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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凶简全文阅读

作者:尾鱼     七根凶简txt下载     七根凶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9章

    巨大的张开蚌壳转旋而来,木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连空气都被劈裂的错觉。

    罗韧觉得像是有冰柱,从天灵盖直直刺入,冻住咽喉,直透心脏,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拔枪,拔了个空。

    不是在菲律宾,没有那把称手的uzi轻型□□。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蓦地撒手,又从绳上坠了下去。

    一坠,一上,极短的时间差,蚌壳擦着她的身体直上,滚断拉绳。

    木代跌落在小木船里,而老蚌去势不减,一个长长的抛物线后直切入水。

    整个过程,其实只几秒钟,但罗韧觉得,心脏已经停过一次了。

    又有莫大的庆幸,木代的临场反应能力,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他看出,这老蚌并不会飞,只是像游鱼一样,借势上跃。

    木代茫然地从船舱里爬起来,炎红砂尖叫:“木代,你赶紧划啊,划到这里来!”

    罗韧迅速解下船栏上的一截长绳,绳头扣个扳手,凌空旋了几下,远远地向着一万三那条船扔了过去。

    还好,他们有准备,两船相隔的距离不是很远,短时间里可以为木代再拉一根绳。

    咣当声响,扳手稳稳套住对面的船栏,一万三和曹严华两人赶紧去结死扣,正手忙脚乱间,曹严华忽然发觉,船好像……在震。

    他脸色煞白地看一万三,问:“你听到了吗?”

    一万三也听到了。

    震动来自船底,不同方位。

    静默了两秒之后,曹严华只觉得发根嗖一下根根立起:“它……它在切我们的船吗?”

    一万□□应过来,转向对面拼命挥手,声嘶力竭大叫:“罗韧,开船走,它在切船!切船!”

    渔民出租的捕鱼船,大是大些,但设备和速度都一般,想当成进退自如的“战舰”使用简直痴人说梦,船身包了铁壳,可到底不是真的铁板一块,船底和船侧可攻击的地方太多——而且震动如果来自不同方位,就说明老蚌是在试探。

    一万三冲进船舱,试图启动开船,熟悉的引擎声响起,一口气还没松完,咣当咣当几声,引擎歇了。

    要命了,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吗?还没开打呢,一条船已经挂了。

    一万三脑子里迅速转过好多念头。

    这里离岸边太远,如果两条船都歇火在海中央,那真是任人鱼肉了。

    他冲回甲板,冲着对面大叫:“我们船不能动了,你们先走!先走!再想办法,别让你们的船也废了!”

    话没说完,高速转旋的兹兹声大作,老蚌出水,沿着船尚缝开始切旋。

    海面上漾起波浪,推的木代的小船一漾一漾的,她划着桨,似乎要靠近那条拉绳,但是人力不及海浪的推力,反而离船更远了。

    曹严华头皮发麻:“它……它是要把我们的船拦船截断吗?”

    不过到底是实木包铁,蚌壳切入船身的时候,速度有些变慢。

    罗韧突然有了个主意,他看了一眼木代:很好,她离两条船都远了。

    罗韧三两步冲到船栏边,把刚刚那条拉绳解了,绳头扔给炎红砂:“把你自己绑在船上,越紧越好,让一万三和曹严华也一样。”

    又远远示意木代:“离开,离开,别靠近!”

    说完迅速进舱,俄顷船就发动了,掉转身,和一万三的船呈九十度,持续后退。

    曹严华虽然不懂炎红砂的吩咐是怎么回事,还是赶紧利用船上的盘绳,一头捆住自己,另一头尽量往结实牢固的东西上绑,船下的震动持续传来,视线里,几乎是铁屑木屑乱飞了。

    他问一万三:“罗韧这是要干嘛?”

    一万三隐隐猜到了。

    罗韧这是要……撞船!

    如何让高速运转的齿轮停下来?一般人的经验里,会搅入一根铁棍,制止或者尽量降低轮轴的转动。

    同理,老蚌的转旋虽然可怕,但是同样受到外力的阻滞,就好像第一次时,木代用被子盖住了它,这一次,它的蚌壳切入船身,速度明显降低。

    如果能利用这一时机,从另一面也给老蚌同样的阻力,那有极大的可能,在短时间内,让老蚌的转速降为零。

    它的蚌壳是张开的,这个时候,是剥离凶简的最佳机会!

    一万三死死扣紧了绳头,同时伸出手去攥紧了船栏。

    远远的,罗韧的船后退了一段之后,果然向着这里,加速了!

    曹严华不敢再看,紧紧闭着眼睛,尖声惊叫:“我不想死啊!”

    看鬼片时,鬼还没有出来,就吓破胆地叫,几乎要把同伴吓死的人——就是曹严华这种了。

    巨大的冲力迫来,一万三牙关咬的更紧,正准备全力迎接那灭顶的一击时……

    他看到,罗韧的船近距离变相扫尾,变直撞为船身侧撞。

    虽然不是天翻地覆,但巨大的冲力、撞力加上水的变动拂起,还是让一万三有要翻船的惊惧感,胃部极大不适,整个人像是被抛起,又狠狠落下,眼前激起水排的墙浪,但是……

    但是,他没有漏过那听起来几乎美妙的声音:那种齿轮咯吱咯吱,欲转而不转,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声音。

    一万三躺到了甲板上,船已经被浪打湿,一躺下去,海水很快浸湿了后背,但他不在乎。

    他就那样躺着,两只船几乎就快并到一起,跨个一大步就能跨过去,他看到罗韧扶着门框从驾驶舱里出来,稳着身子从工具箱里拿出了凿子和锤子。

    一万三挣扎着爬起来,向船舷边爬了几步,低头去看。

    老蚌就在底下,张开的两扇蚌壳分别卡在两边的船身里,徒劳地四下想转,却又像被破坏了电源的机器,嘎登嘎登,动作笨拙。

    一万三哈哈大笑。

    你也有今天啊。

    太阳缩到云层后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海面上茫茫的,像起了雾。

    刺鼻的腥味,浅褐黄色的蚌肉,在那之间,他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珍珠盒子。

    又或许,只是被老蚌分泌的珍珠质给裹住了。

    在蚌肉之间,还有大大小小的珍珠,不是很圆,一边光彩像略微镀了金,罗韧认识这种珠子,那个时候,想给口哨配个珍珠送给木代时,店员跟他讲过,这样的珠子叫“珰珠”,就是古人说的明月珠,白天,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珠身有一线光芒闪烁不定。

    大家都挣扎着爬起凑过来,曹严华喘着粗气说了句:“都没受伤吧?”

    好像没有,不过,即便受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罗韧跳下水中,半边身子倚一条船,脚踩住另一条船的船身,把凿子抵在那个骨灰盒的后头,屏住一口气,狠狠砸了一锤子。

    蚌身震动,连带着船都在微微摇晃,蚌肉剧烈收缩,炎红砂大叫:“看!”

    不用她说,大家都看见了,珍珠盒的盒面,忽然间漾起血一样的纹络,中间一道竖长,两边两道短小。

    这个字,很好认,也最象形。

    甲骨文的“水”字。

    第二根凶简,果然就在里面。

    一万三喃喃:“因刀致死,因水而亡,所以,这是告诉我们死亡的原因吗?”

    他们之前讨论过,七桩凶案,是不是应该各有寓意呢?就像基督教中所说的七宗罪一样,分指贪婪、色*欲、贪食、嫉妒、懒惰、贪食、暴怒?

    罗韧否决了这个想法,原因很简单,神棍说,那是世上最早的七桩有记录的凶案。

    因着最早,时间上的发生应该临近,不可能分门别类,你代表贪婪,我代表嫉妒。

    第一根凶简是“刀”,第二根为“水”,答案似乎渐渐明朗。

    第二凿,一锤定音,那个珍珠骨灰盒离体,蚌肉抽搐般翕动了片刻之后,慢慢偃息。

    炎红砂怯怯问了句:“死了吗?”

    罗韧没有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四下看去:“木代呢?”

    **********

    木代呢?

    不在你的船上,也不在你们船上吗?想起来了,那个时候,要撞船,为免波及,让她避开的。

    但是,人呢?

    罗韧着急起来,他把骨灰盒塞给一万三,快步上船,迅速站上了船顶,极目之内,一片沉寂,再远些就是雾了,迷迷憧憧的,连岸都看不大清。

    船下头,炎红砂他们已经喊起来了。

    “木代……”

    “小老板娘……”

    “妹妹小师父……”

    罗韧的脸色慢慢转作灰白,问了句:“她会不会落水了?”

    会不会是,撞船时,掀起的浪太大,把她的船掀翻了?那个时候,船刚刚撞过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段时间的晕眩和巨大耳鸣,什么都没听见,而清醒过来之后,他只想着对付老蚌……

    木代有呼救过吗?她会不会是……淹死了?

    炎红砂她们好像也想到这一点了,神色惊惶地低头去看水面。

    罗韧的脑子里嗡嗡的,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淹死一个人,很快的,要不了多久的。

    他咬了咬牙,迎着众人惊惶的目光,一头扎进到水里。

    没有太阳,水里出奇的冷,罗韧屏住气,拼命的往下,摸索,再摸索。

    直到一口气再也屏不住,才反向上浮,快出水面时,他看到顶上的水花,一万三也下来了,还有炎红砂,炎红砂的腿不好,腰上系了绳子,跟曹严华说话,如果她上不来,在下头抖绳子,就赶紧把她拉上来。

    哗啦一声出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腔,曹严华一个人,抱着骨灰盒站在船边,愣愣问他:“我小师父在下面吗?”

    罗韧不说话,曹严华脸色越来越白,几乎带了哭音了:“我小师父不在下面吗?”

    罗韧忽然“嘘”的一声,示意曹严华不要说话。

    他屏住呼吸,眼睛渐渐亮起来,问他:“你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什么?没有啊。

    罗韧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他辨了一下向,犹豫似的看了看两条挨在一起熄火的船,再次跃入水中,撂下一句:“待会让一万三试船。”

    不是,你去哪,倒也说一声啊,曹严华眼睁睁看着罗韧游远。

    哗啦两声水响,炎红砂先屏不住出水,曹严华知道她腿使不上力,趋身过去正要扶她,炎红砂忽然脸色大变,惊怔似的往后缩了一下,说话都结巴了。

    “曹……曹胖胖,扔掉,扔掉!”

    扔掉,扔掉什么啊?他怀里,就抱了一个骨灰盒啊。

    曹严华莫名其妙低头去看,目光所及,吓的魂儿都飞了。

    骨灰盒的珍珠盒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凸起了一张怪诞的人脸,那脸左冲右突,像是随时都要破盒而出。

    是凶简吗?第一根的凶简还是竹简形状,第二根为什么不一样呢?

    **********

第②⑧章

    曹严华吓的大叫一声,直接把骨灰盒扔了出去,炎红砂眼见骨灰盒是向自己这个方向掷过来的,头皮都炸起来,没命一样拿手挡了出去,挡完忽然反应过来:那是老蚌的方向!

    骨灰盒万一贴回去,老蚌会不会就……死而复生了?

    曹严华也想到这一点了,他难得反应快一次,关键时刻,居然大喝一声,两手抓出船栏,身子从船栏下头直溜出去,一脚踹飞了骨灰盒。

    就听一万三暴喝:“你俩有病吗!”

    曹严华没来得及回答,他功夫不行,收放无法自如,整个人控不住,扑通一声落水。

    炎红砂回头,看到一万三怒目圆睁,像是恨不得吞了他们,身后不远处,骨灰盒正在海面上一下下的荡着。

    炎红砂心虚地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曹严华扔——她挡——曹严华再踹,不明白的人看,还以为是抛球抛着玩吧,难怪一万三要发火,那是他爸的骨灰盒啊。

    一万三不想跟他们两个费口舌,转身朝骨灰盒游过去,曹严华狗刨着在水面上勉强支撑,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着一万三大叫:“三三兄,你当心,别伸手去碰,我刚刚亲眼看见,它要出来的样子!”

    一万三的手正向骨灰盒伸过去,闻言硬生生定住,过了会转身吩咐曹严华:“拿撑篙。”

    曹严华听懂了,手脚并用着爬上船去,俄顷抱了根撑篙出来,协助一万三,把骨灰盒慢慢拨近。

    一万三和炎红砂也都水淋淋地上来了,一万三问曹严华:“你真看见了?”

    曹严华很肯定:“要出来的样子,就像上次,凶简想从聘婷的身体里出来似的,就是这次它不是竹简的形象,好像一张脸啊……”

    想起那张怪形怪状的脸,曹严华一阵哆嗦。

    一万三用盘绳编了个简单的网兜,身子伏到甲板上,把网兜从船栏下放的空隙处放了下去,在曹严华的撑篙帮助下,把骨灰盒兜了起来,慢慢往上提。

    曹严华和炎红砂两个屏住了气,一左一右趴在他身边,都伸了脑袋往下看,炎红砂试图阻止他。

    “别,别提那么近……”

    女孩儿家,就是唧唧歪歪的胆小麻烦,一万三皱着眉头,正想呛她两句,忽然砰的一声,珍珠盒面上瞬间凸起一张狞笑的人脸,像是要撞将出来。

    一万三吓的手一哆嗦,网兜带着骨灰盒扑通一声落水,不过幸好,提绳还拉在手里。

    炎红砂和曹严华两个刚刚被吓过,此时反而比一万三来的淡定,炎红砂甚至有几分得意:“看见没,我让你别提那么近吧。”

    一万三没理会她,脱口说了句:“看!”

    骨灰盒正浮在水面上,盒面平平展展,泛着米白色的珍珠莹光。

    一万三若有所思:“好像刚到水里,那张脸瞬间就没了。”

    曹严华一下子反应过来:“凶简怕水,它不敢直接出来!”

    越想越觉得后怕:凶简之前待在老蚌体内,可以借助老蚌来去自如,脱离了蚌僧后,急着找“下家”,自己刚刚居然好死不死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如果不是炎红砂叫的及时……

    曹严华打了个寒战。

    但是当它浸在水里的时候,只能靠外头的盒子保护,盒子万一破碎,就等同直接入水,所以颇为忌惮,不敢立刻破盒而出。

    怎么办?就这样用网兜兜着,浸在海里?

    一万三斜了他一眼:“找个盆,桶,或者水箱吧,再造个金木水火土的阵,不说能顶十天半月,撑上两天是没问题的。”

    曹严华这才想起罗韧走前吩咐的话:“我小罗哥让你试船呢。”

    是吗?现场看起来,的确是一片狼藉,两条船都瘫痪在这,船试不好,连岸都回不去。

    一万三问他:“罗韧知道木代去哪了?”

    曹严华说:“看起来,好像是知道了……”

    ***

    罗韧确信自己是听到了口哨声了。

    说不清游了多久,口哨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藏在无边无际的薄雾背后,但方向应该没错,随着他不断的前行,越来越清晰了。

    近处横着什么,游近了看才发现是船桨,罗韧伸手把船桨拨开:木代怎么了,连船桨都丢了吗?

    只是,没空去想那么多了,再一次浮出水面,他终于隐约看到不远处横着的孤零零的小船,还有船上坐着的人。

    那一口提着的气终于松下来,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胳膊和腿都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身体的酸痛和疲乏铺天盖地袭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十米……八米……五米……

    终于伸手搭到船,罗韧的身体都有轻微的痉挛了,他额头抵住船舷,剧烈的喘着气,胳膊一阵阵发颤。

    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看木代。

    她一定哭过了,眼圈泛着红,手里攥着那个口哨。

    罗韧说:“你漂的可真远啊。”

    这是实话,今天海上有浪,小船会不自觉的随流而飘,又起了雾,可视度比平时低,但是根据最初听到的哨声判断,她这位置不是一般的远,而且,一般的距离也不可能让他手脚发软。

    你漂的可真远啊。

    木代说:“又不是我想漂的。”

    又说:“你上来吧。”

    不是不想上去,现在手足都没力气,觉得爬上船都很难做到。

    罗韧看了她一会,说:“你下来一下。”

    “我不会水。”

    “没事,不会淹到你。”

    木代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坐到船舷边,搂住罗韧的脖子,然后慢慢挪下来。

    没有淹到,罗韧很快就搂住她的腰了,胳膊慢慢收紧,海水浸透衣服,很凉,却更容易感知到他的身体和温度,她在海里没有支点,只能偎依着他。

    为什么让她下来?

    罗韧轻轻凑到她耳边,说了声:“对不起。”

    有点说不下去,只是搂住,然后把脸埋进她肩窝。

    他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那段时间,和老蚌恶斗的那段时间,他是真的把她给忘了。

    游过来的这一路,海水也许并不很凉,但对他而言,冷的彻骨,他设想了可怕的可能:如果她不是漂走,而是淹死了呢?

    她会淹死的,她一定会淹死,因为他忘记她的那段时间,足以够她淹死好几次了。

    老蚌很重要吗?那只畜生很重要吗?抓不住又怎么样?罗韧痛恨自己在那段时间,下意识地把对付老蚌放到了第一位。

    木代呢?被他忘记了。

    所以重新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有失而复得的感觉。

    幸亏,幸亏她没有出事,幸亏那可怕的假设没有发生,如果她出事了,真是自己人生中最荒唐拙劣痛悔的一笔,为了一只蚌,把她给丢了。

    木代有点奇怪,罗韧刚刚是同她讲“对不起”吗?有什么对不起的呢?

    罗韧说:“来,上船吧。”

    他把她送回船里,眼神和动作都温柔,只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木代问:“怎么回去啊?”

    罗韧笑笑:“先歇会吧,我们不着急,说不定一万三修好了船,可以过来接我们。最多我带着船往回游。”

    听到一万三的名字,木代一下子想起来了。

    “你们怎么样了?那只老蚌呢?”

    罗韧说:“没事了,已经解决了。”

    木代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要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罗韧笑她:“跟当初我拿刀子吓你,哪个更吓人?”

    木代说:“不一样的,那个时候,我虽然吓哭了,但是没那么怕。这次不一样的,我直接就吓懵了……”

    她瑟缩了一下,垂下头来,罗韧微笑着,伸手去想拂她的头发。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就在这里了,雾又大,听不到声音,又看不到你们……”

    罗韧心里咯噔一声,伸出的手慢慢收回。

    她还在低声喃喃:“然后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哨子,我想,如果吹哨子的话,你可能会听见的……”

    她仰起脸来:“然后我果然就看见你了。”

    罗韧笑了一下,但是这一次,笑的有些牵强。

    他问:“木代,你还记得,你从绳上摔到船里吗?”

    木代疲惫的摇头:“我可能吓懵了,我就记得我在绳子上,然后老蚌忽然飞起来,曹胖胖还喊说老蚌会飞……”

    一股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那我当时要撞船,让你避开,你记得吗?”

    木代露出疑惑的神色来:“你要撞船吗?我不记得啊,可能当时太乱了,我太慌,没注意吧。”

    “木代,你的船桨呢?”

    她好像这时才察觉到船桨不见了:“可能是我上绳的时候,小船一晃,船桨落到水里去了吧。”

    罗韧在心里说:不是的。

    那时候,老蚌向着绳上切旋的时候,木代蓦地撒手落下,他还在心里夸她,临场反应能力,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再然后,他们拉绳,想帮木代上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划着船,反而离绳远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不对劲,木代的动作一向很快的。

    接着,他决定撞船,于是对木代讲,离开,离开,别靠近。

    他亲眼看到她把船划远了的。

    但是现在她说,不记得,没印象,只记得自己在绳上,老蚌朝着她切旋,下一刻,就到了大雾里,小木船上,大伙儿都不见了,连木浆哪去了都不知道。

    这要怎么解释?吓晕了吗?他不相信。

    当时,他喊出“离开,别靠近”的时候,把桨划远的那个人,是她吗?如果不是,是谁?

