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六房出门
虽然卢老夫人决定要带着孙女儿去视察新田,但毕竟是出远门,又是到陌生地方去,要准备的东西不是一天就能料理完的,等到祖孙俩正式出门,时间已经进了八月……
本来文怡觉得,新田在山坡下,不远处虽有村庄,但略嫌简陋了些,借住一天不打紧,要是多住几日,以祖母的身子未必受得了,加上眼下正值秋收季节,让忙碌的农户拖儿带女地搬离自家房子,未免不太厚道,不如借住舅舅的宅子,从平阴县城出来,到庄上也不过二三十里地,马车走得慢些,半天也到了,并不麻烦。
但卢老夫人不想借住聂家,她虽对聂珩的印象不错,但始终讨厌聂秦氏为人。在她的坚持下,文怡只好让步,派张叔打头阵,先到那山脚的庄子里寻了个农家小院,花二两银子赁上十天,但这回庄上的农妇没空来帮佣,她们只能另带仆妇过去做活。赵嬷嬷年纪大了,就留在家里看门,张婶、紫樱跟车,卢老夫人又向九房借了两个车夫。
这天一大早,六房宣和堂门外,顾宜同正看着两个仆人套车。一辆青油小车,是上回文怡出门时用过的,经由聂家找的车行工匠修补,重新上过漆、换了车帘,看起来倒还有六七成新;另一辆小车,是问二房借的,原是供丫头仆妇出门所坐。顾宜同早就得了信,知道六伯母要带孙女出门,因此早早赶过来帮衬。
来往的人看到六房这个架势,就知道他家有人要出门了,看起来还不是寻常串门子,不由得私下议论几句,也有人上前跟顾宜同打听。顾宜同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六伯母要出远门,众人听了,各有思量。不一会儿,消息就传出去了,等到文怡扶着祖母出门,打算上车时,九太太胡氏坐着平时串门用的青油小车赶到,满脸是笑地朝她们打招呼:“哟,六伯母,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卢老夫人这些天正为她的变脸心烦,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有事出门”,便上了马车。胡氏被她这句回答噎住,干笑两声,装作亲切的模样,笑着招手示意文怡过来。她是长辈,文怡不好学祖母一般甩她脸子,只好乖乖低头过去了,站在胡氏车前,恭敬问:“九婶有什么吩咐?”
“吩咐没有,我就是心里担心,才想着叫你来问一问。”胡氏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轻拍几下,“我知道这些天庄子里有些话不大好听,六伯母也是为难,嘴长在人家脸上,人家说什么,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六伯母叫你出门避一避,也是件好事,就怕别人越发多心,觉得你们祖孙俩是心虚了,那可就糟透了!”
文怡抿了抿嘴,盯了她一眼,只觉得心中腻歪:难道那些流言能传得那么厉害,没有九婶一份功劳?这会子她装什么没事人?!怕是在试探些什么吧?
文怡虽然禀性宽厚,这时却也不能忍下去了。那流言原本没什么要紧,只是太过语焉不详了,不知情的人听在耳里,就容易误会,如今若是胡氏认为自己猜到了“真相”,把流言越传越烈,她在顾庄还能立足么?还是应该及早拨乱反正才行!于是她便微笑道:“九婶多心了,今儿出门是真的有事。前儿侄女的舅舅帮着相中一块田地,听说不错,祖母有心要盘下来,又怕别人传话不真切,才想着要亲自去看一看。至于庄上的什么流言,那都是外头人传的瞎话,可笑至极,侄女儿并不放在心上。”
胡氏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勉强笑道:“九丫头的行事真是超凡脱俗了,对这些流言居然毫不在意……只是空**来风,未必无因,女孩儿家,名声还是很要紧的。”心中暗暗嘀咕:都是老十五多事,叫六房发了一笔横财,如今居然真要买田地了,看来庄上的流言不是虚的。
文怡淡淡地道:“九婶放心,那些流言,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不对,只有闲着没事干的好事之人,方才会抓着不放,传来传去。”她抬眼轻轻一笑,“大伯祖母生病了,侄女儿也担心得紧,只是她老人家要静养,不肯见客,侄女儿也不好贸然上门打搅不是?不过她老人家心里有数,想必是不会怪罪侄女儿的,只看二伯母送来的中秋节礼,就知道他们一家真个不在意侄女儿的失礼之处了。九婶,您说侄女儿猜得对不对?”
九婶听得浑身不自在,但听完之后,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是呀!如果九丫头真的害得于老夫人生病,长房又怎会送厚礼过来?!只怕九丫头不仅没有害人生病,反而还有功呢!
她不由自主地频频点头,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如果九丫头有功,长房怎会一声不吭?族里也没听见传言。想到于老夫人病后两天就急急北上京城的文慧、文安姐弟,她又恍然大悟:说不定长房老太太的病因,九丫头是真的知情,只不过长房不想她说出来,才要送一份重礼来封口的!
她自以为猜到了真相,忙要向文怡问个究竟,却发现人早就不见了踪影,连六房门前的马车和仆人也都不见了,不由得尖声问道:“人呢?!”跟车的丫环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六老太太方才叫九小姐回去呢,九小姐向您告辞来着,您没听见?可您明明点了头……”
文怡坐在车中,一边向祖母回报方才跟胡氏的对话内容,一边抿嘴偷笑。卢老夫人却毫无笑意,反而不满地冷哼一声:“先前她每次上咱们家说话,不过是炫耀一下自家的富贵,再打探咱们家是否还有油水可捞而已,没想到如今越发长进了,连口德都顾不上修了!她娘家也是大户人家,怎的养了个这样愚笨的女儿出来?!若是性子宽厚些,倒也罢了,偏偏是个势利爱财的,俗不可耐!听见风就是雨,先前才说的话,回头就自打了嘴巴,偏还觉得自己聪明,见人就夸口!虽说七房是庶支,娶媳妇没那么讲究,可毕竟同姓一个顾字,做亲也不该莽撞至此!她家二丫头,也随了她这个性子,明年出嫁后,还不知会惹什么笑话呢!”
文怡见祖母生气,担心她会气坏了身体,眼珠子一转,便笑着转移了话题:“方才孙女跟九婶说话时,十五叔不是也在车边跟祖母说话么?孙女儿瞧他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难道是他又说错了话,惹得祖母教训了?”
卢老夫人面色放缓了些,道:“哪儿呀?是你十五叔怕我们祖孙两个出门,没人照应,会吃苦头,便说要陪我们一起去。我就跟他说了,你十五婶还在孝中呢,又没出月子,家里孩子年纪都还小,哪里能离了人?!先前我托他办事,不过是去平阳城,当日就能来回的,如今我们要去平阴县,少说也得住上几天。他顾了我们,还能顾得上家里的老婆孩子?!他这才知道自己理亏,低头认了错回家去了。”
文怡笑道:“十五叔是赤诚君子,待祖母也是一片孝心。”卢老夫人的神色更柔和了:“孝心固然难得,就是欠考虑了些。罢了,我这个做堂婶的,也不好总是说他!”
文怡瞧着祖母的神情,知道她心情已经好转,便把上回自己出门时遇见的趣事或是见识过的风光缓缓道来,当中又夹杂着前世随师父游历四方时的见闻。卢老夫人虽年纪大了,见识广博,毕竟是深闺妇人,又在顾庄寡居多年,哪里知道那些事是真是假?只是听得有趣,便微笑着点头。但听得久了,马车又颠得厉害,她就有些不大自在,更有些爱困的感觉。文怡发现了,便时不时抛出一两个“童言童语”的幼稚问题,一本正经地向祖母请教,逗得卢老夫人忍不住开怀大笑,连马车的颠簸都不再放在心上。
与前面那辆马车里的欢声笑语不同,跟在后头的那辆小车上,紫樱与张婶二人相对无言。
张婶睨了紫樱好一会儿,见她不动声色,只顾着拿五色丝绦打结子,便耐不住性子,先开了口:“有话直说,别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儿你悄悄跟小姐说我的坏话来着!”
紫樱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帘继续做活:“婶子误会了,我没说过你的坏话。”
张婶急了,一把夺过她手里打了一半的结子:“你哄谁呀?!我昨儿在廊柱后头听得清清楚楚!你跟小姐说我在外头胡乱说话,把老夫人要买地的事嚷嚷得人人都知道了,你还敢说没有?!”
紫樱一把夺回结子,似笑非笑地道:“婶子说的原来是这事呀?那我也没说你坏话呀?难道你没跟人说这事儿?”
张婶呸了一口:“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男人领了差事出门,亲戚家问一声,还不许我说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儿!老夫人还没怪我呢,你小丫头说什么嘴?!你又不是我们顾家的人,不过是从亲戚家借来的,过个一年半载,打发回去配了小厮,便跟咱们顾家不相干了,还多事管你姑奶奶的闲事做甚?!”
紫樱涨红了脸,咬咬牙,冷笑道:“婶子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犯不着在这里拿我出气!你当我不说,老夫人和小姐就不知道了?你的闲事跟我不相干,我只是心疼小姐罢了。我虽不是顾家的丫头,扪心自问,倒觉得比婶子对顾家更忠心呢!”说罢忙掩了口,笑眯眯地道,“是我说错了,婶子本就对顾家极忠心的,这是这顾家与顾家,还有不同的说法哪!”
张婶变了脸色,羞恼成怒,抬手就要打人,被紫樱一把抓住手腕,银针一刺,便疼得大叫出声,惊得外头的车夫一个踉跄,差点走歪了线,忙将车驾回道上,又问车里的人怎么了。
紫樱不紧不慢地高声叫道:“张婶一时不小心,被我的针戳着了,没啥要紧的,大叔您继续驾车吧!”然后才回头朝张婶笑笑,纤指轻捻,银针一闪:“婶子,您仔细着些,别临了临了,还要白吃些苦头……”
(今天赶时间,字数有些少……)
第三十二章 林间倾诉
文怡祖孙一行人前往平阴县,因走的是官道,同行又有老人的缘故,马车走得慢些,中途还在一个小镇上借宿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上午方才到达平阴县城外。在卢老夫人的坚持下,她们没进县城大门,只是略歇了歇脚,便调转方向,往山村的方向去了。过午不久,便到达了目的地。
紫樱熟门熟路,飞快地下车找到了张叔,没费多大功夫,就把卢老夫人和文怡安顿好了。
张叔赁的并不是文怡上回住过的那个院子,而是位于庄子边上,离山边较近的一处农家小院,虽然只有一进,但房屋条件要好得多,听说是四五年前才新盖的,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院中还种了两棵桂花,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卢老夫人一进门,看到那花,就觉得欢喜:“这里不错,虽简陋些,却还算别致。”进了正屋,见床、柜、桌、椅、茶具都洁净整齐,便觉得张叔办事稳妥了许多,对着他也添了笑脸:“辛苦了,这差事你办得很好。”
张叔喜得都快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一味在那里念叨:“您满意就好,您满意就好……”
文怡心中暗叹,张叔虽然为人太过老实了,有时候显得有些傻,但论忠心稳妥还是有的,怎的就娶了那样一个老婆呢?如今张婶的行事越发不着调,可偏偏他们夫妻一体,碍着张叔,总不好把张婶随意打发了,可是留着张婶,却又后患无穷。只能期盼祖母的法子真的能把这件事料理妥当了。
她扫了一眼里屋,见紫樱利落地将带来的干净被褥搬到床上铺开,又转眼间将祖母的梳洗家什伙儿收拾好了,随即出门去了厨房,听动作的声响,就知道是烧水泡茶去了。她又再将视线转回小院门口处,张婶正倚在那里一边扇风一边喘气,还时不时骂一句路过的庄户农妇,不许他们近前打量主人家的马车和行李。
文怡暗暗摇了摇头,细细算了算上个月积攒下来的几两零钱,打算明日见到聂家的家人后,便悄悄向他们打听如今市面上仆妇的身价是多少,看能不能叫聂家帮忙牵线,叫一两个人伢子带人来相看。家里原先只有祖孙俩,又没什么营生,只有三个男女仆从,还能勉强应付,如今先是置产,又要处置张婶,赵嬷嬷年纪也大了,总得添些人手才好,不然象这回出门一般,总要向族人借仆役,实在太不方便了。
过了一会儿,张叔退了出去,卢老夫人开始觉得累,文怡便劝她:“紫樱已经收拾好了床铺,祖母进房略歇一歇吧,厨房正在做饭呢,等祖母歇好了,吃过饭,再派人去寻舅舅家的管家来问话,如何?”
卢老夫人觉得这么处置挺妥当,只是有些心急:“那块地在哪儿?你说是在山坡上,从这里可能见到?”
文怡笑道:“出了门就能看见了,方才下车时,祖母没瞧见对面坡上那一大块光秃秃的空地么?跟孙女儿上回来时相比,树更少了,怕是舅舅家的人在山上起房屋,砍了去呢。”
卢老夫人眉头一皱:“既是咱们家的地,怎能叫他家砍了树去?!”
文怡笑道:“都是些杂树,咱们家将来不论是拿那块地耕种,还是栽果树,都要把树清走的。舅舅怕是想替咱们省事呢。”
卢老夫人这才罢了,只是还有些不满:“总得叫我们先过了目,再处置不迟……”边说边在孙女的搀扶下走到床边坐下,道:“方才在城门外歇脚时,我已经吃过干粮,如今并不饿,倒是觉得身上颠得发痛,骨头都快散了。你跟他们先吃饭吧,不必来叫我,我要好生歇一歇,待明儿再叫人来回话。”
文怡一边应着,一边给祖母脱鞋脱鞋,待她给祖母盖上薄被时,又被老人家抓住袖子:“罢了,我虽没精神见人,你还是应该先问他们家的管事一声,山上山下的地都是个什么章程,问清楚了,晚上来跟我说……”
眼看着祖母慢慢闭上了眼,文怡轻声应承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紫樱捧着两个大瓷碗从外头走进来,见状用嘴形问了句:“老夫人睡下了?”便将碗放下,让文怡看里头的菜,“一个是韭黄炒鸡蛋,一个是肉干炒葫芦条儿,锅里还有一个上回小姐吃过的小鱼干焖茄子,奴婢再拿小白菜加几片猪肉做个汤,再过一会儿就能吃了,小姐觉得还行么?”
文怡笑着点头:“还好,午饭随便对付着就行,若有好东西,留着晚上再做。祖母累了,方才又用过了点心,说不吃了呢。你利落些,回头我吃过了,还要去找人问话。”顿了顿,又问:“跟来的人吃的饭可都有了?”
紫樱笑道:“两位大叔是一荤一素,面条管饱,都是今年新磨的面粉,香着呢,荤菜是红烧肉,素的就是清炒小白菜,方才奴婢已经让张婶去做了,可能要磨蹭些时候,奴婢便先煮了一大锅蛋花汤给两位大叔送去了。”
文怡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昨儿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你跟张婶可是拌嘴了?”
“怎么会呢?”紫樱笑眯眯地道,“奴婢一向最敬重老人了,昨儿才向张婶请教过针线活来!”
这话一听就知道不尽不实,张婶在厨活上还有些本事,若论针线,怕是顾庄上十岁的小丫头都比她强些。文怡想到昨晚张婶对紫樱一脸忌惮的模样,便知道她吃过亏了,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微微一笑:“别叫九房的人看出端倪来,也别叫人拿了你的短儿。万事有我呢。”
紫樱会意地笑着躬身一礼,便掩口忍笑回厨房去了。
文怡一个人吃了午饭,进卧室看过祖母,见她精神好了些,便陪着说了几句话,方才退了出来。经过厨房时,她看到张婶正坐在小板凳上擦洗两个大大的铁锅,两手都油乎乎的,嘴里还在小声咒骂着什么:“白吃饭……啥都不会干……赶个车,道都走不直,我男人比你们强多了,还没你俩吃得多……”又骂:“小娘皮,眼里没人了,等姑奶奶得了势,看不把你脸抽烂……”
文怡知道她定是受了气,但这些话不干不净的,实在是污了人的耳朵,正想要开口训斥,便听到紫樱在自己身后开了口:“张婶,你说话也看看地方,没瞧见小姐在这里站着么?!”
张婶这才发现文怡站在门外,慌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赔笑道:“奴婢一时没看见……”看向紫樱的眼神却有些不善:“姑娘怎的也不提醒我一声儿?!”
紫樱没理她,只将手里的篮子拿给文怡看:“小姐,你瞧,这是方才这小院的主人孝敬的,是新鲜的甜玉米呢,还有几样山上摘的野果,听说庄上的人家都爱吃这个。”
文怡歪头看了看,果然见到一扎黄澄澄的鲜玉米,颗颗饱满,四周拌着一圈儿五颜六色的小果子,有大红色的,有紫色的,有绿色的,有黄色的,还有紫得发黑的,全都刚刚洗过,还带着水珠儿,看上去甚是诱人。她心中一动,觉得这篮子配上这果子和玉米,野趣之中颇有些不俗的味道,不象是寻常农户的手笔。
她小声问紫樱:“房主人可在?”紫樱摇摇头:“东西拿过来后,人就走了,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长相还算端正,穿得虽平常,说话却挺文气的。她是个寡妇,带着一对儿女,大女儿有十二三岁了,小儿子看着只有四五岁年纪,听说是几年前才从外地迁过来的。”
是个外地迁来的寡妇?文怡皱皱眉:“怎么赁了她家的屋子?她既是外地来的,在本地想必没有亲戚,又带着孩子,要住到哪里去?”
“小姐放心,她在本地虽无亲戚,却认了村长的老婆做干娘,如今带着儿女搬到村长家的空房子住去了。奴婢先前问过,张叔并没有逼他们搬家,少爷知道后,还吩咐婆子送了两吊钱过去呢。”
文怡这才放心了些,听说聂珩也插了手,便问:“大表哥也来了?”
“少爷如今就在山上呢,方才奴婢在庄子里遇见了管家,怕是过一会儿,少爷就要下来了。”
文怡闻言大喜,忙问了茶叶在哪里,亲自烧水泡茶去了,又命紫樱将果子用碟子盛好,送进屋中。
张婶在旁看得眼热,不甘心地嘀咕:“也不知道这些穷鬼送的果子干不干净,就这么拿来了,小姐可是金贵人呢,万一吃出个好歹来……”但想到聂家表少爷来了,不知道这一趟又能得多少赏钱?
过了小半个时辰,聂珩果然到了。文怡想到祖母就在里间歇息,为了不打扰到她老人家,便将聂珩请到了厢房里,亲自斟茶,谢过他和舅舅在自家置产一事上出的力。
聂珩微笑道:“本来想直接送你的,你不要,我们父子只好多出一把力了。”顿了顿,又面带愧色地压低了音量:“请别怪母亲自作主张……”
文怡忙道:“这有什么?本就不是我该得的东西,舅母拿了去正好呢。况且我受舅舅、舅母和大表哥恩惠良多,正发愁无以为报,若是山上的温泉真能对大表哥的身体有所助益,便是我的造化了。”
聂珩笑了笑,低声说:“终究……失了信用……也失了厚道……”他摸索着茶杯边缘,似乎在想些什么,文怡留意到,他的手指越发细了,骨节微微突起,皮肤比上回见时更苍白了几分。
文怡心中一紧,再抬头仔细端详他的气色,果然比上回差了些,眉间轻蹙,似乎隐隐有些忧郁。
难道大表哥是因为舅母夺了温泉地,心里想不开么?
文怡咬咬辰,担心地看着他,手摸了摸袖中的硬扁之物,勉强笑道:“大表哥,上回我只是远远看了看地方,后来又瞧了鱼鳞图册,但那块田地究竟是怎样的,我心里实在没数。不如你当向导,带我去瞧一眼,如何?”
聂珩露出笑意,点了点头:“没问题,从这里过去,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你随我来。”说罢就站起身,却忽然晃了一晃身体。
文怡吓得忙忙扶住他:“没事吧?要不多歇一歇?或是叫管家带我去就好了。”
聂珩闭了一闭眼,笑道:“不妨事,只是起得急了点,如今已经好了。”接着不管文怡劝阻,硬是要往外走。
文怡没法子,只好叫了一个车夫,驾着小车,带他们两人过去。聂珩笑道:“才几步路的功夫,何至于此?叫人看笑话了。”文怡正色道:“马车上不了山,大表哥就当是为了待会儿上山积攒力气好了。你虽觉得无妨,我瞧着却担心呢。”
聂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随了她,表兄妹俩就真的坐着小车,从院门出发,先是出了庄子,再横穿大道,停在山脚下。
聂珩下了车,指了指前头一大块平地:“就是这里。我已经叫人翻过土了,只要种子一到,随时都可以播种。你不是说要种秋麦么?这里的土质倒是适合种麦。田那边就是河,水是从山上的湖里流出来的,灌溉甚是方便。”
文怡让车夫留在原处,自己跟在聂珩身后,一路看着自家新买的田地。听着聂珩的介绍,她心里渐渐添了喜意,笑道:“大表哥想得真周到!我来之前,还担心秋收农忙时,未必能雇到人手整地呢,没想到你已经替我办好了!”
