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大明才子风云录TXT下载大明才子风云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才子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尚南山     大明才子风云录txt下载     大明才子风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五章 苏庆则觊觎妮儿

    沈周笑道:“况兄弟历险归来,收获颇丰,能不能给大家讲讲所见所闻,还有你的历险过程。”

    “好啊我也想听。”虞正南鼓掌赞同。

    大家都盯着况且看,这就是意愿,由不得况且不讲了。

    况且又喝了杯酒,然后开始按照心里早已删减编排好的剧本讲述开来。

    况且从头开始,说他跟周鼎成来到一座大山里,不知怎么分开了,然后他就迷路了,只好在乱林里踽踽独行。

    他不知道走了几天几夜,还是一天一夜,反正最后发现自己身处另一座大山里,很像一片原始森林。他还是继续走,在天亮时找到了一个镇子,就是萧妮儿老家的山镇上。

    “都是一样的迷路怎么待遇差这么多,多少人在山里迷路,让虎狼给吃了,这况且兄一迷路就找到美女了。”苏庆则感慨道。

    他还真是迷恋上萧妮儿了,恰似唐伯虎痴恋秋香,只是他虽然玩世不恭,却没有唐伯虎那种疯劲,还能把持住自己。

    “少乱讲,好好听况且兄弟说。”沈周轻轻打他一下。

    况且认真讲起他去萧家赊早餐的事,这是他的糗事,他却最愿意讲,别人也最愿意听,每次讲都能引发笑场。

    果然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文征尘笑道:“落魄王子遇到清贫姑娘,这怎么像是话本小说里的剧情,不像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字都不假。”萧妮儿在另一张桌子上作证道。

    沈周笑道:“这可有活生生的证人,假的马上就有举报。”

    秋香在另一张桌子上大声问道:“沈老爷,你啥意思,况少爷还会编瞎话不成?”

    众人大笑,这可是鸡蛋里挑骨头,沈周就是那么一说,并非怀疑况且说假话。不过秋香挑剔,大家都愿意听,有美人参与,酒才更香,男人的酒兴才更浓。

    云丝丝还是忍不住轻声斥道:“秋香,别没大没小的。”

    沈周笑道:“没事,我就喜欢秋香姑娘跟我没大没小的,要是秋香姑娘能薅我几根胡子,我就美死了。”

    文宾刚喝了一杯酒进嘴,全喷出来了,差点呛着,指着沈周笑道:“老沈,今天就你年岁最大,有点矜持好不好,还有外人在哪,别让人笑话。”

    他指的是那些外雇的丫环侍女,果然这些小姑娘都掩口窃笑,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这些老爷少爷的风采,原来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

    沈周跟唐伯虎年岁也都不大,缘何为人称老爷,不是他们地位高,而是没了父亲才能称老爷。不然的话,你就是六七十岁,只要父亲在堂,也只能称少爷。这两位都是没了父亲的人,自动升格为老爷了。这是礼法规定的。

    “笑话,整个吴中,上至知府大人,下至凡庶,有哪个敢笑话我沈周的。”沈周傲然道。

    “怎么没有啊,伯虎兄就敢。”苏庆则慢声慢气道。

    “哦,也就他敢,他比较另类,是个例外。”

    虞正南急于听故事,就敲敲酒杯:“肃静,大家都好生听况且兄弟说,再有乱插话者,罚酒三杯。”

    立时,所有人都静下来。

    况且又继续讲起来,讲他在山镇上行医,这一段很有必要,可以解释他在外面为何没有饿死,进而混得很风光,他家世代业医,这谁都知道,自然讲得通。

    沈放感慨道:“这真是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啊。我们这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只懂子曰诗云的人,若是跟况且兄弟换个位置,恐怕会饿死的。”

    “倒也不会,我大明养士百年,天子重文章,饿死文人的事不会有的,只要一支笔一张纸,到哪里都能找到吃的,寻到住的。”苏庆则说道。

    “就是,秀才人情纸半张,只要找到同类,就能有吃有住。”沈周笑道。

    “你是不用怕的,老沈,只要画张画,就够你喝三年酒的。”

    “照你们刚才说的,在我们那里,都得饿死。”萧妮儿在另一张桌子上忽发惊人之语。

    “啊,怎么会?”虞正南吃惊道。

    “你问他吧,我不会说。”萧妮儿指指况且。

    况且笑道:“的确如此,那山镇是个孤立环境,文人确实派不上用场。”

    文宾道:“说的就是在一个独立的环境里啊,你不是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吗?”

    况且点点头,然后解释萧妮儿话儿的意思。

    那山镇上都是目不识丁的人,只知道山神,不知世上有孔子,更不知有佛陀、观音、老子庄子,所以秀才那点笔墨在那里换不来一顿饭。

    “世上还有这地方?”大家感到匪夷所思。

    “真有,镇上只有一个秀才,也是彻底的俗人,就是知道有至圣先师,也早忘在脑后了,满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字:钱。”况且笑道。

    “这真是不知有汉,遑论魏晋了。况且兄弟,你确定你闯入的不是桃花源?”沈周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说的是陶潜的名篇《桃花源记》,秦末逃避战乱躲在里面的人,连汉朝的存在都不知道,哪里知道什么魏晋啊。

    “可是桃花源里的人也知道孔子老子庄子孟子吧,顶多不知道佛陀观音。”虞正南道。

    大家想想也是,秦朝末年的人一定知道诸子百家,决不会连孔孟老庄都不知道,只有佛陀是汉明帝时才传进来的,也有人说汉初就传进来了,刘邦的一个兄弟楚王就喜欢祭祀浮屠,应该就是佛陀的译音。

    “萧姑娘,况且兄弟说的可是真的?”沈周向萧妮儿求证。

    “沈老爷,你啥意思,刚才还说不会怀疑况少爷的。”秋香又站出来为况且撑腰。

    刚才况且替她挡下一场,她的回报立竿见影。至于跟这些老爷少爷,分什么大小,她才不管呢,他们拿她开涮时可没顾忌这些。

    秋香哪里知道,这些老爷少爷最希望她不分大小,不分男女,开玩笑越没谱越好,越随意越好,什么薅胡子拔头发的都可以上,能抓个小手那就美死了。

    对秋香,没人不希冀,没人不爱慕,只是没人像唐伯虎那般癫狂罢了。关键是,秋香对他们根本不假辞色,大家也就愿意得这一乐。

    “当然是真的,在我们哪儿,没人知道这些,所以你们那些字儿啊画儿的,根本不值一文钱,真的换不来一顿饭,当然我们山里人心眼好,不会饿死外乡人的。要是你们去了,说是况且的朋友,保证一个个被供起来。”萧妮儿认真说到。

    “况兄弟在那儿地位那么高,难怪能摘得花魁而归。”苏庆则浪笑道。

    石榴听了却是脸色微变,况且也是心中陡然一惊,看向石榴,石榴举杯冷冷道:“恭喜了,况少爷。”然后一饮而尽。

    “少说两句话,你会死啊。”文宾在桌子底下狠狠跳了苏庆则一脚。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苏庆则佯装不解。

    他是明知故问,刚才那句话是诚心的,他竟因倾慕萧妮儿,无端的嫉妒起况且来,所以故意使坏,想要激怒石榴,果然奸计得售。

    “没事,可能是我不善言辞,大家听得云里雾里的。”况且强装镇定,心里也明白苏庆则不可深交。

    苏庆则露真容对况且来说是值得庆幸的事,以小事测试出一个人的面目,花费的代价很低,值得了。

    萧妮儿没听出苏庆则弦外之音,忍不住说起况且被乡里人当神一样的故事。听得大家又都笑了起来,刚才的一点不愉快的小插曲也就过去了。

    “这真是甜橘逾淮南而成枳,况且逾淮北而成神。”文征尘笑道。

    “妙对,虽然对仗不工整,蕴意却高明,当浮一大白。”文宾笑道,然后举杯喝干。

    接下来,况且又讲了在山镇上办学的事,用意是想引起大家的共鸣,为取得吴中缙绅阶层的赞同,在苏州顺利办义学打下伏笔,这也是陈慕沙交代的。

    孰料这件事激起的反应恰好相反,这也是况且始料不及的。

    沈周率先发难:“况兄弟,你赶紧自罚三杯。”

    况且一愣神:“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还是做错什么了?”

    “当然是做错了,好容易有那么一个混沌未凿的地方,你却乱施刀斧,要凿出混沌来,不是天地下最大的罪人吗?”

    “就是,况且,你这件事可是大大的错了。”连一向无事不赞同他的文宾也责备起来。

    虞正南道:“我读庄子时,每次读到凿混沌的寓言都感慨万千,没想到天底下真的还存在这种混沌未凿的地方,也还真有况且兄弟这样乱凿混沌的罪人。”

    《庄子》里关于混沌的典故是这样的: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其中混沌代表天地初开鸿蒙为分时的状态,故名混沌,这几帝当然都是借喻手法,并非真有中央、东南西北各帝。

    沈放也笑道:“就是,况且兄弟就是倏与忽,那个山镇就是中央大帝混沌,况且兄弟有感于山镇对自己的厚德,所以思有所还报,没想到是乱凿七窍,之后只能是混沌死了。况兄弟,你不是罪人又是哪个?”

第二百五十六章 萧妮儿痛骂士林

    “喂,我说诸位,这是接风宴呢还是批斗会啊?”云丝丝看不下去了。

    本来男人们的谈话她很少关心,也不愿干涉,只是见风向陡然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向,她再也忍不住了。云丝丝可不是没有观点的女人。

    石榴却笑眯眯地看着况且,意思是说:让你得瑟,这会儿遭报应了吧。

    萧妮儿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隐约知道他们在批评况且,恨不得上前跟他们理论,却又知道不是这些秀才老爷们的对手,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妮儿,你不用管,他们哥们逗着玩呢,但凡聚会总是这样吵吵嚷嚷,否则显不出他们是名士嘛,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们不懂!狗屁不通!”萧妮儿忽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尽胸腔之气呐喊一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群世家大族的精英子弟被一个目不识丁的姑娘骂狗屁,这简直跟晴天霹雳差不多,连况且都惊呆了,不过他了解萧妮儿,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一定有其道理在。

    萧妮儿含着眼泪说道:“我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也不知道你们说的庄子是谁,可是他就是个混蛋,说的都是屁话。”

    男人桌上精英才子们好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居然有人当着他们的面骂庄子,这还了得,若是在外面,他们早就群起而攻之了,可是在这儿他们只能忍着,听着,因为萧妮儿也是正经的主人,哪怕地位低一些。

    苏庆则却拍手大笑道:“萧姑娘之言深得我心,请继续说下去。”

    在他而言,只要是萧妮儿说的都好听,对不对根本不管,萧妮儿此时就算骂他的祖宗,恐怕他也会拍手叫好,也要说“深得我心”。

    骂庄子其实比骂祖宗还厉害,老庄毕竟是一个文化道统的开创者,跟孔孟一样。在座的虽然都是儒教子弟,对老庄还是一样崇敬,在士大夫心里,老庄跟孔孟比肩,不分伯仲。

    文宾鄙视地看了苏庆则一眼,心中感慨:相交十几年,没想到他是这种人。重色轻友也就罢了,连道统都能随时丢弃。

    “好!”唯恐天下不乱的秋香也拍手叫好,她读书识字,却既不信奉孔孟,也不喜欢老庄,见萧妮儿指斥这些平日里装模作样的老爷少爷们,心里也是很痛快。是该骂骂他们了!

    萧妮儿只是怒气勃发,发了一半忽然有些胆怯了,这些大眼瞪小眼望着她的人一个个身份可都尊贵着呢。她怯生生看了看况且,得到的是坚定的鼓励目光,心里又有了底气。

    况且心里对萧妮儿的标准是这样的。

    第一萧妮儿说的做的都是对的。第二如果你认为她说错了做错了,那首先是你想错了。

    萧妮儿继续道:“我不知道混沌是谁,可我也听明白你们说的意思了,你们都非常欣赏我们山镇上的那种状态,所以不希望有任何改变。我就问你们一句话,如果让你们做我们山镇上的人,你们愿意吗?你们愿意在风雪交加时还冒着风险进山打猎伐木吗?进山就可能出不来,你们愿意吗?家里世世代代都没人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们愿意吗?女儿长大后没人愿意在镇上待着,宁愿去外面给人做丫环当侍妾,你们愿意吗?如果你们不愿意,你们有什么权利说那些屁话。凭什么要我们家乡保持原样,去迎合你们心里什么狗屁桃花源的梦想?”

    萧妮儿一席责问和痛骂,戳到这些文人墨客的痛处,一个个抬不起头来。他们在心里寻思:可不是吗,要是去那里玩几天,大家都会乐意,做那里的人,过那样的生活,怎么可能?等于把自己变成了野蛮人,非自杀不可。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有什么权利鼓吹所谓的混沌未凿,有什么权利指斥况且在那里办学。在他们眼里,况且竟然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罪人,真是岂有此理?对,狗屁不通!

    “好,妮儿,说得太漂亮了。你虽然没读过书,说的却是大道理,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这个理儿。”石榴鼓掌叫好。

    “是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的,可这八个字谁能做到?”文宾如梦初醒,不觉感叹道。

    “这八个字谁也做不到,标杆太高了,真能做到的话就成圣人了。”沈周苦笑道。

    “这样的人北宋以后就没有了。二程、朱熹、王阳明也都做不到。”况且感慨道。

    南宋以来,道学兴起,理学日盛,世上的道德风气却日益卑下,这虽然跟理学关系不大,却也令人感叹。

    大家只顾一时心头痛快并未往深处想,当然是受了庄子的影响,觉得况且说的那个山镇比桃花源还玄妙,根本就是一个混沌之地,自然就兴起向往爱慕之心,想要让它保持原样也并非出于恶意。

    说到底,吃喝玩乐享受型的公子哥儿,是典型的脱离社会现实的一群人,圣贤道理他们知道不少,不过嘴上说说而已,实际上根本不去做。这一较真,就被目不识丁的萧妮儿捅破了窗户纸,显出原形。

    这也像后世的人欣赏赞叹非洲大自然的美丽淳朴,要飞过去打猎游玩观赏,却看不到非洲人民所遭受的苦难,即便看到了也只是闭上眼,说一句“上帝遗弃了非洲”,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挥手道拜拜了。

    一面欣赏着拼命要保持非洲的大自然景象,一面却又疯狂地掠夺非洲的资源,不惜把那里的一切破坏掉。这样的悖论其实无处不在,真不知是上帝遗弃了非洲,还是人类遗弃了自己。

    如果不时刻警惕,人类愚蠢、贪婪、疯狂的弱点,有时候就会占据上风。

    佛陀总结为:贪嗔痴。

    孔子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在教化世人,让人们在学习中自我反省,不断改造自己的灵魂。王阳明曾有名言:除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后世有伟人提出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这就已经是集儒学与理学之大成了,可惜深刻领会的人不多。

    有些扯远了,言归正传。

    作为文人之间的对话,自然应该宽松、包容,他们提出的观点也不是毫无道理,只是缺乏实践基础。萧妮儿发怒则另当别论,她是感觉受到了侮辱,凭什么说她家乡的人就像在讨论动物,这跟猎人欣赏山里的猎物,或者像富贵人欣赏鱼缸里游动的鱼类差不多。

    这不是放屁又是什么!

