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星辰
陨星部族并不是来自星星,也不是星星的后裔。
但别人是否相信不重要,他们自己信就够了。
因为相信,所以他们在山顶上用木头搭起了一座名叫观星的高台,这是整个村落里距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一尊雕刻的石像摆在观星台上,石像一人多高,仰着头,和正常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有一双向前突出半尺长的眼睛,他们渴望这个石像能够用眼睛看清星空,眼睛越长就能看的越远。
他们讨厌月亮,每到月圆的时候都会生起篝火,又唱又跳想要驱赶月亮。
他们觉得,是月亮吃掉了星星的光芒,否则为什么月圆的时候就看不到很多星星了呢?月亮弯弯的时候那些星星很亮,等到月亮把那些星星吃了就会变胖。
每一任祭司都会站在观星台上仰望星辰,因为他们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为什么会有星星?为什么会有月亮?自己部族和星星又是什么关系?
他们将天空分为东南西北,并非此音,却是此意。
观察了二十年星空的族人将群星想象成各种各样的动物,他们发现每当桃子开始成熟的时候,西方被称为“野鸡”的群星附近会落下流星雨,每年都会,二十年从不间断。
细心地他们发现每隔大约三百三十天,流星雨就会落下一次,持续二十多天,他们将这个周期称之为星,是年的意思。
流星雨年年往复,却再也没有陨石落在他们部族周围。但他们相信那就是自己祖先的所在,因此在石壁上画下那几个星星,渴望有一天祖先能够从天空飞来带走他们。
画出那几颗星星的,是部族的祭司,首领落星的母亲。
常年仰望星空,她的脖子一直向后仰着,有些变形。为了方便昂头,脖子上围着几个铁圈,既是一种装饰,也是祭司的象征。
落星虔诚地从下面爬到观星台上,站在母亲的身边,等待母亲将目光从夜空中收回。
许久,女人才发觉自己儿子的到来,因为低头不方便,所以她直接弯下了腰,显得更加苍老。
“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那个梳着头发的部族来了。”
落星将那几个人的见闻诉说给了母亲。
“请您问问星星,那个部族是从哪来的?”
女人点点头,慎重地从长眼石像的脚下拿起一个石盘,上面刻着很多的星星,用简单的支线勾勒在一起,形成各式各样的形状,这是族人花了二十年时间画出的。
落星跪在石像旁,双手举起一些小石子递到母亲的手里,这些小石子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用来占卜。
女人仰起头,看着星空,念着祷词。
“起初,没有白昼,只有星辰。”
“最亮的星吞掉了其余的暗淡,化为太阳,昼夜分开。”
“当月亮成为太阳的时候,星辰湮灭,只有白昼再无黑夜。溪流干涸、草木枯槁,末日将至。”
“……群星,请告诉我们这些星辰之子,该怎么办……”
抓起了一把石子,扔到了石盘当中,叮当作响。
落星盯着那些落在石盘中的石子,不知道是凶是吉,拿出了那面黑白色的旗帜。
女人看着那面旗帜,有些恼怒。
黑白分明的旗帜,在她眼中不是黑白熊也不是阴阳鱼,而是太阳和月亮。
“他们信奉的是太阳和月亮,是星辰的敌人。”
“咱们该怎么办?”
女人弯下腰看着石盘中的石子,叹息道:“这是末日。”
落星惊慌地问道:“咱们会死?”
“不。是末日,亦是起始。星辰没有告诉我输赢,只是告诉我,如果他们赢了,那就是末日,月亮会变成太阳,再也没有星辰了。如果我们赢了,星辰会重新遍布天空,不再有白昼。”
“妈妈,我们会赢,我们人多,我们有天石做的武器。他们人数不多,我这就带着族人去那里,将他们的头带回来。”
女人摇摇头道:“孩子,不要急。你知道月亮为什么会越来越亮吗?”
“因为它吞掉了别的星星。”
“是啊,那几个部族梳着头发,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月亮吞掉了,已经不再信奉星辰。他们会和那些人一起攻打我们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和那些人在一起会迎来河流干涸的末日。”
“那该怎么办?”
“去那些东边的部族,找那些部族的人一起出征。那些部族的灵魂还没有被月亮吞噬。”
“他们会和我们一心吗?”
女人笑道:“孩子,你还记得你捉的那头小鹿吗?母鹿明明害怕,可是听到小鹿的叫声还是跑过来喂奶。去把东边部族的女人孩子都带来,看管在村落里。那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姐妹母亲,会听话的。打完仗,可以少要他们的贡品,甚至不要他们再献出什么。”
落星摇头道:“那样咱们部族就不够吃了。东边有七八个部族呢,每年送来的橡子猎物果子可以养活几十个人。”
女人呵呵笑了,拿起那边黑白的旗帜问道:“你从这上面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块像皮子一样奇怪的东西,上面是用木炭和一种白色的石头画的。”
“不,孩子,你看的太近了。我看到的是那个部族有足够的食物。”
她顿了一下,想到刚才儿子说那个部族都穿着这样类似皮子的东西,说道:“这不是皮子,这是编织的树皮,树皮被撕的很细。那个部族不会挨饿,所以才有时间去撕这么细的树皮,如果他们挨饿,有撕树皮的时间不如去挖蛆虫,更不会带着人跑这么远来打我们。战胜了他们部族,他们部族的食物就是我们的。”
女人弯下腰,扶起了跪在石像旁的落星道:“去吧,去带些人把东边的部族都带过来,去迎战那个部族,看看是末日,还是起始。”
落星应允了,临走的时候,女人把那面旗帜递过去道:“烧掉,这是吞噬了星辰的日月,烧掉它,群星会高兴的。”
山下,落星的族人们在等待着占卜的结果,群星会告诉他们一切。
落星走到族人身边,扬起了那面旗帜道:“这是太阳和月亮,如果他们获胜,月亮会吞掉星辰,再也没有夜晚,河流会干涸。去告诉东边的部族,带着女人和孩子来这里,如果失败了,末日就要降临。”
族人们看着那面旗帜,深信群星所说的一切,惊恐不安。他们曾经经历过太阳暴热的时候,小溪干涸,所以他们相信当有两个太阳出现的时候,就是末日。
这场战争,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部落争霸,而是决定这个世界是否毁灭的一战,毕竟,他们眼中的世界只有这么大。
很快,十几个人离开了部族,带着这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去了东边的部族。
月亮从东边升起,太阳也是从东边升起,因此他们觉得东边的部族需要比西边的部族更早知道星辰创世的神话,以防他们的灵魂被日月吞噬。
东边的部族已经相信星辰创世的神话,他们也会感到恐惧,为了不让末日降临,必然会前来。
落星抽出了自己的长剑,狠狠地将那面旗帜砍得粉碎,投进了火堆。
他的剑比别人的都长。
族人们的剑很软,打仗的时候有时候会弯,需要用脚踩直了才能继续使用。
他的剑不是,在锻打这支剑的时候,锻打的族人曾将动物的鲜血和油脂泼在了烧红的剑上。他们没有想到为什么,只认为这是群星的赐福,那些鲜血和油脂是献祭用的,群星很满意这次献祭,才有了这口坚硬的不需要用脚踩直的剑。
举起了长剑,族人们围着火堆又唱又跳,就像是每到月圆之夜驱赶月亮一样。
“末日,不会降临!”
嘶吼一声,族人们同声叫喊着,用木棍用力敲打着燃烧的火堆,溅出无数的火星,宛如星辰飞舞,照亮了夜空。
第四十八章 上钩
陈健在河边等了几天,斥候传回的消息让他一头雾水。
放出的二十多个斥候传回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没发现大量人出来的踪迹。
他们没有到陨星部族村落的附近,因为太远也太危险,即便骑乘着角鹿,在不熟悉的地方也可能被两条腿的人包围伏击。
这些人都是出色的猎手,侧翼包抄驱逐追赶之类玩的很熟。
河边临时搭建的营地中,陈健不断地在地上踱步绕圈,考虑着可能的情况。
按照常理,陨星部族知道自己人数不多,肯定会来打的,那么多人一起行动,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这里距离他们的村落只有百里的距离,要走两三天的时间。打仗不是赶集,不能走的飞快,可就算是爬现在也要有点动静了。
再不来,他就要撑不住了。
在麦豆没有收割之前,还需要各个部族分散狩猎才能度过青黄不接的春天。出兵不能捕猎,只能靠以前储存的食物,最多再撑十几天,他就必须得回去了。
陨星部族的势力不小,远道而去疲兵攻打,肯定是一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仗,他打不起,手底下这群人既是士兵也是生产者,不是脱产士兵。
焦急中,又一名斥候回来了,跳下角鹿先去陶罐那里灌了一大口水,角鹿也累的气喘吁吁。
“看到人了吗?”
“还没有,狼皮和几个人在那边盯着,我们先回来了。”
“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陈健背着手,走了几步后,下了决定。
如果两天之内还没有消息,自己就带着人去劫掠几个部族的人口。
这次回去后就要种春麦,又要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不可能出兵,他的目的是一劳永逸地解决陨星部族,剩余的部族根本没放在眼里,这种剪羽翼让陨星部族崩溃的办法见效太慢。
就在陈健为难的时候,几十里外的某座小山上,狼皮也在焦急地等待着。
两人一组,几个方向都派出去了,只有一个方向的两个人没回来,狼皮隐隐觉得应该是出事了。
正当他准备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再去看看的时候,山下终于出现了一头角鹿的身影。
一个大腿上还在流血的族人从角鹿上摔落,狼皮急忙围过去。
“那个人呢?”
“死了,我们被人在树林里埋伏了,我弟弟的角鹿被投矛扎死了,他也被抓走了,我跑了出来。”
“多少人?”
“不知道,围我们的只有几个,应该是早就看到我们了,从树林里袭击的。”
狼皮站起身,看了一下这两个人负责的方向,看来那边已经出兵了。
但是来了多少人?走的多快?这才是一个斥候该知道的事,上次陈健带他去割头皮的那个部族时告诉过他该怎么做好一名斥候。
询问清楚这个人被伏击的地点,狼皮让两个人带着他先回去,自己带着剩下的七个人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遭伏击的地方距离这里只有二十多里的路程,狼皮带着人尽可能在草地里前进,不进树林。
走了十余里,远处的荒草地里出现了几个黑色的人影,对方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立刻停了下来。
出乎狼皮意料之外的是,这些人并没有惊慌,也没有立刻逃走,而是站在了原地。
狼皮和族人慢慢地靠近对方,在距离百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两侧树林的距离,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就算有人从侧面围过来也能跑开,
对方有十一个,冲着这边挑衅似的叫喊了两声,高高举着一个死人的头颅,大声地叫骂。
四五个人一起,分成了两队,左手拿着铁质的兵器,右手从背后取出了一支投矛握在手中。
这是狼皮第一次见到陨星部族的人,他们穿着兽皮,身体健壮而结实,遇到他们也没有像别的部族那样一哄而散,而是小心地提防着。
狼皮和族人每次稍微靠近点,那两个小队就停下,围成一个圈子。
稍微离远点,一个小队就在前面盯着,另一个小队向后退了二十多步后站在原地,前面的小队再转身向后退,越过身后的小队二十步后重新站立。
既不惊慌失措,也不贸然冲锋,只是不断地向后面吼叫着,似乎是在通知别人。
两方谁都无可奈何。陨星部族的人知道自己一旦散乱,就会被这几个骑手屠戮;而骑手同样清楚,硬冲上去死路一条,角鹿会下意识地避开尖锐的物体。
只是时间在陨星部族那边,随着这群人叫喊,狼皮清楚很快就会有人赶到这里,甚至绕到自己身后,那样就麻烦了。
“你们五个在这守着,和他们对峙。如果他们靠近,就后退,不要靠近树林。如果他们转身往回走,就在后面投矛。”
他叮嘱了手下的一个伍长,自己带着剩下的两个人绕到侧面,朝着东边冲了过去。
知道很危险,可能会被人围住,但他更想知道陨星部族来了多少人。
那两个小队的人略微有些失措,大声地叫喊了几句,刚要转身,身后的五名骑手就靠近了一些,从角鹿背上取出削尖的投矛,一体长弓没办法在角鹿背上使用,根本拉不开,这些骑手斥候也都换成了攻击距离更短的投矛。
并没有靠近到投矛的攻击范围,但形成的威慑还是让那两个小队停住了,眼看着狼皮带着两个人朝着后方跑去,却无能为力,只能叫喊。
跑了没有多远,狼皮就看到了一群人,数量约有百人,只有几个拿着铁制武器的,其余人都是石矛石斧之类。
而在这支队伍后方的数百步之外,还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间隔数百步,并不是并在一起前进的,多少有些章法,有点像是自己部族行军的样子。
对方也看到了他,那些拿着石矛石斧的人明显乱了,但立刻就有几个拿着铁制武器的人呵斥了几句,抽打了几个人,这才让队伍安静了下来。
队伍停下,有人敲动了一块黑黝黝的东西,发出嗡嗡的回响,几个人急匆匆地朝后面跑去。
那几个手持铁器的人走到了最面前,两侧也绕过来几个人,形成了半包围,逼着狼皮后退。
估算了一下对方围过来的时间,狼皮咒骂了一声,显然这群人也派出了斥候,根本不像别的部族那样轻易就能靠近。
他站在角鹿背上眺望远处,吓了一跳。
加上几百步外的那群人,这些人至少有四五百人,和族人这次出兵的人数差不多。
整个队伍分成了几个部分,最前面的一群拿着石矛的,最后面的也是,两侧有约莫四五十人,稀稀拉拉地排成一列,这些人在听到响声后明显地惊慌了起来。
但中间的一群人却没有多少慌乱,很自然地分出了一些人去四周,中间那群人约有两百。
“这么多人?”
他疑惑地嘟囔了一句,冲着已经围过来的敌人吹了声口哨,急匆匆地逃走了。身后立刻传来的一阵哄笑和喊声。
太阳落山之前,狼皮终于回到了河岸的营地,斥候的速度比大部队要快三四倍。
听到狼皮说完数量后,陈健也吓了一跳。
“有那么多?你没看错?”
“没看错,最前面的都是石矛石斧,很少有用铁器的。他们不是乱哄哄地走,而且还有斥候。”
“没有弓箭?”
