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②⑨章
躺不能躺一辈子,蹲也不能蹲一辈子,终于起身收拾战场。
那一盆浸了人皮的水像颗□□,谁也不敢打包票说就此万事大吉,罗韧不方便离开,医院那边,只能让郑伯跟,随时打电话沟通聘婷的情况。
木代在洗手间洗手,洗手液打了一层又一层,搓了无数的泡沫,洗完了还举着手对着灯看了又看。
罗韧过来跟她说话:“木代,要么今晚你们都住这边,明天我们给神棍再打个电话。”
她像是没听到,手心看完了看手背。
罗韧还以为她是担心之前抓过那块人皮有什么副作用:“应该没什么事,你……”
木代下巴昂着从他身边过去了,目不斜视,就跟没看见他似的。
擦肩而过的刹那,罗韧回过味来了:她不是没听见,也不是担心手,她是……生气了?
果然,木代沉着脸吩咐曹严华和一万三:“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有车今晚走,明天有车明天走,我要回丽江。”
一万三大惊失色:“啊?”
怎么能这样呢,不应该啊,这才出来几天,还没逍遥呢就回去了?再说了,虽然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和曹严华明显是“有功”啊,那么凶险的状况,主人家怎么着都该请顿饭啊,这种“事了拂衣去”的态度是几个意思?千里迢迢的,他又不是跑来助人为乐学雷锋的。
曹严华也不吭声,刚一万三还暗搓搓跟他说,郑伯的烤羊腿味道不错,这一趟怎么着也会请个全羊宴的。
罗韧苦笑着过来,向着曹严华和一万三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们先出去”。
一万三会意,拽着曹严华离开,还“体贴地”给两人带上了门。
出了门,曹严华垂头丧气:“这么快就走,钱是一分没少花,早知道不如不跟来。”
当初都是一万三撺掇他,什么在路途中增加感情,什么创造机会让他表现从而赢得拜师的机会……都白搭了。
一万三倒挺乐观的:“没事,不就是生点气嘛,罗韧会摆平的。”
曹严华奇怪:“生气,生什么气?”
一万三看外星人一样看他:“我擦,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
他绘声绘色:“你没看见小老板娘在那砸门,就跟孟姜女哭长城似的?综合一下前后场景,那必然是罗韧要做什么事,没跟她商量。当时情况紧急,只能一致对外,现在险情解除,必须秋后算账。”
说完了,惊觉自己后两句话朗朗上口,简直是左右批的对联,再加个“太有才”的横幅,堪称完美。
信息量真大,曹严华消化了半天:“那罗韧得赔罪了啊?”
“赔个屁罪啊,”一万三嗤之以鼻,“一个字!”
还以为曹严华会接下去,谁知一抬眼,只看到他满眼迷惑的脸。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曹胖胖,你不是没谈过恋爱吧?”
“谁说的!”曹严华奋起捍卫自己的尊严,“谈过!”
如果向人表白遭拒也算“谈过”的话,确实谈过。
一万三干笑两声,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一个字,哄啊。”
***
门被带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罗韧走到柜子边,把那把刀□□递给木代。
木代没接:“不要了!”
罗韧问她:“是不是生气了?”
“没生气,累了,想家,要回去。”
她就是不看罗韧,面无表情,说的大义凛然,哒哒哒跟打字机似的,几个字一断句。
罗韧微笑了一下,没外人在,感觉挺好,那盆水静静地待在桌子上,平的没有一丝涟漪。
他放低声音:“木代,你要是觉得委屈,就说出来,我不想让你委屈。”
木代说:“我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说到后来,自己控制不住,眼泪啪嗒就下来了,委屈的不行不行的样子。
真是小泪罐子一样,屋子腾空了没抽纸,罗韧忍不住伸手出去帮她擦眼泪:“这么爱哭怎么得了。”
木代挡掉他的手:“我哭是有道理的。”
罗韧听着:“嗯。”
“作为朋友,我要跟你说,”木代一边擦眼泪一边讲道理,“你今天的行为,这种自我放弃,对待生命的草率的态度,是非常非常……”
怎么说呢,最开始就是气,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成熟呢,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啊,世上难道还有过不去的槛吗?言情小说看多了吗,动不动就要自我牺牲,他觉得这样挺悲情挺感人吗?
气的烧心烧肺的,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就想一走了事。
可是他现在这样,追着问她原因,她反倒说不出来了。
罗韧应该也仔细考虑过吧,他是为了聘婷啊,自己只是外人,有什么资格对他为聘婷的牺牲说三道四呢?
木代觉得自己怪没劲的。
罗韧追问:“嗯?”
她只好说:“非常非常不对,反正我要回去。”
她眼睑微肿着泛红,蔫蔫的没精神,却又不讲道理的说话,但是奇怪的,罗韧反而心里一动,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忽然伸手出去,蹭了蹭她头顶,顺着她左侧长发拂下,到肩膀时,很是自然地帮她掸了一下。
有人说,女孩子的头发像绸缎一样顺滑,不是的,并不像,每一根发丝,都柔软的像是敛起了长睫,指间的柔软一直通向心跳,形容不出的感觉。
罗韧说:“一定要回去的话,过两天我开车送你,这两天先听我安排。”
木代站在原地没动。
她听到门响,罗韧出去了,但她还是没动。
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左侧的头发。
原来都在呢,可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
又过了一会,她小声说了句:“不许摸我头。”
***
没头没尾,没个说法,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已经很晚了,那盆沉了人皮的水被端到了客厅中央,死寂的没有任何动静,但也没有谁真的敢掉以轻心,看似坐在沙发上各玩各的,但几乎是每隔几秒,就要朝盆里看一看。
郑伯来电话,应该是说聘婷的情况,罗韧起身到外面接,木代咳嗽了两声,向着曹严华和一万三说:“我问你们件事啊。”
曹严华和一万三都抬头看她。
木代很不自在的干笑:“我有一个朋友,大学朋友,她毕业了之后回老家工作,刚才她问我啊,她说……”
“她说她认识了一个男的,其实也不太熟,普通朋友的那种,有一天她跟那个男的说话,说着说着,那个男的忽然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木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我又不是男的,我怎么会知道,呵呵呵,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曹严华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女的洗头了吗?如果没洗头,摸上去油腻腻的,很难受吧?”
木代对曹严华死心了,抬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说的就是你自己吧?”
木代哈哈大笑:“不不不,我也知道一般这么说,你们肯定以为是我,但是真的,确实是我的朋友!”
一万三很欠扁的笑:“小老板娘,拉倒吧你,傻子都知道你说的就是你自己……”
木代的脸腾一下红了,目光中开始散发出戾气。
一万三觉得有点不妙,很警惕地开始朝后挪动屁股……
“曹严华,揍他!”
曹严华估计还在纠结洗头的问题,闻言莫名其妙,看看木代又看看一万三:“啊?”
“揍他,我收你做徒弟。”
曹严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五秒钟之后,曹严华转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讪笑:“曹兄……曹胖胖,我跟小老板娘闹着玩儿……曹兄你别过来……曹兄你应该拜个品行高洁的人为师,这种一开始就让你殴打百姓的,势必会被人民唾弃,曹兄!”
伴随着嗷的一声尖叫,一万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过沙发向门外急冲,曹严华紧随其后,身形之迅捷直如球形闪电。
罗韧正在门廊下头打电话,身边有人疾风掠过,才刚抬头,又一阵疾风,风力高了数级不止。
这是……一万三和曹严华?
罗韧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不远处曹严华一声大喝,猛然前扑,直如三碗不过岗上的吊睛白额大虫,把可怜的一万三硬生生扑倒在地。
难道是人皮又附身了?罗韧惊出一身冷汗。
***
一万三坐在沙发上,脖子以不正常的姿态扭着,上头敷一块白毛巾。
曹严华低声下气的:“我也就是闹着玩儿……”
“你是个有体重的人,能随便闹着玩儿吗?”
“是的是的,i’msorry,i’msosorry!”
木代原意是让曹严华捡一万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两记老拳,没想到如此收场,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头一回对一万三关爱有加:“那待会我们守夜,你睡觉好了。”
有那么一盆子水在中间搁着,谁也没心思睡觉,这下好了,睡的理所当然,谁让这毒妇还有她杀千刀的徒弟算计自己来着?
曹严华一路带小跑,从卧室给他拿来了鹅绒枕头。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这脖子,什么枕头都没用了,一万三扭着脖子挪来挪去,终于把枕头垫在肩膀后面,以诡异的姿势躺了下去,脸吊着朝外,怎么看怎么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对面,低着头拼命忍住笑,罗韧过来,轻声说了句:“你也睡吧,今晚上我看着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医生怎么说?”
罗韧神情黯淡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但是要植皮。”
植皮?当时只是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啊?
罗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的,伤口没那么简单,流了很多血……”
“小老板娘。”
咦?一万三叫她吗?
转头一看,他还是刚刚那别扭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着中央那盆水。
“小老板娘,刚刚水面上有一线亮。”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静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们看不到,应该是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线亮,转瞬即逝的。或者,你们关一下灯。”
不关灯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则黑灯瞎火的,万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木代和罗韧对视了一眼,罗韧点了点头:“先关一下。”
***
黑暗蓦地落满整间屋子,木代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过了几秒钟,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个位置,果然掠过了一道亮光。
像什么?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着涟漪的一道亮,但是马上开灯,水面上一丝漾动都没有。
只是单纯的亮,水影?
一万三摇头,刚一动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样,小老板娘,你再关灯,让我看一下。”
灯又关了。
亮光出现的时间不定,有时隔几秒,有时隔十几秒,每一道都极细,或长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就像是杂乱无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头绪,一万三忽然问罗韧:“有没有自动定时高速相机?”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叹气:“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来。如果有好的装备,几秒自动拍一张,每一条光亮都能记录,然后在电脑上叠加,可能就能看出来了。”
罗韧沉声问他:“为什么?”
“像画,左一笔右一笔,不是连续的,但是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一笔笔记录下来,一定是画……”他忽然激动起来,“罗韧,你帮我找纸和笔,我这个角度看的特别清楚,我来画。”
嗯,不错,一万三的确是会画画,也只能他来画。只是……盲画,有把握吗?
***
黑暗中,极偶尔的,能听到笔尖轻划纸面的沙沙声。
木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着亮泽的水面。
还以为,都结束了呢,好像想错了,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啊。
第②⑨章
躺不能躺一辈子,蹲也不能蹲一辈子,终于起身收拾战场。
那一盆浸了人皮的水像颗□□,谁也不敢打包票说就此万事大吉,罗韧不方便离开,医院那边,只能让郑伯跟,随时打电话沟通聘婷的情况。
木代在洗手间洗手,洗手液打了一层又一层,搓了无数的泡沫,洗完了还举着手对着灯看了又看。
罗韧过来跟她说话:“木代,要么今晚你们都住这边,明天我们给神棍再打个电话。”
她像是没听到,手心看完了看手背。
罗韧还以为她是担心之前抓过那块人皮有什么副作用:“应该没什么事,你……”
木代下巴昂着从他身边过去了,目不斜视,就跟没看见他似的。
擦肩而过的刹那,罗韧回过味来了:她不是没听见,也不是担心手,她是……生气了?
果然,木代沉着脸吩咐曹严华和一万三:“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有车今晚走,明天有车明天走,我要回丽江。”
一万三大惊失色:“啊?”
怎么能这样呢,不应该啊,这才出来几天,还没逍遥呢就回去了?再说了,虽然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和曹严华明显是“有功”啊,那么凶险的状况,主人家怎么着都该请顿饭啊,这种“事了拂衣去”的态度是几个意思?千里迢迢的,他又不是跑来助人为乐学雷锋的。
曹严华也不吭声,刚一万三还暗搓搓跟他说,郑伯的烤羊腿味道不错,这一趟怎么着也会请个全羊宴的。
罗韧苦笑着过来,向着曹严华和一万三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们先出去”。
一万三会意,拽着曹严华离开,还“体贴地”给两人带上了门。
出了门,曹严华垂头丧气:“这么快就走,钱是一分没少花,早知道不如不跟来。”
当初都是一万三撺掇他,什么在路途中增加感情,什么创造机会让他表现从而赢得拜师的机会……都白搭了。
一万三倒挺乐观的:“没事,不就是生点气嘛,罗韧会摆平的。”
曹严华奇怪:“生气,生什么气?”
一万三看外星人一样看他:“我擦,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
他绘声绘色:“你没看见小老板娘在那砸门,就跟孟姜女哭长城似的?综合一下前后场景,那必然是罗韧要做什么事,没跟她商量。当时情况紧急,只能一致对外,现在险情解除,必须秋后算账。”
说完了,惊觉自己后两句话朗朗上口,简直是左右批的对联,再加个“太有才”的横幅,堪称完美。
信息量真大,曹严华消化了半天:“那罗韧得赔罪了啊?”
“赔个屁罪啊,”一万三嗤之以鼻,“一个字!”
还以为曹严华会接下去,谁知一抬眼,只看到他满眼迷惑的脸。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曹胖胖,你不是没谈过恋爱吧?”
“谁说的!”曹严华奋起捍卫自己的尊严,“谈过!”
如果向人表白遭拒也算“谈过”的话,确实谈过。
一万三干笑两声,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一个字,哄啊。”
***
门被带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罗韧走到柜子边,把那把刀□□递给木代。
木代没接:“不要了!”
罗韧问她:“是不是生气了?”
“没生气,累了,想家,要回去。”
她就是不看罗韧,面无表情,说的大义凛然,哒哒哒跟打字机似的,几个字一断句。
罗韧微笑了一下,没外人在,感觉挺好,那盆水静静地待在桌子上,平的没有一丝涟漪。
他放低声音:“木代,你要是觉得委屈,就说出来,我不想让你委屈。”
木代说:“我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说到后来,自己控制不住,眼泪啪嗒就下来了,委屈的不行不行的样子。
真是小泪罐子一样,屋子腾空了没抽纸,罗韧忍不住伸手出去帮她擦眼泪:“这么爱哭怎么得了。”
木代挡掉他的手:“我哭是有道理的。”
罗韧听着:“嗯。”
“作为朋友,我要跟你说,”木代一边擦眼泪一边讲道理,“你今天的行为,这种自我放弃,对待生命的草率的态度,是非常非常……”
怎么说呢,最开始就是气,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成熟呢,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啊,世上难道还有过不去的槛吗?言情小说看多了吗,动不动就要自我牺牲,他觉得这样挺悲情挺感人吗?
气的烧心烧肺的,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就想一走了事。
可是他现在这样,追着问她原因,她反倒说不出来了。
罗韧应该也仔细考虑过吧,他是为了聘婷啊,自己只是外人,有什么资格对他为聘婷的牺牲说三道四呢?
木代觉得自己怪没劲的。
罗韧追问:“嗯?”
她只好说:“非常非常不对,反正我要回去。”
她眼睑微肿着泛红,蔫蔫的没精神,却又不讲道理的说话,但是奇怪的,罗韧反而心里一动,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忽然伸手出去,蹭了蹭她头顶,顺着她左侧长发拂下,到肩膀时,很是自然地帮她掸了一下。
有人说,女孩子的头发像绸缎一样顺滑,不是的,并不像,每一根发丝,都柔软的像是敛起了长睫,指间的柔软一直通向心跳,形容不出的感觉。
罗韧说:“一定要回去的话,过两天我开车送你,这两天先听我安排。”
木代站在原地没动。
她听到门响,罗韧出去了,但她还是没动。
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左侧的头发。
原来都在呢,可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
又过了一会,她小声说了句:“不许摸我头。”
***
没头没尾,没个说法,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已经很晚了,那盆沉了人皮的水被端到了客厅中央,死寂的没有任何动静,但也没有谁真的敢掉以轻心,看似坐在沙发上各玩各的,但几乎是每隔几秒,就要朝盆里看一看。
郑伯来电话,应该是说聘婷的情况,罗韧起身到外面接,木代咳嗽了两声,向着曹严华和一万三说:“我问你们件事啊。”
曹严华和一万三都抬头看她。
木代很不自在的干笑:“我有一个朋友,大学朋友,她毕业了之后回老家工作,刚才她问我啊,她说……”
“她说她认识了一个男的,其实也不太熟,普通朋友的那种,有一天她跟那个男的说话,说着说着,那个男的忽然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木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我又不是男的,我怎么会知道,呵呵呵,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曹严华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女的洗头了吗?如果没洗头,摸上去油腻腻的,很难受吧?”
木代对曹严华死心了,抬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说的就是你自己吧?”
木代哈哈大笑:“不不不,我也知道一般这么说,你们肯定以为是我,但是真的,确实是我的朋友!”
一万三很欠扁的笑:“小老板娘,拉倒吧你,傻子都知道你说的就是你自己……”
木代的脸腾一下红了,目光中开始散发出戾气。
一万三觉得有点不妙,很警惕地开始朝后挪动屁股……
“曹严华,揍他!”
曹严华估计还在纠结洗头的问题,闻言莫名其妙,看看木代又看看一万三:“啊?”
“揍他,我收你做徒弟。”
曹严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五秒钟之后,曹严华转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讪笑:“曹兄……曹胖胖,我跟小老板娘闹着玩儿……曹兄你别过来……曹兄你应该拜个品行高洁的人为师,这种一开始就让你殴打百姓的,势必会被人民唾弃,曹兄!”
伴随着嗷的一声尖叫,一万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过沙发向门外急冲,曹严华紧随其后,身形之迅捷直如球形闪电。
罗韧正在门廊下头打电话,身边有人疾风掠过,才刚抬头,又一阵疾风,风力高了数级不止。
这是……一万三和曹严华?
罗韧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不远处曹严华一声大喝,猛然前扑,直如三碗不过岗上的吊睛白额大虫,把可怜的一万三硬生生扑倒在地。
难道是人皮又附身了?罗韧惊出一身冷汗。
***
一万三坐在沙发上,脖子以不正常的姿态扭着,上头敷一块白毛巾。
曹严华低声下气的:“我也就是闹着玩儿……”
“你是个有体重的人,能随便闹着玩儿吗?”
“是的是的,i’msorry,i’msosorry!”
木代原意是让曹严华捡一万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两记老拳,没想到如此收场,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头一回对一万三关爱有加:“那待会我们守夜,你睡觉好了。”
有那么一盆子水在中间搁着,谁也没心思睡觉,这下好了,睡的理所当然,谁让这毒妇还有她杀千刀的徒弟算计自己来着?
曹严华一路带小跑,从卧室给他拿来了鹅绒枕头。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这脖子,什么枕头都没用了,一万三扭着脖子挪来挪去,终于把枕头垫在肩膀后面,以诡异的姿势躺了下去,脸吊着朝外,怎么看怎么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对面,低着头拼命忍住笑,罗韧过来,轻声说了句:“你也睡吧,今晚上我看着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医生怎么说?”
罗韧神情黯淡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但是要植皮。”
植皮?当时只是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啊?
罗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的,伤口没那么简单,流了很多血……”
“小老板娘。”
咦?一万三叫她吗?
转头一看,他还是刚刚那别扭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着中央那盆水。
“小老板娘,刚刚水面上有一线亮。”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静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们看不到,应该是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线亮,转瞬即逝的。或者,你们关一下灯。”
不关灯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则黑灯瞎火的,万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木代和罗韧对视了一眼,罗韧点了点头:“先关一下。”
***
黑暗蓦地落满整间屋子,木代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过了几秒钟,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个位置,果然掠过了一道亮光。
像什么?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着涟漪的一道亮,但是马上开灯,水面上一丝漾动都没有。
只是单纯的亮,水影?
一万三摇头,刚一动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样,小老板娘,你再关灯,让我看一下。”
灯又关了。
亮光出现的时间不定,有时隔几秒,有时隔十几秒,每一道都极细,或长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就像是杂乱无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头绪,一万三忽然问罗韧:“有没有自动定时高速相机?”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叹气:“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来。如果有好的装备,几秒自动拍一张,每一条光亮都能记录,然后在电脑上叠加,可能就能看出来了。”
罗韧沉声问他:“为什么?”
“像画,左一笔右一笔,不是连续的,但是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一笔笔记录下来,一定是画……”他忽然激动起来,“罗韧,你帮我找纸和笔,我这个角度看的特别清楚,我来画。”
嗯,不错,一万三的确是会画画,也只能他来画。只是……盲画,有把握吗?
***
黑暗中,极偶尔的,能听到笔尖轻划纸面的沙沙声。
木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着亮泽的水面。
还以为,都结束了呢,好像想错了,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啊。
第③⓪章
感觉上等了好久,木代困意袭来,靠着沙发打盹,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哧拉一声响,撕纸的声音。
似乎听到罗韧问:“怎么了?”