    最主要的是他们竟然纷纷指责况且,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忍。要知道,况且在山镇上办学,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妮儿,想不到你这么厉害。”秋香佩服了,她自认就算够泼辣了,这次遇到比自己更泼辣的。

    “说的真好,这些人就该受点教训,省的天天趾高气扬的,你家况且例外啊。”云丝丝笑道。

    “当然,他是真正把自己当作我们山里人了,要不是太想念他父亲妹妹,还有石榴小姐,他根本都不想回来了。”萧妮儿得意地说到。

    况且,就是她心目中的一切,谁要是碰着况且,就等她母老虎发威吧。

    石榴心中一动,她知道萧妮儿话少,可是绝对没有一个字是假的,所表露的感情也都百分百纯真。

    她心里叹道:“他想我,我何尝不想他,就是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然,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会寻去,跟他在一起。”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羞也要羞死了,她还真没萧妮儿那股子泼辣劲儿。

    沈周叹息道:“都说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认真想来,岂止半部论语,就是这一句话足以修身养德了。”

    “是啊,北宋被人称作圣相的李沆就说过,不要轻视童子书,我们儿时读过的经典奉行一辈子都行。道理不用太高深,越是淳朴越是接近至理。汉文帝就对大臣说过:‘卑之,勿高论’,凡事实际的才好。”况且接着补充道。

    “你这引经据典的就太高深了,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文征尘笑道。

    “就是,身边人,身边事就足够了,何须引经据典。”虞正南也说道。

    众人被萧妮儿指责了一顿,无言反驳,心里总是不大舒服,难免就要挤对挤对况且,在他身上找回点平衡来。

    苏庆则感叹道:“当年白居易写诗后,要读给家里的老妪听,老妪能听懂就知道是好诗,如果听不懂,就废掉,我看咱们悟出的道理也是一样,以后就讲给萧姑娘听,萧姑娘赞同的就是正确的道理,反之,就是谬论。”

    众人一怔,明白他居心何在,偏生这句话倒是无力反驳。

    “我赞同。”沈放拊掌附和道。

    文宾敲敲酒杯,笑道:“扯远了,咱们这可是给况且兄弟的接风洗尘酒,别偏离主题啊。”

    “对,咱们都坏了规矩了,除了况且兄,人人自罚三杯。”虞正南说道,

    刚才就是他定的规矩,显然都犯规了。所以他率先给自己倒了三杯酒,一杯杯喝下去。

    “还应该再罚三杯,就当咱们说错话得罪了萧姑娘的赔礼吧。”苏庆则还真是阴魂不散,三句话不离萧妮儿了,这是故意以酒盖脸。

第二百五十七章 石榴心绪阴转晴

    文宾偷偷看了看况且,却见况且若无其事,仿佛根本没感觉出来,文宾不相信他如此迟钝,显然是况且对萧妮儿太有自信了,根本不怕苏庆则死缠烂打。文宾有种找到知己的感觉,他对丝丝也是如此,放在那里任人追,谁也追不到。

    众人都不想争论,以免惹出意外事端,都倒了六杯酒喝下去,此时人人已经半醉了。只有况且还保持清醒。

    苏庆则六杯酒下肚后,神智有些不清了,理智自然被本性压倒,他端了杯酒,来到萧妮儿这桌,舌头都有些大了,说道:“萧姑娘,小生敬你一杯,不知可肯赏脸。”

    萧妮儿笑道:“好啊,我奉陪。不过这杯子太小了,换大杯。”

    “好,我今天舍命陪君子。”苏庆则身子已经不大听使唤了。

    “庆则,好了,别闹了,你已经多了。”云丝丝担心他闹事,急忙劝阻。

    “我没多,谁……谁说我多了。” 苏庆则明显说话不利索了,就是不肯罢休。

    大家见此状,也不敢真的去拦他,就喝到这份上,人已经没有理智可言,越是劝阻越起劲儿。

    苏庆则当下真就换了个大杯,斟满两杯酒。萧妮儿端起一杯杯到唇边,慢慢喝着,一边看着苏庆则。

    苏庆则端起杯一饮而尽,萧妮儿也马上一口气喝干。

    “好,萧姑娘真是海量。”沈周拍掌道。

    文宾问道:“萧姑娘没事吧,那一大杯酒可是不少啊。”

    况且笑笑:“没事,再来一大杯也没事。”

    况且了解萧妮儿,那是从小在山镇上用虎骨酒、蛇酒锻炼出来的,真要说喝酒,这些城里的爷们没一个是她对手。

    那边苏庆则已经是醉眼乜斜,脚都站不稳了,两个丫环上来扶他,他却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文征尘上前扶住他笑道:“这是人,不是树,我看还是你去休息吧。”

    当下,文征尘和况且把苏庆则抬到外宅一间客房里,交给家人伺候睡觉。

    “况兄弟,你别见怪,这就是酒后无德。”看着不省人事的苏庆则,文征尘替他道歉。

    “只是酒后,尚未失德。”况且笑了笑。

    “你倒是真大度。”文征尘拱了拱手。

    “这有什么大度的,就算苏兄爱慕妮儿,也没错啊。他公开表露出来,也不算失德。”

    “你真这么想?”文征尘仔细看着况且,然后笑道:“我真服了你了,他要是在我家里来这一出,我一定用冷水把他泼醒,然后把他扔到大街上去。”

    况且假装做出吃惊的表情,然后笑着摇摇头。

    从内宅回来,恰好遇到石榴往外走。文征尘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就直接过去,先回屋里了。

    “你没事吧?”石榴妙目含情地看着况且。此刻,她心里的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从昨天开始,每过去一分钟,她心里的气就消一分,甚至有些气恼自己不该跟况且赌气。石榴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如此小气,着实有点难为情。

    在酒桌上,听到况且在凤阳山镇上赊饭的情节,就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昨天自己一点都没有关心他的遭遇,只想着自己的感受了。

    她知道况且的心性要强,能拉下脸面去赊饭,说明已经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不嫉妒萧妮儿也是为此,她感念萧妮儿以及萧家,至少在况且最困难的时候救助了他,收留了他,让他暂时有个家。就算况且之后混得再体面,再风光,毕竟那是一个起点。

    “我没事,苏庆则逞能喝得多,我还行。”况且笑道。

    况且心里一阵轻松,石榴单独出来见他,就是和解的表示。

    “对不起啊,昨天的事,是我想多了,不该那样。”石榴说道。

    “哦,没事的。”况且洒脱一笑。

    “什么,就这么简单?你就没有一点不对,全是我的错?”石榴又生气了。

    况且一阵头痛:“我改天好好给你道歉好吗,现在满屋子客人在那,你让我说啥啊。”

    “这么说还差不多,听萧妮儿说你还挺有自觉性的,把家里的搓衣板都缝上棉垫子了,弄得刘妈要洗衣服都得出去借,还有啊,说你让萧妮儿把裤子膝盖也缝上棉垫了。”石榴说着,捂嘴笑了起来。

    况且这才明白石榴何以和解的如此快,原来都是萧妮儿在背后做的文章,这些都是萧妮儿自己做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可没有负荆请罪的意思。

    不过既然石榴看在他认罪态度良好,决定对他宽大处理,何必再生是非呢,他也就顺坡下驴,把这一段糊弄过去了。

    “不过下次,你可要把你跟那位美女的事都给我交代清楚,听妮儿说就是拿到苏州都没人长得比她美,我见到都会喜欢,她要是真有这魅力,我倒也忍了。”石榴笑道。

    况且心里一惊,妮儿这个大嘴巴,怎么什么都说啊?但旋即就明白了,萧妮儿这是在为左羚以后可能贸然到苏州来做铺垫呢。

    萧妮儿并非目不识丁,还是认得一些字,也能写一些常用的字,只是她不善心计,此次为了况且也是拼了,连心眼都用上了。

    “这样吧,你先把那张美女图原样画一张出来,让我见识见识。”石榴又说道。

    况且咧嘴苦笑,他的接风洗尘宴,终究还是变成了一场公审大会,一个个都冲他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暂时过了石榴这一关,以后的麻烦以后再说。

    “对了,老爷子在家发狠要把你逐出门墙,你可小心着点。”石榴痛快和解了,心里却觉得不过瘾,没能惩罚况且,让他轻松过关,所以最后加上一句,至少先让他难受一下。

    况且头冒冷汗,但转念间也就明白了这是石榴在虚张声势,如果真是那样,她就不会来了。

    走到廊上,石榴又问:“丝丝帮你布置房子可是费尽心机了,还从周家搬来这么多东西,你准备怎么办啊,就这么接收了?”

    况且苦笑道:“还能怎么办,买下呗。”

    “买下,你有那么多钱吗,我那还有些体己银子,你要用就说话。”石榴总算回到了正题上。

    “这点银子我还是有的。”况且道。

    石榴有点诧异:“怎么会,你在那个穷山镇上赚不了多少钱吧,又都捐出去办学了。”

    “我父亲给我留了不少银子。”况且只好撒谎,否则又要做一大圈解释,难免又露出尾巴来。

    洛城双骄、李家兄弟跟他结善缘的事是不能说的,他现在的财富依然是那一笔。其实那已经不少了,在苏州府堪称富豪,只是那些珠宝的价值他根本不知道。

    “哦,那就好。这事儿别拖着,尽快办了。”石榴不知不觉就以女主人的口吻说话了。

    刚进门时,石榴还真是为这事儿犯愁,她知道况且不会欠这个人情,但那需要一大笔银子。石榴私下做了估算,正想跟他商量,如何凑这笔钱,既然况钟留下银子,那这事就不是个问题了。

    作为吴中名医,况钟这些年究竟赚了多少银子没人知道,但可以想象数量一定惊人,苏州可是富人扎堆的地方,来况家就诊的病人从来都是要预约排队的。

    回到屋里,大家看两人并肩走入,佯装不见,即便已经酒过三巡,还是没人敢跟石榴开玩笑。

    况且回到座位上举杯笑道:“今日承诸位仁兄情意,咱们干脆不醉不散,晚上都别回家了,醉了就睡,不醉的继续喝,做长夜谈。”

    “好啊,这个该当奉陪。”沈周首先响应。

    “沈大哥,我看还是各人随意,不要勉强,能喝则喝,不想喝的,说说话未尝不可。” 石榴俨然换了一个身份说话。

    众人举杯响应。能喝的自然不反对,虽然想到喝一夜的酒,明天去衙门办事一定效率不高,可是有况且做挡箭牌,练达宁也不会怪罪,毕竟今天可是奉他的旨意来的。不能喝的人,也不用担心了,没人再去灌他们。

    萧妮儿起身道:“丝丝姐,石榴姐,你们干脆也都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住一宿,咱们姐妹好好唠唠。”

    此时,女眷那一桌已经把菜肴收下去,换上来的全是蜜饯、干果、瓜子等一些侑酒的零食。女孩子们自然是以说话聊天为主,萧妮儿方才勇敢应对苏庆则,一大杯酒下肚居然毫无状况,后来就再没人敢跟她提酒的话了。

    “我看行,不过得派家人回去禀告一声,免得家人担心。”云丝丝说道。

    石榴并无意见,她出来时以为要去丝丝家里,已经做好了在云家过夜的准备,老夫子知道她的去向,就不用再禀告了。

    况且那一桌撤下了所有的菜,重新上了一轮,无非还是酒肉之类重口味的,清淡的这些家伙也吃不惯。

    文杰嘴馋,在女眷那桌待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了,悄悄挪到况且身边,也不吱声,专拣红烧肘子、盐水鸭、扣肉这些硬朗菜下筷子。

    倒是文宾比较崇尚清淡,还是拣一些相对清淡的菜肴吃,品味出六祖吃肉边菜的味道。

第二百五十八章 周鼎成邯郸学步

    据说六祖慧能因为承继了五祖的衣钵,却怕神会害他,连夜逃亡岭南,跟一些猎人混在一起。他不杀生,当然不能打猎,就给这些猎人烧饭。

    猎人们的食物当然就是猎物的肉,慧能不能吃肉,就自己采野菜,在锅里的肉旁边炖熟,专吃肉边菜。

    当然,要是挑剔起来,这也是犯戒了,毕竟肉锅里都是荤腥,煮出的野菜自然也算荤腥,只是这些事没法去计较了。不然的话,慧能大师只能像伯夷叔齐似的饿死在首阳山,那还怎么传道啊。

    云丝丝派出去的丫环通知这些人的家人,每家派出一人回去报信,这一晚老爷少爷们都要夜不归宿了。

    大家刚喝了两杯,说些闲话,猛地里听到外宅传来一声惊喜的狂叫,然后就是急促的脚步声。大家都是一惊,不知外宅出了什么事,刚才那声大叫分明是周鼎成的声音。

    没等众人醒悟过来,周鼎成抓着一张纸闯进来,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我终于画出来了。”

    文宾纳闷道:“二叔,你究竟画出什么了,这么高兴,是麒麟还是天龙啊?”

    周鼎成根本不搭理他,径自来到况且身边,抖弄着手中那幅画,然后得意道:“小子,看看,我终于画出那种技法了,看你以后怎么要挟我。”

    文征尘笑道:“是二叔的画啊,这可得好好欣赏欣赏。”

    周鼎成把画按在墙上,然后得意地看着大家,好像自己刚完成一件不朽之作一般。

    况且仔细看看,果然是按照他说的画法画出来的,可是还是有以前的画法的痕迹存在,这两种画法交织在一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像他形容的,西施故意效仿东施,这不是没事找虐吗?

    “好,这真好。”沈周看得眼睛都直了,就跟刚见到萧妮儿时的目光一眼。

    这种西洋技法并不高明,问题是大家以前从没见过,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话放在任何时代都不错。在场不懂绘画的人,多少也有鉴赏识别能力,看了周鼎成的画作的确有很大变化,也都纷纷表示赞赏。

    况且说不出话,难受得差点**出声,他实在受不了,周鼎成这么走下去会把他以前的成就毁掉大半。他不教给他正确的技法,正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孰料他是个亡命之徒,哪里有险境就往哪里冲。

    况且心想:这下子可坏了!要想把他再掰回去可不那么容易。

    受到大家的激赏,周鼎成更为得意,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四下瞻望,此时才发觉大厅已经焕然一新了。

    云丝丝里外忙着装饰房子他囫囵知道,只是无心过问,当时外面就是天崩地裂,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现在画成了,他得空看了一圈,笑道:“丝丝真是心灵手巧啊,布置得这么别致,把家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给这个浑小子,难怪老话说女生外向,便宜他了。”

    文宾在旁难为情地说:“二叔,这可都是咱家老库房的东西,也没花钱。”

    “什么?这些都是周家的东西?这就不是女生外向了,媳妇怎么能外向呢,文宾啊,这就出问题了,是大问题啊。我早告诉丝丝了,这小子就是个小混蛋,得离他远点,我还没说完就让他骗了这么多东西。”

    周鼎成一得意,使足了劲儿挤对况且,无意间把丝丝也牵连进去。

    文宾和丝丝尚未说话,一旁惹恼了萧妮儿,她起身怒目圆睁道:“大哥,你再倚老卖老,为老不尊,看我不把这杯酒泼你脸上!”

    众人都吓了一跳,苏州府地界还没人敢跟周鼎成这般说话,就是练达宁和陈慕沙也都让他三分,任他癫狂,不去惹他,孰料萧妮儿竟敢当面当众威胁他。

    大家都紧张地看着周鼎成,以为他又要大肆咆哮了,文宾则在快速琢磨怎么解围,不料周鼎成却先矮下身来,嘻嘻笑道:“妮儿,你又替他说话,我没欺负他,就是逗他玩呢。你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啊。”

    众人骇然,看样子这周鼎成还真是畏惧萧妮儿呢。天下之人,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周鼎成知道萧妮儿的脾气,说到做到,真能把一杯酒泼在他脸上。那样的话,他也只能受着,总不能跟一个小姑娘打起来吧。回苏州这一路上,三人早就混得没大没小的,他现在若是正经起来,跟萧妮儿讲什么规矩,只能被她当作屁话。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今天都骂了他多少次了,自己数数。”萧妮儿气哼哼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周鼎成傻眼了,他知道骂了很多次,可是没记住多少次,这哪能记住啊。他一脸冤枉地看着大家,然后道:“你们大家给我评评这个理,就这么一个技法,这小子愣是难为我三天,不教我正确的画法,累得老夫奋战一天才摸索出来,你说他是不是该骂?”

    众人这才明白况且哪儿得罪了人,心里也都同情周鼎成,书画还真就讲究个技法,没有掌握技法就等于走错了道,永远到达不了目的地。

    况且既然显露了这种技法,却又不告诉人家正确的方法,不是明摆着要把活人憋死吗。大家虽然心里这样想,却又都默然,不敢公开表态,唯恐一说话又得罪了萧妮儿。

    既然敢对周鼎成发飙,这里的人当然都不在话下了。

    萧妮儿跟周鼎成闹惯了,可是别人不知道,看到这一幕无疑是小伙伴都惊呆了,气氛自然有些紧张。

    石榴忽然笑道:“周大人,你是不是没交学费啊?”她只是开玩笑,想缓解一下气氛。

    “学费?你说我跑遍整个江浙江西各省,就为了找他,光是车马费就花了多少银子,差点寻到两广去,后来知道他在凤阳,我又跑到凤阳去把他接回来,我的辛苦、我的花费还不够那点学费吗?”

    文宾急忙道:“对,二叔说得对,这就是况且兄弟的不是了。”

    况且苦笑道:“你们不知道,这里面有道理在。大哥的书画水平之高为我仅见,可是他不满足,非要把自己的西瓜全部丢了,跑到我这儿拣几粒芝麻,还像捡到宝似的。我一再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西瓜,这么做可也是为了他好啊。”

    “你当这些人不懂画,所以想蒙人是不是,说的你多有同情心似的,就是吝啬。小沈,你说这种技法值不值得学?”周鼎成据理力争道。

    沈周本来在这个圈子里是老沈,到了周鼎成嘴里自然就成了小沈。

    他被周鼎成点名,颇感荣幸,说道:“值得,太值得了。况兄弟,你这学费要多少银子,我马上奉缴。”说着就去摸袖囊。

    况且苦笑道:“那是开玩笑的话,你怎么当真啊,谁要学费了?这种技法若是从开始学,也算不错,但不管怎样,都比不上你们现在已经掌握的技法。对了,邯郸学步的道理,各位都懂的吧。”

    “胡说,那你为什么学,又是跟谁学的,把这些交代清楚才能以理服人。”周鼎成瞪着眼说道。

    况且痛苦得**起来,这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这要从何说起啊。他学西洋油画这事没法说,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后世瞬移过来的吧,那样还不得被人当作妖怪捉去烧死?