“没有,有投矛。那几个斥候见到我们后并不慌张,交替着后退的,队形始终没散。那些斥候应该是陨星部族的人。”
陈健想了一下,估计应该是陨星部族也带着仆从军,四五百人的话,想要走到这里至少还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尤其是狼皮出现之后,这群人的行进速度会减慢很多,斥候会更小心。
既然出动了,那就不用考虑别的了,按照原计划行事就好。
看行军的方式,那个落星有些本事,就是不知道打起仗来到底怎么样,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对手。
休息了一夜,狼皮等人还要再去查看的时候,被陈健制止了。
斥候的角鹿全都集中起来,让三十名辅兵带回部族。
因为要赶时间,角鹿没办法弄到小船上。
让斥候带着角鹿沿着河岸跟进也不行,角鹿需要休息需要反刍,还需要时间进食,根本跟不上船的速度。
剩余的三百二十名辅兵加上所有的战兵全部上船,橡子和鱼干还够支撑十二三天,足够了。
在太阳刚刚出来之前,八个人乘坐一条树皮船顺流而下,松和几个向导和陈健在一条船上,他们知道陨星部族的位置。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斥候了,就算陨星部族的人半途发现了他们,也是不如船快的,自己有绝对的把握在陨星部族回撤之前赶到他们的巢穴。
鱼已经上钩,就看该怎么收网了。
第四十九章 围山
次日上午,船队在一株三人粗的大柳树下停住,附近有一条支流。
向导说沿着支流向上走,半天时间就能到达陨星部族的村落。
陈健跳下船,和船上的人一同把船拖上岸,不断有船只靠近,断断续续地花了很久才聚齐了所有的人。
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有的人盯着河岸想象着河水到底流到什么地方。
鼓声响起后,队伍整理好,派出了三十人在前面探路,剩下的人跟在后面,没有什么队形,反正周围也没有什么敌人了。
陨星部族的村落中,没有人知道危险降临,那些被送到村落里的女人孩子们盼望着自己的族人能够尽快回来,也盼望他们能够消灭掉那个信奉日月的部族,不要让末日降临。
末日是可怕的,但在末日降临之前还是要吃东西的,大部分储存的食物都被男人带走了,往常这时候是要靠狩猎度过,现在没人狩猎,女人们只能将目光投向那些刚刚长出的树叶。
陨星部族已经承诺,只要击败了那个部族,这些部族以后再也不需要缴纳食物了。
她们觉得这些以往苦涩的树叶也不那么难吃了,现在吃树叶是为了以后不吃。
女人们分散在村落的周围,爬上高大的树木,摘取上面最嫩的叶子。等到嫩叶吃完后再吃那些老叶,榆树皮也是好东西,虽然一股怪味,但是很滑,和橡子混在一起方便吞咽。
树下挖出的蚯蚓、蛆虫、蛴螬这都是极好的食物,陨星部族就像是放养猪羊一样,让其余部族的女人散在周围自己找吃的。
在距离村落较远的一棵大树下,几个女人兴奋地爬到了这株榆树上,她们刚刚在地上挖了一窝蚂蚁,又发现了这株嫩芽还没有被摘掉的榆树,心想孩子们晚上能吃一些嫩芽了。
当一个女人爬到最高处正要摘的时候,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尖叫了一声,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从树下爬下来,双手捏着一堆嫩枝条喊道:“快跑!有人来了!好多人!”
女人们惊慌地逃窜着,临走还不忘抓一把给孩子吃的树叶,一边跑一边叫喊着,回到了村落里。
叫喊声立刻引起了慌乱,几个陨星部族的人呵斥了几句,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外面道:“好多人,好多男人!”
落星的母亲仰着头,被几个族人搀扶着来到了女人身边问道:“你看到了?”
“看到了,我在树上看到的。很多。”
落星的母亲心头一慌,这时候部族的大部分男人都不在,这群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没有想到是陈健的部族,因为不可能这么快,猜测可能是别的部族。
村落里还有几十个男人,加上早早修好的木栅栏,完全可能守住。
稳了一下心神,走到一株大树前,那里用木藤拴着一块铁,用力地敲击了几声,嗡嗡的声响在山谷中回荡,这是预警的声音。
村落附近的女人纷纷跑了回来,乱成一团。
“不要慌乱,先把木栅栏关上,快!”
整个村落的木栅栏分两层,外面一层范围很大,里面是一些木头斜着搭建起的小窝棚,是平时的住宅区。
里面还有一层栅栏,在观星台的山下,山势很陡,上面很多石头。
男人们关好了第一道木栅栏,拿起不多的武器,盯着远处。
很快,一支队伍伴随着悠扬欢快的骨笛声慢慢从树林中出现,人数密密麻麻地根本数不清,竟和前几天几个部族的男人一样多。
最前面飘扬着一面黑白色的旗帜,在这些人眼中意味着末日降临的旗帜。
女祭司觉得头有些晕,这些人是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靠这些女人根本守不住。
她看了一眼宽大的第一道木栅栏,看着那些族人费力搭建起的窝棚,忍痛道:“退到山上,快,把所有的吃的都拿到山上,这里守不住。”
数百步之外,陈健让队伍停住,观察着远处,微微惊叹。
陨星部族的村落选的很好,背后是一座石山,和自己选村落的位置很像。
背后的石山极为陡峭,只有一条小路能够上去,一条小瀑布从石山落下,流量不大,但足够几百人的引用。
石山山腰处是一座很大的平台,平台上有一条石缝绵延到山顶,山顶上似乎还有一座木制的塔楼,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派出几个人围着山转了一圈,山后是悬崖,人根本上不去。
如果自己贸然来攻,有人守卫在土山上,自己部族肯定死伤惨重,食物不足撑不到十天就得退回去。
不过再陡峭的山峰也需要人来守卫,远远听到的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声,都证明她们已经慌了,如果有男人在绝不会慌乱成这样的。
狼皮跑过来问道:“现在就冲过去吧?反正他们没有多少男人在,不用排着队慢慢地挪动。”
“不急,围上,先不打。”
石山的木栅栏已经关闭,仅剩的男人们拿着不多的武器,或是举着一块石头守卫在栅栏前。
陈健带着战兵和一百多名拿着弓箭的辅兵慢慢挪动到了第一道栅栏附近,看了看里面的窝棚,说道:“让剩下的人把栅栏和窝棚拆了,向后退二百步扎营。”
辅兵们靠近了木栅栏,这都是削尖砍好的树木,正合用。
为了防止那些人冲出来,也为了给他们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辅兵加上战兵中的弓手前出到队伍前列,一同举起了弓箭。
对方也立刻展开了反击,用投石索向下投掷着石子,或是用手向下扔小石头。
“放箭!”
虽然不知道该举多高,也不知道抛射的角度,但百多人一同放箭还是能够蒙中的。
六七个人中箭,惨叫几声,都是轻伤没死,却引起了连锁反应,几个人扔下了石头就往山下跑,被后面的人用石矛戳死了两个,这才又重新回到木栅栏旁。
陈健摇摇头,心说这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要不是为了当鱼饵,晚上之前就能冲进去。
吓唬了一阵之后,队伍没有继续前进,就堵在山下,让身后的辅兵抓紧时间搭建营地。
营地分成三个,距离土山约有四百步的距离。三个营地呈倒品字形,间距约有三百步,无论山上的人冲击哪个营地,都会有一个营地可以在冲对方冲过去之前去支援。
现成的木料搭建起来很快,要在这里等好几天,不可能一直站在外面,也不可能把所有人聚在一起。
对峙到天黑,陈健始终没让族人前进一步,一共射了两轮箭,让她们知道害怕就行。
“你们的首领呢?出来,和我说话。”
女祭司被族人搀扶着走到了木栅栏边,嘶吼道:“你们会带来末日!两个太阳会让河流干涸,你们也会死的,回去吧。”
夹杂了一些陈健听不懂的词汇,但却能感觉到话语里的歇斯底里。
他不太愿意和精神病神棍说话,可这时候还得耐着性子听。
等女人嘶吼完了,陈健喊道:“你们打开栅栏,全都下山,我可以不杀你们。否则我们会攻上去。我的族人或许能被石头砸死几十个,但你们肯定全都被杀光。”
回应陈健的是两块石头,一些健壮的女人也拿着投矛站到了前面,叫喊着。
陈健不再废话,带着队伍回到了营地,每个营地驻扎了将近两百人。
在营地和石山之间的空地上点燃了二十多个篝火堆,晚上有人轮流值夜往里面舔木柴,将空地照的如同白昼。
山上的人看着下面的篝火,惴惴不安,谁都不敢安睡,加上不断传来的哭闹声,听起来格外瘆人。
女祭司叫来几个部族的人,叹了口气道:“你们看到了吧?他们会杀光咱们的,可是害怕被石头砸死,不敢直接冲上来,咱们的吃的还能撑几天,必须要让人去通知落星,让他回来,杀光这些人。”
几个人看了看山下的火堆,摇头道:“出不去的,他们会杀死报讯的。”
“一个人当然会被杀死,女人也没办法在山林里找到落星。想要不让末日降临,总要有人当祭品。选出一些人冲下去,让报讯的混在后面,在那些人杀死祭品的时候,报讯的人可以逃到山林离开。”
“可谁去当这祭品呢?冲下山肯定会死的。”
女祭司站起身道:“生不了孩子的女人,残疾衰老的男人。他们已经没用了,还要吃饭。”
“这怎么行?”几个人有些惊恐地叫了一声。
“没什么不行,你们想死吗?你们有别的办法吗?你们能吃石头吗?你们能告诉落星让他回来吗?你们想要末日降临吗?”
这些人低下头,女祭司道:“每个部族选出二十个,告诉他们……他们是献祭给了星辰。他们死了,自己的孩子才能活下来。”
那几个人低头离开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一句话。
“晚饭就不用分给他们了,分给孩子们吧。”
第五十章 屠戮
没有人愿意死,即便为了一个看似崇高的理由,所以需要陨星部族的人帮他们做出选择。
几个留守家中的男人提着刀剑来到人群中,那几个首领不知道该怎么说,听着那些孩子的哭闹声,看着女人惶恐不安的眼睛,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头蹲在地上,转为嚎啕。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让自己的姐妹兄弟去死?
族人们焦急地看着嚎啕大哭的首领,心头更加的不安。
“到底怎么了?”
“祭司说该怎么办?”
“咱们就在这等下去吗?那些人会杀了咱们吗?”
女祭司走过来,怒道:“哭有什么用?全族都死还是就死几个?只要有孩子,有还能生娃的女人,部族就能延续下去。哭能把敌人都哭死吗?”
她环顾四周,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女人们全都吓坏了,死死地搂住孩子,自然地挡在了族中老人的身前,这可都是她们的母亲或者姨母。
“不想他们死,你们就死。他们已经老了,早晚要死,你想替她去死吗?”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不知所措地摇摇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她想看着孩子长大,可是当年妈妈也是这么看着自己长大的。
女人的哭声中,身后的老人们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女儿们,残疾的男人用蜷缩的手默默地拿起了投矛和石块。
他们再也没有转身,不敢再看一眼年轻的族人,走到了木栅栏前,就像是饥荒时候去尝试那些没吃过的植物一样。
百十人站在栅栏前,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推开了栅栏门,有人迈出了第一步。
迈出那一步的瞬间,为他们送行的是几百个女人的哭声,连成一片在山中回荡不休。
十几个男人混在其中,隐藏在最后,他们是所有人的希望。
不造成混乱,十几个人根本冲不出去,会被人像猎物一样射杀的。
任何围城战中冲出去的人,都是有人掩护制造混乱,否则绝无机会,哪怕这个人有万夫不当之勇。
女祭司指着两个营地中间的连接处喊道:“往那边冲!”
老人们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雌螳螂吃掉的雄螳螂,高举着投矛石块,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发出了叫喊,冲向了那条必然死亡的道路。
刚才的哭声早已让营地里的人惊醒,值夜的士兵发现了异动,早早地吹响了陶哨。
营地中的士兵随着这声陶哨拿起了武器,站到了营地的外面,队长们整理着队形,不知道山上在哭什么。
陈健带着中间营地的士兵来到到了营地外面,那群人已经越过了第一道火堆,正朝着结合部的空隙冲来。
鼓声响起,队伍立刻向左侧移动了五十步停下,弓手站在了肉搏兵的前面,等待着命令。
看着冲出来的这群人,陈健无奈地叹了口气。
奴隶是会说话的工具,不能干活只能吃饭的工具是不合格的。
一百六七十人乱成一团地朝着这边冲来,他们不求冲出去,只求能给陈健带来混乱,趁着乱让那十几个人冲出去。
士兵们并不紧张,对方都是一群老弱,若是真正的战场或许会有人忍不住提前拉弓,但现在他们却平静地等待着命令。
一百步、八十步……
冲过来的队伍已经稀稀落落,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岁数不大的男人,他的右手在一次捕猎中被狼咬掉了手指,在族人的照顾下幸运地没死。
残存的左手拿着一块石头,他觉得自己再往前跑一段距离就能把石头投到敌人的头上。
然而最后的这一段距离却很难逾越,他似乎听到了一个男人喊“放箭”的声音,听到咯吱的弓响声。
他看到了队伍中一个男人举起了一支黝黑的剑,接着就看到了羽箭飞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腹部却传来一阵剧痛。
两支羽箭插在胸腹之间,剧痛让他忍不住叫喊出来,脚步却没有停下,勉力向前跑了几步,终于不支。
在临倒地之前,将手中的石块拼命投向了那个喊放箭的人,脚下一踉跄,趴在了地上。
羽箭折断刺穿了他的身体,用最后的力气仰起头,想看看那块石头砸没砸中。
石头没砸中,离陈健还有很远。
第一轮齐射距离稍远,射中了三十多人,弓手们迅速抽出了羽箭。
“射完退后!”
陈健喊了一声,弓手们立刻拉开了弓箭,对准了已经在四十步外的人,松开了手指,立刻退到了肉搏兵的后面。
手持戈矛的肉搏兵向前迈了一步,按照平时训练那样,站的整齐,同时叫喊了一声。
他们面前的敌人毫无防护,手中的武器也只是石块和木头,远比上一次要容易对付。
一个老女人胳膊上挂着羽箭,闭着眼睛举着石头,她自己都忘了手中还有石头。
三支长矛同时递出,扎在她的身上,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了地上。
旁边一个人则趁着三支长矛攒刺的机会冲到了缝隙中,立刻被两侧的戈勾住了脖子,用力一拖,喉管被割开。
陈健敲动了战鼓,右侧的橡子听到鼓声,知道这是让自己带人围过去。
五个小队二十五人立刻转向,从右侧向那群人的身后和侧面包过去,虽然在橡子看来对付这些人没有必要这么麻烦,但在战场上他只听鼓声,否则要挨鞭子。
二十五个人尽可能快地迈着脚步,小队与小队之间不再平齐,但整个五人的队形并没有太分散。
一百六七人敌人冲到前面的只剩下不到百人,十几个人影趁着混乱从左边的空隙跑了出去。
身后早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营地后方还有狸猫的三十多人在等着。
但是陈健并没有击鼓让他们行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从几十步之外逃开。
狸猫觉得陈健是有意让他们的跑的,否则这么多人围着,绝对一个都跑不出去,那些老弱根本制造不了多少混乱。
前面的战斗、或者说屠杀还在继续,在橡子带着五个小队从侧后卷过来的时候,残余的人终于丧失了勇气。
除了一个矛兵被石头砸破了眼角之外,没有造成其余的伤害。
剩余的四十多人终于感觉到了恐慌,扔下了手中的一切,双手抱着头反身奔跑,什么也不管了,几个人被地上的尸体绊倒,手脚并用地重新站起来,疯了一样捂着脑袋。
陈健再一次敲动了战鼓,这一次的意思是不需要保持队形,辅兵追击,战兵不动。
那些站在战兵后面的辅兵拿着石斧石矛,追砍着那些宁可被砍在脖子上也不敢回身抵抗的人,在追到第四个火堆的时候,尖锐的陶哨声吹动,意思是不准再追了。
几个人追的兴起,此时听到哨声不管不顾,仍旧冲到前面砍死了两个人,这才回来。
但队伍中掌管行刑的松却没有赞赏他们的勇气,冷着脸道:“不听号令,五鞭子,记下。”
陈健满意地点点头,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味,听着未死的人躺在地上呻吟,挥手道:“辅兵去检查下尸体,没死的帮帮他们,给他们个痛快。战兵回营,休息。”
回到营地后,几个队长都无精打采的,觉得这场仗打的很没意思。
狸猫道:“那几个跑掉的人肯定是去报讯了。”
“是啊,希望他们跑的快一点。”
陈健坐在火堆旁,听着远处山上传来的哭闹声,算了一下道:“咱们部族的食物到收麦之前还能养多少人?”
