一下子。
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达声,循声看去,一条白色的捕鱼船正全力赶来。
真是精神为之一振:这下就算落水也不怕了,更何况,自己还会几下狗刨呢。
只这略一分神,船的后半侧又遭一记大力顶撞,这一下力道空前,整条小船几乎在海中立起,曹严华猝不及防,抱着木浆跌进水里,感觉水面都让他砸了一个凹窝。
木代在这头望远镜里看到,惊的头皮发麻,催一万三:“快快快!”
一万三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控速把手上,好像增加点重量就能让早已到顶的速度再快一点似的,这一头,罗韧已经穿好潜水服,吩咐炎红砂:“到时候我给你提醒,也是个机会,直接下网兜了它!”
炎红砂被紧张的气氛感染,手一直停在揿钮边上,只觉血脉贲张,手上的筋都在一跳一跳。
落水之后,曹严华脑子里只一个想法:刨!刨!赶紧刨!
他深憋一口气,尽量把口鼻露出水面,双手双脚很是不成章法地在水中乱捣,简单的说,就是张牙舞爪,歇斯底里扑腾,双脚风火轮一样乱踏,突然踏到什么,坚坚实实如履平地,心里一喜,狠狠借力。
原本只是口鼻露出水面的,现在,胸部以上都出水了。
真是神奇,踩到的是什么玩意儿?
船更近了,几乎能看到船头激起的水花,有个身形矫健的人形鱼跃入水,曹严华正要往船上挥手,右脚踝忽然一阵夹痛,一股大力下拽,整个人不由自主,直接被拽了下去。
这一下不能呼吸,口鼻处咕噜翻水泡,心里骇到极点: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他双手和左腿尚自由,垂死挣扎扑腾,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稳稳抓住他的手。
虽然没能阻止他下沉的力道,但曹严华简直是热泪盈眶了。
一定是船上的人下来救他了!
罗韧先抓到曹严华的手,借力水中翻身,憋着一口气,俯身向下。
终于近距离看到这只老蚌,最大直径约莫在1.5米左右,厚度接近半米,壳口处并不平整,很多破口和劈裂,那条手机挂绳,恰好就被卡死在一个裂缝之中。
曹严华的脚踝被卡,蚌壳因此张开了一条口子,像是张开了巨大的嘴,虽然水下不能呼吸,总觉得腥臭味扑面而来。
时间紧迫,罗韧取下腰后挂着的电绞棒,径直从蚌壳开缝中塞了进去,感觉插到蚌肉之后,狠狠摁下电动开关。
下头的刺棒高速旋转,带动上头的把手都颤动起来,老蚌吃痛,蚌壳陡然一张,曹严华趁着这一张之力迅速缩腿,罗韧伸手要拔电绞棒时,水流猛荡,蚌壳又是狠狠一闭,这一下力道极其之猛,几声刺耳的声响之后,刺棒的转速慢了下来,居然直接卡停。
罗韧心叫不好,怕是这下惹怒了它,这老蚌血红了眼要报复——赶紧一个水中翻身,在老蚌身上重重一蹬,也不管是不是把它蹬开了,迅速带着曹严华浮出水面。
曹严华早就淹的七荤八素了,虽然还不至于昏过去,但是一出水双眼发直,抬头看到不远处船上木代的脸,一时间居然反应不出这人是谁。
木代尖叫:“罗韧,快!”
话音未落,脸色陡变,她看到罗韧身后腾起巨大水花,老蚌出水了!
木代声音都变调了:“快!快!”
罗韧也想快,但是曹严华半死不活的,人又死沉死沉,他必须腾出一只手拽着它,更何况,在水里,你能多快?快得过水生水长的土著?
蚌壳发生类似骨节磨动的声响,紧接着,难以想象的,蚌壳居然呈一百八十度向两边各自张开。
从船上看,像是水面上浮出一只巨大的丑陋蝴蝶。
木代怔住:它要干什么?
一万三也从驾驶舱出来了,紧张的脸色发白:“它……它要飞吗?”
飞?它要是能飞,那还了得?
下一刻,她们都知道老蚌要干什么了。
它缓慢的,以自身为圆心,开始旋转,瞬间加速,边刃生风,向着罗韧和曹严华的方向压旋过来。
一万三几乎呆住:它要是转的再快,就等于是个刀,别说人了,船都不一定扛得住啊。
之前不是说,人多的时候,老蚌怕暴露吗,就像上一次木代和炎红砂落水,他们一来,老蚌也就消无声息的不见了。
这次是为什么?被激怒了?拼个鱼死网破,还是说,它连这条捕鱼船也不准备放过?
木代脑子嗡嗡的,眼见着老蚌的边刃是向着罗韧他们直切过去的态势,大叫:“小心啊!”
罗韧何尝不知道要小心,曹严华也终于搞明白目前的状况了,惊的脸色煞白,挣扎着扑腾起来。
老蚌的速度总是比他们快的,眼见着蚌壳的边刃逼近,罗韧情急生智,摁住曹严华的脑袋,两个人一起沉入水中。
老蚌沉重的壳顶几乎是擦着两人头上掠过。
第一击没有中,但是携未尽之势,部分蚌壳划到船身,发出难听的金石相磨声,船身的白漆伴着零星铁屑簌簌落下。
一万三想的没错,要是老蚌发狂,持久攻击,船都不一定扛的住。
木代快速解下船栏上的盘绳,把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一万三大叫着催炎红砂:“你赶紧抛啊,兜住那个老蚌!”
炎红砂也急的满头大汗:“它不过来,我怎么兜啊?”
说话间,罗韧哗啦一声浮出水面,曹严华依然没顶,估计是被他提在手里,老蚌瞬间又旋将过去,罗韧一个侧身,肩膀擦过蚌壳,只觉得肩上一痛,一缕血线很快顺着海水荡开。
电光火石间,木代忽然想到什么,大叫:“红砂,不要兜老蚌,兜罗韧!”
她推一万三:“你去驾驶舱,随时开船,兜到了人我们就往岸上跑。”
罗韧听明白了,拉带着曹严华转向游往船尾,之前教炎红砂操作兜网的时候,他估算过方位,知道什么位置最利于抛兜。
但老蚌的速度还是快,得有人掩护罗韧他们才行。
木代嘴唇发干,腾腾跑进船舱,颤抖着身子环视了一圈之后,抱了床被子出来。
跌跌撞撞出来,罗韧已经接近船尾,但老蚌穷追不舍,更加险象环生,一万三没法安心待在驾驶舱,抱着根船上用于撑岸的撑篙,一直试图去挡老蚌,飞旋的蚌壳一旦碰到篙身,就会发出犹如电锯锯木般的刺耳声响,入水的一截很快锯断。
木代勒紧身上的捆绳,吩咐一万三:“扶我。”
一万三就手把撑篙砸向老蚌,过来扶着木代站到船栏高处,木代觑着老蚌的位置,把手里的被子张开,一个气沉丹田,整个人随着被子扑了下去。
正正好好,厚厚一床被子,把老蚌整个儿盖住,木代跌在蚌壳中央,瞬间弹起。
老蚌似乎察觉到蚌心有人,两边蚌壳立刻闭合,木代卯足了劲,足尖在蚌身一点,几乎是擦着两边的蚌壳飞身出来,向着船上直扑过去。
那一头,罗韧和曹严华已经到了挂网下,迅速扯动链网,炎红砂等的就是这一刻,猛然揿下揿钮。
绞轮迅速转动,伴随着链网铿然有声,罗韧和曹严华终于哗啦一声被兜出了水,木代眼见就快抓到护栏,忽然腰身一紧,她吓得尖叫,一万三顾不上多想,探身出来抓住她胳膊。
定睛一看,才发现木代身上缠着的捆绳,被老蚌夹住了一截。
老蚌那头力道太大,又是一个后挪,一万三险些被扯翻出去,急得乱叫:“抓住我!抓住我!”