聂珩道:“本地人手不多,我们家是从别的村子雇人来的。其实你若是打算把地佃出去,倒是能省好些功夫,以后也不必太操心,只需要派一个管事看着,按时收租子就好。播种灌溉什么的,佃户自己会办妥。不过佃了地出去,收益就少了许多,只雇长工耕作,自家要多操些心,但收益大多归了自己,倒比佃出去划算。”
文怡想了想:“我们家的情形,倒是把地佃出去更好,只是我还没跟祖母商量过,等问了她老人家的意思才能定下来呢。”
聂珩点点头:“最后尽快,再过几日就是秋分,正是种麦的时候,再往后就迟了。若是决定雇人种,我们家买种子时,帮你们一起买了吧。我们一向种开的那种麦子,出产很不错的。”
文怡向他谢过,两人又沿着山路往坡上走。那一大块林地,已经整理好了,聂珩甚至叫人挖好了种树的土坑,又告诉文怡,没砍掉的树都是什么品种的,会长出什么果子来,哪里适合种什么树,哪种树是眼下适合种的,种了以后要多少年才能结果,要如何料理,等等等等。
文怡听得发愣,一边用心记下,一边佩服大表哥的博学,两人走到林子边上,她见聂珩喘气喘得厉害,便请他略歇一歇,又笑道:“从前只知道大表哥学问好,却不知道你原来对农事也了解得这么清楚呢。”
聂珩愣了愣,接着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微微苦笑:“我这个身体,若不想当废物,就只能在这些事上多用心,才能为家人分忧了……”
文怡柔声劝他:“大表哥,其实……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你的身体不好,就是因这多心二字而来。舅舅舅母都在心疼你呢,哪怕是为了二老,你也该放宽心,把身体养好呀?”
聂珩摇摇头,回头看着文怡:“顾表妹,你心里当真不怨么?你没了父母,跟祖母相依为命,在族里也是常受人轻视的。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处好产业,求到唯一的亲娘舅家,舅舅舅母和表哥亲口答应了会帮你办好,结果回头自己却看中了,先一步将地买了下来……别说是亲骨肉,就算是远亲,或是一点亲缘都没有的陌生人,这种事也是失于信义的。你心中当真一丝埋怨都没有?!”他低下头:“至少,换了是我,就决不会毫无怨言,可是我不能说什么,母亲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苦笑:“表妹先前说,那块地你本来就不想要的。可是,先问一声又如何呢?这回表妹大度,不放在心上,下回若是遇上别人……父亲本是赤诚君子,母亲本是贤良妇人,可是为了我,却什么都不顾了,这叫我如何承受……”他眼圈一红:“眼看着至亲为了自己,连原本在意的事都抛开了,这种滋味……”
文怡听得呆住,万万想不到大表哥的忧郁是因此而来,心中忍不住一酸,想起了祖母。祖母本是不爱与族人来往过多,也不爱理会俗务的,但为了自己,全都顾不得了,先是九房的十五叔夫妇,再是二房的四伯父四伯母……因为自己心底的盘算,要连累年迈的祖母与人耍心计,真的是孝顺之举么?
她抬头再看向聂珩,却发现他已经走出很远了,忙低头轻轻拭去泪水,打算追上去,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问:“你心里真的不怨么?为什么?”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望去,便看到不远处的大树后,站着一个多日不见的人,正是那位“柳观海”。
第三十三章 同病相怜
一刹那间,文怡怔住了。请用www.uu234.com访问本站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柳观海。她有些无措地回头看看聂珩的身影,想起他与柳观海是旧时同窗,莫非是大表哥请他来做客的?虽然在一个还未整理好的地方待客有些奇怪,但文怡还是很快醒过神来,斯斯文文地向柳观海行了个礼:“原来是柳公子,可是大表哥请你来的?”
柳东行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盯着她问:“你真的不怨么?族人如此无情,连唯一可依靠的外家也如此不义,累得你孤苦无依,只能勉强在他人轻视提防的目光下挣扎求存。你只是一个女子,无法自立门户,只能年复一年地忍受那些所谓亲人的薄待,难道你心中一点怨言都没有?!”
文怡呆呆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些话:“柳……柳公子,你……”她觉得有些异样,印象中的柳观海,是个沉默中带点儿冷淡,但暗地里却会默默关心他人的君子。无论如何,总是一个温和的形象,眼前这个眼神锐利中略带一丝戾气又步步紧逼的人,真的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柳观海么?!
柳东行仿佛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了,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垂下眼帘:“失礼了,柳某偶尔路过此地,看到聂兄的身影,便想着过来打声招呼,没想到恰好听见聂兄与顾小姐的谈话。虽说非礼勿听,但柳某实在没法挪开脚……”他再次抬眼盯过来:“还请顾小姐坦白相告,聂兄说的……都是实情吧?你心里真的不怨么?!”
他虽是救命恩人,但算来只是见过几次面,并不相熟,况且文怡心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只是个小女孩,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前世那个二十余岁的文怡的观点看待问题,多少有些顾虑对方是外男,若不是柳观海一再追问这个问题,她是绝不会向对方坦白相告的。然而,他用那样的目光盯着她,叫她心底生起一种异样感受。那种目光中,不带有男女之私,也不是纯粹的好奇,却叫人觉得,他是用内心向她发问。
文怡略迟疑了一下,便道:“大表哥只是多虑了,这块地那么大,就算再便宜,我也不可能全部买下的。舅舅喜欢,买下一部分,与我们家成了邻居,日后可以彼此守望相助,也是一件好事。我本来不知道这里有温泉,只是想置一份田产而已,温泉对我而言,并不是必须。大表哥待我如同亲妹,他身子不好,若这温泉能对他的身子有所助益,我心里也会觉得欢喜。”她看了看柳东行,不知这样的回答能不能混过去?
柳东行不知道顾聂两家的田产有什么纠纷,只是方才听到表兄妹二人的谈话,引起了自己的心事,方才忍不住跳出来问文怡。如今听了文怡的回答,却不怎么感兴趣,更有一种她多少有些应付的意味的感觉,心下闷闷的,扭开头去,只觉得内心的不平声音越来越大。他握了握拳,沉声道:“你觉得聂家待你不错,因此,哪怕是吃了亏,也不在意。那你的族人呢?!听聂兄所言,你的族人待你十分不好,你对他们又是个什么想法?!不会同样没有怨言吧?!”
文怡沉默了。她扪心自问,是否对族人没有怨言?
不是的,她心中的确有怨。她可以原谅舅舅一家的出尔反尔,因为他们还有关心她、爱护她的时候,还会想到在伤害她之后尽力弥补。可是顾氏族人呢?先是家产,再是祖母,末了还要操纵她的婚姻,他们一再夺走她所拥有的东西,最后她什么都舍弃了,长房的堂姐还要纵容同伙夺走她的性命!加上重生之后,她用成人的目光观察周围,天天都能感受到族人对她们祖孙的轻视与冷漠。她怎么可能不怨?!
然而……就算她心里有怨,又能如何呢?难道叫她费尽心思去报复么?她不会那么做的,佛祖让她重生,是怜她前世活得憋屈,死得冤枉,她的时间很宝贵,忙着照顾祖母、振兴家业还来不及呢,哪里有余力去管族人如何?!若是别人欺到她头上,她自然会加以反击,但主动出手还是算了。若是她重生后只顾着向前世亏待自己的人报复,违了佛祖的旨意,只怕将来会活得更不堪!她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女子,只要能挽回前世失去的一切,安安份份地活着,让祖母多享受几年舒心日子,长长寿寿,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她眉间轻展,嘴边已经带了温和的笑意:“对族人,说不怨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有祖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出一口气,反倒把真正应该重视的人、事、物抛到脑后,岂不是得不偿失?世上的人,对周遭的亲友总会有个亲疏远近。我没把族人当是至亲,他们待我冷淡些,也没什么要紧的。族人要怎么过日子,是他们的事,我只要牢牢记住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就够了。”
柳东行看着文怡平和的面容,内心仿佛受了重重一击,情不自禁地退后两步,低下了头,双拳紧握:“为什么你能不在意呢?明明……也有父母亲人,家境殷实,论起出身地位。比他们还要体面些!可是一夕之间……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度日……家产尽归族人所有……原本慈爱的亲友忽然成了陌路……若只是责打辱骂。倒还罢了。只当是仇人。撒开手不管就好。偏偏……又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好人嘴脸!不知不觉间,连原本地身份都被人模糊了!成了见不得光、低三下四地人!”他咬咬牙:“这样地族人……这样的……叫人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文怡听着听着。觉得不对。这说的不是她吧?她虽是嫡系所出,但前头五房都是嫡系。只有七房以后的族人以及那些分家出去的偏支还可以说出身地位不如她体面;而且。她并不是一夕之间成为孤儿地。亲友……也算不得陌路;顾氏族人待她只是冷淡与轻视,倒不会在外人面前扮好人。更不会模糊了她的身份。柳观海说地是谁?
她忽地心中一动,莫非他说的是自己?!难道……他也是个无父无母、受族人薄待地人?那岂不是……跟她的处境有几分相似?
她睁大了眼,仔细看他。柳东行似乎有所察觉,抬头望过来,与她对视一眼。便迅速扭开了头,默默平息着心中地激愤。再转回来时。神情已经平静下来,甚至平静得有些略嫌冷淡了。他没有正视她。两眼盯着旁边的树干。拱了拱手:“柳某方才失礼了,请顾小姐见谅。柳某……先行告退!”
“柳公子!”文怡叫住他,他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文怡轻声道:“本是**凡胎,遇到不平之事,心里难免会生出激愤来,更何况……是自己被夺走原本的所有?叫人怎么可能不怨、不恨呢?”
柳东行身体微微一动,回过头来,面上带着一份讶异。
文怡微微一笑,低下头道:“可是心里再怨、再恨,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别人亏待了我,那是他们私德不修,我总不能为了出气,就违背了自己做人行事的准则。若我也象他们那样,以利为先,不顾礼仪廉耻,一心报复,那我跟他们又有何差别?我本来已经被逼得够惨的了,难道还要因为报复他们,变得更惨么?原本,我没了财富,还有品德,若是连品德都没有了……只怕连黄泉之下的父母,都要唾弃我了……”
柳东行听得一呆,若有所思:“你……”
文怡忽地脸一红,扭开了头,她在说什么呀?又不清楚人家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开口了。她清了清嗓子,小声道:“柳公子,我只是在胡说,请当作没听到吧。总之……总之……不管别人做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我才不会把心思都放在别人家身上呢。我可是很忙的!”话音刚落,又觉得最后一句话说得太孩子气了,小脸涨得更红。
柳东行却已经平静下来了,微微朝她笑了笑,道:“柳某截下小姐,说了这半天的话,竟一时忘了跟聂兄打声招呼,想必聂兄和小姐的家人急着找你呢。我送小姐回去吧?”
文怡被他一言提醒,忙望向远处聂珩所在的方向,只见他正遥遥望过来,面带担忧,忙道:“不必劳烦柳公子了,大表哥就在前头,我自己过去就行。”
柳东行眉头一挑:“虽然不远,但这里是山上,到处都是泥呀树呀草呀……若是有什么蛇虫鼠蚁,有人陪着总能壮些胆。”
文怡前世随师傅游历,这种路没少走,不但不怕,还曾经亲手抓过爬到师姐身上的蛇并将它丢开呢,因此并不在意,只是笑道:“不要紧的,我不怕。况且这里的地才整过,哪有什么危险东西呢?”
柳东行笑而不语,右手抽出腰间长剑,往她右边的树枝子上一挥,一条尺把长的小蛇就断成了两截,尸身被抛到数丈外。他随手收回剑,冲文怡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文怡平静地看了看蛇尸的落点,叹了口气:“其实……那是没毒的东西,被咬一口也不过是疼一下罢了,柳公子何苦伤它性命呢?”
柳东行呆了一呆,但很快就醒过神来,微笑道:“被咬一口,也要吃苦头的。”
文怡拗他不过,便低了头朝聂珩走去。柳东行默默跟在后头,待文怡走到离聂珩还有十来步的时候,他方才抱拳向聂珩示意,转身走了,不过弹指间,已经消失在山林后。
聂珩急步上前问文怡:“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想事儿入了神,居然把表妹忘在了后头!你没事吧?”
文怡微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大表哥不必担心,不过是看到了柳公子,说了两句闲话罢了。是大表哥请他来做客的么?”
聂珩朝柳东行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他来这里是有所图的,哪里是我这样的闲人能请得来的?看来他似乎对这里的地势很熟悉,可我到此十来天了,也不见他来打声招呼……”
文怡小声道:“他方才跟我说,本来是打算叫你的,只是……”顿了顿,她没说下去。
聂珩苦笑:“只是借口罢了,不然他不会调头就走。”犹豫了一下,他隐晦地道:“表妹,他这人……虽说为人还算正派,但行事总有些不够磊落,心里似乎积着很大的怨气,而且……功名心甚重……”看到文怡睁大了眼,他不由得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道:“瞧我说的是什么……总之,他这人称不上宽厚君子。本来他救了你,你心存感激,跟他往来时不抱戒心,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还是不要跟他来往太多比较好,也别轻易相信人……”
文怡想到方才柳观海说的话,心里却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自然对他多了一份同情。然而她虽觉得聂珩的话刺耳,却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就让表兄难受,便对聂珩道:“大表哥,他是外男,我虽感激他救了我,却没有跟他多来往的理由。方才不过是正好遇上了,寒暄几句罢了。”
聂珩点点头,又隐有愧色:“瞧我,都疏忽了,你是女孩儿家,独自跟着我上山,本就不合规矩,我早该想到这点,叫上一两个丫环仆妇跟着侍候才是。”
文怡笑道:“大表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离了丫头婆子,我就连路都不会走了?”
聂珩哑然失笑,忙扯开话题,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块狭长空地,泥土颜色跟周围的略有不同:“这一片原本长的都是灌木,难以成材不说,还容易刺伤人。我叫人铲除干净了。其实它土质还好,种粮食也行,只是怕它一经烧荒,地就废了,只好拿来种树。我琢磨着,这一片,连着那一头我们家买的地,都拿来种桃树,春天可以赏景,结了果子也能吃。我叫人在前头圈出一块地来,只等把杂草和杂树枝子整理过,就能开始盖房。只是如今还乱糟糟的,人走过去容易摔倒,表妹就不必去看了。”
文怡眺望林子另一头的空地,果然看到地面上随意摆放着刚砍下来不久的树干,连草丛间的石块都还未整理。她又回头看了看自己家的地,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立刻就能种树苗了,再想到山下的田地,同样如此。她心中明镜似的,哪里还不明白?便低声道:“大表哥,你这又是何必?我们家还没决定要种什么呢,你只顾着先整完我们家的地,回头却把自家的秋播耽误了,在明春之前,就没出产了呀!”
聂珩笑笑:“没事,我们家的地没什么可耕种的,只是补种树苗,外加盖房子罢了,不比你们家还要种麦。我再领你往另一边缓坡处走走,那里也已经翻过土了,种麦有些勉强,不过只要侍候得好,还是有出产的,不然就种些花生土豆……总归能卖钱就是。那块坡地上有一处平整些的地,因为有山石,不好耕种,但盖房子却是正好。你细看看,需不需要盖上几间,看地值夜也好,闲时小住也罢,等果树长大了,春天里开了花,正是好景致呢。”
文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猜到那块缓坡是哪里了,她掏出聂珩先时托友人君敏行送来的地契,问他:“大表哥说的……可是这张契约上的地?”
第三十四章 劝慰表哥
聂珩看了那地契一眼,顿了顿,笑道:“表妹特地把这个带在身上,该不会是打算还我的吧?”
果然是大表哥,什么都瞒不过他。文怡将地契往前送了送:“我真的不能收。大表哥,你就拿回去吧。”
聂珩沉默着,半晌,才叹了口气:“你不愿意收下大表哥的补偿,可是心里仍旧有怨气?”
文怡心中一惊,忙道:“当然不是!我又不曾损失什么,反而因为舅舅、舅母和大表哥的帮助,得了不少实惠,若是再收下这块地,岂不是过分了么?我都成什么人了?!”咬咬唇,有些狡黠地瞟了他一眼:“大表哥若是真把我当成妹妹,就快把这个收回去,不然……就是跟我生份了,不把我当自家人的意思!”
聂珩呆了一呆,忍不住苦笑:“我居然也有被人套住话的时候……”
文怡笑了,把地契往他手里一塞,道:“大表哥,你要送这块地给我,是因为觉得有愧于我,是不是?你觉得舅母的做法害得我少得一块温泉地了?”
聂珩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是为了这个,就算没有母亲横插一手,你们家也不会买下那块地的,温泉固然好,但你们更需要能有出产的耕地。”
“那不就成了?!”文怡有些惊讶,“大表哥既然明白,又有什么可愧疚的?!”
聂珩叹道:“若是……母亲忍住手,先问过你们祖孙的意思,得了准信再去买,我自然不会有二话。只是……她是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先将你看中的东西买了。偏偏你又是托我们家帮着料理的。这是不守信,也不仁义。哪怕是商户人家,也讲究诚信呢,更别说我们聂家还是书香官宦门第。你跟我们家本是骨肉之亲,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别说是你求到了我们家头上,就算没有,我们也该主动去帮你。可是如今……”顿了顿,声音降低了些,“家里余钱不多,买地的时候,田租又还未到账,偏偏官府追得急,因此……家里将平阳城那处房产出手了,本来母亲还打算把上回预备给你的那处小庄也一并出手,好多买些地,被我好说歹说拦住了。已经占了温泉和林子,总不能把你看中的好地都占了吧?那我们家就真真连脸面都不剩了!”
文怡听了他的话,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农田常有,良田更不少,但这么便宜的好地,却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如果舅母真的把这一片土地全都买下,她还真是没法再跟舅舅一家亲近了……她勉强笑了笑,道:“舅母这个主意可不高明,那处小庄虽小,也有十顷地,况且还是耕熟了的。这里的地再便宜,也要经营上几年,才象个样子呢。哪有把好地卖了,换一般的土地的道理?”
聂珩没笑,只是低着头:“母亲……就没把这块地的出产当回事……原是那日我想要散心,硬跟着父亲出来看地,发现温泉时,无意中说了一句,若是在这里盖一处房舍,再种一大片桃林,春日赏花,夏季吃桃,秋冬泡温泉,不必理会俗事,闲时来了兴致,便看看书、抚抚琴、打打谱,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父亲回家跟母亲一说,她就起了这个念头……我父母这一辈子,除了我的身体,便再无可忧处,为了让我过得舒心些,居然连卖掉田产买一片桃林的打算都有了,甚至顾不上妹妹将来出嫁时的妆奁……为我一个人,一句无心的话,便累得父母失了信义,妹妹失了陪嫁,表妹也失了产业,两家情谊复又受损……”
文怡忙打断他的话:“大表哥!这又不是你的错,不过是一句无心的话,又怎能怪你呢?!”
聂珩苦笑:“虽说是无心,但若不是我说了那句话,若不是我身体不好,若不是我没拦下母亲,若不是……我顾虑到父亲与母亲的一片苦心,不敢下力气去阻止……事情不会到这一步的……”
表兄妹俩一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聂珩勉强笑着将地契往前一递:“拿着吧,如今……我家里真没太多闲钱了,那个十顷的小庄便是妹妹最大的一份陪嫁,这个……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东西了……虽说……有点少……”
文怡摇摇头,将地契推了回去:“大表哥,你听我说。不管舅舅舅母的做法是否有失信义,他们都是为了你。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大表哥,二老真的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微微红了眼圈,忙低头轻拭,“可惜我没这个福气,早早就没了父母……若是换了我,能有这样关爱自己的父母,是绝不会让他们生气难过的!聂家既无余财,那这块地不管是卖给别人也好,自家种些菜蔬果子换钱也好,都能添点入息。大表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父母妹妹受委屈,也要把这份本无必要的补偿送给我么?”
聂珩失笑:“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田租眼看就要送到了,年下还有几处产业的入息到账,我们家不到那个地步。只是这一两月间手头略紧些罢了。”
“这就是了。”文怡道,“我瞧大表哥家的地还没开始整呢,又要盖房子,又要补种果树,花费不少吧?若是不能趁着入冬前准备好,这块地岂不是要一直荒到明春?!大表哥,你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怎么也犯起糊涂来?!”她接过那张地契,小心折好,郑重放回聂珩手中:“你是瞒着舅舅舅母买下这块地送来的吧?若是叫二老知道了,心里总有些想法的。你总不能叫我跟舅舅舅母生份了吧?!”
聂珩哑然,细想想,父亲倒还罢了,毕竟先前打算送给表妹的产业并未送出,如今又没法再送了,拿一块荒地做补偿,父亲恐怕还会觉得不足,但母亲……真难保不会有怨言,她老人家是绝不会想到这是儿子自作主张,只会怪到表妹头上,万一害得表妹再失舅家依靠……他看着手中的地契,苦笑一声:“枉我自诩聪明,没想到也会一再犯糊涂,差点儿连累了表妹。”
文怡观他眉间郁色,似乎自弃之心更浓,心想这样下去不行,想了想,便换了笑容,道:“大表哥,其实呀,你们家买了这块地,对我是再好不过了。我还要多谢你说了那句无心的话呢,那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聂珩看她一眼,仍是苦笑:“你又想出什么理由来宽慰人了?”
文怡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理由不好糊弄了,但还是继续道:“你想呀,这块地那么大,我本来就没法全买的,那自然就有一部分要归了别人。它又恰好在大路边上,对面就有庄子,若是没了山匪,一定会有许多人感兴趣的。舅母也说过,因为山匪被灭,加上舅舅在衙门打听这块地的事,已经有许多人跑来看地了么?这里是普通的山坡,除了山下的田地,就只有温泉最引人心动了。若是舅母没有当机立断,买下这块温泉地,这里还不知道会落在谁手上呢!我们两家买的地本是紧紧相邻的,你们这边换了主,若是个霸道的人,说不定还会欺负我们家离平阴远,想方设法谋了地去,那我岂不是财地两失?!”
聂珩忍不住失笑:“哪里会到这个地步?霸道的人也看不上这样的地。再说,母亲本可以问过你祖母和你的意思,再回头买,不到两天功夫就能办成的,不差这点时候。”
文怡叹道:“大表哥,你又糊涂了,哪有人能预知未来?如今我们倒过来看,自然会觉得舅母本有足够时间先问了我们再去买,可当时她不知道呀?!万一有人在她去顾庄期间先下手了呢?!别说有舅舅在,衙门会把地留着,若是那人财大气粗,衙门又不是舅舅开的,凭什么压着地不放?!可见,舅母当时……其实也是迫不得已,亏得她买了地,我才不会被迫与恶邻相伴呀?!”