    罗韧忽然恍惚起来。

    木代奇怪地看他,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罗韧回过神来,他尽力压伏下内心的不安,对她回以一笑,说:“没什么。”

第②⑨章

    回去的中途,遇到了一万三他们前来接应的船,船没完全修好,开一下停一下,跌跌撞撞像是才学会走路。

    曹严华帮着把木代拉上了船,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眼睛瞪的跟铜铃似的。

    ——妹妹小师父,我们和老蚌打的天昏地暗的,你怎么就漂走了呢?

    ——要是我小罗哥没找着你,你得漂哪儿去?漂去西天取经吗?

    炎红砂瞪他:“去,去!”

    她拿了床毯子,帮着木代包起来,女孩儿就是心细,看出木代身上湿了会觉得冷。

    老蚌捞上来了,了无生气地躺在甲板上,骨灰盒上绑了铁链,放在盛满了水的水桶里,桶身上写满了字,这次写的相当直白,诸如:“金木水火土”、“老子”、“凤凰鸾扣”。

    一万三耸耸肩说:“顶得一时是一时嘛。”

    罗韧问:“另一条船呢?”

    “坏的比这条厉害,赶着来接你们,先扔那了。”说到这,像是想起了什么,“亏得你不是直撞,不然两条船都得废,你还挺有先见之明的。”

    他觉得罗韧在那一瞬间,改直撞为侧撞还是挺明智的。

    罗韧看了他一眼,说:“过奖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想着,两条船都是我出钱租的,撞坏了我还得赔。”

    **********

    回到原先的位置,一万三继续鼓捣着按照图纸修船——至少能让船回到岸边,罗韧则穿戴好装备下水,去带回炎九霄的尸体。

    炎红砂感动的不行,跟他说:“罗韧,你真是个好人。”

    罗韧下水之后,炎红砂的感激之情还是无以言喻,又去找木代:“木代,你赶紧嫁给罗韧好了,他真是不错的。”

    木代很疲惫的样子,说:“我要睡觉了,困的很。”

    哦,睡就睡吧,木代睡着之后,炎红砂帮她把毯子角掖好,蹑手蹑脚出去,又关上门,感觉这样,像是间接报答罗韧了。

    很快,罗韧就带着炎九霄的尸体上来了。

    在水下这么久,潜水头盔早就进了水,头颅惨白肿胀,炎红砂不敢靠近,罗韧用外套把炎九霄上半身遮住以后,她才红着眼挪过来。

    跟这个总在外头忙东忙西的叔叔,谈不上特别深厚的感情,但到底也是叔叔。

    她打定主意,就近把叔叔的遗体火化,这事,暂时也不告诉爷爷。

    正恍惚间,听到曹严华在说:“那这老蚌,怎么办呢?”

    罗韧说:“死都死了,你带回去做什么?”

    曹严华嘀咕:“那这里头,还有珍珠呢。”

    “你没心理阴影?给你做串项链,你会带?”

    难道就这样掀回海里去吗?曹严华怪舍不得的。

    炎红砂忽然反应过来,说:“给我吧。”

    罗韧点头:“也行,你叔叔本来也是冲着珍珠来的,你把这些带回去,也算是不空来一场。”

    炎红砂摇头,给他解释:“我家里本来就是采宝的,有很多合作的下家,价钱相对合理。我虽然不大会看珍珠,但这老蚌胎里的珍珠成色都不错,能卖个好价钱。船都撞坏了,要赔不少钱,可以用卖来的钱贴补,如果还有剩下的,见者有份呗。”

    见者有份!这四个字太动听了!

    曹严华登时就激动了,这一趟累死累活的,小命都搭上半条,如果能有些贴补,那是极好的——而且这些珍珠的成色何止是不错啊!

    红砂妹妹真是慷慨大方。

    罗韧并不在意,随口说了句:“随便吧。”

    又问:“木代呢?”

    “说是困的很,累了。”

    是吗?罗韧有些微的不安,但是自己也说不大清楚,这不安究竟来自哪里。

    **********

    船勉强能动时,已近黄昏,两条船一般的德性,走着走着就瘫痪,有时候又像摇摇车,摆得人哭笑不得。

    终于到达歇脚的村子,罗韧找了村里的机械工来修船,曹严华朝村里人借了刀子,自己一颗颗的先把珍珠给剜出来,装了满满一塑料袋,想着这一行居然有意外之喜,乐的眉开眼笑的。

    他并不是贪财的人,但是,放眼看去,这全天下奔波劳碌的,有几个敢说不是为财呢?

    晚饭是付了钱,请就近的一户村民家给做的,热气腾腾,有鱼有虾有肉,白米饭堆的像元宝尖,真是这些日子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木代也睡眼惺忪的起来了,几个人在船舱里围坐就餐,舱门一关,凭添几分暖意。

    曹严华吃的呼哈呼哈的,忽的一抬头,看到罗韧在看木代。

    他笑的贼贼的,说:“小罗哥,吃饭呗,吃完饭再看呗,我小师父又不会跑了。”

    木代脸一红,心里却是欢喜的,抬头看罗韧,罗韧轻易就把话题岔开了去:“今天晚上,大家都睡在一个舱里吧,就像上次小商河一样。”

    又嘱咐一万三:“你留意一下,能不能画出水影。根据上一次的经验,你是最先看到的。”

    **********

    一万三一定会是第一个看见的吗?曹严华有点不服气,临睡前,他去到岸上,拿塑料袋兜了一袋的沙土,就搁在头边上,一直盯着看。

    炎红砂挺羡慕的,觉得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些什么,真是怪稀罕的。

    自己偏偏就不能,有点低人一等的感觉。

    她无精打采的躺在床上,想跟木代说会话,谁知她鼻息浅浅的,又睡着了。

    炎红砂想着:木代今天,可真是嗜睡啊。

    **********

    罗韧在外头打电话。

    先打给张叔,这个点正是酒吧最忙的时候,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张叔忙的火烧火燎的声音,估计在支使新的伙计:“快,快,点单。”

    然后匆匆走到僻静处跟他通话,劈头就问:“我们木代怎么样了啊?”

    声音里,有隐隐的不悦。

    当然不悦,直接间接的因为这个罗韧,他酒吧的人几乎跑光了,前两天一万三来了个没头没脑的电话,说什么木代不能说话,可把他担心坏了。

    得知都平安无事,这两天就会回丽江,他总算是放了心。

    挂电话之前,罗韧忽然欲言又止。

    “张叔,我想问一下,木代从前,会突然忘掉些什么吗?”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是那种,自己做了什么,但是事后,完全不记得。”

    张叔呵呵笑起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

    “有啊。”

    罗韧心里一喜。

    “小老板娘要是喝醉了,酒醒之后,就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了。”

    不是这种,罗韧有些失望,但还是问了句:“木代不能喝酒吗?”

    “能喝,有时候自己闲着没事,她都会斟杯酒在手边,当饮料喝。但是她喝酒有个度,就像量变到达质变的那条线,到那条线,可就糟糕了。”

    张叔啧啧,又像是心有余悸的后怕:“她要是喝醉了酒,可太可怕了。”

    罗韧苦笑着挂了电话。

    不是的,木代今天这种情况,跟喝酒没关系。

    他想说服自己别多想,安然接受她只是“吓懵了”这个理由,但是不行,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有个可怕的念头,她会是被凶简附身了吗?虽然有一根凶简已经被确认就在那个骨灰盒里,但如果这老蚌身上,有两根凶简呢?

    当时,她从绳上下坠的时候,老蚌擦着她的身体上旋,会不会就是这错身而过的时间?

    罗韧的脑子很乱,勒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但是止不住。

    回身时,船舱的灯已经熄了。

    时间不早了,已经是睡觉的点了,而且,一万三的水影,最好在没有光的情况下画的。

    罗韧犹豫了一下,又拨通了神棍的电话。

    那头很吵,他听见神棍中气十足的大叫:“每次来,都让我干活儿!信不信我下次不来了!”

    神棍也会被人欺负吗?听来匪夷所思,但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总让人有种“言若愠怒,心实喜之”的感觉。

    罗韧问:“你不在丽江了?”

    “不在,我看朋友来了。”他像是想起什么,“那个火,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怎么样?找不到又怎么样?”

    神棍的声音压的低低,又有隐隐的得意:“如果找到了,我大概能知道,怎么救聘婷。”

    罗韧浑身的血一下子激到了头顶:“怎么救聘婷?”

    “你听好了,凶简跟凤凰鸾扣,是一定水火不相容的。如果说你们真是凤凰鸾扣选定的人,那相当于金木水火土五种力量,被引渡到你们身上。我想了个比较粗暴的法子,但是应该可行……”

    “把你们五个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的体内,很可能,会逼出那根凶简。”

    五个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体内……

    “这种,血型不合,可以吗?”

    “哎呀小萝卜,你脑子里装着的,都是萝卜吗?”神棍不满地嚷嚷,“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血型,你思维发散一点好不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严格依照科学的,而且,聘婷已经那样了,你就当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罗韧脑海中,好像闪烁出细小的火花。

    五个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体内……

    他突然问神棍:“如果五个人分具金木水火土的属性,是不是说明,凶简不会附身?”

    刚一万三不是说了吗,骨灰盒里原本有张狰狞的人脸,但是扔回水里之后,盒面瞬间就平展了,水是五行之一,木也是啊,木代能从木质里看到凤凰鸾扣的讯息,如果木的力量被引渡到她身上,理论上,凶简也会忌惮她的……

    神棍倒没想过这个,有些不确定:“好像……也有这个可能。”

    罗韧长长吁了口气。

    **********

    船舱里,忽然传来炎红砂的尖叫声。

    罗韧浑身一震,快步冲了进去,顺手揿着了壁上的灯,所有的人都起来了,木代正挥手帮炎红砂打扇,抱歉似的看罗韧他们,用口型说了句话。

    她做噩梦了。

    还以为是出事了,罗韧松了口气,看向一万三,一万三摇摇头,把手里的画本递给他,说:“只画了一半。”

    罗韧接过来看。

    那一头,曹严华在床垫子上爬了几下,爬进木代她们的床,问说:“红砂妹妹,你做了什么噩梦啊?”

    炎红砂小声说了句:“我梦见把叔叔火化了。”

    **********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白天的时候,她决定就近把叔叔炎九霄火化,晚上,就做了个跟火葬场有关的梦。

    梦见她把叔叔炎九霄送去火化了。

    火葬场里,空荡荡的,她一个人,推着载有叔叔遗体的小推车,到了焚化炉边。

    那个焚化工长的怪形怪状,头上还蒙了黑色的布罩,瓮声瓮气跟她说:“你回一号监控室去等。”

    那里有一排房子,都是监控室,监控室里装有闭路电视,方便遗属观看焚化的过程。

    一号监控室,在那一排房子的第一间。

    于是她回到监控室里,监控室里有三排座椅,她坐第一排,正中。

    她一直盯着电视屏幕看,终于有影像了,她看到叔叔裹着白布的尸体慢慢进了炉口,再然后,几乎是瞬间,火起,炉口一片火红。

    按照老一辈的习惯,这个时候要喊一句“躲火啊”,提醒那个正要离开的魂魄不要被人间的炙火烧伤。

    炎红砂低下头去,擦掉眼角的眼泪,再抬头时,忽然如遭雷噬。

    她看到,炉口出现了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尖叫,闭路电视是没声音的,但正因为没有声音,视觉的冲击尤为恐怖,那个女人痛苦而扭曲的脸,几乎要挣出屏幕。

第③⓪章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烧的是叔叔的遗体,却出现了这样一个女人?

    闭路电视是即时播放的,难道说此时、此刻,有个女人,正在活活被烧死?

    炎红砂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滚烫,像是也被烈火炙烤地沸腾了,她冲出监控室,向着焚化炉直奔过去,大吼着:“有人,里面有人啊……”

    那个焚化工还在焚化炉外站着,炎红砂冲过去,结结巴巴:“那个……那个……”

    说着说着,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炎红砂低头去看。

    那个焚化工的裤子里,尾椎的位置,鼓囊囊的一团,好像在动,像是……

    像是有条尾巴。

    再然后,他缓缓的,伸出带黑色手套的手去拉布罩,先看到他的脖子,毛茸茸,再然后是嘴……

    炎红砂尖叫一声,就是这一声,让她最终醒了过来。

    梦里的那个人,长了一个狗头。

    **********

    曹严华被这个噩梦瘆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本想安慰她的,现在只余自己心悸了。

    罗韧低头去看手里的画,的确只画了一半,画上有幢起火的房子,大火中现出一个女人痛苦而狰狞的脸,而右下角,只开了寥寥几笔,似乎还蹲着什么。

    他把画本还给一万三。

    罗韧有一种感觉,炎红砂所做的梦跟一万三所画的画,其实是一个场景,只不过画面直白,梦境却芜杂,掺杂了炎红砂自己的所思所想,整个场境复杂化了。

    得知自己的梦跟一万三的画可能是同一场景之后,炎红砂惊讶极了,问说:“为什么我也能看到呢?不是只有你们才能看到吗?”

    木代说:“虽然是梦,但你是从火里看到的呢。”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金木水火土,五个人,五种秉性,总好像有什么寓意。

    罗韧没吭声,一万三眉头紧皱,显然跟她有一样的困惑,至于曹严华,几步跑回自己的铺盖边,把塑料兜里的那摊泥沙颠颠抖抖,看得目不转睛。

    他有一种没道理的紧迫感,觉得连炎红砂这种新加入的都看到了,自己资历这么老,居然什么都没看到,真是……

    岂有此理!

    **********

    第二天一早,大家传看一万三的画,这一幅是他在已经画出水影的情况下根据画面里的位置、远近、笔画等重新调整了再画的,经过修饰,一目了然。

    画面上是个院子,房间都已经吞噬于大火之中了,女人的脸隐隐自火中显露出,表情痛苦,目光憎恨。

    画面的右下角是一丛长势恰好的芭蕉叶,旁边蹲了只狗。

    当然,或许是狼,狼狗不分家。

    那是只狗的背影,自然看不到表情,但不知为什么,看得人后背发凉,总觉得那狗坐的气定神闲,像是安然欣赏那女人被烧时的惨状。

    炎红砂抖抖索索地说:“这不是家养的狗吧?我家里要是养这样一条狗,还不如打死算了。”

    她看多了忠犬护主的故事,觉得主人家遭遇大难,豢养的狗不说拼死上前营救也就算了,反而安坐如山,实在天理难容。

    又忽然突发奇想:“罗韧,那个梦会不会是个预兆?原先我就打算就近找个火葬场把叔叔先火葬了的,会不会是,火葬场里,会发生什么事?”

    罗韧摇头,指着画示意他们看。

    那个女人,虽然几乎被湮没在大火之中,但是脖子以下,还是能看到些的。

    “看到她的衣服式样了吧,右衽,这至少得是民国乃至之前的衣服式样了,还有这里……”

    他又指了指画面的边角,火焰中显露出的一截弧形门洞:“如果把这个门洞复原,应该类似我们看到的园林里的边门。还有院子里种植这样的芭蕉,都不像现在的住宅风格。”

    他沉吟了一下:“保守的说,距今八十到一百年是有的。”

    这么久吗?那想查也无从查起了吧。

    木代问一万三:“只有一幅水影吗?我记得上次,应该是两幅啊。”

    上次,一万三画出了两幅,隐瞒了其中一幅,但后来大家分别、各自都接收到了讯息。

    一万三赶紧撇清自己,他这次可没什么隐瞒的,水影里,他的确只画出这一幅。

    罗韧没说话,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图下那只似狗似狼的畜生身上,他记得,在小商河画出的水影,上头也有一只类似的畜生。

    当时,曹胖胖的理解里,看图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层的意思,那个似狼似狗的畜生,代表了一种邪恶势力。

    果然,曹严华又急吼吼地发言了:“我觉得吧,这只狗,其实不是狗,是一种艺术的夸张。我红砂妹妹看到的,不就是一个长着狗头的人吗?这就说明了,这是一个狼心狗肺的衣冠禽兽!”

    “看见这女的眼神没?那种憎恨,火八成就是这个禽兽放的。啊,我知道了!”

    曹严华像是忽然顿悟了什么,激动的双眼放光:“这两幅图可能得连在一起看,记不记得第一幅图是这只狗蹲在凶简边上,八成是被凶简附身了,然后就来放火害人了!就像老蚌被附身了,然后害人一样!”

    虽然道理听起来够歪,但是似乎又确实是那么回事。

    暂时似乎只有这些讯息了,罗韧把画纸卷好了收起,犹豫了一下:“我想跟你们……商量件事。”

    他把神棍关于注血帮聘婷逼出凶简的想法提了一下。

    没人反对,毕竟只是抽一点血,又不是要命,曹严华还撸起袖子,拍打手臂上的血管,好像在看是不是方便下针。

    罗韧说:“那五珠村这里,暂时就告一段落了。你们看看这头还有什么事要做的,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去了。”

    有短暂的沉默。

    顿了顿,一万三说了句:“我想回村里一趟,这趟回来,都没能在村里好好走走。”

    炎红砂也小声说了句:“我要帮我叔叔遗体火化,火化的话,是不是手续还挺复杂,不是有钱就行吧?”

    **********

    炎红砂要留,木代就得留,毕竟她是“保镖”,而既然木代要留,曹严华也就顺理成章的留,因为他是徒弟。

    无论从哪方面看,罗韧都没道理先走,索性也就都再留两天。

    退了船结清租金之后,一万三自己回五珠村,其它人在附近的寻了旅馆,要了个里外多人的套间住下,料理炎九霄后事的同时等一万三过来回合。

    罗韧极其注意木代,但又不得不承认,她跟从前又没什么两样了,那天海上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是小小的意外插曲。

    最忙的是炎红砂,跑进跑出,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火葬场,也亏得她的确是炎九霄的亲属,很多事情只要瞒过炎老头还是可以代为出面的,而且炎九霄死亡多日,尸体再拖延着放下去确实也不合适。

    火化的当天,她坚持大家都陪她一起去,理由是:说不定关于火葬场那个梦,真的是个预兆呢?

    于是除了在五珠村的一万三,所有人都去了,为了避免让凶简离开视线——曹严华找了个塑料袋把桶罩住,一路抱着去,又抱着回。

    火葬场不大,但所有工作人员各司其职,过程很顺利,一切井然有序,炎红砂不死心,想去火化间那看个究竟,被人礼貌地请出来了。

    那个人身材单薄瘦小,小鼻子小眼的,也不是梦里焚化工的模样,炎红砂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还特意去瞧他的裤子,那是条裁剪得当的裤子,前后都贴身,也不像藏了条尾巴。

    当天晚上,一万三从五珠村回来,懒懒散散的样子,拎了个布包,里头东西不大,但看着沉甸甸的。

    曹严华问他都干嘛了。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也没干嘛,给我妈烧了纸钱,守了坟。每家每户都去走了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呗。”

    整个村子只他一个人,想干嘛干嘛,是,村里人都走了,房子都还留着呢。

    他走一家祸害一家,踹门,砸窗户,搬起石头把笨重的不及带走的灶锅砸穿,心里无比畅快。

    小时候,母亲教他村里的忌讳,去人家家里玩儿,别动人家的锅,那是人家吃饭的家伙,你要是把人家的锅磕着碰着,灶神一生气,那家人就得饿肚子呢。

    现在好了,通通砸了,饿就饿呗,反正饿不到老子。

    那一口恶气,积攒了许多年的恶气,就这样朝着没知没觉堪称无辜的门窗物件上发泄过去,自己都觉得自已欺软怕硬荒唐可笑,但是随便,无所谓!

