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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凶简全文阅读

作者:尾鱼     七根凶简txt下载     七根凶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4|第②②章

    青木那边传来消息,赏金猎人是联系到了,但调用没那么快,最早也要第二天下午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好,正合一万三的心意,毕竟那些奇奇怪怪的蝎子蜈蚣,他也需要时间准备。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曹严华兴致勃勃的出发,留炎红砂在酒店随时沟通消息,炎红砂老大不乐意。

    “干嘛不能告诉罗韧和木代呢?”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别透露风声,我们要给小罗哥和小师父一个大大的惊喜”

    用他的话说,小罗哥未免太“崇洋媚外”啦,赏金猎人,美国的货,法国人改良,但他们这里是土生土长老祖宗留下来的法子,是民族遗产和进口产品的巅峰对决。

    “红砂妹妹,有点民族立场没有?想不想看我小罗哥吃瘪?要不要弘扬我民族自豪感?”

    还“民族自豪感”,炎红砂真心没好气。

    然而,看人吃瘪落井下石,都是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事儿,炎红砂也不能免俗。

    下午的时候,她给一万三那边发消息,说是罗韧说了,三点钟出发,又说赏金猎人已经送到了。

    改良过的版本真的不一样,比网上搜到的要炫酷,方便携带,液晶屏据说能显示地下物品的大致轮廓,堪比透视眼,而且不便宜,本身产品的价格就在五位数,改良版估计还要翻个翻。

    出于民族自豪感,她很是操心的问一万三:“你们那呢?东西都逮全了吗?”

    彼时,一万三正在和逃课的小学生们做最后的交易。

    “五块钱,蜈蚣最多五块,半死的不要。”

    “蝎子十块,小朋友,这个价钱可以啦,够你吃个冰淇淋了。”

    “蚯蚓一块,就一块……”

    之前,他跟曹严华分析了,做什么事情都是人多力量大,要发动“群众”的力量,还要找准细分市场小学生比较缺钱,又爱鼓捣这玩意儿,加上比较单纯,最方便做生意。

    但是眼看着祖国的花朵乐颠颠的逃课,曹严华多少有点罪孽感,给钱的时候,难免多唠叨两句,比如小朋友要好好学习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云云。

    结果很少人领情,有个小男生走的时候,还嘟嚷了句:“胖子就是烦人。”

    特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曹严华鼻子都快气歪了。

    好在一切顺利,紧赶慢赶的,赶上了下午3点在酒店门口上车。

    罗韧挺奇怪的,车子发动的时候,问两人:“一上午干什么去了?”

    曹严华笑的灿烂,内心里涌动的都是巅峰对决的豪情,说:“一点私事。”

    木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曹严华生怕被她看出什么,赶紧移开了目光。

    后车厢里,曹解放百无聊赖地趴着,大概它也觉得奇怪,后座那三个人,隔一会就看它一次,是想怎样?看它好看?

    它不耐烦地转了个身,鸡屁股向着他们。

    这次是轻车熟路,约莫五点钟到的feng子岭,几个人都背了包,从村子里过的时候,好多村民好奇的观望,丁老九也出来了,忧心忡忡的,小跑着撵上罗韧,说:“我看得出来,你们背这些,是要进山住吧?里头真不好住,保不住有野兽,不是唬人的。”

    罗韧笑了笑,反而递了两张钱给他:“大爷,麻烦看好我的车。”

    面额不小,丁老九心头一喜,拿手去搓真假,也忘了再去念叨,再抬头时,一行人,加一只鸡,已经去的远了。

    进了隘口,罗韧先原地整装,重的物资都打在男人的包里,红砂和木代的包相对轻些,计划先从第一座山头搜起,这一晚搜索预计4个小时,每个人都带头灯,两杆赏金猎人同时作业,高处站人,带红外夜视仪和□□,这是放哨岗,防备可能出现的野兽。

    第一轮岗哨是木代,罗韧组装□□,给她讲怎么用:“这种是发射带电倒钩,有导线,射程大概7米左右,人或者动物中枪之后会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只是以防万一,这里还不是深山,我估计有野兽的可能性不大。”

    木代没见过□□,只觉得新奇:“哪买的,多少钱啊?”

    罗韧看她:“这在国内违禁。”

    木代哦了一声,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声音压的低低:“你放心,我不会去举报你的。”

    罗韧声音也随之压低,相当领情:“你真是好样的……”

    话还没完,忽然皱了下眉头,转头问:“烧什么呢,怎么有酒味?”

    不远处,一万三正摁着曹解放的脑袋吃东西,做的鬼鬼祟祟心急如焚连哄带骗:“解放,好吃的,平时吃不到,快,抓紧……”

    曹严华借着炎红砂的掩护,抖抖索索烧完纸,撮弄了纸灰打开酒瓶子就想往里倒,冷不防被罗韧这么一问,酒差点洒了。

    也是人有急智,脱口说了句:“带酒了小罗哥,晚上山里会冷,喝点烧酒暖身子,你……要来点吗?”

    好在罗韧对烟酒这类麻痹神经和即时反应能力的消耗品都没太大兴趣,他要是真想喝,曹严华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毕竟那是掺了符纸灰的酒啊。

    蚂蚁蚯蚓蜈蚣乃至蝎子和带壳稻米,曹解放都高高兴兴的吃了,但是酒它不喝。

    又不是傻子,闻着就知道不是水。

    罗韧收拾好,引着木代往里走了,催他们跟上,一万三嘴上答应着,让炎红砂先跟着去。

    曹严华急的要命:“它不喝啊。”

    一万三也急,心一横:“捏着它嘴,脖子抬起来,灌”

    啥?

    一万三摇着瓶身,试图把酒给晃匀了,见曹严华不动,没好气地催他:“你看过鸡喝水没有,喝了水,头都要朝天仰,为什么?”

    曹严华还真没观察过这个:“为什么?”

    “鸡脖子跟人脖子不一样,没法吞咽,所以要仰脖子,水自然流进去。为什么偷鸡都用醉米?方便,不用灌酒。”

    三三兄说的这么熟练,想来当初四处流落的时候,没少祸害过鸡。

    曹严华心说:都到这一步了,功亏一篑可不成,豁出去了

    他一手抓住曹解放两只翅膀,另一手捏着鸡喙把它的脖子给仰起来,曹解放先还莫名其妙地配合着,酒一入喉就知道不对劲了,身子扭着挣扎,小鸡爪在地上刨啊刨的。

    曹严华语无伦次:“解放,山里冷,喝点酒,御寒……”

    眼睁睁的,看着曹解放的肚皮渐鼓,止不住有点胆战心惊:“行了三三兄,别把解放撑死了。”

    很快完事,一万三手抖,一瓶酒,灌进去五分之一不到,剩下的都洒了。

    曹严华大气也不敢喘,慢慢松开手。

    曹解放没什么反应。

    曹严华心里七上八下的,跟一万三站到了一起,到了这个时候,后怕才一阵一阵的波涛汹涌。

    问一万三:“解放会醉死吗?我听说饮酒过量会死人的啊。”

    一万三心里也没底:“解放是……野生鸡,抵抗力会强一点吧。”

    “它怎么不动呢,醉了?这么快就醉了?”

    “保不准是符起作用了呢。”

    是吗?曹严华有点慌,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点摸了一下曹解放的脑袋。

    曹解放噌的一下就抬起了脑袋,曹严华猝不及防连退两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远处传来木代的声音:“你们两个,还不走,原地盖房子吗?”

    也是奇了,话音刚落,曹解放转了个身,拍拍翅膀,蹭蹭蹭就跟上去了。

    咦……

    没事人一样,竟如此淡定?

    一万三心说:我们解放真是海量。

    两个人,心怀鬼胎,又揣着希望,对决的心思还没死,你看我,我又看看你,忐忑地跟上去。

    太阳已经沉在山头后面了,最后一点光行将弥散在暮色里,曹解放在前头走,尾巴上的毛一耸一耸的。

    曹严华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它看。

    “三三兄,我怎么觉得解放不走直线了呢?”

    “三三兄,解放走路开始发飘了你发现没有?”

    “三三兄……”

    第三次念叨的“三三兄”还没完,走在前头的曹解放忽然脑袋一歪,啪嗒一声栽倒在地。

    曹严华脑子里轰的一声,心说:完了,解放死了。

    方位选定,木代已经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放哨了,红外的夜视仪戴上,看到远远近近,细细小小的各类生命体征。

    真是寂寞的地方,只他们几个人最为庞大显眼,有磅礴的生命力。

    转了个向,看到迎面走过来的这两人,咦,一万三干嘛老抱着曹解放呢?

    木代摘下夜视仪,大声喊话:“曹解放怎么啦?”

    一万三垂头丧气,答:“喝多了。”

    ...

215|第②③章

    倘若条件允许,炎红砂大概要笑到满地打滚,那点落井下石和看热闹的心思,全都转移到了一万三和曹严华身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是说要巅峰对决吗?不是说要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吗?”

    一万三斜了她一眼,手上忙着移动探盘,跟家用吸尘器除尘似的。

    “怪我咯?这不是你们炎家的法子吗?写的不清不楚的,现在没成功,难不成你还觉得骄傲?”

    曹严华蔫蔫的,抱着曹解放跟在后面:“拉倒吧,别窝里斗了,赶紧干活儿吧。”

    他忧心忡忡:曹解放也不知道醒不醒得过来,万一有什么事,还得去看……兽医呢。

    赏金猎人操作不算简单,而且长时间作业胳膊很是吃力,所以基本上是罗韧持一柄,一万三曹严华和炎红砂三个人轮换着持一柄,扫雷一样,持续往山里递进。

    木代在高处,四面警戒,看到下头的人去的远了,就很快下来,再换一棵合适的树,她的位置高,风推着树冠,就在身侧,站不多久,就觉得凉飕飕的。

    这feng子岭太大了,一眼扫过去,黑魆魆地望不到头,再往底下看,四个人,之于这山岭,小到不值一提。

    这样“扫查”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啊。

    罗韧也是一样的眉头紧锁。

    起初,总是容易设想的太过乐观,抓紧赶工牺牲睡眠一一都被现实打败,赏金猎人的探盘实在有限,想要一寸寸碾压过这山头,谈何容易,剩下的9天全搭上去,也未必能有结果。

    现在想想,竟觉得之前的六根收的分外容易了最后的一步,坎坷到让人心浮气躁。

    10点刚过,他就示意收工扎营。

    语气不大对,一万三他们都有察觉,面面相觑间人人噤声,很自觉地理帐篷压地布打地钉。

    罗韧坐在远些的地方,赏金猎人搁在脚边,胳膊架在屈起的膝盖上,头垂下去,疲惫地抵住交叠的手背。

    木代走过去,坐在他边上,也不吭声,看到他衣领上有沾到的草叶,轻轻拈了扔掉。

    罗韧低声说了句:“这办法行不大通。”

    木代说:“行不通就行不通呗。”

    语气轻松的很,罗韧有点意外:“不着急吗?”

    她答:“最差不过是找不到误了时间,误就误呗。”

    罗韧提醒她:“一旦误了时间,其它六根也就封不住了,到时候,所有的凶简都是瞄着我们的。”

    “那就来呗,谁怕谁啊。”

    罗韧盯着她看:“什么时候看这么开了?”

    木代顺手在脚边拔了根草叶子,拈在手里弯弯折折了好大一会,才说:“我不想看你发愁。”

    罗韧失笑:“发愁倒未必。”

    顿了顿,轻声说:“只是,大家都听我的,我出的主意,让人白忙活一场,又耽误时间,难免觉得抱歉。”

    这是真心话,他当领头羊太久了,不管是在菲律宾,还是这趟回来,发号施令并不风光,很多决定做的妥不妥当,大的决定性命,小的影响心气。

    其实很累,做对了别人觉得理所当然,做错了自己都很难放过自己,还要克制着,不去表现。

    木代扔了草叶子,过去抱住他腿,下巴搁在他膝盖上,说:“罗小刀,看我看我。”

    罗韧说:“怎么,你很好看吗?”

    其实心里承认,真的好看,好看还在其次,小脸仰着,长发披着,眼睛黑亮黑亮的,实在可爱。

    他一直喜欢叫她“小丫头”“小姑娘”,倒不是真的觉得她年纪小,而是这么难得,她经历了那么多事,身上始终没有失却娇憨可爱的劲儿。

    木代说的很认真。

    “罗小刀,我自己脑子笨,非到性命攸关,也不愿动脑筋。遇到事情想不出好的办法,也不会全盘安排,我早就认命了,我就不是当领导的材料,只能跟着人家,指哪打哪。”

    罗韧笑出声来,伸出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所以我心里清楚的很,你出力受累,去做担责任的事,做好了固然好,做不好也是正常,毕竟事情那么棘手,谁也不能保证一下子就找着方向。”

    “干嘛觉得抱歉啊,谁都不会抱怨你,也没资格去抱怨人不能当了甩手大爷,只出嘴来挑刺,哪有这么轻省的事,多做多错不做不错,那以后就没做事的人啦。”

    罗韧看了她好久,才说:“木代像个贴心的小棉袄一样。”

    “怎么男人也喜欢小棉袄吗?”

    “谁的心不捂都会凉的。”

    木代笑,过了会低声说:“罗小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

    “你说。”

    “我以前,特别想当女侠,很酷,很威风的那种,尤其是雯雯死了之后。”

    说到雯雯的时候,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有点水亮。

    罗韧手掌覆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细软,却又根根熨帖着他的掌心,生暖。

    “我跟师父这么说,跟大师兄也这么说,后来遇到你,觉得你很厉害,又想能跟你比肩,不想做小姑娘,师父也跟我说,一定要自己立起来。”

    “可是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我发现……”

    她眉头皱起来,像是犹豫着该不该说:“我发现……我其实特别喜欢你照顾我,你帮我把事情做在前头了,不管是做饭搭帐篷披件衣服,还是嘱咐我用电击枪的时候注意这个那个,我都要暗搓搓的欢喜半天。”

    她叹气:“罗小刀,其实我这样不好吧,是不是太不求上进了?是不是太依赖别人了?唉,我会改的。可是没办法,心里还是喜欢。”

    她那么认真,自说自话,怕人反感,又自我分析,信誓旦旦要改,一本正经。

    罗韧一直看着她微笑,眼眶却有点发热。

    他想,其实原因在于,木代一直不缺人照顾她,保她衣食无忧,但她从来都缺爱。

    项思兰并不爱她,霍子红对她很好,但她始终知道自己是被收养,小心翼翼,小小年纪就藏很多心思,偶尔会对梅花九娘撒娇,但师父脸色一变,她就知道要长跪,要恪守弟子礼。

    所以,一丁点的爱,她都欢欢喜喜,歪了脑袋去听去看,有人教女孩子要端着掖着,情场之如战场,要欲擒故纵,要诱敌深入,她反而全没有这心思,她是那种会低着头搓着手红着脸儿蹭着脚尖,磕磕绊绊的说“哎呀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的姑娘。

    罗小刀,我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只要有情,所有怪癖都是蜜糖。

    罗韧压低声音:“也是巧了,我特别喜欢照顾我女朋友。要么……咱俩交往一下?”

    木代想了想说:“我看行。”

    两人互相对着看,神秘兮兮,笑意都绷在嘴角。

    就在这个时候,嘹亮的啼叫声忽然响起。

    那是熟悉的……

    “呵……哆……啰……”

    时间稍稍回拉那么一点。

    曹严华他们在理帐篷,由于达成一致不窝里斗,现在矛头一致对外:小学生交的货质量太次,曹解放太不争气,那酒没准是造假的,没想象的那么烈……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边上呼呼大睡的曹解放忽然动了一下。

    三个人都看见了,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再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曹解放噌的一下,不敢说是鲤鱼打挺,也至少是动作异常敏捷利落的,站起来了。

    目光炯炯,还透那么点点走火入魔征兆的红。

    炎红砂头皮有点发麻,小声对一万三说:“我怎么觉得有点……瘆的慌呢?”

    一万三也觉得不对,他伸出手臂,推挡着炎红砂和曹严华往后挪:“我跟你们说,解放是有暴力历史的,有句老话,叫醉汉不认人,打了白打。咱退后点,退后……”

    话音未落,曹解放已经单方面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像没了方向的,出膛的炮弹,又像威力十足的蹦蹦球,碰了壁向着另一个方向猛弹,还像愤怒的小鸟,啾的一声,见谁打谁……

    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曹严华躲避的时候脚下绊到扎营绳,一个朝天摔把鼓起的帐篷压塌了一半,炎红砂忙着去扑曹解放,连着几扑没扑到,最慌张的是一万三,抖着一块地布四面乱晃,整的要跟斗牛似的。

    罗韧奇怪地拉着木代过来,才走了两步,就看到半空中一团黑影箭一样朝这里飞射过来。

    有点不妙,他眼疾手快,回身抱住木代就地滚倒,撑起手臂抬头时,曹解放正飞撞在树干处,也是邪门了,小爪子抓住树皮,凶狠的拿鸡喙对着树干笃笃笃笃笃,啄啄啄啄啄。

    怎么着,它以为它是啄木鸟吗?

    罗韧抓了块石头在手上,有心想把它打下来,又怕手上没个轻重,伤到就不好了。

    只这一转念的功夫,曹解放突的一下,飞进丛林里就不见了。

    错愕间,还能隐隐听到“呵……哆……啰”的啼叫声。

    转身去看,初具雏形的营地一片狼藉,罗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多了?这不是普通的喝多了吧?你们对曹解放做什么了?”

    没人吭声,曹严华心有不甘,盯着树干上曹解放啄过的那一块,明知不可能,还是垂死挣扎:“小罗哥,你要不要……拿赏金猎人试一下那树?没准fenghuang鸾扣长树里去了呢……”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脸色一变。

    夜色中,空气隐隐有流动的方向,有嘈杂的声浪,尖锐的“咯咯”声,向着这个方向,迅速逼近。

    罗韧一把抓起红外夜视仪,迅速攀援上最近的一棵树,向着那个方向看了几眼,脸色陡变,大叫:“马上进帐篷,曹解放惊了雉鸡群了。”

    雉鸡群?那也可怕吗?怎么听着跟狼群似的来势汹汹?

    但罗韧既然这么说,必然不是空口恐吓。

    营地两个帐篷,一个半塌一个还没搭,一万三他们飞快的钻进半塌的帐篷里,曹严华钻在最后,屁股还在外头,已经听到大群雉鸡飞近的翅膀拍嗒声了。

    木代心慌的厉害,刚把帐蓬的铝合金支撑件找出来,已经有打头的雉鸡从她脑顶上飞过去,爪子带起她的头发,还好,没抓到头皮。

    木代一时间全身发麻,听到罗韧大喝:“过来。”

    想也不想,直扑过去,罗韧甩起大的帐篷帆布,直接把两人罩在当中,脚踩住底边,厉声吩咐木代:“蹲下去。”

    木代依言蹲下,仰着头看,罗韧站着撑开帐篷,嘴里咬住支撑件,有雉鸡一头撞在他背上,也有的隔着帐篷开始往下啄,他迅速抽开支撑件连接凹弯成十字形,然后立刻蹲下,帐篷围在十字架顶上,形成一个简易不稳的帐包,罗韧极力控住十字撑架,示意木代:“钻我怀里来。”

    男人的身体支撑开,到底是大的,而撑开的十字架又要更大些,木代避在他身体下面,尽量蜷缩的小,问他:“我能帮什么忙吗?”

    她帮罗韧控了十字支架的其中两根,罗韧腾出手,用脚踩住篷布的边缘,也有雉鸡隔着篷布啄他的军靴,笃笃笃的,好在靴子硬厚,权当隔靴搔痒了。

    外头叮铃咣当,悬着的马灯的光一直乱晃,抬头看,篷布的顶上被光打的密密麻麻的影子,翅膀被光影打到无穷大,啼叫声铺天盖地此起彼伏,震的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不过,虽然这个小的临时搭起的山包被撞的动摇西晃,里头,暂时还是安全的。

    木代仰起脸问罗韧:“野山鸡很可怕吗?”

    他想了想,回答:“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没马蜂可怕。”

    大概是想起四寨那一次了,那一次,木代是躲到了水里。

    “山鸡这么容易攻击人吗?”

    “大概是被曹解放惊到了,”罗韧一直注意听外头的动静,“如果是在繁殖季的话,为了保护幼雉鸡,性子会比较暴躁,会主动攻击人。而且繁殖群一般是以雄雉鸡为核心的,不会允许其它的外来雄性侵入,容易引起争斗。”

    又说:“也别小瞧了山鸡,它们速度不慢,拼了命飞,时速能到80多公里,上高速的车也不过如此了,被它这么一撞,也是够呛,要是再啄上两口……所以先避一下风头。”

    也是,来个一只两只也不放在眼里,要是一群的话……

    可怜曹解放那小身板,可别被feng子岭土生土长的野山鸡给灭了。

    过了好大一会,外头的声音似乎清了不少,木代试探性地叫了句:“曹胖胖?红砂?一万三?”

    没人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罗韧抿了抿嘴,揭开帐篷一角,有只还死守外头的雉鸡,刨着爪子要往里钻,罗韧反应好快,一脚就把它蹬出去了,然后顺势抽开篷布,几个拧落,半空中甩开,把身周清了一遍,同时拉起木代。

    还剩雉鸡三四只,四下惊飞,不足为患。

    木代气息未定,四下一扫,忽然就傻了。

    “曹……曹胖胖他们呢?”

    没错,另一顶帐篷,不见了。

    ...

216|第②④章

    罗韧打了手电,在另一顶帐篷的位置看了好久,注意到地钉拔出处的插口周围都是土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最后得出结论:这几个人,是自己跑了的。

    “三个人钻一顶帐篷,心里又慌,大概没章法,一时间达不成一致,索性跑了。”

    没错,句句猜的都是实情。

    罗韧和木代两个人做事,其实方便调度,木代一向很听他的,只要他稳住有办法,就等于是两个人稳住了。

    但曹严华他们,等于是谁也不信服谁,三个人,三个手忙脚乱的诸葛亮,雉鸡在外头哗啦啦乱扑,他们在帐篷里头呱啦啦乱叫。

    “摁住摁住鸡要钻进来了”

    “别拽,我这里地钉拔起来了”

    “嗷……”这是被啄了一口

    其实三个人要都趴着不动反而好,偏偏自乱阵脚,加上那一阵子又是雉鸡群攻击地最为疯狂的时候,走为上策的念头蓦地盘踞整个大脑。

    那个时候,还喊了罗韧他们的:“小罗哥,跑吧”

    惜乎三个人嘶哑的嗓音,抵不过整个雉鸡群的大啼大噪,罗韧他们是完全没听见。

    罗韧带着木代,沿着四围找了一遍,果不其然,在距离扎营地约莫半里远的地方找到了被扔下的帐篷。

    “看来跑的时候,还是带着帐篷一起跑的。”

    罗韧有点担心,但说出这推测时,还是禁不住想笑。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场景

    三个人,帐篷下沿露出六条腿,顶着个东倒西歪的帐篷,闷头往外跑,后头一群鸡在追,估计步伐不一致,跌跌撞撞,夜晚又不大能看清路,最后心一横,甩了帐篷,发足狂奔。

    黑暗之中,慌极生乱,跑的都未必是同一个方向。

    木代站起身,手电的光柱打向四野:“会不会出事啊?”

    罗韧说:“雉鸡群毕竟不是野狼野猪,没那么穷凶极恶,把侵犯者逐出地界范围就差不多了,但是他们非得跑,这一路跑下去多远,就很难说了。”

    “那咱们要去找找看吗?”

    罗韧沉吟了一会:“这样地势复杂的山岭,太容易迷路了,尤其还是晚上,我们出去找,都未必能摸回来。”

    他带着木代先回营地,帐篷重新扎起固牢,匕首削尖粗的树枝,绕着营地周围插了一圈,围了两圈绳子,权当简易围栏。

    营地中央处燃起一个大的篝火堆,扎了个大的木架,所有的强力手电头灯全部打开,光柱向上,虽然半路难免发散,但好在光源强劲,勉强直入高处的夜空。

    有光,有温度,有木柴烧裂的噼里啪啦的响声,还有一地鸡毛,深夜的山岭,忽然显得不那么阴森了。

    罗韧让木代别太担心:“与其去找,不如召他们回来。你只要把点定位好了,有明确的地标,大晚上的,他们自然找到方向。”

    也是,炎红砂身上是有功夫的,至于一万三和曹严华,各自有各自的一套,一般情况下,足可应付。

    木代裹了毯子,坐在罗韧边上陪他等,火头一明一暗,连木头烧裂的声音都间隔有序,像是含蓄的催眠。

    她脑袋倚在罗韧肩膀上,慢慢地就盹着了。

    梦到自己在feng子岭的山林中,四周密树憧憧,雾气缭绕,顶上大群的雉鸡展翅飞过,在地面投下黑压压的影子。

    她在找人,一直在喊“曹胖胖”“一万三”“红砂”。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狭长的不成比例的影子在树后若隐若现,伴随着低低的耳语声。

    就在这里,在这里……

    她要找到了……

    不不不,她想不到的……

    就在这里吗?木代的心砰砰直跳,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林子深处一处灯火通透的地方走,枝叶在脚下发出声响,她看到帐篷,还有燃起的篝火,聚在一处的光源直直打向天空……

    到底是睡着了做梦,还是半醒半睡间眼前场景的映射?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罗韧轻笑了一下,说:“曹胖胖回来了。”

    是吗?木代茫然地睁着眼睛去看,果然,围栏外面,有个熟悉的敦实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里走。

    走近了看,果然是曹严华,手捂着脑袋,险些哭出来,叫了句:“小罗哥,小师父。”

    狼狈到让人想笑,木代忍住,回身拿了药箱出来。

    曹严华脑袋上被雉鸡啄了一口,好在伤口不深,额头上挂了几道血道子,手上脖子上都擦破了皮,用他的话说,“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了”。

    木代拈着酒精棉球,小心地帮曹严华处理伤口,他痛的一直嘘气,还得坦白从宽,老老实实回答罗韧的一切问题。

    难怪曹解放跟中了邪似的,不但灌了酒,还吞了符,罗韧揶揄他:“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家啊。”

    木代噗的笑出来,曹严华哭丧了脸:“小罗哥,我图的什么啊,还不是希望能早点找到那个fenghuang鸾扣吗。”

    又说:“小罗哥,那树上你试了吗?解放啄了好久呢。”

    罗韧起身,开了赏金猎人,探盘对准曹解放啄的那棵树,从根到枝。

    曹严华终于死心了。

    “红砂和一万三呢?”