一万三答了句:“画废了。”
她盹在梦里,都不忘在心里埋汰一万三:还盲画呢,拽的二五八万似的。
再然后,忽然一下,绍一片雪亮。
木代噌一下坐起来,脑子里嗡嗡的,有不知身处何时何地的恍惚感,斜对面的曹严华也茫然抬头,眼睛被灯光刺的睁都睁不开。
木代暗自惭愧,还守夜呢,真是丢脸丢了一师门了。
她掏出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
纸张挺刮的响声,一万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正靠着沙发给脖子做按摩,罗韧站在他边上,凝神看着一张刚从画本上撕下的纸。
咦,已经画好了吗?木代临睡前的记忆终于回流,赶紧过来一起看。
***
一万三辛苦了半夜的画作,如果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狗啃一般。
画了约莫四五个小时,就画出这么个玩意儿?
一万三打着哈欠,声音凉凉的:“小老板娘,可以啦,将就吧,黑灯瞎火的,盲画啊,我又不是神笔马良,都画废好几张了。”
潜台词是:bb。
罗韧给她解释:“一万三说,每过一长段时间,出来的水影就是重复的,也就是说,周而复始,无数的笔画,构成的只是一幅图。”
一幅图,就是眼前的这幅吗?这也……
木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图幅之上,远处寥寥几笔,会看写意山水画的人都知道,那代表远山轮廓,近处横抹勾画,也懂,画的是条奔流的大河吧。
山水之间,分左右两部分,左边的是一头……
木代疑惑:“这是狼?”
罗韧看了她一眼:“可能吧,我开始以为是狗。”
说话间,曹严华的大脑袋也凑进来,总结性发言:“狼狗吧。”
甭管是狼是狗,同宗是没错的。
又看右边,一抉简,像是古时候大臣给皇帝上书的踞,奇的不是这,奇的是竹简的上中下三个位置,各蹲了一只鸟。
前两只鸟长的相似,虽然一万三画的惨不忍睹,但勉强认出都有长长的拖尾,说是孔雀吧头又不像,最后达成一致,应该是凤凰。
但是最底下的一只,长的像鸡。
罗韧看木代和曹严华:“看完了?什么感觉?说来听听。”
木代说:“这不知道是狗还是狼的,蹲在河边上,要跳河自尽一样。这边是两只凤凰和一只鸡,蹲竹简上。没了。”
这就是她的感觉?罗韧额角青筋都不觉跳了一下:“你还真是……直白。”
又转头看曹严华:“你呢?”
曹严华是典型的肚里没墨水,又偏爱嘴上鼓捣两句雅词儿,此刻卖弄深沉:“我觉得吧,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层的意思。”
“怎么说?”
“你看这个狼……狗,我觉得代表了一种恶势力,古代骂人不都说狼心狗肺么,要么就是‘你这个畜生’,所以这是一种邪恶势力。至于这右边,两只凤凰一只鸡,这鸡的位置在最下面,而这筒竹简像个木架子,提醒我们一句俗语,所谓,落架凤凰不如鸡。”
好么,一个赛一个的有才,曹严华这一头,简直是看图说话了:意思是有人被恶势力陷害,最终落架凤凰不如鸡?
一万三没给意见,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别问我,我眼前现在还是成百上千条笔画,对我来说那就是笔画,没别的。”
木代和曹严华期待的目光落到了罗韧身上:既然大家都发言,那你的意见呢?说来听听?
罗韧两手一摊,比木代还直白:“我没看懂,待会看时间差不多,打电话问神棍吧。”
木代心里生出一阵诡异的骄傲感。
毕竟最初的最初,是她牵头找到了神棍,如今真是……与有荣焉。
***
四点捱到五点,又到六点,一万三呼呼大睡,曹严华围着水盆溜达,间或还伸头去看。
木代冷笑:“看,再看!待会它跳出来贴你脸上!”
曹严华吓的脑袋一缩,脖子更看不见了。
快七点的时候,郑伯打来电话,说是要回来帮聘婷拿点住院用的家什,罗韧顺便让他带几份早餐,米粥、大饼、油煎饺子、茶鸡蛋,满满一桌子摊开,几个人摆碗的摆碗分筷子的分筷子,真奇怪,居然像一家人似的。
木代躲在边上,先给神棍打电话,想约个方便的通话时间,又怕他现在还在睡觉,打过去了吵着他——没想到神棍很快就接起来了,声音愉悦,精神充沛,说:“我在晨练呢。”
还晨练?真是生活有序,劳逸结合,健康合理啊。
“我朋友跟我说,一个人走南闯北的,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平时锻炼。”
这样啊,木代由衷感叹:“你朋友对你挺关心的。”
其实神棍朋友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人家的原话是:老子现在有家有口的,没空管你,你自己强身健体,要是再敢有个头痛脑热就来骚扰我,信不信我弄死你?
反正在神棍看来,这就是心口不一欲盖弥彰的关切,木代如此一说,更加得他心意:“那当然,最好的朋友呢。”
寒暄完了,木代直奔主题,罗韧猜到她给神棍打电话,一边示意她把手机外放,另一边让曹严华他们保持安静。
于是才有了喧嚣响动的早上又沉寂下去了,曹严华斯斯文文地吃饼,动作都慢了两拍。
“怕水?怕水不怕火……没听说过……”
又没听说过,木代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又提到那幅画,远处的山、近处的河、河边的狼狗、还有那个什么““落架凤凰不如鸡”……
神棍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压抑不住的惊讶和兴奋:“慢着慢着,你刚刚说,两只凤凰,一只鸡,上中下三路,竹简?”
木代的心砰砰乱跳,看向桌边时,每个人都停了下来,罗韧向她点点头,示意继续。
“那筒竹简,数一下,几根?”
木代赶紧口型示意罗韧:“画呢?”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万三抢答:“七根。”
又说:“我画的,我记得当时的笔画断在哪里,是七根。”
神棍似乎倒吸一口凉气。
木代没敢催,过了一会,她听到神棍感慨似的声音:“七根……还真有啊……”
什么意思?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表示他至少知道一些什么吧?木代紧张的心都快蹦出来了:“那是什么意思?”
神棍哈哈大笑:“小口袋,你的脑袋简直是个空口袋,什么鸡啊,那是鸾,鸾是‘赤色、五彩、鸡形’,你没听过吗?”
居然说她脑袋是个空口袋!什么鸾,老师上课哪讲过这个,都怪一万三不好,画个画也不上色,要是上了色,她能说那是鸡吗?
木代狠狠剜了一万三一眼,就跟上了色她就能认出来是鸾一样——其实哪怕依足了“赤色、五彩”去上色,她也会说那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的。
“前头那两只,也不是凤凰,应该是凤和凰,上中下三路,分别是凤、凰、鸾,那是古代中国的三种吉祥神鸟,你看到的,是用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
七根凶简?
关键时刻,神棍居然好整以暇:“我要去翻一下笔记,整理一下,你们稍等。”
***
他还要翻一下笔记?木代的心像是猫爪在挠,恨不得把手伸进手机,揪住神棍的声音,把他从看不见的声波里揪将出来。
罗韧反而比她冷静:“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两个小时。”
他声音里有强行抑制的激动,木代看着他点头,心里真的替他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万三没好气地开口了。
“这什么凤凰鸾扣七根凶简的,两位,我画了一夜的画,你们能把故事背景简单介绍一下吗?”
于是匆匆吃完饭,转场罗韧的房间,曹严华负责端盆,一路上战战兢兢,两只胳膊拼命往外伸,只恨爹妈没给个长胳膊长腿的高挑身材。
罗韧的房间里,那面墙就是最好的演示板,三桩往事,渔线人偶,娓娓道来的故事听得曹严华呆若木鸡,一万三疑团满腹:“那这个跟什么扣什么凶简有什么关系?”
木代给手机充电,以保证待会可能出现的长通话:“那要问神棍了。”
***
神棍的电话直到下午才打过来,日头已经西斜,一片红色的光影笼着那半面墙,让人生出不真实的恍惚感。
真真正正的千呼万唤始出来,但是木代觉得,此时此刻,哪怕让她买票进场,她都愿意去听的。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页的声音,万烽火好像提过,神棍记东西用笔,二十多年下来,笔记多的要用麻袋装,他现在翻动的那本本子是哪一年记的?应该很旧了吧?
“这件事,确实是我很多年前听说的,在函谷关附近,只在那一处,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讲过,他当传说故事讲的。”
函谷关?
整件事,像是缺失了好多拼板的巨幅画面,木代心里默念着:对上了,又有一块对上了。
“从哪开始讲起呢,你们信不信,这世上的事,总有‘第一个’,比如,第一个吃苹果的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个会游泳的人。”
有吧,那要很久很久以前了,但是一定有的,就好像历史学家推测的,原始人起初茹毛饮血,后来有一天雷电引燃了森林,林火烧死了野兽,肉香引来了人群,最勇敢的那个人说:“我来尝一尝吧。”
于是开启了熟食的时代。
“传说中,这世上最初有文字记载的七则罪案,没文字记载的不算,结绳记事那种也不算,因为一个一个绳疙瘩,别人看不懂,不具备传递信息的意义。”
“但是最初有文字记载的,那时候应该是甲骨文吧,不管是刻在龟甲、兽骨还是别的什么上,最初的七则,据说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后来但凡接触到的人,总会心性突变,也犯下类似的罪案,被当时的人称为不祥。”
罗韧问了句:“为什么是七呢?”
神棍叹气:“我也说不清楚,我后来专门查过‘七’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汉书》里说,‘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一周是七天,佛教里有七宝、七苦,人死了之后是七天一祭,比如头七……”
“哪怕在西方,‘七’也有特殊意义,《圣经》里,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而且,天主教教义中也有‘七宗罪’的说法。”
木代不关心数字,她只关心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接触到的人都会心性突变,是……鬼……附了身吗?”
问完了,自己先起一身鸡皮疙瘩。
罗韧沉吟了一下:“像日本的……字灵那种?”
《字灵》是日本的一则怪谈,出自梦枕貘的《阴阳师》,说的是中国唐朝的一个和尚抄写佛经,忽然有一天,有个女子出现在禅房,但总是以袖遮脸,后来和尚忍不住拉下女子的袖子,发现她脸上无口。女子消失之后,和尚再次抄看佛经,发现有个“大日如来”的如字,他少抄了“口”,写成了女字。
故事的寓意是万物有灵,那个字化作无口之女,前来提醒和尚。乍一听,跟刻于甲骨的七则凶案,的确有共通之处。
神棍想了想:“也不像,《字灵》只是怪谈故事,但是我说的这种,看不见,也摸不着,总之就是不祥之物,像是法老的诅咒,冥冥中会给人带来厄运。”
“当时的人敬畏非常,祭祀百神时也曾巫祝祷天,据说卜得的结果是,后世会出一位大德之人,了结这段不祥戾气。”
说到这里,神棍忽然兴奋:“这个人活跃于春秋晚期,是真人,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大大有名,堪称世界文化名人,你们猜他是谁?”
曹严华语音洪亮,掷地有声:“孔子!”
罗韧看了他一眼:“是老子吧。”
神棍“咦”了一声:“小萝卜加一分,刚刚抢答的是谁?”
曹严华之前得了木代千叮咛万嘱咐,要对神棍毕恭毕敬:“神先生你好,我姓曹,你可以叫我曹胖胖。”
曹胖胖当然不好听,但至少是他现有绰号,他不想再多一个了,小萝卜?天哪,真不知道罗韧怎么忍的。
神棍教育他:“曹胖胖,孔子当然也是文化名人,但是你要联合上下语境来猜,我前头提过函谷关,老子跟函谷关可是大大的有关联,而且老子本身,被尊为道教始祖,太上老君,比起孔子,他更加神秘感一些。”
他转回正题:“七根凶简的事,就要从老子过函谷关说起。”
***
传说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隐退,骑青牛过函谷关。
令官尹喜颇通天相,隐隐见到紫气东来,猜到会有贵人过关,便早早候于关隘,果真拦下了意欲出关的老子,苦留无果之后,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世间留下些什么吗?”
史载,老子碍于尹喜的盛情,遂于函谷关盘桓三月,留下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
但是神棍听到的那个版本,远不止这些。
那个版本里说,老子决意为当世除一大害,引龟甲兽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气于七根木简,用凤、凰、鸾三种青铜简扣扣封,吩咐尹喜说,五行造世,整个世界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其中的每一种都能暂克凶简,但终非治本之策。
木简属木,木生于土,汲水而长,暗含“木、土、水”,青铜简扣属“金”,“凤、凰、鸾”为当世神鸟,其性属火,至此五行俱全,引神鸟吉祥之气,封印七根凶简。
尹喜毕恭毕敬接过,问老子,先生为什么不毁了凶简呢?
老子叹息说,即便乖戾凶邪,但确实是人犯下的罪责,粉饰抑或销毁,都无法抹杀其存在,这早已是史籍的一部分了。
尹喜又问,那如果有一天,凤凰鸾扣又打开了,七根凶简岂不是又要流祸世间?
老子哈哈大笑,浮尘一甩,径直跨青牛而去,说,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第32章 尾声
也不交代个操作手册、使用规则、禁忌避讳,就这样哈哈一笑,跨青牛而去了?曹严华愤愤,青牛怎么不把他从背上颠下来摔死呢?
忽然心念一动,大叫:“我知道了,是那头狼打开了凤凰鸾扣!”
越想越对:“老子说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但是没说没有任何狼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还能这么解释?罗韧哭笑不得。
神棍在那头怒气冲冲:“老子说了没有任何人,言外之意也包括狼了!”
“但是……”
“没有但是,老子那样说是显得酷,酷的人说话都是言简意赅的,比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难道要额外强调顺我的人、猪、狗、狼都昌吗?这样啰里啰嗦的,还酷吗?”
专家都是这样强词夺理的吗?曹严华觉得委屈。
好在木代站在他这边了:“但是,现在看来,凤凰鸾扣的确打开了啊。”
神棍不否认这一点:“打开是打开了,但是打开的一定不是人,也不是什么狼。”
那就是……非人非狼咯?曹严华脑海中浮现出狼人的威猛身形。
不过……算了,他不敢说了。
还是罗韧打破了沉寂:“那么再看这幅画,山脉和河流我可以理解,据说函谷关是南接秦岭、北塞黄河,画上可能是用山河地势点出函谷关,七根凶简和凤凰鸾扣也清楚了,但是这只狼或者狗……”
神棍展现出了与罗韧木代之前一样的直白:“这只狼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去猜,猜测是建立在有依据的基础上,不能胡猜。”
木代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点啊点的:嗯嗯,不能胡猜,有性格。
罗韧点头:“那好,这只狼我们先不管,用既有的信息去理一遍发生过的事。”
***
如此一来,事情的源头就远非那个打着问号的“函谷关”了。
罗韧用记号笔继续往外引线,画到了墙边才停,在起始处写了“最早的七则凶案、龟甲兽骨”。
隔了一段,又写“不祥,待大德之人出世封印”,再隔一段,写“尹喜、函谷关、老子、凤凰鸾扣、七根凶简”。
这样就和之前推测的图幅连成一体,但罗韧的笔停在中间一点上,顿了顿,打了个硕大的问号。
“从后来的描述可以看出,张光华这个人普普通通,不是大奸大恶,也称不上大德大善,所以我认为,他没有那个能力打开凤凰鸾扣,在他之前,有别人先行打开。”
木代点头:“张光华只是第一个接触到的。”
神棍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一声:“他也未必是第一个接触到的,不要忘了,凶简有七根,张光华带出来的只有一根。张光华只是你们接触到的第一个罢了。”
一万三的目光落在那盆水上:“所以说,还有六块人皮?”
“咦,这位小兄弟的声音听起来耳生嘛,这是谁啊?”
耳生?一万三深深感觉到了被忽视的耻辱:“我之前发过言的,你问凶简有几根的时候,是我答的,七根!”
是吗,可能是当时太激动了,没注意吧,神棍愉悦的很:“怎么称呼?”
“大家都叫我一万三。”
“好吧小三三,我们继续正题。”
小三也就算了,还给他三了个两!一万三气急败坏,但话题已经继续往下走了。
“之前我不了解内情,说的时候用人皮替代,但是现在我要更正,没有人皮,只有凶简。怎么说呢,不祥的也不是那块简……”
这就好像鬼附身于灯,被吓到的人只会惊恐的描述“那个可怕的鬼灯”,灯何其无辜,但没人会把两者分开,只会望灯而逃。
“那七道不祥的力量没有形状,也没人真的看到过,只不过老子当初引于木简,所以后人把它称为凶简。我猜测,它被困于木简的时间太长,所以即便走脱,也习惯性的仍然有木简的形态。附身显形的时候,自然而然从皮肤下,凸起成木简的形状。当它急于离开人体时,走的方式比较……粗暴。”
木代接下去:“所以那些人背上,会有伤口?”
“是啊,掀走一块皮嘛。”
曹严华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为什么在背上,不在脸上,胳膊上?”
神棍不耐烦:“,也不算小了,它需要比较平展的展示空间呗。”
“那,腿上也行啊……”
曹严华伸出自己肥嘟嘟的腿左右打量,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空间够大,上两根凶简都没问题。
罗韧示意他别再刨根究底了:“你如果把凶简当成一个人,它大概是有自己的喜好,就好像连环杀手,总有特征性的行为。”
神棍哈哈大笑:“小萝卜,你真是深得我心。这就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了!记不记得我说过,凶简是活的?”
木代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可怕之处”要用这样哈哈大笑的语气来说呢,这个神棍,真是……
“没人知道它的样子,那只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也可能只是一股气。南宋的时候文天祥写过一首《正气歌》,开篇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意思就是正气无所不在,充塞天地之中,各种形式。”
罗韧的脸色忽然变了,木代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罗韧笑笑,示意她继续听。
“由此推测,凶简也可能是这样,是活的。不一定附身,也不一定就是木简的形状。你不知道它是不是有思维能力,也不知道彼此之间是否互通有无。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另外几根跟这一根不一样,甚至可能因为这一根的受困而变的更聪明。继续附在人身上?背部少了一块皮?不不不,它们会更善于隐藏。”
曹严华忽然打了个寒噤:“活,活的?”
活的,彼此之间还互通有无,那它记仇吗?
曹严华看一万三:“三三兄,你……你拿火烧过它!”
一万三心里早就忐忑着了,听曹严华这么一说,登时就如同被踩了脚,连“三三兄”这样的称呼都顾不得了:“我烧过它,那你呢,你没拿杯子砸它?”
木代给自己顺气,默念:“我没事,我没做什么……”
罗韧柔声提醒她:“木代,你拿水盆兜的它。”
木代反应比一万三还激烈:“那你呢,你用刀子捅了它。”
罗韧存心气她:“木代,那不叫捅,那叫扎。”
……
神棍在那头听的心花怒放的,乐得看热闹不买票,那一头是个什么场景呢?曹胖胖一定已经和小三三厮打在了一起,至于小口袋,肯定扯住了小萝卜的头发……
看看,刚有了点危险就急着互相推脱,这几个人还不熟吧,过命的交情可不是这样的,过命的交情是那种,即便嘴上把你骂的孙子一样,当你有了危险,还是第一时间赶来帮助。
神棍忽然想念自己的朋友们了。
他听到罗韧说了句:“行了,都已经发生了,事情是因为我,我要是能替你们挡,我一力承担,就是不知道它答不答应。”
它?它是哪个?
***
罗韧指着的,是那盆水,还有沉在水里的那块……凶简。
一万三垂头丧气:“算了,跑不了了,一个也不能少。”
觑着左右没注意,他忽然凑近那盆水,咬牙切齿:“还有电话那头那个,叫神棍,别漏了他。”
抬头时,看到木代鄙视的眼神。
一万三无所谓的耸耸肩,怎么着,闻香下马摸黑上床,死道友不死贫道,老子就是这德性。
神棍说:“你们也不用太紧张了,有东西能制衡七根凶简的。”
罗韧想了一下:“凤凰鸾扣?”
即便知道罗韧他们看不见,神棍还是点了点头:“凤凰鸾扣除了兼具金火□□,它们还是当时的吉祥天鸟,其实是代表了和邪气相抗的力量,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
“我们之前说的,惩罚凶犯的来自另一股力量,可能就是凤凰鸾扣代表的五行,凤凰鸾扣扣住凶简长达千年之久,这股力量的余力一定都还在,不可能完全消除。”
“刘树海和罗文淼都被砍掉了左脚,而刖足是上古的刑罚,请注意,上古时候,工具比较简陋,比如石刀、石斧,不可能像现代工艺那么切割锋利,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被砍掉的伤口血肉模糊很不平整。”
所以,是凤凰鸾扣的那股力量在做牵制吗?