    砸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阳光晒的他眼花,眼前却晃动着许多年前的那个日子,那个薄雾蒙蒙的早上,身后一只手,猛然一推,就把他推出了村人的圈子。

    “江照,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进村子一步,可别怪村里人不客气。”

    他挑衅似的看着这破落的没有人声的村子,对着阳光下的空气叫嚣:“我就是又踏进来了,还砸了你家了,来啊,对我不客气啊,来啊!”

    没有应答,有尘埃在阳光下跳舞,远处,海浪声很轻很轻,像是在问:“你是谁啊……”

    内心深处,他想着,有个人出来揍他也好啊,那样至少,这个村子,还是活的,管它接不接纳他,至少,这个村子,还是活的。

    过了很久,一万三站起身来往外走,路过祠堂的时候,他偶然抬头,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好,灼痛了他的眼,祠堂高高翘起的檐角上,那个骑凤的仙人,峨冠博带,大袖那么敞着,似乎风一动,就要飘起来了。

    仙人指路,它在给谁指路呢,指的路又通去哪儿?

    **********

    一万三洗澡的当儿,曹严华盯着那个布包看,好奇心像面团一样发酵,里头究竟包着什么呢?

    炎红砂瞪他:“曹胖胖,尊重**!”

    曹严华不服气:“其实你也想看吧,看一下怎么了,看一下又不会跑了!”

    炎红砂哼了一声,她当然想看,她那点好奇心跟簇簇的小火苗似的,其实也知道,未必是什么秘密的东西,一万三敢大喇喇往那一放,就没那么不可告人……

    但是,谁让你非罩上一层布呢,不撩开那层,心里愣是抓心挠肝的难受。

    不过,她还是自诩道德水准比曹胖胖略高一筹,反正,她不会自己去揭开的。

    曹严华又看罗韧:“小罗哥,你说呢?”

    这屋子里的人,总得都拉下水,达成一致才好。

    罗韧不去蹚这趟浑水,也不让木代蹚:“木代,跟我出去走走吧。”

    木代看他,先不动:“你是在邀请我吗?”

    罗韧点头:“邀请你。”

    她笑起来,噌一下就起来,跟着罗韧出去了。

    洗手间的哗哗水声不绝于耳,房间里只剩了曹严华和炎红砂两个人。

    一不做,二不休,曹严华果断过去,三两下就解开了布包。

    那是……

    祠堂檐角上骑凤的仙人,宽袍大带,翩然欲飞,最底下不太平整,一看就知道是被敲下来的。

    炎红砂也凑过来,一时间也忘了要置身事外,俨然共犯的架势。

    她说:“看起来,一万三对村子,还是心怀愤恨的,连这个都敲下来了。”

    曹严华也深有感叹。

    先敲了行什,又敲了指路的仙人,一头一尾,都折在他手里,他三三兄,可真是角脊走兽终结者啊。

第63章 尾声

    渔村歇的早,乍一出门,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撞在罗韧身上。

    罗韧握住她手,说:“小心点。”

    他牵着她往外走,经过渔民低低矮矮的屋子,鼻子里闻得见小木屋经年的潮气,暗处的角落里有拴着的狗,似乎嗅到入侵者的气息,黑暗中抖索着浑身的毛站起来,像是拉开了架势要奋力一战。

    罗韧把她拉到身后,半蹲下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嚇声,那只狗周身的气势忽然就软了,颠吧颠吧又跑回角落里,脑袋往下一卡,做了挖沙埋脑袋的鸵鸟。

    木代央求罗韧:“教我啊。”

    他说:“这有什么好学的,什么出息。”

    说完了就往前走,木代惆怅似的的叹息,不肯走。

    罗韧又回来,说:“这样吧,你要是能站着不动,五分钟,连眼睛都不眨,我就教你。”

    木代挑衅似的看他,说:“那你记时啊。”

    这能难得倒她吗?忘了她习武八年吗,被师父罚一动不动,没有十次也有八次,那要难的多了,头上还要顶个小香炉,里头燃根香,她站的极稳,有时候,那根香燃烬的灰,都能保持好长一截不落。

    至于眼睛不眨,很难吗,换个角度思考,睁开眼睛不闭很难,但是闭上眼睛不睁呢。

    那也是“不眨眼”的一种啊。

    她带着窃喜的浅笑,慢慢闭上眼睛。

    眼睛看不见了,其它的感官就分外敏锐,这个夜晚是温柔而沉静的,空气濡湿,带着水汽,发丝有一两根,痒痒贴在脸庞,风里有轻微的腥咸,海的味道。

    在这里还没有人,在这片村子还没有雏形之前,这海就在了。

    小木屋里,也不全是安静的,有时能听到木头细悄的裂响,还有轻微翻身的声音,也有夫妻夜话,有一搭没一搭,听不真切。

    还有,罗韧真的在计时,打开了秒表,打开了声音,滴答滴答,马不停蹄,不喜欢这样快的声音,感觉人生都在气喘吁吁的奔走,无暇旁顾。

    她喜欢慢。

    就像农家揭开了蒸锅的木盖,白色的蒸汽在屋里慢慢地绕啊绕,映衬着窗外的雪,檐下的冰溜溜。

    就像骡子脖子上挂了摇铃,叮当叮当,从门前经过,经过了很久很久,铃声还在门口慢慢打着转儿歇脚。

    就像给情人绣荷包,竹绷子压紧布面,银针拖着丝线,慢慢地迤迤逦逦,绵绵密密长长久久的情意,看不到头。

    罗韧说:“木代,我走了啊,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了,我真走了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安安稳稳,还是不动。

    又说:“木代,那条狗朝你走呢,它看着你呢,张开了嘴,马上就要咬你了。”

    她还是不动,黑暗的光轻柔笼在脸上,打过睫毛、鼻梁、唇角,密密的廓影,最细致的笔触也画不出的精致的画。

    猝不及防的,罗韧忽然抱住她了。

    她感觉得到他,熟悉的气息,臂膀的力道,秒表的声音也近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慢慢向她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眉梢,脸颊,到唇边。

    木代想着:这个时候可以动的,可以忽然睁眼,咯咯笑着说“不玩了”,可以呀一声叫出来,然后负气似的指责罗韧“这样不符合规则的”。

    但是她不动,不想动,有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心底里,叽叽喳喳,好像在说:你也想的,你愿意的。

    罗韧吻在她唇上。

    像她喜欢的那样,轻柔而缓慢,又慢慢加深,不容回避的力道。

    滴滴答答的秒表声,忽然就停了,不知道是真的停了,还是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么现在,她的灵魂,一定是细成了一根根的丝,散漫着,往着无穷无尽的高处去漂,枕着几乎听不到的音乐,茫然而无处落脚。

    ***

    罗韧松开她时,周围那么安静,海也出奇的静,海浪声浅的像是情人的叹息一样绵长。

    罗韧问她:“还去海边吗?”

    不去了,她愿意待在这里,这逼仄的空间,周围低矮的木房屋角,湿潮的气息,还有角落里一条不知道是睡着了呢还是全程观望的狗。

    多待一会吧,这个地方,她会记一辈子的。

    罗韧笑着,轻轻拥住她,她脸颊发烫,偎依在他胸膛,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罗韧说了句:“我的姑娘。”

    等你很久了,我的姑娘,

    在山地、沼泽、蚊虫叮咬的树林,无数次梦到你,赤着脚,穿过阴冷的河岸,穿过黑暗的密林,眼波温柔的如同溶进月光。

    等你很久了。

    ***

    回到旅馆,静的没有声息,炎红砂她们都已经睡着了,木代屏住气,伴着那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悄悄上床,又拉上了被子。

    枕头柔软而又舒服,她忽的想起罗韧说过的那首枕歌。

    ——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嗯,是的,她偷偷把脸埋进枕头里,呓语样吩咐自己,又像是吩咐枕头:“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

    枕头也不牢靠,枕在头下,不知道会不会窥视到她的秘密,她终于体会到情人那忐忑而甜蜜的心情: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

    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无数次辗转反侧,终于入眠。

    今夜,会做个好梦的吧。

    ***

    真的做了个梦,却无关罗韧。

    梦见简陋的房间,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偷偷推开卧室的门,地上杂乱地摊着衣服,女人的胸衣、内裤,男人的条裤、皮带,红色的磨了根的高跟鞋。

    男人的呼噜声很响,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得出夹杂其中的女人的气息。

    小姑娘转了身,踯躅而又孤独地往小客厅里头,头上扎了羊角辫,皮筋一圈一圈,脱了线,露出里头灰褐色的筋皮。

    她看到小姑娘踮了脚,费力地从五斗橱上挪下一个饼干盒,掰开盖子,探头朝里看。

    饼干盒里,是空的,不过每个角落里,都积了些饼干屑,小姑娘费力地伸手进去,手指头上沾到饼干屑,送进嘴里,吃完了,又拿手指头去沾。

    直到把饼干盒里,沾的干干净净。

    然后,她又费力地把饼干盒盖起来,踮着脚送回原处。

    木代忽然反应过来。

    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童年的,完全遗忘的片段,忽然在这个梦里,清晰地伸展开来。

    她看到自己在小客厅里绕着来回,把沙发上铺着的布慢慢撸平,掸的干干净净,又拿跟自己一样高的扫帚扫地,扫的时候,不知把什么东西扫到了茶几下头,她低着头,撅着屁股,小脸涨的通红,伸手使劲往里摸。

    日头从正午一点点的挪,挪成了夕阳境况,卧室里终于有动静了,那个男人拎着裤子出来,打着呵欠,先去厨房,对着水龙头接了一口水漱口,哗啦啦哗啦啦,然后吐在长了青苔的水槽里。

    家里的水管上水也不好,龙头一开,嗡嗡的声音。

    那男人出来时,忽然看到她,说:“哈,小不点儿。”

    说完了穿衣服,从裤兜里掏钱,一张张的十块,扔在桌上,又过来,给了她一张五角的,说:“给你买糖吃。”

    她看着钱,手心都出汗,男人把钱塞在她围兜的口袋里,那是个半圆形的小口袋。

    男人走了以后很久,女人才打着呵欠起来,刷牙,洗脸,坐到梳妆台前头,打厚厚的劣质粉底,一张脸涂的陌生,遮了黑眼圈,平了细细的交错的纹。

    然后,忽然看到一边的钱,拿过来数了数,脸上出了一丝笑纹儿。

    她就趁着这一抹笑的时间,赶紧过去,说:“妈妈。”

    女人摁了一声,拧开一支睫毛膏,膏头干结,她不知骂了一句什么,从茶杯里倒了点水进去,又旋起,握在手里使劲地摇晃,再拧开,膏头上湿湿润润的,终于出色了。

    女人满意地对着镜子眯起眼睛,一点点给睫毛上膏,睫毛长是长了,尾端却结成了一缕缕,看着沉重。

    她说:“妈妈,我饿了。”

    女人漫不经心:“不是给你买了饼干吗?”

    “吃完了。”

    女人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像半天的云头被人泼了墨,黑到了底。

    说:“我有没有让你省着点吃,又吃完了,你这么能吃,我怎么养的起你!”

    她低着头擦眼泪,女人霍一下起身,把饼干盒拿下来,掀开盖子看了,砰一下砸到地上,一个指头戳在她额头上。

    “天天吃,吃!就没见你做事!养条狗都能看家,我整天供着你吃,供着你穿,凭什么,啊,凭什么!”

    一边说,一边一下下戳她额头,她的脑袋被戳的一偏一偏的,但是不敢动,眼泪哗哗的,流了满脸。

    女人说:“不准哭!”

    她抓起小围兜的下摆擦眼泪,哽咽似的倒气,女人不理她,她也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又回到沙发的角落里。

    饼干她是省着吃的,为了省,每次她都拿水泡,薄薄的一块饼干,泡了水,膨胀的大了一倍,虽然一点饼干的味都没有了。

    她蹲在角落里,看镜子里的女人,描眉,擦口红,盘头发,款款地挎起包,就那样出去了,出去之前跟她说:“你老实待在家里,别乱走。”

    门砰一声关上。

    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怎么这么饿呢?

    她掀起小围兜,抓起自己的小裤子腰,拼命往外拧,裤腰越来越细,勒着小肚子,勒得紧了,好像就不那么饿了。

    天黑下来了,她爬到沙发上,盖上小被子,就那么睡着了。

    又醒了,被嘈杂声吵醒的,睁开眼,看到屋顶吊着的钨丝灯,灯底黑了一块,灯绳晃啊晃啊,晃的人眼花。

    母亲在,穿着睡衣,头发散乱着,卧房的门虚掩着,有烟气飘出来,间杂着不耐烦的咳嗽声。

    还有个不认识的胖阿姨,牵着个小男孩,小男孩红着眼,额头肿起一块,上头胶带贴着纱布。

    胖阿姨一直在说话,愤愤的:“我烙了肉饼,给小通子拿了一块,转头就听到他嚎,抢东西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打人?你看看,头上这包肿的,我们要去医院查,要是打出脑震荡,这事没完!”

    母亲也笑,言语愈发尖刻:“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家儿子个儿比我家囡囡高了一头,她能从小子手上抢东西吃?再说了……”

    母亲转头看她:“囡囡,你晚上出去没有,抢人家东西吃了吗?”

    她怯怯摇头,说:“没呢。”

    又像是为了佐证,赶紧从小口袋里掏出那五角钱,高高举起:“我有钱,我能买东西吃,不会抢人家的。”

    母亲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胖阿姨忽然上前一步,狠狠攥住她的手,嚷嚷起来。

    “你看看她手上,这油光,这油!”又低头在她掌心闻了一下,“是不是肉味,你自己闻,自己闻,偷腥的猫,爪子都没洗干净!”

    母亲的脸瞬间难看下来,忽然兜头就给了她一巴掌,尖叫:“我养了个贼!谎话精!”

    她被打的七荤八素的,后来,是那个胖阿姨架住了母亲,慌慌地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馋嘴也难免的……”

    卧室里那个男人也出来了,尖声尖气地:“哎呀哎呀,小事嘛,小孩子嘛……”

    胖阿姨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母亲凄厉而呜咽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卧室的门关上了,她还听到母亲在说:“要送走,把她送走……”

    男人说:“哎呀,算了算了,来来,不要扫兴嘛……”

    所有的声音终于消落下去,渐渐的,被男欢*女*爱的呻*吟代替。

    黑暗中,她摸到水槽边上,踩了个小板凳上去,拧开了水龙头。

    只开细细的一条水流,开大了,母亲会说:“水不要钱吗!”

    她摸到水台上的一块臭肥皂,拿来抹了手,搓了又搓,搓了几下之后,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泪。

    又继续洗手,洗着洗着,小小声地说:“我没有抢东西吃。”

    ***

    哗啦一声,窗帘响。

    阳光照在脸上,痒痒的。

    木代睁开眼睛,炎红砂噌一下凑到她面前,神情欢悦的。

    “起来了木代,今天要回去了。”

    【仙人指路完】

第64章 【番外】

    【番外】

    聚散随缘酒吧。

    晚上十点,正是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张叔无意间一抬头,看到门口进来的人。

    先是如释重负的心头一喜,紧接着又是秋后算账的脸色一沉:“呦,还知道回来呢?”

    木代笑的人畜无害,眼角眉梢浅浅嗔意,张叔看着看着心就软了,上下打量她,问:“那时候说不能说话,生的什么病?病好了吗?”

    于是木代知道,自己过关了。

    她撂下一句:“早就好了。”

    说着步伐轻快的进来,手抚着肩膀,活动筋骨:“坐了一天车,累死我了。”

    张叔目送她上楼,目光又转回来,盯着门口剩下的两人。

    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一个像斗败的门神,蔫蔫杵在门口,胖胖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一个活脱脱吊儿郎当的混混,拎着行李,看起来低眉顺眼,实则察言观色伺机而动。

    张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叫我怎么说你俩才好!”

    ***

    同人不同命,小老板娘就是小老板娘,犯了天大错,骂都没挨一句。

    他们就没这么好待遇了……

    曹严华看着张叔给他和一万三安排的上下床铺位,心中无限凄凉,起先,至少还是一人一间啊。

    张叔的话犹在耳边:“新雇了人了,就得给人安排地儿睡觉。你们这种流窜的,谁知道哪天又跑了?有个床位就不错了。”

    也是,有个床位就不错了。

    曹严华跟一万三商量:“三三兄,要不,我睡下铺?我人重,睡下头整张床都稳。”

    一万三白他:“是,你是地基。”

    曹严华没行李,大部□□家翻船那次落了水,倒也乐得轻省,冲了个澡就上床,一万三要整理从原来的房间挪过来的家当,乒乒乓乓翻检个没完。

    伴着翻检的噪音,曹严华心酸地盘点自己的财产,只剩贴身藏着的几张票子了。

    简直克制不住重操旧业的冲动,幸好,还有炎红砂那里五分之一的待售珍珠慰寂寥。

    这么一想,老蚌简直是可亲可爱起来了。

    他翻了个身,看坐在一堆杂乱摆放家当中的一万三:“三三兄,我希望下一根凶简是藏在金矿里的,这样忙活了一趟之后,我还能搞根金条,比在酒吧打工赚的多多了。”

    一万三头也不抬:“不是说好了不搀和这事了吗?”

    哦,也是。

    曹严华惆怅似的叹了口气:“我也就是想想。”

    ***

    接近两天多的赶路,中途在昆明停,放下了炎红砂,炎红砂请了帮炎老头看病的医护人员来,给他们每人都抽了一管血,密封塞塞紧,标签贴好,放在专用的医用箱里。

    其实用不着标签,反正接下来都要混合在一起的。

    送别他们的时候,炎红砂依依不舍:“过两天我就找你们玩儿去,木代,我会把工资打给你的,还有啊,买了新手机之后告诉我啊。”

    一行五人,除了罗韧和一万三,其它三个人的手机都殒命五珠村,没法组建五人小分队的微信群,让炎红砂耿耿于怀。

    群名她都想好了,叫“凤凰别动队”,虽然一万三说这个名字土的掉渣,杀了他他都不会接受邀请的。

    其实炎红砂也觉得这名字挺土的,但是谁让一万□□对呢,一万□□对的,她一定要坚持。

    下午,几个人其实已经回到丽江,但都没有先回酒吧,毕竟,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役。

    五个人的血,真的能逼出聘婷体内的凶简吗?