也不知道是让木代抓住他,还是让炎红砂从后头扯住他。
炎红砂也看出事态紧急,赶过来加入,轮椅往这头一倒,死死抱住了一万三的腰,同时顾不上腿疼,拼命勾住轮椅的椅身。
轮椅还算有些重量,带来了一两秒的制衡,但显然老蚌的力量更大,又一道力道过来,炎红砂只觉得身下的轮椅都有些离地了。
一万三急得大叫:“硬拉不是办法,得割绳子!你去拿刀子!拿刀子!”
炎红砂也大叫:“我没有手去拿,我一松你们就下去了!”
正僵持间,绳子突然断裂,木代连着一万三和炎红砂,在船板上跌成一团,落地时,她看到罗韧的那把刀,半空中去势不减,远远跌入水中。
一万三此时反应飞快,也不去拉木代和炎红砂,跌跌撞撞冲进驾驶舱,船很快发动,向着最近的岸边疾驰而去。
转头去看,那只老蚌似乎追了一段,但很快被抛在后面,夹着那床被子,似乎心有不甘地在海面上停了一会之后,悄然沉入水下。
木代终于长吁一口气,后背贴着船板躺下。
边上,炎红砂正努力想攀着歪倒的轮椅站起来:“木代,你扶我一下啊,我腿使不上力呢……”
***
水岸在望,至少暂时,是安全了。
木代走到船尾,网兜像个多出来的大包袱挂在船壁上,罗韧和曹严华就那么蜷手蜷脚待在里头,曹严华是垂头丧气,好像还傻不愣登的没回神,罗韧反而抱着手臂,一直看海,安稳的好像看戏一样。
木代蹲下来,问他:“伤的重吗?”
罗韧看了一眼肩膀,那里,被割开的伤口血肉外翻,看着很有些触目惊心。
“还行吧。”
“上岸了才能把你们放下来。”
“没事,凉快。”
木代想笑,顿了顿又说:“你的刀子丢了。”
她垂着头,发缕儿拂在脸边。
罗韧笑起来,忽然心里一动,想伸手帮她拂开,连试了几个网眼,手都伸不过去——链网的网眼太密了。
只好悻悻垂手,顿了顿说:“木代,今天抽个时间,我想跟你聊聊。”
她突然不想聊,如果聊她想听的内容也就算了,如果不想听呢,那还不如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样僵持间,船韶重一震。
泊岸了。
蹬蹬蹬的脚步声,一万三气喘吁吁的过来,脸色有点怪,也不说先把罗韧和曹严华放下来,只是问他:“罗韧,刚刚,就是蚌壳完全张开的时候,你看到里面的东西了吗?”
里面的东西?
罗韧皱了下眉头,当时他和曹严华在水中,逃命唯恐不及,实在顾不上细看蚌壳里头有什么。
至于木代,她注意力全在罗韧和曹严华身上,让她回想,记忆一片茫茫。
只有炎红砂依稀有点印象。
她说:“我也说不准那是什么,说是珍珠吧,又四四方方的……”
四四方方?
罗韧心里咯噔一声。
一万三似乎想笑,但是嘴角牵扯了一下,笑的比哭还难看:“我刚刚开船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我爸的骨灰盒,掉进水里之后,一直没有找到……”
第②②章
时间已是下午。
重新回到岸上,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坐的坐躺的躺,一室无话,木代原本是歪在床上的,忽然看到罗韧单手拿着棉纱绷带往肩上裹,赶紧起来帮他。
以前练功时,她也经常有擦伤碰伤,包扎伤口堪称熟练,小心翼翼帮他包裹,剪刀轻轻剪断,又拿胶带贴住,问:“疼吗?”
罗韧说:“疼啊,怎么着?”
木代傻了眼,她觉得罗韧一定会答“不疼”,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什么的,电视里都这么演。
罗韧这么说,多少出于故意:对啊,就是疼,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疼吗?
木代的回答让他哭笑不得。
“哦,那忍着吧。”
***
五个人聚到一起,吃饭睡觉都是问题,罗韧的车停在上一个村子,距离五珠村有段距离,本来可以水路来回,但所有人都不想再下水了,至少是今天之内,不想再下水了。
船上的干粮不够,压缩饼干不够啃,得有人去村里弄些吃的来。
罗韧决定过去把车一并开过来,炎红砂不能走路,曹严华在水里泡的失魂落魄,蔫蔫提不起劲儿,一万三原本准备和罗韧他们一起的,但是临走的时候,曹严华拼命冲他挤眼睛,险些把小眼睛都挤没了。
于是一万三说,船上总得留个顶事的人吧。
那就只有她和罗韧一起去了?木代低着头,脚尖在地上抵啊抵啊,说不清是窃喜呢还是不好意思。
过了会罗韧过来,说:“走吧。”
***
好长的一段路,太阳渐渐落下,霞光把这一脉水路染成了黄金海岸,四围静静悄悄,只两人在沙滩上走,偶尔回头,看到身后那一串脚印,他和她的。
木代找话跟罗韧说。
“你很会玩刀吗?”
罗韧说:“是啊,罗小刀嘛。要对得起这个名号。”
“也是在菲律宾练的?”
罗韧摇头:“练刀很早就开始了,那个时候,聘婷叫我小刀哥哥,我为了在她面前耍神气,在院子里练飞刀。”
他想起往事,忍俊不禁:“那时候我一练,满院的人跑个精光,我叔叔偶尔有事出来,都要举个锅盖当盾牌。还埋怨我说,罗小刀的刀子甩出去,他自己都找不到。”
木代也笑,当年当年,谁没有笨拙狼狈的当年啊。
又问:“你要跟我聊什么?”
罗韧说:“晚上说吧,吃饱了饭再说。”
木代心里没来由的一沉。
还要吃饱了饭再说,是怕她听了之后再也不想吃饭了吗?
***
罗韧在村里买了不少鱼虾,还有烧烤的钎子,又吩咐木代去杂货店买了饮料和零食,大包小包,很有些露营就餐的架势。
木代忍不住嘀咕:“今天发生那样的事,胆儿都吓没了,你倒是兴致还挺好的。”
罗韧回答:“习惯了,以前遇到凶险的事,又活了下来,觉得像是赚到,总要大肆庆祝一番,玩的都很疯,这里是条件跟不上,如果是从前……”
他没有说下去,脸上却不觉露出微笑,木代觉得,他可能又想起了那帮在石头上烤鱼片喝德啤的朋友吧,还有喜欢弹尤克里里的青木。
上次聊到这个话题时,罗韧沉默以对,木代也猜出可能是他不想提及的往事,忙岔开话题:“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罗韧问她:“你觉得那只老蚌可怕吗?”
木代想了又想,迟疑着想点头,又摇了摇头。
开始觉得可怕,是因为面都没照一个,脑子里太多臆测的想象和未知,今天见识到了,虽然情势也凶险,但是知道了它有什么本事,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更何况,这次仓促间狭路相逢都能全身而退,下次,要是能做万全准备,指不定谁占上风呢。
***
在这种荒僻凶险的地方,居然能有一顿饕餮大餐,曹严华实在是喜出望外。
他自告奋勇,去到村子里拎了井水来洗鱼洗虾,又遍地拣柴,把篝火烧的旺旺。
天完全黑下来,炎红砂手上的串虾钎子在火堆上翻着滚儿,口味或许不佳,但香气四溢是真的,但即便是这样,都舒缓不了她的紧张心情。
她总忍不住回头去看海面。
——要是老蚌袭击我们怎么办啊?
——它会不会飞过来,像飞碟一样,嗖的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担心地拿手护住脖子,头缩的不能再缩。
木代觉得好笑:飞起来?血滴子吗?
罗韧说:“我们都知道,一只蚌绝对做不到这样的,从根源去想,还是凶简作祟。”
炎红砂如坠云里雾里:“凶简是什么东西啊?”