罗韧笑着看木代:“你看,也没那么可怕,万物互相制衡,有黑有白,有阴有阳。”
曹严华接下去:“嗯,有七根凶简就有凤凰鸾扣。”
一万三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我画的那幅水影……”
神棍再次点头:“那副水影应该来自凤凰鸾扣的力量,凶简只会百般隐匿,而不可能提示你们它们是什么。我觉得,是凤凰鸾扣想重新封印七根凶简。”
木代忍不住:“那凤凰鸾扣现在在哪呢?”
神棍哈哈一笑:“谁知道啊,和其它六根凶简一样,就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待着呗。”
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说不定,跟七根凶简一样,也盯上你们了呢,相逢即是有缘,水面的水影那么隐秘,还不是让你们发现了,还画出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噌的一下,都落到了一万三身上。
一万三嘿嘿干笑了两声,又干笑了两声,笑的真是比哭还难看。
***
电话挂掉之后,木代才发觉时间过的这么快,原先打在墙上的夕阳光影,居然只剩下细细的一道线了。
她转头看罗韧,罗韧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一笑。
“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一桩凶案到底是什么。”
曹严华嘀咕:“不管是什么,我觉得绝对不可能是拿线把人穿成木偶一样,古代人朴实……”
感应到大家的鄙弃目光之后,他又换了个说法:“原始人嘛,表达感情都比较直白,想杀你搬块石头就往你脑袋上砸,哪有那个功夫穿针引线去搞行为艺术啊,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去打头野猪烤来吃。”
打头野猪?打猎?
罗韧心中一动:“木代,聘婷唱的那首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那是一首猎歌。
会不会是,描述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发生之前的场景?
去砍伐野竹,连接起来制成弓,打出泥弹啊,大家一起追捕食物。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争抢吗?那个资源匮乏的时代,食物比一切都金贵,或许有些人不再满足于与氏族部落的人共同分享一切,在猎物的分配上产生了争执,又或许是两个人共同射中了同一只野兽,一语不合,举刀相向。
渔线人偶的凶案现场,举刀、躲闪、另外有人两手外分着劝阻,多么像当时发生的场景。
始终有一个人狰狞地举刀,而那块被发现的凶简之上,也曾经现出甲骨文的“刀”字。
不管这则凶案是源于愤怒、贪婪或者占有,结果只有一个:那最初被制造,用来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开拓空间、获取食物并保护自己的工具,砍向了同类。
而很久很久以后,过了几百几千年,当人类社会逐步战胜恶劣的自然环境,再不用茹毛饮血构巢为居的时候……
静谧的午后或者无人的夜里,密密簇簇的渔线,一条一条,一根一根,拉构出了曾经的场景。
过去的永远不死,它甚至还没有过去。
***
一盆水困得住凶简吗?暂时吧,它总有办法出来的,就好像当时点着的火,火烧之时,凶简平展着不动,但火一熄灭,它即刻复生。
它曾在大同郊外的河底一蛰伏就是十五年,但那是山岳大河,不知道河底是不是另有玄虚,牵制的力量可不是眼前这一小盆水可以比拟的。
依着神棍最后出的“绝妙”主意,曹严华去院子里挖了小半盆土,通通倒进了水盆里,罗韧找来了个木箱子,把水盆小心翼翼放进去,箱子盖上,用车行里惯用的铁链五花大绑,最后一万三说:“箱子上我来画凤凰吧,权当是代表火了。”
铁链、木箱、水、画的凤凰、土,权当是简易版的金木水火土了。
至少,在第二根凶简蠢蠢欲动之前,可以勉强挡一阵子。
罗韧终于能放心去医院看聘婷了,车子刚刚发动,他又停下来。
木代正奇怪,罗韧揿下车窗向她招了招手。
木代疑惑地走了过去。
“木代,要不要一起去?”
一起?不用了吧,木代略显尴尬的笑:“我跟她……又不熟,你们一家人……帮我带个问候,祝她早日康复吧。”
罗韧笑:“聘婷神智不清,看她花不了太长时间。医院出来,我们还能顺便兜个风。”
又兜风?兜夜风?木代心有余悸:“不用了,好意我心领了,这辈子我都不想坐你的车了。”
这回答好像早在罗韧的意料之中,他突然凑过来,附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温暖的气息拂在耳边,痒痒的,木代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不确信似的问罗韧:“真的吗,晚上也能吗?”
罗韧点头:“也能。”
***
车子又开走了,不过这次,把木代也带走了。
曹严华酸溜溜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跟坐在一旁画箱子的一万三唠叨:“三三兄,我跟你讲哦,我第一次遇到我木代妹妹小师父,是在重庆解放碑的过江索道,当时吧,我还没有改过自新……”
说的跟现在改过自新了似的,是谁一整套开锁的工具不离身的?一万三没理他,自顾自往箱子上描画。
曹严华继续絮絮叨叨:“我想偷她东西来着,结果,木代妹妹她真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如同后背上长了眼睛,嗖的一下出手如电……”
他还带比划动作的,两只手指狠狠夹将出去:“就把我抓住了。我当时装着很镇定,心里想,我靠,这也太酷了……”
“结果呢……”他叹了口气,“明明看起来那么精明能干的,为什么每次到罗韧面前,我觉得一块糖都能把她骗跑了……”
一万三推了推曹严华:“曹兄。”
“嗯?”
曹严华转头,看到一万三举着根记号笔,笔头已经磨秃了:“罗韧这笔不好用,出去帮忙跑个腿,买彩笔,最好是金色的……”
他指着箱子豪情万丈:“我给画个金凤凰,火凤凰,火的不能不能的。快点。”
好吧,这屋子也没别人好指使了,曹严华拍拍屁股站起来:“你等着啊。”
他踢踏踢踏地走向了大门口。
曹严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刹那,一万三脸上的表情忽然垮下来,他愣愣地坐了一会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画纸,慢慢撸平了打开。
***
那时候,半夜的时候,他画好了一张,哧拉一声撕下,罗韧被惊动了,问他:“怎么了?”
黑暗里,他握笔的手哆嗦了一下,但声音还是很镇定,回答说:“画废了。”
【渔线人偶卷完】
第33章 【番外】【第一次约会】
去医院看聘婷,对木代来说,真的只是“看”而已。
聘婷睡着了,黑色的长发散在雪白的医用枕头上,有一种对比强烈的分明,脸颊上淡淡的血色像是一个好的征兆:凶简离身,她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罗韧和郑伯都被医生叫走了,据说是听取治疗建议,木代一个人守在床前,像个贴心的小姐姐,一会帮聘婷掖被角,一会又帮她顺拢头发。
直到身后传来罗韧的声音:“走了,木代。”
木代满心雀跃,赶紧起身,罗韧提醒她:“要不要先去洗手间?”
也是,到时候黑灯瞎火,茫茫沙漠,可找不到地方方便,木代一溜小跑,到门口时又回头嘱咐:“等我啊。”
真没安全感,说的好像他会开车跑了似的。
***
溶溶夜色中,车子又驶进了茫茫戈壁,这次却开的稳,没有飙车,也没有用什么断头崖吓唬她,木代把车窗揿下些,闭着眼睛吹风,或许是白天的余温未散,又或许是心情不错,风吹在脸上,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反而异样舒服。
直到罗韧提醒她:“再吹,明早起来一脸的风刀子。”
木代不情不愿地把车窗关上了,忽然想起什么,问罗韧:“骆驼晚上不睡觉的吗?”
“睡啊,所以你得进去把它叫醒,如果它困的爬不起来,你得扶它站起来,还有,睡觉的骆驼被叫醒的时候,脾气很暴躁,不但会踢你,还会咬你,不过没关系,你反正会上墙。”
木代想了一下:“那我不骑了,白天再来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骆驼长那么高,又重,我哪扶得起来,马我都扶不动。”
她居然当真了?罗韧忍住笑,过了好一会才说:“没事,咱找头喜欢熬夜的骆驼。”
木代居然觉得甚是有理:就像人一样,骆驼当中,自然也有喜欢熬夜的。
***
车子缓缓停下。
这其实是个私人承办的沙漠风情园,娱乐项目包括烤全羊、围着篝火跳舞、骑骆驼,还搭了几个简陋的蒙古包以备过夜。
罗韧事先打过电话,车子到的时候,已经有人牵出两头骆驼等着了,木代头一次真的见到骆驼,又惊讶又欢喜,这骆驼真高,算上驼峰得两米多呢,黄褐色的毛,好像还是双眼皮,睫毛也长,长的真是讨喜。
她想摸,又怕被踢,罗韧在后头轻轻推她:“喏,特别挑了匹爱熬夜的,不踢你。”
木代屏着呼吸慢慢抚上去,粗糙的皮毛质感,滞重的呼吸,清清亮亮的眼睛里甚至映出她的样子来,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什么凤凰鸾扣七根凶简,刹那间通通抛到了脑后。
像她喜欢的一首诗里说的,下着瓢泼大雨呢,没带伞,还不忘弯下腰去,闻一闻被大雨打湿的叶子味道。
再不顺心的境遇,也总还是有美好的瞬间的。
***
罗韧是常客,付了押金之后,工作人员很放心地离开,木代反而不放心,一边往脚上绑防沙套一边问罗韧:“他怎么能不跟着呢?待会骆驼发疯怎么办?驮着我跑了怎么办?”
罗韧看着木代的眼睛,柔声说:“相信我,我不会让它跑了的。”
“要是跑了,我的押金就要不回来了。”
***
这大概是截止目前,一生中最美好的晚上了吧。
骆驼的步伐很稳,但宽大的脚掌陷入沙子,仍免不了幅度不大的晃晃悠悠,有人把骆驼称作沙漠之舟,真像是行船一样悠游惬意。
风不大,拂面堪称柔和,天空中疏落的星,即便是骸骨都是可爱的骨头,不知道铃舌是不是有问题,驼铃不是叮叮当当的响,而是间或才叮当一声,反而添了几分古韵悠悠。
罗韧和她并驾,驮鞍前头有专门的置环放马灯,手里攥着两头骆驼的勒绳,间或轻拽控制方向。
他还会牵骆驼?
罗韧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常来,有时和叔叔,有时和聘婷。”
哦,怪不得。
木代低下头,轻声嘟嚷了句:“也不带我玩个没玩过的。”
“沙漠里,什么是没玩过的,说来听听。”
他耳力居然这么好,木代吓了一跳:“我就是说说。”
罗韧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会,他俯下*身子,把马灯的光捻灭了。
光亮乍灭,木代的眼前一片漆黑,罗韧说了句:“没玩过的,随便走吧,走到哪算哪。”
这可……不太好玩啊……
灯一灭,四周就诡异似的影影憧憧,丁点的声响都能让人心中忐忑,再走一段,又静的可怕,连驼铃声都似乎阴森瘆人了,木代心里毛毛的,有几次低头去看。
凶简的故事又在脑子里盘旋了,总觉得有那么一块,正自黄沙中探出头来,攀住了骆驼的腿,诡异地一点一点往上爬。
她有些担心一万三和曹严华:“他们在家,不会有事吧?”
“神棍的法子,即便不能困个十天半月,三五天应该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你还真别太小看这两个人,真有事,跑还是跑得掉的。”
“也不知道那六根凶简在哪儿。”
罗韧笑笑:“它们要是藏的好,十年二十年都未必现身。我们不是李坦,不可能长年累月追着这件事,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木代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
——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萧萧疏离,像是道别的前奏?
罗韧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所以我想,带你来骑个骆驼吧,也给你的小商河之行,留下个好一点的印象。刚刚医生找过我,小商河的医疗条件毕竟有限,他建议给聘婷转大的医院,一来动手术,二来方便疗养。”
木代的声音轻的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嗯。”
“我不想拖,不好意思木代,本来还说开车送你回去,可能……”
“没关系没关系,”木代赶紧摇头,“治病重要的,我和曹严华一万三他们一起回去就行了。”
“也好,总之……认识你很高兴,木代。”
高兴吗?木代觉得一点都不高兴,她抬起头看星星,如果再低头的话,她会哭出来的。
***
骆驼停下,马灯又旋亮了,停在哪了?不知道,反正是干燥的没有人情味的大沙漠吧。
“木代,下来休息一下。”
木代又嗯了一声,机械地下了骆驼,落地的时候,脚踩进沙里好深,罗韧拍拍骆驼的背,两头骆驼喷着白气,驯服地跪下四肢,像是在沙漠里支起了舒服的靠背。
木代慢慢靠上去,脑袋摩挲着粗糙的皮毛,脸颊被磨的生疼,罗韧在她身边坐下,笑着问她:“怎么突然间就没精神了?”
她低声回答:“累了吧。”
不想看罗韧,不想看他这么言笑晏晏的,这么愉悦地说起将来:聘婷要动手术,方便聘婷疗养,会好起来的,会越来越好的。
她鼻子发酸,说:“我要回云南去,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了,撑着驮鞍站起来,刚走了两步,胳膊忽然一紧,整个人收不住,又跌坐回去。
罗韧攥着她胳膊,语气有些奇怪:“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为什么一定要问呢?木代茫然,想了想说:“就是骑骆驼有点累了……”
“不是累了,不是冷,不是风大,为什么不高兴?”
还问!
木代眼圈红红的:“那作为朋友,听说以后不见面了,人之常情,当然会有些难过……”
“你不用每次讲话,都强调‘作为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场’,我知道我跟你是朋友。”
木代委屈极了:“那要怎么说,是你自己没人情味,高高兴兴的说以后不见面,任何一个朋友,听到这样的话都会不高兴的。你还问我为什么!”
她又用“朋友”在强调了。
罗韧深吸一口气:“好,那我换个问题。”
“你还想再见到我吗?”
风好像忽然间停止了,马灯的光温柔的近乎迷离,那种感觉又来了,被他摩挲了头发的那种感觉。
木代咬着嘴唇,好久才问:“那你想再见到我吗?”
“想。”
哦……木代的头低下来,又过了很久,才说:“那……我也想吧。”
“我要是不想呢?”
这次她倒答的干脆了:“那我也不想。”
罗韧哈哈大笑,过了好一会,他拿过木代的手,放了串钥匙在她掌心。
“我在丽江,其实包了一整套宅子,我在想着,是退呢还是继续住呢。如果大家都还想再见到,那丽江,也是个不错的适合聘婷疗养的地方。”
“当然了,如果你懒得再见我呢,就麻烦你帮我退了。那房子离着你红姨的酒吧不远,作为朋友,帮这个忙也不为过。”
……
***
病房里,郑伯忙着收拾东西,罗韧吩咐了,尽快帮聘婷转院,前一天刚拿进病房来的,又都要拾掇了带回去。
收拾到中途,眼前忽然金光一闪。
那是?
郑伯揉了揉眼睛,慢慢走到聘婷病床前,那里,她的手心,似乎握着什么,露了一小截极细的……金色链子。
第①章
古城好就好在,终年带沁沁的凉,却从无刺骨的冷。
这个季节,北方大部可能还是春寒料峭雨雪未歇,但在这儿,农田明艳柳枝返绿,再往北去,香格里拉大草原像是铺开的巨大画布,一天天蘸取不一样的浓墨重彩。
木代几乎是每天,都会带曹严华到罗韧的宅子里“练功”,用她的话说:宽敞、清静、不怕人偷师。
***
沙沙扫地声,正是清晨,曹严华挥一把扫帚,在小院里扫的呼哧呼哧,每次开扫,他都要在心里骂罗韧个狗血喷头:有钱了不起吗?中国人均住房面积也就二三十平,你丫凭什么住个三坊一照壁带院子的大宅子?
要知道,他木代小师父的吩咐是:扫,扫,扫,大屋小屋,犄角旮旯,一处都不能少。
汗水从额上滴下,迷进眼睛里,渍地眼睛痛,曹严华也只是眨巴两下眼了事,懒得伸手去抹。
要知道,他左右胳膊上绑的铅块,加起来得有二十斤!加上小腿上的,全身负重五十斤不止,别说扫地了,让他躺着都累。
可瞧瞧他小师父悠闲的……
曹严华酸溜溜瞥一眼木代,她铺了块坐垫坐在台阶上,背靠廊柱看书,手边还搁了盆洗净的蓝莓,间或伸手摸一颗,吃就规规矩矩吃呗,可她像是故意气他,手指一弹,蓝莓就飞上一米来高,不管落往哪个方向,她目光都不带从书上挪开,就跟头顶上长了眼似的,身子一移,嘴巴一张接住,嚼的不知多开心。
曹严华一阵心酸加羡慕,他要扫到哪辈子,才能扫成少林扫地僧啊。
又坚持了会,实在不行了,两腿发颤,胳膊抖的跟经风的树叶子似的:“小师父,我坚持不住了,真的啊……”
木代故作老成的声音传来:“坚持,为师是为你好。”
国际赛事上比武对决都要考虑同一重量级,即便是真的“为他好”,能不能适当考虑一下胖子的承受能力?
又过了约莫五分钟,曹严华脑子发嗡眼前发黑,拼劲全力又挥了一扫帚之后,轰然……
木代身形轻巧,燕子抄水一样直掠过来,在他摔到地上之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领,成功让他变跌为坐,另一手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女孩儿装爽肤水的小喷瓶,对着曹严华脸上那么一喷……
想来镇静清爽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因为曹严华的小眼睛忽然睁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前方。
“曹胖胖,继续。你是初练,我给你用我的爽肤水。下次我可就换芥末汁了。”
“小师父,我真不行了,我需要休息……”曹严华目光呆滞,还是愣愣看着前方,“我刚刚看到……我眼前都出幻象了……”
木代弯下腰,试着从曹严华视平线的角度往前看:“出什么幻象了?”
那里,映着清晨的日光,灰尘正慢慢落下——是刚刚他临摔前那一扫帚扫起的灰。
曹严华以一种要断气的口吻给她描述:“真的……灰尘扬的最大的时候,忽然好像形成了一行小人,领头的骑着什么,一晃眼就不见了……”
木代笑眯眯的,声音温柔极了:“是吗?”
下一秒变脸:“编,再编!待会拿鸡毛掸子,把走廊里柱子上的撑拱和花牙子都荡一遍灰!”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为什么古代还会出那么多欺师灭祖的事儿?曹严华从前想不通,现在,他约略有些明白了。
***
回到酒吧,刚迈进门,就听到张叔在说一万三。
“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这么没精打采的,整天跟掉了魂儿似的,连点工作积极性都没有。”
“叔,就这么点工资,还要我有工作积极性,你跟我搞笑呢……”
说到一半,看见木代和曹严华回来,顿时话里有话:“再说了,你问小老板娘,这次跟她出去,我个人受到很大刺激,世界观严重颠覆,需要时间平复。”
还“世界观严重颠覆”,木代真是嗤之以鼻,七根凶简凤凰鸾扣,连曹严华都平静接受了,一万三这种骗遍大江南北的,反而装起承受无能的小清新来了。
正寻思着用什么话呛他两句,手机响了,木代看了眼来电显,赶紧接起来:“喂?”
一万三鼻子里哼一声,嫌弃似的耸耸肩,一边继续拿白布擦杯子,一边用口型对着曹严华说了句:罗韧打来的。
曹严华递给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两人支愣着耳朵听木代说话。
木代早有防备,侧着身子,声音细细悄悄,听来听去都只是“嗯”、“好的”、“没关系”,就在曹严华和一万三即将死心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
“真的?什么时候?”
咦,有情况?曹严华和一万三重又兴奋。
木代的脸色沮丧极了,垂下的手攥起,懊恼似的连连跺脚,挂了电话之后,还止不住唉声叹气。
想必是罗韧不回来了,该!一万三神清气爽,问她:“怎么了啊?”
木代蔫蔫坐到桌边,下巴搁在桌面上,□□似的叹息一声:“罗韧说,今晚就见到神棍了。”
一万三手上一颤,高脚杯咣当一声滚在吧台上,他赶紧捡起来,心虚似的看了看左右。
只有从门口经过的张叔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我早该想到的!”木代两手插*进头发里,像是恨不得揪一撮下来,“神棍这样的,对灵异的事那么感兴趣,肯定要亲眼看一下凶简的模样的。东西在罗韧那里,他当然会去找罗韧的,我早该想到的。”
曹严华很同情她:“是啊祥林嫂,你节哀顺变。”
不就是神棍嘛,估计长的也跟棍子似的,搞不清楚木代嫉妒罗韧能跟他见面是为了什么,见识太少了吧。
一万三语气有些奇怪:“有什么好看的啊,大老远赶过去至于的嘛,让罗韧给拍张照片不就得了。”
木代斜了他一眼:“当然好看,不好看的话,神棍这么忙,为什么要赶过去!”