    “是啊,况兄弟是跟谁学的,海内所有的画家、流派我没有不知道的,真没见过这种画法。”沈周紧盯着问道。

    “况且兄弟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啊。”文宾说道。

    文宾知道些况且身上藏有很多秘密,有的事情没法公开,这样的人掌握某种奇怪的技法也不足为奇。

    “他有个屁的难言之隐,就是吝啬,自秘其技,到时候专门拿出来炫耀。”为了逼出况且更多的画法,周鼎成是极尽污蔑挤对之能事。

    文宾有些紧张地看看萧妮儿,唯恐这位姑娘再发雌威,不料想萧妮儿根本不理会,这种事早已经司空见惯,这些日子,周鼎成为了把况且的画法全都套出来,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况且是一个头,两个大,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能说出为什么自己掌握了这种绘画技巧,也无法说明自己跟谁学的,那么只好向周鼎成公开这套画法的所有技巧。他知道周鼎成是诚心的,故意用众人向自己施压,不容他打马虎眼或者用别的办法绕过去。

    “好吧,既然都这样说,我就把这套画法传授给想要学的人,不过先说明一点,越是一点绘画基础都没有的人,越是适合学这套技法。”

    “这么说,我都可以学了。”文征尘笑道。

    “当然可以,可是还有一点就是要真心喜好绘画,征尘兄守着征明兄都不肯学,又何必跟我学。”况且笑道。

    文征尘就是这么一说,他才不会把大好时光浪掷在纸墨笔砚间,他觉得那是犯傻。

    “还有什么条件?”周鼎成心中一阵激动,终于让这浑小子就范了,不容易啊。

    “你跟沈兄如果要学,就要交换技法,一种技法对应交换一种技法,包教包会,不能敷衍。”况且道。

    周鼎成不用说,自然有其独特的手法,甚至有一些压箱底的绝技。沈周当然也有许多家传的技法,外人根本学不到。书画艺术重在传承,各种技法林林总总,有的作品即使临摹千遍万遍也只能学其表象,关键的部分必须师从。

第二百五十九章 众人复议办义学

    在古老的中国书画历史上此类话题不胜枚举。

    王羲之的《兰亭序》出来后掀起临摹狂潮,到唐初,在李世民的推动下,书法几乎是《兰亭序》一统天下,日摹兰亭一遍已成为习书者每天必须完成的功课。可是,一千多年来,没有一人能完全掌握其中的技法,究其根本,《兰亭序》的技法为王家家传笔法,决不外传。不管你临摹得如何相似,也只是形似,根本无法得到其精髓。

    况且本来不想窃取他人的绝技,可是周鼎成非要把他逼到这条路上来,他也只好下狠招了,想学不是吗?拿自己的绝技来换吧。这样不仅不吃亏,反而占了大便宜了。

    至于这两人学了他的技法,会不会适得其反,只好看他们的悟性了。

    “没问题,够公平。”周鼎成说到。

    沈周默然,技法他当然愿意学,如果是交纳学费,多少他都愿意,可是用技法交换,他就得考虑一下了,不仅自己舍不得,还有家规的严格限制。

    “沈兄如果不方便,还是算了,别硬着头皮充好汉。”况且笑道。

    “这个,我还真的要回家商量一下,自己做不了主。”沈周有些狼狈。

    文宾看着暗暗心惊,况且看上去毫无心机,一旦用起来很是老到,比奸商一点不差。

    “哈哈,看样子我得回去从征明那里套点东西出来,然后再来跟况兄弟交换。”文征尘向况且挤挤眼睛,故意挤对沈周道。

    “好了,小子们,来陪老夫喝酒吧,老夫今天可要尽兴一醉了。”周鼎成终于如愿得偿,说不出的畅快。

    众人此时才发觉他的真正面目,刚才那些原来都是装的,大家都被当枪使了,同情错了对象,况且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石榴轻轻啐了一口:“哪里有个长辈的样儿,晚辈的东西也算尽心机诈骗。”

    萧妮儿笑道:“石榴姐,你不知道,就为了什么技法,周大哥跟况且不知闹了多少回,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就差动刀子强逼了。”

    大家都笑了,不过周鼎成嗜画如命,做出这种事来也没人觉得奇怪。他可是连皇上御用的笔砚都敢公然吞没的,而且是当着皇上的面。

    况且喝着酒,越喝越是觉得今天太亏了,说什么也得找回些利息来,就笑道:“大哥,你说今天周伯派人送来这么多东西,本来我应该付银子的,我看就由您来替我付了吧。”

    周鼎成根本不在乎,他一看就知道是老库房的东西,根本不值钱,笑道:“好啊,这个交给我。不过以前说好的那十张画十幅字,我也就不用给你字画做交换了。”

    “这个还是得交换的。”况且微笑道。

    “为啥,我都为你付这么多东西的钱了,当然要你的字画作价还我的,我干嘛还要给你字画做交换?”

    大家都看着这两人像市场小贩一样讨价还价,颇觉有趣。这一幕一般时候是没有眼福见到的。

    “就算你说的这些有道理,我让你一步,可你的字画还是不能少,因为我还有东西,你得拿出那些字画来交换。”况且神秘一笑。

    “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好兄弟,先跟我说一下。”周鼎成登时心痒难挠,刚刚还叫的混小子、小混蛋变成了好兄弟。

    “这个嘛,以后再说。”况且就是要报复他,纯粹是想让他天天惦记着,睡不好觉,吃不好饭。

    文宾等人窃笑,况且也真够坏的,这不是诚心吊人胃口嘛,周鼎成性急他又不是不知道。

    周鼎成决不怀疑况且手里还有干货,不然这种神奇的画法从何而来?他既然说还有好东西,就一定是有。不过他也明白况且的意思,就是不让他好过,希望看到他猫抓心的样子,与强烈的**作斗争,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也必须学会。

    这个回合,况且很满意。如果跟文宾丝丝交涉这批货的价钱,估计又是一场饥荒,但他真的不愿意欠下人情,看到丝丝费尽心力帮助布置,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现在有周鼎成把这事揽过去,也算是个完美的交代。

    文宾和丝丝自然也没意见,他们知道周老爷送来的就是人情,根本没考虑要一文钱。

    酒又喝了两轮,夜已经深了,外雇来的厨娘早就吃完饭拿到报酬回去了,只有这些外雇的丫环们还熬着困,况且赶紧也让她们回家,每人不但给了工钱,还给了二两银子的赏钱,丫环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回去了。一般上等青楼的夜场费也就是二两银子,缥缈仙子那等名妓自然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这边丝丝等人也熬不住了,纷纷离席去休息。周鼎成出来得晚,还不尽兴,打算移席到外宅继续喝,看样子是要搞个通宵。

    况且和文宾让家人们过来挪酒席,不料除了几个负责看门巡夜的,其余家人们也都醉了,在厢房里相互枕籍。

    两人相视一笑,只好回去自力更生,剩下几位还想继续喝酒的一起动手,把酒菜都挪到了外宅。女眷们已经休息,内宅的门不仅落了锁,还安排了两个中年健妇巡夜。

    “来吧,小子们,不喝趴下不许上床。”周鼎成后发制人,此时豪情万丈。

    又喝了一会酒后,文宾拉着况且去茅厕。

    这用古语说就是“更衣”。为何用更衣代替如厕,还真无法理解,难道古人如厕后一定要更换衣服?

    秦汉不知怎么样,至少魏晋不是这样的,石崇是西晋最豪奢的官僚,他家如厕的规矩是一群侍女奉上一盘蜜枣,专供如厕的客人塞住鼻孔,省得闻到臭味。大将军王敦此时还只是一介公子哥,有一回在石崇家如厕,不知道蜜枣是干嘛用的,干脆都抓来吃了,结果被石崇家的侍女一顿笑话,闹了个大红脸。

    但这也证明魏晋时如厕和更衣完全是两回事,那么极有可能秦汉时用更衣做如厕的代名词,只是用比较文雅的词儿代替能引起人们不良感觉的词汇吧。今天所谓的上洗手间,实际也是一种避讳。

    况且家内宅用的是马桶,外宅还是茅厕,两人提着灯笼如厕,回来的途中,文宾把况且拉到一间空闲的客房,对他说:“练师还让我再问问你,你白天说的那个罂粟的事,真的有那么严重么?”

    况且愣怔片刻,没想到练达宁对这事还真是上心了,郑重其事地让文宾再来落实。

    他笑道:“这东西不是严重不严重的问题,真要爆发起来,国人都滥用,可能会亡国。但目前看,知道这个东西用途的人少之又少。”

    “那看来需要正视了,练师说了,此事也要我全力辅助你,有任何需要,如果不方便跟他讲,对我说也一样。另外还有一件事,说是你要办义学,练师也答应支持你,还征询我的意见下一步该怎么做。”

    “办义学的事情,文宾兄以为如何?”况且问道。

    “既然是你要做的事我当然支持,我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这样认定了。”文宾虽然喝了不少酒,脑子却完全清醒。

    “多谢!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况且诚挚道。

    “这事儿估计是老夫子的意思吧,练师也是这样猜测的。”文宾试探性的问道。

    “这事儿还真是我的意思,不过老夫子完全赞同,只是说困难太多,不容易办好。”这点况且必须坚持,不能把老师卖了。反正他有在凤阳山镇上办学的事情可以佐证。

    “困难?这不是一般困难的事,老实说,你若办件坏事并不难,要办这样不图名不图利的好事是最难的。不过我会回去跟家父说,家父应该会支持你,家父可是最看好你的。”

    况且只能在心中感慨,这都什么社会啊,办坏事不难,办好事却如同登天,难怪封建王朝总有人拉杆子扯旗造反的呢。

    “现在倒是有一个好机会,南家不久要大量出售祖产,会有便宜的地产房产,到时候可以用比较公道的价格盘下来,既帮着他们解决燃眉之急,办学也不愁场地了。”

    “这样好吗,我总感觉有些乘人之危的意思。”况且犹豫道。

    “我们不买的话,他们只能卖更低的价格,南家此次是犯了大忌,皇上都救不了他们了。”文宾叹息一声。

    南家连着云家,云家连着他家,更何况三家本来就是通家之好,共荣共辱的关系,若说他一点不难受也是假话。

    但商人就是这样,利重于义,更何况南家首先触犯了江浙的大义所在,他们抛弃南家反而会受到称赞。

    “我看看吧,还能有什么办法帮他们挽回些损失。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让一个大家族真的破落到卖房卖地的地步吧。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亡,于心不忍啊。”况且叹息道。

    “且慢,收起你的善心,这事你千万不能掺和,不然你就会发现自己是两头挨骂,那面都不讨好,最后什么事都办不成。这天底下啥事都能干,就是不能触犯大忌。若是南家还有一丝救活的希望,我们两家也不会放弃了。”文宾急忙严词告诫他。

第二百六十章 接风宴一醉方休

    况且原计划通过周鼎成或者寒山寺方丈打听一下,都是谁打劫了南家的款项和货物,至少返还一些他们。虽说南家对况家没安好心,可是毕竟没有形成实际伤害。

    听文宾说完这番话,况且只好彻底打消了救助南家的念头。天下大义,他也不敢触犯。

    文宾说完,拱了拱手直接在这间客房休息了。他这是逃席。

    况且自己回到酒席上,却见虞正南也趴在桌子上,已经打起了鼾声,沈周出去叫来虞家的家人把他扶到一个客房休息。

    “文宾呢?”周鼎成问道。

    “趴下了。我扶他在一个房间睡了。”况且说道。

    “那就剩咱们四个了?”周鼎成颇为不屑。

    桌上只剩下周鼎成、况且和沈家兄弟两个了,其他人均作鸟兽散。

    四个人随便聊闲话,涉及的多半还是绘画书法。沈周不想逃席,不是贪杯,而是想听周鼎成在这方面的高深见解,有些道理周鼎成淡淡几句话就能让他有所领悟,这等机会他焉能放过。虽然酒量不是最高,却也乐意硬撑下去。

    三更时分,沈周实在熬不住醉倒了,只剩下沈放陪着周鼎成和况且。

    况且一直没太注意沈放,因为他没有什么地方突出,既不是书画大家,算不上名流名士,也没有才子的桂冠,可是此时才发现这家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角色,跟两人拼酒丝毫不落下风。

    拼酒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件小事,却也能发现许多道理,席上酒量的高低只是一项参考数值。比如说周鼎成,他只要画出得意的画作,就可以痛饮通宵,一点事没有,如果始终被意境灵感困住,几杯酒就能让他放挺。

    况且则是千杯不醉型的,那是因为他所练的养生功再发挥作用,喝下去的酒精巡精导脉,一点一滴的都散发出去了。

    沈放却完全是凭一种意志力在喝酒,这尤其可怕。

    “沈兄,真是想不到啊。”况且敬他一杯。

    “也是啊,先前你没这么能喝啊,今天怎么了?”连周鼎成都感到纳闷,他以前跟这哥俩不知喝过多少回了,知道他们的酒量,按说沈放根本比不过日日流连诗酒的沈周。

    “因为我突然发现况且兄身上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意志力,所以想借此挑战一下自己。”沈放此时脸色都青了,却一点醉意看不出来。

    况且真没想到他竟说出这种话来,自己都不知道身上有什么意志力。

    “这你都看出来了,真不简单。我告诉你,这小混蛋身上不止有那么一股子意志力,隐藏的能耐多着呢。”周鼎成醉眼乜斜道。

    他倒是没醉,只是喝多了就是这副神态。

    喝到晨曦初露时分,沈放终于轰然倒地,意志力终究是有限的。况且还是像没事人一样。周鼎成最后也服了,不是不能喝,而是觉得跟况且喝没意思,好像自己喝的是酒,况且根本就是在喝白开水。

    这样对喝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一上午,这些醉倒的人陆续起来,用冷水洗脸,让家人扶着出去醒酒,然后摇摇晃晃去衙门办公去了。

    云丝丝和秋香起来后梳洗打扮一番,然后告辞回去了。石榴自然跟着丝丝走了,去云家待两天。

    “老爷子在家等你的历险报告呢,赶紧写完送过去,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别说我没警告过你。”石榴临出门吓唬况且一通,她反正是不能让况且心里没有一点负担地过日子。

    况且身上打了个激灵,赶紧回自己卧室写报告去了。

    萧妮儿则看着刘妈请来一些人,在内宅外宅打扫各个房间,收拾残局。这一收拾把萧妮儿吓了一跳,昨晚光是酒就喝了五坛,还有十瓶金华甜酒也都见了底,喝酒的男人一共也不过八个人。另外还有五坛子陈年米酒都被家人们给喝光了。

    昨天周家送来的一车食物,一眨眼基本被消灭光了。

    “哇,这群人就是蝗虫啊。”萧妮儿笑着骇然道。

    “这么多人,吃的也不算多。”刘妈跟着笑道。

    其实众人没吃那么多,倒是刘妈送给那些交好的厨娘不少,都偷着拿回家去了。连酒也送出几坛,然后找几个空坛子充数。

    萧妮儿也知道一些,不过这些不能较真,使用下人就是这样,该装看不见的时候只能看不见,啥事都讲究一清二楚,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她不在乎这些,也知道况且更不在乎。昨天,他光是打赏的银子,也不比吃的这一顿少多少。喝酒本来就是图一个乐,大家都乐,就达到目的了。

    萧妮儿知道况且在里屋写报告,一直没敢去打搅他,家里换了全套家具,也有不少零碎的事情要处理,正好去忙乎。

    写完报告,况且匆匆了招呼一声,赶紧去陈府交差。

    在报告里,他是该删的删,该减的减,该不露的就一字不提,主要讲述了自己如何行医,如何办学,这是老夫子喜欢看的。至于他的那些历险,还有空空道门、护祖派这些,他一字不写,因为老夫子不喜欢怪力乱神。

    “嗯,不错,你这一番历练也算因祸得福,我能看出来,你一下子增长了许多见识,成熟了很多,若在家里读书,无论如何是达不到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是有道理的。”

    陈慕沙浏览一遍,很满意地点评道。

    况且内心有些忐忑,还真怕被老夫子看出他脑子里是两个人的合成体,他在练达宁的面前就没有这种顾虑,可是老夫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太强了,稍有疏忽极有可能吧抓住把柄。

    “见过连达宁了,办学的事有进展吗?”老夫子单刀直入,马上问到这件事。

    况且简单说了下和练达宁交涉的经过,还有文宾跟他说的那些话,然后叹道:“他们嘴上都说全力支持,越是这样,弟子心里越没底,总感觉那不过是场面上的应付。”

