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得意失意
文慧今日打扮得十分淡雅,但并不素净。她头上只挽了个简单的堕马髻,插了两支玉簪、一朵茱萸绢花,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的袄儿,月白色的领子,袖口与前襟处浅浅绣着折枝花卉,下身系着白绫子百褶裙,裙襕也是浅浅的折枝花。加上她脸上仅是淡扫蛾眉,几乎一点脂粉妆容都不见,整个人倒衬得越发清艳了。
只见她款款走向正屋,慢慢上着台阶,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优雅窈窕。然而她走得越近,文娴的脸色就越发苍白,柳东宁的目光更是粘在了她的脸上,再也没朝别处分过半点心。但她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走到门前,跨进门槛中,便抬头朝文娴一笑,笑得云淡风轻:“五姐姐回来了?妹妹有日子没见你了,近来可好?”又斜斜地看了柳东宁一眼,笑容淡了几分:“柳表哥也多日不见了,啊,我说错了,如今该改口叫五姐夫了呢。”她屈膝款款一礼:“见过五姐夫。”
柳东宁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身体轻微地晃了一晃,随侍在他身后的妙露迅速扶了一把,他才稳住了,仿佛忽然醒过神来,移开了视线,草草拱手还礼:“六妹妹有礼。”顿了顿,“六妹妹身上可大好了?听说你卧病多时,我……你姐姐十分担心呢。”
文慧微微一笑:“我已经好了,不然老太太和老爷也不可能让我出来。”
一旁的文怡立即留意到,文慧对祖母与父亲的称呼改变了。时下世人在家这样称呼长辈的也不是没有,但多数是庶出的,比如文娟从前称呼祖母、父亲与嫡母,就是老太太、老爷与太太,不过如今随着她越发受宠,已经改了口。文慧是嫡出,这样称呼祖母与父亲,是因为心冷了么?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文慧与柳东宁两人身上,文娴一时被忽略了,她的脸色惨白,却忽然收敛了面上的凄色,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呵呵两声,引和众人都朝她望去:“六妹妹身上大好了,姐姐看着真欢喜,只望妹妹好生保重身体,可别又病了。你这病反反复复发作几回了,若是再病倒,岂不又要受罪?”
文慧盯了她两眼,忽然轻笑一声:“多谢五姐姐关心,我会保重自己的,倒是姐姐有日子不见了,瞧着气色不大好,可别是身上有什么不适之处吧?”又瞥了柳东宁一眼,“五姐夫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也病了,不要紧吧?”
柳东宁已经收回了视线,闻言也不敢正眼看文慧,只是低头道:“我很好,只是近日家里事多,略有些疲累,并无大碍。多谢六表妹关心了。”
文娴抿了抿唇,勉强笑道:“咱们都堵在门口做什么?快进屋吧,祖母与两位太太想必都等急了。”手却轻轻推了柳东宁一把:“方才你不是说要赶着去前头见大哥么?还不快去?这里都是女眷,你不方便久留。”
柳东宁直到这时方才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我还不曾给外祖母、外叔祖母与两位舅母请安呢。”
文娴勉强笑笑:“这里有我呢,你与大哥原是一样的,大哥没进来,就是因为知道男女有别,他身为外男不好进内院,你还是随了他的例吧。”说到这里,又冲文怡笑了一笑:“九妹妹别见怪,他这人素来没什么心眼,做事又粗心,大哥没进来,他却来了,倒象是显摆他知礼似的。”
文怡无端被牵扯进来,心下暗恼,不由得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弟妹这话就说得过了,你们大哥不来,确实是因为顾虑到内外有别,但二弟不一样。他是顾家的外孙,本就不是外人,既来了,自然该向母家的长辈们见礼的,总不能过门不入吧?那才是不知礼呢”
文娴脸色一变,咬牙着着文怡,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恨意。文怡心中冷笑,也不去理她,反而冲文慧笑道:“六姐姐,自打上回见面,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听说你已经大好了,今儿见面,瞧着气色也不错,妹妹为你欢喜。”
文慧淡淡一笑:“多谢惦记着,我领你的情。”文娴听了脸色越发难看了,却没留意到,柳东宁正转头看她,神色间有些恼怒。
几个人僵持在那里,文娟左望望,右望望,撇了撇嘴,忽然望见有人进了院子,忙笑道:“大嫂子回来了”众人忙扭头望去,果然看到葛氏正从院门走进来,到了台阶下,见众人都挤在正堂门口,不由得露出几分惊讶:“怎么都在这里不进屋呢?”见文娴东宁与文怡都回来了,忙向他们打招呼:“五妹妹五妹妹来了?九妹妹两口子来得真早,方才相公已经到前头见九妹夫去了。六妹妹也在这里?今儿气色不错呀,这绢花儿做得挺好看的,显得人精神,是哪个丫头的巧手?”说笑间,已经把几位小姑半推半拉地带到了于老夫人等人面前。众人要忙着向长辈们见礼,自然也就把方才的尴尬都暂时抛开了。
方才在外间发生的事,屋里这几位长辈虽未亲眼目睹,但也听得只字片语,心中更是敞亮。卢老夫人无意涉足长房的家务事,便只是面带微笑地拉着蒋氏说闲话,偶尔给孙女一个安抚的眼神。蒋氏却不能专心,时不时转头去看女儿,面带忧虑。坐在她对面的段氏神色淡淡的,只有眼神中略泄露出几分暗恼之色。
于老夫人仿佛对方才的事一无所知似的,一心问起葛氏回娘家的经过,不但事无巨细,还非常关注葛家人对文贤的态度。葛氏恭顺地一一回答,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于老夫人满意了,她方才乖顺地回到蒋氏身后,继续站立。蒋氏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于老夫人接着又淡淡地问了文慧几句身体,便转开了视线,专心问起柳东宁来。
柳东宁似乎自从婚前“病”了一场后,身体便一直有些不好,此时更是显得气色不足。于老夫人问了又问,嘱咐了又嘱咐,还叫丫头把自己平日用的名贵补药拿了两匣子来,交待文娴带回去,盯着柳东宁用。文娴应了,捧着那两匣子药,脸色又好了起来,回头淡淡地打量了文慧与文怡一眼,眼角眉梢都是志得意满,对祖母的叮嘱,应得比平时更大声。
文怡心中好笑,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愿与她一般见识,便走到祖母身边陪她与蒋氏说话,时不时与葛氏交谈两句。
文慧似乎对长辈的冷淡态度毫不在乎,径自挑了一张交椅坐下,吩咐丫头们送自己爱吃的茶与点心上来。一个丫头面上带笑,眼里却没多少恭敬地答说:“六小姐,咱们这里没有这几样,要不奴婢去回了老太太,吩咐厨房现做去?若是您急着用,那匣子里倒还有几样点心。”
文慧漫不经心地道:“有没有,什么要紧?一点小事也要回老太太,也不怕打搅了她老人家,要你做什么用?”