“全都去抓鱼的话,咱们四个部族还能养活四百个。现在能吃的东西太少,再有一个半月就好了。”
“别的部族呢?”
“他们养不了多少。”
算了一下,这里几个部族的男女加起来应该在千人以上,远超自己的预计。
他以为只有陨星部族那几百人,没想到还有其余的部族,这可有点难办。
前世的普通人生活让他的心没这么快硬起来,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摇摇头,心说这应该是自己最该学的一堂课。让心肠硬一点,该杀的杀,就像做数学题,最优解就是留下轻壮和哺乳期的女人孩子。
吐了口气,站起身道:“告诉外面,把头割下来,扔到栅栏里去。”
松去外面传递命令,陈健叫过狼皮道:“你带三十个人,去那边的山顶上查看,陨星部族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旦发现立刻告诉我。”
“他们多久能回来?”
“很快,他们回来的时候不会慢吞吞的,可能连斥候都未必派。”
第五十一章 对阵
族历草月廿四,斥候终于回报发现了回撤部族的身影。他们回来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距离这里还有不到两天的路程,距离围山已经过去了四天。
山上暂时还没出现吃人的情况,四天的时间陈健也做好的准备。
两天前他故意将部队撤走一段距离,山上的人看到了空的营地,冲下来不少寻找树叶的,被藏在树林中的陈健带人杀了不少,剩下的全都跑了回去。
现在他可以放心地在每个营地留下十几个人看着,山上的人会以为还是和上次一样,更加不敢下山。
战场已经选定,就在距离山峰三十里外的地方。三十里的距离是估算对方到达时候应该是上午,自己的部队在东边正好背对阳光。
这是一片山谷草地,两侧都没有河。这次是要打歼灭战和抓俘虏,河流会影响自己的追击。
山谷宽阔约有六七百步,是敌人回来的必经之路,远处是高山和沼泽,焦急的敌人只能走这条路。而且这场仗早晚要打的,否则他们就算回到了山上也是饿死。
陈健爬到一棵树上,观察着预定的战场,让族人拿着绳子测算一下距离,计算着行进和冲击的速度,跳下来在地上画着图,用木棍计算时间。
几个队长都被叫到了身边,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他没时间去告诉这些队长们该怎么办,因此必须让他们明白这场仗计划中该怎么打。
不厌其烦地讲了许久,几个队长大致都明白了。
“狸猫,你带着那三十人,再选七十个辅兵,凑一百人。藏在左边山林的六七百步之外。那个落星看起来会打仗,他肯定会派人去树林里查看的,但不会太远,他们着急。你听到鼓声后再慢慢靠近树林,抄他们的后路。鼓声响起之前一定不要动,可能会被他们发现。具体什么时候冲,你自己看。我看不过来整个战场。”
“知道了。”
狸猫去挑选人的时候,陈健带着人将旗帜树在了队伍的左翼。
“左翼死守,不要动。旗帜在这,陨星部族的人会把主力集中在咱们左翼的。我带着咱们四族的大部分战兵在右翼,你们左翼不要动,也不要冲。撑到狸猫出现、撑到我击败了右翼的敌人就算赢了。如果你们撑不住,胜败难说。”
陈健环顾四周,指着左手已经残废的松道:“松,你守在这吧。你的名字是松,愿你能像松树一样,风吹不弯雨冲不倒。”
松仰头看了一眼那面旗帜,郑重地点点头。
大致布置完了,让队伍在预定的地方站好,让每个人熟悉自己所在的位置。夜里正常休息,第二天早早地吃了饭,斥候们回报那些人已经不远了。
士兵们有些焦躁,知道今天会是一场大战,敌人不少,人数和自己差不多,而且他们一部分人还有铁器,不再如前几天屠戮老人那么轻松。
几个人大声地咳嗽着,想用咳嗽声打乱战场的静谧,也可能是想给自己壮胆,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然地大了许多。有的人咀嚼着藏在身上没舍得吃的鱼干,总觉得渴,喝了很多水。
等到影子被太阳照的稍微变短的时候,远处终于出现了几个人影。
不多时,大量的敌人出现在了山谷的西边,最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后面逐渐有队伍靠近。
明显能够看出对方的焦急,几个斥候跑到了两侧的树林里查看。
陈健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无锋,希望狸猫等人藏得远些,不要被这些人发现。
直到那些斥候从树林里出来后,陈健这才松开了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满是汗水。
这是他经历的第一场可以称之为战役的战斗,前几次都是过家家,这一次却不同,落星有些本事。
对面在距离自己一千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休息了一阵,有人在大声叫喊,听不清说的什么。
陈健吹动陶哨,示意整队,休息了一早晨的士兵站起来,握紧了武器,周围响起了队长伍长的呼唤声和叫骂声。
狸猫带走了百人,陈健的手底下还有四百六十人。
左翼留了三百三十三人,包括一百名战兵,辅兵中有一百多不太合格的弓手,剩下的都是肉搏兵。
留在左翼的一百名战兵分别归松和橡子管,松管的一半在后面做预备队,哪里撑不住方便支援,橡子在第一线。
二百多肉搏兵分成了两列,五人小队之间留出了可供两人通行的空隙方便弓手出入。
右翼是陈健带的一百三十人,也是整个队伍中的精锐,都是青铜兵器。八十个戈矛兵,三十个训练了大半年的弓手,还有二十个剑盾兵。
此时没有排列的很紧密,故意稀疏了一些,尽量不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战场的对面,落星也在观察着陈健这边的动静。
几天前那几个逃出去的族人找到了落星,哭诉了村落被围的事,落星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那些人的脚印和痕迹在河边就消失了。难道这些人可以在河面上走?
其余部族的人听到消息后立刻乱成了一团,几个人担忧自己的姐妹母亲,叫嚷着就要往回跑,被落星杀了几个人这才安定下来。
乱哄哄的跑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很清楚,必须要整队回去才能获胜。
当看到了敌人后,落星知道这是一场必打的仗。
什么都不管,分散开或许可以回到村落山上,但有什么用?山上的吃的已经不多,杀不光这些人,还是死路,而且在敌人眼皮子地下分散跑,那就像是羊群暴露在数量一样多的狼群身边。
确定了山林中没有埋伏后,他已经等不及了,妈妈还在山上。
观察了一下对面的战线,发现对方几乎是将兵力平铺成了一条线,旗帜插在左翼,旗帜附近的人多一些。
对方站的比自己这边要整齐,自己这边不可能站的这么平齐,就算站齐了打起来的时候也会乱掉。
于是他按照部族把队伍分成了六份,互相间隔开,自己部族的一百多人正对着那面旗帜,身前还有一个部族。
每个部族分了七八个和他差不多大的族人,这些族人有的是自己部族的血脉,有的是养大的其余部族刚出生不久的健壮男孩,从小就学着如何狩猎打仗,落星只信得过他们。
叮嘱他们慢慢走过去,有提前冲锋的就杀掉。
一切准备好之后,六百多人的队伍慢慢地向前挪动着,不断有人来回跑动让别的部族稍微慢一点。
这些人走了几天,此时都很疲惫,阳光又正照在眼睛上,很不舒服,不少人腰酸腿软,可想到那些将要饿死的族人,仍旧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身体。
在靠近到四百步左右的时候,对面仍旧一动不动,落星听说了那种能射很远的武器,选出了三十个族人,携带着铁剑和投矛,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落星大声呼喊着让队伍的速度再慢一点,二十个人携带铁剑和投矛的族人冲到了两军阵前,每个人都离得很分散,想要给对面至少混乱。
身后的大部队和二十人相距几十步,慢慢推进到了三百步。
陈健看着只有三百多步的敌人,让人敲动了战鼓。
左翼的弓手从缝隙中来到队伍前面,将羽箭插在了地上,却没有拉弓,因为没有命令。
鼓声持续了一阵,声音很大,想必在树林中的狸猫一定会听到。
看着分散开的二十多人逐渐靠近,陈健吹了一声陶哨,示意不要放箭,用斥候把他们赶走。
这二十多人是为了制造混乱的,距离很远弓手无法射中分散的目标,但是心里会紧张,没有训练多久的辅兵弓手或许会提前射箭,而一名没有训练过的弓手,最多拉十几箭就不能再拉满了。
随着陶哨声的响起,左翼队伍中的斥候拿着青铜剑、短标枪、或是弓箭跑到了队伍前面。
主力还有三百步的距离,即便弓箭也射不到。
但第一场交锋已经开始。
第五十二章 一触即溃
阵前八十步远的战斗只依靠个人的天赋和力量,没有任何阵型可以依靠。驱赶和骚扰,没有轻骑兵的时代只能靠斥候。
他们的任务不是去送死,是想办法扰乱对方的阵型,制造冲锋前的混乱,或是勾引对方的步兵离开阵线。
陨星部族中一个叫火的年轻人取得了第一滴血,他冲的最靠前,杀死了一个拿着青铜剑的人。
火是他的名字,却不是可以照明取暖的篝火,而是天空中一颗星的名字。族人们的名字从祭司开始观察星辰起,逐渐用各种星星来命名。
那颗星总是发出火红色的光芒,很明亮。每年到桃子成熟的时候,和他名字相同的那颗星在黄昏时就会出现从西边落下,族人们发觉那时候起天气会逐渐变凉。
此时火踢开被刺死的对手,将铁剑放在地上用脚直。
拼斗中对手的铜剑断裂,他趁机将铁剑刺入了对方的肋骨,抽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刚才的拼斗中自己的铁剑弯了。
踩直后,发现自己距离对面的军阵只有八十步了,再往前几步,自己的投矛就能投中敌人。
哪怕只死一个,对方整齐的军阵就不会这么整齐了,混乱中自己的族人才有机会避开那些羽箭,冲到近前。
就像是密集的鹿群,在没有混乱之前,就算是老虎也会被顶的肠肚撕裂,而那些去制造混乱的猎手一定是最优秀最狡猾的。
捡起地上的投矛,呼啸着向前跑着,他看到对面的弓手已经有些惊慌,有的人在回头似乎在盼着射箭的命令,有的人下意识地退后,还有的人将箭拉开了一半,对准了他。
“对,对!乱起来吧!”
他心头呐喊着,借着奔跑的力量,右手侧举着投矛,身体忽然停住,右臂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圆弧,投矛就要松手的时候,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投矛歪斜着飞出,火惊恐地看着扎在胸口还在颤抖的羽箭,用力想要拔出,眼睛四处寻找着是谁杀了自己。
他以为是前面的人,可并不是,而是侧面的一个斥候,举着一柄弓,拉出了第二次满月。
火看着飞来的羽箭,濒死前的头脑转的特别快,他想,自己恐怕要死了,可是敌人并没有混乱。
斥候射死了火,冲到他的身边割下了脑袋,将铁剑挂在腰间,提着火的脑袋向前冲了几十步,拿出弓箭朝着混乱的敌阵射了两箭,提着火的头发,用力将火的脑袋扔进了他的族人身边……
阵前的乱斗很快就结束了,陨星部族的二十个人死了八个,剩下的跑回了自己的军阵。陈健的族人控制了阵前,也死了九个人,但目的已然达到,军阵并没有丝毫的混乱。
己方的斥候不断用弓箭骚扰着对方的阵型,或是将敌人的头颅扔过去,不断地挑衅骚扰,迟滞着行进的速度。
双方主力的距离只有一百八十步了,陨星部族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弓箭已经能够射中了,没有长久的训练根本无法约束步伐。
因为斥候的骚扰,导致原本平齐的阵线成为了一条斜线,和陈健相对的那个部族的脚步比其余的快了不少,因为他们面前没有骚扰。
陈健听着对面并不整齐的步伐,估算着距离,敲动了战鼓。
斥候们纷纷撤回,左翼前排的弓手纷纷弯弓,羽箭搭上,用各自感觉出的仰角开始了第一轮抛射。
距离太远,几乎没有什么杀伤效果,只射中了三四个人。
但陈健想要的目的却达到了,就在羽箭落下的瞬间,对面的步伐明显快了一倍,几个拿着石矛的部族已经脱离了左右翼的保护,向前冲了起来。
原本如同一条麻绳般的队伍此时成了锯齿,有前有后。
陈健看着身边的一百三十人,抽出了无锋,喊道:“前进!”
早已经等不及的族人迈着步伐,用比平时快的速度迅速朝着敌人推进,他走在队伍的最右边,前进的速度也快了不少,族人能够跟上自己的步伐。
此时距离只有一百五十步了,落星即便发现了自己的主力在右边,也无法变阵,马上就要接敌了,现在变阵只会造成混乱。
正对着陈健的部族开始靠近,人数约有一百,只有几个人拿着铁器,剩下的都是石器。他们的任务本来是迟滞陈健等人向左翼支援,但现在他们却成为陈健要打开的突破口。
在靠近到五十步的时候,陈健约束着族人放慢了步伐,对面已经有人投掷标枪,数量不多,也不整齐,有两个人被刺中,身后的两个小队立刻补齐了他们的位置。
呜……
陶笛吹动,狼皮等三十多个弓手迅速拈箭,四五十步的距离,这些训练的大半年的弓手完全可以射中。
崩……
弓箭几乎是同时响动,就在对面准备冲锋的瞬间,十几人中箭。第二轮羽箭也迅速射出。
原本密集的阵型迅速被这两轮羽箭射出了空隙,变得稀疏。
羽箭飞出的瞬间,二十名剑盾兵同时向前跑动,掷出了投矛,大喊着冲了出去。
在三十步的时候将速度加到了最大,一个剑盾兵握着铜剑,用皮盾护住自己的身体,朝着被投矛和弓箭射出的缺口冲进去。
他撞到了一个人,踩在那个人的身上,格挡住前面砸过来的石斧,铜剑刺中了对方的胸口,他的脑子中只有一个信念,往前冲,穿过对方的阵型,在后面整队。
身后的敌人他不需要管,因为戈矛手就在自己的身后,他们会从缺口中冲进来,攻击这些稀疏的人群。
戈矛手五人一队,不再需要保持平齐,如同一颗颗木楔子,楔入了剑盾兵冲出的缺口。
矛兵攒刺着能看到的敌人,青铜制成的矛尖被打磨的很尖锐,刺入身体的感觉和石矛完全不同,短戈手会保护他们的侧翼,他们只需要专心对付前面的敌人,旁边的战友都是自己的亲兄弟,不需要任何的担心。
几乎是戈矛兵接敌的瞬间,这百十人的队伍就已经崩溃了,根本不再是战斗,而是成了屠杀。
两轮羽箭一轮投矛,加上剑盾兵的冲锋,已经干掉了一小半的人,这种瞬间的死亡是震撼的。
如同野猫跳进了鸟巢,这些人扔下了武器,四散奔逃,彻底丧失了意志。
有组织和无组织的差距,不是意志和勇武能弥补的。
陈健迅速地吹动了陶哨,禁止追击,立刻重新整队,打垮的这个方队已经完全没有战斗能力了,不需要为他们浪费时间。
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有几个重伤的人正在往远处爬,在族人眼中和一条虫子差不多,没有时间去踩一脚。
伍长听到了陶哨,高声呼唤着自己的士兵,不听命令追击伍长要连坐的,挨鞭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只是他们惊异于对方崩溃的速度,很多人的戈矛上还没有沾血,身边就已经没有了敌人。敌人就像是被狼崽子追赶的兔子,不辨方向地奔逃着。
整队的同时,剑盾兵找回了自己的投矛,迅速排好了队列。
陈健看着左侧,因为自己前出和斥候迟滞的原因,自己这边接敌的时间比自己左翼要早七八十步,时间差已经打了出来。
他不敢浪费时间,迅速将队伍转向左侧,此时他手下的一百三十人已经在敌人的左后方了。
再一次举起了无锋,算了一下行进距离和斜角,遥指着一个方向喊道:“前进!”