曹严华也欲求不满:“那个老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们倒是给我讲讲啊。”
很好,两个人都信息缺失也信息互补,于是几乎同时被踢出讨论,“交流”完了再回来。
这头,一万三担心极了。
如果还是附身,凶简到底是附在骨灰盒上还是老蚌身上呢?
罗韧说:“我对神棍说过的一句话印象很深刻,他说,凶简可能是活的,彼此之间说不定能互通讯息。”
“我们总以为凶简害怕金木水火土,会下意识避开这些。可是换个角度想,它其实也可以曲线救国的,我甚至怀疑……”
他忽然压低声音:“第一根凶简是直接从张光华身上附到刘树海身上的吗?有没有可能,在水底时,它离开张光华,附上了鱼虾,然后刘树海落水的时候,又通过鱼虾附到刘树海身上?”
不错,凶简在人死之后会离开,这一点在聘婷身上验证过,但它同时又怕水,这个时候,它需要可以在水里自如行动的媒介。
譬如鱼虾。
一万三想了想说:“可能还是我之前的思路受到局限,总觉得凶简只能附身在人身上,现在看来,它只是下意识要离开‘死’的东西,而只要是‘活’的,它都可以利用。”
木代噗嗤一笑:“那树也是活的,花花草草也是活的,它也可以附身这些咯。”
罗韧点头:“有可能。”
木代本意是打趣一万三,没想到罗韧居然认真以对,一时有些怔愣,鼻端忽然闻到焦味,一看,是自己钎子上的虾在火里烧焦了,赶紧举起来,凑到面前懊恼地看了又看。
不能吃了,上一个她烤的太生,咬了一口全吐了,这一次又太焦,成虾炭了。
罗韧从她手里把钎子接过来,把自己的递给她。
都是在烤虾,别人都是整头整尾穿了就烤,他不是,也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把虾去了头,切了壳,挑了线,又用小餐刀在虾身剜了十字口,涂了油,抹了盐粒,时时转着,翻烤均匀,送过来给她时,白里微带金黄的虾肉向外微掀,才闻到味道,口水已经出来了。
木代接过来,舍不得吃完,小口小口的咬,学着他说的,用舌头把虾肉卷到舌底,咸香的味道像是小人,踮着脚在味蕾的琴键上跳舞,把她不敏感的味蕾从大梦里一个个唤起来了。
那种百花齐放,新芽萌出的幸福和□□感,真是想马上来一瓶德啤,灌它个酣畅淋漓。
罗韧还在和一万三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过,鱼只能在水里游,蚌会更高级些,毕竟还能上岸。如果凶简能像人一样思考,他们或许隐隐也在害怕凤凰鸾扣的重新封印,分散开各自隐藏,在水里,其实更隐蔽些。”
一万三沉吟:“那也就是说,这根凶简可能一开始,就另辟蹊径,并不准备附身在人身上?那它为什么又要害人呢?”
一万三原先曾设想过,老蚌拖他的父亲下水,完全可以不让他父亲死,而是趁机从蚌身转到人身,但是父亲偏偏又淹死了——包括后来的母亲和老族长。这根凶简有那么多次机会附身在人身上,偏偏没有,那么害人的目的是什么呢?只是因为不祥,所以本性就想杀人害命吗?
他脑子里模糊的,总像是有什么闪念,但是抓不住。
罗韧笑笑说:“其实它也聪明,附在老蚌身上,水陆两栖,什么时候做蚌做腻了,就附个溺水的人上岸来玩,进可攻退可守……附在骨灰盒上也有可能,因为凶简无形,只是一股力量,只要在蚌胎之中,它就可以影响老蚌。”
木代随口说了句:“既然是无形,那它要是附在骨灰里呢?其实附在蚌身上也有隐患啊,你可以拿火烧啊,附在骨灰里,外头有个盒子,盒子外头又包了珍珠,最外头还有老蚌,层层庇护,而且吧,因为在蚌胎,等同于它同时附身老蚌……”
一万三红了眼,跳起来冲她吼:“要是附在骨灰里,我怎么把它弄出来,嗯?我怎么把它从我爸的骨灰里弄出来?”
木代愣了一下,不远处的曹严华和炎红砂也听到了,疑惑地朝这里看了又看。
罗韧说:“一万三,你坐下。”
一万三胸膛起伏的厉害,顿了顿,突然狠狠在沙地上踢了一脚,掉头就走。
木代有些不安,低声问罗韧:“我说错话了吗?”
罗韧缓缓摇头。
他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神棍讲述那段早年的故事时,用了一个“引”字。
——老子决意为当世除一大害,引龟甲兽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气于七根木简,以凤凰鸾扣扣封。
“或许我们跟老子这样的大德之人差的很远,但是我们在做跟他类似的事情。”
他给木代解释:“我们现在在寻找凶简,聘婷也好、骨灰也好,其实都像是容纳凶简的‘龟甲兽骨’,我们是在寻找这些凶简,试图困住它们,至少让它们不再作祟。等我们找齐了这些,又同时找到凤凰鸾扣,这个‘引’和‘封印’的过程,也许会自然发生。”
他找了根钎子,在沙滩上画着示意图给木代看。
“现在,我们暂困了一根,用聘婷去困——神棍在帮忙想更稳妥的方法。”
“又找到了一根,在海里,暂时还没想到对付的办法,不过,我猜测,到时候,我们可能会抱个骨灰盒回去。”
“这一过程当中,凤凰鸾扣一直给我们微弱的提示,以此类推,会不会凶简被找到的越多,这种提示就会越明显呢?最终会提示我们拿到凤凰鸾扣的。”
听着很有道理,但木代觉得有些荒唐:“也就是说……我们要找齐七根?”
这第二根凶简,明显比第一根要棘手更多,如果说,凶简真是活的,真能彼此互传信息,那剩下的,岂不是更加难对付?
还有还有,其它凶简知道了自己的“同伴”被他们困住,会不会跑来救?就好像葫芦兄弟啊,一个被蛇精抓走了,其它的都会蜂拥来救……
不对不对,木代觉得自己立场有问题,她怎么能把自己这方比作蛇精呢。
罗韧纠正她:“不是‘我们’,是我。”
“为了聘婷,为了叔叔,我没法置身事外。”
他抬头看远处的一万三:“如果第二根凶简真的在骨灰里,一万三可能也不会撒手不管。”
“但是你,木代,你和曹严华他们,你们不必。”
说到这里,他看向木代:“接下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罗韧转头看向篝火,明亮的焰头在他的眼底跃动着闪光:“真心话,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保证在这个游戏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也不会去遮掩自己的自私、懦弱,虚荣,还有贪心。”
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你敢吗?”
第②③章
你敢吗?
木代没立刻接话,抿了下嘴唇,说:“那我把红砂她们叫来一起玩。”
罗韧说:“我是要跟你聊一些事,不是玩集体游戏来的。”
木代说不清楚,心里隐隐有点负气,问:“怎么玩儿?”
罗韧伸出手,手心里摊着一枚十元的乙未羊年纪念币。
“我们来抛硬币,是字你问我问题,是羊我问你问题,一次问一个,问完了再抛。”
木代没吭声,心里模糊着有了个决定,点了点头。
罗韧先抛,木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纪念币在空中翻飞,像密密震动翅膀的蜂,落到罗韧手背时,按常理,他要伸手盖住,但是手刚抬起,木代忽然伸臂挡住,眼见那枚硬币已经在他手背上翻成“羊”了,她伸手过去,一盖一抹一带,又把硬币翻成了字。
这耍无赖也是耍的登峰造极了。
罗韧笑笑:“好,你先问。”
木代问:“你还喜欢我吗?”
木代打定主意,一定要先问,如果罗韧回答“不”呢,她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这游戏她也没玩下去的必要了。
真是讨厌这些日子为了他患得患失的自己,木代觉得要来个了断或者准话才行。
罗韧点头:“喜欢。”
咦,喜欢?木代的魂儿飘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摆表情了,眼看着那枚硬币再飞起来,也觉得无所谓了。
这一次是罗韧发问。
“你喜欢上一个人,会为了他去死吗?”