“罗韧说,借到你起先说的那种相机了,今晚和神棍碰面之后,会高速连拍,然后用电脑叠加照片,这样会得到很精细的画面。”
说到末了,不忘踩一脚一万三:“比你画的狗啃样的强多了,说不定,还能从上头找到多点的线索呢。”
一万三没吭声,忙于擦拭杯子的模样,只有自己知道,手微微有些发颤,近乎痉挛样一直擦拭同一个位置。
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就算罗韧发现多一副图,他们也绝不会知道那是什么的。
所以,没关系的。
思绪却不觉飘了开去,耳畔仿佛听到熟悉的海潮声,阳光照在老族长形容为“如鸟斯革,如翚(hui,平声)斯飞”的青灰色檐角之上,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
木代好几次想拨电话,又怕打扰到罗韧和神棍的正事,一晚上坐立难安,即便上了床也是辗转反侧。
近十二点,罗韧的电话终于来了。
木代接起来,一迭声先追问:“见到了吗?长什么样,长的帅吗?是不是特别有风度?你帮我拍照片了吗?”
这让罗韧怎么回答呢?
回想起神棍一手拎个红白蓝塑胶袋,一手捧个肯德基全家桶笑嘻嘻打开车门进来的模样……
他模棱两可:“是挺特别的。”
木代发出一声惆怅似的叹息,失之交臂,缘悭一面的那种惆怅。
忽然又想起什么:“电脑叠加的照片呢?有吗?”
“我正想跟你讲这个。”
语气似乎不对,木代下意识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不管是我,还是神棍,还是特意借来的高速照相机……都没看到水影。”
***
相机没有记录到任何光弧水线,开始还以为是快门太快导致进光量太低,又仿照拍摄星轨的方法延长曝光时间,还是不行。
神棍说,可能是那线光太暗了,只能肉眼看到吧。
这话说的,自己都不信,镜头被称为人类的第三只眼,微距镜头、超长焦镜头,捕捉了多少人眼看不到的秘密。
关了灯,等了好久,那盆水沉寂的像是死的,连一丝一毫的光弧都看不到。
木代不理解:“那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啊,虽然我们不知道那是画,但是每隔十几秒,总有或长或短的光弧出现的。”
罗韧叹气:“我跟神棍也是这么说的,我还说,可能是当时一万三的位置比较奇特。神棍围着水盆,不知道变换了多少种姿势,脖子扭的都快断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木代绞尽脑汁,想各种可能:“是不是那块凶简死了?那天你拿刀子扎过它,会不会当时没事,后来伤重不治了?”
罗韧哭笑不得,随手拿过搁在桌上的刀子:“木代,别忘了,那天神棍说的是,水影的提示来自凤凰鸾扣,如果水影忽然消失,也不应该是凶简死了,而是凤凰鸾扣被谁给掐死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头咯噔一声,目光慢慢转到了那把直刃钢刀身上。
木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罗韧?”
罗韧没有回答,他屏住呼吸看刀身,刀身做的抛磨哑光,但还是能模糊地映出周遭的影像。
是他看错了吗?就在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在刀身上看到了一行小人在走。
第②章 →元宵快乐
天气转暖带来的附加效应是来丽江的游客日多,酒吧的生意水涨船高,木代几乎每天都要被张叔支使着帮忙。
是,名义上她是酒吧的小老板娘,但里里外外还是得张叔说了算,用一万三私下对曹严华嘀咕的话说:真交给小老板娘管事,咱不得餐餐喝西北风啊。
所谓的“帮忙”,无非端盘子、点单、点单、端盘子。
这一晚,木代第N次撤了盘子送到吧台,沮丧地有气无力:“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张叔正帮着一万三在吧台里忙活,闻言笑呵呵的:“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是小老板娘,我们举全酒吧之力支持。”
木代更沮丧了:“关键就是,我连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都不知道。我还不如曹胖胖呢。”
曹严华每次练完功,都要郑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钱包打开,向成龙的照片行注目礼,不消多问,也知道他在向偶像默默靠拢,不管是不是异想天开,至少比她强。
张叔很同情她:“要不,找个人嫁了?”
算了,还是端盘子现实一点。
木代黑口黑脸在托盘上放满酒水,颤巍巍端起时,张叔看不下去:“懒成这样,你跑两趟上单能怎么样?”
能怎样?累呗。
托盘上有开了盖的百利甜、调好的鸡尾酒,高脚低脚杯都有,有的杯口插片柠檬,有的杯口斜个精致的小盖伞,不同颜色的酒液,随着步幅轻微晃动,偶尔能听到酒杯磕碰的轻响。
木代目光不离托盘,大气都不敢多喘,嘴里机械地重复:“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有人从身边经过,笑着说了句:“木代长胖了。”
木代先没反应过来,继续往前走了一两步之后,忽然停下。
咦?
这是……罗韧?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跟她提起过?
还有,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长!胖!了!
***
罗韧也只是刚到,郑伯带着聘婷进屋之后,夸说,这屋子院子打扫的可真干净。
曹严华如果听到,应该会特别欣慰吧。
安顿好聘婷,想着酒吧这边应该还没歇,于是过来打声招呼。
果然,流光溢彩,五色陆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一万三看见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略点了头算是致意,调酒师是酒吧的顶梁柱,罗韧也不打扰他,环视一圈之后,在曹严华的对面坐下。
“木代都那么忙,你反倒闲着了?”
曹严华端平了手臂给他看,一字一血泪:“你看我这手抖的,帕金森综合症一样,端什么摔什么。”
然后才顾得上打招呼:“我聘婷妹妹怎么样了,手术还顺利吗?那个东西……”
说到这,声音蓦地压低,递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过来。
罗韧知道他的意思:“带来了。”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关得住吗?”
难说,像个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叫人猝不及防。
“曹严华,我想问你,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曹严华摇头:“没有,就是累,练功累。我木代妹妹……”
原本想抱怨两句,忽然看到她就在隔了一桌的地方给客人点单,声音蓦地高了八度:“但是怎么说呢,严师才能出高徒啊……”
余音袅袅,绕桌上梁,换来木代没好气的一个白眼。
罗韧眉头皱起,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多问了一句:“有没有曾经……看到过什么幻象?”
“没有,哪有啊……我擦!”
曹严华忽然反应过来,噌一下身子前探:“你刚才是说……幻象?”
***
酒吧打烊,已是半夜,罗韧和木代他们围坐了一桌子,张叔对年轻人的事情没兴趣,自已在吧台后面洗杯子,哗哗水声,间着玻璃杯偶尔磕到的轻响,愈发映衬地话题诡异荒诞。
“曹严华看到的画面应该是跟我一样的,一万三呢,有看到吗?”
“看到什么?小人?”一万三摊手,“没,我看到的都画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人,看着像。”曹严华努力回忆,“就是人太多了一点,老实说,如果只有四个,我还以为是唐僧西天取经呢,打头的那个像是骑着马。”
想了想悚然色变:“为什么我们现在能看到幻象?不会是……感染了吧。”
明明不是什么好事,木代居然嫉妒似的失落:“你们都能看到,偏我看不到。”
罗韧沉吟:“不一定是你看不到,可能是你没有留心,因为我们都是无意中发觉的。”
一万三扭到了脖子,得以从诡异的角度看到了水面上的影光。
曹严华体力不支,行将摔倒时从扬尘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一行小人。
至于自己,是在和木代打电话时随手拿过刀子把玩,眼角余光瞥见了刀僧上模糊的影像。
都是平淡无奇到容易忽视的场合。
罗韧心念一动:“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万三是从水里看到的,曹严华从扬尘里看到,灰尘也可以算作是土,至于我,是刀身,直刃钢刀,勉强可以看成是金吧。”
曹严华听懂了,激动的连连点头,但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表达:“对对,就是那个意思。”
按照神棍的说法,凶简只会刻意隐藏,对他们的提示来自凤凰鸾扣,而凤凰鸾扣的本源是金木水火土五行……
木代下意识盯着桌面看:既然她姓木,那应该是从木头里看到吧?这桌子是木头做的,倒是给她点提示啊。
“还有,我想请一万三帮个忙,”罗韧忽然想起什么,“在小商河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看到水影,但是神棍来找我的那次,我们居然什么都没看到——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一万三不在。”
***
已经很晚了,郑伯和聘婷他们都睡下了,罗韧领着木代几个人进了二楼最边上的房间,取出钥匙打开挂锁,顺手揿开了灯。
屋子腾空,正中放了条桌,桌上摆了只大的箱子。
和小商河的那只不是同一个,一万三看了罗韧一眼,罗韧不否认:“保险起见,重新找人做了。”
箱子是雷击枣木的,俗称“辟邪木”,紫檀色,四面用金粉密密麻麻写满了竖排的字,曹严华凑上去艰难辨认:“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
罗韧承认:“让人用金粉誊的《道德经》。”
木代忍不住想笑,罗韧也是挺拼的,连《道德经》都搬出来了,转到另一面,憋笑憋的更狠:居然还给画了幅老子骑牛图。
罗韧无所谓,随便,想笑就笑吧,还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是找不到什么老子的手书真迹了,要是能找到,一准也找来贴箱子上。
打开箱盖,乍一看还以为是一箱子土泥,谁知罗韧伸手一拎,就拎起个四四方方的土包。
是透明的网纱包起了垒土,上头留了绳结方便提盖,土泥正中是个加盖的透明玻璃水箱,那块凶简正杳无声息地沉在水底。
尽管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了,陡然看到,每个人还是心头一紧,木代下意识退了一步,手背无意中蹭到了罗韧的手。
罗韧没有看她,却自然而然地覆手过来,把她的手握住了。
木代的脑子一嗡,酥麻僵直的感觉一直延伸到小臂:罗韧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握错手了?曹严华和一万三看到了怎么办!
罗韧神色自若,像是没这回事,木代隐约听到曹严华问了句什么,罗韧回答:“是没有火,我不知道怎么把燃着的火放进箱子,或者明天在箱子四周围一圈油灯,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木代不关心这个:罗韧握着她的手呢,他自己知道吗?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木代都有些魂不守舍,好像是关了灯,每个人都去看水面上的水影,这次似乎能看到了,但是都没有一万三能看到的那么密和多。
是因为一万三在场,所以他们都能看到了吗?但是又因为他是主“水”,所以别人看到的不如他全?
一直到临走,罗韧才轻轻松了手,木代不敢看他,第一个窜出房间,夜风吹的凉飕飕的,这才发觉手背上火烫。
回去的路上,一万三和曹严华一直在低声嘀咕,木代疑神疑鬼,总以为他们是在讲她,凑近了听,终于放下心来。
原来并没有,他们关心的是那个箱子牢不牢靠:
——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靠自己臆测着来吧。
——还是得找个治本的法子。
……
***
终于上了床,还是辗转反侧,一直盯着床头板上的木雕图案发呆,家里的家具家什都是红姨一手操办,品味一如那个紫润坚厚的蝈蝈葫芦,讲究精致和古色古香,搁别人家平平展展一块床头板了事,在这里,精雕细镂,取不尽的吉祥如意。
边框是不断头的万字纹,每隔一段就有蝙蝠翩跹,代表“福祉绵绵”,角落里又有猴儿骑马,寓意“马上封侯”,正中是宝瓶,边上两只鹌鹑,那时候出事不久,她每晚噩梦睡不着觉,搬来这里之后,红姨带她看房间,指着图案跟她说,宝瓶鹌鹑,平平安安,红姨希望你每晚都睡的平平安安。
今儿个晚上,还让她怎么睡的“平安”啊?
不知所措,烦恼难安,心底深处却又好像蕴着纤薄的欣喜,忐忑地给罗韧编辑微信,六个字。
——你是什么意思?
犹豫了很久,一狠心发出去,同时揿灭了灯,被子拉过头顶。
不想了,睡觉!
黑暗中,她第N回叹着气翻身,慢慢睁开了眼睛。
咦?
床头板上,边角里的那只骑马的猴儿,忽然对她眨了眨眼。
这是见鬼了吗?木代惊的目瞪口呆,屏住呼吸凑近去看。
不是猴子,是个峨冠博带的仙人,骑了只凤凰,像是看不见她,施施然往前走,后头陆陆续续跟了一长串。
第一个是头摇头摆尾的小龙,第二个是只昂首阔胸的凤凰,第三个似乎是只狮子,第四个似马非马……
从第四个开始她就不认识了,感觉上就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走兽,倒是对末尾的那个印象深刻,像只表情严肃的猴子,偏偏后背上生了一对翅膀。
长什么翅膀,当自己是小天使吗?木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是从哪,忽然出现一只手,嗖的一下抓住那只猴子,瞬间又缩回到无边的黑暗里去了。
木代啊呀一声惊醒过来。
黑咕隆咚,夜色正沉,是梦吗?
顿了两秒,她一骨碌爬起来,揿开手机的光,照向床头板的边缘。
昂首的小马,喜气洋洋的猴儿,好一幅“马上封侯”。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放一章免费章节吧,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3章
这个时间点,打扰谁都不合适,木代满腹心事的睡下,提醒自己明早做两件事。
第一是,一定要跟罗韧他们讲一下自己看到的情景,果然就是从木头里看到的,但是那一排排小人一样的玩意儿是什么呢?
没关系,可以让一万三发帖去问,就像上次的《弹歌》,还不是一问就问出来了?
第二是,她要跟罗韧谈一谈,要不卑不亢,有礼有节,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表明立场,感情这种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容不得暧昧含糊。
如果罗韧支支吾吾,想脚踩两条船,她就要高傲地一仰脸,跟他说,之前的摸手就算了,习武之人不介意这个。但是后面他再敢碰她一下,一定剁了他的狗爪子!
对,就要这样,师父教的,输人不输阵。
于是再次睡去,做了好多芜杂的梦,最后一个梦尤为诡异,前一秒罗韧还在温柔地吻她脸颊,后一秒,罗韧在麻将桌边兴奋地哗啦啦砌长城,她破衣烂衫,抱着个孩子在边上哭:“都三天没米下锅了,你就知道赌!”
又哀怨地低头:“儿啊,我们母子俩真是命苦……”
小毛头胖嘟嘟的脸映入眼帘,咦!活脱脱一个曹严华。
木代襁褓脱手,活生生吓醒了。
窗外晨曦初开,木代扶着沉重的脑袋坐起身来,良久,叹一口气:她真是想太多了。
***
三两口扒完早饭,木代跟张叔报备:“我去找罗韧,他昨儿刚搬来,你见过的,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一万三赶紧跟上:“昨晚过去,郑伯都睡了,我要再过去打声招呼的,在小商河的时候,郑伯可客气了,请我吃羊腿来着。”
曹严华说:“我要跟着我小师父……”
说到一半,见张叔沉着脸,赶紧改换借口:“我聘婷妹妹动手术,我得去探望一下。”
霍子红走了之后,酒吧里缺人手,张叔顺水推舟留下了曹严华,他嘴巴利索,忽悠客人买酒点单一等一的溜,但也因为最不“资深”,请假溜工总是底气不足,不像一万三,一根羊腿说的跟再造之恩似的。
张叔动气:“走走走,都走,我还不如重新招人,养着你们这些小姐大爷……”
话没完呢,桌边已经空了。
张叔冲着三人的背影吼:“没说完呢,一个小时之内给我回来!”
***
到的时候,郑伯带着聘婷在院子里“锻炼”,医生说了,要适当运动,提起精气神,最怕久坐久卧,时间长了眼珠子死鱼一样,都不会转了。
曹严华提一兜路上买的苹果香蕉,典型的探视病人的架势,却也显得客气生分,一万三倒是随意多了,跟郑伯打完招呼之后就看聘婷,郑伯说:“状态比以前好多了,就是不知道……”
说到这,忍不住叹气,疯了也是病吗?疯病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就要这样疯一辈子吗?
一万三看向聘婷,院子里有一方做成了宝瓶形的小鱼池,一梗石雕的荷花自底探茎,露了惟妙惟肖尖尖角的小荷在水面上,几条鲤红色的小鱼,摇摇摆摆,绕着小荷转来转去。
娉婷手持一茎带叶的竹枝,耐心等候,专等小鱼惬意的当儿拿竹枝去赶,时不时莞尔一笑,于她,这也算是“运动”了。
安静美好的像一幅画一样,一万三连“疯”这个字都不愿意提,她怎么会是疯了呢,也许她的灵只是迷路了,一时之间找不到身体的方向罢了。
他在小鱼池对面半蹲下来,手拨弄起水花,把小鱼往聘婷的方向赶,小鱼惊慌失措着四下奔散。
聘婷咯咯笑起来。
郑伯心念一动,试探着说了句:“你们住的也近,要是有空,可以常来,医生说,有人陪着会好些……”
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罗韧对聘婷好是好,但不会小孩儿一样陪着她玩的。
一万三随口应了句:“好啊。”
木代左看右看,不见罗韧,犹豫了一下问郑伯:“罗韧不在吗?”
郑伯往上努了努嘴:“那呢。”
循向看过去,罗韧在二楼,不知什么时候出来,靠住栏杆,居高临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手里头还拿着……
手机!
***
罗韧其实在给木代回微信,九个字。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不过看到木代抬头,他忽然改了主意,揿住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的,又删了。
表白这种事,还是当面说的好吧,就不要交给手机了,冰凉凉的电子构件、九宫格打出的汉字,冷冰冰的横撇竖捺,怎么看怎么显得没诚意,日后回忆起来,都没什么浪漫意味。
他收起手机,一副无事退朝的模样,端看木代怎么接招。
木代恨恨盯着他,忽然大叫一声:“开会!”
***
放箱子的那间屋子,权作会议室。
木代仔仔细细,把昨晚梦中所见描述了一遍。
曹严华听的合不拢嘴,这也太脱离现实了,老子骑牛,好歹历史上确有传说,老子其人也非捏造,但所谓的仙人骑凤,龙、凤还有长了翅膀的猴子,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一万三垂着眼,眼底的许多复杂心思一掠而过,面上只作不耐烦,好像在说:听不懂,不明白。
罗韧却若有所思:“这种的,我好像有印象。”
“有印象?”木代瞪大了眼睛,难道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罗韧伸手上指:“其实以前也没注意,包了这宅子之后,因为屋子年代久,很多老的装饰,就留心了一下。你有没有注意过,丽江的很多屋檐上,都请了驱鬼镇邪的瓦猫。”
木代点头,老屋子上的瓦猫,在她来看,如同树上长叶子那么自然。
“但是各地都不一样,中国古代的建筑,房顶是分门别类的,大型的寺庙或者重要建筑,都用庑殿顶或者歇山顶……”
听众一脸的举目四顾心茫然。
好吧,罗韧换了个简单的说法:“就是屋檐的角,翘起来的那块,通称角脊。或为美观或为彰显,一般会在角脊上装饰一连串的立体雕塑。”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搜了一会之后,点了张图放大,递给木代他们传看。
是北京故宫太和殿角脊上的琉璃瓦走兽。
图上有介绍,最前端的是仙人骑凤,又叫“仙人指路”,后面跟着的一长串走兽,按照固定的次序,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音酸泥)、押鱼、獬豸(音谢制)、斗牛、行什(音航十)。
而最末了的行什,一本正经的肃穆模样,的确是长了双翅的猴子形象。
再往下拉,有注解:根据建筑级别和屋顶坡身的大小,走兽数量不等,但通常是三、五、七、九等单数,也有只安一个的。只有故宫太和殿角脊之上安有十个琉璃瓦走兽,等级最高。
曹严华兴奋地拍桌子:“果然知识就是力量!一下子拨开云雾见青天,直指故宫太和殿!这个性质严重了啊,盗卖国宝啊!”
一直倚在窗边的一万三做了个极其不屑的表情。
罗韧和木代则是一脸的“此话怎讲”。
曹严华啧啧有声:“我木代妹妹不是看到有一只手嗖的把那只猴子给抓走了吗?必然是有不法分子想盗取我们的国宝,故宫哎!”
看不出他居然如此忧国忧民:“我建议,赶紧给故宫博物院打电话,提个醒也好。”
一万三朝天打了个哈欠。
罗韧直觉不是故宫,这等级也太高了,而且如果真的事涉故宫,也不是他们管得了的,自然有更专业的人劳心。
他沉吟着摇头:“应该不是故宫。”
“古代社会皇权森严,礼制有严格规定,比如天子才能着明黄穿龙袍,几鳞几爪门开几重都有讲究,但进入现代之后……”
没错,现代讲究个性奔放,若是愿意,卫生纸上印着皇帝都没什么干碍,挺多被人嫌弃不太卫生。
“如果是正规的大型建筑,多少会参考专家意见,也合规合矩,怕的是有些地方私建,那就完全是顺着心意胡来一气,除非再有具体的信息,否则你不可能知道有这角脊的建筑,到底在哪里。”
曹严华垂死挣扎:“真不是故宫太和殿?”