    曹严华耷拉着脑袋:“跑了,手拉手跑了。”

    据他说,当时慌不择路,顶着帐篷又不方便,脚下一滑,骨碌碌三人摔在一起,帐篷扔开,后面的雉鸡群眼看要赶到,一万三大吼一声:“胖胖快跑”

    然后抓着炎红砂的手就跑了。

    曹严华心酸不已:“他喊胖胖,快跑,我还以为是要来拉我,就没急着爬起来,红砂妹妹起身快,两人手一拉,跑的飞快,一下子就没影了。”

    木代撕了块胶布,垫了棉球粘他脑袋上:“该那么危险的时候,当然怎么快怎么来,你还等人来拉,你是有多大爷”

    至于炎红砂和一万三跑哪了,曹严华答不上来,说是自己被鸡啄了,那叫一个疼啊,他干嚎着发足狂奔,把那鸡甩脱出去,也不知跑了多远,一个踉跄滚下了山坡,懵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发现,远处的夜空里,有雪亮的光柱打起来。

    于是一瘸一拐的,卯定光的方向,走回来。

    一行人,什么事还没干,先叫野山鸡搅了个人仰马翻,罗韧自己都觉得好笑,不过心也稍安了些:如果炎红砂和一万三在一起,这两人比较互补,一个功夫好一个脑子灵,即便遇到危险也能应付,迟早都能摸回来的。

    炎红砂和一万三,虽然的确是“手一拉,跑的飞快”,但并非像曹严华说的那样“一下子就没影了”。

    听到曹严华被雉鸡啄的惨叫声,两个人停下来了,对视一眼之后,心一横,每人都从地上捡了树枝棍子,又冲回去了。

    只是冲回去的时候,曹严华已经狂奔的没影了,好多已经停下来穷寇莫追的雉鸡乍见到他们,又重新有了目标。

    只好再跑,时不时捡起石头往后扔,炎红砂毕竟练过,准头好,让她打中了两三只,不过她使的力道不大,因为一万三紧急提醒她:“打怕了就行了,万一打死了雉鸡王什么的,整个feng子岭的雉鸡都来报复,咱更走不出去了。”

    也是,适当的时候,需要与鸡为善,为鸡,也为自己,都留条后路。

    腿都要跑断的时候,身后的追赶,终于销声匿迹。

    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累到险些虚脱,正喘着气儿,很远的地方,顺风送来长长的嗥叫声。

    炎红砂心里一紧,刹那间,全身汗毛直竖:“一万三,好像是……狼啊。”

    一万三也紧张:“你身上带家伙了吗?”

    没有,事起突然,什么装备都没带,连手电和打火机都没有。

    四面看,都是黑魆魆的林子,甚至不记得是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了。

    冷风吹过,嗥叫声更近了,疑心生暗鬼,都觉得看不见的林子里沙沙作响,像是有大群猛兽逼近。

    一万三额上渗出冷汗:“红砂,先上树,狼不会爬树,哪怕先在树上待一夜呢,也比被狼叼了强啊。”

    两个人选了棵粗壮些的树,手脚并用的上去,背倚着粗大的树桠子,大气都不敢喘,只听到身侧的大树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疏淡的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漏下来,一万三看到,炎红砂打着手势示意他往下看。

    他慢慢伏下身子,胸腹贴近树桠。

    树下,绕着两三只狼,面目狰狞,眼睛里幽光憧憧,粗大的尾巴垂下,月光下,两只尖尖的耳朵向天竖着。

    似乎已经知道树上有人,不甘心地仰着头,有那一瞬间嘴巴翕张,一万三觉得自己看到了满嘴的尖牙。

    狼还在树下绕着。

    炎红砂悄声说:“一万三,我听说狼可聪明了,会叠罗汉,还会包抄,咱们晚上别睡了。”

    睡?阖着她还惦记今晚上要睡觉吗?女人的心是有多大?

    一万三提醒她:“你抓紧了,别掉下去。”

    炎红砂忽然紧张起来:“那木代他们,还有曹胖胖,会遇到狼吗?”

    一万三已经在后悔了,好端端的,干嘛要从营地里跑了呢,当时有帐篷,虽然被雉鸡群冲的东倒西歪的,但是只要三人齐心,把帐篷封死,别说鸡了,狼都进不来吧,何至于搞到现在的境地。

    他低声说:“罗韧和小老板娘都还行,他们手里有家伙,功夫也好。就是担心曹胖胖……”

    功夫不咋滴,还一身肉,狼最喜欢这种了。

    顿了顿,那几只狼走掉了,林子里安静下来,一万三却更加紧张了。

    是真的走了呢,还是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无意间抬头,忽然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发散的光。

    不大可能是自然界的光,十有**是罗韧给他们立了光标定位,方便他们往回找。

    炎红砂也看到了,多少有些兴奋:“我们要回去吗?”

    一万三骇笑:“回去?你敢啊?路上撞到狼怎么办?他们能打光,装备一定在他们那,有枪有火,野兽不敢靠近的,宁可他们来找我们,也别我们去找他们。”

    说的也有道理,炎红砂咬着嘴唇看那片发散的近乎稀薄的光,眼底闪着希冀的亮,说:“要是曹胖胖跟他们在一起就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狼没再回来,风忽大忽小,叶子一直在耳边响,一万三怕炎红砂睡着,一直跟她说话,她先还说话,后来变成了“嗯”“啊”。

    借着月光看她,她目光都有点呆滞了,困到极致的那种,但还是拼命忍着,有好几次,伸手去拧腿上的肉。

    怎么着也是个姑娘家呢,一万三看她每次开拧下手都挺狠的,有点不忍心:“这样,你先睡会,有事我叫你。”

    树上不好睡,他往后挪了些,把树心的位置让开,让炎红砂往中间趴,炎红砂很不好意思,说:“我就眯一会会,狼来了,你就叫我啊。”

    “叫你叫你。”

    “要么咱们轮流着来,待会你困了,你再睡,我来守。”

    “知道知道,快点睡。”

    语气很不耐烦,像是嫌她话多,炎红砂怅然地想:一万三好像很嫌弃我的样子。

    没错,又敷衍又嫌弃,还哄她说给她写了篇文章,转头就赖了。

    她叹了口气,眼皮像被看不见的手拉上,很快就睡着了。

    硌的慌,睡的不舒服,做的梦也不舒服。

    梦见叔叔炎九霄,在海底诡异地爬行;梦见井下吊着一个布缝的扫晴娘,凑近了看,那扫晴娘忽然对着她咧嘴一笑;还梦见一只狗,从灶膛里捡了根燃着的柴火,两只后腿直立着鬼鬼祟祟地走,依次点着了房间里的布幔……

    最后梦到自己在林子里。

    四周密树憧憧,雾气缭绕,有此起彼伏的狼嗥声,听的人头皮发紧。

    她飞快的奔跑,似乎在找人,一直喊“木代”“罗韧”“曹胖胖”。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警觉的回头,看到几条狭长的不成比例的影子在树后若隐若现,伴随着低低的耳语声。

    就在这里,在这里……

    她要找到了……

    不不不,她想不到的……

    咦,这个梦的场景好熟悉,木代不是讲过这个梦吗?那时候她们还讨论说,那几条狭长的不成比例的影子,或许就是凶简呢。

    “她要找到了”,找到什么了?难道是第七根凶简吗?

    炎红砂的心砰砰直跳,有紧张,也有兴奋,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林子深处去走,那嘈嘈切切的声音逐渐丢在身后。

    眼前的场景忽然开阔,居然是一棵大树,树下围转的几只野狼骤然回头,龇起的牙齿间下滴着涎水,绿莹莹的眼睛像鬼火的光,喉咙间赫赫几声,向着她直扑过来,被掀翻在地的炎红砂尖叫,眼睛睁得大大,看到在树上蹲了个人,像只猫头鹰一样,一直盯着她……

    炎红砂打了个冷战,醒过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林子里有薄淡的晨雾,一万三正抓着树桠蹲着,别说,还挺像猫头鹰的。

    炎红砂想笑,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盖了衣服。

    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是衣服,一万三的衣服。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是一直很嫌弃她吗?还有,不是说轮流着来吗,怎么也没叫她,是想让她多睡会吗?

    炎红砂心里叮咚叮咚地敲了一阵,过了会清了清嗓子,说:“你怎么没叫我呢,后来狼来了吗……”

    “嘘”

    一万三示意她别说话:“你听。”

    听?听什么?炎红砂怔愣了一下。

    清晨的山林,有着复苏一样的各种声音,树枝在晃,叶子在飘,风在穿林过隙……

    慢着慢着,炎红砂听到什么了。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像是什么在啄击着石头,声音很轻,穿透薄薄的雾,连续而又不屈不挠。

    ...

217|第②⑤章

    难不成是曹解放?醒了酒了,知道干正事了?

    一万三的心跳的厉害,炎红砂也想到了,悄声说:“过去看看?”

    她低头看树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哪怕周围有狼,白天的安全系数也总比晚上要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个人下了树,都先捡了粗的树棍,只要狼敢露头,就迎头来一棍。

    辨了辨方向,笃笃笃的声音,好像是从东首边传来的。

    一万三正想过去,炎红砂拉住他:“那个……我们一夜没回去,罗韧他们肯定得找我们了。”

    就在这个时候,像是专门应和她,远处的天空上,忽然开始弥上大团滚滚的白色烟雾。

    晚上用亮,白天用烟,罗韧他们大概在烧烟饼给信号了。

    一万三犹豫了一下:“咱们回去了,还有没有把握找回这里?”

    炎红砂想了想:“反正我不行,我定向找位置都不行。”

    “我也不行。”一万三指了指东面,“这声音这么轻,走开几步就听不见了,万一过一会它不啄了,咱们更找不着了。再说了,这是进山的方向,罗韧他们会往这头找的,如果还是用赏金猎人扫,早晚找到这儿,咱给留个信号吧,大点的。”

    他说干就干,林中找了片空地,用树棍在地上画挖了个足有两三米长的箭头,箭头指东,斗大的字写:平安,三,炎。

    炎红砂找来很多泛黄的树叶子,沿着箭头和字叠放,看着分外醒目岭子里没人,即便有动物,也未必能把指向搅的面目全非,罗韧他们只要找来了,总能看到的。

    做完了,掸掸手,握紧树棍,一前一后,警惕着左右,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找过去。

    走了约莫小半里路,两个人同时停下。

    找到了,是个高处的明洞。

    明洞,是指山壁稍微里凹,不足栖身,避雨都嫌小,在山里,属于视觉盲点瞥一眼看过,稀疏平常。

    笃笃的声音,就是从明洞里传来的。

    走近了看,有个刨开的土堆,偶尔的,还有一把土正从堆里刨出来。

    一万三和炎红砂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近,试探性地叫:“解放?”

    笃笃的啄声一下子停了。

    果然是曹解放,身上掉了不少毛,也有伤口,大概是昨晚上大战群鸡之后留下的,脖子上还执拗地挂着两块小木牌子,眼神茫然地看一万三和炎红砂,尖尖的鸡喙都有些磨秃了。

    看了会之后,又低下头去啄啄啄。

    一万三看明白了,最开始,这个明洞里是堆土的,曹解放把土堆刨开之后,下面出现了一块石头,它搬不开,也刨不动,也就这么一团傻气的一直啄了。

    他赶紧把曹解放抱起来,说:“来,解放,咱不啄了啊,嘴啄没了,就没法吃饭了。”

    曹解放还在啄,下意识啄着空气,脑袋虚点虚点的。

    一万三挺难受的,问炎红砂:“怎么让解放停下来啊?”

    “书里没说吗?”

    没说,就说这个法子乖癖,伤害挺大,得不偿失,不建议尝试。

    看到曹解放现在癔症般的模样,一万三觉得自己挺混账的,一直捋顺着曹解放的脖颈,小声说:“解放,咱不啄了啊,不找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炎红砂过去摸了摸曹解放的脑袋,见一万三一时半会没动的意思,也就不叫他,自己拿了棍子,沿着边缘挖开土堆。

    石头下头,会有手抄本上说的,千年之久的青铜器吗?

    不一会儿,土全部挖开,那块石头现出全貌,像是山里普通的石头,形状不规则,边缘粗糙,唯一的不同就是这石头比较扁平,像块石板。

    石板撬起,底下都是土,棍子不比军铲,挖来搅去土也不见少,女孩子使棍又不得劲,一万三看着心焦,把曹解放塞给她:“我来。”

    他不怕脏,袖子挽起,两手往外刨土,炎红砂提醒他:“小心点儿,别伤了手……”

    怕什么来什么,话还没说完,一万三痛呼一声,举起手来看。

    中指指腹上,划拉开好长一条血口子,一万三心头火起,拿了棍子过来使劲拨,土泥乱飞间,炎红砂抱着曹解放一直退后。

    拨到一处时,棍头似乎被什么牵绊住,一万三咬牙使了个大力,棍头忽然走空撬起,带了个什么东西滚飞了出去,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正撞上炎红砂的脚面,晃悠了两下之后又仰翻过来。

    炎红砂低下头去看。

    是个烧的焦黑的头颅,两个眼洞朝天,正诡异地盯着她,牙床处夸张的翻起,像是大笑,又像是愤怒地嘶吼。

    炎红砂哆嗦着,又看一万三,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尖叫一声踢开骷髅头,把曹解放往半空一抛,没命般跑了开去,跑远了又拼命跺脚,似乎那骷髅头长了嘴,还咬在她脚上一般。

    曹解放在空中扑腾着乱飞,远处忽然响起哨声,隐隐还有木代的声音:“红砂?是红砂吗?”

    炎红砂大叫:“我在这这这”

    终于汇合,一个不少,惊魂未定之余,皆大欢喜。

    据木代说,昨儿晚上曹严华回来之后,他们就再没睡了,一直担心着他们两个,勉强捱到凌晨,在营地烧了烟饼定位,也没有起营,轻装上阵,一路找过来。

    赶到那个箭头处,知道两人应该平安,才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听到炎红砂没命样的叫声。

    曹严华见到曹解放,想到脑袋上被雉鸡啄的口子,满心没好气,待见到曹解放一直呆呆木木地啄啊啄的到底是自己养的,好生心疼,追着罗韧问:“小罗哥,你经验丰富,有什么东西是特别灵的解酒的?”

    罗韧没顾得上理他,一直仔细看那个头颅,又走到石板处,伸手抹下石板背面的湿泥。

    说:“这上头有字,没看见吗?”

    还有字?

    炎红砂和一万三凑过来,果然,在石板背面,靠上的位置,也不知是用什么工具凿了歪歪扭扭的字,没凿完,写着“卫大护柳儿之”。

    卫大护柳儿之,真奇怪的名字。

    炎红砂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忽然反应过来:“这……这是墓碑吧?”

    断句应该是卫大护户柳儿,之什么,按常理顺下去,像是“之墓”。

    卫大护柳儿,这又是谁啊,也姓卫,跟那个卫姑娘卫老夫子,有什么关系吗?

    罗韧说:“刨开了就知道了。”

    他从背包上解下军铲,很快铲挖出了个小的土坑,没有挖到尸首的剩下部分,倒是挖出了一个玉镯子,一支簪子,一只朽烂的,红色的绣花女鞋,还有一个荷包,也腐烂开了,罗韧拿树枝挑开了看,里头是一缕头发。

    这头颅,是个女人的?一想到刚刚那头颅就挨着自己脚面,炎红砂瘆的连退了好几步。

    罗韧搁下军铲,在边上坐下来,过了会指着那块石板和挖开的坑,说:“这是个坟墓,没完成。”

    坟墓还有没完成的?一万三皱眉:“帮人下葬的也太敷衍了吧。”

    另一头,炎红砂还在心惊肉跳,木代问:“你真踢她头了?”

    “踢了。”

    “那还不道歉?”

    木代还真是一如既往,讲究着“事死如事生”的礼貌,炎红砂赶紧双手合十,念叨着“不好意思”连鞠了几个躬。

    一万三也有点慌,他刚刚那是……挖了人家的坟?

    真遭天谴,总感觉头顶上随时会有一个雷劈下来,赶紧也念叨了句对不住,改天一定买几刀黄纸来烧。

    罗韧沉吟了一下,又说:“那个陶卫氏,也就是卫姑娘,是被烧死的。这个头颅明显焦黑,我怀疑,她可能闺字就叫柳儿。”

    曹严华吓了一跳:“可是,她不是跟她老公合葬了吗?”

    他还记得她老公姓陶,这卫姑娘嫁过去之后,叫陶卫氏。

    罗韧回答:“有人,偷偷把她弄到这来合葬了。”

    说着,他指了指石板上的那几个字:“我也是推测,因为这个feng子岭,是那个认字犬归老和死掉的地方。”

    “那个认字犬,到了feng子岭,一心等死,但到底是人,知道不能曝尸荒野,所以为自己挖了坟,也要立碑。”

    “或许就在这一过程中,它又动了一些心思,觉得活着没能得偿所愿,死后不该孤零零一个人。”

    曹严华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小罗哥,你的意思是,它去到陶家夫妇下葬的地方,把那个卫姑娘的尸首……给起出来了?”

    罗韧点头:“有可能。”

    “陶氏夫妇合葬的墓,从表面上看没有毁损。但是我记得,曹胖胖当天摔下了一个地坑地坑的位置低,从低处是可以打穴通往棺材的。当时你们注意过,地坑里有没有洞吗?”

    这个还真没注意,一万三皱了皱眉头:“即便真的有洞,也很容易填上的,尤其是那个……”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什么,啊的叫出声来:“尤其是那个认字犬的石雕,半埋在土里的,我和曹胖胖抬的时候没太注意看那个石雕,会不会就是堵洞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些都是小节,罗韧并不想深究,继续说下去:“它的身量小,可以钻很小的洞。把一具尸首从山里移到这里,对它来说太困难,也太显眼。而且当时的那把火很大,我怀疑陶氏夫妇早就烧的尸骨难辨,但头颅倒是好认的尤其是摆在一起,单从重量和大小上就可以辨认男女。”

    木代后背发凉:“所以,它只拿了头颅过来?”

    “不止,还有一些……”罗韧皱着眉头,指了指那些随葬物,“有些可能是火场里扒拉出来的,但像是头发绣鞋,我怀疑是它平日里藏的,女主人丢了什么东西,也不大会疑心到狗身上。”

    末了看那块石板:“这个卫大护,可能就是那个认字犬的名字它被卫家收养,自己决定姓卫。狗是养来看家护院的,卫老夫子是个私塾先生,或许逢事讲规矩风雅,给自家的狗起名叫大护。”

    但那条认字犬后来活了很久,甚至因为凶简的关系,试图走出feng子岭,离开之前,它把坟埋上,石碑倒翻,又盖上土,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即便有人进山,也不会留意明洞这样的位置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被曹解放给啄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吗?

    炎红砂呆呆看那个头颅,还有随葬的物事,顿了顿说:“要么……埋回去吧,这卫姑娘也挺惨的,好心收留了条狗,生前搭进去了,死后也不安生。”

    想到自己还踢了那头颅一脚,即便道了歉了,心里还是堵的厉害。

    一万三叹了口气,走到那个土坑边上,推着土,把簪子绣囊什么的推进去,说:“看见曹解放在那啄啄啄的,我还真以为红砂家手抄本上的法子灵验原来是发现这些金簪子玉镯子了……”

    罗韧心里一动,说了句:“慢着。”

    他拿过赏金猎人,开启,探盘对准土坑。

    进山以来头一次,液晶盘亮起,滴滴的提示音不绝于耳。

    每个人都忽然紧张起来,罗韧吩咐一万三:“簪子拿走,玉镯子也拿走。”

    一万三喉咙发干,抓起簪子和镯子,怕影响赏金猎人的敏感度,一口气跑了老远才放下了折回来。

    赏金猎人还在响,液晶盘上渐渐显出杂乱的轮廓来。

    罗韧沉声说了句:“再往下挖。”

    沙土扬起,一万三和曹严华两个人,两柄军铲同时作业,罗韧半跪下身子,探盘一直下指,滴滴提示音也越来越响。

    咣当一声,铲尖碰到什么东西。

    一万三和曹严华对视一眼,同时把军铲搁到边上。

    屏息静气,伸手进到土里,慢慢往边上扒,这一瞬间,几乎是考古学者发掘文物的心情。

    有黝黑色的,紫亮的,长条的木简,目测长宽,罗韧脑子里下意识跳出一串数字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曹严华鼻子一酸,觉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小罗哥,这是凶简吗?”

    没有戾气,谈不上“凶”简,只不过是当初老子引七道戾气于七根木简的“木简”而已。

    罗韧伸手拿起来,很沉,屈指弹叩,噌噌有声。

    像铁桦木,据说硬度很大,超过某些钢铁,入水即沉。

    “再挖。”

    一根,两根,三根……

    伴随着军铲的起落,坑下渐渐明晰,数根木简杂乱的交错摆放,就在半濡湿的土层之间。

    又一次铲土之后,光华一转,有金黄色的精工雕镂的fenghuang头首露出土层,映着愈来愈盛的日光,迫的人睁不开眼睛。

    听到曹严华愣愣地问:“怎么是金的呢?不是说是青铜吗?”

    他当然没专门去博物馆看过,但是电视里,图片上,看的也不算少,那些敦敦实实的青铜器,青不青灰不灰的颜色,光看上去就觉得年代久远。

    一万三说:“红砂爷爷的手抄本上,不就把青铜叫吉金吗,我后来查过,青铜本来就是金黄色的,接近18k金。后人看到的那些,大都是氧化生了铜绿的。”

    罗韧没有说话。

    他之前一直纳闷,被fenghuang鸾扣扣封的七根凶简,必然是寻找隐秘之处妥善收藏,认字犬是怎么阴差阳错打开的呢?

    现在明白了。

    也许要回溯到几十年前,甚至近百年前。

    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那个叫卫大护的认字犬,吭哧吭哧,在深寂无人的山里,挖着自己死后的墓穴。

    它有长长的时间,细细凿着简陋墓碑上的字,凿累了,就挖几铲子土,身边端端正正放着那些它要带到地下的一切,绣囊金簪玉镯,还有头颅。

    一铲,又一铲,随着沙土的扬出,一个埋藏了许久的秘密,就快……重见天日了。

    ...

218|第②⑥章

    fenghuang鸾扣,七根凶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么长久以来一直念叨的东西,像是念叨穿衣吃饭一样自然,忽然间,就这么大喇喇的出现在眼前了。

    木代拈了纸巾,细细擦拭掉所有物件上蒙带的土沙,小心放在一边铺好的垫布上,赏金猎人的滴滴提示音响个不停,曹严华皱着眉头说:“要么关上吧,这东西太敏感了,都挖出来了还提示个不停。”

    罗韧脑子里似乎闪过什么念头,说:“把这些再拿远点。”

    一万□□应过来:“下面还有?”

    他赶紧攥了垫布两端,拎起了跑远,果不其然,探盘对准那个土坑,提示音更响了。

    罗韧拎了军铲,说:“还得挖。”

    没挖太久,两铲子不到,浮动的沙土下,露出人的森森指骨。

    炎红砂倒吸一口凉气:“这又是谁啊?”

    罗韧放下军铲,背包里取出双防护手套带上,一下下拂开坑壁滚落的沙土。

    看清楚了,不止一只手,是两只手的指骨,端举,两手里合,像是原本握持着什么东西。

    顺着指骨的方向扒开土,果然又看到了臂骨。

    罗韧退开两步,指着下面说:“下面应该还有人,不知道这具尸首是谁的,好像是坐着的,还得把坑拓大些。”

    不知道为什么,木代的心忽然跳的厉害,她指着那人的手说:“如果凶简起初是封印好的,像一卷书,他手的姿势,就好像是在握持着凶简一样。”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上一轮封印凶简的五人组中的……其中一个?

    再进一步,这会是她师门的开山祖师爷,那个梅花一赵吗?

    罗韧大概也想到了,和曹严华轮换着挖的时候,用铲都用的很少,大多数时间是用手去推拨,挖了有约莫半个小时,终于现出全貌。

    是个坐着的男人,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朽烂干净,两手前握,心口处插一柄金吞口的匕首。

    难怪赏金猎人叫个不停,原来是为了这把匕首。

    拔出了看,匕首底边上有一行凹刻的小字。

    落雪就梅酒一壶。

    罗韧沉吟了一下:“这个人死的时候,应该是紧紧握住被扣封的七根凶简的。那个认字犬卫大护挖坑,可能还没有挖到这个人的尸身,只是突然看到了被fenghuang鸾扣封住的卷简,于是抽了出来。”

    换了是别人,可能也打不开。但是这个认字犬,是天生的打开fenghuang鸾扣的钥匙。

    七根凶简就此上身,那是七道急于吸食血气的戾气,认字犬成了帮助它们恢复元气的宿主,什么合葬凿刻墓碑,所有计划好的事情骤然终止,或许意识都变的懵懂不清,土坑草草掩埋,连凿了一半的墓碑都翻覆过来。

    曹严华奇怪:“那这个死了的人,又是谁把他埋掉的呢?”