木代没有立刻说话,女孩子其实都敏感,她觉得,罗韧想问什么,目的是什么,她都知道。
不是说要真心话吗,不掩饰自私、懦弱、虚荣,还有贪心,那就照实说。
她说:“喜欢上一个人,是为了在一起更开心,干嘛要死呢?谁会轻易去死?红姨收养我长大,我那么想报答她,可是你如果说要我为她去死,我也要考虑很久的。”
罗韧点头。
这一次是木代抛,又抛了个羊,还是罗韧提问。
他问的更加明显:“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他有很多麻烦,会把你带进麻烦里来,你还会喜欢他吗?”
木代盯着他看:“那我要先问,他怎么做呢?”
罗韧迟疑了一下:“木代,我有很多麻烦,要命的麻烦。”
“所以我问你,你要怎么做呢?”
用不着硬币了,就这样直来直去的开始吧。
“木代,我希望你一直平安,过的开开心心的,不希望你冒险。更加不能因为我的麻烦,让你受到伤害。”
木代问:“那要我怎么做呢?离的你远远儿的?回去之后我就搬家,再也不跟你联系,找别的男朋友,结婚,生孩子,过了几十年,我老死了,也不通知你。我埋这,你埋那,大家各死各的是吗?”
罗韧没有说话,她短短几句话,从生到死都说完了,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的这么寡薄,前一天还可以同生共死,后一天开始就能相忘天涯。
她追问:“是这样吗?”
罗韧沉默,当然不是这样,他不想这样。
木代又说:“或者,我先避开你,等你把你那些要命的麻烦都解决了,天下太平了,世界大同了,美好的日子即将开始了,我再和你在一起,是吗?”
罗韧迟疑了一下,这确实是最好不过的法子了,可是,总觉得,她话语里,满满的讥讽意味。
果然,她说:“你做梦呢。”
她眼圈都红了,说:“我以前是没有爱过人,但是不代表我不懂。我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最好的时机,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的时候,那种,等我有钱了,等我出名了,等我解决这些麻烦了,等我怎么样怎么样了,等着等着,就都没了。”
罗韧看着她。
她说:“我小时候,喜欢吃牛奶巧克力糖,红姨不给我买,怕我把牙给吃坏了,我心里天天惦记着,现在我长大了,自己可以买了,但我已经不喜欢吃了。”
“罗韧,你就像我小时候惦记的那块牛奶巧克力糖,总得不到,也就不惦记着了。我不会等你的,我只会等那种,跟我有很深感情的,我爱他爱到愿意为他去死的人。咱们两个,谁对谁,都没喜欢到那份儿上呢。”
又喃喃:“那种感情,这世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呢。”
她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
“罗韧,你说不想我冒险,不想我受伤害,我想跟你说,即便离开你,可能我还会跟着另一个我爱的人冒险的,也会受伤的。未必你离开我了,我就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了,你又不是我。”
她说完了,扭头就走,一直走到炎红砂身边坐下,炎红砂好奇地看她,问:“聊什么呢?”
木代先把曹严华凶走,满肚子话,想说又说不出,末了化作一声叹息。
她说:“感情的事可真麻烦,我本来以为互相喜欢就行了,原来还有很多很多事要考虑。”
炎红砂说:“那当然了,感情嘛,当然要千回百转、忐忑不安、流泪伤心、喜极而泣,方能修成正果。”
木代白她:“你又知道了,你谈过恋爱?几次?”
炎红砂不说话了,过了会,慢吞吞回了句:“那人家书上,都是这么说的,说的不对,能让出书吗?”
***
曹严华被木代凶走,一时没了去处,寻思着罗韧大概也不欢迎他的,于是去找自己的好基友一万三。
一万三坐在不远处,腿盘着,拿着树枝在沙滩上画着什么,曹严华知道他是个文艺青年,大老远就打招呼:“三三兄,你画什么呢?”
一时走的得意忘形,脚底下一绊,踉跄着摔了过去,万幸的是,一来沙滩软,摔倒了也不见疼,二是手及时撑住了地,没有一头铲到一万三的画作上。
一万三没好气地看趴在自己脚边的曹严华:“路都不会走,起来起来!”
曹严华也嘟嚷:“画的什么横道道竖道道斜道道!”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想到什么,曹严华撅着屁股要起来时,一万三一把摁住他的脑袋。
曹严华抗议:“喂!喂!”
一万三问:“我画的什么?”
曹严华被他摁的,脸距地不过十多厘米,打眼看去都是被树枝划拉地翻起的泥沙,心头一阵怒:“谁知道你画的什么?你怎么不说把我头摁倒地里去看?”
一万三手松了些了,拎着曹严华的衣领到稍微高些的地方:“现在呢?”
“横道道竖道道斜道道。”
一万三松手:“你站起了看。”
曹严华嘟嘟嚷嚷站起来,拍着身上的沙,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看,时而进几步,时而歪脑袋。
“树,房子,海……你画村子呢?”
是画村子,他一时郁闷,所以坐在这里,一笔一划,想着小时候村子的样子。
可是叫曹严华给搅了。
一万三的心砰砰跳,忽然站起身,手里的树枝一甩,快步跑向罗韧。
***
所有人都聚到了篝火旁。
一万三有些激动,前言不搭后语的把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曹严华没听懂,心说怎么了啊,离的近当然看不清楚了,犯得着吗,还得聚众讨论啊。
他漫不经心地听一万三说话。
“就好像长城,你从高处,远的地方看,才能看到那是蜿蜒着的一道防御体系,但如果隔的近,你可能只会觉得那是相隔不远的两道墙……”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那天,在船上,通过水眼往下看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想法,但是那个时候,老蚌忽然动了,就把这事给忘了……”
罗韧打断他:“怎么说?”
“这件事,或许跟渔线人偶的性质是一样的,海底的那些骨头,不管是人骨头还是祭祀的兽骨,也许不是杂乱的排列的,也许那是一幅画,海底的巨画,跟渔线人偶类似,描绘了某个凶案的场景。”
海底,用白骨堆列出来的巨画吗?
一万三说过,五珠村世世代代都会祭祀海神,那这底下的骨头,得有多少呢?水眼确实没法看到全景,但视线已然不小,如果在那样的角度还看不到画的全貌,这画,又该有多大呢?
曹严华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小心翼翼提意见。
“可是,水眼再高一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吧,海底下,本来就看不大清楚。”
罗韧说:“那也未必,我们可以拼图。船在海面上变换位置,水眼每次截一幅图,然后把一大片海域的图……拼起来。”
***
那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图呢?明天就知道了吧。
木代在床上辗转反侧,被子被她拿去盖老蚌,舱里只剩了毯子,盖着总觉得有点冷,身边的炎红砂倒是睡的安稳,呼吸匀长匀长的。
驾驶舱睡不下,大家都不大忌讳,所以曹严华也住进来,只是打的地铺,呼噜震天响。罗韧和一万三睡驾驶舱,兼轮流放哨。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海浪声远远近近的,又让她想起罗韧说的那首枕歌。
——今晚睡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海浪了……
——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
轻声门响,木代循声看去,看到罗韧熟悉的身影。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径直走了过来,脚步声很轻,一直走到她身边坐下,然后俯下身子,低声问她:“睡着了吗?”
其实不需要问,她眼睛睁着,黑亮黑亮的。
但还是怕他不知道,伸手出去,攥到他衣角,轻轻扯了一下。
罗韧附到她耳边耳语:“过十二点了。”
过十二点了怎么样?
“我们就从今天开始,好不好?”
他的呼吸拂过耳际,暖暖的,又痒痒的。
木代枕在枕头上,点头,点一下不够,又使劲点了几下。
黑暗中,罗韧低下头,轻轻吻她眼睛,她不得不闭上,但睫毛还是忍不住轻轻颤着,擦着他的唇边。
听到他说:“那晚安,明天……待会见。”
***
还能晚安吗?