    陈慕沙冷笑道:“这并不奇怪,练达宁是官场上的老滑头,他的话得打七分折扣。文宾本是个不错的学子,可是跟着练达宁太久了,走的又近,难免沾染上一些官场的不良习气。这件事不能太指望他们。”

    况且点头道:“老师说得对,老师的意思不也是他们不反对就行,也不指望他们出钱出力。”

    然后他说了南家可能要出房产地产的事,文宾的意思是以较低的价格盘下来。这样两方都得利,反正南家想要卖出公道价是不可能了,以前的竞争对手这个时候都恨不得把南家踹到地底下。

    “这件事我知道,我们不介入,不要沾这个便宜,尤其是你,南家真的要卖房产地产时,你干脆躲开,去你师兄府里盘桓些日子。你师兄还一直盼着你去做客呢。”陈慕沙截然道。

    况且愕然,陈慕沙的态度比文宾更为斩钉截铁,这样一来,况且对南家施以援手的心思彻底没了。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躲开,又没做贼,干嘛心虚,何必如此回避。

    他没问,老师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有些话老师也是不好公开讲的,有违理学理论。即便理学宗师,生活中也不是每处都符合理论要求。

    “老师,按理说我们就是想办件好事,不图名不图利,不求人,为何还要打通这许多关系?即便如此,还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这是什么道理?”况且心头依然纠结。

    陈慕沙笑道:“我跟你解释过,你还是想不通,就跟你这么简单说吧,苏州这些缙绅在许多事上都能拧成一股绳,他们愿意做的事,谁做都可以。反过来,他们不愿意做的事,自然就不允许别人去做。官府的道理更简单了。我说过,官府不喜欢民间人士有比他们更高的声望,更大的号召力,就这么简单。”

    况且心里还是不大能接受,但也明白,有些事没有亲身经历过,光是从纸面上理解,认识很难深入,更谈不上体会。生活中有太多荒诞不经的事,很多说不通的规矩,不是什么事都有道理可讲,现实才是最大的规矩。

    离开苏州之前,他几乎没经受过什么大事,这之后一下子搅进若干风波中,经历了许多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应该面对的事。重回苏州,原以为可以风平浪静,一切回复原样,可是却感觉有更深的漩涡在等待着他。

    这个漩涡或许没有那么惊险,可是却让人捉摸不透,让人难以趋吉避凶。

    最大的困境,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对手是谁。人人皆可信,事事不可为。

    况且转而向陈慕沙求教起另一个问题,他想在理念搞通搞懂:到底是目标重要,还是实现目标的手段重要,也就是所谓程序正义是否值得坚持,哪怕舍弃最后正确的目标。

    陈慕沙笑道:“看样子,你还是不服气我昨天说你的事。”

    况且忙道:“弟子不敢,只是弟子没有想明白这里面的问题,所以请老师指点迷津。”

    陈慕沙缓声道:“既然你要追根溯源,那就按我的说的做,你先去静坐片刻,清空脑子里的杂物,再来和我交流吧。”

第二百六十一章 师徒二人话理学

    况且微笑着躬身退后,去了陈慕沙用来静坐的屋子,老师家里他已是熟门熟路。

    陈慕沙情知况且的个性,只要道理没想透,老师的权威在他眼里也是虚空之物。陈慕沙这一招叫做以虚制虚,你不是觉得虚空吗,索性让你脑子清空了再来说话。

    差不多一个时辰,况且折身回来见老师,脸上依旧挂着疑问。

    陈慕沙笑道:“都想好吗?”

    况且道:“弟子还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愿闻其详。”

    陈慕沙道:“做一件事情,目的和手段当然都很重要。如果两者之间产生矛盾,就需要有所选择,选择则意味着必须放弃一些东西。”

    “那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究竟对还是不对呢?”况且疑惑道。

    他不相信陈慕沙会同意这个道理,可是陈慕沙刚才的话却包含着这个意思。

    “这要看具体的事情,不能悬空来谈。比如说王阳明吧,他一生标榜的阳明心学都是至高至上,可是阳明一生行事却是狡诈多变。当时无论朝廷还是地方,有许多人反对他,跟他的行事方法不无关系。他平息宁王叛乱,居功至伟,可谓自古以来文臣建功之首,可是建立这不世功勋后,换来的却是朝廷对他和手下无尽的调查,他最亲近的学生锒铛入狱,手下除一人得大官外,其余人等几乎都无好的结果。这也不能说是朝廷大员嫉妒功臣,还是他所行手段存在问题。在他而言,目标实现了,可是结局不理想,为什么会这样?仔细查看就会发现,他所用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由此产生的不良结果他也必须承受。”

    况且继续追问道:“孟子说杀一人而得天下,吾不为也。他根本无望得天下,所以不妨放此空言,自古以来,得天下者没有不杀人的,武王至德,周公至圣,夺取天下一样流血漂杵。以后的事更不必说了。若像孟子那样坚持程序正义,岂不是什么事都别去做了呢?”

    “你这是钻牛犄角了,学问不能这样做,理学不能这样讲。理学更适于个人的修养,而不是处世办公甚至夺取天下。孟子大而言之,也只是标榜,他自己也做不到。学理学的意义在于自己争取做个完人,却未必对社会有太大裨益。如果理学盛行于世,道德完人越来越多,平常百姓自然受到感染,社会风尚慢慢就会所改变,是以德性修养的积累,为百年乃至千年大业也。”

    “如此说,理学岂不是和禅学道家的理论如出一辙?”况且还在深挖。

    “还是有区别的,理学是用儒学的核心学说修炼自己的身心,本质上是入世的修为,而佛学老庄之学更重学理,求得的是心灵境界。”

    这一番师徒问答就算完结了,所谓老师其实也就是传道授业解惑,教童子生如此,用理学解答大是大非也无非是这样。

    况且和陈慕沙之间大体还保留着儒学传统,看王阳明传灯录简直就是禅宗的翻版,理学和禅学已经很能区分了。

    陈慕沙笑道:“你刚回来,先好生休息一阵,过个安稳年,不用急于一时。你愿意在家还是在我这里过年,都可以。办学的事更不急,心里有数就行了。总要等春天暖和了才能办,天寒地冻的诸事不便。”

    况且点头应着,陈慕沙不急,他更不急,他着急做的自己的事还有好多呢。

    “对了,我昨天给你师兄发了信,他今天晚些就会过来。”陈慕沙又道。

    “师兄要来。”况且大喜,他还真有些想念小王爷了。

    同是老师、同是同门师兄弟,况且和陈慕沙,和小王爷就能交心,与练达宁、文宾则只能蜻蜓点水。虽说关系也都很亲密,骨子里却差着一层。

    正说着,家人来报,小王爷驾到。

    况且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禁念叨啊。”说着,正要出去迎一迎,小王爷已经大步流星走进来了。

    小王爷貂帽轻裘,外边穿着一件猞猁皮大氅,进屋后一把抱住况且,哈哈笑道:“师弟,你真的回来了,接到老师的信我都有些不敢相信,立即快马赶来。”

    “回来了,有劳师兄挂念。”况且也是热情回抱师兄。

    “挂念也挂不到你啊,师弟躲得太深了,老师发动所有好友、同门子弟,我也发动所有江南的眼线,包括各亲王府、郡王府、公爵侯爵府,竟然没找到你的一点踪迹,你是躲到那个老鼠洞里去了?”

    况且嘿然傻笑,他还真是躲到老鼠洞理了,萧妮儿家那个山镇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地方。按现在的说法,那里没有任何信号。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陈慕沙问道。

    “今天是快马来的,我还先陪家父去了趟知府衙门呢。”小王爷喜形于色。

    “老王爷也来了,到知府衙门,不是练大人出啥事了吧?”陈慕沙一惊。

    中山王府一旦出动,通常是某个官员贪污**被就地免职,老王爷去摘官印封仓库,留待朝廷派人来处理后事。

    “练大人没出事,而是高升了。”小王爷笑道。

    “哦,有所耳闻,不是说过了年才动身的吗?”陈慕沙问道。

    小王爷苦笑道:“本来是这样,可是官员升迁有了变动,练大人此番是高升,升任河南按察使。”

    “啊,原本听说是升任南京按察副使,这变化可不小啊。”陈慕沙一怔。

    “计划是这样。朝廷里有人为练大人说话,南京按察副使在朝中也有人相助,不知怎么运动了,所以留任。练大人只好调去河南任按察使,也算是朝廷的补偿吧。”

    知府升任一省的按察使,是破格晋升,按察使是负责一省官员风纪督察政绩考核的重要岗位,一纸奏章就能决定一个官员的升迁贬黜,犯事官员就地免职,获罪入狱,也在其权力管辖范围之内。

    练大宁原本已经定下升为南京按察副使,可是朝廷失信了,所以直接升他为按察使做补偿。这也是官场哲学。

    “如果是好事,朝廷为何急着派老王爷来?”陈慕沙冷哼一声。

    小王爷笑道:“无非是担心练大人不肯交接呗,所以想让家父来跟练大人商议。”

    “这哪是商议,分明是想用老王爷的身份逼迫练大人就范,不过就我所知,依练大人的个性,是不会低头的,他可是有名的强项令。”

    陈慕沙和况且交流一个神色,都不免心中一叹,陈慕沙原本知道练达宁要高升,依然让况且走他的门路,就是认为他能升任南京,而不是河南,这样助力更大,若是他去河南高升,用途就不大了。陈慕沙还要想办法再打通继任知府的门路,这样办事难度就增加了。

    “如此说来,老王爷岂不是很难做人?”况且问道。

    “家父才不管朝廷上下的蝇营狗苟,皇命差遣,身不由己,只能来走这一遭,练大人也能理解。如果练大人有什么申诉,家父也会如实向朝廷申报,还是由朝廷自己解决。”

    “退一步想,练大人升任河南按察使还是利大于弊,下一步有可能直接升为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一。”陈慕沙琢磨道。

    当时监察系统官员中,职权最重的是南七北六十三行省的监察御史,简直就是朝廷监视地方的天眼,各省巡抚巡按都是临时派遣的官员,这十三道监察御史却是常设官员,南京北京分别隶属所在行省的监察御史监管。

    比如河北道监察御史,就同时监管北京各部尚书侍郎等官员,南京也是如此。在他们上面,也就只有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

    “朝廷也是考虑的,就是怕练大人咽不下这口气。”小王爷说道。

    “不说他了,明天也就能知道消息了。”陈慕沙懒得理会地方官府的事务,若不是练达宁的升迁跟他的事有关联,他根本不会问这么多。

    “对了,师妹呢?”小王爷见况且在这里,石榴却不见了,有些奇怪。况且刚回来,石榴应该不离他左右才对。

    “她去云家了,估计今天不回来,明天也要回来了。”

    “赶紧派人接回来,等家父办完这件事,咱们一起回南京,你跟师妹就在我府里过年吧,大家在一起才热闹。”小王爷开心的说道。

    “这怎么行,我刚回来。”况且似有心思,嘀咕了一句。

    “有什么不行的,你父亲和妹妹又不在苏州,孤身一人,怎么过年?干脆跟我一起过,还有师妹。”

    “不行,如果不是练大人的事,倒是应该遵从师兄的好意,可是现在练大人遇到这事,我非得等个结果不可,如果练大人同意升迁,交接事务后就要迁出知府衙门,还有许多事需要打理,我这个弟子不露面也不好。”况且的话合情合理。

    小王爷想想道:“也对,他毕竟是你的座师,你还真不好这个时候离开。那就等等再说。不过咱们也别干等着,赶紧陪我下棋,你不在,我的棋瘾犯了真是难受啊。”

    况且呵呵笑了起来,赶紧摆开桌上的棋盘,准备与小王爷开战。

    可是他的心里却有些紧张,没来由地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一场风暴欲将来临。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小王爷围棋虐心

    棋盘摆开,况且照例让小王爷执白先行。

    他没有用自己最擅长的围地的手法,而是跟小王爷在中盘厮杀,结果不到二百手,小王爷一条大龙被屠,只好弃子认输。

    小王爷看着满盘黑乌乌的都是黑子,叹息一声:“我这是何苦来哉,每次兴冲冲,每次都惨败在你手中,可是隔断时间不被你大杀一通,心里就痒痒,我这不是受虐狂吗?”

    况且一脸嘿然坏笑,他跟小王爷、老师下棋可是从来不留情面,不过下完后会给他们复盘,然后告诉他们输在哪里,遇到问题应该如何处理,他们也从中学到了许多。

    况且围棋的水平,在后世撑死也就是个专业初段,这还得考核的人适量放水,可是到了明朝,绝对是杀遍天下的国手。二十一世纪的围棋水平之高明清棋手只能望其项背。

    陈慕沙在旁边看他们下棋,也是叹道:“都说格物致知,难啊。这一个小小的棋盘,不过纵横八十一道,变化虽然复杂,可是怎么也不如这世上的事物纷纭复杂啊,一个人穷尽一生之力恐怕也无法把这张棋盘上的变化格明白,又怎能穷尽这世上万事万物的道理。”

    他从棋盘一下子联想到理学的格物致知,不禁有所喟叹。

    小王爷被虐还嫌不过瘾,把盘上的棋子一扫而光,要再来一盘,况且自然只好从命。

    况且现在明白世上为何有受虐狂了,有人能从受虐中找到快感,并且逐渐上了瘾。

    这一盘结束得更快,况且直接围地,等小王爷手忙脚乱,也要跟着围地时,他的一些子却都散了花了,被况且一顿围剿,杀了个片甲不存。

    “这怎么回事,你的子也都散开了,我怎么就杀不死你的棋,你就能杀死我的?”小王爷不服。

    况且只好给他复盘,告诉他类似隔二拆三这些道理。有的棋子,看似孤零零,实则都是有气势相连,而且布子的时候早已想到了如果被人隔断,应该如何取得联系,把这些棋理定式都给他统统讲了一遍。

    陈慕沙在一旁跟小学生一样皱着眉头听着,也都记在心里,他毕竟是老师还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能像小王爷这样虚心求教,虽说不耻下问是儒家美德,但作为一代理学宗师,因围棋小道求教于稚子,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

    “原来这些子都不是随便下的,我以为你也跟我一样,随手布下的。”小王爷恍然大悟,然后细心琢磨这些棋理定式。

    “如果我这样下,你如何应。”小王爷下了一子问道。

    况且随手应了一子,小王爷接着下,况且接着应,走完一个变化。

    “果然没法隔断。”小王爷明知其中有棋理在,还是感觉上怪怪的,好像况且手上拿着一根线,自己却怎么也绷不断似的。

    “再来。”

    小王爷又想出另一个变化,况且跟着应。一个时辰里,两人几乎把这里的变化走尽了,结果证明,况且的两个子的确是无法隔断的。

    而从这些变化中,小王爷也学到许多,棋路开阔起来。

    “下棋其实就是要穷尽所有的变化,然后找出最佳着法。”陈慕沙忽然醒悟过来。

    “对啊,这就是围棋定式的由来。”况且说道。

    “这也是王阳明的用兵之道啊。”陈慕沙一拍脑门,他似乎瞬间进入一种悟的状态。

    “王阳明用兵之道?”