    没人回答,静默中,身周又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大家一起回头。

    那是停不下来的曹解放,对着已经擦好的fenghuang鸾扣啄个不停,炎红砂赶紧过去把它抱到边上,一万三拿了两根木简在手里把玩:“古代那种简册,都是用线或者绳子连成了一卷的,这些木简身上都没孔,也不知道怎么连……”

    他眯着眼睛,把两根木简齐头并边的接上,蓦地眼花,觉得木简侧边上像是伸出黑色的触爪,咔哒一声就接连上了。

    一万三吓的一个哆嗦,木简险些脱手,罗韧说了句:“全部连起来试试看。”

    横竖这些木简都一模一样,没什么先后顺序,七根全部拼接好,像整幅拉开的版画,一万三从一头开始内卷,卷成了一筒,木代拿了个feng扣,掰开了说:“套套看吧。”

    fenghuang鸾扣扣封住七根凶简,就该是这个样子吧:三根金澄的fenghuang鸾扣,盘龙状沿着卷紧压实的卷身蜿蜒贴合,伴随着首爪的扣紧,木简上现出了金色的游动着的光华。

    那光华慢慢迤逦开,游走在四围的空气中,隐隐的像是有曼妙的鸾feng影像舒展,很快就把几个人罩在当中,只有曹解放,不解地看着突兀出现的光芒,蹭蹭蹭的跑开些,又跑开些。

    周围蓦地一暗,片刻之后,重又亮起,像是之前经历过的那次,忽然间进入到水影当中。

    集市酒肆,人来人往,小贩儿推着堆满了酒坛子的板车,晃晃悠悠停在门口。

    空气干燥,喧声嘈杂,有叫骂,也有吆喝,酒楼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小二扬着汗巾,甩搭在肩上,长长的一声吆喝:“来喽……”

    发髻网巾盘领衣直缀,也有“头顶一个书橱”的四方平定巾,多半是明代,反正是在清朝之前,一准没错的。

    木代站在二楼的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上菜的小二迎面过来,托盘上奉着热滚滚的砂锅,她下意识想躲,来不及,小二满脸笑意,托着菜盆从她身体里倏忽而过。

    明白了,和水影里一样,这些人都看不见她。

    她四下去看,看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罗韧正朝她招手,于是赶紧小跑了几步过去。

    那是个包房的雅间,房门半开,上菜的小二正掩门出来,罗韧趁着这间隙,拉着木代闪身进去。

    屋里是张大餐桌,桌上满满当当,虎皮肉翡翠鱼羹徽州毛豆腐花珍珠油煎鸡,还有大吞肚的酒坛子,浅口的酒碗,桌边围坐了五个人,有个高大英挺的男人,擎起了酒坛子,正往一字摆开的酒碗里倒酒,腰间插了把金吞口的匕首。

    一个满脸病容的男人起身,谨慎地闩了门,还用手推压着试试牢不牢,一万三就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夸张地冲那人做鬼脸。

    曹严华嗅着肴菜的香气,伸手想去拈鸡腿,试了几次,都像是拈到虚幻的影子,边上,炎红砂正抿着嘴偷笑。

    那满脸病容的男人回桌坐下,说:“尹兄弟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让我们放心,说是以后就在八卦观星台附近住下,咱们留下的东西,一定会保管好,交代的事,也会照办他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哪怕断子绝孙了,也一定找个可靠的人继续担待下去。”

    有个劲装打扮的年轻女子笑了一声,说:“咱们从山匪手里救了他性命,只委托他做这一件事,想来他会好好应承的。”

    那个倒酒的男人嗯了一声:“我已经把梅花轩掌事的位置让出去了,有雾镇上,正在找工匠起宅子,我交代过,宅子的名字就叫观四牌楼,以后继承宅子的人,会一起继承银眼蝙蝠的秘密。”

    他边上又有个中年女人,点着头说:“咱们这样安排,是要简单的多了前人安排的那么复杂,可是费了我们好多事儿,耽误了不少时间。”

    最后一个虬髯大汗哈哈大笑:“可不。将来险情再现,就把鲁班造件驰送观四牌楼,赵兄弟的人拿了造件,经由银眼蝙蝠带路,自然就能找到谷中河底的匣子,再看了帛书,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听到“赵兄弟”三个字,木代心里砰砰直跳,想着:这个男人,果然就是梅花一赵。

    梅花一赵叹了口气:“这样安排,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纰漏,毕竟以后的事,谁都说不清楚。”

    那个劲装女子笑了笑,双手捧了酒碗起来,说:“又不是神仙,谁能算无遗策?也只能做到这啦,来,就算是断头饭,也得碰个杯。”

    听到“断头饭”三个字,木代心里陡的一激,看一万三他们时,果然个个都变了脸色。

    梅花一赵没动,过了会说:“真是对不住大家。”

    那虬髯大汗大笑:“我老周得罪了奸人,本来就下了死牢,按律当斩。多赖赵兄弟搭救,让我又多吃了这么久的阳间饭,不就是个死字吗,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

    那劲装女子也笑:“赵大哥帮我报了大仇,我当时便说,无以为报,也就这条命,随要随拿。能和大哥死在一处,我也是没什么遗憾了。”

    满脸病容的男人端了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没事人样拈了筷子夹了片白肉,蘸酱嚼了,说:“当初就说是死士,你来找我,无非是知道我有绝症,活不了多久,早晚也是个死,早死早超生,于我也没什么分别。”

    梅花一赵沉默了一会:“我其实开始也想不通,为什么指定要死士起先还以为,是因为凶简邪戾,收伏它要冒出生入死之险。”

    他推开面前的杯盏,弯腰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包袱,向着桌面咣啷一扔。

    包袱散开,木代看的分明,里头正是fenghuang鸾扣扣住的七根凶简,简身之上,金光之气与黑色的煞气交缠,时隐时现。

    她先还觉得奇怪,紧接着就明白过来:梅花一赵他们,已经把七根凶简收全了。

    听到梅花一赵说:“这一路以来,凶简给出了很多简言,刀劈剑砍火烧水淹,其实帛书上说的清楚,归根结底,无非人心二字。”

    “人心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至小也至大,至繁也至简,至毒也至善。凶简的戾气来自人心,这世上,能压制人心的,也唯有人心罢了。”

    “凶简如果没有戾气附着,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木简。fenghuang鸾扣没有另外的力量加注,也只是稀疏平常的青铜件。”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压的很低。

    “这是两方力量的博弈,或许正邪有别,但是,都需要献祭。没有最后一道封印,fenghuang鸾扣只能把凶简封印七天而这最后的封印,要拿命来祭。”

    曹严华听的心头火起,气急上脑,一时间也忘了身处的情势,冲上去就想理论,才刚冲了两步,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下一瞬,又转作清亮。

    已经换了场景,是在荒郊野外,一道鲜血正斜上半空,忽然中途改向,像是被什么吸附,直直飞向地上斜置的fenghuang鸾扣,说来也怪,fenghuang鸾扣上沾了血,瞬间隐掉,始终光亮如新,而简身上的黑色煞气,也因为鲜血的弥上而稍稍消退。

    定睛看时,先前的那个劲装女子正软软瘫下,颈间血流如注,梅花一赵死死抱住她身子,低声道:“我好好发送了你们,很快就下去陪你。”

    身周不远处,已经躺了两具尸体,那个虬髯男人仰头喝干了酒葫芦里最后一点酒,蹒跚着走到fenghuang鸾扣之前,大笑说:“来,这条命,要拿,就拿去。”

    说话间,伸手横掠,刀光闪处,脸上笑意不绝,身子直直栽倒在fenghuang鸾扣之上。

    场景又变,大雨滂沱,嗥声四起,周围的山势,像极了……不,就是他们所在的feng子岭。

    大雨中,梅花一赵蹒跚而来,身后蹑手蹑脚,跟了两三只被雨淋透的饿狼。

    他似乎早已知道,也并不在意,左右看了看,信步走上山壁处的一个明洞,倚壁而坐。

    怀中抽出fenghuang鸾扣扣封的凶简,哈哈大笑,金吞口的匕首抽出,插在脚边。

    喃喃说:“我听说,这个地方叫feng子岭,老子曾经来过。还听说,三个山头,从天上往下看,像三只首尾相衔的fenghuang。”

    “也许,这就是老子最初封印你的地方。”

    “这几千年,你被收放在不同的地方,却总会出世不如就回到起始处,希望借着圣人的在天之灵,这一趟,能把你封的更久些。”

    他仰天大笑,伸手拔出匕首,手起刀落,直插心窝。

    再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两只手,死死抓握住了凶简。

    电闪雷鸣间,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不远处的几只狼耸着脊背蠢蠢欲动……

    就在这个时候,金澄色的光芒忽然大盛,fenghuang鸾精致曼妙的影子在雨中流转,再然后,轰然一声,地裂土开,梅花一赵连同握持的凶简,瞬间消失于地下。

    混着雨水的泥沙掩埋过来,只剩下那几只狼,茫然的过来,地上嗅了又嗅,一无所得。

    咔哒一声轻响。

    fenghuang鸾扣松开,扣紧的木简重新散在垫布上,杂乱的互交互叠。

    所有的影像归于沉寂。

    太阳升到最高处了,空气清冷,可这山岭里,还是弥散鸟语花香的意味。

    每个人都不说话,曹解放摇摇晃晃的,走到这,走到那,尾巴撅着,在草丛间寻寻觅觅。

    顿了很久,罗韧蹲下身子收拾木简和fenghuang鸾扣,说:“我们先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曹严华忽然大叫:“我不干了”

    他一脚踢开脚边的军铲,铲子飞出去,咣当一声砸在山壁上,曹解放吓了一跳,扑腾腾飞掠出去好远。

    曹严华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不干了,我不服”

    “这什么意思啊,狗屁的fenghuang鸾扣,阖着最后都死了?死光了?”

    “好人就这下场?那干嘛当好人?我还不如回去当贼,抓我蹲号子也不会让我死啊。”

    木代咬了咬嘴唇,想让他冷静点:“曹胖胖……”

    曹严华额上青筋暴起:“小师父,我们师祖,那个姓赵的,不知道当初是不是他领的头,但他也知道要找不一样的人,要么是原本犯了死罪的,要么是病的要死的那些人把死当无所谓,我们不一样啊”

    他越说越委屈:“这一路这么辛苦,有几次命差点没了,我也没说过什么啊。就想着反正做的事是好事,能救人,图个心里踏实。可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反正我不干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我抹了我就是王八蛋,就这话。”

    曹严华说的这么咬牙切齿,一万三听着想笑,不过他承认,曹严华等于也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是啊,凭什么啊。

    他看向罗韧:“罗韧,你说句话呗。”

    罗韧继续收拾东西打包,头也不抬:“曹胖胖这么大火,向谁生气呢?向我向你小师父,还是向一万三和红砂啊。”

    曹严华脖子一梗:“向不长眼的老天,不公平的世道”

    炎红砂觉得怪没劲的,小声说:“罗韧,你说怎么办呢?”

    罗韧哧拉一声,背包拉链拉起,说:“这事好办。”

    “刚刚影像里,大家都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五个人,有商有量的解决,都表了态。既然不知道怎么办,大家举手表决呗,想死的,就举个手。”

    问的真直白,没人举手,没人想死。

    罗韧耸耸肩:“这不就解决了吗,意见一致,不干了呗。”

    说着指了指土坑:“来个人,帮我把坟填上。活人的事,咱们自己解决,别惊扰了死人安宁。”

    一万三站了会,闷头上去帮忙,木代和炎红砂帮着打下手,曹严华讷讷的,觉得谁都比自己沉得住气。

    收拾完了,罗韧说:“走吧。”

    他背上包,拉了木代就走,一万三和炎红砂犹豫了一下,也抬脚跟了上去,曹严华愣愣站在当地,见几个人真的一去不回头了,一下子急了。

    “走哪啊?”

    “回去呗。”

    “回去干什么啊?”

    “吃饭睡觉洗澡想干什么干什么。”

    “真不干了啊?”

    罗韧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说:“不是举手表决过吗,曹胖胖,你以为我逗你玩儿呢?”

    ...

219|第②⑦章

    一直到拔了营出了山上了车回了酒店,曹严华还没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真不干了啊?

    没错,起初是他蹦跶的最凶,嚷嚷的最厉害,预期中,还会有争吵训斥撸袖子推搡,没想到都没有,罗韧连眉头都没皱,那么爽快地附和了句“意见一致,不干了呗”。

    不能这样吧?

    进了房间,罗韧把包往边上一扔,大喇喇坐到沙发上,遥控机拿在手上,漫不经心换台。

    综艺电视剧新闻,一台台换过,瞥眼看到他们都站着,说了句:“现在大把的时间,想玩什么玩什么,别都站着啊。”

    木代洗澡去了,炎红砂洗衣服,曹严华抓住一万三:“三三兄,我小罗哥是受刺激了吧,就这样就……不干啦?”

    一万三斜着眼看他:“这不正合你意吗?不是你哭天抢地说不干的吗?”

    曹严华结巴:“但……但也不能这么草率,得有个正式收尾啊。”

    “不干了就是收尾呗。”

    一万三懒得理他,真的“想干嘛就干嘛了”,手机上网帮曹解放搜寻解酒良方,手边纸条噌噌记着法子,预备挨个给曹解放试。

    曹严华偷眼瞥了瞥,上头写着

    1大白菜根洗净切丝,加醋白糖,拌匀后腌10分钟食用。

    2芹菜或雪梨榨汁。

    3日本原装进口解酒药,淘宝有售……

    曹严华没了计较,木代洗好了出来,插了吹风机吹风,嗡嗡嗡的小电器声响起,他一直围着木代转。

    “小师父,我小罗哥是气话吧?这么大的事,可不是说不干就不干了啊。”

    木代停了吹风机,用手顺了顺头发:“那你想死?”

    “不不不,不想。”

    曹严华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那只能不干了啊。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去吧,实在闲着没事,我晚上教你功夫。”

    曹严华只好又来找炎红砂。

    炎红砂正站在洗手台边,搓衣服搓的咬牙切齿她在树上趴了一晚上,衣服上沾的不知道是不是树胶,黏黏的好难洗。

    说:“曹胖胖,你这个人真是别扭,不干就不干呗,让你享福不好吗?”

    还真不好,算起来,追着凶简也有大半年了,突然拦腰截断,不给个说得过去的尾,曹严华觉得怪空虚的。

    气话气话,不就是说来发泄爽一把和解气的吗,怎么能当真呢?

    他在客厅里来回转悠了几回,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么,咱们打个电话给神先生?”

    神棍还住在有雾镇。

    倒不是观四牌楼的东西没研究完,用他的话说是“没住过的人不知道这儿的好处,清静有氛围没人打扰邻里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一个人的晚上,阴森森的,好像有鬼一样,别提多带劲啦”。

    所以,既然罗韧他们还没召唤,他也乐得自在,能赖一天是一天。

    这个人,还真是有点……不正常。

    不过,这么多日子以来,几个人也习惯了,什么样的对话,都可以跟他鸡同鸭讲的继续掰扯下去。

    木代问他:“你有家吗?没有的话,你可以在有雾镇长住啊,反正我不大过去我也不收你租金,你就打扫打扫卫生看看门,顺便搞搞研究写写书。想出门的话就锁门出去,没人干涉你。”

    神棍感动的不行不行的:“真的?小口袋,你说话算数啊?”

    他在那头喜的旁若无人:“我一下子就有房子啦?还这么大,比小毛毛的客栈还大呢还有个鱼池,那么大的院子,可以种菜……”

    曹严华不得不打断他:“神先生,你慢点儿乐,我们这儿有事呢。”

    他一五一十,把这边的进展讲了,事无巨细,讲完的时候,一抬头,看到窗外巨大的金色的落日,心里好生怅然:一天又要过去了。

    神棍没有特别吃惊,说:“其实吧,我一开始,也是这么猜的。”

    “古代跟现代毕竟不一样,所谓的礼有五经,莫重于祭,为了事神致福,就一定会献上贵重的祭品。”

    曹严华又有点压不住火了:“那就让人去死吗?凭什么?”

    神棍说:“你现在这么想,跟你所处的时代受到的教育都有关系,但从前不一样,说不定最早的时候,那些人觉得,能为fenghuang鸾扣献祭,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舍一人之命,拯万民于水火,争着抢着去做这个死士呢。就算不是自愿,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权威的人发了话,下头也会乖乖听令的。”

    这个……还真没准。

    古代中国,在一定程度上是儒学社会,有国外评论家点评说“中国古典儒学,是强调集体高于个人权威高于自由责任大于权利”,那时候,个人的面目是模糊的,淹没在宗族家族国君礼教忠义的重重包围之下。

    主流舆论觉得,死不可怕,但看能不能重于泰山青史留名,殉国殉君殉贞,都值得提倡。

    而所谓的张扬个性追求自我强调个人精神和生命宝贵,更多的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产物。

    曹严华说:“那干嘛一定要人的命呢?”

    神棍回答:“大概因为命是每个人最宝贵的东西,能把命奉上,足见心意之诚吧。不干了就不干了吧,我也觉得,让人去死,太过分了不过,有些事情,得先有个应对啊。”

    不干了七七之数必然过期已经收伏的凶简重新流散五个人首当其冲,要从最初的狩猎者变成猎物。

    猎豹那一次的攻势之强劲,至今还让人心有余悸,未来实在没什么可期许的了,一轮又一轮的险恶翻江倒海,只看几个人能撑到哪一轮哪一年吧。

    一万三喃喃:“tmd连希望都没了,倒计时个屁啊,没完没了了。”

    他不想再听电话,弯腰抱起边上的曹解放:“走,解放,咱也别解酒了,再去喝两斤吧。胖胖,走吗?下馆子去,点最贵的菜。二火,一起呗,当给你补过生日了,咱也别省钱了,万一哪天嘎嘣一下死了,钱还没花完,太糟心了。”

    又看罗韧:“不叫你了,你和小老板娘二人世界吧,去看个电影,轧个马路什么的,好日子不多,过一天少一天。”

    ……

    门砰的一声关上,一万三他们一走,房间里顿时安静了许多,手机的通话键不屈不挠地亮,罗韧问那头的神棍:“还在吗?”

    “在。”

    “不准备说两句鼓舞人心的?”

    神棍憋了半天,说:“小萝卜,你们可别死啊。”

    这鼓舞的话说的,也忒直白了,木代即便情绪低落,还是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让她这一笑,神棍反而说的溜了。

    “真别死,我跟你说,只要活着,不管奏不奏效,能去试成百上千种法子,但是死了,结果只一个,埋地下了。”

    罗韧嗯了一声:“有道理。”

    “中国古代有句话,绝处逢生。一般最没辙的情况下,往往藏着最大的转机,只是太多人想不开,临门一脚寻了死了。小萝卜,再捱一下,没准生机就来了。”

    罗韧哈哈大笑,说:“认识你这么久了,就这话,说的最中听了。”

    他揿了电话,起身穿外套,看木代说:“走吧。”

    “干嘛去?”

    “看电影去。”

    通县只一家影院,橱窗里都是海报,一眼扫过去,没什么中意的,木代问罗韧:“可以不看电影吗?”

    “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散散步,说说话。”

    “那走。”

    小县城的马路不经轧,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县郊,有一片一直延伸到山上的林子,花砖砌了步道,两个人往里走时,有个晚班扫地的环卫工,好心提醒:“谈恋爱别往里去啊,前两天还有对小情侣被劫了呢。”

    木代喜形于色:“是吗?”

    在环卫工纳闷的眼神目送下,她挽着罗韧往里走,自己畅想:“要是真遇到个劫犯就好了。”

    罗韧笑她:“显摆自己有功夫是吗?那咱合计合计,真遇上了,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要真有劫犯,劫上他们两个,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木代说:“别,真遇上了,你就跑,要跑的很害怕,很挫,像一个很怂的遇到危险就把自己女朋友丢了的渣男那样。”

    这什么意思?罗韧皱眉。

    木代越说越兴奋:“我呢,就跺脚大骂,骂你没胆子,然后哭,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这样劫匪就会很得意,会上来抓我,我就跑。”

    “反正我身法好,他跑死了也抓不到我。跑累的话,我就上树。”

    劫犯大概会疯的,可能会拎着刀含泪仰头看她,说,大妹子,别这么坑人行吗,我也就打个劫,容易么我……

    边上有石椅,罗韧拉她过去坐下,木代还沉浸在自己一手导的戏码里,笑的止不住。

    笑累了,顺势往罗韧身上一躺,头枕在石椅的把手上,硬硬的硌得慌,她抬手揉了揉脑袋,换个姿势再枕时,罗韧已经把胳膊垫过去了。

    自然而然,像是做成了习惯。

    黑暗中,木代微笑,那些暗搓搓的欢喜,像花苞在心里鼓胀着张开,她不再玩闹,枕在他手臂上静静看天。

    今儿天不太好,一颗星都没有。

    她问罗韧:“真不干啦?”

    “嗯。”

    “为什么?”

    罗韧低下头,伸手轻轻盖住她的脸,指腹触到她的睫毛,细细痒痒,掌心处是她轻暖的呼吸,而掌根边缘,熨帖柔软,是她微润的唇拂过。

    他垂下手,轻轻握起,像是把刹那美好的感觉都收在掌心。

    “你知道我在菲律宾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打死拳?”

    “同样是拿命赚钱,为什么选解救人质,而不是去当绑匪?”

    “木代,每个人对自己,都有一个期许。我不是圣人,干过错事蠢事,有过失当的言行下过错误的判断。但内心里,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做个好人。”

    “不打死拳,不管其它人多么狂热。我告诉自己,无怨无仇,只为一场输赢,我没资格也不能去剥夺一条人命。”

    “受雇的绑匪来钱更快,但我不愿意,我情愿更辛苦点,哪怕树敌,也希望自己做的事是循正道,对得起良心。”

    他笑起来。

    “其实很荒谬,在棉兰那种地方,射出去的子弹,总是要人命的,这个时候,你还去分对不对得起良心,多少像在立牌坊。”

    “可是我还是坚持,因为在人性缺失,一切用武力和钱说话的地方,人容易活成一块只会呼吸的烂肉,但你如果有底线,至少会活的有斤有两有骨头。”

    “就这样坚持过来了,所以知道,做好人,挺不容易,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欺负利用。”

    “被人欺负可以,但是天不该欺负。曹胖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们五个人,收伏凶简,谈不上动机多么高尚,但至少不昧良心。如果是以死收场,老天都来欺负,那我也不服。”

    他仰起头,看黑魆魆的夜空,像是长吐一口浊气,大声说了句:“大不了就不干了呗。”

    木代大笑,也学着他,两手拢在嘴边,向着天大叫:“敢欺负我,信不信我不干了”

    回到房间时,已经很晚,刷卡,推门,迎面一股酒气。

    罗韧登时就乐了:“一万三还真不跟我玩虚的,说了喝酒,真喝啊。”

    再一看屋里,哭笑不得。

    曹严华四肢张开,像只大螃蟹,把一张茶几占据了十之**,脸色绯红,呼哈大睡。

    一万三手上包了个毛巾,像个阿拉伯人,盘腿坐在地上,手边一塑料袋的芹菜,正撕了一根,像小心地给香蕉剥皮,对面前的曹解放说:“来,解放,吃了解酒。”

    曹解放伸长脖子,大概是想吃,哪知道一万三嘎嘣嘎嘣,自己全嚼了。

    喝醉酒是这样的吗?木代捂着肚子笑蹲了下去,过了会站起来,掏出手机,开始拍视频。

    罗韧皱眉:“你这样,落井下石,不大好吧?”

    木代头一歪:“怎么着?”

    “靠近点拍,特写。”

    木代心领神会,蹑手蹑脚的过去,镜头刚对准一万三的脸,卧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吼:“赐予我力量吧”

    木代吓得手一抖,手机嘎嘣摔地下了。

    那是炎红砂的声音。

    罗韧真是没好气,过去推开了门,炎红砂正在卧房的床上坐着,七根木简扑克牌般在身前围了一圈,fenghuang鸾扣如同臂钏,全套在胳膊上,仰着头,双手向天,跟祈祷似的。

    老天啊,不是这么玩儿的啊。

    罗韧憋着笑过去,居高临下,看炎红砂的脸。

    她表情坚毅的很,虔诚的不行。

    罗韧说:“怎么着红砂,想造反吗?”

    炎红砂神秘兮兮,竖起手指在唇边,说:“嘘,我正在找第七根凶简。”

    罗韧压低声音:“怎么找?”

    “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告诉日本鬼子。”

    罗韧摒不住了,噗的一下,笑喷了。

    ……

    安顿一万三和炎红砂费了木代和罗韧好多力气,一万三死死抱着芹菜不松手,就跟抱着金条似的,罗韧只好把他连人带菜拖扔到床上,至于炎红砂,睡下之后,仍然精神炯炯,会忽然翻身坐起,眼睛亮的跟灯泡似的。

    “木代,我们已经拿到了fenghuang鸾扣。”

    木代说:“是的是的,你躺下。”

    “fenghuang鸾扣会让我们的力量大增,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第七根凶简。”

    “是的是的,很快找到。”

    “你不可以把它交给日本人”

    “好的好的,我保证。”

    ……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炎红砂才沉沉睡去,木代一直蜷在被子里笑,以至于睡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

    又做梦了。

    雾气弥漫的酒店房间,狭长的不成比例的黑影,窸窸窣窣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她找到了,就快找到了。

    不不不,她猜不到。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木代翻身起来,赤着脚,穿过微凉的雾气,走向客厅的角落处。

    她找到了,真的就要找到了

    她在角落的沙发处停下,有人睡在那里,她听到低沉而又缓和的呼吸声。

    没有光,没有月亮,只有雾气和黑暗干扰着视线。

    木代的手在茶几上摸索着,摸到烟灰缸,还有边上的,酒店自配的火柴。

    哧拉一声,淡淡的硫磺气在雾气中散开,细长洁白的火柴梗子,柴帽处跃动着晕黄的,偶尔又间杂了淡霭蓝色的火焰。

    那一小片火焰辟开的光亮里,她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罗韧的脸。

    ...

220|第②⑧章

    罗韧没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睡不着,一直躺着想事情,“不干了”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反攻为守,可是老话又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听起来都是悖论,就像那个阴阳双鱼,否极反而泰来,绝处倒能返生。

    他轻轻阖上眼睛。

    忽然听到门响,有人出来,脚步声拖着,行动迟疑,没开灯,一路到了他身边,周身带浓浓酒气,蹲在沙发边上,呼吸声忽急忽缓,似乎在盯着他看。

    本想装睡,但等了又等,那人不动,也不走。

    罗韧没了耐心,忽然翻身坐起,低声怒喝:“曹胖胖,你找死吗?”

    虽然全程没睁过眼,但屋里也就住了这么几个人,根据步声轻重呼吸频率,老早猜到是他。

    黑暗中,曹严华仰着头蹲在沙发边上,嘴巴半张,小眼聚光。

    罗韧摁下沙发边的立灯开关,晕黄色的光洒亮大半个沙发,也洒亮曹严华茫然的一张脸。

    怕惊扰了其它人,罗韧压低声音问他:“你搞什么鬼?”

    他答的慢慢吞吞:“小罗哥哥,我找你有事呗。”

    这是聘婷上了身么,罗韧让他叫出一身的鸡皮疙瘩:“什么事?”

    曹严华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

    “别吵吵,我走到这就忘了,没见我正在想嘛。”

    罗韧反应过来,阖着还没醒酒?