聂珩听得哭笑不得,指了指文怡,又觉得没法反驳,最终只能叹道:“我平日只觉得表妹斯文乖巧,没想到居然还有一张好刚口……照你这么说,我母亲不但没损及你的利益,反而帮了你大忙了?!只可怜那不知身份的恶邻居,什么都没做,就背了黑锅!”
文怡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道:“大表哥别笑话,我只是担心你存了心事,对身体有害……其实,我真没觉得舅母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相反,舅舅、舅母和大表哥都给了我许多实惠,我若仍旧心怀怨怼,就太过了,也对不住舅舅、舅母、表哥与表妹对我的一片关爱……请你不要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下了,若是仍旧……觉得过意不去,那以后我们家的田地,若有哪里照顾不到的地方,请大表哥多关照关照吧……”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聂珩看着那张地契,无奈地叹息一声,“那我就先替你收着,且用心经营几年。”说罢用满含深意地目光看了文怡一眼,“日后再处置也不迟。”
文怡心有所觉,微微红了脸,但有些不甘心,便反嗔道:“大表哥将桃林温泉描述得如此迷人,到时候可别忘了送我两筐桃子!”
聂珩笑道:“当然没问题,你姐姐还叫我种些樱桃树呢,待房子盖好了,再栽几株竹子,长了竹笋,也送两筐给你!”
文怡一边笑着,一边观察他的神情,觉得他眉间郁色淡了许多,稍稍放下了心,便又向他介绍山下庄子特产的鱼干酱,还有山上的景致。表兄妹俩一路闲谈,施施然下了山。
回到小院,文怡先去看了祖母,见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便把方才还地契的事告诉了她,又说起田地林地的布置。当卢老夫人听说聂珩没顾上自家的活,先替她们整了地,便叹道:“聂家的教养还过得去,只可惜与人结亲时太粗心了。”
这话几乎就是在讽刺秦氏教养不好了。文怡不敢搭话,便扯开了话题:“紫樱怎么不在?张婶好象也不在外头。祖母在屋里,难道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卢老夫人不在意地道:“紫樱往庄上张罗晚饭要吃的菜去了,张婶在我刚醒来时还在,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张叔也不在,兴许是两口子说话去了吧。方才房东来过一趟,陪我说了几句话,倒还有点意思。我瞧这个媳妇子,不像是寻常农妇,言辞礼数都带着大家气象,但瞧她气度,又不象是尊贵人,大概是哪里的大户内宅里侍候的婢女,嫁给了外头的平民。可惜也是个没福的,年纪轻轻就……”说到这里,她想起自身,叹了口气。
文怡小声问:“可是一个穿靛蓝衫子、水色下裙,挽着光光的髻,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的妇人?方才回来时,孙女儿瞧见她往庄子里的方向去了,想必是才跟祖母说过话来。”
卢老夫人点点头,文怡便道:“难为她有心,中午还送了新鲜果子和玉米来,只是我们家万没有放着主人不管,仆妇径自出门的道理。紫樱领了差事,倒还罢了,张婶是怎么了?院里除了祖母就没别人了,倘若来的不是安份良民,可怎么好?!”
卢老夫人叹道:“罢了,不过多忍两天,到底是几十年的老人,你就当给老张一点面子吧。”
文怡心知这就是祖母先前说的,关于新田产的管理办法了,她低声问:“祖母,真要留张叔张婶下来么?张叔太老实了,未必干得来的,他又处处让着张婶,万一有什么不妥……”不是她多心,这一处产业,关系到六房将来的生计,她当然要慎之又慎。
“有聂家人看着呢,他们两口子能出什么乱子?!”卢老夫人不以为然,“老张再老实,规矩是不会错的,你当他会糊涂到任由老婆支使么?!”
文怡实在没什么信心,但祖母已经决定了,她只好听从。
到了第二日,聂家派了管家来,将这些天在顾家的地上做的先期准备工作都报给了卢老夫人,又在种植庄稼的种类与田地经营方面提出了几样建议。卢老夫人赏了他一个大封,将人打发走了,便让紫樱出去守院门,只留下文怡在屋中,召了张叔张婶进来。
张叔听完卢老夫人的话,已经整个人呆住了。张婶却立刻跪下哭求道:“老夫人开恩啊!小的夫妻对老夫人和小姐忠心耿耿,您可不能听了紫樱那小蹄子胡说,就把小的夫妻赶走呀?!”
文怡眉头一皱,斥道:“这跟紫樱有什么关系?!祖母命张叔为管事,管理此处田产,难道不是好事么?你哭什么?!”
张婶只是一味哭着,求卢老夫人开恩。她才来了这里一天,就知道这是个穷山村,怎能跟顾庄的繁华相比?!升管事?说得好听罢了!她宁可在顾庄当一辈子厨娘,也强似在这穷地方苦熬!
卢老夫人听得厌烦,也不理她,只是问张叔:“你可愿意?此事关系重大,非亲信不可相托,除了你,我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当然,你若真有难处,我也……”
“小的愿意!”张叔立刻反应过来,乐滋滋地跪下磕头谢恩。
张婶却尖叫着拉住他,对卢老夫人道:“老夫人,他是魔征了,糊涂了,您别听他的,他这么笨,哪里做得来这个差事……”
“住口!”张叔大声喝住妻子,骂道,“胡说什么?!你才魔征了呢!”
张婶惊呆了,丈夫居然喝斥她……一向不敢违背她的丈夫……居然骂她了?!
第三十五章 和乐融融
张叔出人意料地态度不但令张婶惊愕,连文怡也觉得十分意外。她心中一动,转头望向祖母,只见卢老夫人一派平静地端坐在上,神情毫无讶异之色。
张婶虽然被丈夫骂得愣住,到底是惯了占上风的,很快就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拽住他骂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张叔也习惯了被老婆压在头上,听到她这么说,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文怡见状,心道“不好”,卢老夫人便眉头一皱,斥道:“放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几十岁的人了,连规矩都忘了,可见是我平时对你们太过纵容,以至于家里的奴婢行事都没了分寸!”
张婶这才醒悟过来,这里不是他们夫妻俩住的房间,而是在主人跟前。她虽然喜欢倚老卖老欺负年轻丫头小子们,但毕竟是世代执役的人家出生,知道即使六房再落魄,卢老夫人与九小姐也依然是她主人。当着主人的面教训丈夫,本就是没规矩的事,更何况丈夫刚刚领了老夫人的命令,她就当着主人的面公然喝令丈夫违令,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跟主人作对了!她真是糊涂了,就算再心急,也不能乱来呀!
她眼珠子转了几转,赔笑道:“老夫人莫气,小的也是一时心急……小的男人性子老实,若是您让他赶个车、送个信、采买点灯油柴薪,他绝对会办得妥妥当当的!可若叫他当管事……他实在不是那个材料呀?!若是真叫他领命管了新田,被佃户帮工骗了哄了,将地里的出产都白送了别人,还是小事,就怕他一时糊涂,把您好不容易买下的地都被人哄了去,那时可怎么办呢?!”
文怡微微冷笑,张叔再笨也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更何况地契在祖母手上,任凭张叔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被人骗了地去,若是他傻到这个境界,那不仅仅是当管事,只怕连日常听差的活都干不了了!
她悄悄打量张叔,从他表情上就能看出,他是没法忍受妻子的这番污蔑的,连连跺脚道:“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有那么蠢么?!”眼睛情不自禁地瞄向卢老夫人,满眼都是惶恐。
卢老夫人淡淡一笑:“张家的,你说得太过了。老张虽然老实了些,办差却是从未出过差错的。他虽不机灵,可管田产的人,太过机灵就免不了要使坏!每年的出产被管事的克扣上一成到四五成不等,我喝西北风去?!我们六房不象人家那样家大业大,经不起折腾,手下的管事还是要老实些的好。”
“是、是,老夫人英明!您说得正是道理!小的一定会老实做事的,绝不会昧了主人的银子!”张叔见卢老夫人没有改主意的意思,满面喜色,再次下跪磕头,无论老婆怎么拽他、暗地里掐他、脚下踩他,都没理会,急得张婶暗地里跺脚不已,期期艾艾地道:“老夫人……您再想想……不是小的谦虚,实在是……”
卢老夫人仿佛没看见张婶的动作似的,微笑着叫了张叔起身,又鼓励了一番,再敲打几句,末了挥挥手:“下去吧,好生劝劝你媳妇,即便主人行事再宽厚,她在主人跟前也要记得规矩才是。如今在我跟前还好,若是改日在别房的主人跟前,也是这么着,我可是保她不住的。”
张叔低头应了是,大力扯过老婆,便退出去了。
文怡忙走到祖母身边问:“张叔真能降服张婶么?就怕他心软……”卢老夫人摆摆手:“他再老实,也是个养家糊口的男人。他不应这个差事,就只能继续做车夫,偶尔帮他媳妇搬搬抬抬、砍柴烧火,不过是个杂工罢了,他又没有儿女,等将来老了,做不得活了,和老婆一起搬到族里给老仆们开的善堂中,不过仅能得个温饱罢了。但应了这个差事,他便是管事,哪怕管的产业离顾庄再远,回到顾庄也是跟别家管事平起平坐的体面人,更何况他是我们六房头一位管事,将来老了,得的赏钱和养老钱跟寻常仆役也不可同日而语。他都快四十岁了,错过这一回,说不定就再无向上爬的机会,他又不是傻子,怎会不应?!”
文怡不好意思地道:“还是祖母看人看得准,我见张叔一向听张婶的话,只道他是个懦弱性子,必不敢有违张婶意愿的,却不知他心里还算拎得清,知道好歹。”
卢老夫人道:“你是因为在梦里见到他们夫妻弃主另投,所以心里便存了偏见。其实他还是忠心的,不然当初遣散家奴时,我就不会只留他一个了。”她叹了口气,“如今就算是家生子,也未必都靠得住,他们没有见识,目光短浅,为了一点好处就卖主,却不知道卖主的奴仆在他人眼中就跟猪狗一般,想要再投身富贵人家为仆,是想都不要想了。当初你父亲没了,家里下人都人心惶惶的,我怕他们闹出点事来,便把其中不安份四处钻营的都赶出去了,几个比较老实又侍候多年的,都发给细软,让他们自谋生路去。唯有老张,是你祖父用过的老管家的独子,老管家殉了你祖父,我又怎能把他儿子赶出去?何况老张性子太过老实,才干也平平,到了别家也只能做粗活,光是看他老子面上,我也要留他下来。盼着他有多能干,是妄想,顶多只能守成罢了,但他不会卖主。哪怕他象你梦里一般,真投了别家,也不会害你。”
文怡低头听教,看来她还有很多事要学习呢。因为心中总记着张叔张婶背弃她另投了长房,她就存了一有机会便将人撵走的意思。平日里若不是没人使唤,也不会处处容忍他们夫妻。但仔细想来,张叔不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除了投向长房外,就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了,投向长房也多半是听了张婶的话的缘故。若她有法子让张叔对六房一直忠心耿耿,岂不是比将人撵走更好?毕竟是在六房侍候多年的老人,撵了另寻他人,还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忠心的呢!
想到这里,她便笑道:“果然是孙女儿想差了。张叔还是很可靠的,孙女只怕他耳根子软,被张婶劝上两天,又改主意了。”可惜可惜,张叔为什么会娶这么一个老婆呢?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脸红了红,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卢老夫人见她脸红,以为她是为了自己的话感到羞愧,便笑道:“老张还没这么糊涂。张家的多半是见此地不如顾庄繁华,又离顾庄太远,日子必然清苦,方才不愿老张领差事罢了。但她以往劝老张,是为了他好,如今却让人觉得她在自打嘴巴。傻子才会放着管事不做,安心当个车夫兼杂工呢!老张的老子就是咱们家的管家,到了他却连个长随都没挣上,你当他真的甘心?!”
想了想,文怡便会意地笑了。过后她在院子里遇上张婶,却是脸上红了一大块,隐隐透着三个指印,脚上也有些跛,便知道对方多半是挨了打。想了想,她便回房取了一瓶备下的药油来,递给张婶道:“拿去擦吧,往后别再犯糊涂了,张叔知道上进,不是好事么?如今你也是管事的娘子了,岂不是比做个厨娘体面?”
张婶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没好气地一把接过了药油,张叔在门外看见,便喝道:“小姐跟你说话呢?!你懂不懂规矩?!”张婶抖了抖,乖乖向文怡行礼道了谢,便灰溜溜地回房去了。文怡看得目瞪口呆,但张叔难得夫纲大振,也是件好事,她只好干笑着回屋去了。
张叔当天就走马上任,找聂家的管事商量种麦的事了。文怡知道他是个外行,又是头一回当管事,就怕他会把差事办砸了,便三番五次地私下劝他多向聂家人请教。张叔兴奋之余,也知道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在聂家管事面前十分谦逊,人家也乐得教他帮他。就这样,麦种没过两天就依次送到,连播种的人手,聂家也一并解决了。张叔带着雇工们,在山下的田地忙活了整整三天,方才将秋麦种好,接下来便开始整理山边与山上零星分散的土地,聂家管事建议他们,趁着入秋不久,赶在隆冬季节到来之前,补种一茬瓜菜,也好在年下添一份入息。
文怡自然知道这多半是大表哥的建议,心下感激,知道他就在庄上一处大院子落脚,便想办法张罗些新鲜瓜菜,亲手做了送过去,请他品尝。
当然,卢老夫人必然是头一份的,她吃着孙女做的菜,心下也十分讶异,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厨活的?难不成也是在梦里?!”
顾氏一族的闺学教厨只是教些皮毛罢了,只要顾家女儿能在婆家做出几道小菜来,便足够了,谁也不认为她们需要长年下厨。文怡的厨艺是在出家后才正经练起来的,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只好道:“就是在梦里,再来便是看紫樱、张婶他们做饭菜时如何行事,心里暗暗记住了,慢慢学起来的。其实孙女儿只会几个小菜,也不知道好不好,祖母可别笑话。”
卢氏笑道:“这便很好了,你才多大?竟比你几个姑姑和姐姐都强!”心下暗叹,从前居然没发现孙女儿如此聪明,若是早早留意,说不定还能多教些东西,如今却是她耽误了孩子!看来应该多让孩子历练历练才好。
文怡不知道祖母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只瞥了桌上的几样素菜一眼,小声道:“孙女儿只会做素的呢,实在不敢做肉食……祖母别生气……”
卢老夫人却毫不在意,一边品尝着孙女儿的孝敬,一边在心里盘算,该如何教导她。
文怡见祖母和表哥都吃得开心,心里欢喜,见张婶忙着在庄上寻找长期驻守要住的房子,紫樱又有家人来探望,便索性接过了祖母的三餐。她在前世习惯了行事谦和,哪怕是对着农户也不忘以礼相待,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在村民眼中,却十分了不得。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居然待他们如此客气,真是难得的好姑娘!不愧是名门望族的女儿!跟他们小门小户的就是不能比!
结果众人待文怡越发尊重了,说话行事却又添了几分亲切。文怡有什么不懂的,庄上不论男女老幼,都乐意教她,还有几个农妇知道她爱吃小鱼干做的酱,特地跑来告诉她怎么做。她去田间巡视时,也有老农告诉她,该如何照管田间的庄稼,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除虫,庄稼生了病要怎么治,种的瓜菜要怎样才能长得好……林林总总,不但文怡听得用心,连张叔也得益良多。
在几位老农的教导和提醒下,文怡向聂珩提了建议,那块缓坡上的薄地,最好是种红薯等物,产量高,又不怕旱,侍候起来也容易。聂珩笑哈哈地答应了,立刻便命人去买薯苗。
文怡不大放心,怕自己的建议会害得大表哥血本无归,一连请教了几位有经验的农户,都说红薯好种,庄上有几户人家都种了,她才略放下心来。
秋分前后,正是秋季农忙时节。庄上、山上忙得热火朝天,连清冷的山风也无法让人身上凉快些。文怡翻出一身旧衣裳穿上,向祖母禀报过,便到山上看着张叔指挥雇工翻整菜地,偶尔提醒几句,免得张叔一时忘了老人家叮嘱的话,犯了错。
她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向山下整齐的农田,再望望山上已经整理好预备种树的空地,心里由衷地升起浓浓的喜悦,仿佛已经看到了田地丰收时的情形。
数十丈外的高坡上,柳东行手扶着粗大的树干,翘首向文怡望来,默默无语。
罗明敏嘻笑着靠在他身后的山石上怪笑道:“同病相怜呀!这么有缘份,你又这么上心,怎的不过去跟人说几句话?年纪虽小了点儿,但难得说话行事都合你胃口不是?”
柳东行淡淡地回头瞥了他一眼,便再望回去,沉声道:“我只是惊讶,她不但不埋怨,还欢欢喜喜地忙活着,想要振兴家业。我想知道……她以后会做些什么……我会一直看着她的,看着她……会活成什么样子……”
第三十六章 雇工风波
秋耕的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连菜籽和瓜籽都送到了,立刻就可以下种。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一点小麻烦。
文怡站在祖母身边,听着张叔的回报,便觉得有些头痛。
这时已经过了秋分,眼看着没两天就是中秋节了。中秋佳节,正是家人团圆的时候。因本地农户都有自家田地要看顾,农忙时节找不到人手,因此顾聂两家的地都是雇佣太平山周边其他村庄的闲散人员来耕作的,最远的甚至是从太平山东面过来。如今要过节了,他们都纷纷要求回家过节去,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三天功夫,万一他们回家后有事耽搁了,或是跑去忙活自家村子的农活,迟上十来天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瓜菜种子都已送到,如果不及早种下,就怕会误了农时。
当初在此地买田时,文怡想着可以雇佣本村人手,就算遇上年节,也不过是歇上一天半天的,问题不大,因此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偏偏又没有拦着不让人回家团圆的道理。
她为难地望向祖母,有些惭愧:“孙女儿想得不够周到,以致出了这种纰漏……”
卢老夫人摆摆手,问张叔:“聂家的人怎么说?人手都是他家雇来的,当初也没想到么?”其实她也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毕竟她原先管的两个陪嫁庄子都有足够的佃农,用不着从外头雇人。只是孙女儿不只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聂珩聪明,几乎算无遗策,如今出了这种事,她便忍不住质疑一声。
张叔小声道:“小的问过聂家的叶管事了,他说这些人因为家无田产,一向是惯了替人帮工的,每年中秋前后,因是农忙,也不是没试过在外头过节。早在雇人的时候,聂家少爷就提醒过他,因此他早就让负责引介的中人跟那些雇工说好了,中秋那天多发三成工钱,让他们尽早将活赶完。没成想事到临头,那些人又变卦了。叶管家正寻中人说话,听他的口风,大概再加点工钱……就没事了……”
卢老夫人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文怡知道祖母最恨这种不讲信用的事,忙道:“大表哥想必也没料到那些人会这么做。如今我们家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又没时间再去找人,因此那些雇工才会有恃无恐了。我去跟大表哥商量一下吧?他一定会有法子的。”
卢老夫人冷哼道:“就算他有法子,我也不能再留这样的雇工了!这回让他们如了意,过两天又闹起来,我竟不是雇人手,却是雇了一帮祖宗呢!”顿了顿,她语气放缓了些,转向孙女道:“你年纪小,经历得少,不知道这世上人心险恶!那些人是见我们从外地来,又是女眷,打定主意想讹我们呢!休要姑息!”
文怡低头应了是,但心里又在发愁。不留下这些雇工,又哪里来的人手种菜?种子都买来的,总不能丢着不管吧?
张叔还在等候主人下令,卢老夫人便吩咐他道:“你去跟聂家人说,随他们留多少人下来,我们这边是一个也不要了,给他们结工钱!算好了帐就来报我,我立时给银子!”
老太太明令发话,无论文怡有多为难,也只能闭嘴了。张叔立时便领了命令下去,传到聂家人耳朵里时,聂珩侧头想了想,便淡淡地道:“就照老人家的吩咐吧,再换一个有口碑的中人,不拘多少工钱,尽快在三天内找够二三十个人来,务必要把顾家的菜田都种上。”
叶管事犹豫了一下,问:“少爷,那咱们家的活怎么办?咱们只需要清理干净树枝子杂草,挖好树洞,再趁雨雪天气到来前将房子盖起来,就行了,用不着赶农时。就算让人回去几天,也不要紧的。”
聂珩笑了笑:“咱们家既然不用赶农时,哪里找不到人来?留着这些人,就怕到了要紧的时候,他们又要闹着讲条件。顾老夫人的话有道理,不是我们两家小气,而是不能纵容这种贪心小人!”眼珠子一转,微微翘了嘴角:“我想闹事的雇工中,必定有带头的人,而且很有可能是新来不久的。不然他们做了这一行这么多年,为何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事?你悄悄打听一下,若是真有这么个人,别惊动了他,尽管来告诉我,我会想法子对付。”
叶管事心中一凛,忙领命下去了,找到雇工们,他就留了个心眼,一边传达主人的吩咐,一边仔细打量为首的几个汉子。
有几个人听了叶管事的话,一下就慌了,为首一个三四十岁皮肤黝黑的男子忙上前拉着叶管事道:“叶大爷,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过是想要回家过节罢了,怎的就忽然辞了我们?!”
叶管事不紧不慢地道:“若你们只是讨假回家过节,不论是顾家老太太,还是咱们家大少爷,都是仁慈心软的主儿,断没有不肯的。可你们明明不是真心想回家过节,只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多要工钱!这就坏了规矩!当初明明说好了,契约也跟你们定过了,咱们家出手一向大方,每日的饭菜、住宿也不曾亏待了你们,你们问问自个儿,可对得起我们?!大爷们,你们架子太大了,咱们两家侍候不起,请你们这就跟账房结工钱,另谋高就去吧!”说罢甩甩袖子,便转身走了。
那黝黑汉子焦急地望向同伴们,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我早就说过了,不能做这种背信的事,如今丢了差事不说,连名声都坏了!聂家是什么来头,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赶明儿他们家的人回城一说,还有谁会再雇咱们去干活?!”