    况且跟小王爷同时懵逼,这两者能联系到一块吗?再者说王阳明不会下围棋好吧。

    “王阳明用兵之道就是已经在心里穷尽宁王所有的变化,然后用最简洁最致命的招法一招致其死命。从宁王起事到被剿灭,都已经在王阳明的算度之中了。”陈慕沙兴奋地道。

    况且心中也是一怔,都说王阳明用兵如神,可是他的用兵之道还是老夫子第一个发现的,是从他下围棋的过程中悟到的。

    “世事如棋,古人早已说过,其实为人处世的道理和下围棋的道理差不多。人如棋子,这世界就是棋盘,只是大部分人都不过是平庸无奇的棋子,只有王阳明那等人才明心见性,真正升到了棋手的境界。”陈慕沙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

    “王阳明是在下一盘棋,宁王也之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虽然宁王拥有调动其他棋子的权力,可是棋子再高明,也在棋手的控制之下。王阳明作为棋手能总揽全局,穷尽所有变化,宁王却只能依照一种本能行事,境界上是天与地的差别。”

    “这样说来,宁王岂不是一点胜算的希望都没有?”小王爷问道。

    “当然没有希望,他所有的招式变化都落在王阳明算度中,王阳明自然不难找出反制乃至主动进攻的招式,不过这也只能是个比喻。毕竟人世这个棋盘太大了,王阳明纵然能跳脱出来,到达棋手的境界,也只是偶然悟到,本质上还是盘上的棋子,也就不能像你们两个这样超脱。所以他当时也是吓得半死,因为他手里只有一个府城,附近充斥着宁王的兵马和游骑,随时都有落入敌手的危险。他只活了了五十六岁,就驾鹤西归了,估计就是在平定宁王之乱中耗尽了心力。之后他行事虽然高明,却再没有平定宁王叛乱时的状态了,那种状态堪称圣明。”陈慕沙兴奋地说。

    况且定定地看着老师,颇觉震惊。陈慕沙素来定力奇高,可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时却兴奋得有些失态。虽说他们两个学生就跟陈慕沙的亲儿子差不多,这种状态也是首次见到。

    “以后你俩多多下棋,我在旁边看着就行。”陈慕沙好像突然找到了格物致知的另一种方式,因此有了蓦然回首的惊奇。

    “这么说我们两个也是老师的棋子了。”小王爷开玩笑道。

    “我们两个不是老师的棋子,而是老施开悟的工具,是指月的手指头。”况且半开玩笑道,不过定位准确。

    “你们应该一边下棋,一边从中思考问题,这样,你们所得的应该比我还多。”陈慕沙笑道。

    “老师,这种境界强求不得,我们下棋,只是下棋,顶多从中找到些乐趣,根本无法从着悟出什么,不像老师,格物的境界太高了。”况且苦笑道。

    “所以你是弟子,我是老师。”陈慕沙哈哈笑起来。

    陈慕沙转身进静室去了,他要在静坐中把突然悟到的再加深悟,更要巩固这种状态。这种开悟的状态极为难得,可能稍纵即逝,他当然不能放过。

    “开悟?”小王爷看着棋盘上凌乱的棋子,冥想半天,最后放弃。

    “算了,师弟,你还有希望,我这辈子是别想有老师这种境界了。”

    “师兄,你够可以的了,还要开悟做什么,生下来就是公爵世子,当大袭爵,百年后还能封王,人到你这地位已经是顶天了,还要开悟做什么?”况且笑话他道。

    “这倒不然,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帝王也希望开悟啊。”小王爷认真说道。

    “师兄,你已经把世上的好处都占尽了,还想要要开悟,想要成仙成佛,岂不是世上好事都落你一人头上了?上天也不允许这事发生的。”况且继续开着小王爷的玩笑。

    “好啊,这话你跟皇上说去。皇上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了,还有何求,不也天天修道求长生吗?”小王爷接着茬笑道。

    “不敢,那不是把脑袋往老虎嘴里送吗?”

    况且一吐舌头,跟嘉靖帝说这话,想都不用想,立马就得被凌迟。徐阶都救不了他,甚至裕王爷也救不了他。

    两人都受陈慕沙情绪的感染,也都有些兴奋,棋不下了,坐着喝茶说闲话。

    小王爷突然想起一件事,对况且道:“对了,师弟,你上次临出行江西时,让我转一封信给南监那些老夫子,为的是给东坡正名的事。”

    况且马上想了起来,他的确是留过一封信,让小王爷转交南京国子监的。

    “怎么样?”他略有些紧张。

    “还能怎么样,跟我想的一样,那些老夫子一口拒绝了。”

    “为什么?”况且恼怒而且诧异。

    “这你还不明白吗,而今理学当道,那些老夫子可都是反苏学的。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油盐不进。除非你倡导二程、朱熹、张载这些人,其他人就不必费力了。”小王爷悠然笑道。

    “程朱还用我倡导吗,现在当道的学问不都是他们的吗?”况且悻悻道。

    “师妹转你信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事不行,老师也是偏心你,非要我去试试,跟你说实话,老师心里也未必以苏学为然。”

    况且冷冷道:“这一点不敢苟同,要不咱们现在去问问老师?”

    小王爷忙笑道:“算了,我不碰这个钉子,跟你有了争执,老师偏心你是不用想的。这事你也不必沮丧,以后你可以去南监读书,亲自跟那些老夫子斗斗法,也许他们之中也有老师这样偏心你的,你的主张说不定真的能实现。”

    “我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况且不解。

    “是啊,老师说了,你在苏州还是不安全,让你过一阵去南京国子监读书,我也可以照看你一二。”

    “什么时候?”况且心里有些不高兴,他不喜欢有人强行为他安排这些事,哪怕是为他好。

    “这事不急。以后吧,为你崇拜的苏轼正名去南监是有必要的,然后再去北京国子监,一关一关过。”

    况且笑了,他也知道这事不能怪小王爷,他对苏学没有感觉,好坏都不理会。不过小王爷没说错,等苏州这里的事停当后,南京国子监还真要去一遭,为东坡正名,让苏学重新发扬光大是他心中的夙愿。

    小王爷对此事兴趣不大,于是换了个话题说道:“师弟,你这次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把自己弄丢了。”

    况且懒得再像复读机一样,遇到谁经历了什么复读一遍自己编好的故事,从桌案上拿过来自己的历险报告,递给了小王爷。

    “你这丢了,回来还得写报告啊。”小王爷看了直发笑。

    “没办法,老师交代的作业,必须写。”

    小王爷认真看了一遍,然后笑道:“难怪怎么也找不到你,谁能想到你躲到那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那哪儿是躲啊,误闯进去的,我想躲也找不到那地方啊。”

    “也是,对了,听说你在凤阳见到英国公夫人了?”

    况且心中一凛,师兄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这可有些不好,当时跟空空道门还有护祖派激战时,英国公夫人可是全程在场的,不知千机老人抹除她的记忆到何等程度,她不会恢复记忆了吧?

    就算她当时的记忆抹除,她身边还有小君啊,至少空空道门的事她是全都知道的,由空空道门也就能知道他的事,看那女人的样儿,天生就是大嘴巴,可别都向小王爷说了。

    “是见到了。”况且硬着头皮说道。

    “你跟她之间没有啥事吧?”小王爷神色忽然凛然起来。

    小王爷的问话差点让况且笑出来,却不由得占了起来。这事得说清楚了,好像只有站起来才显得光明磊落,才说得清楚。

第二百六十三章 师兄弟真情对白

    况且喊了起来:“我跟她之间?她都半老徐娘了,我能跟她有啥事啊!”

    小王爷笑了:“你个坏小子,我又没说你跟英国公夫人有男女的事,我是问你和英国公府之间有没有起冲突?”

    “没有。她跟你说了什么?”况且急于想知道英国公夫人这个饶舌妇跟小王爷说了多少他的事。

    “没说什么,就是这样我才起疑。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还闪烁其词,后来又说好多事记不得了。我就怀疑,她容貌是不如当年,可是记忆力不应该如此衰弱啊,所以我怕是英国公府跟你在凤阳起了冲突。”

    “没有,我跟英国公夫人在凤阳是在极其友好的氛围中度过的,不但没有发生任何冲突,而且相互间还达成了n项和平共处原则。”况且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然后就得瑟起来。

    “这都什么鬼话连篇的。”小王爷听了直发笑,他当然听不懂这些现代外交辞令。

    “师兄,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况且的疑虑还没有完全消除,他生怕在这个环节上生出是非来,那样的话,他恐怕连陈慕沙的弟子都做不成了。

    “替你担心呗,你若是真跟英国公府起了冲突,连我都不好保你,也许你得在我家呆一辈子才能躲过。英国公府和定国公府可是朝廷最得宠的公爵府,我们魏国公府还差了一筹。”小王爷解释道。

    况且明白,英国公府的始祖张英是永乐朝第一功臣,他儿子张辅既是帝婿,又是大将军,领兵七征安南,贵盛一时无量。

    定国公府的始祖则是内奸第一人,自然也是永乐朝的第一功臣,跟英国公府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因为定国公府是永乐帝的小舅子,也就是国舅。说起来魏国公当时也是朱棣的大舅子,可是魏国公当时领兵抵抗朱棣最为坚决,自然失去了宠信。

    后来的皇上倒是看得开,认为魏国公当时也是忠君爱国,并不算罪过,待魏国公府一如既往,只是比定国公、英国公总是差了一筹,再后面就是云南的沐王府了,世宗是朱元璋的养子,又世镇云南,威望比皇上还高,皇上想撤藩都做不到。当然也没这必要,这些国公爷一个个都是忠君的典范,整个家族的性命皆和皇家捆绑在了一起,打死也不会反叛。

    “你是怕这个,所以才要带我回去过年,躲一躲?”况且问道。

    小王爷坦白道:“也有此意,不过主要还是老师说你这次回来带回来一个小美女,惹恼了石榴,所以老师想让我带你俩回去,做你们两个之间的糨糊。”

    “师兄好可怜啊。”

    况且都为小王爷师兄叫屈,小王爷爱慕石榴,现在也没改变,陈慕沙居然让他从中修补、弥合况且何石榴的关系,让两人走到一起,这对小王爷也太残酷了吧。

    “没啥可怜的,只要石榴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小王爷倒是看得开。

    “佩服,领情。”况且连连拱手。

    人到了小王爷这地位,已经不存在有什么女人必须得到手,甚至跟人抢女人的事,石榴固然美,若在全国找,也可能会找到更美的,即便在江南也能找得出。他只是跟石榴自小相处,感情好,自然生出保护意识,总想把石榴置于自己保护之下,最佳的办法自然就是娶为王妃了。

    不过石榴不愿意,他也不敢强求,后来见况且很顺眼,况且身上又有许多在任何人身上都找不到的特性,也就觉得石榴跟了况且也一定会幸福,就真心希望两人能成。

    “这次你带回来一个女子,老师本来挺生气的,觉得你还是太小不懂事,做事也荒唐,可是据说救了你的也是那个女子。那就是缘分了,没办法的事。”小王爷说道。

    “老师生气了吗?怎么说的?”况且急忙问道,小心肝扑棱棱乱跳,他还不知道老师生气的事,至少没看出来。

    “老师说那个女孩子纯真未凿,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似的,完全的赤子之心,任谁也生不出恨意来,生气都不能。所以也就原谅你了。可是师妹不一样,她是女孩子,吃醋是本性。”

    “石榴也不是为她吃醋,她俩挺好的。”况且画蛇添足的说了一句。

    “那是为谁生气,难不成还有其他人?”小王爷诧异道。

    况且见小王爷对自己一片赤诚,也不忍心骗他,就把左羚的事仔细说了一遍。然后叹道:“石榴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我给左小姐画了一张画像,她就感觉出来了,然后大发雷霆。”

    “这说明她对你太在乎了,所以对你的感觉特别敏锐。让人好生羡慕啊。”

    “师兄,被吃醋你都羡慕?”况且直接落汗。

    “当然,她就不会为我吃醋,还可劲地帮我在苏州选妃呢,每次说这事,我都是满心的泪啊,却又不能明说,不想拂了她的美意。”小王爷忽然间眼中闪着泪花。

    “师兄……”

    “你别劝我,我心里并不难受,挺幸福的,真的,至少她还关心我,真心实意的关心我,处处为我着想,这也很不容易了,我该满足才是。”小王爷长叹一声,转过头,悄悄拭干泪珠。

    然后两人默然相对,两个痴恋石榴的人在默默交流彼此的感情,这情景极诡异,却又有着一种特殊的温馨。

    “不过,这件事麻烦不小啊,我怎么才能帮你呢?”良久,小王爷说道。

    “此事不劳师兄费心,我自己解决吧。”况且笑道。

    “看样子你还挺有把握的,说说将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都不办。为了石榴当然只能舍弃左小姐,这话我已经当她面说清楚了,我离开凤阳,一切终结,最好永不相见,彼此相忘于江湖。”况且正色说道。

    “嗯,你能如此决绝也不枉石榴对你一片真情。”小王爷很是赞赏他处事果断的性格。

    “不过这件事也可有能还会滋生麻烦,万一将来左小姐突然寻来,我该怎么办?按她的性格完全有可能这样做的。”况且对这件事始终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来帮你解围。”小王爷自告奋勇。

    况且失笑道:“你怎么办,难不成你替我娶她作王妃?”

    “可以啊,为了你跟石榴的幸福,我可以做出这种牺牲。”小王爷认真道。

    况且心里非议:你还做出牺牲,人家未必愿意嫁你。魏国公的爵位也不是对谁都好用的。不过小王爷能这样想他已经很满足了,总算有了一个虚拟的解决途径。

    可是想到如果真的他娶了石榴,小王爷娶了左羚,然后四个人经常在一起谈笑玩耍,这情景怎么想怎么像一个四口之家啊,这四个人的感情不成了一锅粥了吗?

    小王爷知道他刚才是说笑,可是他是认真的,为了石榴的幸福,他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管你怎么做,如果你有一天对不起石榴,我可不会饶过你。就算石榴一辈子恨我,我也要整治你的。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认师兄弟的情分。”

    “师兄,你威胁我?”况且不忿起来。

    “不是威胁,是正告。”

    况且笑道:“好啊,你要整治我,先得通过石榴这一关,然后还得通过老师这一关,你认为做得到吗?”

    小王爷一叹道:“你个坏小子,也真会找保护伞,知道石榴和老师会护着你,舍不得让你吃亏。不过说真的,你要是对不起石榴,我就算拿你没办法,也会恨你一辈子。这一点我能做到。”

    “师兄,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对不住石榴了,如果不是为了石榴,我回来干什么,我父亲和妹妹都不在苏州了,不是为了见到石榴,我会孤身一人回到苏州吗?为了石榴我宁可跟父亲妹妹分离,宁愿对父亲不孝,对妹妹不义。还要我怎么做!”

    况且拍案而起,慷慨激昂,别说小王爷,此时就是在皇上面前,他也敢拍桌子。

    他平生最受不了威胁,更受不了小王爷一口一个他将来对不起石榴如何如何,好像他注定要对不起石榴似的,这点更让他受不了。

    况且说到最后,尤其是说到父亲跟妹妹,眼泪瞬间泉涌,怎么都止不住。

    “你看,我就是说说,你还真翻脸了,这……”

    小王爷只是想给他打打预防针,以师兄的身份告诫他,没想到真惹火了况且。他此时后悔不迭,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重了。

    况且的眼睛忽然望向门口,一时间怔住了,泪水如注般从脸上流下,只是他感觉不到了。

    小王爷回头一看,也呆住了,石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此时正扶着门框,脸上也是如况且一般珠泪滚落。

    三人一时间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说话,都被一种奇异的心情攫住了。

    良久,石榴先动了,她取出绢帕擦干眼泪,然后笑道:“你们两兄弟想要造反啊,在老爷子的书房里都敢打架。”

    小王爷笑道;“我们两个开玩笑,我过了些,结果把小师弟惹急了,跟我翻脸了。”

    况且此时赶紧转过身,擦干泪珠。

第二百六十四章 练达宁急请况且

    石榴故意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是怕他发窘。她此刻倒是挺感激小王爷的。况且虽说才情高,其实却是不善于或者说是吝于表达感情的人,如果今天不是小王爷逼急了,触痛了他,恐怕他这辈子也不会把心底最深处的情感表达出来。

    刚才小王爷和况且的一席话石榴都听到了,若在以往,石榴走到门口,这两人不会听不到,尤其是况且,别说在门口轻微的脚步声,就是花园里老鼠拱动泥土的声音他只要用心都能听到。

    可是两人当时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感情中,思绪万千,对身外的事也就麻痹了。

    石榴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况且对她的最深层次的感情她已经听到了,也感受到了,对她来说,这一切足够了。

    这份感情多一份太浓烈,少一分也不可以,现在正好,所以决不能做画蛇添足的事,那样的结果则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石榴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什么也没感觉到,虽说刚才她脸上的泪水已经说明了一切,但三人都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不会多嘴问一句。

    三人之间充斥着一种奇怪的情感漩涡,彼此之间都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只是彼此之间意会到的并不一样。

    此时,陈慕沙走了进来,见到石榴笑道:“回来的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的呢。”

    石榴道:“早什么啊,正好,你这两个宝贝弟子正打架呢,你躲在屋里也不好好管管。”

    “打架了?我看都好好的啊,谁也没破头烂额的。”陈慕沙笑道。

    “你还嫌他们斗嘴不够啊,非得上拳脚?”石榴是故意没话找话,要把气氛扭转过来。

    陈慕沙当然知道其中的奥妙,呵呵笑着,不多干涉。对这两个弟子他基本一视同仁,只是对况且略微偏爱一些,毕竟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准衣钵继承人。

    况且刚才的话,陈慕沙也听到了。以他的听力,这个宅子里任何一个地方发出的声音,只要他静心,都能听到。

    陈慕沙内心触动也不小,况且回来,他跟石榴都知道目的是什么,可是谁也没往深一层去想。况且为了石榴回来,其实就是变相地舍弃了和父亲、妹妹团圆。

    “老师,我们师兄弟斗嘴也是相互学习,这事怪我,师弟,我给你赔不是。”小王爷真的躬身下拜。

    “不敢当,这事我也有错。不过师兄的教诲我会牢记一辈子。”况且也欠身说道。

    小王爷急了:“师弟,你有点大人大量好不好,别这么记仇啊。”

    况且笑了:“不是记仇,我是真心牢记师兄对我的情意,你别误会啊。”