    郑伯比前些日子憔悴,心里头那些对聘婷的担忧,都写在脸上了,领罗韧他们进房的时候,说了句:“罗小刀,希望这次能行啊,别让聘婷受这种苦了。”

    ***

    聘婷静静躺在床上,手脚都被捆缚带紧缚,或许是镇静药剂的作用,她睡的很沉,用郑伯的话说,针剂几乎没断过,不是在打镇静药剂,就是在打营养液。

    可营养液到底不是五谷杂粮,维持着躯体的正常运转,却不能让她神采奕奕。

    聘婷比上次看到时候瘦多了。

    有了前两次对付凶简的经验,每个人都要有条理很多,罗韧把混合的血液推了半管进聘婷的身体,然后回避。

    木代掀开聘婷的衣服。

    这一次,反应要快的多,聘婷的皮肤泛起不寻常的红润,后背之上,红润的面积慢慢扩大,正常肤色的部分越来越少,最终留出一条竹简形状,像是被逼的再无退路。

    紧挨着上一次的疮疤,那块人皮迅速掀起。

    木代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凶简,可千万别再上聘婷的身了,否则一次又一次,都要掀起人皮,次数多了,那真是货真价实的体无完肤。

    她手里攥了双筷子,目光所及,下手极稳,拈起那块人皮,刷一下扔进脚边准备好的水盆里。

    另一间屋子里,郑伯按照之前罗韧的吩咐,已经备好了一个大的透明鱼缸,一万三把盛了骨灰盒的水桶先放进去,曹严华往里注水,注的差不多的时候,木代端了水盆进来,把这一盆水又倒了进去。

    现在这鱼缸里,有两根凶简。

    罗韧把剩下的半管血液推进了鱼缸。

    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或许每个人血液的颜色、粘稠度都有轻微的不同,明明已经蛮横地混合在一起了,但入水之后,还是能看出,有五道。

    像是驾着云气,迤逦散开,却又首尾相连,变幻着无法辨别的形态,木代屏住呼吸,仔细去看……

    那块人皮轻轻蠕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脱了体,紧接着,骨灰盒上,也有看不见的一片什么直冲而出。

    曹严华头皮发麻,话都说不清楚:“看……看啊……”

    不消他提醒,每个人都在看。

    水中,极细的红色滚边,镶出了两根的长条。

    条身上都有红字,古老的甲骨文。

    一个是“刀”,一个是“水”。

    一万三特意转了角度去看,哪怕从背后看,看到的也不是两个字的反字,不管哪个方向,看到的都是一样的。

    它没有形状,像平面,又像立体,紧挨着,竖起,并立水中。

    而在它的周身,绕着一圈……

    一万三喃喃:“好像一只凤凰啊。”

    是像一只凤凰,虽然只是血液在水中化开的形状,首尾相衔,鸡*头,燕颌,蛇颈,麟身,龟背,像孔雀一样长的拖尾,总觉得它有眼睛,狭长,微阖,神态安详。

    曹严华屏住呼吸,用钩子把盛了骨灰盒的桶勾了出来,水波荡漾,凤凰和竹简的形状却并不散乱,反而随着水纹微微游动。

    曹严华盯着骨灰盒看,没有那张狰狞的脸了,也不再有让人猝不及防的骤然凸起,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陶瓷骨灰盒,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包裹了一层浑然一体的莹白色珍珠质。

    一万三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木代问罗韧:“这样就可以了吗?保险吗?”

    保险吗?这样的话谁都不敢说,但是,至少比他们自己胡乱琢磨的所谓金木水火土的阵法要靠谱的多了。

    罗韧拿出手机,调出照相功能,对焦,轻轻揿下。

    咔嚓一声,那只凤凰安详的姿态就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凤目狭长而微阖,像是轻浅的笑。

    ***

    聘婷再一次脱离了凶简的困扰,一万三也完整拿回了父亲的骨灰。

    有种功德圆满全身而退的味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似乎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继续再搀和凶简的事情,更何况,也没有人再接收到来自凤凰鸾扣的讯息。

    于无声中,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

    就这样吧。

    ***

    第二天,木代难得醒的早,打开窗户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有人比她起的更早。

    曹严华。

    他正吭哧吭哧绕着酒吧外围跑步,两步一喘,到后来,简直是在扶着墙挪步子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天不练,手生脚慢,两天不练,功夫丢一半,曹严华的确是好些天没练了。

    一万三也在,拎着张板凳坐在门口,在磨刀石上磨着什么。

    看不大清,木代忽然想到什么,赶紧从前头换下的衣服里找出那个微型的望远镜,凑上去仔细看。

    是那个骑凤的仙人,因为是被一万三敲掉的,底座不平整,一万三正往磨刀石上洒了水,想把下头磨平。

    磨这个干嘛呢?

    曹严华像辆散了架的老车,哼哼哈哈地又挪过来,帮她把这个问题给问了:“三三兄,你磨这个干嘛啊?”

    一万三没理他,低头还是吭哧吭哧一阵劲磨,磨刀石上一条条的道道,水一冲就不见了。

    三三兄,你磨这个干嘛啊?

    其实他想磨来摆着。

    但是又觉得,好像还是用布包起来,深深的,深深的藏进看不见的角落里才好。

    不管了,先磨好再说吧。

    木代慢慢地把望远镜转了个方向。

    罗韧在干嘛呢?

    他住的不远,但是房间是背向这头的,只能看得见关上的窗户。

    起床了吗?

    木代撑住窗沿,不甘心似的俯了一下身,有什么贴在胸口,温润的。

    她促黠心起,拿出口哨送到嘴边,吹了一声。

    悠长的,嘹亮的号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张叔从酒吧里跑出来,望了一圈才锁定她这个肇事者:“小老板娘,你要命啊,边上还有人在睡觉呢,会被人骂的。”

    岂止是在睡觉,这里游客很多,大多数人都是睡到自然醒的。

    木代有做了坏事的侥幸,做着鬼脸把哨子又送进领口,无意间一瞥眼,忽然愣了一下,旋即又笑。

    罗韧推开窗户了。

    他好像刚醒,困倦的样子,睡袍的口敞着,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胸肌。

    木代刷的拿起望远镜,对准,看的目不转睛。

    过了会,镜筒慢慢上移。

    罗韧当然是发现她了,一脸的无奈,过了会口型示意她等一下,转身离开。

    干嘛呢?木代好奇。

    不多久,罗韧又出现了,拿了个画本,示意她看。

    纸上写了七个字:“早上好啊,女朋友。”

    好想回他话,但是一时找不到纸笔……

    是得赶紧再买个手机了。

    罗韧又翻到第二页。

    上头写:“想看过来看!”

    翻完了,毫不客气关窗,只留下镂花的窗玻璃对着她。

    木代笑起来,嘴里却不服气似的嘟嚷了句:“稀罕吗。”

    她回到书桌边,弯腰打开电脑,点出网页之后在搜索栏输入“新款手机”几个字,鼠标刚移到搜索,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

    过了会,她拖了椅子过来坐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输入的字符删除。

    代表字符输入位的竖线一直在跳,提示她在空白栏输入搜索内容。

    木代重新输入了四个字。

    双重人格。

    她看了很久,然后,回车确认。

    【完】

第①章

    罗韧睁开眼睛。

    是聘婷的声音,絮絮叨叨,重复着:“小刀哥哥。”

    就像小时候,她做他的小跟屁虫,整日价不停地碎碎念:

    ——小刀哥哥,给你糖吃。

    ——小刀哥哥,给我买个手绢儿吧。

    ——小刀哥哥,带我一起出去玩儿呗。

    身下的桑蚕丝垫被柔软而熨帖,一夜厮磨,柔软地像情人的拥抱,罗韧懒得起床,索性躺着,听聘婷偶尔传进来的细碎声音。

    她愤愤的,想来是一万三笨手笨脚。

    “小刀哥哥,你怎么这么笨啊……”

    罗韧想笑。

    就在这个时候,门上传来敲门声。

    郑伯的声音:“罗小刀?罗小刀?”

    ***

    郑伯来跟罗韧讲一声,自己上午要跟着中介出去看店面。

    罗韧之前提议,小商河那个地方天干物燥,不适合恢复疗养,他希望聘婷暂时在丽江住下。

    郑伯是罗家的远房亲戚,聘婷的母亲死的早,罗文淼又总是外出讲学,家里头需要能里外应付得力的人,郑伯自然而然入选,他看着聘婷长大,对她的那份呵护关照,比起罗文淼这个不甚称职的爹来,只多不少。

    所以,自然是聘婷到哪,他就到哪。

    只是既然住下,就要做长久打算,不能每天两手一摊的坐吃山空,他跟罗韧说,自己想在就近开个店。

    具体的说,是西北风味的饭庄。

    郑伯做菜的手艺一向不错,一道烤羊腿让一万三念念不忘,开饭庄,也算对症对口,人尽其才。

    郑伯的意思,自己手头没什么钱,想请罗韧注资,做背后的老板。

    ——“我老啦,也不图钱,找个事做。有事忙活的话,人会老的慢些,也能多陪聘婷几年。赚了钱呢,都是你的,我就当给你打个工。”

    正中罗韧的下怀,他带回来的钱不少,但钱如果不动,那就是死钱,只会越来越少——得想个法子让钱活起来才好。

    去酒吧的时候,他无意中说起这茬,得到了曹严华的大力支持。

    “饭庄好啊,饭庄好!”曹严华双眼放光,光芒之盛让罗韧心生警觉:曹胖胖一副决意要把饭庄生吞活咽吃穷了的架势。

    再说下去,罗韧才知道自己是想错了。

    “不要只做西北菜嘛,再加川渝菜,楼上火锅楼下烤羊腿,还有辣子鸡、水煮鱼、串串香、毛血旺……”

    罗韧看了他一眼,这是要把郑伯活活累死的节奏吧?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他这个做老板的,不好那么榨取人家的剩余价值。

    曹严华忽然想到什么:“投资,我也投资,入股!”

    一万三从吧台倾过身子来,看鬼一样的表情:“曹兄,你有钱吗?”

    “珍珠啊!”曹严华激动地唾沫星子四射,“三三兄,我,你,还有妹妹小师父,红砂妹妹,我们都有珍珠,入股好了,算我们的共同产业,饭庄名字就叫‘凤舞九天’!”

    他双手展开,字字停顿,那架势,凤不舞九天他就要舞了。

    一万三嗤之以鼻,曹严华这起名的水准,比炎红砂也好不了多少。

    倒是一直不声不响的木代说了句:“我觉得行,可以啊。”

    说的时候,胳膊肘抵在桌子上,手托着腮,声音也低低的,像是征询罗韧的意见。

    罗韧伸手搂住她:“行,到时候分红,给你双倍的。”

    曹严华嫉妒,问:“那要是亏了呢?”

    罗韧说:“亏了木代也有,我补贴。”

    太同人不同命了,曹严华惆怅地想着:我也想要个男朋友。

    既然多数人支持,一万三就得认真考虑这事儿了:“也行,分散风险嘛,你可以让富婆多投资点,她有钱。”

    “富婆”,是他被迫加入微信群“凤凰别动队”之后,对炎红砂的专称。

    曹严华曾经劝一万三对红砂妹妹客气点,也曾发出疑问:白富美不是三三兄的一贯追求吗?怎么对红砂妹妹,就这么刻薄呢?

    一万三的回答是:“当时我要早知道她有钱,我肯定对她客气,那时不是不知道吗,转过头再对她献殷勤,反而被她瞧不起。索性就这么着了,追不到白富美,践踏一下也是好的。”

    ……

    总而言之,开个饭庄,原先只是郑伯的一个想法,但是经过了这么一来二去之后,轰轰烈烈地开始……落地了。

    ***

    郑伯给罗韧看中介推荐的几个店面的位置,地段都还不错,罗韧对郑伯很放心,完全放权:“你决定就行。”

    说话间,出到门外,做了个活动筋骨的伸展姿势,小院尽收眼底,不知道一万三在陪聘婷玩什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罗韧喃喃:“我真是奇怪,聘婷为什么要管一万三叫‘小刀哥哥’呢?”

    郑伯哼了一声:“那是因为,就算脑子不清楚的人,心里也是有数的。谁对她好,谁就是她的小刀哥哥!你从前对聘婷是真好,现在呢,心思不知道都用到谁身上去了。”

    对没能把聘婷和罗韧拉郎配成功,郑伯始终是耿耿于怀的:“这两天怎么没见木代?吵架了?”

    他的脸上充满了乐于见到两人吵架的幸灾乐祸。

    都半大老头子了,还这么小孩儿心性,罗韧啼笑皆非:“她去昆明领工资了。”

    ***

    工资发放,网上银行操作,几个步骤的事儿,她偏要千里迢迢去昆明领。

    一听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领工资是假,顺便去玩一遭才是真的,罗韧随口说了句:“要么我开车送你去。”

    “不要不要,那多麻烦,我买张车票去就行。”

    这有什么麻烦的,怎么看起来,像是故意撇开他似的?

    罗韧故意坚持:“不麻烦,车加满油就行。”

    木代还是不愿意:“你没有事情要做吗?男人嘛,不要为这种小事忙,忙你自己的大事去。”

    一脸的嫌弃劲儿,说的他好像不务正业,而她的“领工资”是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儿似的。

    罗韧索性问的直白:“是不想跟我一起去吧?”

    木代不吭声了,过了会,期期艾艾:“谈恋爱嘛,不要整天待在一起,大家都得有点空间……”

    空间?

    罗韧恨的牙痒痒的,他们什么时候“整天待在一起”了?彼此的空间都能赛马了,她还要空间!

    你不仁,我也不义,得,爱去去!

    ***

    同一时间,木代在陪炎红砂练功。

    这个宅子所在的位置真好,闹中取静,早晨的风凉凉的,却吹得人很舒服。

    木代低头往井里看,炎红砂在下头一米多处,抱着垂下的绳,不爬上来,也不往下去,就那么荡悠悠的,见木代看她,还“呃”一声,头一歪,舌头伸出老长,跟吊死鬼似的。

    木代没好气,搬过立在边上的井盖,作势要把井口盖上。

    “别,别,木代。”炎红砂赶紧恢复正常,脚在绳子上缠了几下,以便身子挂的更稳些,“双重人格多好啊,我觉得挺酷的。”

    木代闷闷的:“你不懂。”

    炎红砂说:“这种事情,就看你怎么看吧,悲观的人呢就要死要活的,觉得自己有病。但是乐观的人呢……”

    “乐观的人怎样?”

    炎红砂一脸的热切:“你不觉得像超人吗?平时你都是你自己,关键时刻,就有个更强的自己来保护自己!”

    木代瞪了她一眼,随手从上头推了一把井绳,炎红砂抱着井绳,像个秤砣一样荡悠悠。

    她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就算是有双重人格,她没干坏事,没害人,这么多年才出现一次,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嘛?”

    木代像是问她,又像在问自己:“如果我告诉罗韧,会怎么样?”

    “会很高兴吧,”炎红砂继续晃荡,“这就相当于交了两个女朋友,男人嘛,都开心的。”

    木代叹气:“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下井摸上来的石头。”

    炎红砂得意洋洋:“那我的脑子可就值钱了,下井采宝,摸上来的可都是宝石。哎,木代……”

    她仰头看木代:“爷爷跟我说,他老了,眼睛会越来越坏的,所以他想趁着还能看得见,做上一票收官。你加入吗?”

    木代没听进去。

    前院的早饭香气飘了进来,香甜的,糯咸的,裹着风,吹的一丝丝一缕缕,吹的她整个人都惆怅起来。

    要是告诉罗韧了,会怎么样呢?

    ***

    华灯初上。

    罗韧信步走过沿街的水道,很多酒吧的夜场已经提前开始了,赶场的驻唱歌手抱着吉他,在露天的台阶上坐下,琴弦一撩,流畅的乐声跃动而出。

    会唱伤感的歌、爱情的歌、乡愁的歌、狂野的歌,这种歌,永远不愁没有市场。

    郑伯看中了一家店面,把地址给他,让他务必看看。

    也好,就当是在闲逛了。

    离着酒吧和他的住处其实都不是很远,可他从来没来过,可见他在这古城的生活,是多么地来去匆匆。

    地方很好找,因为一众灯光通透的店面之间,只有这一处是黑的。

    走近了看,这是一家已经关闭的店,虽然大部分的家具已经搬走,但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还是可以看出这店的前身是家甜品店,因为还有桃心形的贴纸粘在墙上,密密层层的。

    罗韧掏出手机照亮,看到最挨边墙的一张写着字。

    “xx,你这个渣男,现在的我你爱理不理,将来的我你高攀不起!”

    似乎能够看到一个姑娘怒气冲冲落笔的样子。

    罗韧笑起来,这世上,除了少数特别通透的,多数人兜兜转转,转不过爱恨二字,不过,不坠志气就好。

    他回过头,看了一下周边的店铺。

    卖什么的都有,烧烤小吃店、银饰铺子、民族服饰、假的做旧古玩、东巴风铃,明信片。

    罗韧在一家店前驻足。

    这店的名字叫“奁艳”。

    有一种店,气场天生不同,隔着十米之外,都能感受到生人勿近的冷冽意味,又像是vip会馆,对普罗大众,布置的每一个细节,都好像在说:有钱都未必能进来,你还得有品。

    “奁艳”就是这样。

    在一众白炽灯的店面之间,它打暗光,暗得让人呼吸都不由一轻,落地的玻璃窗内,先看到熏香,一只精致铜鹤,亭亭立在盘上,鹤喙处一缕隐隐烟气,缭绕而上。

    果然,一推门,就闻到淡淡檀香气。

    角落里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子,穿棉麻的宽松衫裙,垂着头,正仔细穿手里的珠子,那些珠子,比米粒的一半都要小,红的是珊瑚,蓝色是青金。

    听见声音,她抬头看了罗韧一眼,眼波沉静地像潭水。

    她精致地像画的一样。

    罗韧的目光落在边墙的多宝格货架上。

    货架都是古董,原先的多宝格,大户人家拿来存书,到了这里,每一格都铺上精致的黑丝绒,陈列孤品。

    没有一模一样的,每样都只一件。

    标价是毛笔写的,写在小小一方香笺上,罗韧看的这一格,好像只是一抹绸缎的绫红,标价2800。

    一只纤纤素素从后头伸过来,手腕上两个镯子,一金一玉,轻碰生响,真正的金玉之声。

    她把那方绫红绸缎展开,说:“这是肚兜。”

    “汉时叫抱腹或者心衣,元朝叫合欢襟,这是丝绸做的,贴身衣物,不能粗糙。系带挂过脖颈,后面两根带子束在背后,这缎面上贴绣的两个人物,一男一女,寓意双双对对,圆圆满满。”

    缎面上是贴绣,的确是一男一女,周围刺绣的花团锦簇,精致而又妩媚。

    罗韧问她:“为什么上面的男女,面孔都是空白的?”

    她清浅一笑,好像就在等他这么问。

    “因为这是古时候未出阁的女子为自己做的肚兜,终于找到如意郎君成家之后,才会把空白的面孔绣上眉眼,寓意心愿达成。”

    她把肚兜递向他,绫红色的绸缎镀着暗光,愈发映衬得她肤色白皙。

    “可以送给你心爱的姑娘,让她补绣出男女眉眼。当然……”

    她手指捻动,往回轻攥,丝缎上立时凭添出好些褶皱。

    “要是还没有,那就算了。”

    【首发】

第②章

    罗韧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很厉害。

    她若不是做生意的好手,就一定是试探的好手。

    如果他捱不过,掏钱买了,她便做成一单生意,如果不买,等于在说,自己还没有女朋友,凭白无故的,就让她知道自己的私事。

    于他呢?

    买了破财,不买就是违心撒谎,两样都不太舒服。

    他笑了笑,说:“送东西,不是看自己喜欢,是看对方喜不喜欢。东西再好,也不是万金油,人人都可以拿来送的。”

    那女子怔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罗韧。

    一般进来的客人,她会先扫一眼,像是先期过滤,有些人,一看就是兜里干瘪,她是断不会起来接待的,那些人悻悻的没趣,也就走了。

    另外一些人,像是能掏出钱的金主,她会过来,讲解、介绍,鲜有不买的,有钱的人都好面子,尤其是有钱的男人,跟她说上两句话就已经微醺,买上两件,博佳人一笑,何乐而不为呢?

    罗韧这样的,话里藏锋,还是头一回。

    这个男人,她有兴趣。

    她把那方绫红重新叠好,送回黑丝绒的托面:“等有缘人赏识也好,看不中这个,你可以看看其它的,如果都不适合你女朋友,就遗憾了。”

    罗韧问她:“为什么遗憾?”

    她不回答,伸手出来:“连殊。”

    人家主动结识,不回应似乎不大礼貌,罗韧伸手,跟她虚虚一握:“罗韧。”

    她的手腻滑而柔软,松开的的时候,指甲在他掌心,细细轻挠了一下。

    罗韧没太大惊讶,意料之中。

    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遗憾?”

    连殊说:“这家店的名字叫‘奁艳’。”

    难不成还有典故?

    罗韧笑了笑,并不十分客气:“我读书读的少,最初看到,还觉得名字取的俗艳。”

    艳这个字,就像花儿粉儿桃红大绿一样,恣意淋漓的太过,少了点幽,缺了点雅。

    连殊装着听不懂他弦外之音:“明末清初,有一位女子叫董小宛,她撰写《奁艳》一书,宣称此书要收录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

    原来是这个典故。

    罗韧环视店内:“所以你这里,是应有尽有了?”