一万三语调轻松地鼓励他:“你打个电话去问问呗,没准国家会给你奖励的。”
***
又是一筹莫展的僵局。
一万三耸耸肩,头一个开门出去,曹严华悻悻跟上,罗韧看着一万三的背影,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虑。
一万三现在的态度,也太超然物外了,和在小商河时杀气腾腾泼油点火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罗韧!”
木代的声音把罗韧拉回到现实中来,咦,她还没走?
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当然不会走的。
罗韧心中暗自好笑,面上不动声色,轻咳两声:“有事?”
他越是满不在乎,木代就越是紧张,明明应该辣气壮,开口时,却一丝一毫的底气都没有:“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摸……握我的手?”
摸字听起来,总带三分轻浮,木代真是照顾他面子,换成了“握”字。
“握……手?”罗韧皱起眉头,似乎想不起来,片刻释然,“哦,你说握你的手啊。”
他似乎有些踌躇:“这要怎么说呢……”
木代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声音越说越小。
罗韧“真诚”解释:“主要是我胆子小,我也不清楚那番布置能不能困住凶简,凑近看的时候,实在太紧张,不知道边上是谁的手,赶紧握住了,壮胆。”
什……什么?
木代目瞪口呆,再借她三个脑袋,她也想不出会是这样的回答。
罗韧的声音还在耳边:“怪不得我怎么都看不懂你发来的信息,原来问的是这个……木代,你不会多想了吧?”
第④章
不会多想了吧……
是多想了。
木代站着不动,想好的脚本里,这个时候,她应该头一昂很不屑地说话的吧,但是完全不是,没精力去想罗韧说的是真是假了,就是觉得很委屈,也很丢人。
她一夜没睡好呢,那条微信编了又删删了又编,忐忐忑忑发出去,梦都跟他有关,那么紧张地站到他面前,问出口的时候,手心都出汗了。
木代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罗韧不知什么时候拦到她面前,声音没那么笃定了:“木代,你听我说,我逗你玩儿呢。”
木代不说话,眼睑泛着红,眼睛里一层水光。
罗韧后悔了,木代爱哭他是领受过的,不然也不会笑她是小泪罐子,但是今天,不应该让她哭的啊。
“我逗你玩儿呢,木代,我认错,你别往心里去。”
木代先还忍得住,听他低声下气的软语安慰,反而绷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这也能逗着玩儿吗?”
罗韧悔之不迭,身上又没带纸巾,他近前拥住她,轻轻抚她头发,柔声说:“我认错行不行?嗯?或者你说,要怎么样?”
说完了,目光无意中溜到楼下,郑伯、一万三、曹严华,齐刷刷仰头,嘴巴微张,跟看西洋景似的,连聘婷都捂着嘴巴咯咯地笑。
罗韧额上一道黑线,低头凑近木代的耳朵:“大家看着呢,木代。”
木代哽咽着断断续续:“那你……宣……布啊……”
罗韧的心略微实了些,还好,哄回来了,她脸皮薄,这种事,是该他宣布的。
不过,该怎么“宣布”,他也没经验,迎着下头的目光,总有些尴尬:“是,你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从今天开始,木代是我女朋友……”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末了硬着头皮请求支持:“要不……给点掌声?”
郑伯和一万三还有些懵,只有聘婷拼命鼓掌,啪啪啪,啪啪啪,曹严华受她带动,兼又是自己师父的好事,正要捧场鼓一记重的,上头风云突变。
木代一下子把罗韧推开了。
罗韧只顾着看下面,没提防这么一记,连退了好几步。
木代泪痕还没干,昂着头,一脸雪耻的神气。
罗韧觉得不妙。
“谁是你女朋友?谁是?你经过我同意了吗?我说了‘我同意’吗?”
说完了,噌一下转身,蹬蹬蹬下楼。
观众一片寂静。
木代到了楼下,像小头目,瞪一眼一万三和曹严华:“走!”
两人对视半晌,忙不迭地跟上去,像狗腿子。
罗韧撑着栏杆往下看,心里足可叹倒一座山,聘婷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小鱼池边,继续拿着竹枝把小鱼赶的无处藏身。
短暂地沉寂之后,郑伯忽然哈哈大笑,拿手往上点着,一下下,像是要摁到他脑袋上。
“该!罗小刀!你该,还逗人家好玩,怎么着,玩儿脱了吧?玩儿大了吧,是不是觉得自个挺帅挺魅力,说一句‘这是我女朋友’,人家就得感恩戴德往上凑啊?你经过人家同意了吗,人家木代说了‘我同意’了吗?”
半大老头子,落井下石起来,真是……
罗韧恨的牙痒痒。
郑伯觉得好一阵子没这么舒畅过了:“该!罗小刀,你该!就得有个人来治你!”
说完了看聘婷:“婷婷,说,中午想吃什么?伯伯给你做。”
聘婷一仰头,笑的小孩儿般灿烂:“肉!”
***
回到酒吧,曹严华添油加醋的给张叔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事,张叔乐呵呵的,都忘了一小时早已过去这回事了,说:“呦,有小伙儿追了。”
又说:“对,姑娘家就该端着,不能那么容易就追上了。”
曹严华持不同意见:“但是我小罗哥条件不错啊叔,人长的帅不说,你光看那车……”
张叔瞬间就被说动了:“木代啊,也别端太狠了,见好就收啊。”
木代无语,这张叔,要搁着战争时代,立场如此摇摆,得是个双面间谍吧。
事情会是怎样的走向呢?曹严华喜滋滋地去跟一万三讨论:“三三兄,你觉得有戏吗?咱开个堵?”
一万三觉得这是多此一举:“赌p啊,这不明摆着的事吗?都抱上了你没看见吗,要不是郎有情妾有意的,能抱上吗?”
想当初,他年少无知,还对木代怀揣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试图去摸木代的手,甚至还以自己的画画才艺开路。
结果怎么着,她刷刷两下子,害他足足三天都端不起碗来。
***
当天晚上,罗韧就过来讲和了。
酒吧里人多,他一个人在角落里挑了张桌子坐下,张叔笑呵呵过去跟他打过招呼,一万三在吧台里向他颌首致意,至于曹严华,滴溜溜跑过去跟他讲了好几回的话。
唯独木代,“忙”的顾不上理他,稍微歇下来的时候,曹严华一脸已被罗韧买通的表情,委婉过来劝她:“小师父,你倒是给他点单啊,他占着我们桌子呢。”
木代这才过去,酒水单啪一下甩桌上,取下插在服务生围裙上的圆珠笔:“要点什么?”
罗韧看着她微笑:“木代,我们聊聊?”
木代弯起食指,磕磕磕点着桌上的酒水单:“有饮料、咖啡、鸡尾酒,不供应‘聊聊’。”
罗韧苦笑着点了杯咖啡,在酒吧坐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结账走人的时候,木代说:“不给点小费吗?这么好的服务。”
说完,还扔了本酒吧意见留言簿子过来。
罗韧点头:“该给。”
他借了木代的笔,在留言簿上写建议,又从钱包里抽了两张一百给她,看着她洋洋得意把钱揣进兜里,想着:给就给呗,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觑着罗韧走了,木代偷偷揣起簿子到吧台背后翻开了看,罗韧字不错,一如其人,写着:“该服务生热情待客,值得表扬。”
落款是:真诚道歉。
木代噗嗤一声笑出来。
张叔从边上经过,唉声叹气:“见好就收啊小老板娘。”
***
如是者三天,第三天下午,出去遛弯的曹严华说来了好几十辆旅行车,不知道是什么大型企业集体旅游,果然,到了晚上,戴小帽挥小旗的旅行团一拨一拨的,偏爱拍照、购物、或者吆五喝六进馆子吃特色菜,这热闹一直到九点多才消淡下来。
而酒吧居然一晚上相对清闲。
近十点时,郑伯笑呵呵地背着手进来,聘婷今儿吃了两片药睡的早,他得空出来转悠,罗韧老提起左近的“邻居”,终于有机会来拜访了。
不过,虽然在酒吧里溜达了一圈,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吧台边跟一万三说话的,木代几趟经过,隐隐约约听到:
——聘婷倒是跟你玩得来的,难得你能每天抽空出来。
——这边气候是要好一点,聘婷脸色比从前好多了。
——医生说,说不准,但是聘婷应该算好的,她不是疯疯癫癫的那种疯,我就盼着,有哪一天,她能突然好起来。那就阿弥陀佛了……
聘婷聘婷,句句离不开聘婷。
一万三这样的人,居然能耐着性子配合郑伯说话,木代思忖着即便是自己,说多了也会厌烦的——真是看不出来。
还有,一万三每天都抽空去陪聘婷吗?她怎么不知道,他还真是善用时间见缝插针啊……
木代倚着张空桌子绕笔玩,郑伯踱过来,说:“木代啊,罗韧跟我说,每天都过来吃瘪呢。”
是吗?木代觉得不好意思,想了想又好笑。
郑伯说:“关键在你,你要是喜欢我们罗小刀,也别总晾着他,偶尔还是得给点甜头吃的。”
郑伯这么大年纪了,说什么呢?甜头?木代有点害臊。
郑伯倒是循循善诱的:“我也看出来了,你跟罗韧呢,互相都有点意思,但还没那么深的感情,这感情啊,就跟种子吐苗似的,刚开始的时候靠栽培,等坚实了,长成树了,就牢靠了,那时候,你怎么作怎么闹,他都离不开你了。”
木代抿着嘴笑,张叔让她别端着,郑伯通篇的大道理,感觉全世界都在教她谈恋爱。
“别一开始就作散了,别搞得像罗文淼跟罗韧妈妈似的,一晃一错就可是一辈子啊……”
木代惊讶:“罗文淼跟罗韧的妈妈?”
郑伯叹气:“不然呢,她说了一句话,罗文淼把罗小刀接回家住了六年。你以为随便什么亲戚,都有这情分的?”
说到末了,有些酸溜溜的:“我把罗小刀跟聘婷往一块凑合,可凑了十来年了,就想着,大人的遗憾事儿成在两孩子身上就好了,谁知道啊……”
他无限唏嘘:“半空一个惊雷,把你劈出来了,功败垂成啊。”
木代笑的肚子都疼了,觑着郑伯又慢悠悠踱远,她把服务生的围裙一解,扔给曹严华:“我出去一下,你兜着。”
曹严华慢条斯理地把围裙往腰上系,两手攥着系绳的两头,怎么也凑不上,不赖自己腰粗,只怪围裙的系绳不够长。
角落里有人招呼:“服务员,点单!”
横竖系不上了,曹严华像甩毛巾样把围裙甩上肩头,浓浓的京剧腔:“来咯……”
***
郑伯又和张叔说了会话,正准备告别,冷不丁一抬头,看到罗韧从酒吧后头出来了。
他吓了一跳:“你你……不在家吗?”
郑伯这反应也太逗了,这么大个活人就在眼前晃着,居然问他“不在家吗”,罗韧笑:“我在附近溜了溜,买了点东西。”
郑伯抓过他就往外推,声音压的低低:“去,去,赶紧回去,我……”
说到这,音同耳语:“我把木代忽悠地找你去了。”
这个郑伯!罗韧哭笑不得,早几年,年年把他同聘婷拉郎配,现在又换成木代了?
***
罗韧原路返回,住处距离酒吧虽然近,但还是要过几道巷子,时间有点晚了,两边都在打烊或者打烊中,罗韧远远看到木代就在前头,心里一喜,旋即又是一怔。
她站在一家川菜馆的门口,一动不动,边上站着餐馆老板,搓着手,手足无措的样子。
怎么了?罗韧大步过去:“木代?”
走近了,看的也清楚了,罗韧忽然变了脸色。
木代低着头站着,头上、脸上、身上都滴滴拉拉地往下滴油,红油,不知道是谁,泼了她满头满脸的水煮鱼汤料,头发上有麻椒粒,肩膀上红的是辣椒白的是鱼片,更叫人心疼的是,她连睫毛上都挂了红油,不自觉地一直睁闭着眼睛,那是辣椒油,渍进眼睛里,得多疼啊。
罗韧抢过去,握住她手,问:“怎么了?”
木代不说话,嘴唇翕动着,像受惊的小兽似的,手冰凉,一直在颤,罗韧掏出手帕给她擦拭,那么浓重的油腻,雪白的手帕只一抹,全浸透了。
罗韧狠狠地瞪向餐馆老板。
那是个中年胖子,赶紧摆手:“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一直问她,姑娘你没事吧,要不要进去洗洗,她吭都不吭一声的。”
又讨好似的笑:“幸亏,幸亏那桌子客人已经吃了一会了,要是刚上菜那会,油还热,这么泼上来,还了得啊……”
罗韧眸光一紧,眼神刀子似的锥向那老板:“你的意思是,是有人泼的?”
他终于反应过来,木代站着的位置,距离餐馆里的餐桌有好长一段距离,她脚下红油和水煮鱼的菜料堆了一摊——她被泼之后就没有挪过步子,她不是无意间被人错手泼到的。
是有人,专门端了那汤盆,走到她面前,兜头照脸泼上来的。
第⑤章
问她多少次“怎么了”,木代都不开口,到末了,忽然腿一软,险些摔倒,说:“罗韧,我要找个地方洗一洗。”
她好像忽然醒悟过来身上被泼的邋遢,拼命拿手背擦脸,又背过身去避开路人的目光,罗韧拿手帕帮她擦拭,一条脏了,又换一条。
木代喃喃说了句:“你带好多手帕。”
罗韧没吭声,其实很巧,今晚闲逛的时候买的,他平时也不用这个,刚刚无意中看到,想着,身边有个小泪罐子,平时身上得备一两条才好。
精心选了几条,要大方妥帖,拿出来不显婆妈,结果呢,没想到都抹了红油了,搓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先前多细洁干净,转瞬之间,破布一堆。
好不容易把脸擦干净了,又帮她顺头发上的花椒。
顺不干净,一粒一粒,那么多,木代晃着脑袋,张皇似的东张西望,恍惚地说:“我要找个地方洗,脏的要命。”
低头一看,有些红油菜料都倒灌进靴口了,心里一阵恶,想也不想,靴子脱下来就扔到垃圾桶里。
罗韧顺着她说话:“我那里近,先去我那洗吧。”
***
罗韧帮木代拿了套聘婷的衣服,候着她洗澡的当儿,又下来找那个餐馆老板。
胖子老板极力撇清。
用他的话说,前因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正好赶上一大拨客人吃完刚走,撤台收桌子忙的不可开交,无意间抬眼,看到木代在门口站着,目光躲闪脸色发白,面前站了个四十来岁戴着旅游小帽的瘦小女人。
再然后,那个女人腾腾腾进来,径直走向一张桌子,看情形跟那桌的人认识,老板先还以为她是要坐下用餐,谁知道她抱起汤盆就往外走。
“谁能想到她是去泼人啊,我还奇怪呢,心说可别把汤盆给我抱走了,谁知道她走到门口,当头就是一泼,小姑娘也没躲,闭着眼睛就受了。”
罗韧的心里轻轻揪了一下:傻不傻啊丫头,不管前因是什么,哪怕真是你错,你躲开了再道歉啊。
“然后那个女人说,不吃了,这还吃得下去吗!说完了把盆子甩了就走,那一桌子人互相看了看,也结了账跟出去了。”
说到这,老板有些心疼:那个女人把他的汤盆甩磕掉好几片瓷呢,真没素质。
“有没有看到是什么旅行团的?帽子上有标识吗?”
老板傻眼了:来丽江的旅行团直如过江之鲫,帽子不是红的就是黄的,导游旗不是方的就是斜三角的,他哪记得清啊。
***
罗韧心事重重返回:只是无意间的口角磕碰吗?不像。
门虚掩着,罗韧心里咯噔一声,他离开的时候木代在洗澡,应该是把门关牢了的。
他试探着叫了声“木代”,轻轻推门进去。
木代盖着毯子,蜷缩在沙发的边角,罗韧还以为她是睡觉了,下意识放轻步子,走近了才发现,她眼睛是睁着的。
她说:“我累的要命,没力气,想着你回来了还要给你开门,好麻烦,就把门留着了。”
罗韧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又说:“沙发能不能借给我睡?困的很,又没鞋子走回去。”
罗韧点点头,示意她去床上睡,床总比沙发要舒服的。
他看着木代安稳躺到床上之后,才放心带上门出去。
室外有点凉,扶着栏杆,可以看到远近深浅黑魆魆的屋顶,罗韧给酒吧拨了电话,让张叔接。
张叔似乎有些不高兴,说:“女孩儿家,怎么说在外留宿就留宿呢,这要放在过去……”
这要放在过去,当然是极不合规矩的,但现在毕竟是不一样了,张叔牢骚了几句也就过去了,到底是对木代放心,觉得她即便夜不归宿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妥的事:“那,罗韧,麻烦你了。”
罗韧没有挂电话:“张叔,木代跟什么人结过怨吗?”
张叔愣了一下,旋即打着哈哈笑起来:“小姑娘家,能跟什么人结怨啊……”
罗韧没有被他似是而非的说辞糊弄过去,很是平静地把晚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张叔不吭声了,罗韧又问了一遍:“张叔,你知道是谁吗?”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张叔的回话:“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心里大概有数。没事,睡一觉就会好的,让木代好好休息吧。”
张叔拿他当外人,不愿明言,这可以理解,但什么叫“睡一觉就会好的”,拿睡一觉当止痛药吗?还是说,类似的事以前也发生过?
***
罗韧睡不着,宅子有客房,即便把房间让给了木代也不愁没地方睡,但他就是睡意全无。
他楼上楼下走了几遍,路过郑伯的房间,听到老人在屋里咳嗽着翻身,路过聘婷的房间,停了许久,听到聘婷安静而匀长的呼吸。
又路过木代的门口,犹豫了一回,还是轻轻打开了门。
黑暗中,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床上……
罗韧心里一紧,下意识开了灯,没错,床上没人,非但没人,枕头、被子,都不见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罗韧头皮发麻,转身就想追出去,才走了两步,蓦地又停下来,顿了顿,走到靠墙的立柜前头,慢慢蹲下。
没看错,立柜推拉式的门原先是紧闭的,现在开了并指宽的口,露出了几缕木代的头发。
她跑到……柜子里睡觉?
正思忖着,柜子里有动静,木代翻了个身,眼睛睁着,从那条不大的开口里看他,罗韧问她:“是我吵着你了吗?”
木代摇头:“睡不着,罗韧,说会儿话吧。”
又说:“把灯关了吧,刺的我眼睛疼。”
***
罗韧从行李袋里翻出单人气垫床,叠的只有一件厚衣裳大小,拿出来的时候带了个小东西出来,骨碌碌在地上滚。
罗韧捡起了给木代:“好玩的。”
木代把推拉门又推开些,伸出手来接过,是个拇指超微型单筒望远镜,迷你小药瓶大小,沿口印着“madeinrussia”(俄罗斯制造),另一端有个钢丝绕成的环,刚好可供食指套进去。
罗韧给气垫床充气,那么薄薄的一层,居然渐渐鼓胀起来了,木代把望远镜凑到眼睛前面,屋子的空间太小,透过光学镜面去看,所有的家具都拉伸的庞大怪异。
灯灭的时候,木代想着:罗韧真是有好多稀奇的玩意儿。
***
气垫床贴地放好,罗韧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适应了之后,眼前的黑暗就渐渐化开了去,向左看,木代缩在立柜里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没来由地让他想起偷油吃的小老鼠,向左看,是邻内的窗户。
邻街的窗户装玻璃,方便透亮,邻内的窗户为了做旧,还是糊纸,窗户是扇面形,菱花纹,这个时候,室外反而比里头亮,白蒙蒙的扇窗更像是蜿蜒了条纹的幕布。
罗韧问她:“今天的事,你想说说吗?”
她答非所问:“罗韧,你是干什么的,这两年,你就一直查跟落马湖有关的案子,不工作的吗?”
工作?罗韧轻笑。
木代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哦,想起来了,你家里有钱。”
这跟家里有钱有什么关系?
罗韧唇角带出一丝笑意,他盯着正顶上的天花板,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讲起:“我在叔叔家,住了有……六年多吧,然后我爸出面,把我接了回去。”
有些关系破裂了,恢复不来,更何况,那年纪,正是最叛逆的时候。
“跟我爸关系不好,奇怪的,连带着跟我妈都客气,不亲近。更别提还有个总在眼前晃的拿腔作调的二妈,对了,还有个很得父亲换心的弟弟。”
和在聘婷家相比,天壤之别,谁想回到这样一个家?