    原本以为,对比一万三和炎红砂,曹严华是醉的最让人省心的一个,现在才知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发酒疯发的各有千秋。

    罗韧没好气躺回去。

    说:“那你慢慢想。”

    顿了顿又补充:“别看我。”

    曹严华蹲在原地,慢慢吞吞挪着脚转身,拿后脑勺和宽厚的背朝着他,说:“小罗哥哥,咱们长的又不是不好看,干嘛怕人看呢?”

    这算是夸他吗?夸的人想哭,罗韧拿手捂了眼睛,哭笑不得,笑的差不多了,伸手关灯。

    才刚闭眼不久,带着酒味的哄热呼吸又喷上他的脸,一对肉嘟嘟的胳膊抱住了他手臂。

    特么的还蹬鼻子上脸了,罗韧的拳头慢慢攥起,正预备给他一顿臭揍

    “小罗哥哥,我看到第七根凶简在谁身上了。”

    罗韧僵了一两秒,问他:“谁?”

    曹严华咧嘴笑,黑暗中两排白牙:“你猜”

    罗韧咬牙切齿,顿了顿也笑:“曹胖胖,自找的啊。”

    下一秒,他霍然长身站起,揪住曹严华的衣领就往洗手间拖,曹严华跌跌撞撞被他拖着走:“哎……哎,小罗哥哥,我喘不上气了,哎,杀人了啊,有没有人管啊,有人要杀人啦”

    他鬼哭狼嚎,被罗韧一路拖进洗手间,脑袋被摁在洗手台上,侧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看到弧形的水槽,水龙头拧到最大,哗哗的水柱冲着槽底,蹦起的水珠子三三两两跃上他的脸,凉飕飕。

    精神抖擞的曹解放兴奋地在洗手间门口迈着小碎步,像是看到了了不得的热闹,客厅的大灯亮了,过了会,披着衣服的木代出现在门口。

    一万三和炎红砂都醉的死沉,能被吵醒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曹胖胖怎么了?”

    罗韧说:“没事,你回去歇着吧,我给他醒醒酒。”

    怎么醒酒?脑袋往水里摁吗?木代有点担心,过来关了龙头,拿了毛巾浸水,又拧干了对叠,说:“你别把菲律宾醒酒的那套拿来对付自己人,曹胖胖醒了,该气你了。”

    小丫头,像个唠叨的小媳妇,又像护犊子的贤妻良母,罗韧松了手,很是受用:“我吓唬吓唬他。”

    曹严华半边脸还贴着洗脸台,就是不挪身子,木代拉他起来:“来,曹胖胖,擦把脸。”

    曹严华盯着她看。

    木代说:“醉傻了吗?起来擦脸啊。”

    曹严华的瞳孔慢慢收缩,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下一秒,他尖叫着狠狠推开木代,吼着:“就是你”

    地上有水,湿滑,木代猝不及防,跌坐在地,后背撞到马桶沿,痛的险些掉眼泪,还没反应过来,台子上的牙杯牙刷梳子擦手巾通通向她飞过来,曹严华还兜了水台里的水泼她:“就是你”

    木代抱着头躲,听到罗韧怒吼:“疯了吧你”

    他拽过曹严华,把他推坐在浴缸里,莲蓬头管取下,三两下把曹严华的双手绑绕在出水口上,又扯下浴帘,照准脚踝处捆了个结实。

    抱木代时,她痛的嘘气,只能改抱为扶,眼见一场醒酒的闹剧变成突发事故,伸脖子看热闹的曹解放惊的一阵扑腾,而曹严华躺倒在浴缸里,手脚被缚,拼命想坐起,像条挣扎的虫子。

    罗韧心中有气:“你给我在这醒酒,不到天亮不准出来。”

    他扶木代到门口,伸手揿灭了洗手间的灯,带上门时,曹严华吼着:“就是她,我看到凶简在她身上,第七根凶简就在她身上”

    罗韧的手一僵,然后关门。

    隔了扇门,曹严华的叫声立时小了很多,木代站着不动,罗韧低头问她:“疼吗?”

    睡衣掀起,腰背处青了一片,她皮肤白,伤处青中带淤,尤其明显,罗韧心疼的不行,让她趴到沙发上,用药雾喷了,动作很轻的帮她按揉。

    木代闷闷的,说:“你听到曹胖胖的话了吗?”

    罗韧失笑:“他喝醉了胡说。第七根凶简可能在任何人身上,但不会在我们身上帛书上不是说了吗,我们可以避免凶简的附体伤害,也不会受心念控制。”

    木代低声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啊。但是罗小刀,我也梦到了。”

    罗韧不吭声了,过了会,他帮她把掀起的睡衣盖好:“也梦到在你身上?”

    木代摇头:“我梦到的是你。”

    梦醒了之后,她一直睡不着,和罗韧起初的想法一致,想着:没可能啊,在任何人身上都说得通,但不会在我们身上啊。

    正愣坐着,忽然听到曹严华在外间鬼哭狼嚎,于是披衣出来看。

    罗韧笑:“这就有意思了,曹严华梦到的是你,而你梦到的是我吗?”

    他沉吟了一下。

    fenghuang鸾扣的提示的确是该出现了,用红砂先前的话说拿到fenghuang鸾扣的青铜器实体,力量增强,也许很快就能找到第七根凶简了。

    但是这样的提示,未免荒唐的太过离谱了,不像提示,倒像是扰乱人心。

    木代忽然想到什么:“曹胖胖和我,今晚都做了梦。也许红砂和一万三也会做有指向性的梦,还有你,罗小刀。你不如赶紧睡觉,也许你也会梦到什么的。”

    罗韧苦笑:“你知道什么叫有心栽花花不开吗?为了睡着而去睡觉,我一定睡不着的。”

    末了说:“再等等吧,反正到了天亮,一万三和红砂就会醒了。”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帘子拉开,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习惯成自然的去算日子,算上今天,还有八天。

    个位数的日子,过一天瘦一天。

    罗韧打了电话,让早餐送到客房,五份西式早点,餐盘在茶几上摊开,一色的培根三明治金黄色煎蛋炒蘑菇,配了牛奶。

    木代趴在沙发上,掀开一份三明治的面包片,调料盘拿过来,倒了数不尽的盐胡椒粒,还挤上了芥末,全程面不改色。

    说:“这份是曹胖胖的。”

    师徒情深,也是让人感动。

    最先复苏的是曹严华,在洗手间大叫,还叫的挺委屈愤怒的。

    “咋滴啦也就喝点小酒,咋还把人绑了呢,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啊?”

    罗韧自顾自喝牛奶,好整以暇咬下三明治。

    木代问他:“要把他解开吗?”

    “又没给他上锁,喝醉了解不开,清醒了还解不开吗?”

    果然,没两分钟,曹严华活动着四肢出来了,他连嘴都用上了,终于脱困。

    浴缸睡了一晚,全身骨头硌的疼,宿醉甫消,太阳穴一下一下的跳。

    跟罗韧打招呼:“呦,有饭吃,这么高级,还西餐啊。”

    罗韧冷冷瞥他一眼:“酒醒了?”

    曹严华干笑:“醒了醒了,我没做什么吧小罗哥,我这人,不发酒疯的。”

    说话间,心虚地环顾四周:还好,家具什么的都囫囵着,屋里也不狼藉,可见他昨晚没有砸家伙。

    笑了一阵,手伸向一份餐盘。

    罗韧手一翻,叉子柄抽在他手上:“再好好回忆回忆。”

    回忆回忆?曹严华纳闷了,伸手挠挠脑袋,求救似的看木代,木代一张脸沉的跟水似的,叉子狠狠插向蘑菇,插的那叫一个心狠手辣,让人觉得意有所指。

    慢着慢着,曹严华想起来了。

    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赶紧小跑着到木代身边蹲下,两手攀着沙发扶手,笑的低声下气。

    “小师父,我想起来了,我喝醉酒了……也就是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要是清醒,也不至于那样,凶简怎么会在你身上呢,咱们是fenghuang小分队啊。人醉了就没意识,小师父,你没受伤吧?”

    木代温温柔柔地笑:“我没受伤,我干嘛趴着?我就这么喜欢趴?”

    曹严华脸都绿了,结结巴巴:“那……那怎么办啊?”

    木代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餐盘里的三明治。

    就在这个时候,一侧的卧房里,忽然传来一万三愤怒的声音:“这谁啊这,撒了一床的芹菜曹胖胖,是不是你?”

    昨晚上拖他上床,明明芹菜还是一捆,如今变作一床,也不知道他对芹菜做了什么。

    一万三风一样冲出来,脑袋上还顶了一片芹菜叶子。

    罗韧和他展开对话。

    醒啦?

    醒了啊。

    昨晚做梦了吗?

    做了,做了一晚上的梦,一个接一个,人家说梦太多,睡眠质量不好。

    有没有梦见……第七根凶简在谁身上?

    一万三不说话了,他皱着眉头,极力回忆,过了会,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嗖的盯在了曹严华身上。

    曹严华正大口大口的呼气,嘴巴上沾了一圈芥末色的盐粒胡椒沫,舌头都大了一圈,说:“我啊?”

    ……

    炎红砂最后一个出来,打着呵欠,顶着鸟窝样的头发,一推门,吓了一跳。

    四个人,三坐一趴,八道目光,齐刷刷盯着她。

    炎红砂忐忑:“都看我干嘛,我是起迟了,你们也没叫我啊。”

    一万三问的直接:“二火,昨晚梦到我了吗?”

    炎红砂反应很大:“你谁啊你,我干嘛要梦到你?好端端的,我梦谁不好?你什么意思,你你你……”

    她张口结舌的,越说越磕巴,最后一句话是:“你……你怎么知道?”

    炎红砂起床之前,一万三他们已经作了初步推测,根据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金克木,木代梦到罗韧,木克土,曹严华梦到木代,土克水,一万三梦到曹严华。

    罗韧虽然是唯一一个没睡的,但推导下去,火克金,他应该梦到的是炎红砂,而水又克火,炎红砂梦到的,八成是一万三。

    炎红砂的反应验证了这个推导。

    曹严华非常愤恨,那个祭在腹中的三明治更是把他的怒火推向顶端:“这第七根凶简,至今没露面,但是暗搓搓的坏啊小罗哥,这挑拨离间的,要不是我们心志坚定,早就互相怀疑了啊。”

    罗韧笑了一下,曹严华的话听着有点道理,但细细回味,又觉得不对劲:这样的挑拨太容易露馅了,如果是为了引发不信任,五个人全指控,还不如矛头直指一人。

    曹严华恨的牙痒痒:“可见,第七根凶简就在我们身边。不会是聘婷张叔他们,他们离的太远了。一定是附近的人,所以才能影响我们,赶紧想想,这几天我们都接触了谁?曹解放是一个”

    曹解放正撅着屁股在沙发边啄掉落的盐粒和面包屑,乍听到自己的名字,吓的一个激灵,毛都竖起来了。

    还有谁呢?还有住在feng子岭村外的丁老九,神棍勉强也算一个昨儿跟他通过电话,没准邪恶的力量通过无线电波作用于他们了呢。

    而想来想去,还是曹解放嫌疑最大。

    “这个藏字,”曹严华分析,“一定是藏的不经意,最想不到解放就是只鸡,又曾经立过功,我们容易被这些表面现象蒙蔽。小罗哥,宁可错杀,不要放过,我建议,咱们五个人给曹解放输个血,看能不能把第七根给逼出来。”

    曹解放继续啄食,反正它也听不懂这些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炎红砂觉得不靠谱:“别折腾解放了吧,再说了,把人血输进鸡身上,这不行的吧?”

    罗韧说:“还是有点不大对。”

    他给神棍拨了个电话。

    神棍也被新出的状况下了一跳:“不是说,你们身上有fenghuang鸾扣的力量,不可能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吗?”

    罗韧说:“整件事情,到了现在,突然间,全是奇怪的悖论,我需要大家帮我理一下。”

    第一个悖论,有fenghuang鸾扣力量的人,不会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vs凶简附在其中某个人身上。

    既然说了不会附身伤害,出现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啪啪啪打脸的前后不一。

    第二个悖论:这种状况的出现,是第七根凶简的挑拨离间vs他们不会受到凶简的心念控制和影响。

    凶简既然影响不到他们的心智,又怎么会影响着他们做了奇怪的有指向性的梦来挑拨离间呢?

    第三个悖论:这种状况的出现,与凶简无关,而是fenghuang鸾扣的提示vs帛书上说,有fenghuang鸾扣力量的人,不会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

    兜兜转转,前后矛盾,都是解不开的环。

    罗韧觉得,他们的推导,之所以出现了悖论似的死局,一定是因为,有一个他们认定的前提性的大基础,出现了错误。

    到底错在哪了呢?

    神棍也想不通,撂下句“等一下,我要去山谷里入定一下”,就挂了电话。

    抬头看所有人,都有些一筹莫展。

    良久,木代冒出一句:“其实,我也觉得,第七根凶简如果在我们其中某个人身上,特别合理。曹胖胖不是说了吗,最高明的藏,是不经意,想不到。我们之前,把身边的所有人都怀疑了一圈,连曹解放都没放过,就是没想到我们自己。”

    炎红砂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我爷爷常跟我说,找东西,是灯下黑。我小时候,听过一个魔镜的故事,说是有个公主,有一面找人的魔镜,天上地下,什么人都能找到。”

    这个故事,罗韧也听过,后续是,有个年轻人来挑战,他曾经搭救过鹰大鱼和狐狸。

    第一次,他骑在鹰背上,飞到了高空,但公主拿镜子往天空一照,就找到了他。

    第二次,他躲到鱼肚子里,潜入深深的海底,但公主的镜子往海里一照,再次找到了他。

    第三次,狐狸想了个办法,它打了个洞,通往公主寝殿的床下,年轻人就藏在这里,而这一次,终告成功。

    不错,合理是最合理,但……依然是悖论。

    这一天过得飞快,罗韧甚至有了返程的念头,落日时分,神棍的电话忽然打了过来。

    兴奋之至,以致语无伦次,说:“小萝卜,我入定的时候,想着,如果最后的推论自相矛盾,一定是大前提的基础出现了错误。所以我就试着,一条条把已知的信息推翻,然后,突然”

    他激动的声音都在抖了:“我做了一个猜想,神棍猜想,我越想越觉得我想的对你等等,我先喝口水”

    听筒里,他的脚步声蹬蹬蹬跑远。

    罗韧喉结滚了一下,看所有人,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说:“关窗关门,放免扰门牌。”

    大家动作一致,做完了围坐到茶几旁,大灯关上,只留一盏晕黄色立灯,通话的摁键亮着,木代忽然心慌,好怕这么关键的时候,有雾镇忽然发生什么事,以至于神棍不再回来。

    好在,只是杞人忧天,神棍很快又回来了。

    声音郑重,说:“你们听好了,先不要急着反驳或者炸锅,听我说完。”

    “我的假设是,你们做的梦,根本不是凶简的干扰和挑拨,而是fenghuang鸾扣的提示,而且,这个提示,基本正确。第七根凶简,确实在你们身上,并且,每一个人身上都有。”

    曹严华坐不住,脖子一梗想说话,对面罗韧锥子一样的目光刺过来,他心里一突,又把话咽回去了。

    “我把之前誊写的,帛书的所有内容都翻出来看,有两句话,我重复一遍,你们听好了。”

    “第一句是,身上拥有fenghuang鸾扣力量的人,不可能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

    “第二句是:七星之力,附于身,改换人心,噬善而扬恶,强肌体,使敏于行,竟至返生。”

    罗韧脑子里,有极小的火花闪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想到什么了但那火花还不够盛,还缺助燃的柴。

    神棍继续:“我忽然想到,受到凶简的附身伤害,跟被凶简附身,是两回事。”

    对了,就是这根柴

    罗韧脑子里刹那间清明一片,往沙发上一倚,哈哈大笑。

    神棍说:“咦,小萝卜,你是想到了吗?”

    罗韧笑声不绝,过了好一会才说:“你继续说吧。”

    神棍清了清嗓子:“七星之力,对人的作用,除了改换人心,噬善而扬恶之外,其它的,其实都是好的。打个通俗的比方,它有很多功能,但如果它关闭了这一条,那么它附在人身上,就完全谈不到伤害。”

    一万三大骂:“我擦。”

    他也反应过来了。

    怎么都明白了吗?炎红砂有点急,木代很沉得住气:“没事,让他们死脑细胞,我们听。”

    “也就是说,它们可以附在你们身上,只要完全关闭了伤害的功能你们的血对作恶的凶简是有反应的,但是,如果它不作恶呢?”

    “就好像,医学上,每个人身上都有癌基因,但是会不会转变成癌细胞,要看怎么样管束。”

    如果凶简关闭了伤害的功能,完全不作恶吗?如果不作恶的话,凶简反而成了灵芝仙草,fenghuang鸾扣的力量,全然失去了可以抑制和作用的对象。

    木代忽然反应过来:“我懂了”

    她愣愣看罗韧:“我记得,罗韧被猎豹打伤的时候,不管是大师兄,还是青木,他们都说,罗小刀其实是活不成了。后来,罗韧捱过来,我还以为是……”

    还以为是奇迹爱的力量医学的昌明意志的坚持。

    而实质上,有果必有因吗?

    罗韧看着她笑:“还有,你记不记得,猎豹曾经把你埋在地下。”

    “我从土里把你挖出来,探到你的心口还热,那个时候,我心里感谢老天,觉得是自己到的及时,又觉得说不定是你长年习武,会闭气,赢得了时间。”

    炎红砂心里一激,条件反射般看一万三:“一万三,当时你不是也……”

    一万三点头:“有可能。”

    曹家村那一次,被亚feng和青山设计,遇到塌方,他在土里,埋了超过两天。

    居然恢复的很快,事后自己分析,觉得是运气好,鼻子没有被泥沙淤塞,别看又是塌方又是下雨,还是撑到了红砂来救他。

    现在回想,忽然有激灵灵打了寒战的感觉。

    是因为第七根凶简吗?

    它藏的不露声色无声无息,关闭了“凶”和“煞”,静静地分散在五个人的身上,甚至无意中还惠及了他们,也正因着这“惠及”,使得隐藏更为安全。

    神棍的声音有点紧张:“小萝卜,我们一直在说,凶简可能是有智商的。在长久的和fenghuang鸾扣力量的对抗里,它们也在不断的进化。如果用战争来比喻,这一轮,是他们总结历次失败经验,开发出的,新的战术。”

    初期的几根凶简失手,意味着fenghuang鸾扣力量的出现,也意味着凶简的布防出现了小规模的溃败,于是,暗地里,布局反攻以及压轴的戏码渐渐成形。

    第四根,凶简有意识地开始针对罗韧他们,认清了每一个人的脸,知道了敌人到底是谁。

    第五根,以亚feng为代表的第一轮冲锋,并不完善,但指向明确,最终溃败时,亚feng说了句“你最终也会跟我们一样的”。

    这句话,不单纯暗指七根凶简要达成的局面,现在看来,意味深长,因为那个时候,第七根凶简,已经就位。

    第六根,猎豹掀起的,几乎是暴风骤雨攻城掠地的侵袭,他们损失惨重,差点全军覆没。

    但实际上,从战场全局来看,这六根赢了固然好,输了也无所谓。

    因为,还有最后的杀招,只要第七根找不到,所有对前六根的“困”,都会自动解除。

    第七根,是幕后的首脑,从来安坐如山,它不冲锋陷阵,也不张牙舞爪,平静的像从不存在,淡看一根根凶简的失守溃败,不慌不忙。

    某种程度上,那些溃败,是它迷惑和蒙蔽对手的必要牺牲。

    棋局还牢牢控在它手里,它是重中之重,那些一笑置之的溃败,如同隔靴搔痒。

    它要他们找不到它。

    它就在他们五个人的身上。

    ...

221|第②⑨章

    原来真是在他们身上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居然没有太慌,呼出了如释重负的一口长气,刀悬在头上太久,还不如直接砸下来,出点血没关系,落个心安。

    只是,怎么把这根给搞出来呢?五个人的血是不起作用了,那濒死呢?曾经在聘婷身上奏效,这次会管用吗?

    神棍也挺苦恼:“这跟聘婷那次不一样,你们的濒死,可能会被拉回来小萝卜不就是例子吗。”

    也就是说,除非真死,似是而非的弄虚作假或者短暂的失去呼吸和心跳再糊弄不了它。

    曹严华忽然冒出个念头:“即便真死了,凶简的力量会不会又让我们复活呢?”

    罗韧摇头:“这个不大可能,我们之前只是状况濒危,并不是真死。竟至返生应该是凶简最强的能力,但现在它已经一分为五,能力分散化了。”

    戏剧性的转折,荒唐的局面:七根凶简忽然都齐了,用以扣封凶简的fenghuang鸾扣也就在手边,死局靠死来破,不死不足以逼出第七根万事具备,各方力量把人逼到献祭的高台。

    曹严华咬牙切齿,一句“他妈的,老子不干了”哽在喉头,不吐不快,又吐不出来。

    要真是给人打工也就算了,遇见让人糟心的老板,撂摊子不干,从此江湖不见。

    凶简不一样,你干或不干,它都近在肘间。像阳光下割不掉的影子,你是免疫,但身边的人个个高危谁知道它哪天兴之所至,忽然盯上了身边的下一个谁?

    一万三还算平静,或许是前一晚那场酒醉,已经把心里头积蓄的憋屈和愤懑给消耗的差不多了,一鼓作气,再而衰嘛,他现在觉得挺衰的。

    正对面的茶几上,摊放的就是fenghuang鸾扣,金澄色,精致肃穆,只只鸾feng,雕的凛然不可侵犯。

    一万三真是纳闷:这fenghuang鸾扣到底有什么用?就是讲故事给点似是而非的提示外加一开始刖足?

    真想去问问老子:你不是几千年才出一世的大圣人吗,就给后世留了个这么坑人的法子?

    转念一想:或许在古人看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区区五个人的性命,换来凶简几百年的被封印,也是一笔蛮合算的生意。

    曹严华憋出一句:“小罗哥,我不想死。”

    罗韧答:“谁想死?谁说要死了?”

    曹严华笑的苦涩,罗韧这话,再振奋不了他了。

    死固然不好,可活着,好像也没什么盼头了,这样的沮丧,多烈的酒都浇不了心中块垒。

    挂电话的时候,神棍安慰他们:“也别太灰心,保不准还能想到法子的,还有七天呢。”

    炎红砂嘟嚷:“七天,能干什么事儿啊。”

    神棍说:“不一定啊,□□纪里,上帝创造世界,也就只花了七天啊。”

    呵呵,上帝,谁去跟上帝比。

    昨天还有力气酒醉,今天连下楼的心思都没有。

    晚饭是酒店送餐,最简单的手擀面,里头放了小青菜鸡蛋和木耳,普通的餐饭,曹严华稀罕似的看了好久,觉得青菜碧绿,溏心蛋饱满,面条根根劲道,连面汤翻起的热气,都透着一股亲和劲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吃的顿数屈指可数了,从前可没觉得面这么香他低下头,猛扒猛吸溜。

    炎红砂拿筷子挑起一根面,好长,手举的老高,面还没到头,像从前吃过的寿面,爷爷炎老头说,这叫福寿无边无尽。

    明年这个时候,都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正想着,边上咣啷一声,是一万三把碗筷推开,说:“吃不下了。”

    ……

    这一晚,每个人都睡的早,却都无心入眠。

    炎红砂用被子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子以上,睁大眼睛看黑漆漆的天花板,说:“木代,我想回家。”

    “我前两天做梦,梦见我爷爷了,爷爷还在喝他的鸡肝菊花明目汤水,我腰里绑着绳下井,绳上缀了铃铛,叮铃铃地响。井下好多宝石,猫眼石都像会眨巴,还有琥珀星汉砂……”

    她啧啧:“梦里,我都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呢。”

    木代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说:“小丫头,赶紧睡吧。”

    “木代,你说我们还有希望吗?”

    “有啊,还有7天呢。”

    这叫什么回答啊,炎红砂闷闷的,翻了个身说:“我可真不喜欢7这个数字。”

    木代笑了笑,阖上眼睛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抹低细的关门声。

    习武的关系,耳力较常人要好,清晰分辨出嘀的电子音:关的不是室内的门,是有人出去了。

    罗韧睡在客厅,是他出去了吗?

    木代犹豫了一下,掀开被子下床,客厅里,沙发果然空着,她紧走几步,打开房门,走廊里空荡荡的,前后都不见人。

    关门出来,小跑到电梯边,电梯数字是本楼层,应该没下去。

    哪去了呢?木代走到尽头处的楼梯间,耳朵侧向下方,听楼道里的动静。

    没有走下去,这是高层,罗韧走下去的话,要花不少时间,步音应该还有,但是听的时候,下头静静悄悄的。

    那就是……上去了?

    木代扶着楼梯把手,一级级地上去。

    上了两层,再拐个弯,是最后一层,尽头处,通往天台的门大敞,迈过那道槛,风一下子大起来。

    酒店自配的拖鞋鞋底很薄,夜间,顶楼地面的凉意像手,一直挠人的脚心,木代走了几步,天台上,并没有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仰头。

    巨大的水箱之上,有个黑影坐在边沿抽烟,猩红色的烟头明起,又暗下,衬着黑的底色,可以看到白色的烟气升起。

    木代仰头叫他:“罗小刀。”

    罗韧低下头,招了招手,似乎是让她上去。

    水箱边的铁梯有些松动,铁锈味很重,爬一步梯身就晃悠一下,撞着水箱壁,发出沉闷的声响,距离还有一截时,罗韧探身抓住她手臂,木代借力上去,伏进他怀里。

    罗韧说:“你真是轻。”

    又说:“身上也是凉,穿这么少。”

    他拈了烟,另一手把她身子往怀里拢了拢,触到她冰凉脚背,直接帮她脱了鞋子,握了她脚踝,把她的脚送到自己腿上,外套拉过来盖好。

    也亏得女孩子是纤细的,他笑:“我该穿那种大衣,穿上了,里面还能装下一个你。”

    说这话时,烟气就在木代耳边飘,带来有微火的暖意。

    木代低声问他:“你不是不喜欢抽烟吗?”

    罗韧反而问她:“要抽吗?”