有人小声嘀咕着:“您不就抱怨了两句,也没怎么劝嘛……”
那老汉当面狠啐他一口,道:“臭小子,当初是谁唆使陈老大来着?!其中就有你的份!如今吃了亏,你小子还要怪到我头上不成?!”
黝黑汉子忙上前道:“张爷爷,是我一时糊涂,连累了乡亲们。我这就去找聂家的大爷们,向他们赔罪。这个节就不回去过了,好歹把差事保住才好!”
那张爷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当人家是什么人?!随你糊弄几句就应了?人家早就看穿了你们的打算,无论你们说什么好话,都不会再留人了!我要是你,就立刻把祸根儿捆了,押着去见聂家人,把实话说明白,再好生赔罪不迟!若是他家肯松口,哪怕是减些工钱,也要保住差事,若是人家怎么也不肯松口,你也别跟人歪缠,趁早结了工钱,再给那个管家送点礼,别不舍得,好歹叫人家别把事儿到处嚷嚷,保住咱们的名声。往后无论到谁家去,都不许再提加钱的话了!”
黝黑汉子犹豫了,偷偷看了边上的一个男子一眼:“张爷爷,刘兄弟……毕竟是咱们亲戚,就跟自家人没两样了……”
“放屁!”张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算你哪门子的亲戚?!不过是你纳了人家干妹子当小妾罢了,真当我们张家女儿是死的?!你丈人不管,张爷爷可不是吃干饭的!赶明儿就把你那小妾卖了,什么阿儿物!骚狐狸一个!”
当了这么多人的面,被妻子族中的长辈骂成这样,黝黑汉子不由得一阵尴尬,偷偷瞧了周围人一眼,见众人虽没说话,但瞧神情都是赞同的,只好无奈地暗暗叹息一声。
自家小妾模样好不说,还温柔体贴至极,更兼有内秀,又一心扑在他身上,时不时烧个好菜,缝件衣裳什么的,极得他欢心,哪象他那老婆,五大三粗的,不但长得难看,还不会生养。可惜了,小妾再好,也耐不住有个惹事的大舅子,原先还以为他真是个能干人呢,没想到几天功夫就闯了祸。还好小妾刚进门不久,还未怀孕,日后还是另找一个知根知底又好生养的姑娘纳进门吧。
他这边正要答应,那边厢,正主儿不乐意了:“大家要捆我,我没二话,只是为乡亲们可惜!多好的机会,被人家吓几句,就自个儿先当了缩头乌龟!怪不得乡亲们做牛做马一辈子,也发不了达!就是因为有人胆子小,处处拦在头里!”
张爷爷睨他一眼:“刘老八,你是什么货色,自个儿心里清楚!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
那“刘老八”哂道:“张大爷,您老了,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没弄明白。如今就算那聂家不忙着盖房子,聂家的菜地却是不等人的!前后才几天功夫?他们上哪儿找人去?到头来还不是要求咱们?!谁家过中秋不回家团圆?!他们家刻薄才不肯放人!还威胁着要是咱们回家过节,就要辞了我们!要我说,大家就该一起去找他家讨个说法才是!他家只有老寡妇和小孙女两个,只要吓她们一吓,她们就再不敢说话了,兴许还会多给咱们算银子……”
不等他把话说完,张爷爷一抡锄头就要砸向他,他慌忙躲开,众人吓了一跳,忙上前阻拦。张爷爷被人拦着,嘴里还不忘骂道:“不得好死的黑心王八羔子!真要照你说的做了,明儿这方圆五百里,就没了我们老少爷们儿的活路了!难道叫我们上山当土匪去?!连家里女人孩子都要遭殃!谁家养出你这么个断子绝孙的王八崽子?!”
黝黑汉子冲那“刘老八”喝道:“你还不快滚?!看在你妹子份上,我不捆你见官,你快回去带了你妹子走吧,往后再不要让我们见到你!”
“刘老八”恨恨地呸了一声,转身迅速溜了。其他人想去拦着,都没拦住,便有人回头向黝黑汉子抱怨:“陈老大,你怎么放他跑了?!张爷爷说了,让我们捆了他去见聂家人的!”
陈老大自知理亏,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张爷爷是不是扭伤了腰?我扶您到边上坐下歇一歇吧?回头我就去领工钱,再跟管家说些好话,请他不要把事传出去……”
张爷爷啐他一口,骂道:“你当你张爷爷是纸糊的?!哪个扭伤了?!工钱用不着你去领!小二子,你去!你一向最会说话,给管家赔个礼,就说我已经教训过你大哥了,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请他大人有大量,往后再有活,咱们立时赶到,就算不吃不睡,也会帮他做好!”
陈老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着周围众人的脸色,心里说不出的后悔。
雇工们纷纷攘攘的,一时没留意到,离他们不远的田垅处,有个少年正扒在土堆后偷听他们的话。那少年见“刘老八”逃了,暗暗记下了他逃走的方向,便悄悄退后,迅速蹿进了山林中,一路攀爬上高坡,跳下山石,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拐了几个弯,便来到一处小山谷中。柳东行与罗明敏各背着一只竹篓,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听完少年的回报,罗明敏冷笑道:“当初剿灭山匪时,我就发觉少了他,原想着他一个人成不了气候,没想到他志气不小,官兵剿灭了他的同伙,他就打算自个儿再拉一帮来!”
柳东行哼了一声:“谁叫你不谨慎,叫他寻得破绽逃走了?!”又瞥向少年:“你如今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吧?看你日后还当不当他是好人!”
少年惭愧得面红耳赤:“寻文再不会被他哄骗了!”顿了顿,“柳少爷,这事儿怎么办呢?雇工们都走了,聂家……还有顾家,就没人使唤了呀?!”
罗明敏摸摸头,看向友人:“说得也是,不管怎样,聂珩跟我也算是朋友。”柳东行默了默,嘴角弯了弯:“可不是么?咱们可不能放着不管,若不是当初不慎放走了刘重八,如今他家就没这事儿了……”
文怡为雇工的事烦了两天,又遇上了另一个麻烦。张叔悄悄告诉她,先前聂珩命人去买红薯苗,却只买到很少,还是花了高价的。因为红薯一向是春耕秋收,除了卖掉一些,大多数人家都会将红薯留着做种,或是预备明年青黄不接时当粮食吃,市面上几乎没什么薯苗出售。
文怡心中惶恐,忙再去向老农请教。那老农以为她不相信自己,一时激动:“真的!能种!西南坡,没风!暖和!随便种就能长!”
文怡没听明白,旁边一个汉子笑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聂家的土坡是西南面,冷风吹不到,那里又靠近温泉,秋天不结霜,冬天里也比别处暖和,可以种红薯。虽比不得春天种的出产多,但也能收不少。家里没粮的时候,那个能顶好久呢!如果长不好,就拿去喂猪。”
文怡这才明白了,不由得一阵为难。如果红薯真能长起来还罢了,要是长不起来,聂家哪里有许多猪去喂?!
她垂头丧气地返回庄中,正打算去向大表哥赔罪,反正只买到一部分薯苗,趁着没亏太多钱,还是另找能种的庄稼吧。
才走到聂家赁的农家院子门外,她就看到一个少年人正跟聂家的叶管事说话,叶管事脸上满是喜色。那少年无意中一回头,她就认出来了,那正是上回劫自己的三个山民之一,记得还当过大表哥的书童。
她一走近,那少年就发现了,忙向她行礼问安。她点点头,叫了他起来,又望向叶管事,以目相询。叶管事乐呵呵地道:“表小姐,寻文家里就住山上,他全村足有三四十个闲人,可以过来帮工呢!工钱只要先前的七成!”
文怡吃了一惊,心下先是一喜,继而开始犹豫。这个寻文,说是山民,到底是当过劫匪的,不知他村子里的人可靠不可靠……
她脸上一露出犹豫之色,寻文就急了,忙道:“顾小姐,我们真的能做好的!您不是正发愁没处寻红薯苗么?我们村里就有!好些叔叔伯伯都会侍弄这个呢!”
文怡听了,不但没觉得欢喜,反而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三十七章 中秋日近
寻文一愣,方才醒悟到自己说漏了嘴,支支唔唔的,眼见文怡眼中怀疑之色越来越浓,他一时急中生智,便脱口而出:“村里出产少,因怕年关难过,小的一直在附近替同村的人寻活计呢!那日在外头无意中听说聂家使人买红薯苗,小的好歹在聂家做过几年工,就记住了,正想着回来问问村里人,看能不能匀些出来。如果需要侍弄的人手,咱村多的是!”
文怡半信半疑:“是么?”
“是!是!”寻文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好,偷偷看了叶管事一眼,咧嘴笑道,“其实……咱们村的红薯不过是收着慢慢吃的,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明年春天要种的粮食种子还没下文呢,若是少爷和顾小姐愿意买下,咱们村里也能得一笔钱不是?”
这话倒还有些道理。文怡已经信了他六分,但想到他当过劫匪,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雇他村里的人来做活。当初做劫匪的人,另两个不就是寻文的同村伙伴么?他村里这样的“伙伴”到底有多少个?想来帮忙做工的,该不会也有这样的“伙伴”吧?按她的本意,若他是有心改过,他村里的人又是老实本份的,她也乐得拉扯他们一把,也是件行善之事。就怕他们是生了坏心,在做活的时候闹出点事来,她在钱财上吃亏事小,万一惊吓了祖母,可怎生是好?
正犹豫间,寻文忽然向院门方向跪了下来,磕头行礼:“寻文见过少爷。少爷大安!”却是聂珩出来了。
文怡转头望过去,向他行了个礼。聂珩回了礼,低头看着寻文,叹了口气:“起来吧,你已经有了新主人,就不该再叫我少爷了。罗兄脾气虽好,在主仆名分上却是不容你乱来的。”
寻文眼圈一红:“少爷……小的……”话未说完,眼泪就要往下掉。
聂珩神情也有些黯然,温言安抚道:“亏你在我身边侍候了这么久,还是这般愣头愣脑的。你不是说,你们认得一位大夫,时常在几个村子里行医的么?你母亲病重,怎的不去找他,反而相信你那个所谓同村朋友带来的‘神医’?!若不是他开口就要高价药费,我给你的五两银子足够治好你母亲的病了。你就这么被人诓了去,遇到难事,也不来找我。若你跟我提一声,早就拆穿那所谓‘神医’的真面目了!”
寻文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小的……一时心急……是小的糊涂,辜负了少爷的教导……”
聂珩叹道:“罢了,你如今投了新主,也是你的缘法,好好听罗少爷的吩咐,遇事多思考,不要再傻乎乎的闯祸了。”
寻文乖乖应了是。聂珩又面露微笑,和气地说:“你今儿过来,解决了我的一个大难题,我心里承你的情。叶叔,你回头跟账房的人说一声,工钱就按先前那个价给,三天一结,也好让他们早日得了银子买粮回家。寻文,你也跟你那些叔叔伯伯们打声招呼,做事勤快些,早日把活干完,你们也好寻别的差事。”
叶管事应了,寻文满面惊喜地给聂珩磕头,磕完了又给叶管事磕,叶管事忙忙推却,他又转头去向文怡磕。文怡不好意思地侧过半个身子,看了聂珩一眼。聂珩微笑着向她点点头,她便没再吭声了。
等寻文离开,她才向聂珩求问。聂珩道:“他在我身边数年,是什么样的性子,我心里有数。一时糊涂是有的,一但反省过来,就不会再犯了。上回他是受了别人的调唆,才犯下大错。那个恶人是山匪同伙,早年就离开了曹家村,那一次是回村拉人的,事后逃回山匪寨中,与其他匪徒一起被官兵剿灭了,今后再不能作恶。寻文既然知错,他们村子受山匪连累,这几年没少遭人白眼,过得颇为艰难。如今山匪既灭,也该给他们寻个出路,省得再被逼到绝境,铤而走险。”
文怡听得心下信服,惭愧地道:“是我想岔了,明知道那是可怜人,却总是顾前顾后,不敢出手相助,实在是……”
聂珩听得好笑:“人之常情而已,表妹也不必妄自菲薄,若我不是认识了寻文几年,只怕也是顾虑多多呢!”顿了顿,又道:“那红薯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虽说季节不对,未必能有出产,但这种东西种了可以肥地。那一片山坡土质本就有所欠缺,先养上一年半载的,日后无论种什么庄稼都好说。”
文怡恍然大悟,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她怎么就糊涂了呢?以大表哥的聪明,怎么可能会仅仅因为她一个小丫头的话,就将那么一大片田产随便料理了?那里的地的确太薄,但若种些可以肥地的作物,不管收成如何,能将地养肥了,日后就不愁没出产了。
雇工与红薯苗两个难题就这样一并解决了,不用等到第二日早上,寻文当天就带了十来个曹家村村民过来,都是正当壮年的,虽然在农事上不如本村的人经验老到,但胜在听话,别人叫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在吃喝方面也不讲究,每天做完了活,领了晚饭就回山上的家去了,第二天天才亮又出现在顾家的田间地头或是聂家的筑房工地上,顾聂两家连给他们准备住宿的地方都省了。而且他们的工作又快又好,照这样的速度算来,不到三天功夫,顾家的菜地就能全都种好了,再过上十来日,聂家的房子也可以开始筑墙了。
文怡放下心头大石,心情也轻松许多,每日远远地看他们种地,回来告诉祖母时,脸上都止不住笑意。
卢老夫人倒是淡淡的,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还道:“这曹家村的人既然老实肯干,就叫老张去问他们,看谁愿意给咱们家做长工。咱们家五百亩地,二百亩麦子,二百五十亩果林,还有五十亩菜地,算来怎么也得四十多人手才能料理得过来。这西山村若有人愿意帮工,自然最好不过,不然就只能在曹家村找了。他们住得近,看顾起来也方便。至于工钱,看平阴县内都是什么样的行情,咱们按二三等的算,也不算亏待他们了。”
文怡犹豫了一下:“祖母,咱们不把地佃出去了?若是佃出去,倒省好些功夫。”
卢老夫人摇摇头:“佃出去了,咱们当主家的,就不仅仅是年下收租子这么简单了,好多事要管呢。咱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哪有功夫理那些?只雇长工,叫你张叔看仔细了,有聂家的人帮着照管,出不了什么事。”
文怡应了,顿了顿,又小心地问她:“祖母……后日就是十五了,您……不打算回顾庄过节么?”
卢老夫人闻言沉默下来。文怡立刻便后悔了。这些天忙着新田秋耕的事,她一时没想起来,就算想起来了,也有几分逃避的意思,眼下却再不能不问了。六房祖孙从没有在顾庄以外的地方过过中秋节,按照往年旧例,族里很有可能还要祭祀祖先,少了六房,闲话就难听了。她虽然更喜欢在西山庄子过忙碌却快乐的日子,却不能叫祖母再为了她而受人指摘。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更喜欢留在这里过节?”
文怡沉默着没吭声。
卢老夫人却心知肚明,叹道:“罢了,回去了也是咱们祖孙俩单过,赏月、吃月饼,在哪儿不是一样?出门前我已经问过了,今年没打算祭祀祖宗,不过是各房分分月饼,就各自在家里过了。你九叔还打算拖家带口进平阳城过节看花灯去呢,连房子都借好了。咱们不回去,也没什么要紧,明日我就打发你十五叔的两个家人回去送信,咱们祖孙俩就留下来过节吧。只是,倘若聂家的人来接你进城,你可不能丢下祖母陪他们去!”
文怡立刻转了喜欢:“哪儿能呀?!孙女儿自然是陪祖母过了!”她顿时坐不住了,欢欢喜喜地出去找紫樱,商量要置办的果品月饼等物。
卢老夫人看着孙女儿的背影,心里却有些发愁:家里人手着实太少了,就算银钱再怎么不凑手,好歹也该添几个女侍,毕竟顾氏是名门望族,在地方上久享盛名的,孙女儿身边却只有一个借来的丫环服侍,有时甚至还要亲自下厨,哪里象是个千金小姐的模样?!如今在这乡下小地方,没有熟人看见还罢了,若是消息传了出去,岂不叫人说闲话?就算别人不说闲话,聂家的人也要说的。她跟聂家小子相处得还好,但对他父母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的,若是让聂家昌寻得机会指责她亏待了文怡,叫她如何能忍?!
且不说卢老夫人如何为家中添奴婢之事烦恼,也不说文怡如何与紫樱想尽办法在庄上置办各色新鲜瓜果月饼糕点,到了十四这一天,聂珩受父母相召,起身回家过节去了,半日后又遣了人送来自家打的月饼。卢老夫人见那家丁赶路赶得一身汗,有些挑剔地道:“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怎的头上还有纸钱?真真晦气!”
那家丁闻言伸手往头上一摸,果然摸下个纸钱来,吓得又出了一头汗:“小的该死……不,小的昏了头了!路上偶然遇到了贵人出殡的仪仗,人人都要跪在路边让道,想是那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卢老夫人眉头一皱:“是哪位贵人没了?”文怡想了想,倒想起一件事来,小声问:“难道是康王?”
那家丁惊讶地道:“表小姐如何知道的?正是康王!先前也没听说怎么的,忽然就没了!康王世子扶灵进京,今日正好路过平阴县城,小的一路过来,听得人人都在说,好不晦气,怎的偏在这时候?!”
卢老夫人瞥了文怡一眼,文怡立时便住了嘴,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暄闹声,她忙走到门边看,却是一愣:“秦大嫂,您怎么……”
来的正是房东秦寡妇,她两眼通红,手里拽着大女儿云妮,往正屋门槛前一跪,道:“老夫人,小妇人求您一件事,请您答应了吧!”
(家里突然出了急事,只赶出这点字,请原谅……)
第三十八章 秦家有儿
卢老夫人十分意外,她这些天时常见到秦寡妇来请安,因其说话知趣,行事又比庄中的农妇文雅,她本来挺欣赏的,但如今秦寡妇忽然跑来说了这句话,她又觉得对方太过唐突.她瞥了孙女儿一眼,淡淡地道:“快请你秦嫂子进屋坐下说话吧,这样待客实在是失礼!”
她说的也不知道是指自家失礼还是秦寡妇失礼,文怡没多想,忙去扶秦寡妇,结果对方硬是坚持跪在门前,哭道:“老夫人,小妇人知道自己莽撞,可小妇人实在是没有法子了,若不是万不得已,小妇人也不会开这个口!”顿了顿,她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大女儿,眼圈红了红,哽咽道:“小妇人打听到了夫家亲人的消息,想要带着孩子前去投靠,可是……路途遥远,小妇人实在拿不出足够的路费……为了让孩子能够认祖归宗,小妇人……想将大女儿卖到您家里……做丫头也好,做杂工也行,她虽笨些,但老实肯干,无论是什么活,都会干的,只要您给她饭吃,给她衣穿……”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大女儿云妮虽只有十二三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闻言也颤抖着身体,喊一声“娘”,却死死咬着唇,没句求母亲别卖自己的话。
文怡听得大为惊异。秦寡妇时不时叫云妮来送点瓜菜果子,因此她祖孙二人与跟前侍候的家仆都认得。这小姑娘的确是老实勤快的性子,虽然不大机灵,但憨憨的很讨人喜欢,长得不算十分漂亮,只是五官端正,脸圆圆的,肤色又白,是世人常说有“福相”的那种人,在厨艺上也很是出色,平日帮着母亲操持家务、照顾弟弟,什么活都干得来。这样的女儿,又能干又乖巧又讨人喜欢,秦寡妇怎么就舍得卖她呢?!若是真的缺钱,还罢了,可她家明明还有房产,又是村长之妻的干女儿,看她家的情形,筹一笔路费,还不至于要卖女儿吧?!
想到这里,文怡忍不住出声:“你家不是还有房子?!你要带儿子去投奔夫家亲人,这房子想来也不会再住了,为何不卖掉房子换路费?!这房子少说也值上四五十两银子,可云妮的身价却差远了!如今在外头,一个十岁到十四岁的小丫头,长得好又有手艺的,身份钱也不过是十二两银子,若是在方,五两都未必能卖上!”为了买丫头的事,她前些天特地向聂家叶管事打听过行情,因此十分清楚。
秦寡妇欲言又止,这时从院外围观的人群时挤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文怡认得她是村长的孙女,名字好象是翠花。翠花挤进院子,不顾张婶的阻拦,跑进正屋嚷道:“干姑姑,你等钱使,怎的不肯告诉我们实话?!若早知道你为了路费要卖云妮儿,我一定不让哥哥要你的房子!”
秦寡妇回头低斥:“翠花,别说了!”“我不!我偏要说!”翠花倔强昂头,瞪着文怡和卢老夫人道:“我爷爷和爹爹都说你们是好的有钱人,那你们一定不能买云妮儿当丫头!我干姑姑本来有房子,可是因为她要走了,用不着这房子了,我娘就跟她说,我哥哥快娶亲了,家里没钱给他盖新房,要她把房子送给哥哥。干姑姑一口就答应了,我们家高兴得要死,可我们都不知道,她没了房子,就要卖云妮儿!”
文怡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望向秦寡妇:“你怎的不告诉他们实情?!”