重新正好的队伍带着刚刚获胜的兴奋,跟随者陈健的脚步,用快而不乱的脚步再次挺进战场。
前出八十步、横向二百五十步,平方相加开方斜边是二百五十五步,行进速度是每分钟七十步左右。
如果落星不做任何的调整,刨除掉陨星部族要冲的八十步时间,算上要击败的两个部族,只要左翼坚持五到七分钟就行。
第五十三章 屹立
落星不会按照陈健的想法去打仗,只是他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就判断错了。
在陈健击溃了自己左翼的那个部族之后,落星就知道那一百多人才是对面的真正精锐。
可现在只有七十步的距离了,即便知道错了也无法挽回局面,那几个部族马上就要开始冲锋了。
“去告诉北边的那两个部族,不要往前冲了,去截住那些人!”
冲着身边的族人叫喊着,那个族人转身想跑的时候,落星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出现了,自己左翼的那几个部族已经开始冲锋,这时候再去也没有意义了。
对方狡猾的很,选的时机很好,哪怕再早一小会,自己就能让左翼的两个部族转向去对付那些精锐,哪怕仅仅再早二十步的距离。
身前的那个部族也承受不住羽箭的伤亡,也乱吼着向前冲去。
落星咬咬牙,看着还算镇定的自己族人,指着敌阵的边缘喊道:“往那冲!冲他们侧翼。”
“咱们斜着跑会被射死的。”
“跑近了就没事了。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在那些人赶过来之前冲垮这边。”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中,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决定。拔出铁剑,带着身边的近二百名族人,发动了最后的冲锋。
斜着跑距离远,会有更多的时间被箭射中,但现在直冲旗帜肯定不行,在打垮面前的敌人前就会被人抄到后面。落星左翼的几个部族已经冲起来准备接敌,没法阻挡了。冲边缘,可以延缓背后敌人靠近的时间,哪怕多给他三十步的时间。
他身边的族人们跟随着他的脚步,斜着朝着边缘冲了过去。
陈健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切,无能为力。
此时只能看自己左翼的族人们如何决断了,自己就算着急也没有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人尽快围过去。
握着无锋,脚步稍微加快了一些,喊道:“快步走!”
戈矛兵逐渐不整齐,此时也没有时间停步整队,必须要在自己的左翼崩盘之前赶到战场。
他早就考虑过敌人冲侧翼的情况,右翼有自己,左翼树林中还有狸猫的百人,他预想中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狸猫现在还没出现!
看了一眼树林,心说不会是没听到鼓声吧?可就算没听到鼓声,打了这么久也该听到了啊。狸猫啊狸猫,你在等什么?
狸猫此时带着百人躲藏在树林的边缘,他早就听到了鼓声,在这里埋伏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带队,没有人提醒自己该怎么办,心中惶惶乱跳,手心里全是汗。
“狸猫,现在冲吗?”
“再等等,等健跑到中间的时候。”
他觉得最好的冲击时机是等到敌人和左翼的族人接战后出现,只要族人黏住了他们,自己带队冲出去对方片刻就会崩溃,一个也跑不了。
他想的没错,但他忘记考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自己这百人的冲击时间。
时机就是现在,因为敌人开始冲锋,已经无法回头,可他却延误了机会。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带队,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只不过战场上的每一次学习,都是用鲜血和生命堆积出来的。
队伍的左翼,弓手射完了最后一轮箭,从空隙中退到了队伍的后面,拿起地上的石斧石矛,组成了第二道防线。
接敌的时间不同,有些小队已经和七零八落的敌人厮杀在了一起,有的正面敌人还在十几步之外。
松敏锐地察觉到了落星等人的变化,他牢记自己的使命,撑到狸猫和健出现就行。
但现在情况并不是之前预想的那样,陨星部族的人没有直接冲击旗帜所在的位置,而是要冲击自己的左侧边缘。
只要左侧的小队重新调整下阵线的方向,是可以撑到那时候的,但这需要时间。
陈健没有告诉他这种时候该怎么办,犹豫了仅仅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就做出了决断。
战前,陈健说愿他如松屹立,可他知道,松树不仅仅可以屹立在风雨当中,更可以化为木柴为族人取暖,可以撑起翠叶为族人遮凉。
屹立不倒的松到处都是,但可以取暖遮凉的松,才是族人的松。
于是他快步地跑到了左侧,回身道:“橡子,带人守在这,重新整队,我给你争取时间!”
残疾的左手垂在胸前,右手握紧了一柄铜剑,看着近在咫尺的落星,呼唤着身边仅有了四五十人道:“小队!冲锋!”
他要做阻拦河水的一块砂石,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河水,却可以让身后的族人有时间筑起一道冲不垮的石墙。
时间!只要迟滞落星,让橡子有时间调整好队伍就行。
三十步无阻碍的冲锋只要几个呼吸,五十个拿着石器的辅兵也挡不住对面有铁器的一百多人,但却可以将这三十步的时间,从几个呼吸变成十几个呼吸!
最后摸了一下母亲的骸骨,松呐喊着和敌人撞击到了一起。
不远处,橡子刺死了一名冲到身前的敌人,转头看了一下左侧的动静。
自己正前面的敌人所剩不多,落星前面的那个部族被箭射死了不少,冲到阵前的只剩三十四人,现在已经全部溃散,自己身前已经没有敌人。
可是整条阵线是平齐的,接敌的方向是西方,而落星却绕到了自己的南边,如果不重整队伍,侧面就会崩溃,永远都是五对一百的情况。
橡子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最左边的两个小队已经来不及回撤,咬咬牙看着最左边的两个小队,喊道:“你们转向接敌!其余人向后退,重新整队!”
伍长正不知所措,终于听到了一个坚定的声音,根本没有任何的思考,下意识地执行了命令。
最左边的两个小队立刻转向,可他们随后就发现自己的右翼没有人守护了,后面的人全都退走了。
松身边的那些人已经和落星部族的人冲撞到了一起,距离他们只有三四十步的距离。
五十多个拿着石器的辅兵冲击一百多拿着铁器的士兵,结果可想而知。
只是一瞬间,两个伍长看到了最为血腥的一幕。
松旁边的一个人脑袋直接被砍掉,血喷出一人多高,手中的石矛被硬生生砍断。
另一个人的肚子被划开,青紫色的肠子流了出来,双手颤抖中扔下了武器,抓着自己的肠子想要送回去,痛苦地叫喊着。
松挥舞着短剑,刺中了一个敌人,代价是自己的左右被砍掉了两根手指,胸口也被划伤。
落星双手挥舞着长剑,咒骂着这群冲出来送死的人,身体却将十几年的技巧发挥到了极限,一个人用长石斧砍过来,他格住之后,没有硬拼,划了个半弧反压在石斧的侧面,轻轻一推,借着那个人的力量,让笨重的石斧偏向了一边,石斧的拥有者也露出了毫无防护的躯体。落星踏前一步,刺中胸口,他不会选择劈砍之类的招式,刺永远是最快的。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小队的伍长看着正在后撤的其余小队,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一个伍长举起长矛,迎着已经冲到眼前的敌人喊道:“冲!”
另一个伍长则带着队伍转身就跑,想要重新回到正在重整的队伍中,身边没人他感觉自己打不过那些人。
橡子挺着长矛,咬着牙将长矛刺在了那个转身逃回的伍长胳膊上,吼道:“不听号令,杀!”
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他下不去手,但却知道慌乱和退却会让松拼死搏来的机会化为乌有。
那个伍长扔掉了长矛,不可思议地看着红着眼睛的橡子,骂了一声,转身向侧面逃开,带动着身边的四个人也一起逃离了战场。
片刻的混乱之后,橡子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将原本正朝西的小队向后延伸,朝向变为朝西南,最后的三个预备小队也加入了朝南的防线。
这一切用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时间是松等人用命换来的。
松带过去的人已经崩溃,橡子看到松躺在地上不知死活,但迟滞的时间换来了一道重新整理过的阵线。
橡子握紧了长矛,站在了队伍中央,眼睛盯着正前方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的猩红的眼睛。
就在这时,战场上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子声,树林中的狸猫终于等到了他所认为的机会,带着那百人朝着落星的侧后冲了过去。
橡子从没想过尖锐的陶哨会如此悦耳,余光看了一眼身后树立的旗帜,高喊道:“小队,冲锋!”
整好队伍的九个小队和四十多名辅兵跟随着他的命令,平端着长矛,齐声叫吼着冲锋的号令,踏着急速的脚步,眼睛只盯着前方,用余光看着两侧的战友,心中不再惊慌。
十几步的距离,一个呼吸的时间,整好的石墙与滔天的巨浪撞击到了一起……
战场的另一端,陈健带着人从后面又击溃了两个部族的残兵,其余部族已经崩溃,彻底丧失了战斗的信念,没头苍蝇一样逃窜。
整个阵线的右翼都动了起来,仿佛一道从右边卷起了海浪,要将敌人全都包在浪花当中。
距离左翼的战场只有百步的距离,只有那里的厮杀还在继续,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血溅出。
但已经重新整队的橡子如同河岸的巨石,看似要被浪花吞没,却屹立如山。
这时候已经不再需要平整的阵线,只需要小队间的配合。
已经胜利,只是不想让左翼的族人死在胜利的欢呼之前。
于是他举起了无锋,喊道:“小队!冲锋!”
初始只有他的声音,随后就是那一百三十竟精锐,接着便是整个右翼。
三百多个声音同时呼喊着,伍长们不再顾及自己的左右,只带着五人的小队朝着还在厮杀的地方挺进;辅兵们握着简易的石器,知道已经获胜的他们充满了勇气,嘶吼着冲了过去。
左翼,那面旗帜还在,屹立如松,不动分毫。
第五十四章 二十年心血的毁灭
当冲锋的号令回荡在山谷的时候,落星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做出了这次战役的最后一个决定,带着身边的仅存的族人向后逃去。
橡子和狸猫下意识地等了一下,没有听到陶哨的声响,知道可以追击,带着人追了过去。
战斗结束了,逃散的人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追击者会一个个将他们杀死。
陈健示意身边的人不用去追了,狸猫那些人一直没有参战,体力充沛,他们完全可以追的上,哪怕杀不干净,剩个二三十人也毫无威胁。
战场上没有硝烟,没有残破的旗帜,只有鲜血和伤兵的哀嚎。
一个被砍掉了手臂的敌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肚子被撕开,翻滚了几圈后,痛苦地哀求着:“求求你们,帮帮我,给我个痛快,帮帮我吧……”
他想死,可是手没了,连死都很难。
陈健接过一直铜矛,刺在了那个人的心口,结束了他的痛苦。
“把咱们的人救回来,受伤的敌人都弄死吧,给他们个痛快。”
他坐在那摊血迹旁,抓过一把草叶擦了擦手上的血,族人们分散开打扫战场,或是追捕那些逃跑的敌人。
随着族人开始打扫战场,伤兵的哀嚎越来越少,还在叫痛的只剩下自己人了。
敌人战死连带受伤后被杀的,一共二百七十多具尸体,抓到了一百四十多的战俘,捡回了七八十件铁器。
自己这边死了三十个,七八十个受伤的。幸好这是春天,不算炎热,还有酒和草药,自己也知道细菌感染的概念,死亡率不会有七成那么恐怖。
七八十人中有二十多个重伤,基本上撑不到天黑了。
松没有死,但伤的很重,出现了出血性休克,开始说胡话,觉得浑身发热,撕扯着胸口留下一道道血痕,好像要把肺挖出来方便喘息一般。
看着二十多个重伤的族人,陈健叹了口气,说道:“去把他们一个妈生的兄弟都叫来吧,陪陪他们。”
狼皮看着陈健,走过来拍了他一下道:“弟弟,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这是一场大胜。”
山谷之战,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次大胜,如果狸猫那些人再早冲三分钟,就是一场完胜。
战争是有目的的,陈健的目的已经达到。
经此一战,城邑东边已经不再有威胁。
一个初生的、崇拜星星、使用陨铁的族群就此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再也泛不起半点涟漪。连同他们的信仰和文化,一并消散,在史书和文字还未出现的年代,许多年后可能都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部族。
方圆二百里之类的草河沿岸,都将是自己部族的土地,这也达到了现在通讯和道路所能控制的方国领土极限。
这是自己所在文明的奠基之战,或许数千年后会变成神话,变成有日月星辰万神相助的一场惊天大战。
自己军事首领的地位稳固了,用这场胜仗作为基石,自己部族在议事会中的声音不再会有人反对了。
他搓了搓手,尽量不去听那些昏迷之人所说的胡话,离开了这里。
死亡和鲜血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人昏迷后念叨的一些家长里短,和那些对生活的无尽渴望。
看着堆积在一起的尸体,陈健宁可去看那些尸体。
几个人跑过来,用一种自发的尊敬的语气问道:“健,这些尸体怎么办?咱们回去是逆流,回到村落他们会烂掉的。”
“敌人的头割下来,身体烧掉。咱们的人也烧了吧,把骨渣带回去。”
火焰烧起后不久,橡子和狸猫也回来了,面色有些阴沉。
“健,落星跑了,还有将近一百男人。”
“跑了?他们跑不过你们的。”
“那边有片沼泽,他们知道路,我们跑过去有两个族人掉进去了,差点淹死,没法追了。”
一群人都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人头,或是捡回的铁器,看来他们已经尽力了,这里不是自己的主场,附近的地形并不熟悉。
狸猫带着怯意问道:“健,我是不是冲的晚了?”
“晚了一些。下次记得早点,好了,先不说这个,等会村落再说。落星身边还剩多少人?”
“最多一百个吧。”
陈健有些担心,一百人自己当然不怕,可他担心落星学他去杀女人。落星当然不知道自己部族在什么地方,可是猜也能猜到他现在连吃的都没有,肯定会去劫掠其余的部族,这些人打不过自己,对付那些零散的部族绰绰有余,总会问出些蛛丝马迹。
“狸猫,你找几个跑的最快的人,立刻回城邑。让那七个村落的人都撤回城邑,带走所有的食物和女人。告诉咱们的女人,这些天不要出去采集,吊起桥,一切等我回去再说。现在就去,那些看守麦田的人打不过落星,我怕他跑到咱们村落。”
狸猫心里有些慌张,兰草可还在村子里呢,他转身就要跑,又被陈健叫住。
“你回去后,把部族收拾好的食物都叫人用船放下来,我们会沿着河岸回去,吃的撑不到这些人走回去了。村子里的羊羔和小鹿不用再喝奶了,让族人挤……呃,让他们趴在肚子下喝奶,可以省不少吃的。”
“要准备多少吃的?”
“你回去让榆钱儿算算,要准备一千二三百人吃十天的,人越多走得越慢。”
“这么多人?”