    撇开其它,店里的东西,的确是精致,凤纹砚、剪绒绢、香囊、荷包、还有可以拿来当衣裳纽扣的草里金……

    既然是“收录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这是不买点什么就走不了的架势了?

    罗韧的目光落在一个小泥人身上。

    是个年轻的农家女子形象,系着围裙,戴蓝印花布的头巾,右手握一把扫帚,扫帚是真的用削细的竹篾扎的,左手挎个篮子,胳膊上吊了个包袱。

    包袱也是用小布头扎的,凑近看,篮子里盛了点米,真米。

    标价1200。

    一个泥人而已,这个连殊小姐,还真是生财有道。

    罗韧笑了笑,说:“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推门的时候,连殊在后头问:“都没中意的吗?”

    这个并不确切,他只是没了看下去的兴致。

    可能和这家店,气场不合吧。

    “或者有没有兴趣,看看我镇店的两件孤品?”

    镇店的?

    罗韧回过身来,说:“有啊。”

    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标价,镇店的孤品,她得标多少钱呢?

    连殊走过来,把里头挂着的那块“正在营业”的木牌翻过,变成“歇业”朝外,又俯下*身子,把玻璃门的别扣插上,然后对他做了个“请”的走势。

    顺着这方向看过去,罗韧这才发觉,刚刚连殊坐的角落位置,身后挂的那副彩线绣佛,其实并不是挂画。

    也是一道挂帘门,里头还有房间。

    见罗韧好像有迟疑,连殊看定他,唇角微弯:“不敢吗?怕我吃了你?”

    罗韧说:“我骨头太硬,你怕是吞不下去。”

    ***

    绣佛掀起,里头是个堪称斗室的小房间,四壁都用黑丝绒包着,正中是个托台,盖着镶金滚边的大红绸缎,边角垂着细细的流苏。

    很像古时候新娘子盖的红盖头,不知道遮着什么,不过从形状来看,像是长方形的箱子。

    价钱倒是看得见,香笺贴在托台的边角,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只贴一角,一有人走进,那香笺就颤巍巍的。

    188,000,好彩头。

    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么金贵?还要用新娘子的红盖头盖着?

    连殊走过来,屏息静气,近乎虔诚,慢慢把盖头掀下。

    里头是近似博物馆展柜一样的玻璃方罩,边侧小门可以打开。

    玻璃柜里……

    罗韧心里骂了句我擦。

    那是两双三寸金莲的绣鞋。

    一双红缎绣鲤鱼戏水,一双蓝缎绣菊花拥兰。

    这种鞋,形状当然跟普通的绣鞋不一样,紧窄,足弓处有拱起。

    一个人的脚,要摧残成什么样子,才能塞得进这样的鞋子?

    连殊打开玻璃方罩边侧的门,先取出那双红缎的,有轻响,却不是她手镯互碰发出的声音。

    她掉转了鞋底给他看,鞋底挂着两个很小的铃铛。

    “这一双,叫禁鞋,你知道挂铃铛是为了什么吗?”

    罗韧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为了好听吗?”

    “为了提醒女子走路时步态端庄稳重,步履平稳到不让铃铛发出声音才算符合要求。”

    她珍而重之地把这一双放回,又取出那双蓝缎的,照例先掉转鞋底。

    这双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一点,鞋底子上雕刻着一朵莲花,凹处镂空。

    等他看清楚了,她又把鞋子摆正,从后跟上一拉,居然拉出一个精致的小抽屉来,纱网做底,里头盛了香粉。

    又将抽屉推回去,说:“这一双,走路的时候,放下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那朵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走一步,就是一朵莲花,叫步步生莲。”

    “有些女子心思细巧,走一圈,是无数小莲花形成的大的莲花形状,你想想,黄昏夜下,裙裾轻动,足下生莲,实在是美妙的……无法言说……”

    “两双十八万八?”

    “一双。”连殊轻轻掸了掸缎面,“不过,即便有这个钱,我也未必肯卖的,还是那句话,要等有缘人赏识。”

    罗韧笑起来:“有缘的变*态吗?”

    连殊脸色一变。

    罗韧自我纠正:“哦,我说的绝对了,应该是有缘的怪癖恋物者,那些研究民俗的专家学者或者收藏家除外。”

    连殊的脸色渐渐难看。

    罗韧说:“没办法,我欣赏不来这种美。三寸金莲,我的确听过,也听说过什么金莲酒杯,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某些心理不正常男人的恋物怪癖。”

    “不过连小姐,你是个女人,我实在没法理解你为什么会迷恋这些,居然能说出美妙的无法言说这种话来,我看不出来美妙在哪,可能我们之间的审美相差太大了。”

    连殊脸色铁青,攥着绣鞋边缘的手指微微发抖。

    “罗韧,你连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没有。”

    罗韧笑笑:“是吗?”

    他从谏如流,“礼貌”地跟她告别:“不用送了。”

    走出很远之后,罗韧终于想明白跟这家店气场不合在哪儿了。

    奁艳,到底是收录所有女子的香美之物呢,还是只是按照某些男人的审美眼光把女人打造成美则美矣的玩物?

    ***

    时间还早,罗韧去聚散随缘小坐。

    曹严华正在店里穿梭着上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天练功的关系,胖嘟嘟的身子居然看起来轻快许多,一瞥眼看到他,声音顿时热忱,且高了八度:“哎,小罗哥,里面坐……就来……”

    有客人捂着嘴嗤嗤笑,曹严华这是硬生生把小资情调的酒吧搅成了吆五喝六的饭庄风格。

    先前的压抑和不适一扫而光,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这样的风格气场,或许不那么精致,但是胜在无拘无碍,坦然自得。

    罗韧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万三先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大的牛皮纸文件封。

    罗韧接过来,先为别的事谢他:“郑伯说,这些日子,谢谢你抽空陪聘婷。”

    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万三有些不自在。

    罗韧问他:“是不是喜欢聘婷?”

    一万三答非所问:“你们家瞧得上我吗?”

    罗韧把文件封先搁在一边:“不管是我,还是郑伯,都没那个资格替聘婷做主,看她自己的意思。”

    一万三笑起来,他很是无所谓地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摊开,眼睛看天花板。

    顿了顿说:“跟聘婷在一起自在。你们这些人吧……”

    他一个一个点数:“小老板娘看我就是个骗子,张叔当我混饭吃的,曹胖胖呢虽然跟我称兄道弟,我在他眼里也早定型了,富婆就更不用说了,整天想把我砍成六千五……哪怕是你……”

    他看罗韧:“哪怕是你,在你眼里,我也好不到哪去,那样的出身,一直混,骗吃骗喝,你们家瞧得上我吗?你答的真委婉,其实瞧不上吧。”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抖了根出来,点上,斜叼着,斜着眼看罗韧:“所以你懂了吧,跟聘婷在一起,自在,她不带那么多层有色眼镜看我。”

    “不过呢,等她好了,也就没这个日子了……”

    话没说完,因为路过的张叔气冲冲拈走他嘴里的烟:“小兔崽子,客人投诉呢,跟你说多少次了!”

    一万三冲着罗韧耸耸肩。

    好像在说:看,我说吧。

    曹严华兴冲冲过来:“小罗哥,喝点什么?”

    又说一万三:“三三兄,你要积极一点啊,积极了才有奖金,别跟钱过不去啊。”

    点完了单,又兴冲冲往吧台去了。

    罗韧说:“你不觉得,曹胖胖挺励志的吗?”

    一万三嗤之以鼻:“他全苫剩几张票子,做梦都在念叨珍珠。励志在哪?”

    “他想练功,我总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真在坚持。他说不做贼,就真不做,白天在饭馆跑堂,晚上在酒吧打工,我不知道他累不累,至少,精神面貌是好的。”

    他拿过那个文件封,不再看一万三,一圈圈解文件封的绕线:“你怪木代看你是骗子,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做过这样的事,让她抓了个正着,而且,你也没想着要改。”

    “曹严华也做过贼,可是,你哪次见到木代喊他贼了?一个人过去怎么样,出身怎么样,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还有以后,怎么样做人。你拿着薪水,打着工,大喇喇四仰八叉躺着,抽着烟,张叔凭什么不带有色眼镜看你?”

    “哪怕是我,想到将来让聘婷跟你交往,也是有顾忌的。”

    一万三没吭声,却慢慢从座椅上坐正,稍稍收回脱略的形骸。

    罗韧抽出文件封里的纸张。

    都是a4的白色画纸,描摹的精细,用别针扣好,两份。

    第一份,头一张是渔线人偶的拉线场景,第二张是狗和凤凰鸾扣的水影,第三张是仙人指路的脊兽。

    第二份,头两张是在五珠村附近的海底看到的兽骨巨画,第二张是那副女人身陷火场的水影。

    罗韧抬起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用来存放凶简的那间屋子,反正也空,这些你就贴墙上吧。我总感觉,这事还没完。”

    他拿过那两份画纸,分别翻到水影的那张,推过来给罗韧看。

    “你不觉得奇怪吗,两张水影上,都出现了狗,但是我们这一路过来,事情跟狗……完全扯不上关系。”

第③章

    夜已经深了,罗韧的住处,还有两个房间亮灯。

    一个是郑伯的,饭馆的店面选定,接下来要忙的一大把,格局规划、装修建材、布置风格,样样都要操心。

    他拿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收银台自然是放最显眼位置,厨房应该避开大堂,留一道上菜通道。哦,对了,还得预留个洗手间的位置,毕竟人有三急,客人不用,自用也是必要的。

    另一个亮灯的……

    是罗韧隔壁的房间,也就是存放凶简的房间。

    除了那个鱼缸之外,房间里多了桌子、椅子,单人小憩的沙发,可擦白板,固定的可定时自动照相机,俨然是办公室的模样。

    罗韧把一万三画的几张图按照顺序贴到墙上,退后两步,皱着眉头去看。

    线索还是太少,理不清楚,只觉得云遮雾罩,心里有个声音说着就此罢手,但又有个声音在好奇:后面的几根会是什么情形,又会带出什么样的图画呢?

    看了一会之后,他转身面向对墙,那里,他已经贴了一张大的中国地图,函谷关、小商河、合浦五珠,都用红色圆头的摁钉摁上了,每个摁钉,都有白色的线和其它的相连。

    也只不过连成了一个狭长的钝角三角形。

    身后咔嚓一声拍照轻响。

    电脑上有自动相片传输提示,罗韧过去坐下,点击载入拼接。

    每天,几乎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灯光效果下,拍摄同样的一张照片。

    现在,一共六张,一字排开。

    人眼可辨的差异毕竟有限,但是经由数码记录,这样并列着比对之后,有些细小的差别就变的分明了。

    不管是凶简还是环绕一匝的那只凤凰,颜色都在消褪。

    一万三说的没错,这事,还没完。

    ***

    一万三也没睡着。

    他在上铺坐着,就觉得心里烦,但烦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曹严华在下铺数钱。

    “三百,三百二,三百四,三百四十五……”

    然后就是钢镚的声音。

    一万三抓着上铺拦边,探头下去看他。

    曹严华一点也没察觉,一张张钞票撸的平平,钢镚按大小,码的齐整。

    “曹胖胖,数来数去,就这几张,数绝望了吧?”

    曹严华奇道:“我为什么要绝望?我希望多的很呢。”

    他掰手指头,一项项列出佐证。

    ——“我打两份工,聚贤楼一份,酒吧一份,过两天就发工资了。”

    ——“吃住都在酒吧,张叔不收我钱,省了好些开销。”

    ——“我跟我妹妹小师父学武,前途一片光明……”

    ——“红砂妹妹在帮我卖珍珠,就算只分五分之一,也是不少的钱呢……”

    ——“钱拿来投资郑伯的饭馆,我就是一个小股东了!”

    他把摊开的钱收拢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我为什么绝望,一天比一天好,比以前当贼的时候好,以前虽然钱来的快,但是心里慌,看见警察就想跑……”

    一万三叹了一口气,躺回床上,拉上被子。

    上下铺吱呀吱呀响,曹严华抓着拦边站起来了,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三三兄,我要说你两句。”

    一万三斜他:“说什么?”

    曹严华说:“你这个人,就是太作。没有作的命,偏有作的病。”

    md,“作”这个字儿,是用来形容男人的吗?

    一万三怒了,抽起脑袋下头的枕头想去砸曹严华,哪知曹严华眼疾手快的,老早蹦下去了。

    ***

    罗韧前一晚睡的迟,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宅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

    洗漱了下来,在一楼客厅看到郑伯留的字条。

    ——我去忙饭馆的事儿,聘婷送在酒吧。

    正看着,手机里来了信息提示。

    拿出来一看,是微信群里的,木代发的,特意的他。

    ——我有点事,过两周再回去。

    两周?

    真是越发过分了,罗韧咬牙。

    消息又进来,问他:“行吗?”

    罗韧回了一句。

    ——不关我的事,我又不认识你。

    ***

    罗韧先去酒吧。

    上午的酒吧比较清闲,聘婷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本摊开的书,罗韧在外头看了会,先还以为她在看书,后来发现不是。

    她在用鼻子翻书。

    很努力的,秀气的鼻子蹭着书页,看起来,能自得其乐一上午,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头发上,亮闪闪的。

    罗韧推门进来。

    曹严华大叫:“哎呀,我小罗哥来啦!”

    罗韧白他一眼:“鬼叫什么。”

    他在聘婷对面坐下。

    曹严华怀着同情过来给他上咖啡:“小罗哥,群里的信息我看到了,节哀顺变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咖啡上完了,他还不走。

    罗韧觉得奇怪:“还有事?”

    曹严华笑容可掬:“小罗哥,你仔细看我,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有吗?

    曹严华挺胸,收腹,下颌一收,脖子上三叠肉。

    罗韧失笑:“曹胖胖,你是癔症了吗……”

    话没说完,有人从后头,蒙住了他的眼睛。

    轻功一定很好,走到他身后他都没察觉,罗韧的身子骤然一紧,左肘一弯,正要狠狠后撞,忽然心念一转,瞬时间全卸了力。

    他的唇角缓缓弯起。

    木代说:“你猜我是谁啊?”

    罗韧没说话,阳光很好,照的人身上暖暖的。

    过了会,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放下,说:“小姐,大家不是很熟,放尊重些。”

    木代笑起来。

    吧台那里传来炎红砂的声音:“我能出来了吧?能了吧?”

    又有一万三不耐烦的声音:“出去出去,挤在这,事都不能做。”

    看来是一早就都回来了,串通起来作弄他呢。

    罗韧也不理会木代,先看从吧台盖门下弯着身子往外钻的炎红砂:“怎么跟木代一起过来了?”

    “投资啊,不是要开饭庄吗?”她手里拿了袋薯片,嚼的咯吱咯吱的,“爷爷让我上心,说一旦做了,就得认真做,不能玩票。听曹胖胖说,店址已经选好了?”

    罗韧点头:“离着这不远。”

    忽然想到什么,问一万三:“你在这里久,知不知道有家店叫《奁艳》的?”

    一万三说:“知道啊,店主很漂亮,从来不带眼看人的。”

    木代说:“可不,我每次去,她都不搭理我的。”

    罗韧看她:“她不搭理你,你还去?”

    木代说:“当然,就去。她把客人分三六九等的,我这样的,入不了她法眼。她膈应我,我就去膈应她,每次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是不买。”

    罗韧有些哭笑不得,女孩儿的想法都这么稀奇古怪吗?

    一万三问罗韧:“怎么着?她对你很客气?”

    算是吧,罗韧不知道该怎么答。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火眼金睛啊,看得出我小罗哥是金主。我妹妹小师父和三三兄已经被淘汰了,红砂妹妹,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啊?”

    他跃跃欲试的,想看看那个不带眼看人的店主怎么把他和炎红砂归类。

    炎红砂说:“走!”

    两个人就这样杀过去了,都是闲的。

    店里一时安静下来,木代抱着罗韧的胳膊,问他:“还好吗?”

    罗韧毫不客气拿掉她的手:“空间,给点空间。”

    木代笑的收不住,低头抱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抵啊抵的,罗韧开始还想作势板着脸把她推开,后来就舍不得了,过了会搂了搂她,轻声说:“聘婷看着呢。”

    其实聘婷才不理会这些,自己翻书翻的起劲,鼻尖都快蹭黑了。

    木代这才坐起来,给他讲去炎家的事。

    炎红砂如何如何胆大,真的把炎九霄的死就这样瞒下来了;炎老头对她的保镖工作很满意,两万块,一分不少都打到她卡里,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采宝……

    罗韧心里咯噔一声:“采宝?”

    木代其实没打算这么早说,谁知道说着说着说漏嘴了,她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红砂家里,是世代采宝的啊。”

    罗韧说:“这我知道,但是,一起去采宝是什么意思?”

    ***

    采宝这种事,是见者有份,参与的人越多,均摊的就越少,所以一般都严格控制人数,像炎家这种家族作业的,更加不会把旁人带进来,如果不是炎九霄“失联”,炎老头大概也不会考虑木代。

    炎老头话里的意思,这趟采宝稳妥的很。

    那口宝井是炎老头早些年跟人搭伙的时候发现的,因为宝气盛,起了私藏的心思,暗暗记下地理方位,跟谁都没说。再者,采宝这一行,收官的一票相当重要,收败了不吉利,所以采宝人一般都会预留一口宝井不采,留着最后一票完美收官。

    罗韧问她:“地方在哪?”

    “只说在云南,具体地点不能外露,说是采宝人的规矩。”

    具体地点不外露,那就是说,他也不能跟着了?

    罗韧轻轻笑起来:“你已经决定了?”

    木代让他笑的有点没底,想了一下,说的很认真:“我觉得我可以决定我自己要做的事,但是我会听你的意见的,合理的我都会听。”

    对话好像有些严肃了,连聘婷都感觉到了,她鼻子还贴在书上,眼睛滴溜溜翻着看两个人。

    木代能有自己的主意,是件好事。

    罗韧想了想:“你要做自己的事情,我是不反对的,但是,有个要求,你去哪、在哪,我得知道。”

    “我可以信得过红砂,但我信不过炎老头,也信不过你们要去的地方。万一发生意外,我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也不能去救你,这种情况很可怕。”

    木代垂下眼帘不吭声,似乎在想他的话。

    “我知道,炎老头不让泄露具体地点,可能是怕人家贪他的财。你可以转告他,我还真不稀罕他的那些石头。”

    末了,他捏捏木代的下巴:“你如果问我的意见,以目前的情况,我是反对的。不过,决定你自己拿,我反对了,你也可以去。”

第④章

    炎红砂和曹严华一去不复返。

    久到一万三去门口瞅了两回:“不是被店主干掉了吧?”

    当然不是,这话刚落音,微信群里就来消息了:“来,都来凤凰楼,开股东会。”

    饭庄的选址距离奁艳不远,估计两人不是闹完奁艳之后去了饭庄,就是路上看到饭庄,忘了奁艳。

    木代托张叔看着聘婷,和罗韧两个往外走,到门口时回身招呼一万三:“走啊!”

    一万三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说了句:“我也是股东吗?”

    真是明知故问,木代挖苦他:“不早说了每人都有份吗?你非得问一句,看你矫情的。”

    搁着平时,一万三肯定又要在心里骂她毒妇了,不过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木代用词挺准确的。

    跟曹胖胖那个“作”字,异曲同工之妙。

    ***

    炎红砂和曹严华在饭庄里打扫卫生,一人一把扫帚,干的热火朝天,郑伯正在擦玻璃,见他们进来,撂下了分派活计:“来个人继续擦,喏,边上有梯子,谁上墙把天棚糊的纸撕咯,还有,涂料在那,那面墙涂一下。”

    上墙这种事,轮不到旁人的,木代去搬梯子,一万三拧了抹布继续擦玻璃,罗韧先是没动,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找保洁干不就行了吗,不花什么钱,再说了,后头装修还要大动的。”

    曹严华一张胖脸上汗津津的:“小罗哥,我们是在创业!一来钱一定要省着花,二来,你不觉得亲力亲为很成就感吗?”