木代躺着不动,看船舱那扇没有关严的门,外头是蒙蒙的夜,延伸到好远好高,甚至可以看到斜天边一隐一隐的星。
忽然不确信起来,罗韧是来过呢,还是没来过?是真的呢,还是自己做的梦?
边上的炎红砂忽然噌一下抬起头来。
她说:“你看,我就说吧,感情就是这样百转千回,你上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艾玛,刚憋死我了,我都没敢喘气……”
木代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劈手抓过毯子蒙在炎红砂脸上,吼她:“睡觉!”
床的另一边,传来曹严华的声音。
“要么,妹妹小师父,你去跟我三三兄换一下,你俩搁一舱里,想干嘛干嘛。我们都是诚心想睡觉的人,睡又睡不着,黑灯瞎火的,看又看不见,老难受了……”
***
这一夜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一直捱到天蒙蒙亮,然后大亮。
曹严华和炎红砂都先后起来了,木代装着没睡醒,即便昨晚上暴露了个现形,那也好歹是晚上啊,大白天的,要看到他们的脸……
不想,至少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第②④章
她听到炎红砂扶着床走路,半带惊喜地说好像可以走两步了,又听到轮椅的声音,曹严华说行了红砂妹妹你赶紧上来,推你吃早饭去。
到舱口时,不知道是遇上一万三还是罗韧,曹严华忽然声音高了八度:“我小师父在装睡呢。”
木代被气的在被窝里直翻白眼。
人都走了之后,她才磨蹭着起来,就着水箱里的水刷牙洗脸,拾掇好了之后去驾驶舱,炎红砂她们都快吃完饭了——说是饭,其实也不过是昨天买的袋装小面包还有饼干,就着矿泉水。
见木代进来,炎红砂忽然伸手就去拢桌上剩下的小面包,扒拉扒拉全护到自己怀里,说:“没了,都吃完了。”
曹严华手上的面包本来才刚撕开口,闻言三两下塞进嘴里,嘟嚷着说我也没了,确实吃完了。
说完了推着炎红砂就往外跑,到门口时还招呼一万三:“三三兄,出来啊,看日出啊。”
一万三没好气:“早就日出了,吃个饭都吃不安稳。”
不过还是出去了。
于是驾驶舱里,只剩了她和罗韧两个人。
罗韧觉得好笑,他慢慢嚼着面包,饶有兴味地看木代。
木代拘谨的很,也不敢去看罗韧,知道他在看自己,只觉得手和脚都摆的不是地方,装模作样地在桌上的包装纸间拨拨拣拣,自言自语说:“真的都吃完了啊。”
罗韧忍住笑,不去搭她的话。
这还用得着拣拨吗,你不是一进来就知道吃完了吗。
她又客气地跟罗韧说话:“你看,你们也不给我留点。”
罗韧憋笑憋的肚子痛,说:“我留了啊,我给我女朋友留了啊,就是她还没来呢。”
过了会儿,她自己过来了,十分不好意思。
说:“那就是我啊。”
罗韧问:“你是谁啊。”
她又憋了一会,说:“女朋友啊。”
罗韧笑出声来,觉得她可爱到没法说,拉过来搂住,亲昵地蹭蹭她面颊,她埋着头不说话,耳根都红了。
罗韧说:“你以后早点起来,不然饭都抢不着的。”
又说:“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留的。”
她只是点头,接过水和面包,其实和普通的水和面包也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觉得不一样,拿在手里,好像分量都更沉一些。
第一天,感觉一切都美好,连海里的那只蚌,都没那么可怖了。
***
船再次向那一片海域驶去。
越是靠近,炎红砂的心情就越低落。
或许是因为年轻,总会因为身边振奋的小事而兴奋,到此时忽然想起来,叔叔还在海里,登时就觉得自己好不应该,不应该高兴,也不应该笑。
她牵着木代的衣服,小小声求她:“木代,我知道罗韧同你好,你说话他肯定听的,你能让他想想办法,把我叔叔的遗体弄上来吗?”
木代不知道怎么答才好,只好安慰她:“会有办法的,一万三父亲的骨灰盒,还有你叔叔的遗体,我们都会有办法的。”
话说的轻巧,可是,办法在哪儿呢?炎红砂咬着嘴唇,下巴搁在船栏上,一下下地轻轻磕着。
引擎关掉,海面上一下子静下来。
这一次,目的很明确,不是要跟老蚌斗,也不指望抓它,只是转换不同的位置拍摄,希望如设想的一样,能拼成想象中的巨大画面。
木代他们对水眼的视线画面已经不觉得稀奇,曹严华是第一次看,看的一惊一乍的,嘴里念念有词。
——还真没鱼,估计都被吓跑了。
——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是海带吗?捞上来能吃吗?
——真的好多骨头啊……
炎红砂让他说的不耐烦,朝屏幕上看了一眼,脸色渐渐变的奇怪,问木代:“我们是在那天同一个位置吗?”
大差不差吧,海面上没法定位,只能目测,木代问她:“怎么了?”
“我叔叔呢?”
***
炎九霄不见了。
那个被叶藻缠在海底的,随着水流飘摇晃荡着的炎九霄,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木代只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脊背上冒起,直冲头顶。
这却似乎给了炎红砂一丝荒唐怪诞的希望,她攥着木代的手,不安地舔着嘴唇:“木代,我叔叔会不会还没死啊?”
一万三泼她冷水:“没死是好事吗?在海底那么久,没死更吓人吧。”
炎红砂被他一呛,不作声了。
罗韧想了想:“我觉得被移走了的可能性比较大,水底下,毕竟有那么一只谁也捉摸不透的老蚌。水眼能看到的范围有限,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拼图,如果之前设想的路子不对,再作其它打算。”
事实证明,罗韧的想法是对的,变换到第三次位置时,一万三指给炎红砂看:“那是吗?”
其实不用问,所有人都知道是,炎九霄穿着潜水服,还带着潜水头盔,样子醒目的很。
这一次,他以扭曲的姿势卧在海底,像是在做什么动作。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说:“继续吧。”
***
一圈拍下来,自觉纳入的海域已经足够大,水眼拍的照片有上百张,重合也无所谓,都留给一万三去慢慢拼接,罗韧他们去到主舱,商量怎么对付老蚌。
目前看下来,这老蚌也只能在海里或者海面上逞勇,关键在于把它和水分开。
而更关键之处,在于把老蚌同凶简分开。
炎红砂想起叔叔传给她的老蚌晒月视频:“我们可以耐心一点,等到月圆之夜,它上了岸之后,想抓就方便了。”
罗韧沉吟了一下:“这个很难说,你没法确定月圆之夜老蚌就一定出水,更何况,离月圆还有十多天呢,总不能老在这儿耗着。”
曹严华想了想:“要么,我再一个人划船去海上?不是说老蚌习惯袭击单只的采珠船吗?”
罗韧苦笑:“你不会游泳,怕就怕老蚌没抓着,又把你给丢了。”
木代忽然想到了链网。
罗韧还是觉得不稳妥:“链网的角度太刁,老蚌移动的方向和速度又无法预测,可以纳入方案,但还不是最佳。”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木代的眉头都凝成了疙瘩。
曹严华叹气说:“要是有个巨人就好了。”
“巨人嘛,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哗啦一下子,两个手指头就把它拈起来了,再不然,带个大网兜,呼啦一下,也兜起来了啊。”
想一出是一出的,炎红砂翻他白眼。
罗韧却心里一动:“好像,确实是可以的,记不记得那天,老蚌被激怒之后,是在水面上转圈的?”
当然记得,曹严华至今心有余悸:“像个风火轮呢,嗖嗖嗖,谁挨到谁见血。”
木代下意识看了一眼罗韧的肩膀。
罗韧说:“那个时候,水底下反而是安全的,如果水下有一张足够大的网,就可以把它给兜起来。”
道理都懂,但是操作起来似乎不可行,炎红砂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水下张起那么大的网啊,不现实啊。”
罗韧笑起来:“是你不敢想。”
炎红砂很不服气,辩解似的嚷嚷:“那只老蚌那么大,好像还有点小聪明,它看到有网,怎么也不可能自己进来的!”