“还有山上那些女人呢,她们都能干活,全都抓回去。记住,一定要快!回去后直接吊起桥,在我回去前不要出城。”
狸猫带着几个人,沿河河岸匆匆地离开了,陈健这才放心。
狸猫脖颈上可是有猪牙坠饰的,是部族里跑的最快的人,落星手底下那些残兵需要找吃的,不可能比他还快。
…………
第二天清晨,山上。
食物已经告罄,女人们开始把那些兽皮扔进水里泡着吃,有些女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用血来喂养那些两三岁的孩子,不断地告诉自己,族里的男人很快就会回来的,山下那些人一定会被杀死。
天刚亮的时候,女人们习惯性地观察着远处,希望能够看到族人回来的迹象,随后就发出了一声声的尖叫。
族人的确回来了,可回来的方式却和她们想的不一样。
山下,堆起了两堆人头,仿佛两座小山,就在上山的路口两侧,腥臭的味道飘到了山上。
山下的人没有说话,山上的人也只会哭,哭到彻底绝望。
女祭司看了一眼山下,默默地转身,告诉仅存的几个男人:“等观星台烧起的时候,就打开栅栏吧。”
族人们一愣的功夫,女祭司独自一人爬到了山顶,最后看了一眼从小长大的地方,踏进了观星台,点燃了柴草。
浓烟中,伴随她一起燃烧的还有星盘、石像、卜石,以及她头脑里的一切。
天是可以分成东西南北的;天上的星星和炎热寒冷是有关系的;每隔三百五十多天就是一个轮回;有一颗星星永远都在正北方;大火星在黄昏时候就隐没证明桃子熟了……
这一切是自己和族人花了二十年时间观察星空才知道的,光是那颗永远指着正北的星星自己就观察了一年……这一切会随着自己化为灰烬,不会让敌人白白知道自己族人这二十年的努力。
从无到有,这些在陈健看来可笑的东西,是这个部族的骄傲,是二十年的心血,是二十年扬起变形的脖颈。
她是祭司,这些秘密她掌握着,她没有女儿,只有儿子,所以她不会告诉别人,只会在自己老的时候告诉儿子,让他既是首领也是祭司。
而现在,她知道等不回儿子了。况且,没有了部族,首领和祭司又有什么用呢?
浓烟中,她握紧了星盘,看着已经打开的栅栏,看着那些女人跪在敌人的脚下,求饶求活。
而她在烟雾中狂笑,将星盘和卜石扔到半空,癫狂地对着天空狂喊,乞求着星辰的回应,一如几十年前那样。
几十年前,自己部族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饥饿的狼群围住了村落,一如现在。
那是一个夜晚,而夜晚是属于狼群的。
就在绝望的颤抖中,从天而降了无数的陨星,落地的巨响和火焰吓走了疯狂的狼群,从那之后,族人相信群星会护佑自己。
那次群星坠地之后,她和哥哥发现了坠星不但点燃了树林,还点燃了东边山上的一种黑色石头,陨落的星在燃烧的黑色石头中变软变红……
她和哥哥守住了这个秘密,之后的几年用铁剑带领部族走向了繁荣,而那种燃烧的黑石头和陨铁的秘密,只有几个人知道。
如今那几个人都死了,部族也不再有新的铁剑,只剩下她自己,想要在临死前告诉儿子。
而现在,她就要死了,火已经烧燃了她的头发,可儿子却没有出现。
紧紧地搂住观星的石像,期待着星辰再一次创造奇迹,再一次拯救自己的部族。
狂笑着,想看看陨星落下将下面那些人全都毁灭。
可她随后又大哭起来,这是白天,没有星辰……
第五十五章 丝玉
火焰熄灭后,陈健让族人看着那些俘虏,自己带着几个人上了山,想要寻找陨星部族锻铁的痕迹。
可是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只在烧成灰的观星台上找到了几个铁环和烧碎的石像。
狼皮把铁环中的骨头抠出来扔掉,问道:“附近连个炉子都没有,他们是怎么锻这些铁的?”
陈健摇摇头,踢开一块烧黑的头骨,从灰堆里翻出了几块碎石头,毫无线索。
“走吧,可能这个女人把秘密一起带走了。”
“咱们这就回去?”
“回去,吃的不多了,船上有网,咱们要沿着河走,边走边弄些鱼吃,否则再有三天就撑不住了。”
“那些奴隶可以不给他们吃,饿两天。”
“没用,省不了多少的。五百多女人,将近两百个男人,就算只给他们一点吃的,咱们也撑不到回去。半途饿死的话,咱们还不如在这就杀了他们呢,打这场仗是为了抓奴隶的,又不是为了杀人的。”
狼皮看了眼周围,确定没有其余部族的人,悄声问道:“这些奴隶怎么分?咱们应该多留下些男奴隶,很多活女人做不了。”
“几个月前这么分,别的部族会同意。现在马上就要收麦种豆了,别的部族也想要男人,他们不会同意的。就按之前说好的,按出兵人数和战死的分。你带些人先去河边,捕鱼狩猎,我带着这些俘虏慢慢过去,走得慢。”
“好。”
狼皮匆匆下了山,带走了七八十人。
陈健带人将那些男奴隶都绑了起来,按照不同的部族,十个不同部族的绑在一起。女人没绑,很多人抱着孩子,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们也不会跑的。
盘算着这七百名战俘,自己这边的四个部族能分到四百多,可以分出一部分人专门负责监工了。
回去后收割完麦豆种植上春粮,就可以再多分出一些人发展手工业,运气好的话粮食会有剩余。
女人手中的孩子……等到孩子可以忌奶的时候,全都要走,由部族统一培养。长大后就算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奴隶,大部分也会被屁股下的椅子蒙蔽了良心:放弃奴隶主的地位,为了亲妈去反抗既得利益?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就不错了,这个完全不用担心,虽然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故事,但能流传下来的故事必然是因为稀少和与众不同。
为了防止有人偷袭,陈健还是派出了一些斥候,斥候又从树林中抓回了十几个藏起来的人。
大量的俘虏让行进的速度变得极慢,来的时候从河边到这里只有半天的路,回去的时候走了半天才不到一半。
挖坑做饭的时候,狼皮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回来了,没有和别人打招呼,直接跑到陈健身边。
“怎么了?”
“我们到河边的时候,有人偷咱们的船。”
“偷船?”
“对,我们抓到了六个人。”
“是从战场上逃走的?”
“不是,你看看这个。”
狼皮从布包中掏出了三个小东西放在了陈健的手里。
陈健只看了一眼,就惊住了。
三件东西都很小。
一根弓弦,不是麻绳的,好像是丝线的,每隔半尺左右就有一段没有缠绕的地方,编织的十分完美,可以方便地叠在一起。
一个扳指,一端尖锐,上面有卡弦的槽,黑黄颜色,看起来像是牛角的,里面刻的十分光滑。
一个挂坠,不大,上面有一个不算细的孔。整个挂坠十分光滑,摸在手里凉丝丝的,通体白绿色,分明是一块玉。
丝、玉。
陈健咽了口唾沫问道:“他们和弓和咱们一样?”
狼皮挠挠头道:“当然一样,难道还有长的不一样的弓?他们用的是石头,没有金戈金矛,不过石头打磨的很好。他们说的话有些我能听懂一点,别的听不懂,语调很怪。”
说完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急道:“对了,他们也扎着头发,不是披散的。”
陈健点点头,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兴奋,回身道:“橡子,你带着人慢慢往河边走,注意派斥候。”
找了三十多个剑盾兵跟着他一起,朝着河边跑去。
陈健赶到河边的时候,六个人被绑在树下,正在咒骂挣扎,身上穿的是裁剪缝制在一起的兽皮,明显鞣过,很软。
头发扎束起来,用一块不大的灰黑色的布帕包住,有点像是雷巾,却又不一样。地上是几柄石器,还有两柄弓。
走到一个人身边,用力扯下了包在头上的布帕,那个人立刻暴躁地骂了几句,听不太懂,不过从节奏和音阶上来看,和陈健部族的语言应该是一种,夹杂了很多能听懂的词汇。
陈健摸着那块柔软的布帕,点燃了篝火一烧,一股刺鼻的烧焦羽毛的味道散出,烧完后也不会灰烬,而是小灰疙瘩。
明显不是麻棉纤维,而是一种丝绸,应该不是桑蚕丝,因为没有那么光滑,颜色也不太对,太深了。
他叫过狼皮和那几个斥候,问道:“你们这几个斥候看出来什么了?”
“他们有弓。”
“他们没有金铁。”
“他们会纺线织布。”
陈健敲着这几个人的脑袋道:“还有呢?”
几个人摇摇头,陈健笑道:“他们身上有吃的吗?”
“没有。”
“那他们的族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否则他们不可能一点吃的都不拿。现在就去下游,看看情况。”
那几个斥候这才明白过来,三四人一队沿河向下。
看着丝和玉,陈健心头久久不能平静,总算是在这个世界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孤独的人忽然发现了可以交流的人,哪怕可能会是敌人,也好过无尽的幽暗孤独。
叫人拖来一艘船,回忆着自己出现之前部族就存在的词汇,指着那艘船道:“我们的。”
又大致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你们偷了我们的船,所以我们抓了你们。
那几个人脸上不再惊慌,嘟囔了几声陈健听不懂的话,陈健大约听到了渴这个词,让人取了一罐水。
悄悄观察了一下那个人的神情,看到圆润的陶罐后没有丝毫的惊奇,显然他们见过陶罐。
从他们束发包头来看,他们有了自己的文化,但是武器还是石制的,这个部落应该不会太大,最多也就和自己的兵力相差不多。
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手中还有六七百名战俘,拖累了自己行进的速度,还要分出人手看管他们。
如果对方知道自己这边的情况,不需要直接交战,围着自己骚扰,就能给自己拖垮。自己这边的吃的已经不多了,狸猫就算跑的再快,也要很多天才能送来食物。
这些人应该是从远处沿河迁徙来的,要不然附近的部族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可能让一个陨星部族在这附近称王称霸。
这时候部族的迁徙还是很正常的事,前世的黄帝部落一开始也是逐水草而居,****迁都数次,秦人老家据说原在山东蓬莱,后来才到的西陲。
迁徙的不一定是游牧,游牧不过是四百毫米等降水线南移后才导致出现的不同生活方式。
可能刀耕火种土地没肥力了,可能是附近有强大的敌人崛起了,或是祭司得到了什么天启了,这都可能导致迁徙。
他现在很想知道这个部族的发展情况,是属于一个大文化圈范围内的某个部族?还是独自发展出来的?
如果属于某个大文化圈中的一支,自己部族今后也应该融入这个和自己近似的大文化圈,成为文明的引领者。
通过这个部族,他可以知道草河下游到底是什么情况。而且就凭丝、玉、牛这三样,总算可以和自己部族有一次像样的技术交流了。
第五十六章 一箭之地
傍晚时分,橡子带着那些俘虏和剩余的族人来到了河边。
绑在树上的六个人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他们知道那些被拴着绳子的是俘虏,这个部族竟然一次俘虏了这么多人?
简单地扎好营地后,陈健将那六个俘虏绑到了一边,不准他们看到自己的族人吃橡子,也不准他们看到自己的族人还有多少食物。
战兵们严阵以待,狼皮带着人在河上用网捕鱼,陈健在焦急地等待着斥候们回来。
太阳落山前,斥候们终于回来了。
“健,好多人,就在河的下游,和咱们差不多的男人。”
“女人孩子呢?”
“在后面。他们靠在河边,也有旗帜,也是排着队的。”
“旗子?”
“对,上面画了只扑拉蛾子,而且比咱们的旗子要软,随风飘着。”
“蛾子?不是鸟?”
“不是,是蛾,旗帜随风一飞,就像是蛾子也飞起来了一样,鸟可没有须子,我以前吃过很多,不会认错。对了,他们有羊,还有一种没见过的动物,头上有角,弯弯的像刀,火一样颜色的毛皮,不过走得很慢,身上驮着好多东西。还有一种像割头皮部族的动物,不过要小很多,耳朵很长。”
“你们没遇到他们的斥候?”
“遇到了,但是他们没动手,我们也就没动手,互相射了两箭就走了。”
陈健点头道:“休息去吧。”
很显然,对方也发现了陈健这些人,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陈健这边带着俘虏,行动不便,食物不多。
对方带着整个部族迁徙,要照顾老人孩子,谁都不想先动手,但谁都认为对方可能动手,因此只能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被对方抓住机会攻击。
至于说以飞蛾作为旗帜,一种可能是抽象意义,另一种可能就是现实意义。
抽象意义或许是这个部族认为飞蛾扑火极为壮烈,膜拜光明的部族可能会以飞蛾作为旗帜,就像前世古代很多的玉璧是飞蛾造型一样。
现实意义,或许就是这个部族掌握了纺织丝绸的技术,所以才以蚕蛾作为旗帜。这里没发现桑树,但丝线的种类很多,不一定非要是桑蚕。
柘树、柞树、橡树这些都可以养蚕,蚕的种类也完全不同,陈健在橡子林中见过冬天的蚕茧,或许他们养殖的是柞蚕,丝线比起桑蚕的要差得多,前世的被褥常用百分百蚕丝作为噱头,但什么蚕却从不说清楚。
斥候说的那种浑身如同着火了一样的野兽,应该就是牛。长耳朵又比马小的,应该是驴子。不管是驴子、牛还是马,这个时代大多是作为肉食用的,既然对方最多是铜石并用的技术水准,正规的车轮应该也没有,石头刻不出可以輮的模块。
陈健想要和那几个俘虏交流一下,发现很多词语完全不同,差距不止如同方言。
比如陶、弓箭、渔网这些东西,和那个部族的名字必然不同,因为这些东西的名字都是自己弄出的发音。至于那些抽象的词语,美、好、快乐、数字之类的发音,更是完全摸不到痕迹。
整整一夜,陈健都没有睡踏实,营地之外的篝火都没有停,值夜的人手也比以往多出了一倍。
第二天一早,陈健正准备再派出斥候的时候,两个人来到了自己营地数百步之外,呼喊了几句。
早有人发现了他们,斥候已经悄悄绕到了他们身后。
那两个人把弓挂在身上,做出了没有敌意的意思,慢慢地走到了营地之前。
一男一女,女的身上裹着柞蚕的绸布,头发上缀着贝壳;男人和那六个人的打扮差不多,脖子上也挂了一块玉,看起来地位不低。
昨天被抓的六个人看到他们,立刻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几个人护着陈健走到他们身边,估计他们是想要换回自己的族人。陈健暂时也不想结仇,就算要打也要等到稳定了收获了之后,只不过交流起来有些麻烦。
他正准备比划几句的时候,那个头上缀着贝壳的女人蹲下来,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一幅画。
画面上是个粗线条的人,人的身子下面又出来两个小人,然后那个女人指了指自己,点了其中一个小人。又指了指昨天被抓的那个脖子上有挂坠的人,点了一下另一个小人。
陈健明白了,这两个人应该是孪生兄妹,看来对方的确是想换回这几个人的。
他也蹲在地上,在地上画了一条线。线的东边画了一只蛾子,西边画了自己部族的阴阳鱼,然后在自己这边画了一个被绳子捆住的人,轻轻擦掉后,又把那个小人画到了线的另一边,
女人点点头,做了一个恳求的手势。
陈健想了一下,找了一根小木棍弄了个简单的小天平,平衡后在一端缀上了一枚石子,这一端立刻沉了下去,示意总得拿什么东西交换吧。
女人看了一眼身边一起来的男人,男人拿出一个小绸袋,从里面倒出一些金黄色的小米,递给了陈健,比量了一下,意思是可以用小米换。
陈健摸着这些小米,知道这是一个已经有了农业的部族,族人们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却知道这东西能吃,立刻就有人说了一句换吧,被陈健狠狠地踩了一下,那人立刻不说话了。
粮食部族肯定缺,但绝不能让对方知道,否则的话换回去之后,对方跟在自己后面,也不用打就能把族人拖垮。
于是他让狼皮拿来了一条大鱼,扔到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示意部族不缺吃的,也不想换吃的。
他在地上画了一头简单的牛,挂在画出的天平上,天平的另一端是一个人。
牛画的很简陋,不过牛角和梯形的牛头还是很好认的。画完后对面立刻摇摇头,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陈健听懂了几个词,词义却衔接不上。
于是他在自己这边画了一群人,一个人站在一群人的前面;对面也画了一群人,一个人站在那群人的前面。
他指了指自己这边站在一群人前面的那个人,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是首领,让你们的首领和我谈。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陈健站在那条线上,让狼皮拿起弓箭朝西边射了一箭,指着下面的那群小人,指了指箭落的地方;又让狼皮朝西边射了一箭,指了指他们。
最后指着自己,又指着对方的首领小人,用脚踩在了线上。
那两个人听明白了,起身要走的时候,陈健为了证明自己食物充足,还送给了他们一条鱼,还有半葫芦喝剩下的酒。
为了让对方别生出别的想法,还给两人展示了一下青铜斧劈木头的可怕威力,让所有拿着青铜兵器的战兵送了两人一程。
那两个人见到青铜斧劈木头的可怕威力后,并没有多少震惊的神情,只是在看到二百多手持青铜兵器的战兵后才有了一些敬畏。
临走前还冲着陈健微微屈身,似乎是一种礼仪,陈健也学着他们屈身一下,等这两个人走后,陈健搓了搓手,心说应该能吓唬住吧?