秦寡妇哽咽道:“小妇人当初带着两个孩子来此地落户,蒙干娘收留,不但认小妇人为女,又替小妇人找人盖房子,小妇人一家能在此地安然度日,都是干娘一家的恩惠。如今干娘的孙子有困难,小妇人既然能帮得上忙,又怎能不帮呢?!更何况,这房子即便能值上几十两银子,又有谁会来买?村里的人家谁也拿不出这笔现钱来!那还不如送给干娘家,也算是报恩了……小妇人带着孩子离了此地,怕是这辈子也不能再回来……”
文怡听得心中隐怒:“你既然打算一辈子都不回来了,为何要把女儿卖掉?!难道只有你的儿子是你夫家骨肉,你的女儿就不是了?!亏你狠得下这个心!”
秦寡妇被她说得脸红,低下头去。云妮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替母亲辩解:“大小姐,我娘不是这样狠心的人……弟弟是男孩儿,将来是要继承爹爹家业的,我是他的姐姐,不能叫他过一辈子穷日子,只要弟弟能有出息,我就算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等文怡对她这番话有所反应,翠花已经恨铁不成钢地捶上去了:“你这个糊涂虫!你娘偏心你弟弟,你怎么也不知道喊声疼?!做了丫头,跟现在就不能比了,你不能照自己的心意说话、吃东西,还要到处给人磕头!我爷爷说过,天下只有最狠心的爹娘,才会把儿女卖给别人做奴才!”
云妮被她捶了几下,疼得哭出声来:“我娘不是坏人……我也盼着弟弟好……”
卢老夫人听得直皱眉,她注意地不是秦寡妇卖女,若秦家真地急着要钱。卖女儿也不是奇怪的事。横竖自家不是薄待下人地。那秦云妮落到自己家。倒比卖到别家强。况且她最近正打算给孙女儿买丫头。这秦云妮知根知底。人又勤快,比外头买来地强多了。只是她听这秦寡妇方才说的话,觉得有些不对。难道这秦寡妇地夫家竟是有来头地不成?若是如此。对方未必能容忍女儿在别家为奴,将来秦寡妇找到了亲人,终究是要把女儿接回去地。那她给孙女儿添的这个丫头。就没有意义了!
想了想,她觉得还是要先确定秦寡妇是打算给女儿签活契还是死契再说。死契的身价钱高些,但签活契地话。这个丫头就留不长了。
她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孙女儿道:“你为了报恩,就把值钱的财产白送掉?!明明急等钱使。却还是忍心为了儿子卖女儿?!难道女儿不是你的骨肉?你夫家认了儿子。就不认女儿了?!你也不怕见到他们理亏!要知道,云妮要是卖身到我家,即便将来你赎了她出去。她这辈子也洗不掉曾经与人为奴的污点了!”她犹豫了一下。觉得孙女儿似乎有别的想法。便决定先看看再说。
秦寡妇听了文怡地话。眼泪汪汪地,不舍地再看一眼女儿。颤声道:“做丫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妇人从前也给人做过丫头……更何况……老夫人是好人。小姐也是好人,云妮儿在你们家做活。小妇人放心……”
文怡想起祖母曾经说过,秦寡妇极有可能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出身,便知道对方是真的不在意女儿给人做丫头了。她沉默地看了云妮一眼,不明白这小姑娘为什么会无怨无恨,还为打算卖掉自己的母亲说话。
翠花看得着急,跺了跺脚,扭头看看院外,忽然跑也出去,从人堆里抱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回屋中放下,对他大声道:“你看!你娘要卖了你姐姐呢!你就不说话?!你不是最喜欢姐姐了么?!”
秦寡妇慌忙抱过儿子,惊道:“翠花,你要做什么?!你会吓到他的!”又去哄儿子。那男孩似乎受了点惊,小脸煞白煞白的,小鼻子一抽一抽,仿佛快要哭了。
卢老夫人见了孩子的模样,眉头便一皱。她还是头一回见这男孩,平时秦寡妇似乎护得他很紧,轻易不肯让他见人。他长得不象母亲,也不象姐姐,有一种弱弱的秀气,瘦瘦的,似乎有些不足之症,明明有四五岁大了,但连说话见礼都不会,只知道缩在母亲怀里,方才那村长的孙女明明没做什么,他却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若是不知道他是秦寡妇之子,她还以为是哪家富户的金孙呢!这般娇惯,一点都不象是庄户人家的孩子!
但文怡此时却吓了一大跳!这孩子她也是头一回见,那五官,那长相,虽然秀秀气气、娇娇弱弱的,但那眉眼怎么跟前世杀她的那个凶手有几分相像?!她再定睛细看,却又觉得没那么象了。那凶手是方下巴,这孩子下巴却尖尖的,眼睛也大,再看秦寡妇和云妮,母女俩都是圆脸,长得相似,难道这男孩肖父?!但文怡再细细一想,又觉得年纪对不上。前世她被杀时,已经过了二十三周岁的生日,看那男子的长相,似乎年纪尤在她之上,至少也是差不离的,可看这孩子的岁数,十三年后也不过是十七八的年纪,若说是他的父亲,也不对,难道……是他的兄长一辈?!
想到这里,文怡不由得咬了咬唇。若是跟凶手相关的人,她是绝不能收容秦云妮的!原本她就不能理解秦寡妇卖女的决定,如今更是硬下心肠,扭头去对祖母道:“祖母,孙女儿觉得这房子不错,张婶不是总说在庄上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么?索性就买下来吧?按市价,这个地头卖四十两都贵了,咱们按五十两给秦嫂子,若是有别人想要,就叫他出更高的价钱!”
秦寡妇听了想插话,文怡狠厉地瞪了一眼过去:“怎么?你不想卖?!凭什么?!没主儿的房产官上还要收回去呢!还是说,你已经卖给别人了?!”
秦寡妇忙道:“大小姐,你不能这样啊,我都答应送人了……”
文怡冷笑:“那就叫那人跟我说!怎么?有了银子,你还是想要卖女儿?你究竟是有多恨这个女儿,就算手里有钱,也仍旧要卖了她?!难道说,她不是你亲生的?!怪不得,你只偏心儿子,却不管女儿呢!”
这话说得秦寡妇满面哀痛,抱过儿女就大哭:“大小姐,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的骨肉怎会不疼?!实在是没法子啊……”
翠花不管她怎么哭,便插嘴道:“大小姐,你是好人,就这么办!我哥哥知道了,也不会收这所房子的!”说罢回头高声嚷:“娘,你说是不是?!”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露出躲在后面的一个中年妇人来,闻言不大自然地干笑道:“当然!谁知道小姑要卖女儿呀?!小姑,你有难处,早该说呀?!一家人还不帮你么?!”
翠花兴奋地回过头来对秦寡妇道:“干姑姑,你听到了吧?!咱们家不要你的房子了,大小姐要买你的屋子,你有了钱,就不要再卖云妮儿了!”
秦寡妇满脸是泪,不知该说什么。文怡心情平静了些,尽可能放柔了语气,道:“你有了五十两路费,就算去天边也绰绰有余了,既然是干侄子要成亲,你重重送他一份贺礼,想必也是没问题的,人家未必真要你一间旧房子!”
秦寡妇垂首微微点了点头,云妮忽然抱着母亲放声大哭,翠花红了眼圈,又捶她一下:“明明不愿意么……做什么方才不说话?!”
文怡扭开了头,却又忍不住再转回去盯了那男孩一眼,见他一脸懵懂,咬了咬唇。这时,她忽然听到祖母在叫自己,忙走到祖母身边,才想起方才自己没问过她老人家的意思,就花了五十两出去,不由得有些不安。
卢老夫人倒没生气,这房子她住得合意,五十两若是在顾庄,万万不可能买下这么大一座小院,这笔买卖算不上亏,只是孙女儿的想法让她有些不安:“祖母不是说,想给你买个丫头么?这云妮不错,你不喜欢?”
文怡摇摇头,欲言又止。她没法将不买云妮的原因告诉祖母,只好胡乱找了个借口:“孙女儿为那云妮叫屈……其实他家本用不着卖女儿……叫村里的人知道咱们家是和善人家,也是好事……”
可方才孙女的做法却比较象是霸道不讲理的人家。卢老夫人无奈地笑了笑,打算过后好生教导她,但当着这么多人,就没必要落孙女儿的脸面了。她叫过张叔,命他去县城衙门里找个可靠的书办来办屋子转手的契约,又吩咐秦寡妇,过了中秋就来取银子,便把人都打发走了。
等屋里重新清静下来,卢老夫人叫过孙女,便要责备她方才的态度有不妥之处,不料还没开口,张婶又在门外叫唤了。她有些不悦地喝问:“怎么回事?!”
张婶小心翼翼地,又带着几分兴奋,回禀道:“老夫人,是……是庄里来人了!不……小的是指顾庄!是二房四老爷派人来了!”
第三十九章 静水微澜
卢老夫人盯着二房派来传话的家丁,没说话,直到那家丁额上满是汗渍,方才移开了视线,冷笑一声:“路祭?!我们六房的主子一个都不在,设的哪门子路祭?!”
那家丁吞了吞口水,小心地答道:“我们老爷说,六老太太的身份不一般,跟那些旁支末系的族人不能比,即便您人不在顾庄,族中有什么大事,也不能漏了您那份!”
“哦?”卢老夫人挑挑眉,“这么说来,他们到底设了几个祭棚?!”
“从长房到六房……都设了,本来七房九老爷已经进了城预备过节,听说消息后,还特地带着一家子赶回来参加,但二老爷说九老爷既无功名,又非嫡系,才没让他出面,只叫他带着儿子随长房行事……c”
卢老夫人却听得冷笑一声,又再冷笑两声。那家丁脸上一红,心知肚明,却不敢说什么,只缩了缩脖子,一副听候吩咐的恭敬做派。
文怡在旁听了,心中敞亮。嫡系的六房族人中,三房因早年有难,为卖族田之事与其他族人有了争执,事情解决后就搬离了顾庄,听说已经在外落地生根,她前世住在二房时,还曾听说他们派人回来请求迁祖坟,打算另行开宗的消息。三房既然人都不在场,特地以他家名义设路祭,却是极其可笑的事。这也不知道是长房还是二房的主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看了那家丁一眼,文怡有些谨慎地问道:“先前不曾听说康王移灵之事,想来也是仓促间决定的,今日灵柩途经平阴县城,也是匆匆而过。按理说,朝廷尚未有明旨,事涉藩王,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是更应该谨慎行事么?便是设了路祭,一家只设一棚就是,哪有每房人各设各的,叫人以为我们族人之间生份疏远的道理?”
她外表年纪甚小,因此那家丁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这是长房二老爷特地发了话,叫各房置办的,想来二老爷自有道理。咱们年纪小又没见识,哪里能体会二老爷的用意?”
文怡眉头一皱,便不再理会他了。卢老夫人听得生气,冷笑道:“我道是谁想出来的,原来是他?!山中无老虎,猴子当霸王!老大不在,老二就抖起来了?!平时也不见他做什么正经事,如今倒是积极得很!可惜了!康王盛年早亡,世子不过是个小娃娃,算起来比他家小七的年纪还要小些,便是老二拍足了马屁,人家也未必认得他是谁!这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么?!”
因骂的不是二房主人,那家丁也只是谄媚地在下边笑着,文怡担心他回了顾庄后胡乱说话,会引起他人非议祖母,忙悄悄扯了扯卢老夫人的袖子,后者瞥她一眼,忍住气道:“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过些天等我回去了,自会把你家老爷太太替我们六房垫的银子还回去!你下去吧。”
那家丁有些迟疑,又在赔笑问:“六老太太,您……不打算回庄里过节?我们太太早就念叨着呢,生怕您家今年事忙,不及准备,还特地把亲手打的几样月饼都送去宣和堂了,若是她知道您不打算回庄过节,一定要难过的!”
卢老夫人眯了眯眼,淡淡地道:“今年新庄子上事情多,我们祖孙俩就不回去了,你替我传话给你们太太,就说我老婆子领她的情,等我回了家,一定补上重礼!”
那家丁还要再说什么,卢老夫人却已经声称自己乏了,要张叔送客。家丁只好磕了头下去,心里犯起了嘀咕:“早听说六房老太太刻薄得很,又有人说只是以讹传讹,今日看来,果真刻薄,话都不让人说完就把人打发走,别说赏钱,老子跑了一天的路,居然连顿饭都不肯招待,不是传说六房发了财么?怎的还这般小气?!”
结果张叔才送他出了正屋,便拐回去呆了片刻方才出来,很是热情地拉他去吃饭,到了厨房,却是有肉有菜,虽然在他眼中略显简薄了些,还算能入口。张叔又特地打了酒来,对他道:“兄弟来一趟辛苦了,路上不好走吧?我们家小姐说了,如今已过了午,兄弟怕是来不及回去了,回头就在庄上问农户借一间屋子,暂时委屈一晚,赶明儿再回去不迟。若抄近道,快马只要大半天就能赶回顾庄,等向主人回了话,还能赶上吃酒赏月呢!”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个赏封:“这是我们老夫人和小姐赏你的,难为你大过节的辛苦。”
那家丁一接过赏封,就掂出里头有五钱银子,脸上闪过一丝喜意,嘴里感念道:“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真是体恤下情!”手里却迅速将赏封往怀里一揣,再看面前的酒菜,便觉得顺眼起来,笑道:“若是大半天就能赶回去,那我吃了就走,明日庄里还有戏酒呢。”
张叔一边应着,一边小心朝厨房外头张望一眼,紫樱扒在门边悄悄给他使了几个眼色,他便连连点头,然后亲自把盏,劝那家丁多喝几杯。
等到那家丁满身酒气地躺倒在邻居农家的一间空房后,张叔忙忙跑回小院,文怡与紫樱已在正屋内等候多时了,见状忙问他:“如何?!”卢老夫人也从里间慢慢走出来,在孙女的搀扶下坐上正位,再次询问张叔。
张叔道:“小的照小姐教的话,跟那人说了,那人起初嘴紧,后来喝得痛快了,便倒豆子一般都说了出来。原来当日老夫人和小姐离开顾庄没两天,庄里就有传言说,长房大老夫人之所以会得病,是被六小姐气的,因此六小姐才会被押送回京城!长房老夫人和二太太虽一再辩解说是没有的事,却挡不住人家的嘴巴,结果大老夫人又病倒了!”
卢老夫人眉头一皱:“既是她病倒了,若有意叫我们回去,无论是探病,还是澄清,直说就是,这般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文怡小声道:“大伯祖母先前已有避我们的意思,如今怎肯明说?想是他家心虚呢,只是不知为何,派人来的是四伯父?”二房跟长房可是面和心不和的!
卢老夫人被她提醒了,忙问张叔:“那人还说了什么?!”
“是,回老夫人的话,那人说长房见庄中流言不散,便发话要在中秋节大肆庆祝一番,不但要开流水宴,还要从康城请有名的戏班子来凑乐。庄里庄外见有新鲜事,没两天就把六小姐的闲话丢到一边去了。”
卢老夫人冷哼一声,闷声道:“既然没事了,又来扰人清静做什么?!”
张叔小心地说:“是因为……康王世子送灵入京……二老爷硬要大设路祭,说是顾氏身为平阳望族之首,不能错过这个长脸的机会……各房人有的赞成,有的反对,但因是长房有令,便都依令行事了……只是事后有几房偏支没得到这份体面,又开始说起长房的闲话,连中秋节上的戏酒都不顾了。眼看着庄中流言肆虐发,四老爷四太太担心事情再闹大,大老夫人的病情会加重,偏偏族中能压制二老爷的就只有她老人家了……四老爷是觉得……老夫人您也是位诰命,在大老夫人跟前都是有体面的,若您愿意出面劝说二老爷……”
卢老夫人冷笑:“他如今倒记得我是诰命夫人了?!只怕人家早就忘了呢!”
张叔不敢答话,低下头去。文怡忙上前劝道:“祖母何必生气?四伯父想来是一时心急,糊涂了,不管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您想想,这设路祭,向来都是有规矩的,二伯父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这般积极起来。四伯父一向管着族务,想来是觉得不妥,却又没法说服二伯父,因此正病急乱投医呢。咱们不管他们的闲事就是了,二伯父眼里未必有我们,我们又何必回去碍他的眼?”
卢老夫人嘲讽道:“怕不是为了路祭之事,而是嫌老二抢了他的风头吧?!”
文怡低头不语,卢老夫人也有些泄气:“咱们都躲出来了,烦心事怎么还要找上门呀?!咱们避着躲着还不够么?!我老婆子做了什么?平时没人想起我是个诰命,如今有事,就要把我拉出来做挡箭牌!”说罢吩咐张叔道:“等那人醒了,就打发人走吧,只说我身上不好了,赶不得路,要歇几天再回去。”
张叔领命下去了,文怡见祖母心绪不佳,正要想法子劝慰,卢老夫人却伸手过来:“九丫头,你且扶我回房。”文怡忙扶住她往里间走,紫樱站在原地想了想,便退出正屋去,细心地关上了门,左右看看,回房取了针线箩来,坐在阶前绣起了花。
屋内,文怡将祖母扶上床,便替她脱了鞋子,拉过薄被,又要给她捶腿。卢老夫人拦住她,叹道:“这不是你做的活,快住手!坐得离祖母近些,祖母有话跟你说。”
文怡笑道:“孙女儿侍候祖母,是天经地义的事。”说着就抬过板凳,在床前坐下。
卢老夫人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方才你也听到了……这顾氏族里……不是一汪静水,咱们祖孙俩虽想过自己的小日子,却耐不住别人寻事。六房虽断了香火,却是嫡系后人,我头上又有诰命,平时别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遇了事,却难免要找上门来……”
文怡听得有些黯然,低声道:“祖母别理会就是。任凭谁家得了势,也没道理找孤儿寡母的麻烦!祖母一概推说不知道、不想管,他们又能如何?”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实际遇到了会如何,却是难说。”她看向孙女:“我跟你说这话,是要提醒你小心,顾氏族中,并非铁板一块,因长房族长长年在外,又未能带携族中后辈,族里有异心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这种烦心事,本不与我相干,但我最怕你会被搅和进去。往后你要记得,除却祖母,族里其他长辈要你做什么事,你只拖着,千万别明言答应!哪怕是对你四伯父四伯母,还有十五叔十五婶,也是如此!”
文怡心中一惊,咬咬唇,郑重应下:“孙女儿记住了。”
卢老夫人这才放缓了神色,又道:“聂家……我是看不惯的,也改不了的。但他们对你还过得去,你遇事多向他们求助,也是好的。到底是骨肉至亲,只怕比一脉相承的族人……还要可靠些……”
文怡心里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她小心看了看祖母,方才大着胆子道:“孙女儿如今什么事都不懂,自然要多向舅舅、表哥请教,可是等孙女儿学会了,就不能再事事求他们家帮忙了!总是依靠别人,终非长久之计。舅舅和大表哥还有自家的事要顾呢!”
卢老夫人面露讶色,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些天你总是向人请教农桑之事,难道……”
文怡微微红了脸,低头道:“孙女儿知道,这于闺阁中略嫌惊世骇俗了,但孙女儿……真的怕了,宁可被人笑话几句,也不希望将来事事要依靠别人。孙女儿……只不过是年纪小些,懂的事少些,如此而已,可只要我学会了,绝不比别人差!男孩子能支撑家业……孙女儿也能!”
卢老夫人想起她的那个“梦”,又记起聂家买地之事,沉默下来,半晌,才叹道:“你先出去吧,待祖母……好好想一想。”
文怡不安地抬头看她,见她闭上了眼睛,不发一言,只好行过礼,退出房间去。待她关上门,卢老夫人便睁开双眼,眼圈一红,喃喃低语:“终究……是我老太婆无用,连累了孩子……”
文怡出到正屋檐下,不停地回头看向里屋,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方才那一番话,是不是太过直白,惹祖母生气了?
“小姐?”紫樱叫她一声,她回过头来,勉强笑笑:“什么事?”
紫樱指了指身后:“云妮儿来找小姐,说有话要跟您说。”
文怡看过去,果真见到秦云妮战战兢兢地立在那里,手里抱着一个包袱,冲她行了个礼:“大小姐。”
文怡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不必多礼,你这是……要走了?立时便要出发么?!”
云妮摇摇头,忽然磕倒在地,红着脸将包袱呈上:“这是送大小姐的,您是大好人!我这辈子都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
文怡一呆,望向那包袱,心情忽然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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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云妮送礼
文怡愣了一会儿,方才道:“快起来吧,你用不着谢我,不过是公平买卖,你家不曾占了我家的便宜,我对你家也说不上什么恩德,赶明儿你跟家人离了此处,便再不会见到我了,何必说什么记一辈子的话?”她巴不得一辈子都不再跟秦家沾上关系呢!
云妮却睁着一双大眼道:“不是的,我娘说,您是大好人,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多银子买我们家的房子……有了这笔钱,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赶路上京城,我也可以一直陪着娘和弟弟,不用给人做丫头了!”
文怡暗暗将“上京城”这句话记下,强笑道:“你家的房子本来就值这个价钱,我原不忍心叫你骨肉分离,又恰好需要一间房子,才多管闲事罢了。你快起来吧,你就算跪上半天,我也不会多给你一分银子。”
紫樱冲云妮瞪了一眼:“听见没有?快起来吧!叫人看了不象!”
云妮傻笑一下,站起身来,又将包袱递上:“送给您的!”