    况且虽说愤怒了,却也知道小王爷真心为石榴好,对他来说,对石榴好,比对他好还重要,所以他说要牢记一辈子指的是这个。小王爷倒是误会成况且要记恨他一辈子了。

    “师兄弟之间吵吵嘴有什么大不了,用得着这么肉麻吗?恶心死了。”石榴故作鄙视状。

    “你是知道我来了才回来这么早的吧?”小王爷故意逗石榴问道。

    “臭美吧,我才不是为了看你回来的,是被人差遣回来的。”石榴笑道。

    “这话怎么说?”陈慕沙马上知道这里有事。

    “是文宾,他受练大人差遣找况且,在他家里没找到,就猜到况且会在这儿。所以想让丝丝找我再找况且,恰好我在那,就被差遣回来了。”

    大家一听都明白了,这是练达宁不肯接受调令,想要走动陈慕沙的门路,所以才急着寻况且,意思是要让况且做中间人呗。

    况且是他们两个人的弟子,传话做中间人自然是最佳人选。

    “文宾现在在哪儿?”况且问道。

    “此刻还在府外等着呢,跟我同车来的。”石榴指了指外面道。

    陈府的内宅只有况且和小王爷能随时进来,另外还有两个大弟子,有事才能进来,办完事就得离开。至于宾客,自然都是内宅大门处止步,文宾没有向里通报,所以大门都进不来。

    “老师,那我去见见他。”况且笑道。

    “你去吧。”陈慕沙点点头,这事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如此而言,老王爷在知府衙门的事还没有办成呢。

    小王爷当然不关心这个,谁升官,谁贬官,谁当什么官都跟他无关,跟中山王府无关,中山王府就跟朝廷一样,是万年不变的,与皇室共存亡。

    “你赶紧去吧,文宾很急的样子。”石榴催促况且道。

    况且一溜小跑到了大门外,果然见文宾正在大门口向里张望,搓手跺脚的,好像家里失火了似的。

    “赶紧跟我走!”一见到况且,文宾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

    “干嘛去,上哪儿啊?”况且被他拉着,感觉自己快变成风筝了,只要吹来一股风就能上天。

    “练师要见你,十万火急!”文宾的心里还真是失火了。

    练达宁要升官到河南,这对文宾是不利的消息,他不像况且,本来就不依靠练达宁,而是依靠陈慕沙,所以练达宁去河南对况且影响不大。

    “且慢,这不是去知府衙门的路啊。”走了没几步,况且觉得不对。

    “不是在衙门里见,练师要在外边的茶楼里见你。”文宾喘着气说道。

    “什么,练师不会被强行逐出衙门了吧?”况且心里骇然。

    “这倒没有,不过也差不多,现在印信已经由中山王府的老王爷代摄,练师现在已经不是知府大人了。”文宾说着话,嘴唇有些爆裂,真是上了一股急火。

    况且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等地步,第一他对官场的事纯属小白,一窍不通,第二对此事也不那么关心,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在那里跟小王爷斗气呢。此时才充分意识到事态已经非常紧急了,练达宁需要他的时候怎么着也不能拖沓。

    两人也不坐车雇轿的,一路小跑着来到一条小巷里,急促促登上了一个二层的茶楼。

    二楼楼梯口站着两个人,看样子是不让别人上楼了。况且认得这两人,一个是衙役,另一个是衙门里的书记员,对况且都躬身行礼,况且还没来得及还礼,就被文宾拉到一个遮着门帘的雅间。

    况且一眼就看到练达宁正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就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练达宁的这一面。

    “老师。”况且站住脚,躬身施礼。

    “你来了,很好,我有急事要请你办一下。”练达宁说着,原本铁青的脸顿时充血,那是羞的,以他堂堂铁腕知府今日要求到一个门生弟子头上,这是耻辱。座师本来是要照顾弟子,提拔弟子的。至于弟子的照拂,应该落到的子孙的头上才对,不应该是座师本人。

    这就如曾国藩提拔李鸿章,栽培不遗余力,而且在他的照应下,李鸿章青云直上。这个恩情,李鸿章报不到曾国藩身上,曾国藩也不需要,可是有了这层关系,曾家就在李鸿章庇护之下了,这才是座师和弟子正常的施与报。

    况且深吸一口气,躬身下拜道:“不敢,老师有什么吩咐,学生愿为老师赴汤蹈火。”

    他不是说场面话,而是真心话,座师的关系一旦确立,终生不能解除,必须忠诚到底,不然就是触犯天下大忌,为人所不齿。

    “有你这句话足够了。”练达宁脸色这才缓和过来。

    文宾则躬身站在一旁,焦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学生请老师旨意。”况且还是保持那个姿势,恭恭敬敬道。

    “这件事很微妙,所以我不能落下把柄,这样对你也不好。你记下我说的,也就是一个意思,我知道老夫子从来不涉入官场中事,尤其是官员升迁贬黜的事,只是今天我没办法了,只能厚颜求助老夫子,如果老夫子肯施援手,以后练某任老夫子驱驰。”

    况且心里一惊,练达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如果老夫子真肯帮他这一次,以后有事,他也得赴汤蹈火了。

    可是这值得吗?升任河南按察使不是也很好吗,比原来要提拔的南京按察副使还高了一级,可别小看这一级,有时一辈子都升不了,就算熬资历也得八年。

    明朝官员八年一次大考,官员升迁贬黜基本都在这个时候。

    练达宁于是简单说了一下他的诉求,情况看起来并不复杂,练达宁的要求也并不过分,他只是要朝廷兑现承诺,让他赴任南京按察副使。可是官场上的事云波诡谲,每一秒钟都有可能发生变化,而且多半你必须认命,无力改变现状。

    “好的,学生一定转告老夫子。”况且应道。

    “好吧,你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现在印信已经由徐国公代摄了,所以我不算是正式苏州知府,只是盘点交接还没开始,我也撑不过多少时日,你要尽快。接任的官员已经进到苏州城里了。”

    什么?况且心里更是骇然,接任的官员居然同老王爷同时进城,这是明摆着拿中山王府逼迫练达宁低头了。

    况且转身离开,也不多话,救人如救火,说的就是这种节骨眼上。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文宾真心道实情

    况且和文宾匆匆告别练达宁,出了茶楼,两个人走了一段,无话可说。特别是文宾,心事重重的样子。

    况且还没见过文宾如此萧条,周家在苏州商贾中地位显赫,文宾几乎没有什么烦心事儿,婚姻很顺利,才华也得到众人认可。因此造就了他洒脱大气的性格。在吴中士林里,文宾文质彬彬的气质对况且曾经有过很大影响。

    况且又想,即便左东阁雍容儒雅,与文宾相比也远不在一个档次,后来文宾与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同列江南四大才子,自然是有道理的。

    想到这些,况且不禁安慰道:“文宾兄,这事急也没用,你还是先放宽心吧。”

    文宾长长叹了口气道:“平日里师恩深重,如今师门有难,我等却只能瞪眼干着急,使不上劲儿,现在只能仰仗你了。”说着,他向况且深深一揖。

    况且气道:“你这是什么话,练师也是我的座师,师门有难,我理当尽自己所能。”

    作为练达宁的学生,况且的身份有点特殊,这是所有同门私下里的共识,尽管况且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在大家眼中,况且主要还是陈慕沙的学生,在练达宁这里只是占了一个名份而已。将来况且继承了陈慕沙的衣钵,身份自然和他们就不一样了。

    文宾道:“那当然,我知道会尽最大努力的,但这事情不是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练师有许多苦衷说不出来。”

    况且不觉一惊,看样子这事还真有猫腻,便试探道:“是啊,所以我不解,朝廷原定练师升任南京按察副使,而今升他为河南按察使,这个位子也不低,为何老师比被免官还要气愤?”

    况且其实想说的不是“气愤”而是“绝望”,这正是他在练达宁脸上读出来的,只是不好那么说。说气愤也对,练达宁的火都快把屋顶焚穿了。

    “这事内里很复杂,我听练师说了几句,委派到河南上任,是上面有人给他设的套,挖的坑,他如果真去了河南,就是掉进火坑里了。”文宾不得不说了实情。

    “还有这一说?也太阴毒了。”况且摇摇头,对官场的事他完全不懂。

    “你今天是没见到那阵仗,当时把我们腿都吓软了,练师当时也吓得不轻,以为朝廷要来缉拿他了。”

    “啊,什么情况,你说说?”

    况且诧异,这次去知府衙门的是老王爷,以前跟练达宁关系也不错的,怎么会有这一出。

    “当时先是中山王府的护军包围了衙门,一个个神态严峻,徐国公带人直上公堂,二话不说,就要收知府印信,这哪里是官员交接,分明就是逮捕犯罪官员的节奏。”

    “怎么会这样?是有点吓人啊。”况且也为练达宁叫起屈来。

    苏州府可是堂堂四品知府衙门,规格比一般的府城高一级,若不是朝廷器重 的官员,是坐不到这个位置上的。永乐年间,曾有一任苏州知府在任上连跳两级,直升正二品,与各部尚书品级相同。

    “魏国公收走印信之后才开始客气起来,还荣祝练师高升,练师当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两手发抖,那情形我以前从没见过。老实说,这等高升法,连我都能看出有问题,练师还能不明白?”

    “这里面有什么圈套吗?练师毕竟是升任按察使啊,而且河南是大省,又不是边远蛮荒地区。”况且还是不明白。

    “这只是表面现象。”文宾苦笑道。

    “你这几天帮练师整理账目什么的,没发现有大笔亏空吧?”

    况且忽然间脑中灵光闪现,明白了,调任练达宁为河南按察使,看似破格提拔,实则是让他快速交接。人一旦离开苏州,去河南赴任,后继者就可以从容查他的账目了,假如查出问题,马上就可以给他定罪。

    假如是升任南京按察副使,就给了练达宁斡旋的时间和空间,南京离苏州太近了,而且在行政上还有隶属关系。如此说来,到河南上任对于练达宁,还真是掉进火坑里了。

    若要给练达宁定罪的话,逋欠亏空就是现成的罪名,因为苏杭两府不可能没有逋欠亏空,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但要法办一个官员,这个罪名加你头上照样成立。老王爷以如此的方式进驻苏州府,练达宁怎么能不紧张呢?

    实际上,若按朱元璋当年钦定数额定额足量征收,苏杭百姓就别想活了,得刮几层地皮才能凑够租税,所以明朝历代,这两个州府几乎总是处于逋欠亏空中。

    朝廷每年都会减免两州府的逋欠,这等于变相更改朱元璋钦定的惩罚性租税制度。至于亏空,更是没办法,每年有大批朝廷官员、各省官员来苏州游玩观光、公事路过等等,都需要公费招待,来的客人多了,花的钱自然也相当可观。这笔钱超出预算的部分只能挂在账上,也就成了亏空,练达宁有什么办法?他的年俸还不够一顿酒钱呢。

    除了这些,办公费用也是年年见涨,制度却还是洪武初年的,就算没人贪污**,亏空也是必然,更何况在天下第一富庶地区,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每一任苏州知府都留下一笔巨额亏空。

    这些朝廷知道,上峰知道,来接任的官员也知道,所以历任官员交接也没有问他,更不会有人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这些亏空慢慢时间长了,也就无人记得了,然后销毁账目,一切归零。

    但现在不是正常的官员交接,而是中山王府先来收印信,这就跟免官治罪差不多了。升任河南按察使不过是个幌子。

    中山王府出动,一般都是直接收取印信,等于先把你的官职免掉,再谈其他问题,这个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文宾苦笑道;“账目如何,你猜都能猜出来,千疮百孔,还用得着去查么?”

    “哦哦,那得弄清楚朝廷究竟是什么额意思了。”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况且也是一脸尴尬。

    “听天由命吧,反正案卷账目都已经封了。”文宾叹道。

    “练师也没有得罪谁啊,朝廷如此问罪,地方官员还怎么效忠?”况且也愤愤不平起来。

    “我估计,这是朝廷上层争斗的结果,练师只是正好当矢的了。”文宾无奈道。

    况且不再多说,在一处地方跟文宾分手,急忙回到陈府。

    快步进了内宅,只见小王爷和石榴两人在那闲聊,陈慕沙却不见了人影。况且急忙问道:“老师呢?”

    “老爷子在前面屋里,老王爷来了,他们在谈事情呢。”石榴说道。

    “怎么样,练达宁是求你传话了吧?”小王爷问道。

    “是,可是师兄,你家老爷子也太不讲人道了吧,练大人是升官,又不是免官问罪,干嘛弄得人家衙门里鸡飞狗跳的。”况且不敢向魏国公问罪,只能向小王爷一吐怨气。

    “若不是这样,又何须我家出动。”小王爷淡若无事。

    “可是升官为何要用免官的方式处理?”况且抗议。

    “这些事我们不管,圣旨怎么写的,家父就得怎么办。你不会以为江南的事由我家说了算吧。”

    况且气哼哼坐下,他也知道江南不比云南,云南的事基本就由沐王府裁决,朝廷很少干涉。江南却还是朝廷完全控制的,只有出现紧急事态时中山王府才会出动,平时并不管理地方事务。

    “况且,你也别急,不就是让你传话吗,一会老爷子回来,你转述一遍就行了。官场的事不是我们能想象得到的,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石榴劝道。

    况且无可奈何,也只能坐等。

    小王爷见他坐在椅子上,就像坐在烤炉上一般,笑道:“你这是为何,练达宁不过是你取秀才的座师,这类老师以后多着呢,他又不是你仕途上的荐举人、保护伞,他的升迁或贬黜对你的发展没有任何关系。”

    “师兄,那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事,一面要升练大人的官,一面又让老王爷来强行摘印,我真是不懂,这究竟闹的什么玄虚?” 况且的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类事等老师回来给你解释吧,我都懒得去想。”

    小王爷很超脱地抖抖肩,功臣勋戚家不得与闻国事。中山王府因此得以超脱,能够从局外人的角度冷眼旁观官场上的白云苍狗。

    一直到中午,前面有家人过来说,老爷陪魏国公吃饭,让石榴和况且招待小王爷。

    “嗬嗬,师兄待遇提高了,成客人了。”况且咧嘴笑道。

    “我就是客人嘛,将来你们成亲后,如果还住在这里,我还是你们的客人。” 小王爷呵呵笑道。

    “师兄,你说啥呢?”石榴登时冷下脸来。

    “哦,没说啥,我说什么了吗?师弟,你听我说什么了吗?”小王爷赶紧装糊涂。

    “没有啊,我刚才正在想练大人的事,没听你说什么啊,你再重复一遍。”

    小王爷真想一脚踹死他,还重复一遍,你当玩儿呢。

    “难兄难弟,没一个好货。来人。”石榴鼻子里都往外喷火。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王爷惹怒石榴

    石榴就是这个性,她要做的事可以做,任何人都不能说,尤其是跟况且的关系,也就是陈慕沙那天晚上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却也什么都没问出来。

    两个丫环垂手站在门口,眼睛盯着脚尖,现在可是危险时刻,眼睛乱看都可能招惹麻烦。

    “你们听着,去厨房拿四个馒头,两碟子萝卜咸菜,再加两碗凉水,招待徐爵爷和况少爷。”石榴冷笑一声走了出去。

    小王爷和况且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两个丫环窃笑着离开,到了厨房告诉给小王爷上菜,招待客人。

    “师弟,这日子你可是要过一辈子的啊。”小王爷幸灾乐祸道。

    “一辈子哪儿够,我得过上三辈子才过瘾。”况且大言道。

    “你……”

    他正想再说什么,忽见况且连使眼色,马上明白了,急忙止住,可惜已经晚了。石榴从外边门口转过来,定睛看了他半晌,然后再次转身出去,哐啷一声重重把门关上。

    然后就听到她的大叫:“拿回去,都给我拿回去,拿去喂猪喂狗。”

    小王爷哀叹一声:“完了完了,咱俩要过歉年了。”

    况且看着小王爷,皱眉道:“师兄,你今天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不是我说你,你平日里从不打趣她,今天怎么就管不住你这张嘴了。还有,练大人倒霉,你这里倒得意忘形,纯粹就是幸灾乐祸。”

    “狗屁,幸灾乐祸?他也配。他就算升到尚书、大学士跟我何干,他就算被打成死罪,我心里也不会有一丝波动,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王爷一脸冷霜。

    “咦,我看你平日里跟练大人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况且纳闷道。

    “那你说说江南有谁跟我关系不好的?”小王爷反问一句。

    况且想想也是,在江南地界,敢跟中山王府作对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深牢大狱里待着呢。

    “那你今天为啥闹这一出,逗师姐。”

    石榴的脾性连况且都知晓,小王爷自然更加了解,他今天却频频触石榴的霉头,的确有些令人不解。

    “我这不是想往一起撮合你俩吗,谁知好心没好报。”小王爷恨恨的说。

    况且这才想起陈慕沙委托小王爷的事,这哥们也太实诚了,让做啥就做啥,不看时候也不分状况,典型的好心办坏事。

    过了一会,厨房还是把一桌精致的酒席送过来,他们是避开了石榴走的那条路,从另外一条路送来的。不管石榴怎么吩咐,饿坏了小王爷没人担得起责任,何况老王爷还在前面喝酒呢。

    酒席都是小王爷喜欢吃的菜,喜欢喝的酒。他在家里锦衣玉食,在这里自然也不能亏待了。

    “来吧,师兄,敬你。”况且只好临时充当主人。其实在这里,小王爷比他更像主人,毕竟小王爷从五岁开始就跟陈慕沙学习了。

    “师弟,敬你,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像你一样,孤身一人,身无分文流落到一个地方,还真活不了。”小王爷举杯说道。

    况且微笑,这倒是实话,这些贵族子弟,在家里离开了丫环婆子,在外面离开仆役,就等于失去了手和脚,基本就是等着饿死了。他们还不仅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是离开人伺候连衣服都不会穿,这还怎么活?