说出去都挂不住脸,他有意识地不着家,拼命在外头结交朋友,什么样的都行,能带着他消磨时间就可以,有时为了拼义气,也跟人打架,打的越狠,就越被人接纳追捧。
父亲气急了,狠狠打过他几次,老头子揍人是有一套的,不知从哪找来的竹把子,下头劈成了一根根的篾条,往身上一抽,哗哗做响,一记下去,背上都是血道子。
一边抽还一边拿他当教材教育那个弟弟:“别跟这败家子学!”
他背上渗着血,一声不吭,脸上却带着笑,满不在乎看那个陌生的弟弟,看得那个小男孩瑟缩地一直往后躲。
二妈是真费了心思,才十岁不到的小男孩,眼镜已经啤酒底样厚了,整天学什么?经史子集经世攻略,为了继承老头子的家产吗?
“我反正有的是法子让我爸跳脚,升学考试,故意科科挂灯,我爸想着,再不济也得让我有个学历,于是花了大价钱,让我进了大学,花钱的大学。”
黑暗中,他轻轻笑:“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也挺幼稚。”
木代趴在立柜边框上:“然后呢?”
“大学毕业,我爸得了不知道什么病,我妈催我回去陪床,我没有,约了几个朋友去东南亚玩,玩的乐不思蜀,要回国的那天,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国际长途,后来我才知道,那之前,他病危抢救了一次,差点没回得来,再世为人,大概想通很多事情,觉得我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
所以郑重打电话来,通知他,切断经济来源,财产一分钱别想,这个家门也别进了。
正合他心意,他故意的,他觉得这样也合了所有人心意:“我爸放下我这块心病了,二妈满意了,弟弟不用那么累防着我了,也成功报复我妈了。”
“这关你妈妈什么事啊,她在家里已经挺受气了,你这样,她得多难过啊。”
罗韧转过头,看着木代的眼睛微笑:“真是单纯的不透气的小口袋,你以为当年我险些被车撞死,中毒洗胃这些事,真的是我二妈作怪弄鬼吗?”
难道……
木代惊怔失语:难道是罗韧自己的妈妈?这怎么可能呢?
……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那纸糊的扇窗纸上,鬼魅般的身影飘然而过。
第⑥章
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母亲呢?血缘在某些时候,并不等同于亲情。
罗韧沉默了一会,那时候,心里有报复的快感,但是现在想起来,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不恨,也不爱。
说是漠不关心更合适些吧。
木代却以为他是难过,叹着气安慰他:“有些时候,是这样的,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知道的,红姨收养的我——我妈把我扔在孤儿院呢。”
罗韧颇为意外地看了木代一眼,他当然知道木代是被霍子红收养的,但是他一直以为,木代被送进孤儿院的时候很小,是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的。
她居然记得。
“我都不记得她的脸了,就记得她牵着我走,她穿了双黑色的高跟皮鞋,鞋跟的胶都快掉了,走的一扭一扭的,我一直盯着她的脚看,怕她摔跤。然后她把我牵到一个大门口,塞给我一个桃,让我坐着,说自己要去办事,让我别乱跑。”
木代长长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去。
后来霍子红也问过她,但她不记得,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奇怪,只记得一些细枝末节,比如那双快要坏了的高跟鞋,再比如那个……桃。
那是个水蜜桃,红润柔软,闻着就带水果香,洗的干干净净,她捧在手里,舍不得吃,隔一会就捧到鼻子底下闻,然后咽口水。
她没吃,想等母亲来了咬第一口,这样妈妈会觉得她懂事,会更喜欢她的。
为什么当时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她就坐在孤儿院门口的石墩上,捧着个桃,从夕阳西下坐到暮色四合,孤儿院的阿姨出来了一趟又一趟,她就是不进去。
后来管事的出来,哄她说:“我们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妈妈让你今晚上在这睡觉呢。”
她自作聪明地问:“如果你真是我妈妈的朋友,你知道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
末了,她还是住了进去,每天抱着那个桃,宝贝一样,谁也不让碰,晚上睡觉搁被窝里,上洗手间都抱着,生怕被谁偷了。
最后,那个桃自己烂了,她觉得是桃子生病了,让它枕枕头,给它盖被子,还学妈妈哄她睡觉时的样子,轻轻拍着被子,学医生讲话说:“吃了药就好了。”
桃子还是烂了,她自己踢踏踢踏拿去扔了,手上粘满了汁水,踮着脚,把那个桃扔进垃圾桶里。
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后来,一吃桃子就过敏。
再后来,也能用轻松的语调去给别人讲了,像是分享一件“当你是朋友才讲给你听”的秘密。
小时候的木代,应该也很可爱吧,谁舍得扔掉这样一个粉团儿似的女儿呢?
罗韧轻轻叹了口气。
木代问他:“后来呢,你家里不接受你,罗文淼帮的你?”
罗韧哈哈大笑,怎么可能,那时候,他心高气傲,憋着一股子气,怎么可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回到聘婷的面前,一次两次寻求罗文淼的庇护?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我做了一件后来想想很矫情,但是当时挺出气的事儿。我挂了电话之后,当着朋友的面撕了护照,说,就这样吧,我不回去了。”
迎着木代惊讶的目光,罗韧给她肯定的回答:“真的,我在东南亚生活了四年,大部分时间在菲律宾。”
木代说话都结巴了:“那……那你很辛苦吧?”
没有护照,没有正当的身份证明,哪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呢,只能像黑移民一样,电视里演的,洗碗、刷盘子、□□拳,干所有本国人不屑于干的体力活吧?
等等,她想起以前有来酒吧的客人聊起过,说是东南亚那边,色*情行业很发达,不论男女,罗韧不会是……
木代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行,为了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摒除出去,她必须问个清楚:“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一次,罗韧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
就在木代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他缓缓开口。
“我受雇于当地持枪私人武装,是雇佣军的一种。”
雇佣军?好像听说过,但那往往和什么伊拉克、中东战场连在一起,对木代来说,不啻于另一个世界。
罗韧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菲律宾的情况特殊。”
是不一样,菲律宾国内反政*府武装与政*府冲突40年,有超过15万人在各类暴*力事件中丧生,绑架、械斗、极端主义事件层出不穷,尤其是南部地区,孳生多起针对富裕华侨及外来游客的绑架,甚至有迹象表明,因为警察队伍的腐*败,多起绑架事件其实有警察参与其中,导致民众一度自危,出事时甚至不愿报警,转而寻求其它渠道。
持枪私人武装应运而生,相比绑匪集团动辄上千万美金的狮子大开口,他们收取同样不菲但相对合理的多的酬金,与某些绑匪集团正面对抗,有些时候,交火的激烈程度,不亚于一场小型战争。
雇佣军的招募,成员多来自国外退役特种兵,但并不局限,也面向平民或者亡命徒,只要通过严苛的训练,就可以进入兵团。
木代愣了许久,默默理了一下时间:“那后来,是因为聘婷家里出事,你回来了?”
罗韧摇头:“在聘婷家里出事之前。我在那里得罪了人,不能待了。”
得罪了人?谁?
这晚上的沮丧,先前的抑郁,在罗韧的故事面前,轻薄的好像不值一提。
黑暗中,罗韧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木代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
罗韧笑起来,声音中无限自嘲惆怅:“有时候,带着秘密,反而能走近,说出来了,却突然觉得,跟你距离变远了。”
他阖上眼睛:“很晚了,睡吧。”
***
第二天早上,木代被讲话声吵醒,睁眼时怔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睡在罗韧家里。
赶紧推开立柜,罗韧不在,气垫床什么的早就收叠起来了,立柜旁边放了一双她的小牛皮靴。
不是扔掉的那双,应该是早上从酒吧拿过来的,穿上的时候,木代心里好一阵失落。
漫漫长夜,同处一室,原本就互有好感,听起来,感情应该是更进一步,可为什么连她自己都觉得,跟罗韧的距离,好像突然间远了?
她满腹心事的下楼,小牛皮靴底踩在楼梯上,连步子都比平时要重。
一万三居然在,坐在小鱼池边上,在陪聘婷翻手绳。
清闲的他!酒吧里不要忙吗?木代皱着眉头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万三先发制人:“小老板娘,是罗韧打电话,让我给你送靴子来的。”
又补充:“郑伯刚出去买菜,让我陪会聘婷。”
有理有据有节,让木代找不到什么鸡蛋里挑骨头的借口,她哦了一声,左右看了看:“那罗韧呢?”
一万三摇头:“没看见。”
他只顾着跟木代讲话,怠慢到聘婷,聘婷老大不高兴地瞪木代,又去拽一万三的胳膊:“小刀哥哥,你快呀!”
小……小……小刀哥哥?
木代吓了一跳,盯着一万三:“她叫你小刀哥哥?”
一万三也很无奈:“谁知道她,前两天忽然这么叫,我也吓了一跳。不过郑伯让我别在意,你懂的,又不能跟她……讲理。”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放低,明知聘婷听不大懂,还是很顾及她的情绪。
怎么又跟这个女的讲话!小刀哥哥还要不要跟她翻手绳了?聘婷很生气,手绳一扔,噌一下站起来,膝盖上搁着的红色毛线团滚落,滴溜溜滚到另一边,在地上拉开长长的一道红线。
有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但木代说不出是为什么,走到门口时,她若有所思的回头。
一万三正一边哄着聘婷,一边弯腰从地上捡起线团,绕了又绕。
***
这一天都没有再见到罗韧,连晚上都没有出现,木代好几次忍不住去看罗韧常坐的那张桌子。
今晚坐了个敦敦实实的男人,点了杯咖啡,喝的时候呼哈呼哈,像河马饮水,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动静。
工作的间隙,木代去翻顾客意见簿,罗韧的字刚劲漂亮。
——该服务生热情待客,值得表扬。
想笑,笑不出来,惆怅似的想着,罗韧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个耐心,顺着她玩闹呢?
张叔走过来,说:“罗韧把昨儿晚上的事跟我讲了。”
木代嗯了一声。
“是她们家的人?”
“是。”
张叔有点紧张:“你……没做什么吧?”
木代看着张叔笑,笑的连自己都觉得凄凉:“我敢做什么啊张叔,人家没把我剐了,我已经很知足了。”
张叔有点讪讪的:“当初那件事儿,不怪你。”
木代笑的有点神经质:“你说的不对,你觉得是我错,红姨也觉得是我的责任,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搬家呢,不然为什么你的第一反应是‘你没做什么吧’,你生怕我动手,你觉得我本来就有罪,要是还敢对人动手,就更有罪了。”
她说的急了,胸口起伏的厉害,张叔尴尬地一直叹气,僵持中,一万三纳闷地伸着脑袋过来:“聊什么呢?”
木代鼻子酸了一下,她把围裙解下了扔在吧台上:“我心里闷,出去走走。”
***
心里闷。
从那时一直闷到现在了,在小商河的时候,罗韧给她讲上古五刑,其中有一道叫墨,又称黥面,犯过的罪大喇喇横在脸上,像遭泼的门面,一辈子被人指指戳戳。
老话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可是她觉得,过去的永远不会过去。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罗韧住处后头的巷子。
二楼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爬山虎密密布满了半面墙,围拥着镂空的雕花木窗,没有看到罗韧,却几次看到聘婷的身影忙碌般来来回回从窗边经过。
想起她那句不耐烦的“小刀哥哥”,木代不觉微笑,又站了一会,她转身想走,才刚迈开步子,身子忽然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
她明白过来聘婷为什么在窗边走来走去了。
聘婷在拉线,一根,两根,三根。
第⑦章
渔线人偶的记忆好像阴霾,重又在头顶聚集,木代的心跳的厉害,下意识连退两步,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她触电般回头。
是罗韧,没看她,目光飘在高处,表情很平静:“你也看见了?”
原来罗韧已经知道了,木代放心了些,忽然想到什么:“那郑伯……”
“我打发出去了,屋里没人。”
聘婷进过屋子,罗韧一早已经知道,那间屋子,不可能只靠挂锁,意会着拼凑起来的金木水火土,也不能让他完全放心。
所以他在屋子里装了简单的红外热成像监控,出于谨慎,没有跟任何人说,连木代他们都没告诉,而每天查看,已成习惯。
人体的温度偏高,当屏幕上出现熟悉而又模糊的热成像轮廓,当那个人缓缓打开箱盖,他的眸光骤然收紧。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难道说,除非真正的死亡,否则凶简是不可能离体的,它感知到聘婷的存在之后,再次找上的,仍然还是聘婷?
如果真是这样,聘婷还有摆脱这种厄运的可能吗?简直让人绝望。
罗韧给神棍打了个电话,声音没法保持平静:“我打开箱子看过,那块人皮明明还在的。”
神棍的回答像是兜头一盆凉水:“小萝卜,你是不是理解错了?凶简不等于就是人皮。”
是的,神棍讲过,那只是一道不祥的力量。
是聘婷冥冥中听到了召唤,把魔鬼又引回了身上。
而就像老话说的,山不向你行来,你就向着山走,即便看住了聘婷,凶简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某个所有人都熟睡的夜晚,找上聘婷的。
能困住凶简的,有且只有凤凰鸾扣。
罗韧把那块人皮夹出来丢在地上,水淋淋的一滩,泡的发白,死气沉沉一动不动,只不过是行将腐烂的皮肤组织。
空气中,好像有看不见的狰狞的脸对着他笑,向他说:怎么样?骗得过我吗?我又回来了。
木代很担心他:“罗韧?”
罗韧的思绪转回现实:“你回去吧,我会处理好的。”
顿了顿,又补了句:“不会像上次那样的,你放心吧。”
***
木代失魂落魄般回到酒吧。
郑伯也在,坐靠边的桌子,摆弄一个黄杨木的棋盘,颇为寂寥地往上头摆子,张叔兴致勃勃在边上看,郑伯邀约:“来一盘?罗小刀那臭小子赶我出来,说什么,越晚回去越好。”
张叔原本想推辞,眼角余光瞥到木代往这边走,木代今晚心情不好,他尽量避免跟她说话,于是点头:“行,我不怎么会,你教我。”
谁知木代却不是问他的:“郑伯,聘婷一直喜欢翻手绳吗?”
郑伯忙着摆楚河汉界,头也不抬:“也不是,今儿突然提的,脑子不清醒嘛,当然想一出是一出,我临时给买的线团。”
说完了才想起问她:“怎么了?有问题吗?”
抬头看时,木代已经离开了。
***
吧台里不见一万三,代之以傻愣愣的曹严华,一万三总是这样,得空就开小差,随便抓个人顶包。
木代没心思关心一万三哪去了,疲惫地靠住台子,额头轻轻点在台面上,冰凉。
曹严华很体贴:“小师父,要不要我给你调个酒?”
他当然不会调,只见过一万三调酒的架势,私心里觉得并不难:随便调呗,反正一样难喝,喝不死人就行。
木代摇摇头,说了句:“聘婷可能又不好了。”
曹严华的第一反应是植皮手术不成功,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惊骇地话都说不囫囵了:“皮……那块皮又回去了?”
“嗯。”
曹严华打了个冷战,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边上簇拥着的高瓶矮杯,发的都是冷光。
“那她……会……会杀人吗?”
会吧,木代额头抵着吧台点了几下。
她听到曹严华对着身后尖叫:“三三兄,你听到了吗,聘婷又感染了,你可别再跑去见她了!她要是把你穿个绳就惨了!”
很好,一万三也听见了,省得她重复一遍了,木代转头看一万三。
他站在往吧台近处的幽暗过道里,脸色有点发白,问她:“那……那怎么办?”
木代苦笑:“可能是罗韧做的那个什么五行的阵不管用吧,也应该不管用,如果管用,古代那些人老早这么做了,也不用等那么多年才等到老子。”
曹严华点头:“可不嘛,能封住凶简的应该只有凤凰鸾扣吧。但是凤凰鸾扣太不给力,传递信息也不明确,躬道那图是什么意思啊,可怜我聘婷妹妹……”
他越说越是心有戚戚:“可怜咯,可怜。”
一万三的声音有抑制不住的烦躁:“那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罗韧说他会处理的。”
一万三原地僵了两秒,再然后,他突然大踏步向门口走去,越走越快,跨出门时,几乎是在飞奔了。
***
一万三把院子里的门砸的震天响,没人应门,他一身的躁汗,转到门边试图翻墙,墙面好滑,他不是木代,几次辅冲都上不去,心头火起,捡了半块砖头,吼了句罗韧,狠狠往二楼扔过去。
哗啦一声碎响,不知道砸破的是哪间屋的玻璃,过了会,他看到罗韧出现在二楼的栏杆旁边,明明看见他了,一点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一万三吼他:“开门!”
他还是不动,一万三真火了,往门上连踹好几脚,门自岿然不动,他的脚都踹麻了。
一万三破口大骂着又踢又踹,到后来,忽然腿一软,坐倒在台阶上,额头上冷汗涔涔,身子止不住打筛。
聘婷出了事,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刻意隐瞒?会吗?如果当时和盘托出,现在的情势是不是会更好些?
赶过来的木代没想到会是这副场景,她抬头看罗韧,罗韧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平静但毫无内容。
木代犹豫了一下,径直上墙,跳下内院给一万三开了门,一万三听到门响,噌的弹起来,几乎是撞开她往里跑的。
关上门之后,木代又抬头看了一眼罗韧,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姿势,甚至没再看她了。
沉重而惶急的上楼声,然后是一万三的吼声:“你干什么了罗韧?你干什么了,啊?”
***
眼前的场景,并不是罗韧干什么了就能简单解释的。
红色的毛线,约莫十几根,颤巍巍缠起一张长条凳,两个凳脚虚虚挨地,另外两个腾空,没来由的让木代想起奋蹄欲奔的野马。
聘婷躺在最里头的床上,苍白着脸一动不动,一万三往里冲,只是毛线,他大概以为能冲过去的,却没想到根根都絻得牢,乍乍一冲,像是缠进了蜘蛛精的网阵,越急越挣脱不开,倒是木代,平着气从边上绕过去,不费什么力就到了床边。
聘婷的两手并在小腹,手腕上绑了束带塑料手铐,脚腕上也有。
枕头边上有个打空了的玻璃针筒,床头柜上有两个掰掉了玻璃口的针剂瓶。
“强力麻醉剂,抑制中枢神经,持续使用可以让人长期昏迷。”
罗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平静地像是在背书:“同时可以让人四肢乏力,长期使用会造成局部肌肉萎缩,过量的话会损伤中枢神经系统,造成大脑缺血缺氧,最坏的结果是再也醒不过来。”
一万三的额上青筋暴起:“我cao你妈!那你还给她用!”
罗韧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子的布局:“这房子不够牢,我会加红外探头,窗和门另外加固,实在不行,里头再加个囚*笼,门口到笼边放传送带,吃的传输进来,尽量减少人和她的接触,或者保险起见,让她一直昏迷,可以打营养针剂。”
目前看来,凶简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操控着人飞檐走壁,它还是要借助人体去行走、行动。如果聘婷持续昏迷,但又没有死亡,也许可以继续骗过且困住凶简。
是的,他冒很大的险,凶简的确是附身了聘婷,但换个角度看,他也可以让聘婷成为一个活的,可以困住凶简的容器。
罗韧的声音静的近乎冷酷,木代的小臂上不觉泛起近乎酥麻的颤栗。
一万三的眼睛里都要喷火了:“聘婷是人!”
罗韧笑笑:“是吗,等到她像我叔叔一样杀人的时候,你还敢这么讲吗?好了,看完了吧,二位可以走了吧?这是我罗家的地方,我说了算。还有,我不喜欢别人拿石头随便乱扔,也不喜欢不经主人家同意就擅自开门。”
忽然泾渭分明起来,是啊,这是别人的地方,别人的家事。
木代觉得自己像是被扇了个嘴巴,显得她和她酒吧的伙计,都好没家教。
木代过去推一万三:“走吧。”
擦肩而过时,木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那你要怎么办,一直这样……关着聘婷吗?”
她难堪而又小心翼翼的样子让罗韧心里一软。
他语气柔和很多:“希望在这段时间里,我能进展顺利,搞清楚那幅图和仙人指路的信息,说不定那些是指向凤凰鸾扣的,而只有凤凰鸾扣,才可以真真正正制住凶简。”
一万三忽然不动了。
屋子里静了有那么片刻,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想再催一万三离开时,他忽然开口了。
“仙人指路,我可能知道那个地方在哪。”
迎着罗韧诧异的目光,他自嘲地笑。
“应该没想错,我老家的那个祠堂,檐角上的行什,就是排在最后的那个猴子,是我敲掉的……”
第⑧章
那天晚上,在小商河,画着画着,一万三的额头上就出汗了。
他之所以敢盲画,是因为画画的人,不止用眼去看,心里头会有谱,一笔一划,就算不精准,大致也知道画的是什么。
这一笔一划,勾勒的形象,他太熟悉了。
老家在海边,却很少浪,更像是平静的滩涂,造祠堂的时候,成天价叮当锤凿,那时候他才七八岁,穿条破裤子,屁股上磨破了一个洞,露肉,走路的时候,不得不伸手攥着。
仙人指路,骑凤的仙人,能吞虎豹的狻猊,可以行云布雨的斗牛押鱼,他通通不认识,唯独凿行什的时候,他尖叫:“孙悟空,大圣!”