好几个族人都问:“健,咱们应该换吃的,回去种也好。”
“换吃的?换吃的就什么都换不到了!”
陈健吼了几声,恨不得现在就有一把麦粒甩在那两个使者的脸上,发展出农业的部族看到麦粒就知道自己部族也是种地的,不是那种撑不到二百人口的采集部落了,可惜没有。
叫人退到一箭之外,俘虏全都押到后面,战兵站成一排给自己涨涨声势。
为了演戏演到位,还故意让族人弄了好多的鱼,装进一个渔网里,等对方到来后再拖网。
族人们忙碌着,为即将到来的首领谈判准备着表情。战兵们用砺石擦拭自己的刀剑戈矛,力求能够明亮些,穿上了鹿皮和柳条编织成的简单铠甲。
太阳正照头顶的时候,东边传来了一阵牛角号的响声,似乎也有鼓的韵动,还能听到哞哞的叫声。
战兵们准备就绪,水面上演戏的小船也做好了拖网的准备。
“敲鼓!吹笛!”
鼓手们敲响了巨大的战鼓,力求压过对方的声响,族人们嘶吼着陈健以前吹骨笛时说的一番话,大约就是同时出征的伙伴们、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牵着你的手一直到老……用的这个时代发音的韵,改成了简短的四言诗。
笛手们吹奏着学来的据说名字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战歌,实际上调子却是简化版的《掷弹兵进行曲》,悠扬欢快的旋律和战鼓的声响格外合拍,打破了那种临战的窒闷,
虽然做足了样子,可是该准备的一样没落下,剑盾兵已经向藏在了队伍左翼的树林中,一部分在船上随时准备沿河绕后突袭。
很快,剑盾兵就无奈地回报,在树林里也发现了对方的人,双方正在对峙。陈健也无奈地笑了,这种时候不做准备就是傻瓜。
咚咚的战鼓声中,对方排着军阵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右侧是一群骑着牛的骑手,中间长矛如林,一面旗帜就在队伍的中央迎风飘扬,巨大的飞蛾仿佛活过来一般。
队伍行进到那支羽箭附近就不再前行,人群中一个男人举着一柄翠绿的玉斧,挥动了一下,人群立刻发出了一声呐喊。
陈健也不甘示弱,挥舞着无锋,族人们齐声嘶吼,鼓声急促如暴雨。
对方放下了玉斧,陈健也落下了无锋,各自将武器交给了身边的人,迈步向前,站在了中间画出的那条线上,正好是双方的羽箭射不到的地方。
第五十七章 世界原来这么大
一条线将族人眼前的世界分成东西两半,两个首领站在线的两端,不敢越过。
站在东边的男人名叫娥钺,娥是他的姓,钺是他的名,也是他手中的玉斧。
部族姓氏来源于他的祖母饲养的蚕,让族人穿上了丝衣,因此取蛾音为姓。
娥钺的部族在遥远的东方是一个很有名气的部族,每一个穿丝衣的人都知道他们部族,但他们并不是最强大的。
在娥钺小时候,最强大的部族有两个。
一个是花族,另一个是粟族。
花族崇拜光明,他们部族附近有一种始终向着太阳生长的花朵,和太阳一样的颜色,部族便以花为姓,每一任首领以华为名,取光明之意。
粟族首领曾带领族人在河岸种粟,结束了部族采集追猎的历史,因此以粟为姓。
三十多年前,一个男子成为了花族的首领,在部族附近找到了盐井煮盐,驯养牛驴,学会了种粟,部族逐渐强大。
七八年后,花族和粟族在一处很多泉水的河谷发生了一场大战,附近七十多个部族卷入了这场战争。
娥钺的祖母的和华的母亲是同一个外祖母,部族很自然地站到了花族一方。
泉谷之战,花族大胜,粟族战败。
华没有赶尽杀绝,而是迎娶了粟族的女首领,两个部族合二为一。
七十多个部族也共同盟誓,推华为联盟之主,来朝贺的其余部族有一百多个。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娥钺那时候还小,仍记得那次盛大的场面,各个部族献上的礼物堆成了一座小山。
泉谷之战后,华短暂地结束了部族征战的历史,七十多个部族的首领继承人都必须在花族的城邑长大,不再是部族议事,而是有了管辖决断的官员。
娥钺的祖母因为养蚕的功绩,成为了丝官,教各个部族养蚕抽丝。其余部族的人也各司其职,有的负责教人种粟、有的负责饲养牛羊、甚至还有一个部族是专门骟阉公牛公猪的。
娥钺记得那是二十年前,自己刚刚十岁,和各个部族首领的孩子一起长大,期待着自己将来能做出一番大事,被其余部族公推为首领。
要做的事很多,不愁没有表现的机会。
东边没有臣服的部族被华称之为夷、西边的为戎、北边的是狄,南边的是蛮。华曾告诉那些孩子们,部族的领地还没有到夷族所说的大海,也没有到那条大河的尽头,谁能让花的旗帜插到海边,插到河的尽头,族人就会推举他为首领。
连续几年的征战,不断有部族臣服,放弃了自己的文化,派出了首领的子女来到花族的城邑。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暴雨之后,那条养育了上百个部族的大河发了洪水。部族们商量着迁走的时候,华否决了,而是带着臣服的上百个部族一同修筑河堤,为了坚定族人的信念,他和妻子一同来到了河堤上,但最终还是没有堵住,两个人也被水冲走。
灾难之后,各个部族都想要成为部族联盟的首领,本来已经融合在一起的花族和粟族也有了裂痕,没有人能够压得住。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华再活十年,这个裂痕就不会出现,部族也会消解,融入成一个全新的,足足有数万人的大部族。
但他已经死了。
各个部族本来只是争吵,最终发展成兵戎相见,几十个部族重新陷入了征战不休的局面,花的城邑也不再是欢乐与富饶之地。
娥钺的母亲带着他离开了城邑,不想卷入部族间的争斗,带着部族向东迁徙。然而曾经臣服的部族也重新反叛,东夷部族的首领抓住了花粟部族内斗的机会,想要复刻华当年的路,整合部族不断攻伐。
娥钺的部族只好不断后退,最终在祭司的指引下,向西迁徙,以躲避战乱。
他们沿着那条大河向西,寻找着适宜的土地,烧荒种粟,种植几年后费力耗尽便继续迁徙。
曾经的家园是什么模样他们已经不再回忆,只留存在一些人的心中,告诉那些新出生的孩子,曾经的部族是多么强大。
他们仍旧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期待有一天战乱平息,自己能够重新回到家园,只是希望太渺茫了,几年前他们得到了消息,花族和粟族已经彻底分开,再也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部族能够重现当年百族朝贺的荣光。
而现在,娥钺看到了陈健的部族,看到了他们使用的青铜兵器,心中有些惊讶,这么多的青铜兵器他只在儿时见过。
他的部族也有青铜兵器,但是数量不多,在家园的时候,青铜兵器的数量也不够,因为只有一座铜山,那座铜山是花族的,熔炼青铜的技术也很少有人知道。
娥钺和族人曾经尝试过,可熔炼出的铜很软,还不如石头,他觉得里面一定掺了什么东西,自己却根本猜不到是什么。
他没有想到在遥远的西边能够看到一群手持青铜兵器的部族,更没有想到这个部族居然也扎着头发,虽然和自己族人扎束的方式并不一样。
陈健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不过他并没有因为年龄轻视对方,据说当年华成为首领的时候,也只有十几岁。
况且能够整合出一支不慌不乱的军队,已经证明了首领的能力——如果不是陈健身后有这样一支军队,娥钺根本不会和他谈,而是会直接让族人将他们碾碎,迁徙的路上他们遇到过很多野蛮的部族,娥钺从没和他们谈过。
两个首领就在双方族人的注视下,用不通的语言、手势、图画,交流着彼此的意思。
娥钺发现对方很狡猾,这个年轻人想要的东西都是自己不能给的。
他想给对方一些丝绸、牛肉干、碾碎的粟。
可对方想要的是蚕蛾、牛、以及种子。
娥钺猜到这个部族应该也是种植粮食的,否则不可能撑得起这么多人,只是他们种的是什么?也是粟吗?
他想要青铜的熔炼技术,想要那种可以在船上一次捕捉大量鱼的网,想要纺线和种子,以及一些盐。
各有所求,却又不可能全都交换,两个人就这么讨价还价,从太阳在头顶一直到夕阳落山。
最终,娥钺用了六头公牛换回了那六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自己姐姐的孩子。
除此之外,陈健用几件铁器换了一些丝绸,用一百个女人换了七头母牛和几头驴子。
两个人盟誓绝不会互相攻打,要和睦相处,至于这个合约能否执行下去,不在于各自有没有信用,只在于各自部族是否强大。
沿着那条线,分为东西两边,两个部族的人不能越过,北边的一座高山被命名为族界山,两面旗帜插在河边。
娥钺给了陈健一块玉珏,陈健给了对方一枚难看的炉渣琉璃珠子,约定各自部族的人可以凭借这两样东西越过这条线,否则被抓到直接砍死。
陈健想要问问草河下游的情况,可是只靠那几个词汇根本说不清楚,只能作罢。
两个部族留下了战兵殿后,一队队地撤离。等到第二天后面的斥候追上来的时候,双方已经相距几十里了。
陈健看着队伍中多出的几头牛,心中很是满意,那几头驴子对方给的痛快,这几头牛却很麻烦。
六公七母,用不了几年自己部族就能有牛可用了,他当然不会把牛当食物,牛挽具是很简单的东西,这黄牛的脖子粗壮,完全可以撑得起千斤的重量,到时候种地的效率也就快了几倍。
十年八年的,自己部族也能有个几十头牛,而且有了这么一个部族在下游,自己也可以展开贸易,一个种植的部族有足够的消费能力。
然而走了一段距离,陈健就发觉有些不对,这几头公牛实在是太听话了,慢悠悠地走着,甚至有族人好奇地骑上去也没有发怒,更别提互相间哞哞叫喊抵架了。
越走越感觉不对,陈健跑到了那几头公牛的身后,低着头看了几眼,忍不住骂道:“下面呢?“
本该有两个圆滚滚的地方明显缺了点什么,这特么怎么生小牛?
…………
类似的骂声也回荡在东边的河岸上。
娥钺和族人们很满意换回的这一百个女人,部族正要在附近烧荒,正缺人手,而且平时的一些活也需要人来做。
拿过几筐粟穗让这些女奴去舂,然而这些女人们傻呵呵地看着杵臼,不知道该怎么用。
好容易教会了舂粟,让她们把粟和水放在鬲中煮粥,然而她们却抓起一把小米生着就填到了口里,根本不知道该加多少水。
娥钺抓过一个女人,看了看她的手掌,虽然也很粗糙,可是和自己族人的完全不同,本该手握石镰骨耜的地方没有茧子,这些女人根本就不知道种植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要重头开始教会这些女奴,至少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娥钺看着西边,忍不住痛骂了一句,这样的一百名女奴根本不值七头母牛!
当然,他忘了自己给陈健骟牛的事。
ps:貌似上了三江娘?
感谢每位书友的点击、推荐和收藏,没有你们帮我摁住三江娘,我是没机会上的。写手离开了读者,什么都不是,感谢你们。
另外:新手,还请宽容。鸡汤怎么说来着?爱因斯坦还有做不好小板凳的时候~我会不断进步的。
第五十八章 追日
回去的路走得很慢,每天只能走不到三十里路,一路上都有孩子的哭闹声。
太阳还很高的时候,就要停下来,让族人去捕鱼,否则吃的根本撑不到回去。死亡行军的目的是屠杀,而陈健想要这些工具活着,当然得给他们吃的。
篝火旁,狼皮递给陈健一条烤熟的鱼,问道:“健,你和那个蛾子部族说咱们两个部族不打仗,他们会遵守吗?”
陈健摇头笑道:“有头狼说不吃你,你是选择相信呢?还是选择赶紧磨出来柄石斧?打不打仗,不取决于守不守诺。”
“我觉得也是,那个部族太狡猾,给咱们的公牛都是割了蛋的,他们怎么割的?你上次割小猪都死了,割了有什么用?”
“用处大了。割了猪的,猪吃起来不臊;割了牛的,不打架不说,等到想生小牛的时候也不会乱趴,你要知道这玩意可是能趴在自己妈身上的,它可不知道同族不婚的事。”
陈健想起了前世的太监,失笑了摇摇头,这是门技术活,就是从劁猪骟牛积累的经验。太平军打了天京**后,割了那么多,手艺太潮,只活下来几个。
不管怎么说,一个大一统的国度太监这东西是不可避免的,这是皇权和文官阶层争斗的手段,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只有太监可以信任,哪怕是妃子都不行,因为妃子还有爹妈。宫廷女官可能怀上别人的孩子,哪怕皇帝认为自己上的也未必可信。从外面弄个羊肠在里面装上别人的某种液体,含在嘴里藏好,让探视的女亲属探视刚刚被皇帝临幸过的妃子,未必不能瞒天过海。
围绕将来的那座椅子,会有很多突破下限的行为和方式的,那是人世间最丑陋的戏剧发生的地方。
狼皮见陈健笑的古怪,奇道:“弟,你笑什么呢?”
“没事,在想那个飞蛾的部族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回去后咱们得抓紧时间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狼信守承诺上。”
“嗯。我也想快点回去,现在麦豆都快成熟了吧?可是咱们就能走这么快。健,橡子还够吃几天?”
“算上鱼的话,还能吃四天吧。四天要是狸猫还没把吃的送来,咱们就得在河边专门捕一天鱼,走得就更慢了。”
狼皮叹了口气,四天……狸猫才走了两天半,来的时候可是走了将近十天,只怕四天后真要停下捕鱼了。
“你说狸猫现在到哪了?”
“最多跑了一半吧?”
事实上,陈健猜错了,狸猫远比他猜的更快。
当狸猫带着几个人离开后,他的脑子里就是城邑中的兰草和族人,因为见识到了落星部族的勇猛,他很清楚陈健说的没错,留在家中看守麦田的人根本不是落星的对手。
因为跟随陈健一同屠戮过老人,看过山上女人的惨状,所以他更不想让自己在乎的族人和女人陷入那种境地。
跑了半天后,身边的几个人都已经跑不动了。狸猫也气喘吁吁地坐在河边,摇头道:“这可不行,还得跑快点,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万一他们出去采树叶被落星部族看到怎么办?”