罗韧起身去找纸笔,过来之后,先在纸上画了条船。
画工比起一万三,的确是差些,不过看在木代眼里,怎么样都好。
她托着腮看。
罗韧又画了条船,和前头的那只隔开些距离,并列。
炎红砂嚷嚷:“我们没两条船啊。”
木代瞪她:“所以说你不敢想啊,船可以再租嘛。”
炎红砂被她噎的没办法,又不甘心她和罗韧这样一唱一和的,风牛马不相及地冒出一句:“谈恋爱了不起吗?”
咦,这跟谈恋爱有什么关系?木代脸上一烫,正不知道怎么反驳,罗韧轻描淡写说了句:“当然了不起,说话有人帮腔啊。”
木代觉得说的对极了。
炎红砂悻悻的,没话说了。
罗韧继续,在每条船上,都画了自船栏铺下去的链网。
他解释:“两条船要隔开一段距离,船中间的水域就是我们捕猎老蚌的水域,引诱老蚌的采珠船,也只能在这水域中间活动。”
说着,他在中间的海域上,添了一条小木船,小木船上站了个小人,画完了又看木代一眼,在小人脑袋上加一撇,意会的小辫子。
这说明,小木船上,是个女的。
炎红砂惊叫:“我吗?我腿还没好啊。”
罗韧说:“你就给我乖乖地待在捕鱼船上,这木船上,我放的是木代。”
炎红砂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己女朋友,也下得去手,真狠哪。”
木代有些紧张,不过并不很慌,下意识觉得,罗韧一定有安排的。
果然,他在两条船之间,加了一根绷紧的绳子。
“以木代的轻功,上绳应该不成问题,这样,木代上船还是上绳,都游刃有余,可以设法把老蚌引到水面上。这个时候……”
说到这里,他用笔在两条捕鱼船上各加了一个人。
“曹严华和红砂,要从两边的船上往下垂直地放链网,确保链网尽量悄无声息的入水。至于我和一万三……”
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下水,在水下,把两幅链网勾连起来。”
他做了个合二为一的手势:“看懂了吗,这样一来,链网在老蚌的身下结二为一,这个时候,只要抓准时机,两条船上的绞轮同时运作,就能很快把老蚌兜出海面。”
曹严华的嘴巴半张,好久合不拢。
他说:“只要能兜出水面,到时候是杀是剐,就全由我们了吧?”
越想越是兴奋,正要再说什么,罗韧忽然看向他身后:“好了?”
身后传来一万三的声音:“好了。”
“是画吗?”
一万三的嘴角牵了一下:“是画,自己过来看吧,真是……”
他用了个半带讥讽的词儿。
“真是,栩栩如生的。”
***
电脑屏幕上,一万三已经做好拼图,并不复杂,场景而已,古时候的场景,又能有多复杂呢?
森森密密的白骨,堆叠成山川、林树,还有就近的一条河,像拙朴的简笔画,象形、会意。
之所以说栩栩如生,是因为图画里的人物。
不是堆叠出来的,都是真的,死人,而且,那场景,一共两副,第二幅没有完成。
像是连环画。
第②⑤章
第一幅,有人蹲在河边,似乎在屈膝饮水,身后站了个人,蹑手蹑脚,偷偷靠近,像是意图去推。
第二幅,先前那个饮水的人正被后一个人摁在水里,双手上举,似是拼命挣扎,远处,飞奔而来第三个人,像是听到呼救前来阻止。
那个飞奔而来的人,正是炎九霄,之前单看,只觉得他是卧在土里姿势扭曲,现在看懂了,原来他是摆出了奔跑的架势。虽然穿着潜水服带着头盔,看上去分外滑稽。
但是,没人笑的出来。
像是要活跃气氛,又像是确实发现些什么,罗韧说:“也是一只笨到家的蚌。”
木代问:“怎么了。”
罗韧指第二幅图:“看见没有,那些场景的摆设,从右下到左上,还没完成,刚刚到炎九霄这里。”
“可是炎九霄,明明好几天前,就被绑在海底了,说明了什么?”
一万三迟疑着:“说明它活儿干的慢?”
活儿干的慢?木代想笑,可一瞥眼看到炎红砂红着眼的样子,心里一沉,那丝笑影儿又回去了。
再怎么说,也是红砂的叔叔呢。
罗韧说:“说明它根本没什么逻辑性,说到底,只不过是低等动物,没我们想的那样会思考。”
“如果从一万三的父亲出事开始推算,这只老蚌,在这海底,至少也有十多年了,十多年了,铁杵都磨成针,不管它想拼什么画,不要说两副场景,十幅都拼出来了,为什么现在,第二幅才刚刚完成一半?”
曹严华想了半天,忽然恍然:“是不是因为,画的核心是人,有了人,它才会开工?”
木代也懂了。
这就像是画手作画,如果某一部分需要特殊的材料但是暂时缺失,画手会暂时避开那部分,先把图幅完成,等到材料齐全之后,再去那一部分补上。
但老蚌不是,它近乎死板,机械地按照顺序堆叠画面,到了某一部分时,自然停下。
因为没有角色去补缺啊,顺理成章合情合理的停工。
炎红砂迟疑着开口:“所以,它把我叔叔绑在海底,只是……先存着?存着备用?”
一万三说:“理论上讲的通,人死了有时候会浮出水面,所以老蚌把他缠在水底,以防万一。你看这里……”
他指炎九霄的脚踝,那里有个倒扣的牛头,旁边堆着压叠的石头。
“这类似于固定,牛头的尖角卡着脚踝插入海泥,像是图钉把什么钉住,而且,人不是躺在海底,是半陷进去的。这样便于隐蔽,一旦有大规模的采珠,很多人下海,可以马上移过海沙覆盖。”
一万三说着说着忽然伤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爸,我妈,还有老族长的尸体都捞上来了,因为当时距离事发不久,很多人下海去救——老蚌可能来不及隐藏,也不想隐藏,毕竟如果来救的人在海底翻来翻去,很容易暴露它的秘密。”
可是后来,事情就方便的多了,五珠村的人整体迁移,再下海的,往往都落单。
炎九霄之前,至少已经死了四个人了,四个人,有的是骷髅骨架,有的是被海水浸泡成碎缕的破衣烂衫包着骨头,年代都不可考,说不准是在一万三父亲出事之前,还是在村人弃村之后。
一万三盯着那几具尸体看:“或许,其中有一个人,也去过函谷关,带走一片凶简,又在这里落海。”
或许吧,不过现在,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骨头不会讲话。
看来,这第二根凶简的命案,跟水有关。
第二根凶简比之第一根,很多相似,但是也有不同。第一根是只是场景的一再重复,而第二根,似乎努力排列拼接出一个事件。
木代想不通:“但是为什么,不管是第一根凶简还是第二根,都那么热衷于,把当年的场景重现呢?”
罗韧说:“你不觉得,这像是对早年凶案的一种……献祭吗?”
近乎偏执的重现,在人世,在海底,还有其它几根呢,在哪啊?如果七根聚在一起呢?
木代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炎红砂问:“那个凤凰什么扣,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管管呢?”
昨儿才被曹严华灌输过七根凶简的讯息,对里头那些诘屈聱牙的名字,炎红砂还是记得不大清楚。
罗韧说:“大概没那个本事吧,它要是能管,早把七根凶简封印起来了。”
木代不服气:“可是,上一件事里,它至少刖足了啊,砍了那些凶犯的脚啊。”
罗韧提醒她:“那是在凶简离体之后,凶简在身的时候,你见过凤凰鸾扣起作用吗?”
木代不吭声了,想想也是,总觉得这凤凰鸾扣近乎欺软怕硬,凶简在身的时候从不作为,凶简走了之后它才来个迟到的公道。
现在对老蚌呢,也要这么着吗?等他们剥离了凶简之后再来惩治老蚌,火烧刀砍?煎炸油炸?有意义吗?