    他抡着扫帚,情感激荡:“我们自己的饭庄呢。”

    “自己的”三个字,咬字咬的特骄傲。

    郑伯说:“别理罗小刀,他就是敌视劳动!”

    这顶帽子扣的,罗韧哭笑不得,那一头,木代已经穿好防灰的一次性塑料雨衣了,帽子兜在头上,看着笨拙又可爱。

    不好逆时势而动,罗韧只好也去穿塑料雨衣,郑伯说:“大家伙先干着啊,我去看看聘婷,顺便给你们外带盒饭,吃什么的?”

    炎红砂声音响亮:“最便宜的就行!”

    身为富婆,省起来也是极致的。

    郑伯走了之后,炎红砂给他们说了一下珍珠的情况,她托了个跟炎家一向有买卖来往的珠宝行,那批珍珠成色不错,但大小不一,对方出了个打包价,折算下来在三十万左右。

    三十万!曹严华被巨大的幸福感吞没了,激动的语无伦次:“等……等咱们凤凰楼开起来了,我就把聚贤楼的活儿给辞了,只给咱们楼打工,我们还可以在酒吧放凤凰楼的宣传单页啊,让酒吧的客人也来吃饭……”

    说着说着,眼圈忽然一红,声音哑下来,过了会抱着扫帚往地上一蹲,不说话了。

    炎红砂奇怪:“曹胖胖,你怎么啦?”

    曹严华没听见她讲话,心里只是想着:多好啊。

    从前,当贼的时候,吓的从解放碑跑路到云南来避风头的时候,和一万三吹嘘着自己也要开酒吧投资的时候,他从来没想到有这一天的。

    这饭庄地方不大,跟大酒楼相比自然简陋,但是看一砖一瓦都亲切,这是自己的呢,不偷、不抢、也不来路不正。

    他想着:我要好好干,一定要好好干。

    一万三也没吭声,他一直擦窗户,面前的玻璃明净的像水晶,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耀得他眼花。

    不真实的感觉,他一直以为,他是那个找不着家只能在外头奔走的人,原来有一天,也能有瓦遮头。

    连木代都不说话,她坐在三角梯的顶上,仰头看天棚上糊的报纸,思绪却飘远了。

    以后,有一天,哪怕红姨不要她了,她也能找到地方栖身吧,红姨有、张叔有、罗韧有,任它谁有,都抵不过她自己有。

    气氛沉默地怪异,炎红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声问罗韧:“他们都怎么啦?”

    罗韧正要说话,目光忽然被别的什么吸引了开去。

    对面,连殊正站在奁艳的店门口,似乎在擦拭玻璃上的污渍。

    罗韧皱起眉头:“你和曹胖胖去了奁艳没有?”

    ***

    一说到这个,曹严华就来劲了。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景,他和炎红砂如何如何的配合默契,每当炎红砂拿起某个物件细看,他就要刻薄地“捧杀”一番,大意是:红砂妹妹,你家里这么有钱,这个太不上档次啦。

    总之就是把店里的商品淋漓尽致地贬了一通,然后看到郑伯在这边店里,就赶紧过来帮忙了。

    木代哧拉一声撕下顶棚的一张报纸,低着头连连用手扇面前的灰尘,然后慢条斯理:“我问问你们两个,从头到尾,人家理你们了吗?”

    曹严华奇道:“这个重要吗?”

    一万三叹气:“曹兄,你和富婆两个low货,从头到尾,人家都没拿眼看你们,你们自己演的倒乐呵。”

    炎红砂不说话,细想好像真是这样,她和曹严华一唱一和的,但是那个连殊,自始至终,根本没招呼过她们。

    顿时觉得没劲了。

    又很不服气看罗韧:“凭什么?她都不带眼看我们,就对你客气,难道……”

    她半是恍然半是惊讶:“难道她想勾引你!”

    木代低头看他,居高临下,阴测测的:“是吗?为什么对你区别对待,你就没什么话要交代?

    所有人的目光,嗖的一下都聚到罗韧身上。

    罗韧轻咳了一下,说:“这个怎么说呢?”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

    难不成,真有秘密?

    他说:“你弯下点腰,我跟你交代。”

    木代半信半疑弯腰,罗韧手指勾勾:“再弯,再弯。”

    看弯的差不多了,罗韧过来,头一抬,就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木代的脸腾一下红了个通透。

    静默了几秒钟之后,一万三和炎红砂几乎是同时说话。

    一万三:“能注意点吗?”

    炎红砂:“不带这样的!”

    只有曹严华没吭声,师父在上,身为徒弟,他觉得不好说什么,但是三三兄和富婆妹妹,定然是说出了他的心声。

    能注意点吗?不带这样的!我还单着呢。

    ***

    晚上,在酒吧里摆桌吃饭,张叔对他们的饭庄也很感兴趣,以经营酒吧的经验,给了不少中肯的意见。

    吃完饭,罗韧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听到炎红砂避在后头走道里打电话,声音有点气急败坏的:“爷爷,你不要总觉得人家都想贪你的宝,木代还救过我的命呢,人家不稀罕这个,再说了,告诉家里人去哪儿天经地义!”

    罗韧笑着走开,他心里大致有数,跟他谈了之后,木代应该是跟炎红砂提了要求,红砂的表现挺暖人心的,相比之下,这个炎老头就有点小肚鸡肠了。

    听说也是七十好几的人了,怎么把什么宝啊财的看的这么重要。

    他跟木代道了别,和郑伯带了娉婷先回去。

    晚一些的时候,收到木代的短信。

    “不在云南省,在贵州,四寨,再具体炎老头就不肯说了。”

    ***

    先说在云南,现在又改口说在贵州,怎么着,是看木代好哄么?

    罗韧对这个炎老头,不悦更添一层。

    他去到存放凶简的房间,打开电脑搜索四寨的位置,俄顷站起身,拿了根蓝色的摁钉走到墙挂的地图面前。

    从地图上看,四寨的位置在贵州和广西的交界处,但炎老头既然肯说出“四寨”这个名字,就说明,最终的地点,必然不是四寨。

    这个镇子,山地面积占全镇面积的80%。

    罗韧沉吟着把摁钉摁了上去。

    ***

    同一时间,木代也在看地图。

    炎红砂和木代挤一个房间,洗漱了之后,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翻啊翻的,还好奇的看墙上木代用来练功的凹窝——试图自己也爬个墙,未果。

    于是低头看床板上的话儿,手指点着那个“马上封侯”:“上次,你就是在这儿,看到那行仙人指路的吗?”

    木代随口嗯了一声。

    她找到了四寨所在的位置:“在贵州和广西的交界呢,听说贵州是地无三里平,路不好走,你爷爷那么大年纪了,经得住颠簸吗?”

    炎红砂躺倒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口,声音里无限惆怅:“那也没办法啊,我爷爷跟叔叔,都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主,其实你不知道,我叔叔前前后后,倒腾过不少生意,都用家里那个宅子做抵,他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倒腾一笔亏一笔,以后要是债主上门,那个宅子十有□□要被收回去了……”

    木代愣了一下,转头看炎红砂。

    平日里,她都光鲜闹腾,现在忽然静下来,拧着眉头说些过活生计的话,叫人一时间适应不来。

    还以为,她永远不会为钱发愁的。

    炎红砂的声音越说越低:“爷爷眼睛就快看不见了。不懂看宝气,我也做不了这行的。这票之后,要正经想着做些什么了,我还要给爷爷养老呢……”

    她嘴里含糊着嘟嚷,渐渐睡着了。

    木代看了她一会,熄灯上床。

    炎红砂睡里头,她睡着靠外,一时睡不着,像平时一样,伸手出去摩挲床围上的画儿。

    马上封侯。

    她顺着摩挲着那个形状,一忽儿摸小猴的脑袋,一忽儿拿指甲刮蹭小马的尾巴。

    嘴里数着:一轮,两轮……

    就像数羊,摸完一圈就是一轮,摸着摸着,就睡着了。

    以前红姨还说她:“看看,这小马小猴,脑袋尾巴都被摸的锃亮,木代,你再多摸几下,漆都要叫你给摸掉了。”

    那又怎样,雕刻的这么精致,还不就是让人赏玩的嘛。

    三轮,四轮……

    到第五轮的时候,心里忽然一个激灵。

    黑暗中,她禁不住汗毛倒竖。

    手指还停留在那个轮廓上,有些不受控地发颤。

    这个形状,好像不是马上封侯。

    ***

    亮光一闪,咔嚓,又是一声拍照轻响。

    罗韧已经回房睡了,或许是体力劳动的关系,今儿个,大家睡的都比平时早。

    不过,电脑是不锁屏的,相片自动传输和拼接的软件自行运行。

    屏幕上自动跳出照片,七张,一字排开。

    最后一张照片上,凤凰的脑袋,诡异地偏了个角度,而一直微阖的眼睛,也终于睁开了。

第⑤章

    炎红砂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觉床头灯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木代半撑着身子正看着什么,手虚揿在开关上。

    炎红砂打了个呵欠:“在看什么啊?”

    木代关了灯,重新躺回床上,说:“没什么。”

    炎红砂嘴里嘟嚷了句,翻了个身,不一会儿,鼻息又浅浅长长了。

    木代睁着眼睛,再一次不确信似的伸手去摸。

    这一次,没什么异样了。

    可是刚刚摸的时候……

    她努力回忆着那时候指间摩挲到的形状。

    好像,是个小人形状。

    ***

    第二天,天气不大好,蒙蒙的细雨,牛毛样,不打伞也不打紧。

    炎红啥和木代商量,既然已经决定了去采宝,就尽早动身——时间掐的紧的话,回来还能赶上凤凰楼开业。

    商量完了,给炎老头打了电话,炎老头说:“那你们今天就回来吧,我估摸着你们天黑能到,我这里收拾一下,明早就能出发了。”

    还以为能在家里多待两天呢,电话一挂,忽然就时间紧迫了。

    炎红砂赶紧满床收拾东西,木代去到楼下,给曹严华交代新的习武安排:每天除了负重跑之外,开始练习拉升韧带,另外,早晚一千个左右腿上踢、一千个左右手手刀。

    她给曹严华示范上踢和手刀:“脚面绷起来,压脚尖,这个踢,其实是用脚背的力量击打,不是脚尖,脚尖那么脆弱,踢一下就废了。手刀是掌根边缘,肉最厚的地方,猛然这么一下……”

    她一记手刀劈在曹严华脖颈处,曹严华险些被劈的灵魂出窍。

    炎红砂正拎了自己和木代的行李袋下来,看到曹严华痛的脸纠成一团的模样,忍俊不禁。

    一万三在边上斜眼看着。

    炎红砂说:“一万三,你跟曹胖胖一起练呗,就能练不成高手,打个架逃个命强个身健个体还是没问题的。”

    一万三翻了她一眼,嗤了一声说:“没兴趣。”

    那副样子,炎红砂看了就来气。

    她对着一万三撂狠话:“那要是将来,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我可不会去救你!”

    一万三调动脸上的肌肉,给了她一个万分不屑和鄙视的表情,说:“哈。”

    ***

    吃完饭,木代去向罗韧道别。

    半路上遇到带着聘婷的郑伯,以往都是一万三抽早上时间去陪聘婷,这些天,郑伯要忙凤凰楼的事,习惯把聘婷往酒吧送。

    问起罗韧,郑伯说:“没起呢。”

    边说边把门钥匙给了木代。

    ***

    罗韧的房门没锁,轻轻一拧就开了。

    木代轻手轻脚的进去。

    没有起身的房间,尚存夜和暖的气息,又有说不出的味道,暧昧的、男人的、想象不到的。

    木代屏着呼吸走近。

    很少有人能察觉她的近身,因为她轻功很好,但她觉得,罗韧一定能察觉出。

    偏偏没有,他依然睡的沉,一只胳膊垫在脑后,侧着脸,阴影打在眼廓里,毯子盖的没型,屋里很暗,睡衣的领口掀着,隐隐露出颈下,看不大清,就是觉得……

    嗯,性*感,没错,男人的性*感。

    木代走过去,半跪在床边,向他耳边吹气。

    罗韧动了一下,像是发觉了什么,过了会,偏头向这边,半惺忪地睁眼。

    木代说:“罗小刀,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习武之人吗?人家进了屋了你不知道,到床边了你也不知道,我手里要是有把快刀,照着你的咽喉撸那么一下,你这辈子也就不用再醒了。”

    罗韧看了她一会,换了个姿势,伸手去摁颈后,像是觉得酸痛:“我做美梦呢。”

    木代站起来,问:“什么美梦?”

    “你啊。”

    他突然伸手一捞,换住她的腰往下一带,木代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跌伏到他怀里,他还是躺着,把毯子一抽一裹的,把她大半个都抱住了。

    说:“嗯,这样舒服多了,我懒得起来抱你,怪累的。”

    木代笑起来,这是得有多懒。

    她撑着手臂想起来,罗韧搂了下她的腰,说:“躺会。”

    木代说:“我压着你了。”

    “你又不重。”

    又说:“咦,外面下雨了吗?”

    他是暖的,她却微凉,从外头进来,带濡湿的水气,头发拂在他脸侧,痒痒的,雨丝的味道。

    木代点头,伏下脸去,下巴正挨着他肩。

    罗韧说:“你放松啊女朋友,身子紧的像弓,弯弓射大雕吗?”

    木代被他逗的一笑,那口气就泄了,真的放松下来。

    罗韧的身体有男人的硬朗,她却是柔软的,放松下来,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起伏,呼吸似乎都在一个步调上了。

    她说:“你真不知道我进来吗?”

    “我大概知道有人进来,没在意,郑伯经常进出我房间的,总不见得我每次都要跳起来。”

    “如果我是坏人呢?”

    “如果你是坏人,你现在已经横着躺地上了。”

    木代不相信。

    罗韧笑笑:“真的,你鉴别危险与否不是看动静和脚步声的大小,是看有没有那股恶意和杀气,你知道吗,杀气是有温度的。”

    杀气是有温度的。

    罗韧有轻微的晃神。

    思绪忽然飞开很远,回到了老岛的那幢豪宅,屋子里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发不出声音——因为地毯有一寸来厚,踩上去松松软软。

    他藏身在金身的佛像背后,看到青木从转弯处的墙角探出头来,向他比划了个手势。

    明白,那意思是,安全。

    他站起身,提着枪正要迈步,忽然觉得一凉。

    那种四周的空气都凉下来的感觉。

    果然,身后传来那个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又见面了,罗。”

    ***

    “罗韧?”

    木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罗韧笑起来,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下。

    木代说:“我待会就走了。”

    待会?

    她赶紧补充:“早去早回啊,我和红砂两个,今晚应该可以赶到昆明,明天和炎老头一起出发,顺利的话,约莫一个星期就能回来了。”

    昆明到丽江不算近,有一班常规的火车是夕发朝至,即便是坐汽车,说是今晚赶到,应该也是接近半夜了。

    罗韧准备起身:“那我送你们。”

    木代说:“不用,张叔帮我们找好面包车了,就在下头。车站也请熟人留了票,差不多赶到,掐点就能上车。”

    话音刚落,像是佐证似的,下头有车喇叭摁了两声。

    炎红砂想必是等急了。

    罗韧说:“你要总这么来去匆匆,下次回来,我真不认识你了。”

    木代笑着挣脱他怀抱起来,说:“我真走了,红砂指不定怎么笑我呢。”

    罗韧目送着她离开,想了想,起身到临街的窗前,推开窗户。

    下头停了辆白色的小面包车,木代正低着头上车,炎红砂从开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恰好看到他,大叫:“罗韧,我把你女朋友拐走啦。”

    罗韧朝着她挥了挥手。

    小面包车开走了,沿着青石板的街道。

    过了会,有条微信进来,木代单独发给他的。

    “看枕头底下。”

    枕头底下?罗韧心里咯噔了一声,走回床边,把枕头掀开。

    枕头下头,靠床框的地方,有个黑色的丝绒长条袋。

    伸手拿起来,只凭手感,就知道是什么了。

    冰冷、坚硬、流畅的刀身。

    打开了看,是直刃钢刀,和他原先的那把很像,牛皮质的黑色刀鞘,扣带处凹印着小小的标记。

    罗韧拿近了,侧着光看。

    看清楚了,那是个小口袋,口袋口还扎着扣绳。

    罗韧伸出手,摩挲了好久,突然笑起来。

    ***

    起僧后,依着惯例,先去隔壁存放凶简的房间。

    电脑已经黑了屏,随意点触,屏幕又亮起来。

    七张照片,一字排开,差别显而易见。

    罗韧站着不动,很久之后,才转身去看那个鱼缸。

    这样的变化,有什么意味吗。

    他沉吟着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沙发的位置低,抬头看,像是仰视那只凤凰了,隔着缸水,可以隐约见到墙上模糊的地图。

    地图?

    罗韧的心里微微一动。

    为了佐证,他找了支镭射笔,去到鱼缸后头,打开镭射线,变换了几次角度之后,选定了方位。

    镭射线不偏不倚,贴合着那只凤凰微微扬起的尖喙延伸开去,在地图上打下一个亮点。

    原本,是需要到地图那里确认方位的。

    但是现在不用了,因为打下亮点的那个地方,摁着根摁钉,为了跟找到凶简处插的红色摁钉做区别,他当时,特意选了根蓝色的。

    贵州,四寨。

    ***

    为了确认,罗韧把鱼缸挪了个角度,挪动的时候,缸水左右晃漾,待到完全静止,用镭射笔从凤凰的尖喙再试,还是同样的位置。

    也就是说,不管把鱼缸放置在哪个位置,高或者低,左或者右,凤凰尖喙所指的,只有一个方向。

    罗韧在微信群里发了条信息。

    ——最近,关于凶简,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或者不对的?

    炎红砂第一个回:“没。”

    紧接着是曹严华和一万三,都没有。

    木代没有回,罗韧先还以为炎红砂的回复同时代表了她的,正沉吟间,她的电话打过来了。

    背景音有点杂,可以想象到是在高速大巴上,他听到木代说:“你等一下,车子后头空,我去后面的座位给你打。”

    她选了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那时候我开灯看了,但是没什么反常的,就没往心里去。还以为是自己睡的迷迷糊糊,感觉上出了偏差。”

    罗韧问她:“大致是个什么形状,说的出来吗?”

    这对木代来说有点难度,她不是一万三,对这种线条或者形状的敏感度很低。

    罗韧说:“不用急,咱们慢慢来,你先闭上眼睛。”

    ***

    大巴有点晃,木代慢慢闭上眼睛,右手试探着伸出去,触到了前座的椅背。

    她努力试图还原前一个晚上的感觉。

    罗韧引导她:“大致是个什么形状?”

    “好像是个人。但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古代人还是现代人?”

    说不确切,毕竟穿的不是长袍大袖,姑且算……现代?

    罗韧想了一下:“那个人的手,是什么动作,胳膊是张开的,还是并在一处的,或者只是自然下垂的?”

    木代仔细去回忆,有些迟疑:“一只手是下垂的,但是手里好像拿着长的什么东西,另一只胳膊,胳膊上挎着什么……”

    挎着什么呢,昨儿个晚上,她想了好久,只觉得是个圆不溜秋的……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反应过来了:“挎着个篮子。”

    篮子?

    罗韧脱口问了句:“那另一只手上,你说的长的东西,是不是扫帚形状?”

    扫帚?