    他夹着烟,烟蒂送到她唇边,木代含了一下,烟蒂微湿,还带着他的气息,罗韧忽然反应过来,说:“别带坏你了。”

    屈指轻弹,烟头弹飞出去,暗红色的亮在半空中划了一道,隐没在顶楼边缘处。

    木代说:“楼下有蚂蚁看到烟头的亮,会以为是星星。”

    酒店是通县最高的建筑,水箱之上,还要更高,视线一览无余,所有的建筑和山都在脚下,头上是天,墨蓝,伸手去点,星星伴着大风亲吻指尖。

    木代说:“如果天上有神仙,这些星星也许都是他们烦躁时扔的烟头。”

    罗韧笑起来,下巴亲昵抵住她额头:“你就是学不会好好看星星是吗?”

    如果没记错,上一次她说,天上挂的,都是星星的骸骨,所有星光都是磷火。

    木代也笑,说:“两个人约会,当然是你看我我看你,为什么要看星星,隔着十万八千里远,都不知道那是颗什么星球,星球上说不定乌烟瘴气异形乱跑能看出浪漫来?”

    说不定越亮的星,就是越糟糕的烟头。

    罗韧说她:“总是时不时冒怪话,老了一定是个稀奇古怪的小老太太。”

    “会平平安安活到那么老吗?”

    风大起来,抓乱头发,罗韧帮她理顺头发,很久都没说话,末了,说:“我在想办法。”

    他是在想办法,如果心灰意冷放任自流,也不会在这样的晚上,坐在这样的地方点烟。

    神棍说,要把对阵比作战争,这一轮,凶简使用了新的战术。

    打仗他熟,雇佣兵受训,甚至上一门课叫孙子兵法,教官一再强调“兵者,诡道也”,那以后,无数次实地作战,审时度势,哪里包抄哪里合围,哪里奇兵突进,哪里里应外合,他都习惯的像是穿衣吃饭。

    这个晚上,坐在通县最高的位点,他一直在想:绝处逢生,没有路才是找路最恰当最紧迫的时候,这场仗,到底可以从哪里突破。

    怎么样能够取出第七根凶简,怎么样才能不死?

    木代伸手,触到他的眉,锁的让人揪心。

    她说:“罗小刀,我给你讲件事好不好?”

    “连殊那一次,我出车祸之后,张叔察觉我不对劲,赶紧联系了红姨,把我送到何医生那里。”

    在那里,她和何医生聊了很久。

    何医生建议她学习自我催眠,目光不要胶着于外部的纷纷扰扰,要适时“向内”,了解自己,也了解另外两个曾经主宰这具身体的人格。

    如何治愈多重人格?没有定论,众说纷纭,据说最有效的方法,是逐一“杀死”次人格,让它们自行消退。

    打个简单的比方,就像众多王侯逐鹿中原,实力最强的一个会消灭掉所有对手,问鼎主宰的皇座。

    还有一种方法,用何医生的话是,一家独大,强到没有人敢生出争夺的异心来,自行归顺臣服。

    木代选了第二种方法,因为都是“自己”,哪怕是虚拟的不见血的“杀死”,情感上也很难接受。

    猎豹那一次,牺牲掉小口袋,是迫不得已,但多少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依然不轻松,木代2号的设定,冷冽到无情刚硬,几乎是只为强而存在,怎么样做到比它还强呢?

    有时候,木代甚至想着,就这样吧,并存了也无所谓吧。

    但奇怪的是,她后来又自己做过自我催眠,有时候专门独处一室,有时候是睡前,只要无人打扰就可以每一次,看到木代2号,都觉得,另一个自己越来越势弱。

    罗韧好奇:“你能看到她?”

    “看得到,像是一个专门的会议厅,开始时,三把椅子,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后来,小口袋走了,她的椅子撤去了,就只剩两把了。”

    那是她的内心世界,绝密的会议厅,互相交流,也互相审视。

    罗韧问她:“那个木代2号,为什么会越来越势弱?”

    起初,木代也很奇怪,自己现在的脾气,其实是更柔了啊开始时对一万三或者曹严华这样的人,她很没耐心,动不动就沉下脸动手,但现在,她反而很少发怒,愈沉也愈静。

    “我后来想通了,可能真正的强,并不是刚硬。打的头破血流,打一次胜一次,那不是强。”

    罗韧笑:“是,兵法里也说,上兵伐谋,最下为攻城,事情闹到赤口白牙卷胳膊开打,不算聪明也不算强,最多是力大。”

    “所以啊罗小刀,不要强硬地去对凶简。”

    罗韧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她这话说的很有深意:“什么意思?”

    “咱们现在都太恨凶简了,一直想着怎么样干掉第七根,怎么样把它封印了就好像已经撸着袖子要开打了,面对面,鼻子碰着鼻子,看不到其它的解决方法了。”

    “你是不是应该站开一些,把这强硬的心收起来,适当换一个圆融的法子?它要杀我们,我们要杀它,目光都盯着一个死字,就看不到其它的出路了。”

    圆融的法子?罗韧心念一动。

    有些僵局死局,是要打破一些东西的,不破不立。神棍的那个“猜想”,不就建立在捣毁一个他们坚信的大前提的基础上吗?

    他需要打破一些东西,一些既定的认知,一些想当然的想法。

    站开一些,圆融的法子,把强硬的心收起来,不要只盯着一个死字,每一句话,迅速在他脑子里转圜。

    木代继续说的认真:“曹胖胖他们都那么沮丧,但是我不。我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死局,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法子走投无路,路是没了,但往上看可以飞,往下看可以打地洞,只看能不能想到吧。”

    “罗小刀,不要发愁,还有7天呢,说不准就想到法子了。”

    说完了,不见罗韧有回应,正想抬头看他,罗韧忽然伸手搂紧她,轻声说:“你别动,我好像……就快想到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炎红砂被床头的房间电话铃声吵醒,居然是罗韧打来的,让她赶紧收拾好,去餐厅的包房用餐。

    挂了电话,炎红砂不明所以,下床时,听到对面的卧房也在响铃,一万三他们大概也收到电话了。

    洗漱完毕,三个人一起下楼,路上,曹严华说,也就是吃个早饭,何至于要动用“包房”,难不成是断头餐吗?

    让他这么一说,炎红砂和一万三都心有惴惴,到了房间,更忐忑了,这屋子的布置金碧辉煌,一扇大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铺天盖地的席卷。

    大概是跟厨房打过招呼,早餐都已经上桌了,中西都有,摆了满满一桌子,琳琅满目地像正餐规格。

    服务员带上门出去,罗韧吩咐木代:“门闩一下。”

    为了防打扰么?一万三忽然想起了在feng子岭时,看到的那一幕幻象:梅花一赵他们也是五个人也在吃饭其中一个满脸病容的男人,也曾专门闩上了门,怕人打扰。

    难不成要给他们开个杀身成仁的动员大会?

    罗韧说:“边吃边谈吧。”

    一万三不干:“你先说。”

    也行,罗韧并不坚持:“昨天晚上,你们都睡了,我和木代聊了一下,聊到献祭。”

    果然讲到献祭了,一万三有点紧张。

    “你们说,如果我真的自杀,献祭给fenghuang鸾扣的,到底是什么?”

    一万三没吭声,倒是炎红砂答了:“命呗,不是说,献的是最宝贵的东西吗。”

    “命为什么最宝贵?”

    这要怎么答啊,炎红砂莫名其妙:“这不明摆着吗,没了命,什么都没了啊。”

    “是,你惜命,是因为命代表很多东西,人生爱情友情家庭孩子无数可能。”

    “死了的话,献祭给fenghuang鸾扣的,就是这些。也不止,还有血以及一具会腐烂的身体这就是fenghuang鸾扣想从我们身上拿的力量。”

    好像就是这么回事,炎红砂想了想,点头。

    罗韧微笑:“那我都给它。”

    短暂的静默之后,曹严华一下子急了:“小罗哥,不是说好了不死的吗?”

    罗韧说:“你别急啊。”

    “我给它的,比它想要的要多的多,我给它活的命热的血跳的心,还有尽可能长的一生。我这一生,活着的话,有头脑精气力朋友源源不断的能量,难道这些,不如死了之后腐烂的一堆肉和骨头吗?”

    这……这什么意思?曹严华半张了嘴,琢磨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一万三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罗韧大笑,随手一抛,如同幻象里的梅花一赵,把布包着的木简和金澄色的fenghuang鸾扣咣当一声扔到桌上。

    “我一直觉得,这个fenghuang鸾扣,对比凶简,未免太没用了。然后,看着这堆东西,我忽然想明白了。”

    他拿起一根木简,看了看,突然之间,如同抛垃圾一样,往边上一扔。

    曹严华着急:“哎哎,小罗哥,好不容易挖来的,别摔坏了。”

    说话间,赶紧起身,屁颠屁颠去捡,木代看着他笑,继续为自己卷早餐饼,往摊开的薄饼里放鸡蛋皮黄瓜丝肉松培根肉,顺便刷点烧烤酱,卷的仔仔细细。

    罗韧说:“七根凶简,指的是七道戾气,不是这七块木头。同样的,fenghuang鸾扣,不是指这些破铜烂铁。”

    曹严华刚捡起木简,咣当一声,一只鸾扣又扔了下来。

    怎么说是破铜烂铁呢,几千年的文物啊,就这么皮球样摔,可把他心疼坏了。

    一万三盯着罗韧看:“那真正的fenghuang鸾扣,指的是什么?”

    罗韧抬起头,一张张的脸看过去,目光交汇,微微一笑:“我们。”

    “这些都是意向,我们才是真正的fenghuang鸾扣。”

    “献祭给fenghuang鸾扣,如同戾气附着凶简,只不过是把力量让渡到这些青铜器上,虽然同样奏效,不觉得心有不甘,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正忙着擦拭鸾扣的曹严华不动了,炎红砂攥紧面前的餐巾,手有些抖,只有木代吃的不紧不慢,偶尔眯着眼睛对着阳光,似乎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一万三嘴唇发干,喉结滚了几下,问他:“所以,最终怎么样封印凶简?”

    罗韧也看着他,说:“好办。”

    “引七根凶简上身,我们,五个人,活着,封印凶简,做会呼吸的能讲话的长命百岁的,fenghuang鸾扣。”

    ...

222|第③⓪;章

    有那么一段时间,没人说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万三开始吃东西,一个包子接着一个包子,好像肚子里塞严实了,脑子才能开始运转和思考。

    问罗韧:“这个法子……保险吗?”

    “当然不保险,我只是从‘死’和‘没希望的活’这两种选择里,又开了一条道,就好像无路可走的时候,往下打了个地洞——走不走得通,安不安全,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不帮你们做决定,你们自己拿主意,搏还是不搏。”

    要搏的话,也就是这几天,如果等凶简脱困了才决定,又要重新费一番收伏的功夫,还指不定下一回,能不能这么顺利了。

    炎红砂皱着眉头:“可是,我们过几十年就会死的啊,那时候,凶简怎么办呢?”

    罗韧指了指桌上的木简和凤凰鸾扣:“不是刚好么,老死也是死,正好拿命献祭给凤凰鸾扣,到时候戾气再附于木简,它们两家,继续搁一块儿锁着。”

    老死……也能算吗?炎红砂想了会,忽然就有点理直气壮:算啊,不都是死吗,凭什么不算。

    曹严华慌慌的,忧心忡忡于自己的黑历史:“不行吧小罗哥,引七根凶简上身,那得圣人才镇得住吧?我……我思想品德不好,我做过贼啊。”

    本着死道友不会寂寞的原则,也拉一万三下水:“还有我三三兄,坑蒙拐骗,较真起来,也得判两年呢。”

    特么的这交的什么朋友,一万三真是火大。

    “还有就是,”曹严华越想越觉得问题多多,“引七根凶简上身,在我们自己身上,万一它在里头翻江倒海,咱们还能活吗?”

    罗韧点头:“说的有道理,还有问题吗?”

    有啊,多的很,凶简是怕他们的血的,那六根凶简,会乖乖上身吗?是简单的上身就完了,还是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罗韧静静听完,说:“问的挺好。不过,我一个都回答不了。”

    “曹胖胖,我不是有答案的那个人,我跟你们一样,只是设法去解题,我希望结果是对的,但如果老天要给个叉,我也没办法。”

    “试还是不试,你们表个态吧。”

    曹严华看向木代:“小罗哥,你昨晚就和我小师父商量过了,你们两个都同意了吧?我们表态,是怎么个说法?少数服从多数?”

    罗韧摇头:“这是拿命去赌,不好委屈任何一个人去服从多数,不同意,就不干了。”

    曹严华有点犹豫:“现在……就要决定?小罗哥,能不能多给两天考虑啊,这也……太突然了。”

    话还没完,忽然听到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的声响。

    是炎红砂,她呼啦啦喝完碗里的豆浆,唇边还沾着豆沫,说:“我干reads;!”

    “为什么不干,国外的赌场里,根本不知道结果,只凭运气,还有大票的人去赌——我觉得罗韧的话说的挺有道理,要命就给命,活的命不比死了的一堆烂肉金贵?我干。”

    曹严华吓了一跳:“红砂妹妹,你不再考虑考虑?”

    炎红砂反问他:“能考虑出花来?”

    一万三想了想,说:“目前看来,在想不出更好出路的情况下,这个办法,是值得一试。不干也只能等死了,迟死早死而已,我也……干吧。”

    啥?怎么这么快都表态了呢?

    四比一,感觉不好,像是从团体中被孤立出来,大家都干,一个人卯着劲反对也挺没劲的,曹严华期期艾艾,决定随大流:“那……我也加入……”

    罗韧说:“别,曹胖胖,别从众,从众没意思。”

    怎么还剥夺他加入的权利了呢?曹严华急了:“小罗哥,我真干。”

    “别,你考虑考虑,别有压力。”

    “没压力!我真心诚意的,一颗心真的不行不行的!”

    看到他急的抓耳挠腮样,还“不行不行的”,木代噗的一声笑出来。

    罗韧说:“既然这样,酒没白买,碰个杯吧。”

    曹严华伸长脖子看:酒?什么酒?

    木代站起身,揭开手边锃亮的大罩盖,原本以为,里头盖的是羹汤,揭开了才发现,是酒坛子的泸州老窖,泥封口,小麻绳绑了红盖布,边上一溜敞口浅腹的仿古酒碗。

    罗韧揭了盖子,一碗碗的斟上,每个人都拿了,清冽的酒液在碗里荡着,劲辣的酒气晃在鼻端,炎红砂双手端了,两颊直发烫,心里头鼓着一股子劲儿,有点激动。

    觉得像桃园结义、歃血为盟、同生共死,仰头喝光了还要把碗摔碎在地上,踩着混了酒水的碎片往前走,一身的胆气豪气,背水一战。

    罗韧像是看出她心思,咳嗽了两声,说:“碗是朝酒店借的,还要还回去。”

    炎红砂赶紧端稳了。

    碰完了杯,不约而同,都没有立刻喝,一万三看罗韧:“不说两句吗。”

    罗韧笑:“大家都说两句吧,想到什么说什么。”

    炎红砂抢着先来:“我先说。”

    “希望罗韧的法子是对的,后续进行的顺顺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说完了,仰着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全喝了,一股子辣劲烧进胃里,又返到脸上,两颊酡红。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豪气,不愧是世家出来的。”

    世家?是指他们炎家世代采宝吗?虽然叔叔横死,爷爷炎老头又做过那么不光彩的事,但忽然被夸,还是觉得脊梁骨一挺,有点骄傲,没给家里丢脸。

    一万三第二个发言:“二火都把话给说完了,我要求不多,活着,平安,不损胳膊不损腿,还有……”

    他想了想,忽然觉得所有的“还有”都挺虚的:“就这样吧,干了reads;。”

    一仰头,也喝了,他素来喝调过的洋酒,从来喝不惯白的,但也怪,这一次,酒线一路烧下去,像是一路冲开毛孔,辣的痛快,热的舒爽。

    曹严华憋了半天,不干了:“小罗哥,谁先说谁占巧,不就图个平安吗,说不出别的花了。”

    罗韧笑起来,酒碗端到唇边,说:“那就不多废话,平安。”

    木代也在心里默念:“平安。”

    平安才有命,有命才有日子,有日子才有生活,那种她向往的生活,比如……在超市里,她推着购物车,而他,伸手取下她够不着的柴米油盐。

    ***

    决定了,就着手开始。

    函谷关、凤子岭,到底是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凤子岭本身的地势,就像一个大的凤凰鸾扣,稳妥起见,也许在那里,更适合进行最后的封印。

    考虑再三,开车回去的话,一来一回,徒耗时间。

    罗韧给神棍打电话,通知他可以出发,中途取道丽江,把六根凶简带来通县,最好别做什么转移,连鱼缸带水一锅端,先量尺寸,让玻璃师傅做个盖,罩好之后外头用皮缚拉条绑紧,装箱,箱子和鱼缸之间,放置大量塑料气泡薄膜和泡沫板。

    同一时间,木代也联系了郑明山——他在各地都有交情很铁的朋友,能不能安排车,从有雾接上神棍到丽江,带上“货”之后,一路来通县,价钱上,只要不离谱,都能接受。

    郑明山回答:“钱都小事,不过一辆车跑全程,人累,车也废,我倒可以多联系几个沿途的朋友,一人负责送一段,跟跑接力赛一个道理。”

    这样更好,至多两天就能赶到。

    郑明山没问她为什么,只要了神棍的号码,方便当地的朋友联系了去接,挂电话的时候,提醒她:“师父的墓地已经择好了,我这几天会回去,把师父的骨灰请过来。下葬会等你一起,你那里完事了之后记得跟我联系。”

    木代的眼眶微湿:“大师兄这些天一直在保定吗?”

    “是。师父这么想回到这里,我猜,保定可能是她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待了不少日子,有一次,路过一个街口,有个老人家跟我说,那里,原先是个大十字路口,早些年,真有个酒坊,上百年了,传了好几代,卖最烈的烧刀子,日本人占领的时候,被烧了。”

    “能打听到跟师父有关的事吗?”

    “我也是这个想法,一直打听,但是这么多年了,人事变化太大,没什么头绪,能记住师父的,也许只有我们了。”

    挂了电话,木代握了手机,在窗边怔怔站了好久。

    通县的山多,青灰色的山线,屹立了得有成千上万年吧,比人、朝代、建筑都要长久,现在的群山合围下,是新兴的城市,那么多旧的年代,老的头绪,曾经鲜活的人和事,都被遮盖掉了,日子久了,就再没人记得了reads;。

    鬼使神差的,木代拨了万烽火的电话。

    说:“我想打听个人。”

    万烽火永远的公事公办:“要钱的。”

    她点头:“我给,真给,只要活着,一定给。如果你收的多,我一时付不出,能分期付款吗?”

    也许是语气特别诚恳,万烽火居然没嫌弃,也没抬杠:“打听谁?”

    “我师父,梅花九娘。”

    “有雾镇,观四牌楼的梅花九娘?”

    木代紧张的一颗心砰砰跳:“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师父?”

    万烽火解释:“之前,神棍让我打听过一个叫观四牌楼的地方,我从那开始知道你师父的。你自己的师父,你打听什么?”

    木代说:“师父死了,我想知道多一点师父早些年的事。”

    这样啊,万烽火觉得小姑娘尊师重道,怪有人情味的,于是也给了个挺有人情味的答复:“那给你打八折。”

    ***

    当天晚上,神棍已经到了丽江,打电话来说鱼缸尺寸量好了,玻璃店的师父正连夜赶制,没大意外的话,第二天一早就能出发。

    罗韧叮嘱他:“你什么都不用管,就押货,盯箱就行。”

    神棍回答:“说的跟我会管别的事似的。”

    又说:“聘婷是你的妹妹吗?你跟她的关系是不是不好啊,她问我你在忙什么,我说,你自己问他呗,她摇了摇头,就走了。”

    罗韧愣了一下。

    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刚到罗文淼家的时候,聘婷抱了木头的红缨大刀,跟他说:“小刀哥哥,爸爸说有坏人要害你。你别害怕,我有刀,坏人来了,我就砍他。”

    放下电话之后,他跟曹严华他们说了句:“咱们抱最大的希望,也得做最坏的准备。”

    曹严华没听懂:“什么意思?”

    “万一回不来,有没有人要告别,有没有人要交代?”

    一句话,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

    木代回到房里,盘腿坐在床上,给霍子红打电话。

    接通了,那头很吵,酒吧一贯的调调,霍子红说:“你等一下。”

    木代静静听那头传来的声音变化,音乐声、吵声渐隐,蹬蹬蹬上楼梯的声音,关门声,然后,就清静了。

    红姨大概是回到房里了。

    说她:“女大不中留,伤还没好全,就跟着罗小刀跑了reads;。”

    霍子红也算见过世面,只想起来提两句,并不是真的唠叨,这大半年木代几乎不着家,她也并不追根究底的多问,这一点上,木代挺感谢她。

    “红姨,一个人在家,闷吗?”

    “怎么会闷,酒吧里人来人往的,不知道多热闹。”

    那种热闹像水,流来又流往,到底不是寒暑常伴。

    “红姨,你要嫌闷,可以再收养一个。”

    霍子红说:“可别,用你师父的话,那时候收养你,是种缘法。现在再不想操那个心啦——你知不知道,从你能被男孩子追开始,我就操心的不行不行的,买了好多少男少女杂志,天啦,一看到上头女孩子早孕打胎,我就琢磨着万一哪天你也给我唱这一出,我该怎么办,看你班上的男生,都觉得是坏小子。”

    木代笑出来,眼睛湿湿的。

    霍子红忽然压低声音:“我问你啊,你跟罗韧,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木代脸颊有点烫,下意识摇头:“还没。”

    霍子红吁了一口气:“还想提醒你呢,我是觉得吧,现在婚前发生关系挺普遍的,但是女孩子,还是要做好防护,万一冲动起来,你记得要让他用套,我看你还是个孩子呢,你要是那么早就生一个,带起来也够呛的。”

    木代一直点头,没告别,也没说那些会让霍子红多想的似是而非的话。

    如果万一真的回不去了,以后红姨想起她,想起和她的最后一通电话,就不会是泪水连连的生离死别,而都是亲昵私密和家庭的话题,像母女间不外道的温暖和贴心的秘密。

    挂了电话不久,郑明山忽然打来,说:“我安排了之后,想着关心一下进展,就给神棍打了电话——木代,你是要跟罗韧结婚了吗?”

    结婚?木代吓了一跳,下一刻反应过来:是他们之前在车上,畅想的封印凶简之后的打算,神棍也是呱啦呱啦嘴巴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跟郑明山说了。

    “还让我务必参加婚礼,说地点都订好了,在离丽江不远的古城。”

    木代哭笑不得,含糊着答了句:“可能吧,只是暂时……有这打算。”

    郑明山和霍子红完全两个风格:“挺好,没事,大胆的结。罗韧要是对你不好,我帮你收拾他。”

    木代咯咯笑。

    郑明山感喟:“不是的,真的,师父吩咐过的。师父跟我说,你这小师妹挺孤单,从小就被抛弃,住在收养家庭,一直小心翼翼。将来要是嫁人了,做大师兄的得像个娘家人,该护着就护着,半点也别让——我就是没想到,这一天说来就来了。”

    “定下了日子告诉我,一定到。”

    电话打过,木代把卧室里的窗户开到最大,背贴着墙壁横劈下一字马,然后缓缓倾前下腰,下巴枕到交叠的手背之上。

    这其实不是最好的时候,前路叵测,风浪诡谲,但心情像是踮起脚尖,站在风眼,前所未有的平静,如同银碗盛了晶莹雪,又像白马渐渐隐入无边的芦花丛reads;。

    一直以来都有心结,从小被抛弃,没有血缘亲人,被人收养,活得永远收敛,可是现在,站在这里回望,忽然可以淡淡一笑,说,那些所有的不顺,都是小事情。

    现在就很好。

    门响,曹严华不知道进来干什么,一眼瞥到她,哼了一声,说:“我小师父又在显摆自己韧带好了。”

    木代笑出声来,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拂在手背上,痒痒的。

    是的,现在就很好。

    ***

    曹严华鼓起勇气,战略迂回,先给青山拨了电话。

    青山在县城的工厂打工,接电话时,声音恹恹的,似乎也不大记得被附身时发生的事。

    说:“亚凤跑了。我就知道,没这样的好事的,那么一个好看的大姑娘,哪能看上我啊,上赶着要和我结婚,结完就跑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找了吗?”

    “找了几次,找不着。有人说,跟外国人跑啦,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外国人?说的不会是猎豹的手下吧,曹严华岔开话题:“我爸妈还好吧?”

    青山说:“大墩儿表哥,你不知道村里拉线了吧?才拉的,有电话了,你打回去呗。”

    按照青山给的号,一键键点下数字,最后拨号的时候,手心都汗湿了。

    通了,那头传来带着浓浓鼻音的土话:“啷个撒?”

    “我,大墩儿……”

    木代他们忍着笑,旁观了曹严华脸色转白、转青、险些转黑。

    ——“是上过房敲锣,那都多少年的事了,翻不过去了是吗?”

    ——“不是打电话朝你要钱的,我有钱,自己有饭吃!”

    ——“谁死在外头了?我好的很。拔巴你咋这么记仇呢?”

    ——“金花嫁不出去,怪我咯?她都出去打工那么多年了,人自己有想法,都多少年了你还抬不起头,至于吗?”

    ……

    然后就没然后了。

    揿了电话,曹严华瞪看着他的所有人,忽然来了气,跳脚大叫:“不打了,就当我死外头了,不打了!”

    气咻咻去洗手间,甩门,砰一声响,隔壁房大概都听得到。

    看来,不是所有的浪子回头,都能圆满收场的。

    ***

    一万三想了好久,该给谁打呢。

    没亲人,五珠村荒了,打电话给那些自己坑过的人,未免太矫情了reads;。

    末了,他去到门外,蹲在走廊里,拨了张叔的电话。

    张叔说:“呦,这谁啊,这不江老板吗?还知道打电话,太感动了,你等会啊,我吃块肉压压惊。”

    半大老头子了,说话还这么损,都常年上天涯学来的。

    也不知道说什么,随便问了几句,店里生意好吗,进货价贵吗?有些卖家报价特低,十有*是假的,别急着进,旅游景区,人杂,进店消费的,有客人,也有冒充客人下手切钱包的,一定要带上眼,多注意。

    张叔觉得不对劲:“你唠叨这些干嘛?转性了?”