那几个咽了口发苦的唾沫,忍着酸胀的牙痛道:“慢点跑吧,真跑不动了。”
两个人躺在石头上,一点都不想站起来。
狸猫撑着发酸的腿,走到那几个人面前,抓起一个装着橡子面的口袋和一把盐道:“你们在后面慢慢跑,我得先跑回去。兰草还在村落里,我想有个孩子。”
他扔下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只留下了干粮袋和一口短剑,绑了绑草鞋,看着已经要落山的太阳,忽然想到了陈健曾说过的那个故事,一个追逐太阳的人。
于是他站起身,朝着夕阳奔跑着,今晚上是月末,会有月亮为他照出一条路。
荆棘划破了他的小腿,蚊虫叮咬着他的脸颊,他什么都不管,只贴在河岸上,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奔跑着。
饿了,就抓一把橡子面含在嘴里;渴了,就趴在河边喝上一通;困了就爬到树上休息一会。
这样剧烈的奔跑他从未尝试过,以往追猎的时候也没跑过这么远。他觉得自己的腿里的血就像是融化的铜汁一样,正在逐渐地冷却,冷到腿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酸麻。
脚上有了水泡,脱下鞋用荆棘刺破,继续朝前奔跑。
然而人终究是有极限的,在太阳又一次要落山的时候,狸猫知道自己麻烦了。
可能是喝了太多河水的缘故,也或许水不干净的原因,他觉得肚子疼,蹲了一阵,他的腿更加酸软,可站起来一会,肚子又会开始疼,又要赶紧蹲下去放茅。
第三次站起来后,他吼叫了一声,索性把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了下来,把衣衫挂在脖子上,心说再疼就边跑边解决吧,我才不去蹲了,没有时间了!大不了快到村落的时候去河里洗洗!
撑着发虚的身体站起来,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即便再有感觉,也绝不蹲下,任凭那些他自己觉得恶心的东西流淌在腿上,脑子里只想着快点到城邑。
他不记得自己肚子又疼了几次,甚至自己都忘了,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软,但还是挪动着要撑不住的腿,朝前奔跑着。
撑不住的时候,就会默默脖颈上挂着的那枚猪牙,告诉自己是部族跑的最快的男人。
每一天太阳都在身后升起,在眼前落下。
似乎,自己就是健故事中那个追逐太阳的人。
当第三次看到夕阳就在眼前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野民的村庄。
于是他笑了,嘴唇早已干裂,笑的时候绽破,满是鲜血。
他没有追上太阳。
因为他不想追太阳。
只不过太阳落山的地方,恰好是自己族人所在的地方。那里有母亲,有兰草。
迈着虚软发冷的身体跳进了冰凉的河里,洗了洗身上的污秽,穿好了衣服,他不想让兰草看到自己这样。
不到三天的时间,跑了族人行进了十天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想着,如果自己不死,总有一天要用步子量一量自己跑了多少步。
他要当成一个故事,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曾经用了三天,跑了别人要走十天的路!
早有巡视的野民看到了他,狸猫浑身发抖,挣扎着从河里走出来,趴在了角鹿上,迷迷糊糊地说道:“送我到城邑,到了后如果我还睡着,用火炭烫醒我!”
几乎是说完这些话,他就晕厥在了角鹿的背上,野民不敢怠慢,急匆匆地将他带回了城邑。
城邑中的族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胜了?还是败了?狸猫为什么自己回来了?其余的人呢?
那个送他来的野民说道:“他说,要是他还睡着,就用火炭烫醒他。”
族人们纷纷看着兰草,兰草看着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的狸猫,心疼不已,可还是咬咬牙,拔出了簪钗,轻轻地扎在了情人的虎口上。
可是第一次太轻,狸猫睡的很死,她狠狠心,用力扎了一下,随后就拔了出来,握住了狸猫的手。
狸猫惊醒过来,赤红着眼睛,看着错愕焦急的族人,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喊道:“胜了,咱们胜了!”
最后的一丝不安从族人的心中消散,整个城邑都回荡着兴奋的叫喊声,狸猫一把抓住旁边的榆钱儿说道:“你哥让我告诉你,准备一千二百人吃十天的食物沿河送去。有些敌人跑了,必须要所有人都来城邑里呆着,不准出去。吃的不够喝奶……”
话还没有说完,狸猫就觉得自己的嘴巴似乎还在动,也似乎没有再动,眼前有些黑,似乎听到了族人担忧的叫喊,又似乎看到了这两天一直追逐的夕阳。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张动着嘴巴,以为自己说完了,可实际上他只是张合着嘴巴,最后并没有声音,昏迷了过去。
榆钱儿看着有些慌乱的人群,说道:“不要乱,我哥说了,让咱们不出去,没有人能攻进城邑的。去几个人,通知那几个野民村落,让他们带着吃的和女人来城邑。分出一半的女人专门给孩子喂奶,剩下的女人把孩子交给她们,咱们去准备吃的。来几个人照顾狸猫,让兰草回屋子去,她还怀着孩子。”
她回忆起自己当初盖屋子时的勇气,心里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乱,既然哥哥让自己负责,总不能坏了哥哥的事。
习惯性地揪着自己的辫子,想着还有什么要注意的,还有什么哥哥教过自己的?
“对了,叫人烧开水,里面放上盐,给狸猫喝。哥哥说晕了要喝盐水,盐里面加上蜂蜜,给他喂进去。”
“他身上好凉。”
“抓个女奴隶,让她暖和狸猫的身子,兰草姐姐还怀着孩子,不能受凉。”
几个女人按照她说的去准备了,也有人看着外面已经略微发黄的麦田,叹息道:“现在野鹿和羊最喜欢麦豆了,每天要好多人驱赶才行,都撤到城里,等咱们再出去的时候,恐怕……恐怕剩不了多少了。”
不止是那一个人如此感叹,大部分族人都明白没有人驱赶鹿群会是什么样,看着那成片的麦田,心如刀绞。
越是快要成熟,毁掉就越会心痛。野鹿喜欢这种甜甜的禾本科植物,更喜欢那些密集的豌豆,没有人看守,它们可以在几天之内吃个精光。
榆钱儿眺望着她最喜欢的、整齐的麦田,咬咬牙道:“麦田没了还可以再种,人要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哥哥说要护住族人,没说让我护住麦子!我只听他的。”
就在榆钱儿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有些微弱的女人声音传来。
“我有办法可以既护住麦子,又防止那些人靠近。”
第五十九章 自由之路
榆钱儿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红鱼,这个因为纺线获得了短暂自由的奴隶。
红鱼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自己对这个部族有用,自己距离真正的自由才能更进一步——而她所想的真正的自由,不过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纺车。没有生产工具的自由都是假的,但现在不是提条件的时候。
注视着众人,用一种从前坐在虎皮上占卜的气度说道:“去河的下游点火,烧了树林,在下雨之前动物和人都无法靠近。而健他们有船,贴着河岸,不会有事的。”
榆钱儿还在考虑的时候,旁边有女人喊道:“那怎么行?从来都不能烧树林的!”
“对啊,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是一直流传下的规矩和智慧,烧了树林,动物会逃走、果子采不到。每一个部族的孩子学会用火后,首领教给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野外一定要把火熄灭,森林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
红鱼微笑着摇头道:“我们部族吃鱼的时候,从来都是把鱼切成小块,每一个学会煮鱼的女人从妈妈那里学到的第一个智慧就是这样。可这个智慧在你们这没有用。因为你们的陶罐大,可以放下整条的鱼,而我们捏不出这么大的陶罐。”
“一直都是这样的也未必就是对的。你们看看外面的麦豆,如果收获了,我们还需要再去吃橡子果子吗?曾经树林对我们来说是存活的保证,而现在已经不是了,一切都变了。”
“木柴可以从草河的上游得到,沿着草河放下来,我们烧的是草河下游的树林。火一烧起来,没有人可以穿过火堆。只要不下雨,火可以给我们争取时间,那些鹿群也会惊慌逃窜,离开这里,而不是来吃咱们的麦豆。”
别人还在思考其中利害、想要战胜习惯带来的思维的时候,榆钱儿已经有了决断,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办法。
她忽然间理解了老祖母时常念叨的那句话:一切都变了,以往的智慧已经不再是智慧了。
曾经一定要住在洞穴里、曾经一定要在春天交合、曾经动物的内脏一定要扔掉……曾经的一切,现在早已改变。
“让城邑里的男人都来,骑着角鹿去草河下游的树林里放火,烧。从草河一直烧到那座山,风是从这边吹到下游的,烧不到咱们这。”
她看了一眼红鱼,点点头道:“你很好,怎么奖赏你等哥哥回来和族人们商量。”
红鱼低下头,那种曾经坐在虎皮上占卜的气度一扫而空,慢慢退到了后面。
…………
三天后,草河下游的河岸。
陈健焦急地看着西边烧起的大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刺鼻的烟味隔着很远就飘了过来,夜晚也能看到火光。
食物也已经告罄,停下捕鱼花费的时间太多,每天的挪动速度只有二三十里,实在太慢。
焦躁不安中,几艘小桦皮船从上游飘下,远远地冲着陈健呼喊着。
焦急的族人兴奋地吼叫着,那船上肯定都是吃的,来的人也会带来村子里的消息,唯一惊诧的就是,狸猫怎么可能跑的这么快?
辅兵们将小船拖上岸,上面的人找到陈健。
“那边怎么着火了?”
“是榆钱儿和那个叫红鱼的女人让我们烧的,说这样可以防止人冲过去,也能防止鹿群啃食麦豆。”
“好!”
陈健忍不住拍了一下手,这真是个好办法,森林大火是天然的屏障,落星那些人可以穿越沼泽,却没办法穿越火海,只要撑到自己回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那个人接着说道:“船上的食物不多,榆钱儿说真好后一千二百人吃一天的。城邑里还有食物,榆钱儿让每天送过来一点,要不然你们还得背着食物,走得更慢。”
陈健笑着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很好。”
“是啊,老祖母和石头都夸她呢。”
“族人怎么样?你们怎么这么快知道了消息?”
“族人们还好,狸猫跑了不到三天就回去了,现在正病着,麦豆现在长得很好,离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花香味。豌豆缠在麦子上,麦子也没有倒。”
“那就好。”
来的人转了一圈,问道:“咱们受伤的人呢?”
“那边还有一个部族,我把受伤的放在他们那了,这么远回来路上会死的。等到收了麦豆后,去接他们,给他们一些麦豆。”
他没有再多解释,示意正在河上撑船捕鱼的族人回来,现在就烧水吃饭,尽快赶回去。
有了食物的族人士气大振,知道了家里没事,最后一点担心也消散了,吃完了饭,驱赶着那些战俘,沿着河岸快步地前进。
陈健也收回了断后的斥候,这么远的距离,那个飞蛾部族不会再尾随了,这里是自己部族的领地了,可以放心大胆地走。
走过了烧焦的树林,越过了野民的村落,当再一次靠近城邑的时候,整个队伍都惊呆了。
他们走的时候,麦苗返青不久,有些像草。
他们回来的时候,麦苗已经开花,原野上回荡着蜜的清香,微微醉人却又让人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
开花的麦子颜色微黄,长出了麦芒。
他们不曾见过大海,无法用麦浪这个词来形容此刻眼中所见的一切,只觉得那连成片的麦田是如此震撼。
顽强的麦籽经历住了秋雨的冲刷、冬雪的覆盖、终于在其余杂草还没有露头的时候覆满了大地,贪婪地吸允着阳光。
它们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原野上,一如整齐的军阵,再急促的风也只能让它们低头,却不能让它们弯腰,因为豌豆还缠绕在身上。
风是战鼓、是陶埙,每一次吹动的时候,便是这军阵冲击的时候,从远端开始,形成一道道波涛,无穷无尽,永不停歇。
站在远处看的族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那种随风起浪的震撼他们第一次见到,仿佛这波涛要将自己淹没。
陈健嗅着麦花香,忍不住仰天长啸,身后数百人和他一样,高声长啸,几个月前陈健许诺过的生活马上就要实现:再也不用吃橡子,再也不用弯腰去采树叶,只是目所能及的一片麦田,就足够族人们吃饱。
高亢的啸声引来了城邑中的回应,躲藏在城邑中七八天的族人看到了旗帜、看到了如松林般站立的兄弟母舅、心中再没有了担忧。
只要男人还在,女人的簪钗上永远不会沾血。
她们放下了吊桥,欢快地扑到了亲人的身边,看着抓回的俘虏,震惊不已。抓回的人竟然比出征的人还要多。
榆钱儿带着几只已经长大的小狼崽,跑到了陈健身边,远远地喊道:“哥,我是不是很聪明,知道每天送一点吃的,省的你们还要背着吃的走路。”
“很聪明。放火的事也是你想的?”
榆钱儿摇摇头,不过立刻辩解道:“不是我想的,但是是我下的决定。想出来有什么稀奇的?当时家人们都不敢,都觉得依照习惯,不能烧树林,是我让这个想法变成了现实,所以我还是很厉害。”
陈健哈哈笑着,点头道:“是,你太厉害了。”
榆钱儿吹了声口哨,那几头狼围着她打转儿,然后散开,围着那群被俘的人低声吼叫,吓得那些人聚成了一团。
她和陈健并肩走着,帮着哥哥扛着皮甲和武器,开心极了。
越过吊桥,陈健看到了因为期待而等待的红鱼,不是期待他,而是期待奖赏。
这是陈健第三次仔细看了看红鱼,仍旧是一副脏兮兮的模样,穿着茅草编织的衣服,只是脸上有些抑制不住的神彩。
“你做的很好,你想要什么?自由?”
“不,我想要几十个月后我们纺了足够的麻线后,你能赐给我们每人一辆纺车。”
陈健开了个玩笑道:“你有两个选择。现在就可以自由,或是如你所说,几十个月后有一辆纺车。”
红鱼摇摇头道:“我想几十个月后有一辆纺车。”
“为什么?”
“因为……即使我现在自由了,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要吃饭,只能按你说的,用你们的纺车纺线,交上去一大半,每天纺剩下的线只够我吃一天的饭。那样一直到死,我始终都要纺线,你永远不会让我积攒能够换纺车的线,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几十个月的时间虽然长,可我有了自己的纺车,就不用交给你一大半的线。用几十个月,换一辈子的自由,我知道该怎么选择。”
陈健盯着红鱼的眼睛,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并没有畏缩,鼓足了勇气追求自己真正的自由。
可能会死,可能会挨鞭子,不过她不在乎,因为她知道什么东西都是靠自己争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怕死,那就当一辈子奴隶好了。
许久,陈健收回了目光,叹了口气道:“你很聪明,可惜你不是我们部族的。”
“榆钱儿,给她一辆纺车,一团麻。麻团和线团,三换二。吃的和线团,正常换。”
半晌,陈健扭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把头发扎起来吧……”
第六十章 大战余波
山谷之战的十几天后,草河下游山中的某个洞穴中回荡着兴奋的叫喊声。
“妈!妈!陨星部族完了,我去看了,村子被烧光了,好多人头堆在山下,招来了很多乌鸦,臭死了。”
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正从烂木头里找虫子吃,听到儿子的叫喊,遏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不经意地将好容易抠出的虫子捏了个粉碎。
“真的?你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不会错的。我还去河边的那几个部族问了,他们看到扛着黑白旗帜,梳着头发的一群人经过,还抓了好多人。”
男人兴奋地说着,整个洞穴都欢呼起来,不少人重新梳起了头发,再也不会有人逼着他们散开,也不会有人把画在石壁上的黑白熊擦掉了!