最后失望的发现不是,孙悟空不长翅膀的。
祠堂落成是在三月,正赶上祭祀海神,靠海吃海,祖祖辈辈的讨海人,手里头拈着香,一拜再拜,飒飒的海风吹过,高处角脊上的仙人指路像一行孤单而又瑟缩的小人。
目光落到祭案上,祭神用的三牲,牛头、猪头、羊头,脖颈处血迹斑斑,死不瞑目。
老族长拈着香,烟气像是飘在他头顶上,嘴里喃喃着珠产蚌腹映月成胎,海风的腥咸气拂面,脸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盐粒儿。
一万三牢骚似的想着:这鬼地方!我才不待呢。
他果然就没能再待在那了,四处混迹时,常被问及老家在哪,根据情况需要,各种说辞,一会北京上海,一会沈阳长春。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老老实实说出这几个字来:“广西,合浦。”
其实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带之上隐秘而闭塞的村子,不过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为,连合浦是哪,他们都不知道的。
谁知罗韧点了点头:“雷廉二州,两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讨海采珠的?”
一万三很意外地点点头。
雷廉二州,其实是古名称,雷州府是指广东海康,廉州府就是广西合浦,两地盛产珍珠,古时候被称为中国的两大“珠池”。
泱泱华夏,两点明珠,只想一想都觉得志满气扬。
而两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为珍,古语说“合浦、于阗行程相去二万里,珠雄于此,玉峙于彼”。
意思是广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约两万里,在这边是珍珠称雄,那里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对峙而毫不失色,足见合浦珠的身价。
一万三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那张折叠好的画纸递给罗韧。
纸张的叠痕已经很深,边角磨了毛,揣了应该有一段日子了,罗韧展开了看,画的正是仙人指路,走兽错落,唯独不见行什。
“角脊上放十个走兽的本来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于遍地都是。尤其最后还少了个行什的……所以我刚画出来,就知道是哪了。”
罗韧盯着他看:“那你为什么隐瞒了不说呢?”
一万三讥诮似的笑:“那鬼地方。”
又换了副无所谓的神气:“我不想说呗,怎么着?”
***
出于某些原因不想说,但为了聘婷放弃了隐瞒,还好,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罗韧很快做决定:“你把村子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我要去一趟。”
只是个简单的要求,一万三却犹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给他啊,不就是个地方吗?”
“小老板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很难进。”
木代偏盯着他不放:“怎么难进了,豺狼虎豹守着吗?”
一万三没理她,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要么这样吧罗韧,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保证我的安全,绝对安全。”
木代心里咯噔了一声:一万三的神情不像是作伪,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难道有人能把他怎么样吗?
一万三又转向木代:“小老板娘,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钱。”
言外之意是:你们本来就给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罗韧点头:“时间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这里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争取明天就能走。”
我们?这个“们”字不包括她吧,罗韧不准备邀请她?木代心里空空的,觉得自己是被晾着了。
她想了想说:“那你们路上小心,我会过来照顾聘婷的。”
聘婷这种情况,郑伯肯定招架不住,罗韧又不在,由自己照顾聘婷,木代觉得理所当然。
罗韧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关于怎么安置聘婷,我已经说过了。”
一万三有点沉不住气:“你还要锁着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时目不交睫地守着聘婷吗?万一守不住呢?万一聘婷的危险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呢?”
罗韧冷笑:“你别忘了,她身体里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几千年的混账玩意儿!”
一万三不说话了。
罗韧的做法的确让他难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能这样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搁时间,匆匆回去收拾东西。
木代却没走,咬着嘴唇看罗韧把那些张满了屋子的红线扯下,鼓足勇气说了句:“罗韧,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的。”
她急急解释:“一万三不是说要保证他的安全吗,也许那里很危险呢,他连功夫都不会,我在的话会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现跟今天晚上类似的情况,她可以爬个墙帮个忙啊,不像一万三,被拦在门外一筹莫展的。
罗韧摇头:“不用了。”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么呢,像那次满怀欢喜的捧着桃子,等妈妈尝第一口,却始终没有等来;像在学校的时候,为了能被选拔进奥数班拼命的做题做题,最终下来的名单上却没有她。
那种晾在一边,排除在外的感觉。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时候,你也让我去的。”
罗韧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执:这是什么人人争抢的好事吗?
他耐心同她解释:“小商河的时候不一样,那个时候,霍子红牵涉其中,你间接有关联,而且,我承认,我有私心去利用你,你功夫好,我只是想让你帮忙。”
她真是只听自己想听的:“我这次,还是可以帮忙啊。”
“这次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应该为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险,就更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再说了,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你刚从小商河回来不久就东奔西跑,张叔会不高兴的。”
张叔不高兴就不高兴呗,反正他经常不高兴。
木代低着头站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倔强两个字,换了旁人,他尽可以板起脸,说一些言辞苛刻的赶人的话,但是木代不行,她会哭。
再说了,他上次买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让步:“这样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张叔也同意,你就当出去玩儿……”
合浦应该有不少好玩儿的地方吧,就当带她出去玩儿吧,华夏珠池,买颗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抬起脸看他:“真的哦?你不会跟一万三偷偷开车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点点红,眼睛晶亮,委屈的后劲没过,却又透着小小的窃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发顶,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象里的,要更喜欢她,这可怎么办?真带她一起朝夕相对吗?
罗韧觉得,需要认真考虑一下跟一万三开车偷跑的可操作性。
***
一万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东西不多,最适合说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钱买,至于钱,挣也好、骗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长夜的,守着个行李包,干什么呢?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下来,摸黑进了吧台,回来的时候,腋下挟了半瓶酒。
管它什么口味,管它贵不贵,喝呗。
他骨碌碌灌下一大口,跟喝水似的。
村子叫“五珠村”,听起来傻不溜丢的名字,其实有来历,那个时候,老族长被一群孩子围着,文绉绉摇头晃脑地讲村子的来历,说:“所谓龙珠在颌,蛇珠在口,鱼珠在眼,鲛珠在皮,鳖珠在足,这都是假的,真正出珠的,一定是老蚌!但咱们村就叫五珠,管你什么珠子,什么成色,都有!”
传说中,龙的下颌、蛇的腹内、鱼的眼、鲨鱼的皮内以及鳖足里,都能产珍珠,这当然只是臆测的说法,现如今,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珍珠是蚌壳里出来的。
又说,这五珠村,怕是南中国最古老的村子之中。
“秦始皇统一岭南,置象郡,咱五珠村,打那时起就有了,世代采珠,不管时局多乱,饿不死我们!但是那些外村的人,采的太频,眼珠子里只看得到钱,这一带的蚌都要被采绝了!竭泽而渔,以后这片海就出不了珠子啦!”
整个村子,都为了珍珠发疯,祭海神、抢海域、在比一般小船要宽和圆的采珠船上打的头破血流,混战中,好多人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掉进海里,又骂骂咧咧扒着船沿上来继续“参战”。
终于惊动了乡派出所,几辆警车弯弯绕绕开到村外,警察小跑着过来,对天放了一枪,震住了所有人。
都是向大海讨生活,打的如此不堪,两村的人斗败的公鸡一样分列两旁听派出所的人训话,女人们过来围观,一万三的母亲忽然惊慌起来,大叫:“江照,江照,你爹呢!”
四处去找,最后才想起下水,没有人以为父亲会淹死,常年采珠的人,最深可以下到水下几百尺捡蚌,怎么会被淹死呢?
父亲被水泡的发白的尸体被捞了起来,善骑者堕,善泳者溺,一辈子向海讨生活的人,被海讨了命去。
父亲的死带来的意外收获,是让五珠村在抢地盘的斗争中大获全胜。
但父亲的命没个说法,派出所的同志面对母亲的哭诉也很无奈:“婶,抢地盘的少说也有几十口,船上跳来跳去的,谁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还是失足绊下去的,很难界定责任啊。”
骨灰盒拿回来的那天,母亲哭的死去活来,念叨说:“可怜呢,讨海的人,叫火烧成了灰,怎么也该葬在海里。”
她抱着骨灰盒就出去了。
一万三也没太注意,自顾自看电视看的乐呵,忽然听到咚咚锣响,老族长气急败坏的进来拧他的耳朵:“快,把你妈喊回来,女人怎么能进海呢!”
五珠村的女人不进海是规矩,据说海里有守珠的蛟龙,每年三月祭海喂饱了它,它就舒舒服服在海底睡一年,让采珠人平平安安下水捡蚌,但龙不喜欢女人,女人进海就是冒犯了它。
村人举着火把聚到海边,水面那么平整,月华银子一样泻在海面上,远远的,可以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影,摇着桨,慢慢往海里去。
几个气急的男人急急解采珠船的扣绳,推向水中准备追上去,一万三则长一句短一句地在海边叫,喊嗓一般:“娘,回来啊,女人不能进海啊……”
就在这个时候,月色如水,火光憧憧,黑色的海面上如同撒着无数碎金,众目睽睽……
那条小船突然翻了。
第⑨章
木代一直磨蹭到第二天早上,才吞吞吐吐跟张叔说了想出门的事。
张叔半晌没吭声,过了会说:“木代啊,你过来一下,我要跟你说两句。”
他把木代带到酒吧后头,空地上有两条排椅,曹严华正在不远处练绕圈跑,仍然是呼哧呼哧汗流浃背的模样,但比起前一阵子扫个地都要死要活,俨然是有进步了。
张叔吩咐木代:“坐,坐啊。”
这架势似乎太正式了,木代坐的惴惴不安。
张叔说:“你张叔是看着你长大的,话可能不中听,但都是为了你好。要不是打心眼里疼你,也不会拿这些话来刺弄你。”
“木代啊,你是霍子红收养的,因为年岁差的不是那么大,所以你叫她姨,连女儿都不是。”
木代耳边嗡嗡的,她隐约知道张叔要说什么了。
“哪怕是亲生的,看着不顺眼,忤了意,还会被赶出去呢,更何况是这样的。”张叔叹着气,“你看看这房子,一砖、一瓦,可都是老板娘的。换句话说,那就是别人的。虽然她放了话,暂时都归你,但哪天翻了脸呢,你有什么?”
木代嗯了一声,抬头看着屋子的檐瓦不说话:哪天霍子红真不要她了,她都没资格尽身出户,她背了那么多的债,这么多年,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债。
她不是没有这样的意识,但或许霍子红对她太好了,她总会忘记这件事。
“你长大了,可以工作了,我私底下就盼着你像像样样做件事,有自己的收入,手里有钱,腰杆子才能挺的直啊。别的不说,就说一万三吧,吊儿郎当的样,我也看他不顺眼,但他至少是在打工挣钱啊。”
嗯,不止是一万三,哪怕曹严华呢,每天也抢着帮酒吧忙这忙那,支一份微薄工资,唯独她,兴致来了就端端盘子点个单,心里不痛快了就甩手一走。
搬来丽江之后,悠悠然然的平静日子,侵蚀地她都忘记了早些年夜不能寐的不安。
眼泪似乎又要出来了,但她笑了一下,又忍回去了。
张叔也盯着木代看。
再单纯善良的人,都有小小的心机,木代没有吗,她也有。
张叔记得,霍子红最早想收养个孩子的时候,并没有立刻就属意木代,但木代很乖,一个人安安静静站在边上含着手指头,霍子红偶尔看她一眼,她就笑。
霍子红后来说:“笑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终于接到身边,她表现的谨小慎微,让她干嘛就干嘛,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扫地,张叔搬个箱子,她硬要来帮忙一起搬,抬的时候,憋的脸都红了,上桌吃饭尤为明显,霍子红说了哪个菜好吃,她马上就不夹了,也从不主动夹肉。
有一次,张叔把她叫到厨房,盛了碗留好的排骨给她,她不安地看看碗又看看张叔,最后咧嘴一笑,高高兴兴地拈起来吃。
原来不是不喜欢吃肉的啊。
稍微熟了之后,张叔暗地里问她为什么,她把张叔当自己人,悄悄跟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阿姨教过,到了人家里要勤快,不要吃很多肉,肉贵,万一人家觉得你能吃,就会把你送回去的。”
短短几句话,让张叔难过了很久,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就有这样的低声下气呢,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生在小康之家,父母掌珠,会这样小心翼翼吗?
有时候想想,人生来也并不平等,你一开始就比人家少了很多东西,要陪着小心陪着笑去挣。
张叔说:“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的,你说你妈妈不要你了,不想红姨也不要你,所以要很乖才行。但是木代啊,你过于依附一个人,总会有被抛弃的风险的。你得自己站直咯,这样哪天老板娘不要你了,赶你出去,你不会站在大雨里哭,你会走回自己的房子里去,照样有瓦遮头。”
“我看出来你对酒吧的事也没兴趣,但怎么样立身立本,你得好好想想,这是人生的大事。当然啦,广西你想去还是可以去的,我跟你说这些,是怕你玩性大收不回来,倒不是想让你不高兴。”
张叔走了之后很久,木代还在排椅上坐着,人的身体当然是慢慢长大的,但思想不是,思想总会在某些时刻,被某些有意或无意的话甚至随意一瞥看到的场面提点,如同承一声狮子吼,醍醐灌顶。
罗韧是为了聘婷,一万三是回家,她呢?就是为了帮忙?还真是个好心人呢,木代叹了口气:确实,从各个方面看,她跟过去都挺不妥的。
她朝曹严华勾勾手,曹严华呼哧呼哧地过来,汗流两颊,显得更胖了。
确实是曹胖胖都比她强,当初以为他要学武只是说说看,没想到真的吭哧吭哧一天天坚持下来了。
木代觉得自己要仰视他了。
“曹胖胖,如果我想挣钱,你说我去干什么好呢?”
曹严华还以为她调侃自己:“小师父你逗我吗?你还需要挣钱?你有这么大一个酒吧,再嫁个有钱人,钱都扑棱扑棱拍着翅膀向你飞好吗?”
他边说边扑棱着手臂,臂上绑着铁板,抬起的幅度有限,扑棱地像只笨拙的肥鹅。
木代用表情告诉他自己不是开玩笑。
曹严华终于把她的话当回事来思考了:“小师父,我觉得呢,合适的人应该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要做能够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特长的工作,像我吧,以我目前的技能来说,其实我是适合当贼的……”
木代看了他一眼。
曹严华很有自知之明地岔开话题:“小师父,你的功夫就是你的标签啊,你可以开个培训班收徒弟啊,到时候我就是大师兄……”
想起一干如花娇媚的小师妹围着他叫大师兄的场景,曹严华一阵心神荡漾。
做擅长的事?
木代若有所思。
***
说是尽快,但罗韧忙完时,已经是下午。
他对着郑伯交代了很多,时间有限,传送带什么的来不及安装,但红外探头、加固门窗等等,还是事无巨细,探头的屏幕在郑伯的房间,罗韧教他该怎么看,必要的时候如何把视频发给自己。
又给他一个电话号码,吩咐说如果聘婷的情况不对,一定打电话让医生过来注射针剂。
前前后后发生这么多事,纵然不完全知道内情,心里也有七八分清楚,郑伯挺难受的,末了说了句:“罗小刀,拜托了啊。”
拜托两个字,千斤重,到底不是一家,郑伯代表罗文淼,也代表聘婷,拜托他。
罗韧说:“我尽力而为。”
近傍晚时,他收拾停当,开车去了约好的地点,一万三和木代都在,但只有一万三拎着行李包。
罗韧心中一动。
果然,一万三上车的时候,木代原地站着不动,罗韧知道她说不出口,笑着给她台阶下:“我知道张叔一定不让的,你这两天一定要勤快才是。”
自己吵着要去,临到头又爽了约,木代怪没面子的,像是为了弥补:“如果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
“打电话请你赶紧过来帮忙翻墙开门吗?”
木代笑不出来,又吩咐一万三:“你路上老实点啊,不要使坏,不要又骗人。”
一万三嗤之以鼻:“你吃错药了吗?一夜老成,跟我妈似的……”
像是想吐槽她婆婆妈妈,但忽然又住口。
罗韧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开车之前,跟木代说:“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根珍珠项链。”
木代点头,想了想说:“不要太贵的,带着玩的就行,太贵了我就付不起了。”
车开出去很久,罗韧还在想着她的话,这好像是木代头一次,在贵不贵的问题上如此郑重。
后视镜里,一万三几乎是横躺竖斜着百无聊赖,问他:“有烟吗?”
罗韧很少抽烟,但常年备着,都是为其它人备着的,他扔了根烟给一万三,看似不经意地问他:“那个行什,为什么要把它敲掉呢?”
一万三推开窗户,嗒一声点着烟,迎着风猛吸一口,又喷出烟气:“因为我爸死的时候,哦,我没跟你说过是吧,我爸死的时候,老族长看到了的,没救。”
***
这话,是母亲入殓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的。
陡失怙恃,丧事都是老族长他们料理,祠堂除了崇宗祀祖之外,只有婚丧寿喜的时候才会开门,短短一个月,他二进祠堂。
那是个安静的晚上,月圆之夜,村里人闹闹哄哄杂聚在祠堂的院子里,母亲的尸体搁在一边的竹床上,罩了块白布,只有几缕头发露在外头。
大家三五成群的议论纷纷。
——“好好的船,怎么说翻就翻了呢……”
——“难怪说女人不能下海,可别是底下的蛟龙掀翻了船……”
蛟龙蛟龙,祖祖辈辈都在说蛟龙,就跟谁真的见过似的。
又有人说:“连着几年,珠子越出越少,可别带累的村里出不了珠啊……”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的人,两条命,抵不上几颗珠。
一万三蹲在竹床边,耳朵里嗡嗡的都是杂音,一张张嘴巴翕动喋喋不休的脸看起来都可憎可嫌,他神经质似的站起来,捂着耳朵往供奉牌位的祀堂里走,供案的黄幔子一直垂到地上,他幔子一掀就进去了。
眼前暗了许多,世界陡打就清静了不少。
但还是有嗡嗡的人声往里飘,也不知过了多久,杂沓的脚步声进来,然后是噶扎噶扎门响,每当老族长他们有要事商议,就会这样:闲杂人等摒在门外,说得上话的人才能进祀堂,小小一个村子,也搞得这么等级森严。
他听到老族长清了清嗓子:“我们来商量一下,江照后面怎么办。毕竟还要吃饭、还要上学,不少的钱啊,我的意思呢,饭就这么轮着,一家一家吃。钱嘛,每家均摊。”
边上几个人附和着同意,声音他基本都认得,奇怪,除了老族长,其它几个不是主事的。
顿了顿老族长说:“你呢,江六,你倒是表个态啊。”
哦,江六,村里头有名的老抠儿。
江六终于表态,居然不是为了抠:“出钱出力,我是没意见。但我这心里……不踏实,你说你害死了人,却把他儿子弄的成天在眼面前换!”
老族长厉声喝止:“放屁!他自己掉下去的!”
江六被老族长这么一喝,声音顿时低了八度:“是自己掉下去的不假,但他在水里抽抽的时候,我们几个都……瞅见了的……”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不是说了吗,那时候,救也不一定救的回来,再说了……”
他声音忽然压低:“也不白牺牲……我们把这片海给握住了……”
一万三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过了很久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落水,突发性抽筋,挣扎的时候,即便现场混乱,老族长还有另外几个人都看见了,但是眼神交汇之下,无声的交易就这么达成了,或者因为私心盘算导致的迟疑,事情无法挽救了。
两个村子抢海,即便落水,也肯定是被另一个村子的人推下去的,出了人命,邻村必然要担责任,气焰大受打击,这片海终于牢牢握在五珠村手里了。
老族长声音激动:“当时不一定能救的回来,再说了!不是白死,也是咱五珠村的功臣,我们把江照给照顾好了,也让老江头闭眼。”
……
谈话没有再进行下去,因为祀堂的门忽然间被人拍的啪啪响,间杂着激动难耐的声音:“族长!老蚌晒月啦!海滩上那一片,连着十好几个啊!”
……
传说蚌孕育珍珠是在很深的水底下,每逢月圆当空时,就张开贝壳接受月光照耀,吸取月光精光,化为珍珠形魄。
五珠村把这样的情景称作老蚌晒月。
但是这些年,蚌越来越少,这情景也越来越稀罕,上了年纪的人都很少见到,更别提是“连着十好几个了”。
嘈杂的向外奔去的脚步声,原本闹闹哄哄的祠堂,忽然静的像一座死城。
一万三从黄幔子下头钻出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祠堂的院子里,院子已经空了,不知道是谁奔的急,拽脱了母亲身上盖着的那块白布,母亲露了大半张脸在外面,嘴角颓然下耷,却越看越像诡异的笑。
一万三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梗起脖子骂了句:“我cao你妈的晒月!”