罗韧劝木代:“要往好的方面想,可能是现在凶简散落各方,凤凰鸾扣鞭长莫及,等到我们一根一根把凶简给收了,说不定到时候凤凰鸾扣的力量会越来越强的。”
曹严华说:“那我们就是站在凤凰鸾扣这边吗?”
他越想越美:“你说,我们这么辛苦,凤凰鸾扣会不会送我们点什么?说不定送我们一人一只小凤凰啊。”
“到时候,我们就去街上溜凤凰,溜大熊猫的都没有我们威风啊!”
有这么个胡思乱想的徒弟,也真是丢脸,木代没好气瞪他一眼,谁知道曹严华忽然又向她说:“妹妹小师父,到时候,你和我小罗哥一人一只凤凰,说不定,两只凤凰也谈恋爱呢。”
是吗?想想也挺萌的,木代脸上绷不住,止不住就笑了。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师父和徒弟,也真是绝配了,罗韧泼他俩冷水。
“行了啊,能送你们一只中华田园犬就不错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万三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他想起,在小商河时,自己画出的第一幅水影,画面上,除了有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还有一只不知道是狗是狼的玩意儿。
至今没有端倪解密,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
所有人,集体离开五珠村,船车并退,回到就近的村子。
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忙忙碌碌,却又井然有序,炎红砂也不坐轮椅了,扶着船栏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说:“我也是有功夫的人,指不定关键时刻要上手的。”
罗韧和一万三在船上商量着链网的使用,到时候,也不能是人工放网,人力毕竟有限,还得有类似滑轮的装置。
木代在水里,练习划船。
曹严华在船上指导她:“不对,不对!哎呦我的妹妹小师父,要双臂一起用力,往后扳水、扳水!像你这样,船根本动都没动!”
木代一张嘴巴狠起来,也是能把人气晕:“船不动,是因为你坐在船上!你就跟个锚似的,船能动吗!去,去,下去!”
曹严华很伤自尊,悻悻爬起来,拍着屁股上了捕鱼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离开了之后,那只船,居然真的动了。
旁观了全过程的一万三过来,到底是好基友,坚定站在他这边,说:“小老板娘一直是这德性的,说你说不过她,打你也打不过她。”
曹严华心酸:“我本来就打不过她,我小罗哥在这,两个打我一个,我会赢吗?我只会更肿。”
一万三压低声音:“你可以上网去八她。”
万没想到,曹严华居然是同道中人。
“你的意思是八一八?天涯的八一八系列?”
一万三声音又低了两度:“有账号吗?没有我借你。”
曹严华表示不用了。
“我也有!”
一万三给他传授经验:“不要用真名,要用代号,也千万别说她是你师父,用老师替代,描绘她的时候,如果她美,你要说她丑,如果她瘦,你要说她胖,尽量模糊视线。”
曹严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三三兄真是一个好朋友。
***
华灯初上。
两条船都亮了光,晕黄色的灯光,拂着两条船之间粼粼的细浪,木代已经划了十好几个来回了,越划越熟,两只桨使得得心应手。
她歪着头看船上,看完一边,又看另一边。
罗韧和一万三在调试链网的绞轮,平展展的链网沉入水中,下沿每隔一段就有卯钩,一共数十个,到时候,要两边齐动,才能把两头的链网合二为一。
这就意味着,罗韧和一万三在水下,动作要很快,也同时意味着,水上的她,要拖住老蚌很长时间。
链网带着水光,映着灯的颜色,罗韧站在网的那一边,沉吟着做着示范,一万三倚在链网上,不知在说什么,说的时候,带得整个链网簌簌而动。
另一头,红砂在驾驶舱里准备晚餐,无非就是买来的吃食,分五份,一份份摆好,木代听见她大叫:“哎呀曹胖胖,大家来了一起吃!一起!”
木代不觉得压抑可怕,甚至,她觉得很久很久以后,直到自己老了,也会回忆起这一幕,会想起这一晚的灯光,船上站着的那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有朋友,也有满腹牢骚的徒弟,大家齐心协力做一件事情,一件说起来,普通人都未必相信的事情。
要是真有一只小凤凰该多好,像是她参与过这些奇异的事的见证。
她慢慢划到捕鱼船的下水梯边,罗韧伸出手来,她抓住罗韧的手,轻快地跳上来。
罗韧问她:“紧张吗?”
“一点点。”
“如果船翻了,你立刻到绳子上去,或者顺着绳子上船,千万别落水,也别硬拼,如果我们这次不奏效,至少还有保底的方案。”
保底的方案,指的是守株待兔,死等,等着老蚌上岸晒月——但是经过这两天的对阵,老蚌或许会分外谨慎,又或许会很长时间都不再上岸。
木代想了想:“落水怎么样,落水了,你不救我吗?”
就知道,她会将他一军的,当然得救,怎么能不救呢。
他说:“主要水底下比较危险……”
“危险就不救了吗?”
罗韧说:“不是啊,危险的话,我等着我女朋友从上头救我啊。”
嗯,女朋友这名字真好听,比木代还好听。
木代说:“那好吧,我拼死都不会落水的。”
罗韧笑起来,想再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
神棍打来的。
不会是聘婷那里出了什么事了吧?
罗韧心中一凛,迅速接起来。
神棍声音里有些许兴奋:“小萝卜,我可能找到问题的关键了,我问你啊,金木水火土,你们找到火了吗?”
***
罗韧没听懂。
神棍解释说,根据罗韧后来跟他说的,在小商河一起对付第一根凶简的四个人,都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介质上,看到过仙人指路的讯息。
一万三直接画出了水影,罗韧从刀身上看到影像,曹严华从扬起的尘土中看到幻象,至于木代,她那个梦,源出睡的那张木头雕花大床。
分别应了五行中的水、金、土、木。
那火呢,火有了吗?
罗韧的脑子有点乱,他们几个人,居然每一个都对应了五行中的一种吗?这说明了什么?他们是被选中的,还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神棍哈哈大笑,光听声音,都能脑补出他笑的前仰后合的模样。
他说:“小萝卜,你想太多了,你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还‘被选中’,你们特殊在哪了能被选中?”
第②⑥章
说话这么不留余地不给面子,罗韧也真是叹服:老实说,世道还算艰险,这神棍走南闯北这么久,说话如此没轻没重不讨喜,居然还能安安稳稳过到现在,也是当世一大拍案惊奇。
他问:“如果不是选中的,为什么能一一对上呢?”
神棍的回答是:“还不是因为当时你们四个正好就在现场,每个人就分配了一个呗!”
罗韧倒吸一口凉气:这算什么?大马路上拉人?拉到谁是谁?
罗韧又问:“那第五个火,该怎么找呢?”
“你们对付第二根凶简,有没有多人啊,多了的那个就是。如果没多,随便拉一个来,拉来的那个就是。”
如此儿戏?罗韧啼笑皆非。
神棍反而严肃了。
他说:“小萝卜,你别看多了那些七七八八的小说故事,以为这种讲究什么命中注定,以为你们是因为天赋异禀,所以凤凰鸾扣调查了你们祖宗八代之后辛辛苦苦把你们聚到一起,你想多了——我想来想去,就是随机的。”
又说:“如果在小商河的那次,我也赶到现场的话,火八成就是我了。”
罗韧只觉得匪夷所思:“怎么能这么随便呢?”
神棍笑起来:“你觉得随便吗?我倒是觉得,合情合理。”
“当年是什么情况,等了那么久,出了个大德之人老子,引七道不祥戾气于七根凶简,然后用凤凰鸾扣扣封。”
“凤凰鸾扣、木简,其实都是物质化的东西,是物质,你懂吗?”
罗韧抚额叹息,这跟物质又有什么关系?
木代看出来这个电话没那么快结束,自己先进舱吃饭。
“这些物质化的东西,在老子之前也可以被造出来,造一堆都可以。”
罗韧好像有点明白了,神棍的意思是说:凤凰鸾扣、木简,在老子之前就有了,但是为什么当时,没能封印七道戾气呢?