文怡也不在意:“你拿这个来做什么?你家又不富裕,有东西带着路上使好了。”
云妮摇摇头,憨憨地道:“这个不是卖钱的,也没法带着上路,是我做的几样东西,拿来孝敬大小姐,您别嫌弃。我娘教过我,别人帮了我的忙,我应该要送谢礼的。您帮了我,叫我娘不把我卖掉,我心里感激您。我没什么好东西,只能送这些。”说罢打开包袱结,露出里头的四个拳头大的小瓷坛子,还有两个**小臂粗细的竹筒,半尺来长,一端用油布封了口,竹筒底下又是一个包袱,里头似乎是软软的东西。
云妮道:“这几个小坛子里是我做的酱菜。翠花跟我说,大小姐爱吃咱们村里的酱菜,我做这个最拿手了,人人吃了都夸的!小姐也尝尝,若是喜欢,我教这位姐姐做,让小姐天天都能吃上!还有这两个竹筒,里头是我自己学了酿的果酒,是用山上的果子酿的,一共六种果子!这是我姨妈家里的方子,听说每天喝一点,对身体很有好处,还能延年益寿呢!若不是我弟弟年纪太小,我娘说他喝不得这个,我还想给他喝呢!小姐您尝尝?蜜水儿一样,很好喝的!”说罢将包袱往脚边一放,抓起一个竹筒开了封,就送到文怡面前。
文怡只闻得一阵甜香味,夹杂着浓郁的水果香气,倒是讨人喜欢得紧。只是这既然是酒,自然不能真当成是蜜水,她看了紫樱一眼,紫樱忙接过竹筒,笑道:“小姐从不吃酒,让我来尝尝好了。”说罢便去厨房拿了一个勺子,舀了一口尝了尝,笑道:“果然蜜水儿一般!酸酸甜甜的,喝下去后,才能尝出一丁点儿酒味。倒是觉得这果酒淌过喉咙后,胸口便暖暖的,舒服得紧。”
“是吧是吧?!”云妮听得高兴,“天王顶上的萧爷爷,是我们太平山几个村子唯一的大夫,他每次到我们村里,都要向我讨这个,他还说这东西对身体很好,年纪大些的孩子和老人都能喝!”
文怡心中一动,问:“这位萧爷爷,医术很好么?怎么我来了这些天,都不见他到村里来?”
云妮困惑地道:“我也觉得奇怪呢,往常他每旬来一回的,如今却有一个多月没来了……不过上回来大小姐家帮工的几位叔叔伯伯曾说过,他到别的村子去过,大概过几天就会来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在我们家离开前来一趟?我还担心弟弟路上吃不了苦呢。”
文怡又再问她一遍:“这位萧爷爷医术很好?”
“应该很好吧?”云妮有些迟疑,“我们村里的人生病,他都能治,但县城里的人家却从不请他去看,嫌他是个乡下大夫。我娘以前是抱着弟弟去城里看病的,从不找萧爷爷,后来没银子了,才请他来看。弟弟吃了他的药,好像就好起来了,以前怎么也不见起色的。”
文怡心中有数,这位萧老大夫,想必有点本事,只是因为常在乡下行医,所以平阴城里有些家底的人家就看不上眼。她想到自己祖母的病,平阳一带的大夫,都看过了,只有王老太医的方子最有效,可是王老太医却不是轻易能请到的,不知道这位萧老大夫有没有办法?
她又看了看那竹筒,有些心动:如果这果酒当真对老人的身体有好处,那祖母秋冬季节喝一些,是不是能少发几回病?
想到这里,她便问云妮:“这果酒冬天能喝么?老人家喝起来有没有忌讳处?”
云妮眼露不解:“冬天为什么不能喝?当然可以啦,温了喝还更暖和呢!我姨妈没说喝这个有什么忌讳,只说老人家喝是很好的,萧爷爷也常喝。他都七十多岁了,身板还硬朗得很呢,常年上山下山的,走得比后生还利索!”
文怡更心动了,咬咬唇,小心地问:“这个酿酒的方子……是秘方么?能不能外传?”
云妮笑道:“大小姐喜欢?那我教您!虽然有些麻烦,但您这么聪明,一定能学会!”
文怡暗暗松了口气,看着云妮也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亲近,想到她小小年纪,就差点被亲母卖为奴婢,只为了给弟弟筹集认亲的路费,说来也是个可怜人罢了。她的语气放软了许多,微笑道:“那就多谢你了。”
云妮忙摆手道:“您不用谢我,这算什么呀?我才应该谢您!”又从脚边的包袱里翻出另一个包袱来,红着脸打开道:“还有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料子是细布……您常穿着绸缎衣裳去田里,要是弄脏就太可惜了,这是全新的,没上过身,您别嫌弃……”
文怡看那包袱里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豆绿底灰色碎花的夹衫和一条青碧色的裙子,针线略嫌稚嫩,却还算细密,正是用柔软的棉布做的,不由得有些讶异:“你这么快就做出一身衣裳来了?!”不可能吧?!
云妮脸红红地道:“这原是给翠花做的……您别生气,因做得小了,她……她穿不下,我就打算留着自己穿……”
紫樱抬起手指戳了她的脑门一下,又好气又好笑:“给别人做的衣裳,别人不要了,你拿来送我们小姐?!你倒老实,一问就把实话都说出来了!”换了别人,肯定要寻个借口的。
文怡笑笑,倒不在意,只是说:“多谢了,只是你们俩的身量都比我高些,只怕我穿不了。衣裳你拿回去,酱菜和果酒我收下了,你若这几天还未走,就教教我酿酒的法子吧?”想了想,回房间寻了个香囊出来,递给她道:“既然你送我东西,我也该还礼才是。这是我自己绣的香囊,针线还罢了,用料却都是上等的,里头分了两个小囊,一个装的是香料,闻着能安神,能驱赶蚊虫,另一个装的是银子打的花钱和锞子,讨个吉利用的。你拿了去,若是路上一时缺了钱使,把它卖了还能值上一两几钱银子。”她怕云妮小户出身,未必真能明白这只香囊的价值,特地把话说明白了,也算是一份心意。
云妮见那香囊上绣的花样十分精致,正看得入迷,听说是文怡自己做的,忙郑重地接过道:“我不会把它卖掉的!这是小姐给我的回礼!”拿到鼻下闻了闻,笑了:“真香!这个真能驱蚊虫么?我弟弟总是被蚊虫咬,手上脸上都是红包包,又痒又痛,晚上也睡不好觉,有了这个,他就不怕了!”
文怡心下暗叹,却又不能说什么,毕竟是别人家的私事,只好沉默地微笑着。
云妮闻了好几下,忽然道:“这味儿有些熟,我好象在哪儿闻过……”紫樱笑着抱起地上的包袱,道:“闻过也不出奇,这里头装的是晒干了的零陵香,又另配了几样药草,那都是山野地里长的东西,想必你见过。”
云妮恍然大悟:“这么说来,翠花曾带我到山里头一个小谷中玩过,那里就长了一种香香的草,她说那草开的花就象是小铃铛似的,就叫它铃铃香,难道这荷包里装的就是它么?!”她又惊又喜:“大小姐,您认得这个,我带您去瞧瞧,若真是它,我就摘一大包随身带着,弟弟以后就再不怕蚊虫咬了!”说罢拉起文怡就往外跑。
紫樱惊得目瞪口呆,奈何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不方便追上去,只好跑进厨房放下,又把衣服往自个儿房间里一扔,便忙忙追上去,谁知才出门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张婶,两人双双摔倒在地,张婶脚脖子一痛,便破口大骂:“赶着投胎呢?!姑奶奶不发威,你真当我是病猫呀?!”紫樱知道是自己一时心急没留意把人撞了,只得忍住气,扶她起身进房,找了药出来扔给她,才迅速跑出院门外张望,却只能看到一堆人挤在一处,哪里还有文怡的踪影?
文怡被云妮拽着跑出几十尺,便忍不住道:“你别急,慢慢走也是一样的!”云妮醒过神来,住了脚,有些惊惶地道:“对不住……大小姐,我一时心急……”
文怡平了平气息,叹道:“你忽然拉着我跑出来,倒叫我不知该说什么了,你好歹叫我知道要去哪里才好。若真象你方才说的,是在山里的一个小谷,那我就不能一个人去了。”
云妮忙道:“很近的,真的很近!在山下看不到,但上了山很快就能到了!”她怕说不明白,就往山上一指:“瞧,就是那里,有三棵红枫树!就在那树下,有一条小路,沿着一直走,走到尽头就是那个小山谷了!瞧着好象很远,其实很快能到了!”
文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西南坡边上,伫立着三株高大的红枫树,在一片青绿树林中格外显眼,那里离聂家的温泉地不远,隐约还能看到人影出没,倒不是什么偏僻之处,怎的没听聂家的人提过?
她稍稍放下心来,对云妮笑道:“果然不远,只是我如今还有事呢。你若有空闲,就找翠花一起过去,摘几根回来给我看,我就知道是不是了。”
云妮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应了,想了想,又道:“那里还长着别的草呢!翠花有时候会在那里摘些药草回来,私底下卖给萧爷爷。”顿了顿,红了脸抿嘴偷笑,“她说那是在存私房钱……少时两三文,多了有十来文,存起来,赶集的时候,就偷偷买朵绢花戴,或是弄盒香粉擦……我也陪着她摘过……换了钱就给弟弟买好吃的……”
她笑得欢喜,文怡却暗暗替她心酸,勉强笑问:“是么?她真聪明,摘的都是些什么药草?”
云妮歪着头想了想:“我不认得,有一回萧爷爷在时,好象说过其中一种是什么……紫苑?还有……白树什么的……”
紫苑?白术?文怡心下一动:这两样药草,都是祖母常吃的药方里有的药材……她忙问:“还有别的么?”
云妮又苦想起来,文怡正等着她的回答,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尖叫,接着便是翠花大叫的声音:“娘!疼死了!只是一个盘子罢了!我又不是有心的!”接着是翠花母亲的叫骂:“一个盘子不要钱呀?!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败家的丫头!”在她的叫骂声与翠花的大呼小叫中,夹杂着藤条的呼呼作响。
云妮听得心惊胆战,直跺脚道:“了不得!翠花一定惹她娘生气了,她这么大还没挨过打呢!我得去劝一劝!”跑出两步,又停下来,犹豫地看向文怡。
文怡只好道:“你去吧,若是瞧着她母亲打得狠了,就请她祖母来劝。你最好别多说什么。”翠花既然从没挨过打,她母亲忽然下狠手,十有**跟方才翠花将自家讨了秦家房子的事嚷出来有关。这时候云妮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才是火上浇油呢。
云妮大力点头:“我不会上前拦的,顶多就是拉着翠花逃跑!”说罢扭头去了。不一会儿,文怡便看到翠花哇哇大叫着从村子这头跑到那头,身后还跟了气喘吁吁的云妮,翠花娘手执藤条,歪歪扭扭地跑在后头,一路追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骂。几个农妇拦下她好言相劝,她涨红着脸不说话,等到一个农妇拉着翠花过来给她赔罪,她忽然扬起手中藤条打过去,翠花尖叫一声,慌忙调头拉着云妮又跑了。
文怡看得目瞪口呆,倒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因见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有的看热闹,有的上前劝和,她被挡住了道路,又不好意思挤回家去,只得退到村子边上,转身去眺望地里的情形,忽然想起方才云妮所说的话,便有些心动:那位萧老大夫,不知医术如何?那个小谷里,不知会有几种对祖母的病有疗效的药草?
第四十一章 神秘来客
文怡正朝山坡上张望,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大声说话,扭头望去,却是叶管事正数落三四个陌生人,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家丁,正扶着村里的一位老农,两人都忿忿地瞪着那些陌生人看……
那几个人都穿着灰色的衣裳,年纪二十上下到四十余岁不止,打扮得还算干净体面,只是两眼滴溜溜地转,有些鬼祟,叫人看了不舒服。他们每人牵了一匹马,歪着头打量四周的房舍,又盯着来往的村民瞧。文怡不大喜欢他们的眼神,皱了皱眉,便避到路边树下,借树身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叶管事说了好一通话,要那几个陌生人给老人家赔礼,见他们自顾自地打量,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便也恼了,怒道:“我瞧你们也不象是什么正派人,再胡乱张望,我就要报官了!”
这话一出,那几个人总算扭过脸来看他了,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便没好气地道:“你乱叫什么?!我们不过是来寻人的,哪有胡乱张望?!休要碍我们的事!”
叶管事气道:“我早就说过了,这里没有姓柳的少年!你们不信就算了,还四处偷看什么?!”
那人傲慢地睨着他道:“当真没有?我们可是打听过了,那少年上个月曾在这一**没,有人看见了的!”
“那就找看见的人问去!”叶管事怒道,“哪有你们这样的?!随手抓了人就问,问不到就把人推倒,你也不瞧瞧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若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那几个人默不做声,却都一脸不以为然。老农气愤地道:“叶大爷,你不必说了,让这孩子去我家招呼一声,叫我的儿子孙子来。我非要问个清楚不可,十里八乡的人谁不知道我韦老头最老实?!说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怎么就说谎了呢?!”
叶管事还未发话,那年轻家丁已经应声调头跑了,那几个人瞧着情况不对,互相使了个眼色,便迅速离开了。叶管事冲着他们的背影大骂,又回身搀韦老头:“您回去叫儿孙们仔细瞧一瞧,看是不是真的没大碍,这把年纪了,可不是玩的!”
韦老头笑着应着,等他儿子孙子们拿着锄头木棍等物赶到了,他便骂了那几个人一顿,又谢了叶管事一番,方才叫儿孙扶着自己回家去。
文怡看着人都走了,方才叫了叶管事一声,叶管事回头仔细一看,忙上前行礼:“哟,表小姐,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紫樱没在跟前侍候?”
文怡笑道:“紫樱在家里做活呢,我随便走走,本想回去的,只是那边人多,我不耐烦跟人挤,就在村边看看景色。”
叶管事看了看山坡,不明白光秃秃才挖好一半树洞的地方有什么景色可瞧的,便干笑两声:“等山坡上都种好了树,过得几年,景色才好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是了,表小姐,小的方才从城里过来,大少爷叫小的告诉表小姐,说是昨儿晚上才得的消息,近日官上有一大批犯官家眷要发卖,问表小姐是否有意添几个人手?因温泉庄子上也要添人,因此老爷正要打发人去问呢,若您有意,大少爷就一并问了。”
文怡忙道:“是有这个意思。因我们家人口少,紫樱还是舅舅舅母借我的,如今张叔升了管事,张婶也要随他一起搬过来,家里就不够人使唤了。只是你说的犯官家眷,是个什么情形?若是犯忌讳的人家,还是不要的好,淘气事小,就怕有什么不好的干系。”
叶管事深知这位表小姐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对这些家务事也能说得上话,便笑道:“表小姐请放心,我们大少爷也是这么说的,因此早就打听过了。那些犯官来头可不小,足有十来个人呢!官最大的一个,听说还是个将军!另外还有知府、同知什么的,据说跟康王之死脱不了干系。这些官场上的事咱也弄不清楚。只是这要发卖的官眷,除了犯官的妻妾儿女,还有他们家里的奴婢,足足有几百人呢!年纪大些的,就算了,怕生了忠心不好使唤,倒是那些年纪小的,十岁、八岁,学过规矩,又容易调教,只要看着老实,还能买来使唤。”
文怡听了,倒有些可怜这些被发卖的奴婢,又觉得买下几个也能省点教导的力气,况且官卖的奴婢一般不贵,便道:“那就这么办吧,大表哥办事,我最放心了,只是怕累着了他。你就说,待我禀过祖母,就去寻他商量,有不方便之处,一定会求他帮忙的,只是如今事忙,少说也得节后才能空出手来做这件事,请大表哥且安心在家过节。”
叶管事笑着应了,心中暗暗赞许,这位表小姐年纪虽小,却是个有眼色的,他哪能不知道顾家祖孙身边缺人缺到什么地步?!大节下又是正需要人手的时候,她还能顾念着自家少爷的身体,倒不是个没良心的。
文怡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在心中暗暗盘算:依家里如今的情形,只要添两三个丫头,再加一两房家人就够了,只是过得两三年,若新田出产好,还得再想法子置产的,那时候要用人的地方就多了,总不能临时再买人,她得好生谋划谋划。
想了一会儿,她看到叶管事跟经过的聂家仆役打招呼,方才记起自己叫住他的缘由,忙清了清嗓子,笑着探问:“说起来……方才来的几个生人……是做什么的?”
“说是来寻人的,什么姓柳的少年……”叶管事撇撇嘴,“附近几个村子就没一个姓柳的!再说了,咱们家雇人向来公道,还未**的孩子,绝不会雇来干重活!这年纪的男孩吃得多,力气又不如**,雇了不划算,若是叫他多做些,心里又不落忍,倒象是咱们家在折磨孩子似的。万一摔着、伤着了,麻烦更大!这几个人巴巴儿跑来问这个,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呢!前一拨雇工才闹过一场,如今又有人来挑事儿了!”
文怡却觉得那些人未必是冲着雇工来的,提到姓柳的少年,又是上个月在附近出现过……她想起了柳观海,暗道那些人莫不是来寻他的?这么一想,她倒有数了。那几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衣裳,细布料子,颜色款式都还算老实,脚上穿的却是云履。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叫她不由得想起了前世见过的一些地方豪门大族的家奴。顾家的仆人是不会这样打扮的,但别人家却会,家主也不拦着,反而觉得脸上有光。方才那几个人,瞧那做派,倒有几分象是这样的身份。
文怡心下厌恶这些人的行事,记起柳观海提过的族人行径,又想起中午时顾庄来报信的人,那厌恶便深了几分。虽然明知道这是别人家事,她不该去管,却还是有心不让那些人知道柳观海的消息。想了想,她笑着对叶管事道:“这里的农户都和气老实,我偶然在村里走走,也放心得很,要是来了不知底细的外人,心里总是免不了害怕的。再说,村里的孩子和姑娘也多,需得提防些才是。我们家张叔有想不到的地方,还请叶叔多多提点他。”
叶管事忙道:“表小姐放心,便是张兄弟不管,小的也不能叫外人在此乱来的!老爷和大少爷将庄子交到小的手上,若是出点事,小的也没脸去见主人!”
想到这里,他就耐不住了:“小的方才见那些人出庄去了,就怕他们在附近逗留生事,表小姐,您自便,小的叫几个人追上去,看他们走了没有!”文怡才一点头,他立时转身就走,才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表小姐,您一个人别到处走,在庄上还罢了,庄外却难说,若是打算到地里去,您也别走远,地里有咱们两家的长工呢,遇事就叫一声!”
文怡应了,看着他跑开的身影,抿嘴笑了笑,再看向山坡上,顿时觉得那光秃秃的土坡也顺眼了许多。就算离村子有点距离,又有什么关系呢?山上山下都是顾聂两家的长工!老实又有力气,知根知底,若是主家有事,只要叫一声,他们就会跑来帮忙!她家的境况今非昔比,以前是有事要使唤人也找不到人手,如今却不必再愁。只要过几天,新买的男女仆役到了,家中不必再内外不分,祖母的日常起居也有人侍候了。
想到这里,她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那三棵高大的红枫树,颇有几分意动。
翠花娘打女儿的闹剧还未有停歇的意思,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了。文怡瞧着天色还算早,祖母那边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吩咐,若是探明那山谷中真有许多得用的药材,回来告诉祖母,她老人家也会高兴吧?她深呼吸一下,抬脚就往庄外走去。
一路走,一路都有新雇的帮工向她请安问好。文怡一路微笑应着,见到一个年纪最大的帮工,知道他在同伴中向有威信,便对他道:“明日过节,请大叔跟大家说一声,下晌早些回家去,我已经叫张叔备下月饼,大家记得去领。”
那帮工乐呵呵地应了,又道:“今年多谢聂少爷和大小姐的恩典,昨儿已经领了一份工钱,大家伙凑了凑,商量着要到陈家村去买半扇猪,明儿过午就抬回来!咱都多少年没吃过肉了,托大小姐的福,大家伙儿也能开荤尝口猪肉!”
文怡笑道:“既如此,你们就跟张叔说,我发了话,给你们再添两只鸡,你们可别嫌菜少。”
帮工们都喜出望外,纷纷凑过来道谢,还有人要磕头,文怡忙拦住了,笑着让他们工作去:“累了就歇一歇,饭也多吃几口,有了力气才好做活呢,往后咱家的地就拜托大家了。”众人激动得不行,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散去。
那年纪大的帮工留了下来,问她:“大小姐这是要上山去?”
文怡点头:“就是到附近的山谷走一走,听说那里有不少药草。我有些好奇,想去瞧一瞧。”
那帮工道:“倒也不远,那地方怪,外头看不出来,里头挺好看的,也没什么蛇和虫子。您若是有事吩咐,就在谷口叫一声,我能听见。”
文怡更放心了些,点点头,便再往上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红枫树下,回头看了看,那帮工就在底下不远的地方朝自己招手呢,她笑了笑,便顺着树旁的小路往前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走的人多了,那小路并不难走,一路踏着落叶前行,还时不时能踩到干枯的树枝。偶尔有只蚂蚱从草丛里跳过,文怡小心避过了,却不觉得害怕,抬手挡开下垂的枝条,暗暗庆幸今天的树上没蛇。
走了大约七八十步,地势缓缓下降,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排灌木丛,挡住了去路,文怡沿着脚下的小路一拐,前方猛地豁然开朗,一大片高矮不一的花草便出现在她眼前。
阳光下,芳香蔓延,文怡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有一种温暖安定的感觉。她走上前去,在花草丛间穿行而过,认出了好几种药材:有零陵香、有紫苑、有白术……山谷边缘与树林交界处还有前胡……
她认不出所有的药材,却惊喜地发现祖母常用的药方子上大部分的药材都能在这里找到,心里满是欢喜。只是,她又添了疑惑——这些药草种植的方式似乎有些古怪?
一阵轻风吹过,花草地里响起了沙沙声,香气再次四溢。忽然,文怡脚下一顿,头转向一个方向——她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文怡寻声走过去,待风停了,她才发现声音是从一处小树林里传出来的,而且声音的主人并不陌生,正是将曹家村民引介给顾聂两家的小厮寻文。
“……那人喝醉了,就住在村里。小的不知道他是顾家哪一房的仆人,又是来做什么事的,只是听说好象是来传话送信的,而且瞧顾家小院的情形,不象是好事儿。张管事将那醉鬼扶到邻居家时,脸色也不大好看呢!后来他出门后,小的跟了上去,本想寻机打探的,却无意中听到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六房都这样了,为什么别人还不肯消停?!真真连一天安心日子都不叫人过了!’”