    一万三说:“没什么,叔,要是我……不回去了,我那些东西,你就扔了,下次,招个比我靠谱的人……”

    张叔说:“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呢,不回来是怎么回事?小兔崽子,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

    一万三心里有点难受,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就是这么一说。”

    以张叔常年混迹天涯的机警和脑洞大开的程度,是断不会相信他这托词的:“一万三,你该不会是……得绝症了吧?”

    “是早些年在外头落下的病根儿吗?我就说,你那小身板,平时也不注意,拼命往死里霍霍,人家曹胖胖比你壮,还每天起来跑圈压腿,你呢,锻炼过没?”

    一万三没吭声。

    “你倒是吭气儿啊,怎么个情况?医生怎么说啊?一万三,兔崽子,在听我说话没?我跟你说啊,有事要讲出来,大家伙有商有量地想办法。”

    “是不是医药费贵啊,没事,我身上还有点钱,我跟老板娘说说,当初一万三千块,她都帮你还了,为你这条小命,再补贴多点,也有可能的啊。”

    一万三忽然哭出来,咬着牙,不出声,抬起袖子,擦掉眼泪。

    张叔还在那头一个劲追问,一万三清清嗓子,说:“不是,叔,屁事都没有,我就考验一下你对我的感情……”

    于是,这曾经一度温情脉脉的电话以张叔的破口大骂和一句“你要敢回来,我敲断你的腿”告终。

    虽然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但一万三的心情,却出奇的不错。

    回到房间,看到炎红砂拿酒店的小梳子在给曹解放顺毛,曹解放一脸的陶醉,像极了解放前压迫劳苦大众的地主老财。

    一万三一屁股坐到炎红砂边上:“二火,打过电话了吗,给谁打的?”

    “没人打。”

    “你家里人呢?”

    炎红砂小声说:“没家里人了,都死了。”

    “就没别的亲戚了?”

    “那种十年八年都不联系一回的,我干嘛打过去,我有那功夫,不如给解放顺毛。”

    她倒是挺想得开的,一万三忽然有点佩服她,红砂身上,有一股近乎粗犷的侠气,说“我干”时,说的最干脆,喝酒时,也喝的最利落reads;。

    ***

    罗韧的电话打给了聘婷。

    聘婷收到电话时,高兴坏了,说:“小刀哥哥,你很久、很久、很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

    一连说了三个“很久”。

    罗韧说:“是很久了,你病了很久。”

    聘婷沉默了一下,说:“病好了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罗韧笑:“还在吃药吗?”

    “在吃。何医生说,最好巩固一下。”

    “我房间的床头柜,抽屉下层,最底下,有一张卡,密码123456,里头大概有一百多万,记不大清楚了。”

    “你拿上,为自己打算,进学也好,置产也好,自己规划,从现在开始,立根、立本。叔叔不在了,郑伯年纪又大,你要学着担起责任。”

    聘婷沉默了好久,说:“我知道了。”

    她从来就是个聪明的姑娘,含蓄、害羞,习惯暗示和话里有话,也听得懂别人的暗示和话里有话。

    她换了个轻松点的语调:“我想以后自己开画室,所以可能会找一家国外的好点的学校进修,小刀哥哥,到时候你会来看我吗?”

    “争取吧,去不了也会给你打电话的。”

    聘婷忽然有点感伤:“小刀哥哥,小时候,我们老在一块儿玩,以后,会越来越疏远的吧?”

    罗韧回答:“每个人都走在人群里,你走的离我远了,就会离另外一些人更近了,这是好事情。”

    ***

    第三天的傍晚,夕阳血一样红,距离七七之数的到期日还有四天。

    押车的神棍,就乘着这一抹夕阳的余烬进了通县,在酒店门口下了车,对前来接应的大堂服务生视而不见——当然,也可能是服务生觉得,这位肩挎无纺布袋,眼镜腿用线绑着,脚边还放了那么大一个破箱子的人,阖该是送货去工地的。

    神棍给罗韧打电话,说:“小萝卜,我到啦。箱子沉,你们是不是下来接应一下啊?”

    一边说,一边仰着头往楼上看,这酒店楼层真高,外窗的玻璃被夕阳映射的闪闪发亮。

    罗韧打开窗,探身看下去,看到神棍在楼底,长不过手掌,那个装好的箱子,像个安静的火柴盒。

    他笑了笑,回头看屋里的所有人,说:“到了。”

    神棍到了。

    另外六根凶简到了。

    回避不了的命运……也到了。七根凶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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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222|第3⓪;章

    ...

223|尾声

    这个晚上,气氛凝滞到真的像是战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罗韧利用网上的卫星地图,大致拢出了feng子岭的高空地貌,feng子岭形似巨大的fenghuang鸾扣,其实并不确定这地势是否也隐隐带有封印的力量但既然要在这里做最后一搏,自然还是遵循古制以来的某些原则,比如中轴对称方正严整,最终选定的是feng子岭中心地带,也称“岭眼”。

    他教神棍使用电击枪:“选那里,还有一个原因,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们压伏不住体内的凶简,转而行凶的话,待在偏僻的地方,总比在人多的地方要稳妥你要做个决定,是电晕了绑起来,还是……清理。”

    边上的曹严华听到“清理”两个字,一颗心沉到胸腔发闷,拉一万三到边上问:“至于吗三三兄,至于要清理吗?”

    一万三沉默了一下,说:“我听起来也怪怪的,但罗韧考虑的确实周到,万一结果不好,五个人身上有七根凶简,谁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那句话,报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吧。”

    会变成什么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曹严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帧帧诡谲的画面,四寨山里,那个喉头处蒙着胭脂色琥珀的满头白发四肢爬行的女人,还有项思兰变了形的胸腔,森森的肋骨,拱卫着一颗看得见的跳动着的心脏。

    神棍不想学:“还是别吧,刀枪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罗韧回答:“谁知道那个时候还是不是朋友了。”

    就好像当年的罗文淼,在某个时间节点之后,依然会走会呼吸会穿衣睡觉,但再也不是自己的叔叔了。

    第二天一早出发,天气不好,雾里带蒙蒙的雨,退房的时候,罗韧听到前台的服务员互相聊天,说是北方到底是冷的快,立秋之后,一场雨一场寒,最高的山尖尖上,说不定都有雪了。

    那雪盖在山上,开始只有绒线帽上的球球那么大,然后变成小三角锥,循着冬天的节气一直往下生长,最冷的时候,漫山遍野,而等到雪全部化掉,一年也那么悄然过去了。

    路上,罗韧在一个烟花爆竹店门口停车,买了几串鞭炮,可能是淡季生意不好,有客上门,老板分外热情,附赠了一堆烟花小玩意儿,曹严华还以为是要放个炮,求个万事顺遂,哪知罗韧直接递给神棍:“听一万三说,feng子岭深处有狼,我估计有狼群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二三结队的孤狼,到时候,如果你真得一个人出岭,又遇狼的话,就点两串,狼怕……”

    神棍接口说:“狼怕鞭炮,这我懂,我以前老去偏地头儿,我朋友教我,放鞭炮最省心。还有啊,狗怕弯腰狼怕蹲,你一蹲下,它以为是放枪,没准就跑了。”

    罗韧笑:“你朋友挺懂。”

    神棍笑的跟花似的,有人夸他朋友,真比夸他还觉得高兴,说:“那是。”

    车近feng子岭,照旧是在丁老九门口停车,丁老九颇有生意头脑,这一趟,直接让老伴从屋里拿出来好大的军用篷布,张罗着要把车罩上。

    给钱的时候,罗韧说:“服务挺周到啊。”

    丁老九说:“那是,我觉得这是个门路,等到旺季的时候,再有自驾的游客来,我就不带团啦。到时候我在门口搞几个停车位,专门看车,收费擦车,能开得起车的,都不小气,挣起来轻松。”

    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盯着一万三和曹严华从后车厢搬下来的箱子看。

    这几个人,一趟两趟进山,带的装备越来越多,难不成……挖什么东西?

    他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机会,可以顺便再敲点钱:“我同你们说啊,山里的东西,都是国家的,不能随便挖做生意归做生意,你们要是犯法,我是要举报的。”

    他觉得罗韧出手大方,琢磨着还能再得点封口费。

    罗韧笑了笑,忽然伸手揽住他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压低声音:“其实我们是去找当年那条狗,你知道吗,那棵树我们挖过,下头没东西,它可能从地下爬出来了。”

    丁老九骇的腿都哆嗦了,罗韧哈哈大笑,推开他说:“看好我的车,万一有个划着碰着,我跟你没完。”

    徒步跋涉搬箱子的男人轮流换手不断根据定位仪和之前的地貌图计算方位和步数距离,路并不难走,就是越走越高,越高越冷。

    小雨在阴沉的雾气里飘,炎红砂说了句:“不知道岭眼的位置是不是最高,先前我还以为,feng子岭环抱的是个谷地如果是往高里走,这地貌可真像fenghuang鸾扣着凶简啊。”

    一万三接口:“越像越好。以前,不是有专门择吉的风水先生吗,说不定地形地势也有灵,越像越灵。”

    下午四点多,终于差不多就位。

    “岭眼”所在,也是高处,但不是陡峭的山峰,像个巨大的高处平台,位置略低,站在平台上仰头,可以清楚看到三面的“岭头”,巨大而奇形怪状,并不觉得像fenghuang,可能是离得太近,只缘身在此山中。

    木代喃喃:“要是有鲁班造的木鸢就好了,骑上了飞一圈,就能看到山头到底长什么样了。”

    先扎营,为了挡风,背倚一块巨大的岩石,天渐黑,温度以皮肤感觉得到的速度下降,幸好有准备,带了备用的厚衣服,穿上身,拉链拉到底,纽扣扣到头。

    罗韧的习惯改不了,一旦扎营,必定要圈定范围,他在就近的山壁上砸了两根铆钉,绳索绕过岩石,分别连上铆钉,绑出一块三角区,木代给他帮忙,手在山风中激的一久就有点发僵,得时不时地搓着,往嘴边呵气。

    最后一次呵气时,罗韧这里完工,帮她把手捂在自己掌心,仰头看了看天,说:“通县如果要下雪,第一片雪花飘到的,应该就是feng子岭,这几只fenghuang,会先白头。”

    “以后我们老了,白了头发的时候,再来一趟,fenghuang白头,夫妻白首,金婚留念。”

    木代笑,说:“不要说老。”

    说这话的时候,风大起来,有碎雨掠过她鼻尖,划过一道水痕,罗韧在笑,他的年纪,其实刚刚好,还是年轻样貌,眸色却已深沉,性子渐转稳重,不再鲁莽冲动,开始知道生活不是风一样掠过那么轻易,要像游水一样,浸在其中,想前进,不是简单抬脚就跑,要伸手蹬腿,吸气呼气,一下一下去划刨。

    要怎么想象他老的时候?像现在一样站在她对面,满头白发,捂着她不再柔软和橘皮百结的手,笑起来眼角深深的纹络,像老树数不清的年轮。

    木代眼睛忽然湿润,前一秒还在摇头说“不要说老”,下一秒忽然觉得,真能这样,也是一种老天给的恩赐,多少少年夫妻中途离散,几个能颤巍巍相视而笑,一直到老?

    她用力点头:“老了再来。”

    嘭嘭嘭,营灯打开了,雪亮的光柱把误入的雨照的纤毫毕现,篝火点起,焰头舔着落下的雨,哧拉一声激起细小的白色烟气,曹严华叫他们:“小罗哥小师父,开箱啦。”

    开箱了,长方的鱼缸,大半缸水,血色的fenghuang鸾扣已经淡成一抹若隐若现的朱红,六根无字的凶简,像六道肃穆的碑。

    火噼里啪啦的烧,气有点短,喘不上,曹严华想,兴许是海拔太高,太稀薄了,该带个氧气罐上来。

    罗韧卷起右臂的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说:“我先来。”

    顿了顿,长吁一口气,整条手臂浸入水中。

    从来没试过这样,这之前,都对凶简敬而远之,哪怕为看水影,也只敢指尖轻触水面。

    炎红砂失声叫了句:“它在躲”

    是在躲,幅度不大,像是轻颤,自发的,和罗韧的手臂保持距离,罗韧心念一动,伸手想抓,每次行将碰到,凶简都像变了游鱼,迅速避让。

    果然,它并不愿意上身,罗韧皱着眉头缩回手臂,皮肤沾了水,风一吹,冰一样凉。

    是坏事,也是好事,虽然计划被打乱,但同样说明,凶简对他们是忌惮的,忌惮就好,怕就怕肆无忌惮。

    怎么办呢?

    一万三说了句:“罗韧,你刚可能没注意,我在边上看的清楚,它躲你,但也同时躲血色fenghuang鸾扣。”

    所以呢?

    一万三说:“你们之前不是一直在讲兵法打仗吗?这像个包围圈,凶简现在在里面挣扎,如果把包围圈缩小,让它避无可避呢?”

    话是这么说,但就算避无可避,也不一定上身。

    木代一直盯着凶简看:“罗小刀,凶简只是戾气,本身是没有形体的,也没有重量,我们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我们的血注了进去,让它显形,对不对?”

    罗韧看向她:“对。”

    他很注意木代的一些想法,很多时候,木代未必能给出最终的步骤,但她通常都会想出一些对的方向。

    “它怕水,但只是暂时的,我们之所以能封住它,是因为血注了进去,对吧?”

    没错,最最初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困住凶简,一厢情愿的用水,用木箱,拼命积齐所谓的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还用金粉誊写了老子的《道德经》,结果不久后的某一天,忽然发现聘婷在屋里拉线,那凶简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说:“我们放水吧,水慢慢放出去,鱼缸里的剩的液体就会越来越少,如果只剩下底面,浅浅的一层,再伸手进去,它就没法再躲来躲去了。”

    一万三皱眉:“可是,它没法躲,它还是不一定会上身啊。”

    罗韧手心慢慢攥起,他有种直觉,一万三的话有道理,但木代的想法通往正确的路。

    片刻之后,他霍然起身,去背包里翻出急救包,里头的一个裹布袋带开,是一排溜的细管注射器。

    说:“我有一个办法。”

    “抓鱼的时候,单用手抓,很难抓到,但是如果用网兜,效率就会很高。”

    “用薄的布,或者衣裳,做个简易的网兜,连血色鸾扣带凶简,很快兜出来。血色鸾扣在,它跑不了,至少,三五分钟里,一定跑不了。”

    “把它兜到小的容器里,然后,我们往里放血。”

    一万□□应过来:“然后用注射器从容器里吸血?吸干净之后,再回注到我们身上?”

    罗韧点头:“是啊,它不是不愿意上身吗?血液注射,也算是上身吧。”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还能这么上身?

    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一种上身,简单粗暴直白以血对血。

    唯一就是

    “小罗哥,用五个人的血吗?咱们血型不同吧?输血不是要一样的血型吗?”

    “是,异形血进入血管,可能会引发凝血和栓塞,多的话会要命,但是如果量很少,体内的纤溶系统会起作用……”

    神棍忽然冒出一句:“这时候还管什么血型啊,要是较真的话,你们的血注进水里之后,根本就不该形成什么血色鸾扣要是怕输血出问题,那就喝,喝进肚子里,那也是上身”

    喝吗?

    喝的满嘴都是血,太不文雅了吧?曹严华还没来得及说话,炎红砂很实在地来了句:“喝不好吧,上能吐出来,下能拉出来,感觉那都不叫上身。”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说:“还是注射吧,我先试,然后给你们打。”

    如同计划好的,制作网兜,兜起,倒进简易塑料杯,取血的时候罗韧主刀,选取每个人手臂的小血管,很快过一刀,流适量血滴入,然后棉球摁住伤口,贴上胶带。

    真不明白戾气到底是什么,没有形状,没有重量,一根注射器堪堪抽完,一管,暗红色,六根都龟缩在里面吗,想想竟觉得憋屈。

    罗韧先给自己注射,想好的每人五分之一,注的时候,还是给自己多摁了点。

    自己的多了,别人就少了,真的排异,真的出状况,他们多少会好受些。

    接下来,依次,木代红砂一万三,最后到曹严华。

    临门一脚,曹严华忽然无端心慌,想临阵退缩又觉得没脸,嘴唇翕动了几下,对着神棍大叫:“神先生,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把解放放生,可别吃了它啊”

    其实也没那么担心曹解放,但总觉得喊点什么,才能舒缓减压。

    罗韧听在耳朵里,微微一笑,手中针管一推到底。

    得了,逼上梁山,想反悔也过期。

    每个人,互相对视,因着忽然身临同样的深渊,心理上反而更加亲密,罗韧低声问他们:“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还好,似乎没有异常,什么异常都没有,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依然聪敏,火烧湿木的烟气绕在鼻端,一样的呛人。

    木代问:“这是不是就算是……封印了?”

    是吗?希望如此,但每个人又都觉得不置信,像是准备好了要对付大刀长矛的土匪,结果对方的配备只是餐勺和水果叉。

    “真觉得正常?”

    “真觉得。”

    “一点不对都没有?”

    “没有。”

    “就这么完成了?”

    “完成了。”

    从忐忑不置信,到欣喜,到忽然双目湿润,木代有点手足无措,一直隔着篝火的火焰看罗韧,一万三故作镇定的给篝火添柴,两只胳膊都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曹严华坐不住,一骨碌爬起来:“不行,我想翻跟头呢。”

    他攥了足足的劲,但是不会翻,木代没教过。

    炎红砂说了句:“咱们拍张照片吧,合照,挺有纪念意义的。神先生帮我们拍,然后我们再和神先生拍,最后和解放拍。”

    提议不错,记忆会褪色意外会发生,任何重要的场合,都应该留下照片,承载多年以后的翻看反复摩挲,还有回忆。

    炎红砂把自己的手机调到照相模式,递给神棍,神棍端了手机,站前点,又挪后点,指导着他们摆姿势。

    “小萝卜,你搂着小口袋啊。”

    “曹胖胖,你比个二,哎呀不要嫌傻,反正你本来就看着傻。”

    “小三三,你头往红领巾那里靠一靠,再近一点……”

    咔嚓一声。

    图像显像,真是……完美。

    取景恰到好处,篝火形同打光,给晚上的画面增色不少,人物的姿势排位经他那么一指点,简直符合黄金分割比例呢。

    神棍觉得自己挺有拍照天分的,乐滋滋转回拍照模式:“再来一张,换个姿势。”

    取景框里,每个人都没动。

    神棍不耐烦,抬头看向他们:“我说你们倒是换个……”

    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凉气骤然爬上背心,腾腾腾倒退两步,正跌坐在搭好的帐篷边,手忙脚乱,一把抓起电击枪,抖抖索索举起。

    还是别吧,刀枪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谁知道那个时候,还是不是朋友了。

    他颤抖着声音,试探性地叫:“小……萝卜?口袋?胖胖?”

    细雨在飘,飘进营灯的光柱里,像一根根细密闪亮的针,篝火在闪耀,偶尔,有搭着的木柴烧空,发出啪嗒的一声跌落的声响。

    你看,万事万物都是动的。

    可是,那五个人,再也不动。

    ...

224|【番外 】

    晚上十点多,距离变故发生三个多小时,岭上的温度继续下降,碎雨中开始夹带雪碴子,打的帐篷顶沙沙作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神棍裹紧衣服,在随身的本子上一字一句地写:**封印凶简,五人全部失去意识,肌体僵硬,无心跳,无呼吸,但一定不是死亡。

    “一定不是死亡”六个大字下面,重重划两条横线。

    他不是人体死亡研究专家,但常识他是懂的。

    据说人死亡一分钟后,因为血液的关系,全身的皮肤就会发生变色但他们没有,始终保持那一刹那的微笑,肤色生机勃勃。

    死亡约五分钟,身体内没有血压,眼球会从球体慢慢变平他们还是没有,眸光依然有亮,凑近了看,神棍隐约还能看到端着手机取景拍照的自己。

    就好像,时间是条看不见的隐秘大河,所有人,熙熙攘攘,从生到死都在河底行走,而他们五个,忽然间,被托出了河面。

    神棍看向帐篷内侧,五个人,他费了好大力气,都搬进来了,吭哧吭哧,像是劳力在搬展出的雕像,还按照原位置排好,给他们罩上毯子。

    曹解放开始挺兴奋,大概觉得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游戏,围着几个人走走停停,还拿脑袋去顶曹严华的屁股,最后失了兴致,懒洋洋钻进毯子里,窝在一万三盘起的腿上。

    舒服温暖,简直是天然的鸡窝。

    帐篷的门帘没拉紧,有风不断地从底下侵进来,送来远处凄厉的狼嗥,神棍从那袋烟花爆竹里抓了三两个,掀开门帘,一股脑儿都扔进渐燃渐小的篝火里。

    炮仗竟然是哑的,反而有个绚丽包装的小烟花,嗖呦一声,像钻天猴,窜到半天处,炸开绚烂的环,照亮那一侧的岭头轮廓,像是给fenghuang戴寂寞的花。

    神棍等了两天,除了睡觉,笔记本上的观察记录每两小时更新一次,没有新的内容,清一色的“同上”。

    之前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带的食物不多,神棍啃了几顿压缩饼干之后就断粮了,高台上是风口,即便躲在帐篷里,每时每刻还是冻的哆嗦,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已经过去了好多个寒暑,几个人身上都积了厚厚的尘土,像旧仓库里摆放了多年而蒙尘的塑料模特儿,他拿吹风机去吹,风档开到最大,灰尘雪一样飘走,露出熟悉的清晰轮廓,每一张脸上,还都是带着笑的。

    半夜,通县迎来了第一场雪,不大,如同罗韧预料的那样,feng子岭的三个feng首最先白头,捡来的树枝都湿,火长久生不起来,帐篷里呵的全是水汽,没法晾,内外的温度几乎没差。

    起床之后,神棍饿的头晕眼花,在皮带上钻了新孔,紧了又紧,搓手呵气跺脚跑圈,曹解放倒是展现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山鸡抗寒耐粗,零下三十五度都能在冰天雪地行动觅食,神棍饿到极致时,脑子里转过曹解放的念头,后来还是放弃了,原因有三。

    1曹胖胖交代过的,要给解放寻个好归宿,所谓的好归宿,肯定不是他的肚子。

    2他饿的腿脚发软,但解放愈见灵巧,估计也逮不住,而且据说,曹解放发起飙来,战斗力相当惊人。

    3就算逮了解放,薅了毛,这里条件贫瘠,只能烧来吃,毫无滋味一只鸡失去了生命,死后若不能以肯德基全家桶的调味标准来对待,何其憋屈。

    神棍对自己说,再等等看,到晚才能说阴晴,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不能定论。

    他又捱了一晚。

    这一晚下小雨,夹雪碴,帐篷里湿冷,不过也确实到了时候,天气预报里一定在反复广播迎来了第一拨强冷空气,提醒广大人民群众注意保暖。

    神棍冻的睡不着,肚子里扭曲地像有一张等着投食的嘴,后半夜时听到狼叫,惊觉距离比前一晚近了好多,骨碌一下翻身坐起。

    听说,天冷下雪的时候,狼找不到吃的,会主动犯险,攻击人,或者潜入就近的村子。

    他握紧电击枪,没再敢阖眼,后半夜,雨又转了雪,雪落在帐篷上的轻软声音,像天地间恒远的叹息。

    终于捱到天亮,帐篷门拉开,漫山遍野浅浅的白,回头再看罗韧他们,心里突的一跳,揉揉眼睛再看:没错,他们的脸上,好像都有异样的红。

    这是有知觉了吗?神棍喜的心突突的,抓起了笔记本奔过去,看清楚时,心里蓦地咯噔一下,赶紧掀开毯子,看他们的手。

    是冻伤,温度太低,他们不活动,较长时间处在低温和潮湿的刺激中,体表血管痉挛,皮肤开始红肿充血。

    每个人都有,程度不同,可能因为女孩子畏寒,木代和红砂的情况严重些,山里的温度在逐日往低走,大风又加剧了失温,这冻伤只会越来越严重,皮肤皮下组织肌肉甚至骨头,都可能坏死。

    他们是没有死,但身体还是会死,像脆弱的芦苇,一轮寒冷就可以把他们收割。

    进山前,罗韧把决定权交给了他。

    你要做个决定,是电晕了绑起来,还是……清理。

    神棍很快做了决定。

    就算他们一辈子醒不过来,也要好好保护他们的身体,现在首要的是要出去,否则低温严寒和缺少食物会要了所有人的命。

    他要抓紧时间,赶紧去村子里找人帮忙。

    神棍把每个人的衣领都扣紧,一个紧挨一个,用毯子把大家围裹起来,所有能用来加温保温的东西,都往毯子里裹塞,钻出帐篷之后,把拉链拉好。

    曹解放原本在周边溜达,这个时候,一摇一摆过来,张开翅膀,扑腾着站到了帐篷顶上。

    神棍说:“我就当已经把你放生了,你爱干嘛干嘛吧。”

    他捡了根粗木棍,后腰插了罗韧的匕首,几串鞭炮都盘了挎在肩上,踯躅着沿着来路回去,走了一阵,看到雪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像梅花,趾端有尖利的爪。

    心里一沉,赶紧又跑回去,飘摇的小帐篷,即便拉链门紧闭,怎么看还是怎么觉得焦心,他忙活了一阵子,搬了不少大些的石头,围着帐篷垒了一圈,死死堵住拉链门。

    曹解放还站在帐篷顶,居高临下看他,神棍说:“你要是只能看家护院的狗该多好啊。”

    又说:“平时喂你的米不是白喂的,机灵着点,该你上的时候就要上,懂不懂?”

    说完了,从肩上分下一串鞭炮,揿着火机点了,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回,没有哑炮,身后,颗颗炮仗噼里啪啦震的响亮,破碎的爆竹纸混着地上的雪沫子在硫磺烟气里乱飞,曹解放逃的远远的,亮着嗓子叫:“呵……哆……啰……”

    神棍走了六个多小时,马不停蹄,到村子时已经是傍晚,直奔丁老九家,进门时,双腿一软,险些起不来。

    迷糊中,丁老九扶他上了炕,裹了被子,灌了两口烧酒,身上缓过来之后,才觉得嘈杂的厉害,睁眼看,是就近的那些老头老太,双手拢在袖子里,大概都是听到消息过来看热闹的。

    丁老九为难的表示,不进山,给多少钱都不进,天气好的时候,村民都不会进到岭子深处,何况是现在,既下雨又下雪的,再说了,他指了指看热闹的人,说,村里没青壮,不残不病的年轻人都去外头打工去了,剩下这些老头老太,万一在山里磕着碰着,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神棍不想费口舌,时间紧迫,也没那个功夫等外援:“那我自己进,给我准备点酒吃的搽冻疮的药油。还有,我怎么把人弄出来?车开不进去,这要怎么搞?”