所以封印最关键的因素不是凤凰鸾扣,而是老子。或者说,两个都重要,但是老子的重要程度更高。
神棍说:“你要在当代,再去找一个老子一样的人物还是很难的,所以我隐约有一种感觉,凤凰鸾扣在借助人力。”
“这就好像有五个空位,亟需有人去填补,根据它的指引,去做一些事情,这五个人是谁,品行如何,是否特殊,其实不重要,它只需要马上填缺。”
说到这,神棍又叹气:“其实说你们不特殊也不对,你们其实也特殊——你们可能是第一批站出来,跟凶简作对的。”
这话没错,在他们之前,好像凶简只是不断在害人,肆无忌惮,从张光华转移到刘树海,又从刘树海,转移到罗文淼,知道的人只是以猎奇的眼光去看去讨论,但没有人真的把几件案子联系起来,着手去做些什么。
小商河那一次,他们是实实在在,跟凶简斗过的,非但如此,还把它困住了,依照着自己的意会做了个“金木水火土”的箱子——虽然那箱子没过多久就失效了。
就这样,被“选中”了吗?
罗韧笑起来:“选中就选中吧,反正,为了能让聘婷彻底好起来,我原本的目标也是找齐七根凶简封印——如果这是治本的方法的话。”
神棍反常的没有说话。
这异样的沉默带给罗韧一丝不安。
“怎么了?”
神棍迟疑了一下。
“小萝卜,我要提醒你,我看多了类似的事情,你不要简单的觉得,七根凶简就是邪恶的化身,凤凰鸾扣就代表正义和善良,没有那么分明的界限,为了达到目标,过程可以不择手段。”
船舱里传来轻快的笑声,罗韧下意识抬眼去看,曹严华不知道为什么趴在桌上,木代正没好气地揪他起来。
他转过身,压低声音:“什么意思?”
“我现在也只是猜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很强烈——我感觉,刚刚我说的那五个空位,你们填进去了,未必下得来。”
“也就是说,被选中的时候,你们没得拒绝。参与之后,也没有那个自由说甩手不干。”
一股凉气从罗韧的后背升起,他猛然伸手攥住了船栏。
什么意思?
即便是之前,跟木代有过开诚布公的对话,但他对木代,依然是有安排的,他不想让木代卷到这么多凶险诡谲的事情里来,对,木代可能会主动要求参与,但那跟她根本无法退出是两回事!
这让他想到童话里充满魔性的红舞鞋,懵懵懂懂穿上,就再也脱不下来,直到死吗?
他把这话问出来了:“直到死吗?”
神棍说:“死了,会有新的人填上去的,直到事情最终完成。”
懂了。
罗韧沉默着挂掉了电话。
如果神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凤凰鸾扣,需要的并不是他们,只是可以用来填缺的人。
金木水火土,不是指具体的谁,只是个面具化的符号,谁都可以来做,不堪胜任的人退出不了,只会死在任上,紧接着就有人替补,前仆后继。
对凤凰鸾扣来说,金木水火土五道,始终要有人,供它驱使,它一点也不在乎那个人是男是女,姓罗还是姓木,只要有人就行了。
自己、木代、一万三、红砂,还有曹严华,是第一批的金木水火土。
太多的凶险和未知,中途,每一个人都可能被替换,而替换,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
死亡。
罗韧站在门边,看里头的每一个人。
其实,认识的时间都还很短,除了木代是他女朋友,其它人,谈不上生死之交,也谈不上多欣赏认同。
但是,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出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这声音,他听的出来是谁。
罗韧笑了一下,并不回头,却往后伸出了手。
果然,有人握住他的手了。
温暖,纤细,而又柔软,罗韧回握,轻轻一拉,就把她拉坐到身边了。
问她:“吃完了?”
她从兜里掏吃的递给他,压扁的小面包,压碎的饼干。
说:“曹胖胖他们现在可坏了,吃东西跟抢一样,你要是不动粗都抢不过他。”
又叹气:“有男朋友之后,压力是比以前大,吃东西都要抢双份的。”
罗韧大笑,他撕开面包袋的封口,拿出扁扁的面包咬了一口,说:“不过,有女朋友之后,吃东西是要比以前甜了。”
木代有些脸红,却又欢喜极了,眼睛里亮亮的,像揉碎的星光,她抱住他膝盖,下巴轻轻搁上去,看着他吃,还催他:“吃啊。”
真是喜欢她,都找不到什么不喜欢她的理由。
罗韧想了想,问她:“你真的收了曹严华做徒弟?”
木代点头:“我觉得他人不坏,他未必能学到上乘的功夫,但是,强身健体也好啊。”
罗韧点点头:“你有空多教教他,以后……”
想到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心里多少有点滞重,于是换了个看似轻松的说法:“以后打群架,也多个帮手。”
***
第二天一大早,两艘船,再次出发。
人也分了两拨,罗韧、木代和炎红砂一条,一万三和曹严华在另一条。
炎红砂已经能走路了,自己在甲板上又是踢腿又是下腰,对面的曹严华羡慕的看着:那天聊天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炎红砂也习武,而且跟人比划过招是没问题的。
真是太不平衡了,木代和炎红砂都会武,反而他和三三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都是文弱男子。
这两天出来,都没空锻炼,曹严华悚然心惊,于是赶紧趴下,做了两个俯卧撑。
对面的炎红砂看到,问木代:“曹胖胖在干嘛呢?”
木代朝这头溜了一眼,漫不经心说了句:“大概累了,趴着休息呢。”
***
停船,关引擎,抛绳,在两条船的上空架起绳路。
罗韧帮着木代把小木船推进水里,低声说了句:“小心啊。”
木代说:“放心吧,我不会落到水里的。”
她慢慢摇动着桨,向着水中央划去。
哗啦,哗啦,船桨荡起水波,阳光很好,但云很多,有时候把太阳遮住,海面上就没了阳光,森森的有点阴冷。
罗韧和一万三已经穿好潜水服了,每个人都背了小的氧气筒,曹严华在检查链网的绞轮,炎红砂在查看水眼,隔了一会就跟木代招手:“还没来呢,你放松。”
也没法太放松,毕竟,她不会游泳,脚底的世界不是坚实的,是晃晃悠悠的。
哗啦,哗啦。
木代都说不清自己划了几个来回了,两边的人都靠在船栏上看她,像是参观动物园里会划船的猴儿。
炎红砂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之后,懒洋洋地打呵欠:“没来。”
老蚌或许变的聪明了,没那么容易被诱出水面。
木代划累了,把桨横在船上,抱着膝盖歇息,下巴抵着膝盖,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困意袭来,忍不住想打呵欠。
将打而未打,忽然愣了一下。
远处的海面上,有一道水线,笔直,雪白,飞快,向着这边过来,初见很远,只交睫的时间,已经近了很多。
木代忍不住站起来,掏出那个迷你的望远镜去看。
水花翻卷,起落处,可以看到青灰色的蚌壳。
是那只老蚌!
它没有直接从这片海域的海底浮出,而是从很远的地方迂回过来,所以吊在船下的水眼看不到老蚌。
它甚至打破常规,整个儿竖了过来,像是立起在水中的极速旋转的齿轮,所以只有一道细窄的水线。
而那条水线的延伸方向是……
木代悚然心惊:那几乎是恰好把她的小船一分为二的!
水线瞬间逼近,她的瞳孔里几乎映出翻起的水花。
罗韧大吼:“木代!弃船!”
木代心下发冷,手足微颤,如之前无数次练习的那样,瞬间提气上跃,手刚挨到拉绳,一个轻身飞举,整个身子绞到绳上。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哗啦一声巨大水响,转旋的老蚌腾空出水,向着绳上的木代劈旋了过去。
木代听到曹严华因为极度惊恐而变得尖细怪异的声音。
“它飞!它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