文怡诧异地瞪大了眼,停在原地侧耳细听。
接下来却是罗明敏的声音:“看来大户人家都是差不多的,你们柳家如此,他们顾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回应他的是柳观海的声音:“孤寡之家,日子向来难过,她家又没了男丁,在族中更无依靠。这么说来,我倒比她强些。寻文,你多留意一下顾家的情形,若是又有什么人找上门来,记得告诉我,万一有事,我也能及时援手。”停了一停,“你说……顾家地里的活几时能忙完?她们祖孙俩这个中秋节能安心过么?”
“能,当然能!小的问过叔伯们,都说明儿就能忙完了。顾家有意要雇他们做长工,因此大家心里也不发愁。我娘还叫我明天回去吃团圆饭,说是……村里要凑钱买半扇猪……”寻文说到这里,就有些迟疑。
罗明敏笑骂:“看我做什么?!想回家就直说!索性多放你半天假,今晚就回吧,后日早上再回来!”
寻文惊喜万分,大声致谢,罗明敏又骂:“别光顾着谢我了,还有好些药草没采呢,回头老头子见了又该说我了,快来帮忙!”
“老头子早就看见了!”小树林后转出来一位老人,背着大竹篓,白发白须,精神十分爽利,面上似笑非笑,“可叹你们几个小后生,眼神儿比我老头子还不如!话都叫人听见了,还懵然不知!”
柳东行与罗明敏正手忙脚乱地背起原本放在脚边的药篓,闻言都愣住了,前者顺着老人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文怡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分明在告诉人:方才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文怡万万没想到会遇上这种境况,全身都在发麻,只觉得十分尴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天后台抽得真厉害……)
第四十二章 零陵飘香
文怡一时太过尴尬,因见那“柳观海”也是低头不说话,罗明敏与寻文更是眼神乱晃,只有那新来的老人抚须微笑不语。为了打破僵局,她先向老人道了声万福,见他背上的竹篓中装满了草药,便猜测道:“老人家,可是村里的人所说的萧老大夫?”
老人哈哈笑道:“老头子虽觉得自己是个行医之人,世人却从不把我当大夫看。小姑娘既然知道我是谁,也别笑话我老头子倚老卖老,只跟村里人一般,叫我一声萧爷爷便是了。”
文怡陪着笑了两声,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叫了声“萧爷爷”,又问:“您老人家今儿是来采药的?晚辈先前听村里秦家女儿说,村长爷爷的孙女儿常来这里采药,便一时好奇,想过来瞧一瞧。只是到了地方一看,便觉得这里的药草不象是天然长成的,难道是萧爷爷所种?”
萧老大夫一听便乐了:“你眼睛倒利!你说的是翠花丫头吧?那丫头最是刁钻调皮不过了,小时候拔人胡子,大了就采人的药草!这里不是我的地方,我不过见此处适合种药,便随手洒了几把种子,不想真个种出来了,也是意外之喜。后来得了草药的种子,我便仍旧往这里洒,有了产出,给人看病开药也能省些本钱。翠花和云妮两个小丫头,镇日跑来折腾,摘了我的药,反管我要钱!得了钱却跑去买花呀粉的,可见是小姑娘长大了爱打扮了,我老头子拗她们不过,只好认了这亏!”
他嘴里虽是骂,脸上却一直带笑,眼中还透出几分宠溺之色,可见并不是真的怪罪翠花与云妮。文怡陪着他笑了笑,便道:“这小谷里草药这样多,您老未必能采得来,若是跟她们说一声,叫她们替您打下手,过后再赏几个钱,也是一样的,岂不比她们不知根底折坏了您的药来得强?”
萧老大夫抚须大乐:“这话说得是!明儿就叫她们来!”又指了指柳罗二人:“这两小子近日缠得我头疼,我叫他们来打下手,可惜笨手笨脚的,反倒把好药给糟蹋了!”见罗明敏撇嘴,两眼一瞪:“难道我说得不对?!若不耐烦,早日离了这里就是!”
罗明敏不吭声了,埋头理着竹篓中的药草,萧老大夫看得直摇头,又扭头去瞧柳东行的,放缓了神色:“你小子还有些章法,比前些天好多了!”柳东行低头不语,耳根却在发红。
萧老大夫仿佛没看见他的窘状,只回头对文怡笑道:“丫头比小子要细心多了。小姑娘,我方才见你走过来时,小心避开了药草的根,怕也是个懂药的吧?”
文怡把视线从柳东行的耳根上移开,对萧老大夫笑道:“只些须知道些粗浅道理,不过家祖母常年有旧疾,因此有几种药倒是知道得多些。”
“哦?”萧老大夫眨眨眼,“是什么样的旧疾?”顿了顿,又笑了,“罢了,瞧你的穿戴也知道不是寻常人家,想必早请了好大夫来瞧,我老头子就不必多事了。”
“您过谦了。”文怡小心翼翼地道,“太平山周边的人家,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医术高明?家祖母的病已有多年,请过十来位大夫,当中也有一两位名医,只是一直不见好,每年秋冬两季,总要犯几回的。晚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打听说了您老的大名,早有心要向您请教呢!”
萧老大夫抚须笑笑:“小姑娘真会说话。既如此,你就把你祖母的症候说与我听听?”
文怡忙把卢老夫人的病状细细说了出来,接着又说了几位上门的大夫所开的方子,其中就包括王老太医开的——她为祖母的顽疾忧心多时,这些东西早就牢记在心了。
萧老大夫放下药篓,随意往旁边的石块上一坐,便低头寻思。文怡不敢出言打搅,只偷偷瞧了柳罗二人一眼,见罗明敏鬼鬼祟祟拉了寻文溜远了,柳东行却还不觉,仍旧低头在整理那篓药草,她咬了咬唇,转回头去,只肃然静候萧老大夫的回应。
萧老大夫想了一会儿,便把王老太医开的一个方子单提了出来,道:“这个方子开得不错,是真有本事的名医开的,只是略嫌平和些,药力不足,因此你祖母吃了,当时见好,过后一着凉,便又犯了。但若再犯时仍旧吃这个方子,便有些不对症,这位名医没再对症下药么?他倒不怕坏了招牌?!”
文怡心中有数,王老太医开的方子固然好,但不是每次都能请到人的,有时免不了要找上别的大夫,他们医术有限,开的方子未必对症,只怕祖母的病会拖上这么多年,也有这个缘故在。她担心说出开方子的是一位架子极大的老太医,会让眼前的老人心生犹豫,不敢放心开方,便只说:“这位大夫名声极大,却不住在附近,家祖母偶然遇上了,才请他看过几回,平时却极难请到,因此家祖母大多时候吃的是别人的药,或是在犯病时,按这方子抓了药来吃,却不是每次都能管用,有时刚吃下去时有起色,却总断不了尾,也有越吃咳得越厉害的时候。”
萧老大夫听得直摇头:“那倒耽误了,方子再好,也不是每次都能管用的,若是请不到这位厉害的大夫,宁可固定找一位医术稳妥的,细细诊治,对症下药,哪怕一时断不了根,至少不会加重病情。小姑娘,你们家的做法可不大高明,怎能没看过大夫就让病人胡乱吃药呢?”
文怡听得面红耳赤,心下惭愧不已。前世她不懂事,只知道祖母又病了,又要吃药,哪里知道方子对不对症?便是重生后,她也不谙医术,只知道那方子是王老太医开的,祖母吃了见好,便没多问。直到此时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疏忽!
萧老大夫又道:“还好你今儿遇见了我,不然照这个方子长年吃下去,没病也要折腾病了!”他又说了几样症状,“少则半年,多则二三年,必会如此!若期间又沾染了时症,不出四年,必会有大症候!”
文怡心下信服。他说的这几样症状,正是祖母后来有过的,而且她病重的时间,也正是在四年后。她越发觉得找上这位老大夫是个明智的决定,忙问:“请问萧爷爷,家祖母的病要怎样才能治好呢?”
萧老大夫道:“这就难说了,我虽听你的陈述,知道了你祖母的症状,但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还要把了脉才能弄清楚,不然我可不敢开方子!你若真要我去诊治,就说说你们家住哪儿吧。”
文怡忙道:“我们如今赁了云妮家的屋子住着,秦嫂子因打算带儿女上京寻亲,已经说好了将房子卖与我家。您老只管到她家屋子去就行了。”
“这么说你就是西山村新来的地主?”萧老大夫先前也听说了消息,便不多啰嗦,“好,今日已有些晚了,明日过节,我也不知道你家忙不忙,我后日早上巳正(上午十点)前后过去,你且回去跟长辈商量一下,若是信不过我,到时候关上大门就是。”
文怡喜道:“晚辈怎敢?!您老能来,原是晚辈的福气!”想到祖母的旧疾有望医治,她便止不住的欢喜,忽又想起了聂家表哥,忙道:“还有一位病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晚辈一位近亲家的表兄,也有旧疾在身,常年病弱……”
罗明敏不知几时转了回来,插嘴问道:“你说的可是聂珩?他那不是旧疾吧?分明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在康城时就看过无数大夫了,若能治早就治好了,还等到这会子?!”
文怡闻言神色黯然,柳东行却不赞成地瞥了他一眼:“萧老跟那些庸医怎可同日而语?!顾老夫人先前何尝没看过几个大夫?又有几个治好了?!谁能象萧老一般,把日后的病症也说得清清楚楚?!说不定他老人家正好有法子对付聂珩的病呢?!”
罗明敏翻了个白眼,暗下嘀咕:“你拍的什么马屁?!”萧老大夫却瞪他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柳东行,方才回头对文怡道:“老头子未看过病人,不敢打包票。不过即便是胎里带了弱症以至体弱多病的人,也不是没有法子强身健体。正好,你祖母的病若真要医治,也少不了以食疗相辅的,你索性将你那位表兄一并请来,我一并看了,开几个药膳方子叫他试一试,若有效就再好不过了,得把身体养好,才敢正经用药呢!”
文怡喜出望外,连连道谢,谢到后头,也忍不住红了眼:“若是家祖母与表兄的病都能好起来,便是折了我的寿也是心甘情愿的。晚辈必备重礼相谢!”
聂老大夫笑着摆摆手:“备什么礼?老头子用不着那个,若你真有心谢我,倒有一件事能帮得上忙。”
文怡忙问是什么事。他指了指周围的药草:“这里本是无主之地,因我洒了药草种子在此,天生天养,才成了我采药之所。然我平日忙于行医,甚少前来照拂,种下的药草,倒有大半用不得,想要种些贵重的药,就更是妄想了。又加上时有附近村落的孩子过来玩耍,不少药草被踩踏、折损,叫人心疼不已……”
文怡立时机灵地接上:“晚辈新买了外头坡上的地,离这里倒不远,若您老不嫌弃,我就叫两个人过来守着,叫人别随意进谷,只是他们也不懂种药草,怕是还要您老多多指点呢!”
萧老大夫哈哈笑了:“你这丫头果然聪明!既然你自己说出来了,我也省了功夫。教人的事包在老头子身上!不过这里毕竟是无主的,若你手头还有余钱,最好将这里买下,专作种药之所。你也不必担心种出来的药会白费了,老头子认得几家药铺,你这里种出来的药,只管叫他们来收。老头子不占你的便宜,只求你能以便宜些的价钱将药卖给我就行。”
此话正中文怡下司,想了想,她一咬牙,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挤出一份银子来办这件事,等新买的奴仆到家,她就派男仆去办!本来托舅舅家是最好不过,但她留了个心眼,觉得还是将小谷握在自己手里更妥当。大表哥要用药,她自然是免费供给的,但若小谷落到舅舅家名下,祖母要取药就不那么便利了,况且先前自家为置产而筹得的钱财还有不少剩余,聂家却已几乎倾囊,接下来还要建温泉庄子呢。她暗暗告诉自己,这也是为了减轻舅舅一家的负担不是?
拿定了主意,文怡就对萧老大夫道:“您请放心,晚辈必会竭尽全力办到!日后若种药有成,您尽管随意取用。晚辈只求祖母与表兄平安康泰,盈利之事倒还在其次。”
萧老大夫闻言会意,但心情仍旧十分欢畅,连连点头:“好!好!这话说得大气!这下老头子可真要拿出看家本领了!”他无意中回头,见罗明敏又在做怪脸,便双眼一瞪:“瞧你把好好的药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说罢噌噌噌冲了过去,夺过他随意掂在手里的一根青色植物:“这是药,不是草!你玩它做什么?!”
罗明敏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躲,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便朝树林子里揪:“你叫那小厮都干了些啥?!我在里头可种了不少好东西呢!别把我的药都拔坏了!”罗明敏被他握得叫疼,不停地回头向柳东行求救,柳东行却把头扭开了。
文怡与他二人留在原地,本是无意地对望一眼,忽然想起先前的事,又重新尴尬起来。
这回打破僵局的是柳东行:“这位……萧老……其实从前是军中有名的神医……”
“咦?!”文怡吃了一惊,抬头望去。
柳东行似乎觉得自在些了,便继续微笑道:“不但如此,还因曾立下许多战功,以军功封侯。你可曾听说,从前在北疆叫蛮族闻风丧胆的萧逸萧大军师?”
文怡出身望族,闺学里也有教过些本朝名人名事,因此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封的是定北侯是不是?只是他怎会流落在此……”还成了乡下大夫。
柳东行压低了声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今上登基前,朝中有些乱,萧老的子孙有人被卷了进去,都没了,萧老大概是心灰意冷,才会挂冠远走吧?康城书院有位老夫子,是他生平挚友,有一回无意中提起,我才知道他在此处,还改名为萧异,因此世人皆不知……”
文怡沉默下来。看萧老大夫言行,只知道他来历不凡,却不料其身份如此显赫!只是半辈子出生入死,却连子孙也保不住,他老人家也不过是个伤心人罢了……
她小声道:“你自己知道就好,当了他老人家的面……还是别提起从前的事……”
柳东行点点头:“我不会那么胡涂的。”
两人对视一眼,又都不自在起来。
文怡咬咬唇,问:“你……是想向他请教医术?还是……想学习领军之道?”
柳东行沉默不语。
文怡撇开脸,又道:“寻文荐了曹家村的人来给我们家帮工……是你吩咐的吧?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柳东行仍旧不说话,耳根却又红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下回别一个人出来了……有事叫人陪着,这般成天跑来跑去的……也叫人……叫你家人担心……”
文怡垂下眼帘,没有应声。她自然知道自己整天在外头跑不是个事儿!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要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轻风再次吹来,小谷中弥漫着零陵香的香气。文怡有些恍然,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给自己配香,母亲在一旁绣香囊时的情景,一时感触万分。柳东行却忆起了小时候在摇篮里时常闻到的香气,不由得望向身前的零陵香丛。
他上前一步,小心摘下一小串花,回过头,对文怡微微一笑,递了过去:“听说这个可以安神,你带些回去,晚上……放在枕边吧……事情再忙,你也要注意休息……别累着了……”
文怡不由自主地接下了花枝,忽而醒觉,忙缩回手,咬咬牙,说了声谢,便扭头走了。才走出几步,便回头盯着柳东行道:“你以后……专心向萧老求学吧,我们家的事……我能办!不能办了……我……我……”她一低头,“我自会向人求助……”说罢真个跑了。
柳东行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谷口,方才向后一坐,看着周围的零陵香,闻着那叫人安心的香气,不由得笑出声来。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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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两下思量
四年后,三月春,西山村,顾家小院。文怡放下手中的账册,微笑地看向张叔,眼中露出嘉许之色:“真不愧是张叔,事事都办得周到。”
张叔高兴得眯了眼,搓了搓双手,笑道:“小的不过是照着老夫人、小姐的吩咐去做罢了,可不敢居!”
文怡笑着摇摇头:“谁家管事不是这么做的?怎的不见别人家都能家业兴旺?能做到管事的,不是长年在主人家身边侍候,便是家生子弟,可有的太过愚笨不会办事,有的寸未立,却仗着主人的势四处惹事生非,有的自以为精明,糊弄了主人,从中谋利,主人家还打着饥荒,他家里却是金山银山……多少大户人家,都是败在这些小人手里!当日祖母将张叔提上来的时候,也不是没人说过闲话,也有荐人过来的,祖母一概不应,只信张叔一人。如今怎么样?到底是张叔能干,才叫那些人打了嘴,从此不再敢小瞧你了!若当初用了别人,今天是人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
张叔生平最得意之事,就是被提了管事,又把主人家的产业料理得红红火火,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听命行事,大多数决策都是卢老夫人与九小姐文怡定下的,其中又以文艺为主力,因此一直对两位主人满怀感激,但眼见六房家业越来越兴旺,他参与其中,也生了几分自得。不过他为人老实,听到小姐夸他,得意之余,也红着脸道:“小的是托了老夫人和小姐买了这处田产,又买了药香谷,细心料理着,熬了几年,如今每年光是出产的粮食、瓜果蔬菜和药材,就有八百多两入息!今年坡上的果林也能打果子了,这又是一笔。
再加上去年年下从舅太太那里接受的西南坡地,眼下已经翻过土了,马上就要播种,到了秋天。又是一笔产出!从今往后,咱们家再不用愁了!外头的人知道了,谁不夸老夫人睿智精明,小姐聪慧能干的!”
文怡笑笑,并不在意:“外头的人不过是面上情儿,说几句客套话罢了。八百多两的入息,说出去还不及长房一个零头,谁家会看在眼里?如今还是开头呢,且看以后吧。”
张叔听了更高兴了,兴奋了还一会儿,才按捺下来道:“是,小的听小姐吩咐!”
文怡命丫头将账本放入里间的镜匣,上了锁,又接过钥匙贴身放好,方才道:“昨儿我进城给舅舅舅母请安前,托张叔办的那件事,不知怎样了?”
张叔忙肃然道:“是,已经照小姐的吩咐去清点过了,咱们家库里还存有八万斤红薯,本是预备做种的,因小姐吩咐今年西南坡改种玉米,因此还放着没动,只等农忙过了,四五月间青黄不接时,正好卖出去。”顿了顿,有些犹豫,“小姐,那玉米听说北方和山地里有人种,咱们平时也极少吃它,为何小姐要改中它呢?”
文怡淡淡的问道:“今年开春后,雨水如何?”
张叔想了想:“少!开春至今还没正经下过一场呢!只有两天飘了点雨丝,其他时候到时出太阳居多。”忽的心下一惊,“小姐的意思是”
“天时如何,我等凡人谁也不知,只是听村里老人说,今年雨水怕是比往年少。玉米虽不中吃,却要比别的庄稼耐旱些,又长得快,若是顺利,夏天就能收了,到时候补种一茬玉米,或是改种瓜菜也行。如此轮种,咱们一年能多得好些粮食呢。本来红薯更耐寒,只是长得慢,春天中了,要求天才能收,倒不如改种玉米。这些年大表哥一直让人在西南坡种红薯,已将地养肥了,相比出产会更多。”
张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小姐说的有道理!虽然如今还没见旱象,但就冲玉米长得快这一点,改种它也是好的!红薯也不大中吃,价钱更贱,但玉米到还有人喜欢,运到康城去卖更好卖呢!”
康城是大港,人来人往,南北商贩齐聚,自然有不少人口味与本地不同。但文怡的用意不是为了卖钱,在她的记忆中,今年太平江沿岸都有旱情,连东江中下游也要受影响,入了秋后,便少见雨水,有些地区甚至连旱半年!许多田地颗粒无首。她不过是见玉米收的早,产量又高。才改种玉米的。前世里,这回旱情导致了民乱的发生,她没将消息传出去,让世人警示,只能尽她所能减少自家的损失了。
想到这里,她又问:“我年下说的古人在村里多打几口井的事,你可有了章程?”
张叔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件事,便答道:“如今大家都在忙农活,只等过了这一阵再说,小姐,虽然今年雨水少,但如今才到春天呢,不是有人说春雨贵如油么?入了夏就有雨了,未必真的会旱,您别担心。”
文怡心下苦笑,不好告诉他实话,便道:“你只有别忘记这件事就好,四五月间,正式农闲,若是村里有壮劳力不用忙着种菜种豆,你便将他们分编成几对人民,分给工具,叫他们在村前村后多打几口井,若是今年真有旱情,早早预备下,也免得事到临头慌乱。”顿了顿,“咱们家的长工打井时,吩咐他们多打深井,打好以后叫人仔细看好了,别叫人胡乱用水。要紧的时候,有钱也换不来呢!”
张叔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慎重,但还是一一应下了。
文怡又道:“至于库里清点出来的红薯,你好生叫人料理了,细细存起来,别叫霉坏了,同时在外头放话,说凡是无力买粮种的人家,均可前来立约,至于秋后收获是,上缴二成的产出,咱们就把红薯凭给他们播种。先到先得,但一家至多只能拿二百多斤,不许多拿!”
张叔惊道:“这这不等于是白送么?!小姐,如今没钱买粮种的人家可不少,上个月咱村里不就有几家因为闹了饥荒,不得以求着咱们家把地接过去么?小姐好心,许他们继续耕种田地,过三五年把地钱补上,就扔叫他们吧地契拿回去。可他们是一个村里的乡亲,帮帮忙倒没什么要紧,外头的人家又与咱们什么相干?他们又不把抵押给咱们家,若是他们没有收成,咱们家不就亏了么?!”
文怡却一心要设将平阴一代因旱情受灾的农户尽可能减少,只要民乱不成,熬过一年,明年就好过了。
平阴县地方不大,太平山周边的几个村子就占了县下所有村镇的一般,她虽然能力有限,却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原本她试过好几回劝舅舅一家移居康城或者平阳,都没劝动,大表哥反而因为身体好转,入了平阴县学读书,今年要参加秋闱,真真是雷打不动!他实在是没办可想了,总不能直接跟他们说,平阴城今年要闹民乱,叫他们快搬走吧?!