    看热闹的老头老太们纷纷献策。

    “骡子,用骡子背,我家养了两头,便宜给你用,就是脾气倔,怕你驯不好。”

    “你要力气大的话,我家有板车,窄的那种,推啊拉啊,都行。”

    ……

    末了,丁老九引神棍去了后院,给他看棚里拴着的一条大青牛。

    “这牛,脾气温吞,听话。鞭子抽背上它直走,左抽朝左,右抽朝右。你要不嫌弃,我帮你把牛跟板车套一起,拉四五个人出来没问题。”

    不嫌弃,就这么定了。

    收拾的很快,板车上垫了苇席,铺了一层棉被,另带撒大花的盖被,怕被子被雨雪打湿,又罩了块大油布,丁老九给他灌了两水壶的热水,袋子装了十来个馒头,还有咸菜疙瘩。

    另有人送来了大手电浸油的火把挂在辕头上的老油灯,甚至有叉狼的钢叉。

    这村里人,其实……也还不错。

    神棍裹了老羊皮棉袄,头上顶了斗笠,赶牛进山,出乎意料的,速度比他想的快,大概是因为牛看似慢吞吞,实则步子跨的大稳健又不骄不躁地持之以恒。

    天很快就黑了,雨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却冰刀子一样冷,神棍嚼了个馒头,点起火把,就手插在板车辕手上。

    行程过半时,狼的嗥叫声又隐隐传来,路过深密的林侧,直觉林子里影影憧憧不过大概怕火,始终没敢露面。

    后半夜时,终于接近扎营点,风越来越大,牛也渐渐吃力,神棍下了车,揣着大手电,牛鼻子拉绳掖在肩上,拼命往前拉,才刚走了几步,再一次手电前照时,忽然打了个寒噤。

    有头狼,匍匐在地上,身周的血几乎凝成黑色,皮毛粘着血被冻凝成凌乱的一撮一撮,身后的大青牛似乎也有些畏缩,鼻子里喷着气,四蹄迟疑地想往后挪,神棍拼命卯住劲,才把牛车给拉住。

    他端着钢叉,把狼的尸体叉翻到路边,然后继续赶路。

    这最后的一段路,薄薄的雪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再往后走,出现了鸡毛,一根一根,一撮一撮,神棍险些要怀疑曹解放已经被狼给吃了但鸡毛的数量太多,单凭解放,薅光了也未必。

    到了,神棍紧走两步,手电向帐篷处照过去,没有如期照到帐篷拱起的顶。

    怎么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被雪压塌了吗?不可能啊,这里的雪远达不到这样的肆掠程度。

    他拔腿就往那里跑,手电的光柱紧照着那处不放,风一直吹,吹散高处的雪沫子,像是还在下雪,忽然有一瞬,帐篷破碎的蓬皮被吹了起来。

    别,别,别,千万别,神棍的脑子里嗡嗡响,除非那五个人活过来了,割开帐篷走了,否则,帐篷已经破了,他们跟在露天无异,这么冷,这么大的风,身体会真的冻死的。

    到了近前,猝然止步。

    他自诩看到过很多常人所没见过的奇异的场景,觉得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泰山压于顶而不变色”,但这一刻,还是怔愣住了。

    居然看到很多雉鸡,华丽的皮毛,锦缎样的颜色,偎依着毯子裹住的五个人,挤挤挨挨,曹解放正窝在曹严华边上,被手电光激的一呆,待见到是神棍,居然也忘了彼此之前有过的芥蒂,兴奋地拍起了翅膀。

    神棍注意到,曹解放两只翅膀掀起的幅度大小不一,像是受了伤,脖子梗的高高,原本挂着的两块小牌子只剩了一块,凑近看,上头写“一只好鸡”。

    帐篷大概是被狼抓破的,边缘处还有咬痕,堆叠的石块半倒,门边的地上还有狼爪的刨痕据说狼很聪明,早些年的时候,关门都挡不住它,它会在地上刨个坑,从门下钻进去。

    神棍愣了半天,才说:“解放啊,这都你朋友吗?你什么时候跟它们混熟的?”

    他记得,之前一万三还恨铁不成钢的说,曹解放酒后失德,险些被山里的野生雉鸡群给啄成半身不遂呢。

    曹解放头一昂,胸脯挺起,周身散发着一种不打不相识五湖四海皆朋友同仇敌忾一条心的豪气。

    神棍说:“这样啊,谢谢了啊,我把他们接出去了,天怪冷的,你们回家睡觉吧。”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就弯下腰,鞠了个躬。

    静默了一两秒之后,除了曹解放,所有的雉鸡都突然间振翅飞出,一小群,半空中盘了个旋舞,手电光打过去,神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光像舞台上追逐主角的打光,而那群雉鸡,飞开时,好像一只迤逦的fenghuang形状。

    神棍把牛车赶过来,被子铺开,把五个人逐一放上车,小口袋最轻,神棍把她往罗韧怀里塞,说她:“你啊,要多吃一点,再瘦就不好看啦。”

    她脸上带着笑,长长的睫毛沾了雪粒,神棍呼的一下,就把雪粒子吹开了。

    曹严华最沉,扛他上车的时候最费力,还把神棍压了个踉跄,神棍气的跳脚,说:“没事吃那么多干嘛?”

    曹严华脸上带着笑,傻里傻气的样子,好像在说,抱歉抱歉,包涵包涵。

    收拾妥当,油布支起了罩在车上,麻绳扎紧老羊皮袄,最后抱曹解放上车,曹解放不配合,往旁边退了几步,又退几步。

    循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神棍看到几只又飞回来的雉鸡。

    他明白过来:“解放,你是不是不走了啊?”

    “不走也好,跟人待在一起怪闷的吧,也不能一起说个笑话啊,讲个鬼故事什么的,行吧,跟你的朋友待在一块儿吧,热闹。”

    他拿了两个馒头,掰碎了在地上撒开:“我们以后再来看你啊解放,到时候,你娶了老婆,生了娃,住上豪宅,可不能假装发达了不认我们啊。”

    那几只雉鸡迟疑着过来,试探性的啄食,曹解放没动,仰着头看神棍,神棍摸摸它脑袋,说:“我们走了啊。”

    他上了车,牛鞭子正抽在大青牛脊背上,行了一程回头,看到曹解放往这边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尾巴上的毛竖着,一直盯着车看。

    神棍忽然难受,拉住牛,掏出手机又下了车,小跑着过去,说:“解放,我给你拍张照片,留个纪念。以后,曹胖胖和小三三他们会想你的。”

    他拍了一张,曹解放还主动换了个姿势,像是在聚散随缘的酒吧里,被捧作酒吧小萌物的时候,自己懂得看镜头,也懂得变姿势。

    拍完了,神棍跟它挥手再见,上了车,吸吸鼻子,打着牛往前走,跟自己说就这样了,别回头了。

    但走了很远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一次:这一次,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把手机照片调出来,翻到曹解放最精神的一张,塞到曹严华的怀里。

    牛累,人也累,神棍蜷缩在辕座上,迷迷糊糊的,会间或给牛一鞭子,手起的不重,像是给牛挠痒,而牛真是让人安心的家畜,不脱缰,不暴跳,无论哪次睁开眼睛,它都在不紧不慢的走,到了岔路口就停下来,等不来指向的一鞭子,绝不前进。

    忘了是第几次睁眼时,忽然有些睁不开天蒙蒙亮了。

    又是一天,这是进山的第几天了?

    电光火石间,神棍脑子里忽然冒过一个念头:就是今天,七七之数过期了

    凶简是封住了还是没封住?如果它们逃出生天,罗韧他们身上,会不会像之前的聘婷那样,出现形同长方木简的伤口?

    他赶紧拉住车,爬到板车上掀开被子,女孩子是不能冒犯的,就小萝卜吧。

    手忙脚乱,解开他衣扣,衣襟往边上一掀,忽然愣住。

    没错,罗韧的肩胛下方,隐隐的,有个fenghuang的轮廓,feng首高昂着,像在回首。

    神棍的眼睛忽然微湿,鼻子抽动了一下,帮他扣上衣扣,怔了会之后,又去看曹严华的。

    也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曹严华长的胖,原本纤细而又曼妙的fenghuang,在他身上,撑的像个胖头鹅。

    ……

    神棍坐在道边,倚着车轱辘,又啃了一个馒头,啃完了,塑料袋口扎进,往罗韧脑袋底下一塞。

    这样看来,七根凶简应该是封住了。

    但他们五个人,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醒呢?

    没关系,睡多久都没关系,有希望,有希望就好。

    他重又兴致勃勃,赶车上路。

    岭子复苏了,第一场初雪后,太阳升起,各种独属于自然的山林的岭地的声响,车轴很久没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大青牛吭哧吭哧,走的还是不紧不慢,脊背上大块厚实的肉,一起一伏。

    再走一阵子,他竟有些恍惚的错乱感。

    两千余年前,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这一带都是函谷关地域,老子会不会也曾经,走过这同一条道呢?

    只不过,老子是一个人,而他们是一群人,赶了辆车,吱吱呀呀。

    但做的,也许是同一件事儿,在交错的时空里,同向而行,擦肩而过。

    寂寞无人空旧山,圣朝无外不须关。白马公孙何处去,青牛老人更不还。

    还不还都没关系,后继永远有人。

    神棍鞭子一甩,直直打上牛背,车轴晦涩的行进声响起,他抬起头,看半空中那轮并不刺眼的太阳。

    大声说:“出太阳啦,睡的差不多就起来呗,不然这一天又过去啦”

    再走一程,哼起了小调儿,自娱自乐。

    都是老歌,一会是“无怨无悔我走我路,走不尽天涯路”,一会是“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罗韧后来说,这一生最难忘的回忆之一,是那一次,在出feng子岭的路上醒过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晃晃悠悠的,之前也不知道是用来拉什么的板车上,脑后垫着一塑料袋装的馒头,怀里抱着木代,身上盖着一条几十年前常见的,大红底撒牡丹花的棉被。

    而神棍在唱歌。

    唱:“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啊,送到那人民群众的煮饭锅里去呀……”

    全文完

    ...

226|第②章

    那个门洞,幽幽深深,看不清内里的端倪,但是没关系,不会更糟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走唯一能看见的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木代咬了咬牙,抬手抹了抹鼻子,抬脚就往那里走。

    背后,那几条人影惊慌失措,你推我搡。

    ——完了完了,她要出去了。

    ——出不去的,别慌。

    ——拦她,拦她呀!

    那个“呀”字,飚着长长的高音,余音未歇中,一条细长的人影踉跄着被推了出来,回头看,剩下的人影都撵苍蝇似的对它摆手。

    ——想办法,想办法,拦她!

    那条人影向着木代追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摸索着找到木代的两只鞋子,左右细长的胳膊套进去,像套了手套。

    到了门楣前头,木代停了一下,还是一头冲进去。

    里头是个黑色的山洞,正前方的半空中幽光拂动,是个悬浮着的表盘,石面上竖一根细柱,盘面上细柱的影子对准的方位,像是普通钟表上的十二点,而表盘的正上方,有个透明的漏斗,里头装满了白色的细沙。

    身后有一抹细小的声音,气喘吁吁,说:“等等我,我来啦。”

    木代回头,看到一条细长的人影,讨好似的递过来一双鞋子。

    木代想劈手夺过,脑子里电光一闪,火气和不悦都压服下去,说的温温柔柔:“是你啊,我认得你的声音,刚刚你想帮我来着。”

    那人影见她不接,索性把鞋带打了个结,挂在自己脖子上,很是高兴:“是啊是啊,我是好人,我来帮你的。”

    真是鬼才信这话。

    木代不动声色:“你人真好,你是哪一根星简?是我们收的第几根?”

    那人影,只是最简约的人形,并没有真的手,它两条细细长长的胳膊伸出来,交叉着摆了个扭曲的“七”字。

    “你叫我小七啊。”

    第七根。

    那根被罗韧认为是最具智计的,长久的蛰伏不动,统领全局,现在看起来人畜无害,连嗓音都开始像小孩子了。

    木代的脊背上爬上凉意,以这样的姿态出现的凶简,比青面獠牙的模样,更让人觉得发瘆。

    她叮嘱自己沉住气,最高明的骗子不是满嘴假话,而是说好多好多真话,让你松了戒心之后,再掺进关键的假话。

    这是个诡异而陌生的境遇,这个看似良善的“小七”,也许会抛给她很多很多信息和指引——对这些,她得信,又不能全信。

    掌心渗出细汗,木代吁了口气,指向那个钟表:“那是表吗?”

    小七说:“这是你们古代的计时器啊,叫圭表,又叫日晷。表针就是太阳的影子。”

    它这么一说木代就明白了,先前,为了查找五珠村的飞脊脊兽,她看过故宫的相关介绍,故宫里也有日晷,又叫“太阳钟”,因为阴天和雨天,日晷是不能显时的。

    木代指那个漏斗:“这是漏壶吧,也是计时的?”

    小七说:“是啊是啊。”

    它压低声音:“我是好人,我告诉你,凤凰鸾扣分‘死祭’和‘活祭’,死祭最常见也最容易。这许多年来,你们不是第一个尝试活祭的,只是从没有人成功过。”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在他们之前,也有人尝试过活着去封印凶简,木代有点激动:“为什么没成功?”

    “因为活着比死更难吧。”

    也对,死是一了百了的放弃,活是迎难而上的坚持。

    小七两条细胳膊上举,原地转了个圈圈,说:“这是观四蜃楼,是活祭的最后一步,也是凤凰鸾扣给出的一条生路。”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真实的世界里,你们的时间已经停滞了,但在这里,你们被打回了原点?”

    木代点头。

    “你多大了?”

    “二十四。”

    小七指了指那个日晷的方向:“你的前二十四年,都在这里,你要重新去修补一遍。”

    “当你向着日晷方向奔跑的时候,你的人生就开始了,从出生开始。”

    “日影会开始转动,漏壶会开始漏沙。漏完的时刻,就是你在真实世界里停滞的那一刻。”

    “你一直奔跑,会经历你的二十四年,它们像流星从你身边掠过,但是重要的片段,你都会看见。”

    “你可以停下来,也可以去施加力量改变,但不能停的太久,这力量也只能施加在过去的自己身上。可是我建议你不要,你改了一点点,你的人生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最后,到达终点的时候,有一扇门,你推开了,就能出去了。”

    木代不信:“这么简单?”

    “是啊。还有,你最好跑的快一点,如果你最先到,说不定能去给你的伙伴们帮忙。”

    “如果只是跑步,为什么之前的死士,都没有成功过?”

    小七不愿意多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那也只能跑了,小七的话她懂,她的伙伴们在跟她经历同样的处境——他们的人生都不能改变,最终才能到达同样的终点,一起推开那扇门。

    木代心一横,向着日晷的方向发足奔跑:她不要那一万种可能,也不要施加任何力量去改变,闷着头,跑就行。

    才刚起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让她猝然止步。

    身侧有水幕样的波影,那是产房,穿着老式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白绿漆的墙面。

    她出生了。

    她的亲生父母是谁?

    日晷像是随着她移动,始终在正前方,白色的下落细沙簌簌拂过表盘,一粒粒落在她脚边。

    她不改变什么,只是想知道。

    木代颤抖着手,抚上波面,身不由己间,像有巨大的引力,把她拽了过去。

    是医院的嘈杂病房,她看到脏兮兮的床褥,那个伸手伸脚的小婴儿是她吗?哭的厉害,忽然间,边上蓬头垢面的女人往小婴儿嘴里塞了个空奶嘴。

    那是……项思兰?

    有姐妹来探视,穿丝袜,烫头发,抹口红,涂着红彤彤指甲的手上下指戳,在说项思兰:“这么不小心,中这种头彩,生意都不好做。”

    项思兰也烦躁:“我哪知道是谁的种,也吞了药的,龟儿子,怕是假药,吞了都没下胎。”

    “之前不是教你跳绳?”

    “跳了,命硬着呢。”

    说着,嫌恶似的把小婴孩往边上一堆。

    小七就在她手边,嘴巴里咕嘟咕嘟,像是吐泡泡,问她:“走吗?”

    木代看着项思兰,说:“走。”

    她一步步后撤,退回到幽暗的甬道里。

    所以,项思兰确实是她的亲生母亲?

    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木代伸手抹了,对自己说:没关系的,这世上从来都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她只是摊上了而已。

    她继续往前,才刚又过了一段,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妈妈”。

    木代身子一颤,忽然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想也没想,一步跨进那波影之中。

    是南田县的破旧的筒子楼里低矮的房间,客厅里没开灯,卧房的门虚掩,有光透出来,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

    她看到三四岁的小木代,扎了个羊角小辫,站在门边,攥着小裤子使劲拧,说:“妈妈,真的饿了,想吃东西。”

    砰的一声,男人的大头皮鞋砸在门上,把门砸上了,粗重的吼声传来:“死去睡觉,再说话揍你!”

    小木代撇了嘴,爬回沙发上,缩在角落里,一直使劲拧裤子,木代听到她哭一样的、压的低低的声音:“我又不是装饿。”

    木代气的眼睛都模糊了,走到门边,上去就是一脚,没有踹门声,门也没异样,小七在边上说:“你忘啦,你的力量,只能施加在过去的自己身上。”

    木代含着眼泪回到沙发边,跪下*身子看小木代,心疼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恍惚间想着,以后有机会,生个女儿就好了,一定拼命地疼她,不让她受一点点罪。

    她叫小木代:“乖宝。”

    小七说:“她听不见你的,你可以上她身,一会会。”

    木代伸手托住小木代的小脸,还没来及说什么,眼前一暗,再亮起时,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小不丁丁,还带点肉肉的。

    下一秒,饿的感觉排山倒海,难怪小木代一直拧裤子。

    木代咬牙:“走,吃饭去。”

    她搬了板凳,踩上去开了房门,小跑着下楼,已经是晚上了,店面都锁着,实在找不到什么吃的,走了一段,有肉香传来,循向找过去,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通子,再吃一块,拿着。”

    有小男孩不耐烦的声音:“还吃……吃不掉啦。”

    再然后,看到一个小男孩出来,泄愤似的踢着石子,啃一块饼,手里还拿一块,瞅瞅四周没人,把手里的那块扔到了地上。

    扔掉的就扔掉的吧,掸干净了也不脏,木代冲过去想捡,手刚伸过去,那小男孩发现了,一脚踏住,说她:“贼!我家的饼!”

    踏脏的饼就不能吃了,木代恨的牙痒痒:“你扔掉的!”

    “扔掉也不给你吃。”小男孩斜睨着看她,“我妈说,你妈妈是卖的,家里的东西脏,人不干净,身上都有病。”

    木代又饿又火,一脚踹向他膝盖,夺了他手里的饼,又摁着他脑袋向地上:“吃!你把地上这块吃了!”

    小男孩抵死不吃,木代气上来了,摁着他脑袋往地上一磕,起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三两下就把饼吃了,好歹填补一点。

    上楼的时候,眼前忽然发黑,还没明白过来,自己已经站开在边上了。

    小七在边上嘟嘟嚷嚷:“都告诉你了,只能一会会。”

    她看到小木代诧异地站在楼梯上,眼睛瞪的大大,咦了一声,自言自语。

    ——“我怎么到这来了。”

    ——“要赶紧回去睡觉,不然妈妈打屁屁。”

    她蹬蹬蹬往楼上跑,到最后一级时,许是爬的费力,小屁股撅起老高。

    波影在身侧现出,小七拽她:“走啦,不能停很久的。”

    木代任由他拽了出去,进入波影的刹那,忽然说了句:“我该帮她洗个手的。”

    再过一会,小通子母子找上门来,小木代会被打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回到了幽暗的甬道里,小七的脖子上挂着鞋子,在前头引着路,蹦蹦跳跳。

    木代有些失落,没有先前跑的那么急促,沙粒在盘面流动,她走的慢了,日影似乎也就动的慢了。

    霍子红温温柔柔的声音忽然传来:“这些孩子,我看过了。觉得都不太合适……”

    木代浑身一震,瞬间转头。

    拂动的波影里,她看到接待室里年轻的霍子红,边上坐着的是张叔,育幼院的院长似乎很抱歉:“还有个囡囡,前一阵子送来的,身体不好,一直生病睡觉。我估计……也不合适。”

    霍子红笑了笑:“那就算了,这种事也要看缘分的,可能时机不对吧。”

    ……

    不对啊。

    木代的心砰砰跳的厉害。

    红姨给她讲过当初领养她的事,说:“那么一堆小孩儿,一眼相中你了,安静的很,一个人含着手指头,在边上看着我笑。”

    这个囡囡,怎么会生病在睡觉呢,而红姨,又怎么会说出“那就算了,可能时机不对”这种话呢。

    红姨不收养她了?那她以后的人生,要往哪里去?

    ……

    夕阳西下,院长送霍子红出去,说:“其实你们可以再试几年,到那个时候,医学更发达,也许会有希望,不急着领养的。”

    霍子红还是款款的笑,张叔尴尬地搓着手,就在这个时候,院长忽然说了句:“呀!囡囡怎么跑出来了!衣服都没穿好呢。”

    循声看过去,前头的墙角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小姑娘,歪着脑袋,像是刚睡醒,衣服穿的皱皱巴巴,院长匆匆过去,帮她把纽扣扣好,又把裤子往上提了提。

    那小姑娘一直看霍子红,盯着她的眼睛看。

    霍子红也看她。

    过了会,她低声跟张叔说:“这小姑娘,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跟她认识好久了……”

    ...

227|第③章

    再次回到甬道之后,木代觉得有些不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那些真实的人生,不应该是自然发生的吗?为什么现在看来,都像是自己插手修补过的?

    小七边走边絮絮叨叨:“都让你最好不要插手了,你就是沉不住气。幸好幸好,你还是被霍子红收养啦,大的方向没有变化。”

    木代起了疑心:“我不插手,红姨就不会收养我,我根本不可能卷进凶简这件事来,更加不会认识罗韧和我的朋友。你在骗我是不是?我不插手,我的人生才会有一万种可能,只有我处处插手,才能找到唯一的那条出路。”

    小七说:“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我是好人啊。”

    它细长的胳膊往上长,越长越细,触须样勾住日晷表面上的那缕日影,蓦地往下拖了一格。

    影子怎么会被拖动?

    木代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大叫:“你干什么?”

    它凭什么拖快她的时间?

    小七的声音听起来再也不像个小孩儿了,说的冷漠和慢条斯理:“我不让你插手,你非说插手才是对的——那现在,你是插手还是不插手呢?”

    说完了,两条胳膊突然往木代肩上大力一推,木代猝不及防,踉跄着跌进了波影之中。

    是夜晚,没有月亮,黑漆漆的工地废楼像城市的暗影,透不进光。

    木代突然哆嗦了一下。

    这是八年前,她和沈雯出事的那个晚上。

    夜风里,隐隐传来嘶喊呼救的声音,木代头皮发紧,小腿止不住抽搐起来,拔腿就往出事的方向跑。

    小七和她一起跑,或者说,它更像飘着的黑色鬼魅,绕着她,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说话。

    ——你要救她吗?

    ——你有没有想过,你救了她,她就不会死。霍子红不会带你搬家,丽江不会有一个叫聚散随缘的酒吧,一万三也不会去打工,后续的一切都会改变的。

    木代猝然止步。

    小七说的没错,她要的结果,是五个人,重新、再次,走到一起,而雯雯如果平安,后续的一切都会改变。

    她茫然地看向废楼的高处,那里,尚未修好的阳台处剧烈晃动着几条模糊的黑影。

    如果没料错,再过一会,年少的木代就会从三楼摔下来,而雯雯,会经历那个年纪的少女所经历的、最悲惨的噩梦。

    小七很满意她的停下:“这样才对嘛,大局为重,你难道不想出去了吗?”

    木代转头看它,又看往高处,忽然说了句:“去你妈的!”

    她几步奔到楼下,身形如电,贴着废楼的外墙窜上。

    身后,小七声嘶力竭的大叫:“你会后悔的!你完啦,你再也出不去啦!”

    会后悔吗?

    撞入少女木代体内的刹那,木代的心智忽然清明:只要她还记得罗韧,不管霍子红后续有没有搬到丽江,她都可以去找,她和罗韧有许多相遇的节点,比如那个雾气蒙蒙的长江索道,再比如那个解放碑附近的水果摊。

    师从梅花九娘学艺的时候,她曾说过:“师父,要是时光可以倒流多好,如果当时我有功夫,拼了命也会救雯雯的——要是还能重来一次,该多好啊。”

    现在,不就是她一直渴望的“重来一次”吗?

    她咬着牙,踢飞了正对面的一个小混混,一把拽起雯雯向外推,大吼:“雯雯,走,别管我。”

    沈雯哭着不肯。

    有砖头抡过来,砸中她肩膀,这一群混混人不少,打架胡缠蛮拼,一对多,再拖个沈雯,势必处于劣势,木代一把把她推出去:“走啊!”

    沈雯大哭,转身离开。

    走了就好,木代笑,这些个混账,她早就想好好收拾他们了。

    积蓄了很多年的仇恨,潮水样喷涌而出,膝顶、掌掴、手刀,每一招都不留情面,只是,每一招过后,不知道为什么,都更加吃力。

    再一次把一个小混混踹飞时,一抬眼,看到小七两条胳膊吊在废楼的窗口,像吊死鬼一样在半空晃荡,说:“我提醒过你,你本来就不能停很久,你还打架,打架会更快消耗你的能量,你知道吗?”

    “你还打吗,你还不赶紧退吗,如果你最后累垮了,你是可以离开,但之前发生在雯雯身上的事,就会发生在当年的你身上了。”

    这王八蛋,它之前从来没提过,现在,荡在这里,狰狞似的,跟她说起这些。

    木代不想去信,又不敢不信,她咬牙提起最后一口气,踹开身前挡着的人,从墙面直翻下去。

    下去的刹那,眼角余光看到有个人,举着工地上的铁锨,从楼梯的入口,大叫着又奔了进来。

    那是……

    身子落地同时,木代反应过来。

    那是雯雯!她又回来了,她没走,她找了家伙,又跑回来帮她了!