    是的,帚身长长的,末端像个三角,是扫帚。

    木代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罗韧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说出是个扫帚来了呢。

    脑子里有什么画面,渐渐清晰。

    那是个年轻的农家女子形象,系围裙,戴蓝印花布的头巾,右手握一把扫帚,左手挎了个篮子,胳膊上还吊了个包袱。

    那是在……奁艳看到的。

第⑥章

    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

    搞装修的师傅已经在丈量门窗尺寸了,拿着粉笔在地上画间距,郑伯觉得自己效率真高,赶得上改*革*开*放之初的深圳速度了。

    他心情大好,透过落地大玻璃窗看外头渐渐热闹的街道。

    咦,那个走过来的,是……罗小刀?

    郑伯大为欣慰:居然知道过来帮忙,真是孺子可教……

    然后,他目送着,目送着……

    罗韧进了奁艳。

    ***

    连殊正拈了擦银布,沾着海棠香粉,擦拭一个新收来的护甲戒套。

    和清宫女人用的长长的戒套不同,这一个已经简化很多,银质的做成指甲形状的盖面,上头刻着一茎轻荷,套在指端的环巧妙的做成莲茎的延伸,带上之后,显得手指尤为纤长白皙。

    她带了戒套去取边上的天青色瓷杯,戒面与杯身相碰,美妙的轻音。

    觉得整个人都不同了。

    就在这当儿,罗韧推门进来。

    没想到他会再来,连殊先是一怔,紧接着又是一慌,手指下意识掩到衣袖里:如果没记错的话,罗韧似乎不大喜欢这种闺房珍巧的调调。

    末了,心头升起淡淡的嗔喜。

    原来你还会再来的。

    罗韧向着多宝格上看过去,那个泥人还在,格子里专门有射灯,打亮泥人的周身,像是红毯上的镁光灯。

    他直接取下了看。

    连殊过来,并不着急开口,等他看得差不多了,才柔声介绍这物件的来历:“这个,叫扫晴娘。”

    罗韧没听过:“这个有什么寓意?”

    “起自汉朝的时候,民间用来祈祷雨止天晴,一般的形象就是妇人拿着个扫帚,扫走了雨神,迎来晴天,通俗上就叫扫晴娘,在北方,陕西汉中一带,把她叫扫天婆。”

    “各地都有吗?”

    “一般都有,最常见的是剪纸,挂在屋檐下头。其实国外也有,像日本晴天娃娃,外形不同,寓意都是一样的。”

    她指了那个泥人给罗韧看:“这个,就更具体些,右手拿着扫帚,扫晴。左胳膊上挎了个包袱,包袱里包的是土,因为土克水。又挎着篮子,篮子里是祈愿者孝敬她的米——麻烦人家扫晴,总得给些报酬的。”

    “哪还有卖的吗?”

    连殊的脸上有一掠而过的自得:“没有,我这里大多都是孤品,独一件。”

    “那你是在哪看到的这个,或者收到的这个?”

    连殊看了罗韧一眼,好一会没再说话,过了会拿出锦盒,帮罗韧把扫晴娘包装起来:“我只是网上搜到,觉得描述的可爱,所以自己仿着做了,刷卡还是……”

    罗韧掏出钱包,直接从其中一个隔层抽了一叠钱放在柜面上,拿了锦盒跟她道别:“谢谢。”

    连殊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数了数那叠钞票,不多不少,12张。

    也就是说,罗韧在来之前,已经备好了钱,就是奔着这个扫晴娘来的?

    连殊有点失望,她目送着罗韧离开,看到他原本是要走,蓦地停顿了一下,转身走进了对面的店面。

    ***

    木代足足坐了一天的车,近半夜的时候才到炎红砂家,草草洗漱了之后,困的倒床就睡。

    炎红砂却被炎老头叫了去,不知道吩咐些什么,很晚才回来。

    睡的死沉死沉的时候,被炎红砂晃醒:“木代,起来了,要走了。”

    天亮了吗?木代觉得自己醒不过来,她颇为痛苦的翻身,抽出手机看。

    凌晨三点半。

    她说:“炎红砂,我非得把你杀了不可。”

    炎红砂跪在床上,双手合十给她作揖:“不赖我,爷爷的规矩,说是一定要起的比鸡早,这样这一趟才能避开耳目,保密又顺利。”

    木代面无表情:“那加工资。”

    “好的好的好的。”炎红砂点头如捣蒜。

    “把我衣服拿来。”

    炎红砂赶紧赤着脚下床,抱了木代的衣服颠儿颠儿跑过来。

    木代叹了口气起来,慢腾腾穿衣服,穿到一半时怅然:“我要想办法早点嫁给罗韧,这样有人养着,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那是那是那是。”炎红砂心存愧疚,木代说什么她都赞同。

    哪晓得木代想了想又改口:“不行,女人嘛,还是要独立自强的,不能依赖别人,靠不住的。”

    炎红砂说:“对的对的对的。”

    ***

    早饭是白粥馒头咸菜,可真不像豪宅风格。

    炎红砂给木代解释说,这一路都得这样,吃的东西不能有肉,因为肉就意味着见血有死杀,不吉利。

    路上如果遇到要饭的,一定要给钱,因为你是靠天吃饭,凭白得来的东西,一定要施舍点在命硬的人身上。

    身上不要带任何金银珠宝的首饰,因为你得“穷”,一穷二白,才好去取……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伸手抚住了胸口,隔着衣服,她摸到口哨上的那颗珍珠。

    炎红砂看出来了,她凑近木代:“别理我爷爷,他也是糊弄人装样子,他哪穷了?”

    又说:“到时候,晚上,我们偷偷溜出去吃肉去。”

    木代的心里登时就踏实了。

    ***

    去四寨,路程颇为兜转,先从昆明飞贵阳,又从贵阳飞黔南荔波。

    到荔波时已经是下午,为了紧赶行程,几个人去客运站找包车,炎老头一把年纪,炎红砂又万事不懂的,侃价比价这种事,只能木代来。

    她被好几个包车司机围在中间,听着半生半熟的普通话,自己心里都有点忐忑,却要故作老练。

    ——“你开几年车了?平路还是山路?”

    ——“这个报价,包餐食吗?油费怎么摊?”

    ——“我们去了,当然也得回来。待几天再看,要是回来,也可能坐你的车的……”

    好不容易敲定一家,司机把木代她们送到定好的酒店,约好了第二天一早来接。

    进房的时候,木代看到客房打扫的服务员,心念一动,借着跟她随意聊天的机会,打听了一下这头的包车行情,综合比对下来,她选的这个,性价比还挺高。

    木代觉得自己怪能干的。

    晚上躺在床上给罗韧打电话,她重点渲染了这事,罗韧听完之后,点评说:“嗯。”

    “嗯”是什么意思?

    木代不满意,嘟嚷说:“都不夸我一下。”

    罗韧在那头笑,顿了顿说:“我估摸着你们到了四寨之后,还是要换车的。”

    不错,采宝的具体地点,炎老头只肯说到“四寨”,下头再怎么问他都三缄其口,连炎红砂都套不出话。

    “到时候,你注意路线,有地标的话发给我。”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为什么?”

    她自己想到了:“罗韧,你也要跟着吗?这样不好。”

    说到着急的地方,翻了个身,变躺为趴。

    “炎老头对这事神神秘秘的,唯恐多了人知道,到时候你开辆车在后头跟着,他的脸得多黑啊。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肯定会事事小心……”

    她保证了好多,罗韧没打断她,一直听完,然后问:“你想我去吗?”

    木代不说话了。

    真会说话。

    “你想我去吗?”

    五个字,像小金箭似的,倏地钉在她心上,酥酥痒痒,箭的尾羽还颤悠悠地晃着。

    她拿手指搓捻着身下的被子边角,吞吞吐吐:“想啊。”

    罗韧笑起来,顿了顿说:“自己要小心一点,第三根凶简,可能就在四寨附近。”

    凶简?

    木代一下子清醒了,这些天,她几乎把这回事给忘了。

    她结结巴巴:“怎……怎么又出现了呢?”

    ***

    罗韧把扫晴娘的照片发到微信群里。

    他在网上查找过关于扫晴娘的信息,连殊说的大致没错,扫晴娘大多是手挥扫帚的女人形象,以剪纸居多,也有扎成了小布偶的,依地域不同,式样各有差异。

    没有找到跟手头的这个一模一样的,不过也不奇怪,因为有篇文章介绍说,也有人对扫晴娘的形象做个性化的自由想象和加工。

    一石激起千层浪。

    曹严华怯怯问了句:“如果我们不理会呢?会怎么样?”

    自五珠村归来,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日子,聘婷身体渐好,一万三父亲的骨灰也终于入土为安,饭馆装修的如火如荼……

    样样都是好事,实在不想再蹚这趟浑水。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罗韧把那幅一字排开的对比图发了过去。

    一万三最先看出端倪:“变浅了?还有,凤凰的头的位置好像不一样了。”

    罗韧简要把事情说了一下,又说:“我现在担心一件事,如果这鱼缸里,这只凤凰的颜色越来越浅,到最后,会怎么样?”

    木代捧着手机看罗韧发过来的话,一时有些怔愣。

    凤凰的颜色,似乎代表了凤凰鸾扣对凶简的钳制,如果颜色越来越浅,是不是表明,凶简会再次挣脱钳制呢?

    这样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聘婷吧。

    一万三也想到这一点了:“感觉上,如果曾经被附身的人没有死的话,凶简会重新找上她——不过,它不至于再去骚*扰我爸的骨灰吧?”

    没人回答。

    因为这个时候,消息提示,有一个新人被邀请进了群。

    ——罗韧邀请“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加入了群聊。

    ——“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与群里其它人都不是微信朋友关系,请注意**关系。

第⑦章

    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

    这该不会是……

    果然,那个人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发的还是语音信息:“小萝卜、小口袋、小三三、小胖胖!”

    木代忍不住想笑,回点什么好呢,她摁住说话的语音键,打不定主意。

    神棍说:“咦,有个新人嘛,这就是跟火有关的那个姑娘?”

    炎红砂回:“是的,前辈,你好。”

    炎红砂和曹严华都属于对神棍毕恭毕敬型的,炎红砂叫他“前辈”,曹严华叫他“神先生”。

    有人敲门,木代小跑着过去打开,果然是炎红砂,她一个人待在屋里怪冷清的,正巧“开会”,于是过来找木代凑热闹。

    进门的时候,她一直看手机:“木代,神棍为什么还不回我啊。”

    木代说:“大概是忙着给你赐名吧。”

    所料不差,神棍很快回了。

    “红领巾,你也好。”

    区别于之前的小萝卜或者小三三,当事人居然没有太多抵触,炎红砂摸着脖子一阵怅然:“我都不记得系红领巾的感觉了。”

    言归正传。

    罗韧跟神棍一直保持联系,这段日子发生的事,神棍都有耳闻。

    “我还是比较赞同小萝卜的观点的,水里的那只凤凰,代表了凤凰鸾扣对凶简的钳制,但是不完整——要知道凤、凰、鸾,是三只,水里出现的,也只不过是一只。”

    一万三说:“那要是我们再往水里加点血呢?”

    “你们可以试试啊,没事就放血放着玩呗。”

    一万三不吭声了,事实上,他自己也觉得,放血这种事,有点治标不治本。

    神棍说:“你们首先得搞清楚一件事,困住凶简的,不是你们的血,其本质应该是附着于你们血液中的,凤凰鸾扣的力量,颜色的衰退可能代表了凤凰鸾扣力量的消退。”

    曹严华纳闷:“怎么说消退就消退了呢?”

    “曹胖胖,我用绳子把你绑起来,开始捆的死紧,但你每天拼了命的挣挣挣挣挣,绳子能不松吗?”

    曹严华知趣地不吭声了。

    罗韧沉吟着发言:“你们说,凤凰鸾扣力量的消退,跟散落各处的另外五根凶简,会不会有关系呢?”

    虽然截至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不同的凶简之间可以互通讯息,但这个想法挥之不去。

    神棍想了想:“也有可能,就好比两种力量在拉锯,目前来讲,是两根凶简和凤凰鸾扣之间的角力,如果另外五根凶简也加入进来,凤凰鸾扣的力量会消耗的更快的。”

    一万三把自己一直想问的给问出来了:“假如说,那两根凶简再一次脱缚的话,聘婷是不是又会被附身?我爸的骨灰盒已经埋了,凶简总不会再找上它吧?”

    神棍说:“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

    他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每个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了,才打了一段很长的话过来。

    “对付第一根凶简时,人数不全,误打误撞。但对付第二根时,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个人已经聚齐,而且第一次真正以凤凰鸾扣的形式困住了凶简,这等同于正式表明立场、完全暴露自己、站到了凶简的对立面。你们的目标太大,很有可能一旦凶简脱困,首要会选择对付你们,或群而攻之,或各个击破。”

    木代把这段话读了两遍,后背渐渐泛起凉意,炎红砂也哆嗦了一下,警觉地看看窗户,又看看门,好像凶简已经在外头伺机而动似的。

    过了会,曹严华悻悻来了句:“这意思就是说,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呗,谁也没法中途撂摊子说不干了呗。”

    神棍说:“我建议你们五个人,尽量不要分散,你们现在,可能都是目标。”

    ***

    因着神棍最后的这句话,炎红砂愣是不敢回自己房去睡,又和木代挤了一张床,熄灯之前,再三检查门锁,还有窗扣。

    木代叹气说:“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凶简要真在附近出现,门啊窗的什么的哪能挡住它们。”

    炎红砂蔫蔫地爬上了床,过了会说:“我不关灯行吗?”

    木代朝被窝里缩了缩,拉着被角遮住眼睛:“行。”

    说是这么说,但有光照着,总是睡不踏实,躺了一会之后,忍不住伸手又去摸手机,看到罗韧发过来的信息。

    “你们路上尽量拖时间,我很快到。”

    我很快到。

    她攥着手机,轻轻贴近胸口,想着:要是罗韧在就好了。

    ***

    曹严华和一万三又在收拾行李了,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打包轻车熟路好多。

    曹严华委托一万三去跟张叔报备:“我这刚回来又跑路,张叔肯定得把我开除咯,我都不敢去看他那张脸了,三三兄,你去帮我说一声好了。”

    一万三说:“难道我就敢去跟他说了?他跟我认识的时间更长,骂起我来,更凶残。”

    商讨的结果是,两人写了封言辞恳切的留言条,拿透明胶粘在高低床的床框上。

    留言条上,他们恳请张叔:这趟又溜号,想来房间也是保不住了,但是,请务必把高低床给他们留下,至少回来,还有个躺的地方。

    ***

    收拾完毕,关灯、屏息静气、摸着黑从后门溜出了酒吧,直奔罗韧的住处。

    罗韧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他们到了之后出发,郑伯正帮着罗韧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看到曹严华他们,一脸的没好气:“我真是不懂你们在搞些什么,还股东呢,一两天里跑了个精光,这凤凰楼,到底开是不开了?”

    “开开开!”曹严华忙不迭点头,还行使了一下股东的权力,“郑伯,装修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我会给你发奖金的!我们一定赶回来开业的!”

    车子终于缓缓驶出这片古城,曹严华倚在后车座上感慨:“我现在感觉我像个成功人士似的,忙的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忽然又想入非非:“小罗哥,我富婆妹妹她们是去采宝的,那第三根凶简很可能在她们采宝地附近——要是这一趟,能捞点宝石回来就好了……”

    又拿胳膊肘捣一万三:“听说,宝井里很多宝石呢,玫瑰钻啊,猫眼儿啊,琥珀啊,咱要是能捞一笔,回来再在凤凰楼边上开个练歌房……”

    一万三斜他:“你还挺乐观,你觉得是玩儿去的是吧,胖胖,严肃点,这种事不好玩,搞不好命都没了。”

    木代她们走的早,又是用飞的,罗韧这边开车过去,即便马不停蹄,预计还是要比她们落一天多的路程,所以路上尽量不休息。

    快天亮的时候,曹严华看到罗韧疲惫的很,自告奋勇跟他换手开,并且拍胸脯保证自己是有本的。

    罗韧将信将疑,但自己确实有些精神不济,所以让曹严华试开了一段——好像还行,技术不算太好,但能让车动起来就是胜利。

    罗韧说:“我先睡会,你待会换我。”

    为了让罗韧能睡的舒服些,一万三主动坐到副驾驶座,把后排的空位留出来给罗韧——他自己不会开车,罗韧是主驾驶,自然要让他尽量休息的舒服些。

    一夜赶路,车子已经进了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地界,颠簸是难免的。

    罗韧开始睡不着,曹严华一直在唠叨一万三,一会让他学武功,一会又嘱咐他学开车,但是过了一会,这声音像是催眠,他终于慢慢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身忽然陡然一顿,罗韧险些被掀到座位下头,好在及时抓住车门稳住了身子,前头的一万三正打瞌睡,忽然被甩了这么一道,要不是有安全带勒着,直接飞出去了。

    天已经大亮了。

    一万三大吼:“曹胖胖,你到底会不会开车,有病啊你!”

    罗韧有些昏昏沉沉,他扶着车门坐稳,听到曹严华带着哭音似的声音:“我撞到人了一万三,我撞到人了!”

    我擦!

    罗韧心中一紧,想也不想,推开车门下车。

    风很大,沙子飞土迷过来,罗韧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顿了一顿,他睁眼去看。

    这是一条沙土道,两边都是光秃秃的土山,或许是因为时候还早,路上没车,前望后看,只有他们停着的这一辆。

    一万三也下来了,跑前跑后的去看,顿了顿纳闷地说了句:“没人啊。”

    这一句提醒了罗韧,前后没有人,也没有血,沙土路上,只有一道刹车的痕迹,又绕到前头去看车,车前身锃亮,没有任何的刮擦或者碰凹。

    曹严华还坐在驾驶座上,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一万三嘀咕了句:“是不是看错了啊。”

    罗韧心中一动。

    风大,砂土路,风把沙尘掀起来……

    曹严华是能从土里看到东西的!

    罗韧过去,拍拍曹严华的肩膀:“曹胖胖,你没撞到人,路上没人,不信的话,你自己下来看。”

    曹严华抬起头,半信半疑的,腿哆嗦着,扶着车门下来。

    风又大了,前看,沙土茫茫,后望,茫茫沙土。

    罗韧笑着宽慰他:“放心吧,没撞到人。”

    曹严华长长松了口气,他回想着当时的场景,脸色更白了。

    罗韧问他:“你看见什么了?”

    一万三也在边上帮腔:“曹胖胖,你属‘土’呢,上次你就是在扫帚的扬尘里看到的仙人指路,这次看到什么了?是不是也是扫晴娘?”

    曹严华愧疚似的看了一眼罗韧。

    罗韧有点奇怪:“怎么了?”

    曹严华小声说:“是小师父,是妹妹小师父……小罗哥,我看到撞上来的,是妹妹小师父……”

    ***

    依着昨天约好的,司机师傅一大早就过来接,想着罗韧吩咐的“尽量拖时间”,木代旁敲侧击地让师傅开慢点。

    司机还以为是怕他技术不过关,吹嘘着自己的多年行车经验:“不用怕,再快一点都没问题。”

    木代拿炎老头当借口:“不是的,车上有老人家,你慢点开。”

    司机恍然,果然就开的四平八稳,稳到每个人都有点昏昏欲睡。

    罗韧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木代说:“我没事啊。”

    又笑:“哪能不坐车去呢,只能坐车啊,怎么了啊?”

    罗韧不想吓到她,沉默了一会才说:“不要站在路中央,一定要看着车子,有车开过来的话远远躲开,懂吗?”

    这都是常识,为什么罗韧要这么郑而重之地嘱咐她呢?

    挂了电话之后,木代沉默了一会,问炎老头:“爷爷,到了四寨之后,我们还得坐很久的车吗?”