    不仅小王爷这样的勋戚子弟,就是文宾跟他那些损友等世家子弟,也未见得好到哪里。

    西晋灭亡后,侥幸在胡人刀斧下逃过的那些贵族子弟,被胡人抓去喂马,他们哪里会喂马啊,自己还需要人喂呢,结果不上几天全都死掉了。一半是被虐待死的,胡人根本不当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当人,而是当马牛虐待,身上的衣服被剥光,只能用麻布遮体。另一半就是饿死的,胡人只给他们猪狗食,这些平日里连新炭火还是旧木头烹调的菜肴都能分辨出来的美食家,哪里能咽下猪狗食。

    有个典故,是说一个贵族子弟到一家做客,吃着菜就分辨出有一道菜味道不对,不是炭火煨的,而是旧木头烧出来的。

    主人不信,到厨房一问,果然,炭不够用了,所以临时劈了一个旧椅子当柴火,主人大为叹服。

    胡人给贵族子弟的饮食不是炭火煨的,甚至连旧椅子也不用,都是剩下的残羹冷炙,他们吃不进嘴,只能硬生生饿死。

    想到这里,况且心中忽然一叹,明朝的命运也不长了,还有不到百年,这些华胄子弟又要遭逢西晋之乱那样的丧乱了。小王爷是能躲过去,只要他不是真正的长命百岁。那么自己呢?他对自己的寿命有个估计,虽说给武城侯太夫人治病时损了几年寿命,依然能过百。他或许能亲眼见到李自成进京,然后大辫子们横冲直撞铁骑闯关,一幕幕悲剧上演。

    “怎么了,师弟,又想到那些遭难的日子了。”小王爷见况且愁容满面,不禁问道。

    “我是在想师兄的话,其实和平年间,人在哪儿都能活,若是遇到西晋那等丧乱,任何人都很难挺过去。”况且叹道。

    “这好好的日子,你怎么想到西晋丧乱去了?”小王爷饮一杯酒,说道。

    况且还是愁容满面,放下酒杯道:“南朝有个皇帝曾经说过,世上没有万岁天子,也没有不亡的王朝。”

    “你这联想也太丰富了吧,就因为练达宁倒霉了,就联想到王朝的灭亡?跟你说吧,我大明江山永固,关外那些蛮夷土酋顶多不过有时进来抢点财物,也就是个强盗,根本成不了气候。”小王爷不大理解况且的忧国忧民。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况且独自饮了一杯苦酒。

    “这越说越不像话了,是,的确,这次练达宁的事是朝廷那些大佬内斗的结果。官场就是这样,从太祖、成祖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跟朝廷兴衰有什么关系?”小王爷气得发笑。

    “是啊,师兄说得对,练大人的升官还是贬官,甚至他的生还是死,跟朝廷兴衰天下兴亡相比算不了什么,轻如羽毛,就是浮云。”况且不自主的陷入这种情绪中不能自拔。

    小王爷吓坏了,大叫道:“石榴,别躲在门外偷听了,赶紧进来,你家这口子疯了。”

    石榴果然是在门外偷听呢,她脸皮薄,听不得别人说她跟况且的事,却又想偷偷听这两兄弟没事时编排自己什么,就躲在门外偷听,此时也有些慌了,急忙进来,更顾不得小王爷说的那句话。

    她仔细看了又看况且,还真怕况且因为练达宁的事一时急火攻心,得个失心疯什么的。

    “我没事,你们干嘛这么看我。”况且表情傻傻的。

    “那你这是……”小王爷还是紧张地看着他。

    况且此时体验到预言家的痛苦了,先知先觉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就是无以言表的痛苦与绝望,几十年甚至百年后的事都清晰如在眼前,却根本无力更改,只能这样看着一个壮丽山河沦为废墟,华胄子弟焚于战火,鼎盛人文轰然倒地,黎民百姓沦为牛马。

    最痛苦的是,这些东西通通只能闷在自己肚子里,无法跟任何人说,说了也没人信,只会把你当成疯子。

    况且不觉痴痴地流下泪来。

    “了不得了,赶紧找大夫吧?”石榴慌了手脚。

    “我看这病不轻,这里的大夫未必行,还是赶紧回南京找太医堂的大夫。”小王爷站了起来,真有拔腿就走的架势。

    况且此时才醒过神来,笑道:“你们干嘛啊,我好好的,找什么大夫,我就是大夫。”

    “那你……”小王爷看看况且,果然眼神清澈,神明湛然,哪里有一点疯的样子。

    “你这个坏蛋,就是想让我出来也不必这样啊,吓死人了。以后你再敢这样,我一辈子都不理你。”石榴误解了,以为况且知道她在门后,故意装疯卖傻诈她出来。

    “不是,我忽然好像做了个梦,梦到我大明朝遭到异族入侵,也遭逢西晋之乱,而且比那还惨啊,我们若是活得久些,都能赶上。”况且自言自语道。

    “杞人忧天!”小王爷气得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赶紧喝杯五十年陈酿压压惊。

    “就是,你好生喝你的酒,吃你的饭,练大人的事你急也没用,等老爷子回来,看能不能商量个办法出来。”石榴劝道。

    “我看希望也不大,老师可是从来不过问这类事情的。”小王爷先给他提个醒,让他不要抱太大希望。

    “可是,他毕竟是况且的座师,不帮他况且会内疚一辈子的。”石榴说道,脸上也挂着淡淡的愁容。

    “师弟,对这种只担虚名的老师别太当真,以后你要求人的地方还多着呢,慢慢就习惯了。”小王爷不屑道。

    对练达宁的事况且虽然上心,不过还真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所能做的也就是传达练达宁的意思,老师怎么做,他也没办法。

    他不过是由练达宁这件事联想到了官场的黑暗,大明朝百年之后遭逢的战乱,由此而感到悲伤。

第二百六十七章 石榴再怒怨况且

    “练大人的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竭尽所能就是了。”况且苦笑道。

    “竭尽所能你又能做什么?”小王爷眉毛上挑问道。

    “老老实实传话呗。”三人都笑了。

    的确这些都是官场大人们的游戏,他们还都是小孩子,顶多算是看个热闹。

    “师兄,你不能想点办法帮练大人一次吗?”石榴问道。

    “免了,我们这些人不许过问国事的。”

    “那指的是国政,官员人事升迁这些不算国政吧。”石榴反驳道。

    “那我们也不好出头,都在江南,这瓜田李下的嫌疑得避避,不然朝廷若是怀疑我家交结文臣,麻烦就大了。不过也有个办法,师弟,你不是认识英国公夫人吗?”

    “怎么?她有办法吗?”况且急忙问道。

    “如果老师不好出面,或者不愿意管这事,你找英国公夫人说不定能行,英国公夫人可是经常进宫朝见皇后的,她若想保举一个官员,一步都能登天,就不知英国公夫人会不会买你的面子。”小王爷给他出个主意。

    “英国公夫人?况且,你认识她啊?到底怎么回事?”石榴腾地站了起来。

    “师姐,你别急啊,英国公夫人都是半老徐娘了。”况且急忙解释道。

    “半老徐娘你都不放过啊。”石榴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这……师兄,你惹出来的祸,你赶紧解释。”况且也急了,这不是硬往他头上扣屎盆子吗。

    “我解释啥啊,我只知道你跟她认识,而且你们还在一起密谈过什么,她对此事的解释也不清不白的。”

    “你……”石榴柳眉倒竖,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指着况且说不出话来。

    “什么叫密谈啊,在一起说过话,就叫密谈?师兄你给我说明白了。”况且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小王爷问道。这会儿他真的急火攻心了。

    小王爷这会感觉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晦星当头,说什么什么犯冲,想什么什么熄火,简直是喝口凉水都塞牙。明明是好心说话却招灾惹祸,第一次激怒了石榴,这会儿又害惨了况且。

    “我没说师弟跟英国公夫人不明不白的,我是说,英国公夫人对我说他们之间的事有些不清不白的。”

    “这两者有区别吗?还是英国公夫人自己说的,好不要脸。”石榴冷眼冷声,当真气愤到了极点,眼中的泪珠都被怒火烤干了。

    “师兄,你就害死我吧,我跟你何冤何仇啊!”况且绝望地叫道,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站不住了。

    小王爷急得直摆手:“师妹呀,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把我也冤枉了。”

    “是,你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英国公夫人亲口承认了,那是什么意思。况且,你什么时候勾搭上英国公夫人的,或者说是那个半老徐娘什么时候勾搭上你的?”

    “岂有此理,我跟她勾搭什么啊,她都能当我娘了。”况且实在没法解释了,只好说出这么一句。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也许就好这口呢。”石榴说完,俊面也是发烫,真不相信自己能说出这等粗俗的话来。

    “别别,师妹别误会,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清不白的,是英国公夫人的话不清不白的,她跟我讲的时候好像得了失忆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小王爷总算找到点正确表述的感觉了。

    “英国公夫人的话不就是说他俩的关系吗,她说的话不清不白,不就说明他俩之间的关系不清不白吗?”石榴有她自己的逻辑思维方式,这也不算错。

    三个人登时乱成一锅粥,石榴像法官,况且自然是罪犯,小王爷是证人,只不过是好心作证结果却句句害了的证人,这就是猪队友啊。

    况且也不分辨了,两手捂脸,叫道:“青天啊,开眼吧,我冤啊。”

    “冤你个大头鬼,一会老爷子回来,看怎么收拾你。居然敢勾搭第一功臣家的孀妇,老爷子也容不下你。”石榴狠狠瞪他一眼。

    一旁伺候的丫环婆子都一边窃笑,却也紧张,这三个小祖宗闹起来,要翻天的感觉,谁也管不了他们,只好面面相觑,用眼神商量着要不要去禀报老爷和老王爷。

    “你们看,外面下雪了。”况且忽然拿开手,指着外面。

    众人向外看去,天空果然飘起了雪花。

    “别装疯卖傻的,想转移话题是吧,下雪跟你的事有什么关系?”石榴冷哼道。

    “怎么没关系,这说明我冤啊,比窦娥还冤啊,六月飞雪啊。”况且叫道。

    “现在是腊月,不是六月,大冬天的下雪很稀罕吗?”石榴气道。

    其实在苏州,冬天大部分是雨夹雪,真正飘雪花的时候也不是很多。

    小王爷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叹息道:“师弟,还是你自己解释吧,我说不清楚了,你就解释一下英国公夫人为何到凤阳找你的,还有你们到底密谈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哼,还是专程去找你的密谈,别人都以为你失踪了,原来是特地偷偷去了凤阳,英国公夫人也专程去会你这个情郎。”石榴冷静推理着。

    况且哇的一声吐了,刚吃下去的一些肉菜都吐到了地上,他是被石榴的话恶心到了。

    丫环们赶紧上来收拾,还有人忙着递水让他漱口。

    况且有气无力道:“我跟她一点事都没有,她是去凤阳找我,是受南京大相国寺方丈的委托。”

    “胡扯,你跟南京大相国寺方丈认识吗?人家干嘛要委托英国公夫人找你?你面子好大。”石榴当然不信。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样,咱们马上去南京,到大相国寺找到方丈大师一问便知。”况且坦然道。

    “师妹,师弟说的有道理,那时候可是多方人马找他,为什么他当然不会知道的。咱们不也都派出多路人马找他的吗?”

    “咱们找他是有理由的,南京大相国寺为什么也要找他?”石榴还是愤懑难当。

    小王爷赶紧把石榴拉到一边,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石榴这才将信将疑,脸色有了缓和。

    小王爷跟石榴说的是,况且身份有些特殊,江湖上有一批人在保护他,南京大相国寺方丈就是其中之一。我父亲也说过,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跟况且本人没有关系,跟他的祖上有关。

    这种说法石榴倒是接受了,况且失踪的原因她隐约也知道一些,跟建文帝陛下当年出走有关。况且的祖先就是跟随建文帝出走的近臣之一。

    “好吧,这事先撂在这儿,反正南京大相国寺搬不了,方丈一年两年也不会圆寂,哪天去南京,一定把这事弄明白了。若不是你讲的这样,况且,你就直接跳太湖吧。”

    “我跳城墙行不行,死得更快些。”况且问道。

    石榴扑哧笑了,此时眼泪才流了出来。

    “哦,老天总算开晴了。”小王爷以手加额,庆幸道。

    “师兄,你嘴上得搁个把门的才行,口无遮拦会害死人的。”况且无力**道。

    三个人这一顿闹,菜都凉了,只好撤下去回厨房热过重新端上来。于是重整杯盘,再开筵席。

    石榴知道自己误会了况且,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坐在他旁边,加意温存。一会摸摸头,一会摸摸脸的。

    况且舒服了,舒服得直哼哼,恨不得把身子偎进石榴怀里好好享受一番。

    小王爷捂住眼睛,抗议道:“喂,你们注意点好不好,卿卿我我也有个限度,不要害我长针眼。”

    石榴没好气的道:“就让你长针眼,长死你。”

    她一肚子怨气又都喷发到小王爷身上了。觉得这一切的错误都是小王爷犯的。

    小王爷嚷道:“来人,把我的眼罩拿来。”

    他一声令下,一直在门后候着的中山王府的丫环真就拿来了一个眼罩。

    这东西叫眼纱,形状上跟现在的风镜差不多,实际上原理也差不多,就是挡住眼睛,不让风沙吹迷了眼。

    明朝的眼罩是用细丝编织成的,也是眼镜状,然后用丝带绑在脑后固定。小王爷的眼罩是用纯金丝编织的,其实也不过显得富贵些,用处都是一样。这东西一般是骑马时戴在眼睛上,小王爷有时骑马有时坐车,所以每次出来也都必备此物。

    小王爷戴上眼罩,登时把石榴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况且也是暗笑不已。

    正乱着,陈慕沙从外面进来,见到此景,也不禁失笑道:“屋里风沙很大吗?”

    小王爷赶紧摘下眼罩,站起来行礼,石榴、况且也都站起来。

    “老王爷呢?”石榴望望门外,并没见到老王爷。

    “他去知府衙门了,那里得他坐镇,可能要留在府里一直等到此事了结,你师兄也不用回去了,你们几个可以在这里好好厮守几日。”

    “厮守什么,他越早走越好。”石榴嘟囔着。

    小王爷双手捂面,装作痛不欲生的样子。

    陈慕沙佯装没听见,转身出门,一瞬间侧过脸看了况且一眼,脸上竟然没有任何表情。

    况且的目光一直跟着老师,师徒目光轻轻触碰了一下。况且急忙起身跟了出去,连个招呼都没跟身边的人打,急急的随老师去了书房。

第二百六十八章 师徒两人论旧事

    陈慕沙亲手烹了一壶茶,然后斟了两杯,一杯自饮,一杯给况且。他知道况且爱茶,而且爱好茶,很会品,所以每次喝好茶时都会想到他。

    “练达宁找你都说了什么?没为难你吧。”陈慕沙微笑着问道。

    “练大人已经束手无策了,也不好直接来见老师。”况且的话中没有个人的态度。

    “无非是想让我拉他一把吧?”陈慕沙低吟道。

    “老师明鉴。”

    况且躬身把练达宁的话都一字不差地转述一遍,这是表示尊敬练达宁,不敢以自己的身份转述他的话,所以要做躬身聆听状。

    “唉,这次是朝廷里有人故意整他。我上午刚给你说的,王阳明行事不循常规,所以很多人对他有意见,找机会整他。练达宁也一样,平时为人太强势了,倚仗自己是徐相的门生,气势过盛,自然就会树敌啊。”

    “练大人是徐相的门生?”况且讶然。

    “当然,你以为苏州知府这等肥缺是容易到手的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是宰相门生,是不要梦想这个位子的。”

    “可是我听说接任的官员已经进城了,难不成也是宰相的门生?”况且问道。

    “他不是现任宰相的弟子,却是未来宰相的弟子,这点更可怕。”陈慕沙喝了一口茶,慢慢道来。

    “未来宰相?”况且摸不着脑门。

    “接任的知府是裕王老师高拱的得意门生,让魏国公来摘印信,就是高拱的意思。高拱这个人更霸道,练达宁若是跟他比,简直是彬彬儒雅了。”

    “这究竟什么意思啊,老师。一边给人家升官,一边又派重臣来摘印,到底是升官还是贬官治罪?”