    木代的眼泪忽然涌出,她抬起头,看到有几个人,把一个黑色的人影抛砸了下来。

    几乎是想都没想,木代下意识地扑过去,想接住她。

    沈雯直直砸在她身上,这一砸,几乎不曾把她给砸死,后脑重重挫向地面,全身骨架散裂一般,她看到沈雯挣扎着爬起来,哭着晃她的身体,看到楼上的黑影鱼贯而下,看到沈雯尖叫着被拉走……

    ……

    再次睁眼,是小七拖着她退入波影,木代盯着它看,忽然飞身起来,一巴掌掴向它的脸。

    触手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小七的脑袋被她掴的在脖子上骨碌碌连转了几下,又转回来。

    然后捂着脸大叫:“打人,你打人!”

    木代吼:“你不早说!”

    “我说了啊,我让你不要管。要怪就怪你的朋友,明知道两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们,她为什么还回来呢,她以为,拿了铁锨回来,她就能赢吗?”

    小七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嘟嚷嚷:“这就是自己蠢嘛,她要是跑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跑了,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但是雯雯明知道危险,还回来帮她,有错吗?

    小七还在絮叨:“看,白忙了吧,早知道就别插手了,反正这趟几乎没能改变什么……”

    木代走的很慢,几乎失神地看身侧的一帧帧波影。

    看到霍子红和沈雯的家人找到工地,看到沈雯的母亲几乎昏厥,看到医院,看到坟场,看到家里被砸,看到自己下跪……

    她低声说:“怎么会是白忙。”

    她庆幸自己没有袖手旁观,尽管再次差之毫厘,失去了一个那么好的朋友。

    小七一直让她别插手,闷着头,往前跑。

    是该插手,还是不该插手呢?这重新经历的前半生,是要力求跟之前的人生完全相似,还是应该循着本心去做?

    她有过遗憾,也犯过错,有人说,人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第二次还那么做,就不是犯错,而是选择。

    进入观四蜃楼,小七的话包藏祸心半真半假,她得有自己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

    波影晃动,木代停下脚步。

    时间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隐约能看到床的轮廓,还有床上的人。

    床头灯忽然亮起,少女时的木代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间,但是才走了两步,忽然盘着腿坐到了地上。

    木代长长吁了口气。

    这场景,她曾经在何瑞华医生那看过,是红姨录的录像带。

    她笑了一下,对小七说:“人格分裂,是这么个词吧,这个时候,我大概要人格分裂了。”

    说完了,一步跨进波影之中,正对着小木代,在冰凉的地板上,盘腿坐了下来。

    她盯着少女时的自己看。

    小,真小,清瘦,脸上带着稚气,眼神却是茫然的,嘴里一直在念叨:“怎么办哪,该怎么办哪……”

    再然后,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刀子。

    木代屏住气,目光未曾有须臾离开:也许事情的走向和真实世界里的会有一点偏差,小木代会自杀吗,那把刀子之所以最终没有□□心口,是不是因为,自己又插手了?

    咣当一声,水果刀掉落地上,木代听到了咯咯的笑声。

    小木代在笑,咯咯地笑,手指细细绕着垂在肩上的头发,忽然又偏了头,说:“不能怪我啊,雯雯,不怪我啊。”

    下一瞬,她的神情忽然惊恐,尖叫:“不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会叫你去看电影了,真的!”

    她浑身瑟缩,忽然四肢并用着往边上爬,摸索着推开衣柜门,哆嗦着就钻了进去。

    木代的脊背爬上森然的寒意,她站起身,慢慢地转到衣柜前面。

    看到小木代缩在衣柜的一角,怯怯地向着黑暗的角落说话。

    ——妈妈,你吃桃子吗?

    ——我没有抢过人家的肉饼吃。

    ——红姨不喜欢我的话,会把我送回去的,我不要回去。

    身侧响起了小七咋咋呼呼的声音:“呀,她精神崩溃了,她疯了。”

    木代厉声说了句:“胡说,没有疯,我当时只是承受不了,所以……所以人格分裂,何医生给我看过录像,有三个人格,主人格隐藏,后来是小口袋……”

    小七细长的胳膊攀上柜门:“这就是疯嘛……”

    木代没有说话,屋里安静极了,能听到闹钟滴答滴答的走格声,回头看,隐蔽的角度里,有泛着亮的光,那是担心着她的红姨,听了何医生的建议,在她房间里放置的摄录机。

    木代忽然大踏步上前,瞬间进入了小木代的身体。

    再然后,她径直走到屋子的角落处,搬开用作隐蔽的杂物,取出摄录机,揿下按钮,倒带。

    小七问她:“你干什么啊?”

    “把这一段洗掉。”

    洗完了,她把摄录机放回,拿过闹钟,摆在正对面的地方,重新盘腿坐下。

    秒针的针头是夜光的,带一点点绿,循着那个表盘,规规整整地走时。

    木代一直盯着看,小七细长的身体诡异地弯下来,橄榄球一样的脑袋在她面前晃,问:“你又干嘛啊?”

    木代说:“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别休息太长时间啊。”

    “知道。”

    她盯着表盘,唇角慢慢现出微笑。

    那时候,何医生说:“木代,你需要学会自我催眠,要把目光收向内里,去和你另外的人格对话。”

    木代慢慢闭上眼睛。

    目光收向内里。

    进入到那个业已崩塌的、紊乱的精神世界里去。

    这个孱弱的小木代,需要剥离此时无法承受的罪孽感,还需要一个没有原则的,强悍的保护。

    这个崩塌而又紊乱的精神世界里,不会有小口袋和木代二号。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把它们塑造出来。

    ...

228|第④章

    再一次回到甬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七哼着那首“断竹续竹”的《弹歌》,把木代的鞋子拿在手上甩。

    木代低头看脚下,这甬道走的并不硌脚,有没有鞋子似乎都无所谓,她顺手也把袜子除了,赤脚踩下去,脚心有薄薄的细沙,那些从盘面上流下来,现在又踩在脚底的,都是她的岁月、经历和生命吗?

    木代说:“小七,你对我讲了很多谎话吧。”

    小七的哼唱声戛然而止,声音听起来很激动:“哪有!我是好人!”

    “这么说,你是一心一意要送我出去的?”

    “对啊对啊。”

    “你既然这么好,在那个世界里,你为什么一直害人,到了这儿,反而当起菩萨来了?我没听说过观四蜃楼,但我知道海市蜃楼——那是大气折射形成的一种虚像。”

    “我真实的人生还在那个世界里。观四蜃楼只不过是我人生的一重虚像吧——或者说,像个迷宫,你一直在干扰我、拦住我,不想让我出去。”

    小七说:“有吗有吗?”

    它细长的身躯软下去,瘫在地上,像是耍赖,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地上滚来滚去了:“你冤枉我。”

    木代说:“你跟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长成了人形,也会说人话,还学会了如何聪明地去骗人害人。但是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好人,不是靠自己的嘴来说,也不是靠卖巧卖乖来的。”

    她跨过小七,这一次,走的笃定,不慌,也不着急。

    小七在地上趴了一阵,见她不回头,示威一样叫嚣:“你冤枉我,我不和你玩了,我走了哦?”

    木代不理它。

    有些魔鬼,长了微笑的脸,有着可爱的言行,但还是魔鬼。

    小七的一条胳膊,慢慢钻进了甬道的山壁里,末端在山壁的另一侧上下浮游,直到握住另一根凶简的胳膊。

    俄顷,它发出诡异的唧唧笑声,细细的胳膊倏地缩回来,然后起身,忙不迭地向木代追了过去。

    ——哎呀,就这样就生气了。

    ——开个玩笑嘛。

    ——好吧好吧,我跟你讲真话。

    木代停下脚步:“真话是什么?”

    小七说:“观四蜃楼有金木水火土五个入口,就像个五角星,你们五个人,各自走这样的甬道,都在向中心靠近。”

    “中心,就是出口,门就在那里。”

    “你一个人到了,门是不会开的,至少得两个人,懂吗?至少得两个人,门才会开。”

    木代在心里掂量着这到底是真话还是鬼话:“这很难吗?这很简单啊,为什么之前的人会完成不了?”

    小七尖叫:“这简单吗?你插手过你的过去,并不是改变不了,而是事情的走向有太多可能——如果当时雯雯跑了,而不是傻不愣登的回来救你,你的人生,是不是就改变了?你说你说!”

    “你是运气好,你现在还走在正常的轨道上,但是你的朋友们呢?你敢保证他们跟你的方向还是一致的吗?”

    说到这儿,它的腰杆蓦地挺起来,细细的胳膊向边上的波影直指,扯的笔直如弦。

    木代循着它指的方向看过去。

    细碎的波影里,她看到一间熟悉的酒吧门面。

    聚散随缘。

    下意识的,她抬头去看日晷的表面,日影的指针接近盘面的四分之一处。

    按照时间来推算,这个时候,一万三应该在酒吧打工,而她,也即将接触到那个……关于凶简的故事。

    你敢保证他们跟你的方向还是一致的吗?

    验证一下,验证一下就好。

    木代咬牙,正想迈步进去,小七忽然拦住她。

    语气狡黠而又幸灾乐祸。

    “我告诉你哦,之前,你的人生基本还都是重复的,重复,就是两个,所以,进到波影里的时候,有两个你。如果不再重复的话……”

    “不再重复会怎样?”

    小七说:“那就只剩一个了呗。”

    木代听的懵懵懂懂,迟疑着迈了进去。

    云南,丽江,蓝色的天,低矮的云,这是空气晴好的日子,隐隐的可以看到半天上玉龙雪山的雪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全球天气变暖,玉龙的雪线一年比一年高了,有一次,红姨甚至感喟地说,说不定再过几十年,玉龙雪山上就没有雪了。

    木代推开酒吧的院门进去。

    张叔在给酒吧的外墙做装饰,用铁线绕起一个个花花绿绿的酒瓶子,高高低低地挂在外墙的钉子上,看到她时,笑呵呵跟她打招呼:“小老板娘。”

    木代的头皮忽然一麻。

    跟之前几次不一样了,张叔看得到她,她不需要再进入那一个木代的身体,波影里只有一个自己——原来这就是小七所谓的“不再重复”。

    为什么不再重复了?哪里改变了?

    她向着酒吧里看过去,吧台处,一个头发染了白毛耳朵上缀着大银环的调酒师正摇头晃脑地在练甩杯。

    木代的心砰砰跳起来,声音颤抖着问张叔:“张叔,一万三呢?”

    张叔奇怪地看她:“什么一万三?我就听过沈万三。”

    木代心里一沉。

    一万三没有出现过。

    这是五个人的观四蜃楼,在最后一段,他们有一段共同的人生,任何一个人都会影响其它人。

    小七说的没错,这是个充满变数和一万种可能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五个人角力,而不是她一人掌控。

    木代的额头渗出细汗,张叔忽然推了她一把:“小老板娘,发什么愣啊,老板娘在叫你呢。”

    是吗?木代定了定神,勉强笑着推门进去。

    霍子红招手让她过来,语气温温柔柔:“木代啊,帮红姨一个忙。”

    她递过来一张纸条:“帮我去一趟重庆,这个地址。”

    木代低头看,那一长串地址的末尾,有个草草的备注。

    ——老九火锅店。

    重庆,解放碑,索道,万烽火……

    木代的眸光骤然收紧:那是她第一次遇到罗韧,还有曹严华的地方!

    ***

    回到甬道,木代迅速检视紧挨着的波影,机场、酒店……到了,就是这里,解放碑。

    她一步跨进去。

    时候是早上,漫江薄雾,索道已经开启了,第一拨旅游观光的客流蠢蠢欲动。

    木代不记得自己坐索道的具体时间了,上去了就索性不出站,到了对面再买票,坐过来,又坐回去。

    她把手机放在外兜,露了一半在外头,有人碰她的肩膀,她惊喜的以为是曹严华——但是不是,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好心提醒她:“姑娘,手机要放放好啊,被偷了就麻烦了。”

    木代失望极了,以至于忘了谢过老人的好意。

    她忘了和万烽火的老九火锅店之约,一直机械地反复去坐索道,几次过后,缆车的票闸员就记熟了她的脸,在她又一次经过后,好笑似的和自己的同事调侃:“这小姑娘,不会坐到天黑吧。”

    中午,雾散了些,缆车在晃,头顶的索道吊环发出吱呀的声响,身侧的游客们在拍照玩闹,木代置若罔闻,出神似的盯着对面的缆车。

    罗韧早该出现了,但他没有,有几次,她看到小七,诡异地吊在对面的缆绳上,身子舒展,像是绕单杠。

    她的手机,继续露了一半在外头,寂寞地等人来偷。

    天快擦黑的时候,红姨打电话过来,问她,今天没去见万先生吗?

    木代轻声解释:“红姨,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说完就挂了电话,她怕继续说下去,会忍不住想哭。

    晚上近十点,索道停运了,木代茫然地随着最后一拨人流出站,山城的路高高低低,她也不知道要往哪走,走了一会之后,就在临街的台阶上坐下来。

    风大起来,刮起地上未及清扫的垃圾,塑料袋从眼前飘过去,传单纸沙沙地磨着地面,来来去去的车子好像一点秩序都不守,车灯杂乱的互相穿插着,时不时响起刺耳的刹车声。

    罗韧没来,曹严华也没出现,他们的世界不知道变换了几番云天了,而她,坐在这里,一筹莫展。

    屋檐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小七橄榄球一样的脑袋垂下来。

    说她:“哎呀,世事难料嘛,这又不怪你。”

    木代沉默了很久才问它:“时间是怎么换算的?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大概过了多久了?”

    小七说:“一两年了吧。”

    有一两年那么久了?她的身上,会落满灰尘吗?

    小七说:“走不走啊,不要丧气嘛,你不是还有一个朋友叫红砂吗?你知道她住在哪,你可以去找她啊。”

    红砂?

    对,还有红砂,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和红砂相遇,如果没记错,过不了多久,她会央求大师兄给自己找个可以胜任的活儿,而大师兄会带她去昆明,炎老头家。

    木代激动地站起来,才刚迈步,又迟疑的停下:“那罗韧他们呢?”

    小七说:“嗐,你还惦记他们,他们该出现时不出现,人生的轨迹线早不知道扭到哪儿去啦。还记得我的话吗,只有一个人,到了终点也出不去的,至少要两个人——你还是求老天保佑能找到红砂吧。”

    它从屋檐上跳下来,胳膊倏地伸长,绕住木代的手臂:“走吧走吧,赶紧走吧。”

    波影就在前方,细碎的闪动,像天上垂下的幕布。

    刹车声忽然大作,车光闪烁不定,木代听到有人在身后大叫:“小师父,小师父,我是曹胖胖啊!”

    ...

229|第⑤章

    曹严华?

    木代转身的时候,险些被自己绊了个趔趄,正对着的车灯刺的她睁不开眼睛,隐约看到曹严华熟悉的身形,在车流中飞快的左穿右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七在边上叽叽喳喳:“看见没,我没骗你吧,你这不是找到你的朋友了吗,我可没撒谎啊。”

    曹严华冲过来,脸上汗津津的,带着笑,开口时,嘴一咧,又像是要哭。

    “小师父,你都不知道我遇到什么事,我摆着姿势拍照呢,你们都不动了,吓的我……”

    木代也笑,笑着笑着眼前就模糊了,说:“曹胖胖,我们先出去,小七说,不能在波影里耽搁太久……”

    说到这,心里忽然咯噔一声:真不能耽搁太久吗?她坐索道,好像都坐了一天了。

    问小七时,它理直气壮:“是啊是啊,你看这漏壶,都漏的只剩这么点啦,当然要抓紧时间啦。”

    木代没有被它蒙住:“小七,沙子在波影里是不漏的——我记得,只有在甬道里,我一直走路,或者奔跑的时候,沙子才会动。”

    小七说:“哎呀!”

    它两只胳膊举起来,羞怯似的遮住脸:“又被你发现啦!”

    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的曹严华忽然飞起身,一脚把小七踹飞出去:“小师父,这是凶简,凶简的话能相信吗?”

    小七细长的身子飞出去,撞到车顶,打着滚落下来,然后站起,磔磔笑着,在拥挤的车流中蹭蹭蹭跑没了影。

    曹严华余怒未消:“我叫你满嘴跑火车……来一个我踹一个。”

    来一个踹一个,没错,遇见木代前,曹严华已经踹飞了一个。

    开始时,他的经历跟木代一样。

    ——“几道人影,叽叽喳喳的,烦死了,说我们输了。”

    ——“凶简的话能信吗?我一气,拽过来就打。七个都长一样,也不知道打的是哪个。”

    确实,当时,还有一根凶简抱头大叫:“打过我啦,别打啦,打第三次啦。”

    木代哈哈大笑。

    进观四蜃楼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笑的这么畅快,虽然整个天空还是阴霾罩顶,但曹严华的出现,像是把天的外皮掀开一角,透进亮色,还有暖的日光来。

    曹严华继续往下说。

    再后来,轰的一下,凤子岭的山头吐火,观四蜃楼出现,凶简用送瘟神的口气大叫:“你走吧,从入口进去,跑到头,你就能出去啦。”

    曹严华恨恨:“鬼才信呢小师父,就这么简单,跑个田径就出去了?”

    进入口时,有个凶简讨好似的想跟进来,被他一脚踹飞出去老远。

    “这种坏人,不能让他们留在身边,一定是祸害!”

    木代说:“它们的话,半真半假,有些是可以拣来听听的。”

    曹严华挠挠脑袋:“反正,我当时,就没让它跟。”

    他懵懵懂懂的,看到日晷和漏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洞里起初很黑,他小心翼翼摸索着走,身侧的波影像是信手拂过的动态显像图片,一帧一幅,从肘边滑过。

    “我看出来了,好像是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以为是触屏的图片,就拿手滑了一下,一个不留神,被吸进去了,看到我小时候,又觉得好玩,拉了下手,居然嗖的一下,像是附到身上去了,当时吓的不行,好在后来试了几次,又出来了。”

    于是想明白了,要是顺着这甬道一直走,走到最后,也许会走到凤子岭那个扎营的地方,到那个时候,就能和朋友们见面了。

    “我就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看……”

    他停顿了一下。

    木代心里透亮:“你是什么时候忍不住停下来的?”

    曹严华很不好意思:“我看到我胳膊下夹了个盆,在爬屋顶。”

    他当年逃婚,跟家里闹的十几年不见面,上次回曹家村,又听人嚼舌讲起曹金花,说是受了他的拖累,气的一直没嫁人。

    “现在想想,何必呢,犯得着为那么点小事搞得父子反目吗,有什么话,不能有商有量敞开了说呢。”

    他一个犹豫,一脚踏进了波影。

    没有上房,也没有敲盆,但跟曹老爹的“沟通”以失败告终,原意是要“敞开了”谈,但敞了才只一半,曹老爹就抡了擀面杖,追得他满院子跑。

    “反了你了,”曹老爹说,“金花大妮儿跟你多合适,白白胖胖的好生养。家里还有拖拉机,以后结了亲家,犁地拉货,还能经常借来用。”

    木代哎呦一声,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也,”曹严华文绉绉地说,“小师父,沟通不来,就是沟通不来,这代沟,都深到地心去了。我当时想,山里还是太闭塞了,眼界太窄,还是应该去大城市见识一下。”

    木代心里一动:“所以你还是逃家了?”

    “留了字条,说要进城打工。”

    顿了顿又说:“走之前,我找金花妹子聊了,我觉着吧,拍拍屁股就跑,不是大丈夫所为,不想娶就是不想娶,我得跟人说清楚。”

    木代点头:“然后呢?”

    “聊的挺好啊,我还鼓励金花妹子到外面走走,别总守着曹家村,她起先有点害怕,说自己文化低,到了外头怕吃不上饭,我说,没文化可以学啊,外头什么工种都需要,扫地洗碗做促销,卖房卖保险,什么不行啊。”

    他得意洋洋的,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师父,有一件事,我太师父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什么事?”

    “我没当贼啦!”他兴高采烈的,“我眼看着我要误入歧途,赶紧冲进去悬崖勒马了,我当时想着,我是以后要收伏凶简的人,思想品德不能不好啊,我跟我三三兄不一样,三三兄流落街头的时候年纪小,坑蒙拐骗是为了活命。我呢,有手有脚的,干什么都能赚钱,累就累点呗,干嘛要偷呢,对吧。”

    木代的心头升起一丝异样。

    曹严华的人生,已经改了,很早就改了。

    她试探性的问:“那你后来,拿什么谋生的?”

    “打工啊,我在酒吧和凤凰楼,不是都帮过忙吗,跑堂、后厨,我都做得来啊。”

    木代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想了想又问他:“你是来索道找我吗?”

    如果曹严华跟她怀着一样的心思,那相遇的时间,应该是白天啊,整个白天,她都在索道上,没看见罗韧,也没看见曹严华。

    这一问,居然把曹严华给问住了。

    他张口结舌的,想了一会才说:“不……不是,小师父,我好像是出来……散步的。”

    最后三个字,说的声音很小,有点心虚。

    “我出来散步,看到索道,心里怪怪的,总觉得,这个索道跟我有关系,我就绕着多走了两圈,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你了,我就……就冲过来了。”

    木代试着去捋顺他的话:“你只是出来散步?”

    曹严华紧张:“是。”

    “散步的时候,你根本没想着要找我,也没想着,要去聚散随缘找我们?”

    曹严华尴尬,但头点的很笃定:“是。”

    木代的脊背上泛起寒意,忽然对着车流大叫:“小七!出来,小七!”

    半空中掠过怪异的笑声,小七的身影好像自远处窜上天际,再没出现了。

    木代拉曹严华:“走。”

    两个人,一起退回到甬道,但没有路了,前面是石壁,波影只剩下紧挨着的下一幅,那是聚散随缘。

    曹严华有点紧张:“小师父,怎么回事啊?”

    木代伸手去拭面前坚实的石壁,说:“过不去了,到头了。”

    ***

    过不去了,到头了。

    小七说了一些真话,说的更多的,是假话。

    ——观四蜃楼,不是重新经历人生,而是把人生的无数种可能,都当成模块一样来拼接。就如同当年在育幼院,霍子红可以收养她,那是模块a,也可以不收养她,那是模块b。

    观四蜃楼,像一个魔方,把不同的模块翻转。

    起初,小七建议她,不要插手,闷头往前跑,她如果那么做了,对波影看都不看,她的终点,会是一个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场景。

    但是插手了,也会有风险,人生的轨迹线会奇迹似的一致,也会决然不同。

    曹严华说,“小师父,我好像是出来散步的”,又说“心里怪怪的,总觉得这个索道,跟我有关系”。

    曹严华不想再当贼,改变了人生的一部分,于是,与此同时,他忘掉了真实世界里五个人的一些事,忘掉了和木代在索道初遇,忘掉了丽江的那间聚散随缘,只在心底留有最朦胧的印象,直到巧合似的,看到了木代本人——对他来说,木代是真实世界的提醒。

    所以,为什么那么多人试过,但走不到终点?因为插手和不插手,都同时带来巨大的风险,五个人同时下一盘棋,棋局一定会面目全非。

    木代嘴唇嗫嚅着,往来路去跑,才刚跑了两步,砰的再次撞上石壁,痛的跌坐在地,曹严华赶紧过来扶她,木代却没有动,半晌,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拳头重重砸在地上。

    前路也封死了,走过的路,不能再回头。

    曹严华很慌:“小师父,怎么了啊?”

    回不去了,改不了了,只剩下一副波影,不能再自由穿梭到过去的情境里去了,不能去找万烽火或者马涂文打听罗韧,也不能通过波影进入到遇到红砂的那个未来,她和曹严华的轨迹线互相碰撞的地方,虚幻消退,现实来临,这新一重的现实,就是她们的终点。

    曹严华陪着她在狭小的山壁间坐了一会,波影在面前闪,影光镀到两个人的脸上,过了会,曹严华说:“小师父,我们进去吧。”

    木代疲惫的起身,任由曹严华拉着,迈进这最后一重波影。

    游人真多,挨挨挤挤,吆喝声不绝于耳,木代一直在想罗韧,他的人生,想改动的地方,很多吧。

    他想救回叔叔罗文淼,想让聘婷不被凶简附身,想让塔莎平安活着,想让菲律宾的一众兄弟不要白白赴死。

    再来一次的机会,谁不想把握呢,连曹严华都想修正那些“拍拍屁股就走,不是大丈夫所为”的小遗憾,更何况是死生大事?

    木代低声喃喃:“可是,你不能把我改没了啊。”

    酒吧的外墙已经装饰好了,形状颜色各异的酒瓶子,阳光下泛着灼目的光,推开门,那个染白头发的调酒师在练甩杯,阵地从吧台内转到了吧台外,厅里的桌椅都被他旁挪,占着个偌大的场子开落转合,像个跑江湖卖艺的。

    曹严华茫然:“我三三兄呢?”

    话还没落音,张叔的大嗓门从旁亮起:“小老板娘回来了啊。这个小胖哥是谁啊?”

    木代勉强笑了笑,说:“这个……是来酒吧打工的。”

    张叔笑出声来:“也真稀奇了,又来一个打工的,前两天来了个姑娘,死乞白赖要打工,老板娘说酒吧不招人,结果那姑娘说不要钱,倒贴也干!”

    木代奇怪:“谁啊?”

    楼梯上传来尖叫声,木代抬头,看到久违的红砂,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过来,尖叫声不停,撞翻了调酒小哥,甩杯骨碌碌溜到了墙角。

    曹严华也大叫:“红砂妹妹!”

    他张开双臂,满心欢喜地迎上去,到近前时,炎红砂身子一矮,从他胳膊下钻过来,来势不减,几乎是直扑过来抱住了木代。

    木代没站稳,砰的撞到身后的桌子上,然后艰难地伸手去推她:“红砂,腰,腰,我撞着腰了。”七根凶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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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9|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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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凶简介绍:
根凶简传说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退隐,骑青牛过函谷关。令官尹喜闻询赶来,苦留无果,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世间留下些什么吗?”史载,老子盘桓三月,留下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也有传言说,老子留下的,除了《道德经》,还有一卷以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七根凶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七根凶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七根凶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