    炎老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倒是司机大笑起来。

    “四寨?姑娘,四寨再往下去,就没什么路了,有拖拉机、骡车、摩托车就不错了,有的地方,得单靠两只脚去走,哪还有车让你坐啊。”

第⑧章

    司机说的没错。

    事实上,没进四寨之前,已经像是在茫茫大山里穿行了,炎红砂拿手机搜了谷歌卫星地图给木代看,满屏的墨绿、浅绿、大绿、小绿,点缀着遥遥几个地名,之间的通道细的像白色的线。

    而且也没了省道国道,走的叫县道。

    中午时到的四寨,车子停在县农贸市场附近,镇子不大,网上资料说,全镇人口两万不到,少数民族就占了80%,果然,下了车,打眼看去,行人穿的衣服跟平时见到的都两样,很多妇女还是梳发髻的,头发上插着或银质或木头的簪子。

    木代觉得好奇又新鲜,虽然说起来,云南也是少数民族聚居地,但这里跟云南又是两样了。

    炎老头找了家饭店,喊司机师傅一起吃饭,等上菜的当儿,打发炎红砂和木代去买补给,特别吩咐,要买把铁锨。

    宝井在山里,估计免不了野外用餐,受不能吃肉的限制,只能买饼干面包素食面,木代和炎红砂一人提了一大塑料袋。

    铁锨买了小的,也有一米来长,店主特意帮忙磨利了铲口,又拿硬纸板包了口,提防路上削到自己或旁人。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回饭店,路上,木代看到好多人都抿嘴冲着她们乐,心里纳闷的很,回头一看,哭笑不得。

    炎红砂扛着那把铁锨,那一大塑料袋吃的挂在铁锨杆后头,走的晃晃悠悠的。

    见木代回头看她,她还翻白眼:“干嘛?”

    木代说:“形象呢?红砂,你可真不讲究。”

    炎红砂振振有词:“怎么啦,你看看这菜市场,反正也没帅哥,要那么形象干嘛?”

    又问:“你要挂吗?这样前一个后一个,我挑的稳。”

    木代毫不犹豫地挂上去了。

    炎红砂皱眉头说:“你可真不客气啊。”

    木代两手甩空,乐得轻松,开始有心思看两边的贩摊,路过一个卖鸡蛋的摊头,对方拎着一长串鸡蛋招呼她:“姑娘,买串鸡蛋呗。”

    这里居然跟云南很像,鸡蛋是用稻草编了串套绳,一个个窜起来,一拎就是滴溜溜十来个,跟小灯笼似的,木代买了两串,又挂炎红砂的“扁担”上。

    炎红砂抗议:“你再给我买顶草帽,我活脱脱就一卖菜的了。”

    木代说:“这一路肉不能吃,我们可以吃煎蛋啊。”

    她拿手指弹了弹铁锨的锨面:“我见过有人用铁锨当平顶锅煎蛋的,可好使呢。”

    于是又买了一小瓶油。

    回到饭店,菜已经上齐了,木代她们吃的都是全素,倒是特意给司机点的大鱼大肉,吃完了,司机抹抹嘴说:“我再把你们往下送送。”

    木代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刚炎老头打发她们去买东西的当儿,必定是跟司机商量过什么了。

    往下送送,往下送的地方,才是关键。

    ***

    木代和炎红砂两个商量好,两人分坐面包车的两边,分别去记沿途的地标,以便给罗韧他们留下更多的指引。

    但是开了一段就有问题了,炎红砂尖叫:“我刚刚看到一块店招上写着‘广西’了,不是在贵州吗?”

    炎老头没吭声,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说:“姑娘,四寨本来就在黔贵的交界线上啊。”

    车子上了土路,颠得人七荤八素,木代不得不抓住车门上头的把手才能稳住身子,也不知开了多久,炎老头忽然说了句:“停。”

    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几米,然后停下。

    炎老头下车,木代和炎红砂不明所以,也跟着下车,司机帮着他们把行李提下来,跟炎老头说:“老人家,要回去的时候,还打我电话啊,即便我不在这头,也能让我朋友接活的。”

    说完了,摆摆手,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木代吃惊极了:到地方了?

    这里静极了,前后左右,看了都是山,炎老头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等着吧。”

    等谁?难不成有人来接?

    炎红砂朝木代挤挤眼睛,自己去套炎老头的话,炎老头吃不住她软磨硬泡,指着土路说:“这条路通到一个村子,村里惯常的,一三五大清早出去赶集,晚上回来,今天是周三,再晚点,我们能搭到车。”

    木代坐不住,跑前跑后的看地势,拍了张照片传给罗韧,想想不保险,自己爬上一棵显眼的树,把上头的不少树枝都编成了辫子。

    对着罗韧千叮咛万嘱咐:“这边的山形乍看都是一样的,那个树你可别找错了,一头的辫子呢。”

    罗韧回:“知道了,女朋友。”

    木代这才放心地下树。

    夕阳快落下来的时候,得儿得儿得儿,路头来了一辆骡车,一个二十来岁的壮小伙赶车,穿琵琶襟上衣,头上包着缠头布,炎老头挥着手拦停,跟他说了搭车的事儿。

    说话的当儿,木代一直好奇地打量车上坐着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车上不少箩筐,有买回来的菜,也有没卖掉的绣片衣服,女人的衣服上都有滚边,还有个年轻的姑娘,戴花竹帽,怪好看的。

    遗憾的是,除了那个赶车的壮小伙,其它人的汉语说的都不地道。

    木代跟她们磕磕绊绊对答了好几回,才搞清楚她们说自己是“毛南族”。

    赶车的小伙叫扎麻,很好说话,两句话没过就让他们上车,还主动下车搀扶炎老头。

    于是晃晃悠悠的,骡车又上路了。

    扎麻问炎老头:“老人家,是去我们村呢,还是翻月亮山?”

    炎老头说:“今晚可能要在你们村住下了,明儿翻山。”

    还要翻山?木代狠狠锥了炎红砂一眼,炎红砂抱着那把铁锹,用口型跟她说话。

    说的是:我又不知道。

    扎麻看了炎老头一眼说:“月亮山不好走啊,听说有走几天几夜的,都走不出去。”

    炎老头闷头嗯了一声,吩咐炎红砂:“红砂,帮我把眼罩套上。”

    这是要休息了,木代听炎红砂说过,闭目是最基础的护眼,炎老头的一双眼睛金贵,闭着的时候比不必多的多了。

    今儿个都算多费眼了。

    套上眼罩之后,炎老头两腿交叠着,像是打坐,炎红砂怕车子把他颠摔了,一直在边上扶着。

    木代过去跟扎麻说话。

    扎麻所在的村子叫七举,说是地图上查不到,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只住了十来户人,木代问起月亮山,扎麻挠挠头说,月亮山是他们村里人对这山的称呼——这名字来的近乎直白,因为月亮每天都从那山后头升起来。

    至于地图上叫什么山,有没有什么专业的山系名称,扎麻就一问三不知了。

    炎老头似乎睡着了,有节律的鼻息着,间着轻微的呼噜。

    扎麻看着炎老头偷笑,又甩一记响鞭,催骡子快走。

    木代问:“什么时候能到啊?”

    扎麻说:“半夜吧。”

    半夜?木代差点晕过去,看骡子走的不紧不慢的,心里急躁,说:“我下去走都比它快呢。”

    扎麻哈哈大笑:“这样的路你当然能走,但是前头要蹚水,还有七八里的烂泥地,烂泥都能齐到膝盖呢。”

    木代低头去看骡车的大轱辘,果然,除了中心的位置,外头一大周都是干结的烂泥,原本心里怪沮丧的,忽然想到,罗韧他们进来,也得坐骡车的,到时候三个大男人,束手束脚挤在这骡车上,真是怪找乐的。

    又问:“月亮山怎么个难走的法呢?”

    扎麻想了想:“月亮山很大,特别大,但是听说,里头也有寨子,还是汉人的寨子。”

    “可不是普通的汉人呢,听说是早几十年,为了躲兵祸,躲到这深山里头的,都是富贵人家。”

    这不稀奇,从先秦时代起,中国人就在孜孜以求梦想中的桃花源,远离人境、避居深山,例子多的不胜枚举。

    “听说,月亮山往里,深一点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雨,山里本来就难走,整天下雨,地不干,一脚踩下去,半斤的泥。”

    “还有啊……”

    扎麻说了半句,忽然又摆手:“不说不说,会吓到你。”

    说到一半的话,还这么神秘兮兮,木代哪里肯依的,纠缠恫吓都用上了,扎麻经不住她缠,说:“晚上吓的睡不着,不能赖我。”

    木代说:“我胆子大的很呢。”

    扎麻怕别人听见,只小声跟她说。

    “我听人说,月亮山里,有野人。”

    野人?野人不都在神农架吗?

    扎麻可不知道神农架是哪儿,他神情严肃的很:“真的,是嘎玛寨的猎人同我讲的,那一回,他们带了四条狗进山打猎,遇到野人……”

    他绘声绘色:“说是个女的,全身上下长满了毛,只有脸和……胸没有毛,胸……有这么大……”

    每次说到胸,扎麻的声音就要低一度,说到后来,他脸都红,觉得跟年轻姑娘摆忽这个,怪害臊的。

    木代追问:“然后呢?”

    扎麻说:“放狗去咬啊,可是那个野人,力大无穷的,抓住一条狗就撕,让她撕了两条狗呢,猎人都给吓呆了,后来有一个反应快,端了□□去打,一枪打在她大腿上,那个女野人嗷嗷叫着,就跑啦。”

    不知道为什么,扎麻表情那么认真,木代反而想笑。

    她问:“那你亲眼见过吗?”

    扎麻吓了一跳:“我当然没有,我要见过,我就惨啦,你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一件……”

    他忽然脸一红,闭嘴了。

    木代再怎么追问,他也不张口了,追问地急了,他就跺脚,跺地整个大车颤悠悠的。

    说:“哎呀,你是姑娘家,我可不能给你讲。”

    ********************

第⑨章

    天很快就黑了。

    骡车晃啊晃的,路长的似乎没有尽头,车上好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会传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阖到了一起。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块薄的盖被,木代含糊着说了声谢谢,裹上盖被就睡着了。

    梦见罗韧了。

    他站在光里,微笑着看她。

    木代满心欢喜的,小跑着奔过去,但是到了跟前时,罗韧忽然变了脸色,一把就把她推开了。

    那巨大的化不开的惆怅,梦里都能感觉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骡车还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线上头挂着,木代为这个梦觉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都挂着眼泪。

    梦里的眼泪。

    骡车前头已经挂起了马灯照亮,她问扎麻:“还没到吗?”

    扎麻遥遥指向山凹的方向:“就快到啦!”

    扎麻是怎么看到的?恁她如何瞪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到村子里的灯火。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木代有点结巴:“你们村子……不会没电吧。”

    扎麻说:“就快装啦,明年你再来,村子里就拉电了。”

    对木代来说,这绝不是个好消息,她赶紧掏出手机。

    果不其然,手机没信号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这样一来,她还怎么联系罗韧呢?

    ***

    当天晚上,借宿在扎麻家里,扎麻的父亲早两年死了,只和老阿妈相依为命,家里是上下层的石头干栏楼,石头都是山里采的,下层关骡子堆杂物,上层住人,顶上还有个晒台。

    手机没信号,木代愁的没办法,甚至怀着一丝侥幸上了房顶,想着:或许站上了房顶,就有信号了呢?

    科学给了她重重一击:没信号就是没信号,恁你爬的再高,也是没有的。

    她睡不着,坐在晒台上唉声叹气,炎红砂出来喊她睡觉,仰着头看她,说:“哎呀,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嘛,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木代不想理她,但还得摁着性子给她解释:“今天周三,这个村子逢一三五才出去赶集,罗韧他们明天到了山口辫子树那里之后既不知道朝哪走,又没人带他们。”

    炎红砂也让她说的愁起来,但又找不出话来宽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木代又坐了一会,忽然想到个主意,赶紧起身下去找扎麻。

    扎麻还没睡,跟着自己的老阿妈编花竹帽,竹篾削的只有半根火柴那么粗细,一缕缕地在手里翻飞,居然就能编出细致的几何花纹图案来了。

    老阿妈看着木代笑,搬了麻绳绷的小马扎出来,请她坐。

    木代道了谢坐了,问扎麻,明天还能出车吗?多少钱一出呢?

    她想着,要么自己花点钱,请扎麻明天单独出一趟骡车,就到山口辫子树那个位置,等着罗韧。再不济,自己把手机交给扎麻,让他出去的路上联系罗韧,至少,要把自己的情况和去向让罗韧知道啊。

    扎麻认真地回答她。

    之所以一三五才赶集,就是因为全村只这一头骡子,不能使得狠,骡子赶一天路下来,腿也软了,必须要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着骡子出车,骡子伤了事小,影响后头村民的赶集才是大事呢——这么多年了,一三五的时间都是定好的,去交货、拿货,乱了时间是要耽误事的。

    木代失望极了。

    老阿妈好像听不懂她说什么,看着她只是笑,木代勉强笑着跟她道了别,拖着步子出来。

    才走了没两步,扎麻在后头叫她。

    他小跑着过来,怪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说刚刚阿妈在,他不好说。

    又说:“你要是真的有紧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儿啊,虽然我跑的没骡子快,但是加紧走就到啦,我路上也可以帮你打电话,就是……”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难以启齿:“就是你能不能给我点钱呢……一,一百……”

    木代惊讶:“一百?”

    扎麻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八……八十也行啊。”

    木代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条路难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烂泥地,扎麻为了让骡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说,这得搭上一整天的功夫吧。

    这一百块钱,给的都脸红,觉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扎麻却收的怪不好意思的,嘱咐她:“你别跟我阿妈说收钱的事儿啊,说了的话,她要骂我的。”

    事情终于有了解决方式,木代心里轻松的很,多问了句:“你平时就靠赶骡车过活吗?”

    “是啊,赶骡车出去,大家伙会给车钱的,我也顺便带货去卖,你看到的,闲的时候,我和阿妈就编花竹帽儿。”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拽着木代回屋,拿了三个叠在一起的花竹帽给她,说山里雨不停,戴着竹帽挡雨也好。

    还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过意不去,一定要塞钱,说阿妈靠编花竹帽赚钱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妈不靠这个赚钱的,我阿妈是有名的姻缘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呢,一来就送好多东西。”

    木代好奇了,什么叫姻缘大巫?

    扎麻给她解释,他们这个族村,虽然恋爱自由,婚姻却没那么自主,父母同意,媒人牵线之后,还要找姻缘大巫,让大巫去看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

    姻缘大巫点了头的,双方才能放心的结合呢,如果姻缘大巫摇头,哪怕双方再相爱,也是会散的。

    这么神吗,木代心里犯嘀咕:“准吗?”

    扎麻骄傲地说:“可准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会都来看吗?”

    老阿妈好像知道扎麻是在夸她,抿着嘴笑,脸上的皱纹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心跳的鼓点样,问扎麻:“能帮我看看吗?”

    ***

    扎麻说:“可是你只一个人在这,怎么看呢?我问问阿妈吧。”

    他过去,用毛南语跟老阿妈说了几句,招呼木代坐过来:“阿妈问你,身上有那个人送你的东西吗?”

    有啊,木代赶紧从脖子上摘下罗韧送她的口哨,银白色的挂链,流畅的哨声,还有边上挂着的那颗白色的珍珠。

    老阿妈拈起了拿过来,对着油灯仔细看了看,笑着说了句什么,扎麻说:“我阿妈说,真漂亮。”

    有人夸罗韧送的东西好看,真是比夸她还开心,木代有小小的骄傲,自己在心里说:“那是当然的。”

    老阿妈从缠腰的布条里取出个蓝布绣囊,从里头扯出根编好的红绳来,就着油灯点着了,烧的差不多时,扔到左手掌心,木代轻轻啊了一声,想着:万一烧到手可怎么办。

    并没有,或许老阿妈是做惯了的,或许她掌心的老茧太厚,厚的已经没什么疼感了——她两只手对搓了搓,直到两个掌心都有些绳灰的焦黑。

    然后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轻轻和她合在了一起。

    另一只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赶紧把那个口哨挂链放在她掌心。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门窗都关的紧,连油灯的焰都静止了不再跃动,老阿妈轻轻闭上了眼睛,干瘪的嘴唇慢慢地翕动着。

    她的手又干又瘦,指头上可能是被竹篾割破,缠了不少胶布,而那胶布因为镇日的操劳,早已抹的黑灰样颜色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乱想。

    信不信这个呢,她也说不准,起初请扎麻的阿妈帮她看,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现在真的进行中了,心里多了好多忐忑。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该怎么办呢?

    于是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算的,如果是坏消息,宁愿不知道。

    老阿妈松开了木代的手,相比较方才,她的脸色有些凝重,只向着扎麻说话,说的是土语,木代听不懂,只是觉得,扎麻的脸色,好像也严肃了好多。

    怎么了?她的心慢慢揪紧。

    扎麻把那根挂链口哨递给木代,说:“我送你出去吧。”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机械地站起来跟着扎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老阿妈低着头,编着手里的花竹帽儿,像是在叹气。

    门在身后轻轻掩上了,夜晚很凉,没有灯,屏着气听,还能听到下头的骡子在圈里踱着步子,喷着气。

    木代问:“怎么了?”

    扎麻想了很久,磕磕绊绊:“从前,有村里的一对儿也来看,他们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妈说不行,于是家里都不同意,他们抱头痛哭的,然后就分开了。再然后,第二年,都找到了新的,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的还要好呢。”

    木代盯着他看:“你阿妈说什么了?”

    扎麻被她盯的手足无措,一狠心一跺脚,就把话说出来了:“我阿妈说,他最后不是跟你一起的,不是你。”

    木代的耳朵嗡嗡的,问:“为什么啊?”

    扎麻也说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絮絮叨叨说的颠三倒四:“阿妈也不明白,她说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是知道不是,你们也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中间就没了……最后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没敢说下去了,借着屋子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相爱的人,即便自己说着不信这些,听到异议的声音,还是会难过的吧,尤其是听到他说,最后罗韧身边还陪了一个人,但是不是她。

    她转身回房间,步子轻飘飘的没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

    扎麻急的在后头跺脚,梗着脖子喊:“哎呀,我跟你讲,我阿妈讲话不灵的,有很多次,她讲的都不灵的……”

    木代含着眼泪笑出来,她感谢扎麻的好意,但是这个人啊,真是撒谎都不会撒。

    ***

    炎红砂睡的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木代在坐着。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真是坐着的,一动不动的。

    炎红砂打着呵欠,往她那边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盖:“怎么还不睡呢,爷爷说,明儿早上要赶路呢。”

    木代没动。

    炎红砂觉得奇怪,她裹着被子爬起来,问:“怎么啦?”

    木代没看她,低声说了一句:“红砂,我可能会死的。”

    三更半夜的,炎红砂被她吓了一身鸡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钟,才说:“呸呸呸!木头呢?打木头!”

    她连滚带爬的,爬到床尾搁着的那把铁锨面前,对着铁锨木把连抽了三下,动静太大,连炎老头都不耐烦的翻了个身。

    木代像是没看见,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脸边。

    炎红砂又爬回来,想问木代怎么了,到近前时,忽然发现她已经躺下了,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了。

    炎红砂不确定起来,黑暗中,她一个人纳闷了好久。

    到底是木代真的说了那句话呢,还是自己在做梦?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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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凶简介绍:
根凶简传说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退隐,骑青牛过函谷关。令官尹喜闻询赶来,苦留无果,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世间留下些什么吗?”史载,老子盘桓三月,留下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也有传言说,老子留下的,除了《道德经》,还有一卷以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七根凶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七根凶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七根凶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