    “两者都是,看你怎么想了。”陈慕沙冷然道。

    “怎么会这样?既赏且罚。”况且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感到官场太玄妙了,整人还整出花式来了。

    “高拱的意思并非要修理管练达宁,他只想借练达宁离开苏州的空隙,赶紧把得意门生安排到位。结果他打听到吏部要把练达宁调往河南,感觉不对,这件事可能要出岔子。以练达宁的脾性,仰仗徐相门生这身份,有可能会抗旨不遵,赖在苏州知府任上。”

    “官员还敢抗旨吗?这还了得。”况且是真不懂。

    “不敢明着抗,就暗地里抗呗,一边找理由赖在官位上不走,一边赶紧到上层运作找关系,也许过几天圣旨有变,又允许留任了。”陈慕沙笑道。

    “还会这样啊?!”况且大骇。

    “怎么不会,南京按察副使不就赖在官位上不走嘛,也就赖住了。高拱就是怕练达宁也来这一手,才自己调了裕王教令,让魏国公来先把印信夺了,让他的门生强行接任,造成既成事实,朝廷也只能这样了,连徐相也没办法。”

    “那现在接任了没有?”况且急了。

    “还没有,魏国公也不是唯高拱之命是从的人,让他摘印他服从了,却不肯给接任官员,说是要等朝廷的后命。”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还会有转机吗?”况且问道。

    “练达宁是没辙了,估计徐相不好出面,这事他得避嫌,怕激怒了裕王,所以才让你来找我。这个状况,你说该怎么办?”陈慕沙反问一句,显然是在考验况且的智慧。

    况且惶恐道:“弟子对官场的事一无所知,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陈慕沙笑道:“好吧,我给你分析分析。此事实际上是高拱鲁莽了,裕王本来决不会介入官员升迁这类事,裕王也要避嫌疑的嘛,太子是不好当的,手伸太长,后患无穷啊。”

    况且是读过《明史》的,知道高拱是何等情性,比张居正傲慢多了,仅仅强势还不足以形容他。所以神宗一即位,高拱就被张居正搞掉了,可惜张居正没有吸取教训,也踏上覆辙,秉政十年后病亡,家都被神宗抄了,比高拱还惨。

    陈慕沙继续道:“高拱也未必是有意,只是他做事霸道惯了,所以到吏部要求自己的门生接任苏州知府,然后又怕练达宁不肯离任,就可能私自调了裕王教令,让中山王府先来摘印信。你不是跟我讨论过程序问题吗,这就是严重的程序错误。这些高拱都知道,可是他不在乎,仗着裕王的声势,没人敢惹他。这样做不要紧,朝廷那些人不免会错了意,以为裕王对徐相不满,才会出教令摘他门生的印。这就意味着会产生一次倒相运动。”

    “倒相?那事不就闹大了吗?”况且不禁吓了一跳。

    “对,就像当年朝野上下一片倒严之声,终于把严嵩父子搞掉了。现在矛头又对准了徐相,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在他的得意门生身上动手,就像当年徐相搞严相从他儿子严世藩身上下手一样。接任官员进城并不可怕,老王爷也不傻,一时半会是不会把印信交给他,要命的是都察院派来一个都御史,在城里明察暗访,看样子是要寻机对练达宁立案。”

    “怎么会这样?徐相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以况且的理解,徐阶应该是众望所孚,没有政敌才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像当年打倒严嵩一样打倒他的呢。

    “严相当年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还是倒掉了,儿子被斩首西市,自己活活饿死在祖坟前,没有人敢施舍一口饭给他吃。”陈慕沙说着,脸上现出悲戚之色。

    “要倒掉首辅也不那么容易吧,这样说来,练大人的事也不必急了,现在的问题还是徐相,只要徐相没事,练大人也就没事,如果徐相真倒霉了,练大人自然跟着倒霉,没人救得了。”况且分析道。

    “不然,这其实还是两回事,关键是那些人以为裕王对徐相不满,可是裕王并无此意,一旦误会弄清,徐相还是能保住自己的。再者说,已经被搞掉了一个首辅,如果群臣再击垮一个首辅,朝政自然要大乱,皇上也不高兴。依我的判断皇上不会放任他们倒掉徐相。”

    “那皇上说句话不就万事大吉了嘛。”况且笑道。

    “哪里有这么简单,国家的事既不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徐相能一手遮天。此事估计要乱一阵,问题是练达宁这里等不及了,可能会被牺牲掉。”

    “这可怎么办呀?顾头不顾尾的。”况且忧虑起来。

    “是啊,这事的确难办,却又不能不办。”陈慕沙叹息一声。

    “老师,我知道您一向不爱管这种事,如果太为难,还是别管了。”况且灰心了,私下里想按照小王爷说的,去英国公府里碰碰运气。毕竟他救了小君,英国公夫人还欠他的人情呢。

    “我说过不能不办,练达宁也就是算准了这一点。他跟我相交多年,摸准了我的脉络,知道我最重视的是什么,就是宗门。你是我选定的衣钵传人,这话虽没明说过,其实是明摆着的。如果这次我不拉他一把,他对我无可奈何,本来我也就不爱管这些烂事,可是这仇怨将来会结到你身上。”

    “我……”况且怔住了。自己就是个传话人,陈慕沙办不办这件事,谁也干涉不了,陈慕沙如果不出力,练达宁至于把仇怨结到自己身上吗?

    “对,如果你以后只是一般人,也没什么,但当有一天你坐到我这个位子上时,就会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指责你在座师有难时冷眼旁观。这可是犯忌的事,到那时真假难辨,洗刷不清。他断定我决不会让自己的传人有可能带着这个污点,所以我一定会帮他。”

    况且惊讶道:“不会吧,练大人不是心机那么重的人吧。”

    “不会?能传话的人多了,为何总让你传话,不只因为你是我们两人的共同学生,而是因为你是我的传人,我不能让你背负叛师的罪名,起码不能带着这种嫌疑。若不然,只是传达几句话,周文宾可以传,文征尘可以传,甚至文征明、唐伯虎都可以传,为何一定要你来传话,那就是一种暗示。”

    况且彻底懵了,方寸更是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练达宁跟陈慕沙斗心机,结果一不小心自己成了两人斗法的工具,而且自己更像是被练达宁握在手里的人质,用来要挟陈慕沙。

    当然他也知道这么说有些夸张,练达宁其实待他很不错,若不是身临绝境,也不会用这一招。上次让他传话,是因为争夺王阳明和陈白沙陪祀圣庙的事,那件事对双方其实都有好处,算不上利用况且。

    “你也不要多想了,本来没必要让你知道这些,可是将来万一你要坐我的位子,知道这些就很有必要。人到了绝境,什么招式都会用出来。”

    “弟子还有一事不明?”况且问道。

    “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陈慕沙的话已经挑明,把况且当作衣钵传人来培养过去是只做不说,今天是个转折点,不仅做了而且说了。所有事都分析给他听,可谓言传身教和盘托出。

    况且自然是体会到了这一点,索性趁这个机会把事情弄明白,也不枉老师的一片盛情。将来果真继承了老师的衣钵,跟官场里的人打交道是难免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老夫子高调出手

    “练大人的事上午刚发生,老师怎么就知道全盘的呢?还有,按理说练大人应该先想法找徐相打通关系,如果不行,再来找老师。放弃了找徐相,是不是意味着他感觉到自己面临绝境了呢?”

    陈慕沙笑道:“这就像你下棋时的定式一样,对方走了一着棋,你自然不难知道接下来会是怎么个走法,甚至也能知道这着棋以前都是怎样下的。练达宁这事就像一个定式中间的一着棋,开始是在朝廷下的,他只是个棋子,当动到他这个棋子时,他当然也就明白结局是什么了,是死棋,没有两个眼。”

    况且恍然道:“哦,老师原来也是这么明白的。”

    陈慕沙笑道:“世事如棋,一点都不假。只不过这世界的棋盘太大了,人事纷纭,又比棋局复杂很多,所以不容易看透。但只要经历多了,见识广了,就会总结出这些人事变迁的定式来。”

    况且摇头,一脸不得其门而入的神情。官场太复杂了,他虽然能在一刻钟查清病人脉络对应的几百种病症,但对复杂的人事就像对着一团乱麻,连头绪都找不到。

    陈慕沙笑道:“你还小,有些人生经历是无法省略的,在人事这门学问上,目前你还是童子生。”

    况且笑了,点头承认。心里也诧异陈慕沙坐在家里,居然就能从练达宁的这件事推理出整个事件的经过和前因后果,难道这就是理学的妙用?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说起来练达宁也是阳明学派的巨子,难道他也有见微知著的格物功夫?一下子抓到了事物的本质,所以决定抛开一切,向陈慕沙发出求救信号,而且知道陈慕沙必然不会作壁上观?

    况且不禁自嘲道:岂止在人事上是小白,在理学上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童子生啊。

    “老师,那你打算怎么帮练大人呢?”况且回到了正题上。

    “这事只能这么办,我刚才跟魏国公商量了,接任苏州知府的是高拱的门生,高拱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练达宁这个苏州知府必须得让出来。至于河南不能去,去了就掉坑里了,南京按察副使也是一位宰相的门生,所以也动不得,只好动南京按察使了,把南京按察使调往河南,练达宁升为南京按察使,这样下棋就皆大欢喜了。”

    况且感觉有些复杂,在这一刻,陈慕沙哪里还像是个在籍的缙绅,分明就是代行吏部尚书的职责了。然则,朝廷的运作是否跟这些在野名流大佬有莫大关系?答案是肯定的。他知道后来东林党完全把持了朝政,甚至后起的复社都能决定宰相人选,皇权已被完全隔绝在皇宫那一亩三分地里了。但是没想到这个状况在嘉靖帝这一朝已经初见端倪了。

    “这样的运作应该很复杂,能办到吗?”况且觉得按老师说的,太难办了。

    “尽力吧,你去见练达宁,跟他说,我会全力去做,我会上书皇上保举他为南京按察使,还会给张太岳发信,让他跟我联名保举,皇上收到奏章后会发给内阁复议,内阁就能知道这是圣上和太子共同的想法,也就无人敢硬顶了,尤其是张太岳早晚会做宰相,这些人自然明白,得罪一个未来宰相的后果是什么。”

    况且听到陈慕沙的话,吃惊不小,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老师这是要直接借助皇上和太子的力量,如此大的动作,能做到吗?如果皇上不答应,会不会适得其反?

    况且初入老夫子门墙时,陈慕沙还只是以征君著名,所谓征君,就是皇上将他征去,要让他做官,他却坚持不做,故得此名号。在史书上,除了隐逸,就是征君比较高大上了。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志”也。

    按说有资格做官的人总是极少数,而做不了官的人占绝绝大多数,隐逸者和征君却是有官而不做。按史书的说法,这些人往往身负经国济世的要术,却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当然也不肯为万钟粟折腰,坚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态度,有的甚至藏到深山老林里,与朝廷玩起了躲猫猫游戏。

    明朝不重视隐逸的学人和智者,朱元璋高喊:“士不为我用者,皆可杀。”

    于是,那些被朝廷点到名的著名人士,坐着驿车到京城朝见天子,朝见毕,仍然坚辞朝廷授予的官职,甚至以死相要挟。这类人在洪武年间,几乎只有一个结局,掉脑袋了。

    元末明初的杨维桢是比较幸运的人,他是元末的名士。朱元璋早就想征他做官,只是知道此人意向坚决,不涉官场,若是硬来也不过多杀一个人而已,实在很无聊。于是就借修《元史》的名义征他来南京编撰史书。

    杨维桢来了。不过,来之前他特意向朱元璋递了份报告,意思是修完《元史》后就得放他回家,不能硬逼他做官。朱元璋的意图被对方看穿了,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杨维桢的请求。

    《元史》修完后,朱元璋少有的遵守了承诺,放杨维桢回家,当时满朝文武大臣送行的人极多,宋濂特地做了一首诗为杨维桢送行,诗中有一句“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当时世人荣之,连宋濂也露出极为羡慕的意思。能让朱元璋意外开恩一次,放走他这样的士人,的确是太难了。

    杨维桢是元末文坛领袖,别号铁崖,诗体被称为铁崖体,号称独领风骚四十余载。杨维桢不仅是文坛领袖,也是书画大家,实为元末的一位全才人物,类似北宋的苏东坡。朱元璋尽管杀人不眨眼,对这种人还是有所顾虑的。

    陈慕沙的征君和杨维桢不同,他不过是理学一派的宗师,名气与杨维桢不可同日而语。到了明朝中期,世人已经不再崇拜隐逸,人人视仕途为唯一荣身之路,你若是选择隐逸,人家会骂你狗熊,不敢露面;你不肯做官,别人也不会说你高尚其志,反而会说你没做官的本事。今人讲的官本位理念,其实是在明朝才达到顶峰。

    陈慕沙的地位主要还是来自于理学,作为陈白沙的衣钵传人,自然在理学中占据双峰之一,即便没有阳明学派那样耀眼,依然不容小觑,征君不过是锦上添花。

    “老师,如果太为难还是算了,别为了弟子一人的将来连累了您,再说,那也只是可能并不是一定,您没必要太勉强自己。”况且委婉道。

    他真的很想帮练达宁,可是觉得陈慕沙这样做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这个你就不用多想了,这里的事很复杂,你只有坐在我这个位置时才能像我这样想。”陈慕沙淡淡笑了笑,神情颇为疲惫,显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在他也不是很容易。

    况且深吸一口气:“老师,那我怎么去回复练大人?”

    “你就跟练达宁说,我会尽力为他争取南京按察使的位置,不过这事成不成不好说。我尽人事,他听天命。”陈慕沙说完,挥挥手,示意况且可以去回复练达宁了。

    况且退出,小王爷跟石榴正在外面等着,显然这两人也想知道陈慕沙是怎么决定的,两人还打了赌,石榴赌陈慕沙为了况且一定会帮练大人,小王爷却赌陈慕沙根本不会管,不会为况且打破自己的规矩。

    “怎么样?”况且一出来,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况且一看乐了,这两人简直成了趴窗户偷听的小屁孩了。他只是笑笑说老师答应帮忙。

    “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赶紧吧,学狗叫。”石榴洋洋得意。

    小王爷真叫了起来,不过没学狗叫,而是嚷道:“老师这也太偏心了吧,都是一样的弟子,不带这么偏心的!”

    他倒不是埋怨老师偏袒况且,而是埋怨老师居然让自己输了,得学狗叫。一个王爷学狗叫,成何体统?这若是让老王爷知道了,一定是一顿臭骂。

    “输就是输了,别输不起的样子,让我瞧不起。”石榴扁着小嘴鄙夷道。

    “谁个输不起,不就是学小狗叫嘛,我又不会变成小狗。汪汪。”小王爷当真学了两声小狗叫。

    石榴拍手大笑,待要找况且时,却发现他已经出了园子,人影儿早没了。

    “该死的,腿倒是飞快。”石榴恨恨骂了一句。

    “师弟没听到,这可不怨我吧。我知道你是想让他听我学狗叫,可人家不承你的情。”小王爷打趣道,硬是从石榴那边找回了点面子。

    他们哪里知道,况且此刻的心情那是恨不得一步飞到练大人面前。

    作为座师练大人对况且可谓钟爱有加,只是在官场浸润已久,对下属和学生难免端着架子。况且也明白这一点,并不以为然。今天,终于有了一次回报的机会,必须在最快的时间让对方得到信息,感受到自己的诚意,此其一。其二,既然陈慕沙决定出手帮助,就一定要帮在明处,让练达宁记住这份情。

    况且一路狂奔,思绪也跟着飞翔起来,他的第六感管告诉他,陈慕沙的深谋远虑是有道理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故步自封,理学大师也是人,是人就要讲究人情,何况练大人并无过失,不应该承受如此的心理煎熬。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1087/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才子风云录最新章节! 作者:尚南山所写的《大明才子风云录》为转载作品,大明才子风云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才子风云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才子风云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才子风云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才子风云录介绍:
美术学院毕业生许明瞬移至明朝,成为少年天才况且。他和江南才子唐伯虎、文征明、周文宾情同手足,小伙伴们打打闹闹,斗文斗武,共同成长,闹出不少笑话。但歪才祝枝山却始终隐身,成为谜案。 身边很多女孩子喜欢小天才况且,云丝丝、石榴、甚至秋香。隐秘的家族身世,促使况且从行医到练武,再到行走江湖,直到去京城拜会张居正,完成旷世重任……大明才子风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才子风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才子风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