她暗暗叹了口气,到:“我心里有数,几万斤红薯与我们而言,卖的银子有限,但穷人家得了去,不种可以做口粮,中了就有机会的出产,这东西耐旱,说不定遇旱也能熬过去呢?你只当我是在行善积德好了,就以祖母的名义把话放出去吧。”
张叔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强应了。文艺又嘱咐了几件事,方才让他退下。
大丫环紫苏捧着一个捧盒进来,道:“小姐,别人家行善积德,施粥舍药是常见的,也有人修桥修路,或是收养孤寡。像小姐这样,平白将红薯送人,却是从未见过呢!”
文怡笑笑,没说话,身旁的另一个大丫环东葵白了她一眼,笑骂道:“呆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舍了种子叫人耕种,将来收回来的红薯,咱们家只要er成,剩下的都是他的,人家有了盼头,谁不愿意花力气?!又不用他出本qian!红薯这东西产量大,别以为咱们只收er成就kui定了,说不准还会大zhuan!这样又能得li又能得好名声的事,只有丅小姐才能想出来,偏你这呆子想不明白!”
紫苏压不生气,细细一想,似乎有些道理:“我明白了!别人施粥舍药,不过是一锤子买卖,今天得了,明天不一定会有,不像舍种子,庄户人家拿了种子回去,是到将来必有收获,一家子都能安下心来,若实在没了粮,红薯也能吃,他们就不会饿死。”朝文怡笑了笑,“老妇人平时没少做善事,可就算给庙里舍再多的香油钱,也不如小姐救得人多呢。”
文怡听得好笑:“少拍我马屁了。我知道自己今年是要赔本的,只不过是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横竖家里不少吃穿,只当是回报乡亲们这几年的关照好了。”她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便问紫苏:“你拿的盒子是什么?这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吧?
紫苏忙将捧盒放到桌面上:“这是表小姐差人送过来的,说是她今年儿新学做的点心,让小姐尝尝。”
文怡失笑道:“昨儿才听说她要学做,今天就能送人品尝了?真有够快的,只不知道滋味怎样?”她打开盒子,见里头四个小格,分别装了四样点心,其中一种最好认得,能知道是豌豆黄,却是切得歪歪扭扭,有一块还碎了,另外三种一点都认不出是什么东西。文怡一时迟疑,不知道该不该鼓起勇气去尝试。
东葵抿着嘴笑了笑,瞥了紫苏一眼:“有你爱吃的豌豆黄呢,快替小姐尝一口吧!”
紫苏狠狠地拧了她的脸一把:“你这小蹄子,平时不是常说自己最忠心么?怎的这时候不见你好好表白表白?!”
文怡犹豫半天后,终于伸出手拿起一块豌豆黄,惊得两个丫头地叫出声:“小姐!”她看了她们一眼:“以表姐的性子,若不是做得最好的,她也不会叫人送来,应该不会有大碍。”说罢大着胆子掰下一块吃了下去,沉默半日,方才送了口气:“味儿还好”
文怡笑着看他出门,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冬葵:“今年酿的过久可送过舅舅家去了?”见冬葵摇头,她要咬唇,便吩咐:“叫人尽快装车,送过去吧,大表哥那里的共给不能断。还有叫人打听一下,他在县学过的如何?有没有不如意处?”
冬葵疑惑地应声,出去叫人了,文怡坐在桌前,思量半日,终究只能叹了口气。
可惜文怡的明示暗探都付诸流水,聂在县学过的很如意,还结识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加上身体好转,课也很顺利,舅母秦氏还打算今年给他好好过一次生日呢,聂以学业为由,好歹劝住了,但也免不了自家人办了一桌酒,文怡因为农忙之事在西山村小住,也被请了去。
次日回到西山村,文怡心情有些黯然,想到昨夜间舅舅与大表哥连上的喜意,她便没开口在劝他们迁居。
还好派送红薯的事情进行得挺顺利,七天过后,共有一百多户人家领了红薯回去,其中八十多户是太平山周边村子的人,文怡暗地里打听他们家的土地,总共也有千多亩,虽是杯水车薪,但却聊胜于无。她又命张叔将库房里剩下的四千多斤红薯保存好,预备将来做救济粮,然后让他带着有闲的劳动力去打井了。
把这些事忙完后,文怡正打算带人回顾庄去,看守药香谷的家人忽然来报:“萧老大夫今儿叫徒弟小柳来,领走了三十七种药材,每种五斤。小柳又领来一个小子,说今后就让那小子来领药,他跟小罗不再来了。”
文怡听得一惊:“怎么回事?!以前一向是他们领的不是?”
那家人道:“是,之前三年多的时间,一直是小柳和小罗两人来领的,但听说小柳要出师了,小罗也有事要回家,因此萧老大夫另寻了一个药童来接手。”
文怡惊诧不已,正沉思间,紫苏插嘴问道:“我常听人说,学医的人没人十年八年也出不了师,那柳后生怎的才学了不到四年就能出师了?!”
家人却不知道原因,没回答。文怡心下有数,那人学的不是医术,而是兵,三年多也不算短了
这些年,除了开始的时候,她跟那人还能见上几面,后来大了,边只能从旁人那里听到对方的消息。虽然不能常常相见,但三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有个人会定期去药香谷,偶尔跟看守的家人说起几个养生的方子,然后她就会按照方子做些汤水,或是送给祖母,或是自己用了。逢年过节,便备下三份节礼,叫人送到萧老大夫那里去,当中有衣裳也有吃食,她都细心关照过。有时候,她也暗暗心生惊惧,觉得自己在做意见不合规矩之事,但又觉得两人之间坦坦荡荡,无时不可对人言,便将惊惧强自压下,照旧形式,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如今去湖人听说,那人要出师了,那出师以后呢?!是不是就要去奔他的前程了?
文怡犹自纠结着,却不知此时的太平山天王顶上,柳东行正向萧异磕头辞行。
萧异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只是心性偏激了点,几年下来,到没见你生过什么不好的念头。能叫你的我读交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你去吧,今后在外头,不要提起是我的学生,我也不会认你。”说罢扭头过去,径自捣药。
柳东行郑重向他磕了三响头。便退了出去,才出了门,就被罗明敏拽到偏僻处,劈头就问:“你忽然要走,是不是跟上回出门时遇见的那几个人有关?”
柳东行沉默地扭开了头,罗明敏泄了气,忿忿的道:“这回你叔叔婶婶又要叫你回去任他们使唤了!若你下了山能奔前程去,我也不说什么,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他泄愤地踢开一块山石,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起来……你已经十八岁了!回去以后,说不定便要定亲,你……”有些迟疑,“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柳东行淡淡的道。“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叫他们任意摆布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怕是不行吧?”罗明敏叹息一声,“你叔叔是族长,他开了抠,谁会替你说话?闹大了,吃亏的是你。”顿了顿,眼睛一亮,“哎,你说……钥匙他们夫妻说的亲事你也能接受呢?我记得……估计那个丫头就是你婶娘的侄女儿不是?”
柳东行皱皱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纤弱身影,想起那人眉间的坚毅神色,他不由眉头一皱,认真思索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
第四十四章 苦心相劝
清早醒来,文怡听着窗外清脆的鸟叫声,不知为何,心底生起了一种空虚的感觉。
她拿不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当是自己准备要离开西山村回顾庄了,心里不舍,才会^涅!磐手/打团觉得不自在而已,便把它抛在脑后,起身梳洗,又叫丫环检查行李,确认没有遗漏,只等吃过早饭,便要出发离开了。
正在用早饭时,紫苏面带不解地从门外走进来,对冬葵悄声道:“真古怪,不知道是[百!度*贴吧谁在咱们家大门外放了一束零陵香,方才我开门出去时,差点儿没踩着呢。”
文怡听见,心中一动,抬头问:“什么零陵香?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
紫苏答道:“是一束晒干了的零陵香,绿色保存得还好,不象别的枯黄枯黄,昨儿晚上关门时还没看见,不是半夜里放的,就是早上开门前放的,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怪事!”她^涅!磐手/打团出去转了一圈,将花束拿了过来:“瞧,就是这个。”
文怡看向她手里的零陵香花束,虽是干花,却还保留着几分青绿色,用大红丝线仔细扎好了,颜色配着倒也好看,隐隐散发着怡人的香气,花间还夹杂着几滴露水,大概是清晨沾上去的。她心中一动,想着[百!度*贴吧难道是那人送来的?他是什么意思?!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有些气恼:那人先前分明是要打算离开了,难道这是在向她道别?!这^涅!磐手/打团算什么?!竟是连句明白话也不说了!
冬葵见文怡面露异色,忙问:“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妥?!“又皱着眉对紫苏道:“昨儿[百!度*贴吧不是你在外头上夜么?有人在门外放了东西,你就一点动静没听见?!”
紫苏白了她一眼:“别说我,连张叔和连顺两个住在前头的都没听见声音,我是^涅!磐手/打团住后院的,哪里就能听见了?!”
顾家在西山村的小院前年曾经扩建过,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加盖了一个后院,文怡平时过来,就带着丫头婆子住在后院,车夫等人住在前院,前院的厢房,同时也是张叔夫妻以及另一名家仆的日常起居之所。这样一来,虽然[百!度*贴吧行事规矩比顾庄要宽松多了,但与先前相比,却更有章,也堵住了顾庄一些好事者的嘴。
第四十五章 狭路相逢
文怡怔了怔,暗暗咬了咬牙,忽而又放松下来。
便是文慧与文安回来又如何?六房已今非昔比了。祖母身体好转,不必再请王老太医看诊,只需缓缓吃药进补;家中境况也日渐宽裕,族中每月派送的米粮不过是一种象征,六房上下不但自给自足,还有富余,祖母偶尔还会接济几房家境清贫的族人,顾庄上下还有谁敢小看她们祖孙?!
既然不必再仰仗长房过活,文慧与文安身份再尊贵显赫,她只需以礼相待便可,既不必处处小心,也不用刻意奉迎,若是觉得不堪忍受,不理会就是了,完全不需要在意。
这么想着,她便淡淡地吩咐道:“既如此,就略等一等吧,若是他们迟迟不肯让路,就催几句,也不必跟他们争吵。他们若是不讲理的,咱们只管绕到庄后进庄。“想了想,又道:”许妈妈和郭妈妈在后头马车上,无论哪一位,请先回庄和祖母禀报一声,免得她老人家着急。”
连顺应声去了,冬葵再也坐不住,忙向文怡告了声罪,便下车去后面了。跟车的许婆子正是冬葵咱们,文怡要差她做事,别人又看,冬葵却是不敢拿大的。不一会儿,冬葵转了回来,小声禀道:“奴婢祖母进庄去了。”文怡点了点头。
前方的马车群迟迟没有移动,文怡等得皱眉,见连顺一直没回来,正要再叫人去催,去忽然听到前头响起一阵叫骂声,掀起车帘一角往前看,借着月色,隐忽看到一群长方的家丁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往这边走,那男子大声咒骂着,没骂两句就被家丁用马粪塞住了最,唔唔半天说不出话来,家丁们看的哈哈大笑。为首那个还对他大声喝斥道:“叫你吃个教训!下回再出门,可得带眼睛,也不瞧瞧是谁家的车架,就撞上来了!你以为咱们顾家是那些没根没基的小门小户?!随你撞撞就能被你讹了银子去?!瞎了你的狗眼!别说我们少爷,就算是咱们兄弟,跺跺脚也能把你震飞了!还不快滚?!”
那人挣扎几下,勉强将口中马粪吐出,沙哑着声音道:“那个讹了你们?!是你们少爷撞了我!我好不容易抓了药,如今都没了,快陪我的药!”
家丁们却只是哈哈大笑,为首那个便一脚踢上他的门面,骂道:“滚!再不滚,就将你送官!告你个讹诈之罪!”那人被踢得满面是血,愤然挣起要打人,又被家丁们拳打脚踢,趴在地上迟迟不起来。
文怡听得直皱眉,虽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但长房的家丁未免行事太嚣张了吧?!若是那人有心讹诈,为何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如今天色已晚,这里又是进出顾庄的大路口,在顾家的地盘上撞顾家的马车,那家骗子会这么笨?!要讹人也该选在白天,何必把人打成这个模样,还故意折辱?!叫人看在眼里,便是占了理,也不是什么好名声。文安当年便是做事不知轻重的性子,四年下来,还是半点长进都没!
她心中对文慧文安姐弟成见已深,又见长房的家丁将人打得极重,便确定是他们仗势欺人,见那人满脸是血,心下不忍,便低声唤车夫:“叫长房的人收敛些吧,大老太太最是怜贫惜弱,他们倒好,尚未入庄就耍起了威风!”
车夫领命,喝住那几个家丁:“你们打人也不瞧瞧地方!把人赶走就得了,还打他做什么?!大老太太和二太太仁善的好名声,都叫你们打没了,难道是张脸的是?!”
那几个家丁听了不豫,拿了灯笼走过来一看,怪叫道:“我道是谁呢!郭庆喜,你才回了六房几天?就抖起来了?!咱们长房的事,及时轮到你一个小小的车夫插嘴?!”
郭庆喜冷笑一声:‘那个要管你们长房的是?!我只怕你们不知轻重地乱说话,冲撞了我家主人!”
为首那个家丁看了马车一眼,眼中惊疑不定,想到六房的老太太是有诰命的,自家二太太见了她也要让三分,自己又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物,万一惹恼了六老太太,上头主子是不会护着他的,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他犹豫了一下,便一挥手,带着人走了。
紫苏从车帘缝里看到他们离开,回头忿忿道:“居然连请安问好都忘了!没规矩的东西!”
文怡没答话,只往车窗外再看一眼,方才那个被打的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几时走的。他皱了皱眉,觉得那人既然能自己走,想必伤势不重,稍稍安心了些。这时连顺回来道:“前头马车已经准备进庄了,稍等一会儿咱们家的车子就可以起行。”文怡点了点头,紫苏便立刻传话叫郭庆喜准备出发。
不了前头马车队还未动,便派了一个婆子过来传话:“六小姐听说是九小姐在后天,想着许久不见姐妹们了,让九小姐过去说话呢。”
文怡皱皱眉,冬葵与紫苏都面露异色。她抬手止住她们发问,也不掀车帘,便隔着车厢回答道:“六姐姐远道归来,本该前去问候,只是如今天使已晚,又是在庄外,人来人往,诸多不便,叫人看见了,未免要笑话我们顾家女儿没规矩了,还请妈妈替我赔个不是。六姐姐与七哥哥赶了一天的路,想必疲累的紧,带两位歇过了,我再上门拜访吧。”
那婆子愣了愣,语气便有些不耐烦:“这话还请九小姐自个儿跟我们小姐说,我们小姐是挂念九小姐,才让小的来请的,她还在等着呢!再说,这里又没人”
文怡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淡淡地道:“我家中还有祖母等候,想必大伯祖母也心急想要见六姐姐与七哥哥呢,虽然姐妹情深”她咬了咬牙,“但总不好叫长辈久候不是?”随即扬声“郭妈妈可在?”
原本坐在后马车上的另一个婆子早已听到声音,下车走过来了,闻言应了声“老奴在”,文怡便吩咐:“春夜风冷,难为这位妈妈特地过来传话,辛苦了,给这位妈妈一个封赏,让她晚上打些酒驱寒。”郭婆子应声掏出一个荷包,塞给那婆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姐姐,你传话辛苦了,这是我们小姐赏你的!”手上还捏了捏。
那婆子面露异色,暗下一掂,见也有五钱银子,心下不由得一喜,在打量一眼车夫与旁边站着的男仆,还有郭婆子,才发现他们虽是下仆。身上的衣裳倒不算寒酸,跟自家三四等的仆妇差不多,心中微微诧异。
她记得六房前几年还是一副寒酸样,别说打赏,就是小姐出门穿的衣裳,也未必得上自交小姐身边大丫头的穿戴。这才几年不见?怎么就多了许多奴仆,还富贵起来了?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拿人手短,不好仍旧用硬邦邦的语气说话了:“这小的谢九小姐赏,只是六小姐那里”想到文慧的脾气,她面露难色,生怕事情没办成就回话,会挨责罚。
冬葵小心看了看文怡脸色,便插嘴道:“六小姐想必也急着见大老太太呢,总不好耽搁。我们小姐已经说了,改日会拜访,妈妈只管去传话就算。”
那婆子心想,这叫人怎么说呢?若是自家小姐坚持要见九小姐,岂不是表示她不急着见大老太太,还存心叫长辈久候了?!
文怡轻咳一声:“这位妈妈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别耽搁了,六姐姐想必正急着回家呢。”
那婆子一个激灵,干笑着行了个礼推下去,心中忍不住嘀咕:六房看起来是真抖起来了,不然九小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不应六小姐相请?!
文怡打发走婆子,便静静地坐在马车中,等前头车队起行。果然没多久,前头的马车就动了,但她却吩咐郭庆喜等长房的人走远了在动身。
冬葵与紫苏对视一眼,前者暗下推了推有着,后者便小心地道:”往日长房二太太过来给老夫人请安时,奴婢跟她家丫头闲聊,也曾听说这位六小姐脾气不好,人还很傲慢,奴婢当她只是架子大些,没想到今日遇见了正主儿,才知道她连一族的姐妹都不放在眼里!“
冬葵也附和道:”可不是?这里是什么地方?大道上随口就要叫人去见她,小姐略犹豫下,那婆子就给脸色看。若不是郭妈妈的封赏儿堵了她的嘴,还不知道那婆子要怎么无礼呢!便是她家官做得大些,一族里的姐妹,谁又比谁高贵了?这样着实无礼!”
文怡瞥了她们一眼,正色道:“你们来的迟,不知道他家的行事,我便在这里祝福一具,回去了,你们把我的话也告诉其他人,叫她们小心些。这长房的六姐姐和七哥哥,行事与二伯父家的五姐姐不一样,你们遇上了,只能以礼相待,尽量避让,便是受了委屈,也别顶嘴,过后我自由道理,你们心里有什么不满的话,别再外头说,最好在家里也不说,,就怕一时不防,叫人传到长房的人的耳朵里,追究起来,受罪的是你们。若是听到别人说了类似的话,不管事哪一房的,你们都不许理会。可记住了?!”
冬葵与紫苏双双低头应了,对视一眼,都有些忐忑。
文怡见状,心下暗叹。不是她存心吓唬她们,只是这几年见得多了,明白的事也多了,不希望身边的人受人利用而已。
不多时,郭庆喜禀报长房车队已经入庄很远了,六房一行人方才往庄中进发。
庄前路口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忽有一阵寒风吹过,一个黑影哆哆嗦嗦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朝着马车背影呸了一口:都不是什么好人!若是真正的好人,就该教训那群恶奴一顿,再好生赔上一大笔医药费才是!
他胡乱抬袖擦了一把脸,方才一拐一拐地走回庄口路边,趴下吸吸鼻子,在地上摸索着,不一会儿,默契一把土,里头夹杂着药材碎屑。他不忿地把土丢开,忽然听到庄中有人出来,慌忙转身跑了。
他沿着大道边上,小心地四处张望,缩头缩脑地走了四五里路,远远看到前方就是平阳城门了,他方才拐入小路,又走了二三里地,来到一个小村庄处。他没往村里走,却沿着外围走到西南角上位置最偏远的意见土房门前,前后看了看,推门而入。
屋里点着昏暗的油灯,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坐在土炕边,见他进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她穿着打补丁的红衣绿裙,头发凌乱,只有眉眼间还隐约能看出过往的几分姿色。
男人伸手拎过茶壶要喝水,不料茶水是冷的,他皱了眉,冷声问那女人:“孩子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些?”
那女人冷笑一声,没说话。他恼了,一巴掌扇过去,将她打倒在地,自去看炕上的儿子,谁知一抹,孩子身体都冷了,顿时魂飞魄散:“这是怎么回事?!我出门前不是还是好好的?!”
女人挣扎起身,冷声道:“你都出门一天了了!说好白天就会抓药回来,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当他是铁打的?!早就挺不住了!”
男人反手有事一巴掌:“我叫你照顾好他的!鄙视你这贱丅人趁我不在,故意害了我儿子!”
女人脸被打肿了,再也忍受不了,哭闹道:“你这个杀千刀的!当初你说了那么多好话,哄我悄悄骗过老鸨,卷了细软跟你跑了,还没到山上,你老窝就被端了!你花光了我的体己,还把我卖给人做妾,我见男人脾气好,又带我不差,便也认命了!谁知你有不做好事,汗的我被人扫地出门!后来我见你肯去做散工,赚点银子养家,只道你是老实了,便安安分分跟你过日子,不料你转身就不知跟谁生了个也重,抱回来叫我养!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及时亏待了你儿子?!如今你自己没用,抓不到药救孩子,到说是我害的?!我跟你拼了!”说罢猛扑过去。
男人一把推开她,发狠道:“你这贱丅人!自己生不出孩子,还敢怪我?!再闹,我就打死你!
“那你打呀?!”女人大声嚷着,“你明知我是婊子生不出孩子,当初何必要骗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孬种,我宁可做一辈子婊子,也不会跟你走!你当你是什么货色?!衙门里还有你的通缉令呢!我这就告诉人去,你就是山匪刘重八,叫官府抓你去砍头!”
男人急了,猛扑过去,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制止她继续喊叫,又去捂她的嘴。掐了半日,女人挣扎着,挣扎着,便慢慢不懂了。他被一阵风吹得打了个冷战,才发现那女人已经断了气。
他倒退一步,一坐在炕边,碰到僵硬冰冷的孩子尸体,眼中迸出仇恨的目光:都是那群可恶的有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