他们在冬天看到过天神的降临,让他们吃上了不苦的橡子,救了几个肚胀的族人。从那时候起,他们就深信,天神和先祖不会放弃他们,一定会带他们脱离苦难。
而等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到了,再也不用将吃的上贡给陨星部族了。
几天前,落星带着一群人来到这里,首领献出了不多的食物,然而这一次落星还带走了二十多个部族中的女人,向北逃去,每个人都肌瘦不堪,很多人总是回头张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自己一样。
那时候首领就怀疑陨星部族出事了,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去查看,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儿子松开手掌,里面是一堆的小沙粒。
将所有的沙粒全都放在地上道:“那里的人头有这么多!陨星部族的观星台也烧了,女人都被抓走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首领看着聚在一起的沙粒,惊恐不已。
这么多的人头,比自己部族的男人女人加起来都多。
“那个部族死了多少?”
“不知道,可能也死了这么多吧?”
“河边的部族有知道他们去哪了的吗?”
“知道,他们是沿河走的。河边的部族要迁走了,前些天的大火烧到了他们洞穴附近,他们想沿河去找那个受先祖庇护的部族。妈妈,咱们也迁走吧?大火虽然没烧到咱们这,可是远处的树林都烧了,咱们可以去陨星部族以前的村落去住,或许……咱们也会被星辰庇护?”
首领摇头道:“星辰的庇护?不要这么想,这么想咱们也会被杀光的,你觉得咱们比陨星部族还要强大?”
“那咱们怎么办?也和河岸的几个部族一样,去投奔他们部族吗?”
正在交谈的时候,洞穴外传来一阵呜呜啦啦的声音,那是其余部族在示好。
几个人匆匆走出去,看到北边的几个部族的男人,身上背着下雪时候学会的柳条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这几个人都梳着头发,虽然陨星部族没有覆灭之前逼着他们散开了。
隔着很远,那些人就喊道:“你们知道了吗?陨星部族完了。”
“知道了,前些天我看到落星了,带走了我们部族的女人。”
“我们也一样,他们往深山里逃去了。”
“你们这是去干什么?”
“去感谢那个部族。”
“你们背的什么?”
“小鹿,小羊,还有我们那的一种甜茅草根。”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们担心那个部族会不知道自己梳起了头发,连陨星部族那么强大都彻底覆灭,他们知道自己根本挡不住。
这些人用不同的方法知道了山谷之战的结果。
有的是猜的,有的是亲眼去看的,也有的是听别的部族说的,但都一样,曾经强大到让他们颤抖的陨星部族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他们想要亲眼看看,看看这个击败了陨星部族的聚落有多么强大,看看他们的生活是否如雪天松所说的那般富足。
于是有的人背起了动物的幼崽、有的背着的可能只是一堆橡子、甚至只是一块好看的石头。
将他们所能找到的自认为最贵重的东西背在身上,去献给祖先,献给那个部族。
沿河而上的路上,前些天大军过去的脚印和痕迹还留着,蜿蜒着通向太阳落山的方向,他们跟着被踩伏的草痕走着。
当野民的村落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就是那个部族。
一排整齐的木屋,很矮,里面是挖空的地面。可在他们眼中,这已经超脱了自然。
他们用最尊敬的语气和话语,朝几个正在砍树的人问好,致以他们的感谢。
然而那几个砍树的人却告诉他们,真正要感谢的人还在远处,那里有座城邑。
“城邑是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们继续向前。
平静的河面上,几个人站在一张树皮上,就那么飘在河上,洒下了一种绳索,片刻后鱼鳞的闪光就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这些人跪在地上,以为看到了神迹,只需要挥挥手就能有鱼吃。或许,城邑就在水上飘着?
可是河上的人告诉他们,这里还不是城邑,还要继续沿河向上走。
那些人原本忐忑的心情如今只剩下震惊,甚至有些虔诚,想象着城邑到底是什么模样……
很快,几个骑乘着角鹿的骑手围住了他们。
那些人没有害怕,在冬天的时候他们见过这种动物,此时看到只感觉到有些熟悉。
骑手手中亮闪闪的青灰色的武器让他们有些不安,颤抖着说清楚了来意,骑手们检查了他们的身上只有几柄石器后,这才在前面带路。
转过了河湾后,骑手指着远处道:“那就是我们的城邑了。”
后面的人用手遮住阳光,看着远处的一抹黑色的城墙和围绕的小河,仿佛一头几百步大的野兽卧在那里,一道道青白色的烟柱升起,时不时传来一阵哞哞的叫声。
“城邑是一头蹲伏的野兽?你们住在野兽的肚子里?”
骑手笑了笑,没有说话,带着这些人绕过了麦田。
一股奇异的花香在空气中飘荡着,那些人觉得这是那个名叫城邑的野兽的味道,很好闻,不臊不臭,甜香的有些醉人。
不远处,一群人正在地里用石锄刨地。
他们穿着破烂的兽皮,有的人身上还拴着绳子,几个人持着一种如同动物尾巴一样的东西在后面跟着。
一个人干的慢了些,被后面的人狠狠抽在了身上,发出了一声惨叫,加快了速度。
那些人认出了挨打的那个,就是在自己东边的部族,暗暗庆幸自己的部族没有卷入那场大战,否则今天挨打的可能就是自己。
越过这片还在开垦的土地,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那种灰着脸慢腾腾刨地的人,而是一群欢快地唱着歌谣的人,他们也在干活,可是并没有跟在后面抽打。
有的穿着麻布的衣衫,有的仍然裹着兽皮,脸庞却都很干净。干的不快不慢,累了就歇一会,或是闲聊几句,间或唱上几嗓子。
有的人扛着捕获的野兽往城邑里走,有的人捧着换来的陶罐往下游去。
一群本该见了人就跑的羊,安静地在旁边吃草。还有一群猪也在用嘴拱着地面,发出哼哼的叫声,并不怕人,似乎想吃的时候伸手就能抓住。
这一切都颠覆了他们的认知,直到看到城墙垛台上竖起的那面旗帜,这才恍然——既是在先祖的庇护之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两道木桥横在城墙外的壕沟上,一道进,一道出,井然有序。
骑手回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告诉健一声。”
“健?那是谁?”
骑手露出了一种莫名的神情,很自豪地说道:“带领我们打败了陨星部族的人,我们的战争首领。”
一个人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你们……死了多少人呢?”
骑手想了一下,从正在脱毛的角鹿身上抓下一把毛,数出了几十根递过去道:“死了这么多。”
那个曾经抓过沙粒的人愣在了那里,看着那一团很少的鹿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片刻后,一声声雷鸣般的声响从城邑中传出,这些人抬头看了看天,却发现没有乌云。
刚才那名骑手匆匆跑出来,说道:“你们可以进去了。”
一行人咽了口唾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情,踏在了桥板上,走进了困扰了他们一路的……城邑。
第六十一章 规矩和尺素
井然有序的一切让第一次踏入城邑的人眼花缭乱,人多却并不繁乱,走在路的两侧。骑手说这就是规矩。
城邑是方的,用矩尺量出的。中心的广场是圆的,用人拉直拴在中心的绳子绕了一圈画出的。骑手说这也是规矩。
这些人觉得规矩是好的,虽然他们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完全不知道这个词是怎么来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看到了规矩的另一面。
不远处有五个成年的男人正在哭泣,一把胡子的成年男子在哭,让这些人觉得有些可怕。
五个人束起的头发上插着一对兔子耳朵,一个人的胳膊上还包着布,渗出了血,显然受过伤。
五个人边哭边往城外走。兔子耳朵很难看,没有男人愿意当胆小的兔子,可是那五个人却没有把兔子耳朵摘下。
这群人看了一阵,问眼前的骑手:“这几个人不是你们的族人吗?”
那个骑手叹了口气,指着胳膊上有伤的人道:“那是我弟弟,一个妈的弟弟。”
“他们为什么哭?”
“他们上次打仗的时候逃走了,要带上兔子耳朵,直到他们重新证明了自己不是胆小的兔子为止。以后再也不能住在城邑里了,要迁出城邑去当圉奴,看管羊群,什么时候羊群和族人一样多,他们才能回来。”
几个人觉得浑身有些冷,打不过逃走,这很正常,怎么就要被逼着迁走?
“他……他可是你弟弟,你不担心吗?”
“他是我弟弟。可我还有哥哥、姐姐、妹妹和妈妈,如果打仗都跑了,我的姐妹妈妈会被杀。”
“你和健不是一族的吗?”
“是,我妈妈和他妈妈是姐妹。”
“那你弟弟为什么不求求他?”
“这是规矩,求谁也没用。”
“到底什么是规矩?”这群人有些疑惑。
骑手一时语塞,他知道打仗不逃是规矩,知道不准把木柴堆在城邑里的路上是规矩……可是,规矩本身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看到不远处的榆钱儿,他喊道:“榆钱儿,过来。”
“干什么?”
“什么是规矩?”
榆钱儿心说幸好你今天问我,哥哥昨天才告诉我,要是你早问几天我可不知道。
不过既然知道了,当然要摆出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从屋子里拿出了矩尺和规尺。
在地上用矩尺画了一个棱角分明的长方形,用规尺画了一个如同太阳一样的圆形。
“这就是规矩。你想画出圆,就得用规尺;想画出方,就得用矩尺。空着手可画不出来。”
那些人看着地面上近乎完美的几何形状,拿起一根树枝尝试着不用规尺去画,可是画的歪歪扭扭,根本不成样子。
榆钱儿回忆了一下陈健前几天说的话,有学有样地说道:“城是方的,是矩;广场是圆的,是规。所以城邑内的人都要如方似圆,都要守规矩。”
“不守规矩会怎么样?”
榆钱儿指了指那几个正哭着往外走的男人道:“就是那样。想在城邑内,就守规矩;不想守规矩,就在城邑外,没人管的。”
几个人学会了一个新词,而这个新词也让他们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城邑的美好和规矩的约束,在内心的天平上各有轻重。有喜欢的,自然也有讨厌的。
…………
圆形的广场上,陈健和几个首领接待了前来感谢的这群人,带着他们共同祭祀了祖先。
即便部族的食物并不充足,陈健还是用最好的食物招待了他们。
枫糖鹿奶和榛子杏仁做的糕点、所剩不多的酒、生鱼片……
临走的时候,作为回礼送给他们一些陶罐,数量不少,正常换是换不到这么多的。
有几个部族想要迁来,陈健说的很清楚,迁来就必须先当野民,族人会教他们盖屋种麦,但要缴粮服役;不迁的话一切自由,他也不会让他们上贡什么东西,只是每年祭祖的时候必须前来。
此外,如果他们部族食物不多的话,可以来这里刨地,他会供给吃的,按刨地的数量在秋天给他们一些粮食、陶罐、枫糖、盐之类的东西。
一切任他们自由选择,现在就算有部族想要直接迁来,他也不会同意。
春天的种子还没有着落,想要种植也要等到秋天,来了反而是麻烦,族里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处理,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没心思琢磨这几个部族的事。
打完仗回来的这七八天,陈健就没闲着过。
回来后先花了一天的时间埋葬了战死族人的骨灰,举行了一个仪式,顺便处理了一下那几个临阵脱逃的士兵,杀鸡儆猴。
随后就要分赃,男女奴隶按照出兵的数量分开,其余部族暂时管不过来,全都交到他手里,等收完麦才接收回去。
一下子多出了几百人,吃饭是个问题。就算是奴隶,也不可能只干活不吃饭。
好在春天到了,人口不算多,大自然的馈赠不至于让族人饿死。
教会了族人挤奶,母羊和母鹿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可以一直挤到秋天,只要不间断就行,间断的话几天之内它们就不再产奶。
蕨根、树叶、榆树钱、青蛙、鱼、刚刚苏醒的蛇……凡是能抓到的吃的全都能吃,好的给族人,不好的煮在一起给奴隶。
陈健带着所有的族人花了一天的时间,在草河南岸的枫树林中挖了几千个树洞,插进去陶片,下面放着各种各样的陶罐。
春天是取枫糖和桦树糖的时节,为春天发芽准备的养分现在都聚集在树心内化为糖分。
暂时不考虑可持续发展之类的问题,树洞挖的极多,一棵树撑不两年就会死掉,不过一次性取的糖浆也足够多。
大部分族人都在熬煮枫糖,少部分人点燃了铜炉,一些手脚灵活的女人蹲在屋子里捏蜡模,陈健告诉他们要在十天内完成。
距离冬麦收割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收割完冬麦要么空着地等到秋天再种;要么就得种上菽豆这些三四个月就能成熟的植物。直接种麦在冬天到来之前是没法收获的。
那些新开垦的地和烧荒出的地是可以种春麦、粟、高粱之类的作物,可是没有种子。
两年三熟的气候下,最大化的利用土地应该是:第一年秋种麦、第二年收了麦种豆、收了豆之后种麦就晚了,冬天休耕,第三年的春天种粟,第三年的秋天继续种麦循环。
但现在部族只有豌豆和小麦,撑不起两年三熟,所以陈健希望和那个飞蛾部族展开一次贸易,换回来一些种子。
那个部族的食物很充足,从自己用女奴交易的时候就看了出来,对方没有丝毫的犹豫,可见粮食足够,否则不会要这些女奴。
距离春种最佳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月,就算赶不上春种,也需要换回些适合夏种的种子。收了麦几乎就要在同时种上菽豆之类,否则下霜前不能成熟,心血白费。
陈健想要换的东西很多:种子、牛、劁猪骟牛的技术、蚕蛾以及那些自己还不知道的值得交换的东西。
自己这边有一定的技术优势,除了青铜熔炼技术外,什么他都能换。
哪怕是对方想要自己胯下的这头白色的角鹿,只要给种子,他都会毫不犹豫换出去。
考虑到对方对自己并不信任,甚至还有些许敌意,所以陈健决定先派出使者。
几天后,礼物准备好了。
陈健用打回的黄鼠狼尾巴上的毛做了支毛笔,从做饭的陶盆下刮下的黑锅底灰、松脂油灰和鱼鳔胶混在一起,熬了一罐简单的墨水。
抓耳挠腮地在丝帛上画了一幅画,大意就是想要在两族交界的地方建一座小城,双方可以在这里交换货物,并不是为了打仗。
这座城的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商,这是个对族人而言毫无意义的词汇,但挟这次胜利的威势,这种小事族人也不会反对,他想有个熟悉习惯的名称。
信的末尾画了头牛,一个人割掉了两个圆圈,表示自己对他给自己骟牛的事很不满。
最后用松脂做了个印章,印章是一个麦穗的形状,印好后晾干,将丝帛放在一个桦树皮卷出的皮桶内,防止被雨淋湿。
十三个骑手拿着娥钺送给陈健的玉珏作为信物,带着准备好的礼物,沿着河岸出发。
礼物不多,但都很有特点。
一只用失蜡法熔铸的、很难看、但是眯着眼睛多少能看出来形状的青铜蛾。
一只青铜铸成的蚕虫,这个比较简单,造型也更像一些,凑成一对。
此外还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松脂做的蚕茧形假琥珀,里面裹着几片树叶。
除此之外,还有两面打磨的很光滑的铜镜、两支骨笛、一对陶埙、两葫芦酒、两葫芦果子醋、两包枫糖鹿奶杏仁榛子糖、一把铁质的菜刀、一把直角尺、两包白盐、两块肥皂、两支蜂蜡蜡烛、一罐麦粒、一罐豌豆、一杆秤。
既然那个部族踏入了文明,首领会明白直角尺和秤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