第⑩章
一万三一口气讲了很久,停下的时候,车里显得特别安静,天已经黑了,窗外的景色陌生起来,不知道是经过什么县城,屋子低矮而简陋,可能是为了方便过往司机,很多修车洗车的铺子,每隔几个铺子,就有个饭馆。
罗韧停下车:“吃饭吧。”
两人选了个川菜馆,些须点了几个菜,罗韧吃的很少,一万三倒是大快朵颐,快吃完的时候,罗韧起身出去打电话,顺便结了账。
原来不用自己给钱,也不用什么aa,虽然早就想到了,终于确认的时候,一万三心里还是一阵踏实,心里轻松,又吃了不少。
酒足饭饱,推开脏兮兮的玻璃门出去,罗韧站在边上的暗影里,一阵风吹过,送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那棉兰老岛那边呢?”
一万三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么多年混吃混喝骗一耙子就走的日子,养成了他谁也不信的性格,别说罗韧了,木代、张叔、曹胖胖,他也不信,就像脑顶上长了一根特敏感的触觉,竭尽所能地刺探消息,稍微嗅到味道不对立马做好策应准备。
不是去五珠村吗,怎么又扯到棉兰老岛了?也在村子附近?还有,岛就是岛,得多老才称得上是“老岛”?
他不动声色的,就当没听见。
上车之后,一万三偷偷拿出手机去查,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中国的岛。
网页上说,棉兰老岛,是世界第十四大岛,也是菲律宾境内仅次于吕宋岛的第二大岛,景色秀丽,但名声在外却不是仅仅因为景色:棉兰老岛又称“恐怖之乡”、“绑架之都”,那里盘踞着菲律宾南部最大的反政*府武装,冲突不断,多股武装势力被国际上定性为恐怖*组织。
菲律宾是个什么鬼?一万三不关心地理政治,对菲律宾只有两个认知。
一是,菲律宾是个国家。
而是,菲佣好像挺受欢迎的,早年看的港剧,动不动就要请个菲佣。
原来菲律宾还在打仗?一万三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伊拉克有战争——被美国人折腾的。
一万三看驾驶座上的罗韧,忽然觉得还是离他远点好:是,自己是个骗子,但至少也是个简单的骗子。
也许是车里太沉闷了,罗韧继续刚刚的话题:“那后来呢?就因为老族长,你爬到屋顶上砸了行什,又被赶出了村子?感觉上,起承转合,还缺了一段。”
罗韧的感觉挺准的,确实还缺了一段,那即便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解气和爽气的一段。
***
他其实没有立刻闹,十多岁的孩子,脑子里开始盘算一些什么: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他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蜷在床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拖拉机拉着母亲的尸体去乡火葬场火化。
一万三随车,老族长几个也坐在拖拉机的后沿上,乡路颠的很,蒙尸的白布没多会就颠偏了,要么露出母亲的脸,要么露出母亲的脚,一万三一路都在帮母亲拽布,似乎只要囫囵着遮上了,就可以走的体面一些。
老族长他们抽着脸,啪嗒啪嗒,聊的挺开心的。
聊昨晚上的老蚌晒月。
——“多少年没见着了。”
——“今年是个好年头呢。”
好个屁,你家里连死两个人,你会觉得是好年头?一万三他起头,狠狠盯了老族长一眼。
没人注意到他,老族长脸色凝重,说的也很郑重。
——“老蚌出水可不一般哪,要我说,可能还不止那十来只,最关键还看今年中秋,蚌都是有灵性的,晒到中秋的月亮,那才真叫晒月。”
一万三没吭声,但一个字都没漏。
***
中秋?谁都知道中秋又是团圆节,这中秋,就是来讽刺他的。
一万三提前把要带的东西还有这些日子搞来的钱埋在了村外头。
这钱有些是村里人给的,有些是他偷的,他偷的心安理得,辣气壮到那些指指戳戳的人都不敢断言是他偷的:有哪个贼,会这样昂首挺胸的脸都不红?
然后,中秋节就到了。
按照风俗,每家都蒸了糖饼和菜肉饼,也有村外买回来的月饼,一万三挨家挨门的吃,夜幕降临,村里人争拥着去海边的时候,他还漠不关心地倚着自家的门,嚼的腮帮子鼓鼓。
吃完了,村里头也静了,他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从门后拎出一大桶柴油来。
他抱着那桶柴油,摇摇晃晃地,往海边去了。
中秋月圆呢,叫你圆,烧你个永不超生。
村里人怕惊动老蚌,不可能真的守在海滩边看,他们都远远的错落坐守在礁石之上,借着月光,看到海滩上那星星点点的亮,足以欣喜若狂。
就是要当着你们的面烧,烧了你们一年的收成盼头,叫你们跳脚,叫你们呕血,叫你们呼天抢地哭爹喊娘!
他走近的时候,礁石那边已经有动静了,有人站起来吼:“那谁家孩子!大人怎么不管着!”
晚上看不清,只知道身形矮小,是个孩子。
呵呵,谁家的孩子?他也想知道,父母的魂灵都飘在冷冰冰的海上吧,说不定被这声音惊动,睁开了眼睛看他。
父亲的骨灰盒就沉在海里,不知道被海底的涌流推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一万三把柴油稀稀拉拉地浇在蚌的身上,浇了一片海域,老蚌都很敏感,一点点动静就闭了壳,不管,照样烧,保不准香气四溢,好一道海味。
他避的远些,拔出插在后腰上的卷布火把点燃,有几个人已经往这边跑了,他专候着他们跑近,然后泄愤似的往那片海域一扔。
火起,那么好看,像是海水上盛开了花,舒展又肆意,那场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有人愤怒大叫:“是江照那个狗崽子!”
他拔腿就跑,设计好的蓝本里,村人会忙着救火,他趁乱离开,到村外挖出藏好的行李,然后就去闯天涯。
是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还太小,一点都不怕,反而对外头满是憧憬。
但是他算漏了,不是所有人都去救火的,几乎有一半的人过来追他这个“狗崽子”,还算漏了一点,大人跑的比小孩子快。
祠堂的门关着,没法进去,墙边堆着的破木料,他拎了把锤子防身,又借着木头堆上墙,沿着墙上了屋顶,现在想想,其实是蛮作死的逃法,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包围圈。
他从屋顶上掀瓦,哗啦啦往下扔,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下头尖叫声不断。
老族长给他喊话:“江照啊,你这是被鬼迷怔了啊,给我下来!”
他掀瓦掀的更凶,一边扔一边骂:“你们害死我爸,明明看到他在水里,黑了心肝肚肠不去救!”
老族长像个无师自通的谈判专家:“江照啊,不是我们不救,当时谁也没看到他落水,你心里有怨言,我们懂……你下来啊,祠堂的屋顶可不能乱掀啊……”
话没说完,身后传来断喝,爬上屋顶的村人一记虎扑,拽着他的脚踝往后拖,硬生生把他拖倒!
这算什么,声东击西?那个惺惺作态的老东西跟他说话分散他注意力,其它人趁机上墙?
被拖倒的一万三骂不绝口,两手拼命的四下扒拉,忽然摸到带上来的那把锤子,想也不想,狠狠往底下的人群砸了过去。
咣当一声响。
角脊的走兽,他最喜欢的那个,长的像孙悟空的那个,应声而断,随着锤子一起,落向尖叫躲避的人群。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被砸到。
***
夜幕深重,车灯的光亮照着前面的一小片公路,不管开多久,都还是那么一小片。
这条公路,好像长的没有尽头。
罗韧说了句:“一万三,你也够狠的。”
一万三嘿嘿地笑:“我还以为老族长会扒了我的皮呢,居然没有。可能因为我爸的事,他心里头有愧,也可能因为我爸妈都没了,死人的眼睛在天上看着,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反正他记得被赶出村子的那天,是个早上,有点凉,村里人都聚在村口,他原先随着他们走在一起的,然后被人猛然一推,就被推出了那个大圈子,站在了他们的对面。
一个人,对许多许多人。
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孩,对着许多许多横眉怒目的大人。
老族长说:“江照,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进村子一步,可别怪村里人不客气。”
是不客气,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盼头啊,他看向一双双眼,都是恨的发红的虎狼的眼。
他往地上吐了唾沫:“不回来就不回来,老子还不稀罕回来呢。”
那个秋日的早上,他就那样晃晃悠悠的,穿着破衣烂衫,昂着头,走出了村里人的视线。
再没回去过,有人在外头受苦受罪会想家,他从来没想过,也没怀念过,偶尔想起来,脑子里冒出的唯一念头是:那鬼地方。
他拍拍罗韧的椅靠:“罗韧,记得了,保证我的绝对安全,我烧了老蚌,断了他们财路,又掀了祠堂的瓦,等于揭江氏祖宗的皮,那群老不死的,绝对不是撂狠话。”
罗韧笑笑:“那时候你才多大,都十几年过去了,现在你就算站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一定认得出你的。”
是吗?
一万三却有些近乡情怯,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要不然还是改个装吧,哪里方便,买顶假发什么的……”
第①①章
一万三在车上睡着了,一路都睡的浅,做很多梦,梦见自己回到了五珠村,村里人或是早已认不出他来,对他视而不见,或是目眦欲裂地操刀拿棍,打的他抱头鼠窜。
看,关于这个村子,他永远做不出美梦来:什么魂牵我梦萦之故土,对他来说,只四个字。
那鬼地方。
可是老话说:梦是反的。
当车子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在第三天的晨曦初起之时颠颠簸簸到达村口时,一万三忽然愣住了。
没有熟悉的炊烟,没有热闹的人声,鸡不鸣,狗不叫,静的像是世界尽头,走近去看,那些破落的屋子,有的挂锁,有的门户大开,里头只剩笨重的家什,有老鼠嗖一声,就从门后窜到床底去了。
这像个**。
一万三脸色煞白,对着罗韧吼:“我村里人呢?我村里人呢?”
吼到后来,他抱着头蹲下,呜呜地哭起来。
比梦还不如,“那鬼地方”,真真正正成了鬼地方了。
罗韧让一万三上车,退回到沿途经过的最近的村子打听。
——“五珠村吗?没了,前几年就没了。没出事,就是搬走了。”
——“他们靠采珠生活,海里不产珠,当然只能出去谋生路,也不是一下子走光了,陆陆续续走的。”
这村子很少来外客,闲散的村人热情的、绘声绘色地,向他们讲起那个靠海的五珠村。
“听说有一年忒邪乎,跟同在海边上的一个村子抢地盘,结果有个男人掉到海里淹死了,他老婆发了颠,半夜抱着男人的骨灰盒划船出海,谁晓得刚到海中心船就翻了,更邪门的还在后头,那一年中秋,老蚌晒月,怕不是邻村来报复,一把火全烧了。”
“那一年,整个村子一颗珠子都没采着,村里人也觉得晦气,都把希望寄托来年,三月祭海神,搞的比以往都隆重,谁知道啊……”
那村人连连叹气:“那片海,从此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鸡了。五珠村世代采珠,干不了别的,连着几年没生计,熬不下去啊,这不,开始只走一家两家,后来越走越多,前几年就成了空村了。”
又说:“不过,也可能是在外头捞到好日子了,人往高处走嘛,那片海不出珠,就成了穷山恶水,守着也没意思。”
一万三一直听着:“那老族长呢,也走了?”
村人似乎刚想起来,一拍大腿:“哦,哦,对,忘记说了,那老头有节气啊,就不走,说是祠堂在这,祖宗的魂在这,说什么都不能走。”
老族长就不走,每当有人劝,他就闭上眼睛,两行老泪顺着沟壑丛生的老脸,滴进下颌灰白的胡子里。
“咱五珠村,秦始皇统一岭南,置象郡的时候就有了,祖祖辈辈啊,一片海养了全村上千年,不能因为几年不出珠,你们就都走了啊。‘珠徙珠还’,‘珠徙珠还’,我给你们讲过的啊。”
是讲过,老族长肚子里有墨水,闲暇时就给人讲历史故事,引经据典有根有据。
“珠徙珠还”的故事,出自《后汉书.循吏列传》,讲的还是合浦的传说,说是前任守宰见财眼开贪得无厌,遣人采珠不知节制,结果老蚌都迁徙走了。后来孟尝任合浦太守,他为官清廉,造福百姓,到任还没满一年,怀珠的老蚌又纷纷回来了。
其实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只是珍珠固有的消长规律,孟尝给了老蚌可持续发展的休养生息时间,并非什么清官感动上苍的神迹,但在老族长的想法里,不是这样的,,他坚信老蚌都会回来的。
一万三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村里的人就越来越少,有一天,这老头发了魔怔,把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抱了出来,放进采珠船,划船出海了。他说,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这海也不能绝了村子的路。”
一万三仿佛看到,薄雾依依的清晨,平日领受香火的牌位横七竖八地倒在船舱里,老族长摇着船出海,嘴里念叨着:“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啊……”
一万三居然为他感到凄凉,胸中泛起不知名的苦涩况味:“然后呢?”
“再然后啊……”村人忽然变得神秘兮兮起来,左右看看,像是怕谁听到。
他伸出手,手背向上,空气中划出平直的一道,然后嗖的一下掉转成手心朝上。
“翻了,船到水心,翻了,记不记得前头我说,有个女人划船,也翻在海里死了?人家说,水鬼索命呢,还有人传,说是个女人,拽着脚就把老头拖下去了,瘆人的很呢……”
他哆嗦了一下,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
张叔跟木代聊过之后,也怕她多心,不过这两天看下来,言笑晏晏乖乖巧巧的,倒是还好。
但是,木代到底适合干什么呢?张叔把自己知道的、听过的那些工作一个个拿来往她身上套,觉得都行,但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当初木代大学毕业的时候就说过:“我对坐办公室给人打工是没兴趣的,上大学嘛,为了素质啊,基本素质。”
还以为她说着玩儿的呢,原来不是,霍子红在的时候,张叔也忧心忡忡跟她讨论过这个话题,霍子红比他想得开,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木代要是暂时还没找着自个的路,就让她玩儿呗,人这辈子,能心无旁骛开开心心只管玩的日子,其实不多。”
既然是老板娘发话,张叔也就不说什么了,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没有听到霍子红接下来的话。
“说不定,以后想回到这样的日子,都回不来了。”
***
这天下午,张叔给人面试。
是真面试,一万三个小兔崽子说走就走,张叔搞不明白那些红红白白的酒水,曹胖胖吆喝的倒是卖力,进了吧台也是熊瞎子一个。
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一万三还真是个技术型人才。
面前坐着的调酒师是相熟酒吧介绍过来的,硕大黑眼圈,一脸的欲求不满,吊儿郎当,坐没坐相,张叔看了就来火。
他咳嗽了两声:“你都在哪些酒吧干过啊?做调酒师几年了啊?自我介绍一下,自我介绍。”
话还没完呢,就听到木代欢快的一声:“大师兄!”
张叔吓了一跳,先还以为自己面试的是木代的大师兄,直到她蹦蹦跳跳迎出门去,才知道是想岔了。
张叔好奇地往外看。
木代的同门师兄?自己也还从没见过呢。
***
另一个因为听到“大师兄”三个字而血脉贲张的,是曹严华。
大师兄哎,传说中总是让小师妹爱慕的死去活来潇洒如风的大师兄哎!
他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目光所及,脸上的笑慢慢僵住,感觉上,笑都凝成了冰,拿锤子一敲,就会哗啦啦往下掉冰碴子。
这就是木代的……大师兄?
进来的人大概四十来岁,中年发福,脑袋已经开始谢顶,佝偻着背,穿的也松松垮垮,这形象,真是丢尽泱泱华夏上下五千年习武之人的脸啊。
木代欢欢喜喜地挽着那男人的胳膊进来,一通介绍:“这是张叔,这是我们酒吧帮工的,曹严华。师兄,你可以叫他曹胖胖。这是我大师兄,姓郑,郑明山。”
曹严华还没有从对大师兄的幻灭中恢复过来,有些不知所措,蓦地瞥到郑明山的腿,话不经脑,脱口冒了句:“大师兄……这腿……恢复的挺好啊,呵呵……”
糟了,怎么能这么说,木代提过,大师兄因为做贼,腿被师父打折了,于学武之人来说,这一定是不能提的禁忌……
自己这破嘴啊,曹严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郑明山听的云里雾里,低头看自己的腿:有问题吗?
木代生怕穿帮,推着郑明山落座:“大师兄,你坐。”
又来吩咐曹严华:“我大师兄喜欢喝白酒,酒吧没有,你去买二两,二锅头就行。要是有下酒的小菜,花生米啊,猪耳朵啊,也带点。”
白酒、花生米、猪耳朵?在如此精致曼妙小资情调的酒吧里?
他们这里是酒吧,又不是路边摊!
曹严华没忍住:“土不土啊小师父,人家都是咖啡鸡尾酒,他在那刺溜一口小酒,又嚼两口花生米,这不搭啊。还有啊……”
他偷偷指了指郑明山:“兼职包工头吗?工地上直接过来的?”
木代瞪他。
“曹胖胖,人不可貌相。我告诉你,我大师兄很厉害的,他是退役特种兵,后来给有钱人做过押款的保镖,一个人单挑过六个路匪呢。”
曹严华的嘴巴张了张,有点合不拢了。
“还有,我大师兄开武馆的,桃李满天下,弟子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了,还不快去!”
***
曹严华一溜烟的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更何况是师父的大师兄呢。
木代先给郑明山倒茶:“大师兄,武馆里不忙吗?怎么有空过来?”
郑明山比木代先入门,只学了几年,他对轻身功夫兴趣不大,征得师父同意之后转攻其它,南拳北腿来者不拒,练的杂,又有自己的事忙,论到师门功夫的系统正统,还不如木代。
所以他开武馆教习,不算是师门授徒,杂七杂八格斗长拳什么都教。
他并不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武馆,也就是培训班,一年办个几期,其它时间忙自己的……正好接到你电话,离的也不是很远,顺道就过来了。”
一杯茶下去,直入主题:“怎么忽然想到要找事做?”
木代吞吞吐吐:“那……人活在世上,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啊。师兄,你有门路吗?”
严格说起来,木代入门的时候,郑明山老早走南闯北历练出来了,两个人从来没有真的“同时”师门学艺,郑明山的许多事,是师父讲给她听的,在她心里,这个师兄有胆有识,朋友多门路广,所以被张叔那番话提点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郑明山。
就算没有门路,给她点建议也好啊,她是小师妹嘛。
郑明山往靠背上一倚:“有,看你想什么样的门路。你想四平八稳呢,不难,朋友公司我可以托人帮忙给你安排一个办公室的职位,不过……”
他打量了木代一会,自己先笑:“就你的本事来说,有点浪费。让你去武馆当助教也行,就怕没两天就被坏心眼的小伙儿追跑了。”
木代被他调侃的不好意思。
曹严华回来了,酒盅上桌,又拈两筷子油炸花生米,郑明山来了兴致,拍拍曹严华的肩膀:“谢了啊。”
好家伙,力道真沉,曹严华险些被他拍跪下了。
木代把装小菜的碟子往郑明山这边推了又推:“师兄,其实我想像你一样,多历练历练,多点经历才好。我总觉得,学了功夫之后,我还不是高手,高手是那种……”
她托着腮,绞尽脑汁去形容自己心中的高手:“是那种,有气场的,看着就很酷的,很沉稳的,不动声色又杀人于无形的……”
郑明山知道她的意思。
师父给他讲过这个小师妹:“木代这孩子,老是问我,师父,我看起来厉害吗?让人害怕吗?好像学功夫是为了让人怕一样,喜欢穿一身黑的衣裳,项链上还挂个骷髅头,但是一笑就泄底了,她是个小姑娘啊……”
木代还在说话:“师兄,我就想成那种的,我不想做小姑娘。不想一有什么事,别人就把我拽到身后去护着。应该是,有了棘手的事,人家都觉得,嗯,木代搞得定的……”
这想当然的小丫头,郑明山微笑。
……
师兄好像晃神了,木代伸出手,在他眼前摆了又摆:“师兄?师兄?”
郑明山回过神来,想说什么,却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没进过江湖的人,总畅想着一番闯荡历练,却不知道江湖子弟江湖老,最后能稳稳迎着风站着的,都在江湖洗了一遍骨,脱了一层皮。
是啊,连普通的笑,都有了千回百折的意味。
郑明山说:“如果你真的想,我这里,倒确实有个适合你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