那丫头脸色一变,正要说话,旁边的如意立时上前瞪了她一眼,笑着对文慧道:“六小姐别见怪,这小蹄子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奴婢这就叫人上茶和点心。”
文慧仍旧是那一脸的云淡风轻,懒懒地“唔”了一声。如意却不敢大意,扯着那丫头出去了,不一会儿,便有人送茶与点心进来,却是另一个丫头。
蒋氏在旁看得分明,叹道:“到底是老太太屋里的老人,最是明白规矩的。”文怡与如意素来相厚,闻言自然是跟着夸了她几句。于老夫人虽是长房最尊贵的长辈,但当家主母却是蒋氏,有了蒋氏的青眼,如意日后想必也能有个好前程。
文慧却轻笑一声:“母亲也太厚道了。如意几时对我真心信服过?不过是怕我为难那丫头罢了。我哪里有那闲功夫?随她们去吧。没眼色的东西,将来吃了亏,自有人收拾她”
文怡听得暗暗吃了一惊。以文慧的性子,能看出如意的用意并不奇怪,但她肯轻轻放过,倒是叫人料想不到。难道说这几个月的“静养”,真的让文慧改变了性子么?若她真的改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在这边暗暗思量,就象从前还未出嫁时那样,静静地充当着陪客,但屋里却有别人没忘记她的存在。段氏忽然笑道:“九丫头在那里跟六婶娘与大嫂子说什么悄悄话呢?先前也不多回来看看我们,今儿好不容易来了,偏一早上就光顾着跟你妹妹聊天去了,大伯祖母与二伯母都惦记着你呢。”
文娴本来正与柳东宁一道听候于老夫人的嘱咐,忽然闻见继母的话,便有些不高兴,很想当作没听见,然而于老夫人却不肯配合,将孙女与外孙一并抛下不管,把注意力转到了文怡身上:“正是呢,你祖母才跟我们说,你们小夫妻好不容易团聚,这几天都在家里呆着,是为了让行哥儿养伤吧?究竟伤得如何了?真不要紧么?我这里有药,需要什么只管说”
文怡只得起身回答:“都是些皮肉伤,还在北疆时,便已经看过大夫用了药,只是还未完全愈合,他又累了,因此回来后就待在家里养了几日,已经缓过来了。正打算再养几日,便回营销假了呢。多谢大伯祖母与二伯母关心,家里有药,若真的缺了什么,一定打发人来问。”
于老夫人还有几分不足:“真的不需要么?其实你早该打发人来跟我说的,你们年轻小夫妻,家里能有什么好药?你祖母又是客居京城,便是藏了什么好东西,也未必在身边……”
卢老夫人抬眼看她,段氏眼尖发现了,忙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婆婆就放心吧,别说还有六婶娘照看着,九丫头又一向是个妥当人,若真的有难处,自然不会跟咱们客气,都是一家人,不象外姓人那般生分。”又对文怡道:“我们平日闲话时说起,都道你们姐妹几个里头,就数你出挑,不但性子温柔平和,行事大方,对你祖母也是一等一的孝顺,对外待人接物,对内管家理事,都没什么可挑的,更难得的,是有福气。你瞧,当年你订亲的时候,行哥儿还是个白身,谁都没料到他会考了武举,还成了正儿八经的武进士。那时候,我们总说,九丫头是个有福的,一进门便是进士太太了。没想到你嫁过去后,这福气便越来越大,行哥儿不但做了官,官还越做越高。如今外头说起,谁不夸他是少年英雄?”
她说完了,还回头看了于老夫人一眼,后者犹豫了一下,也淡淡笑着附和:“确实如此,行哥儿有出息,少年英雄,前途无量,九丫头也是个有福的,想必日后还有更大的福气在等着你呢。”
文怡很镇定地谦虚道:“当不得大伯祖母与二伯母这般夸奖,相公不过是遵从朝廷之命行事,便是在北疆立了些许功劳,那也是托了圣上的洪福,实在不敢居功。至于我,更是遵照祖上庭训而为,若有福气,那也是柳顾两家祖宗的福气。”
她这样说,倒叫于老夫人与段氏不好接话了,前者暗暗气恼,后者笑容不减,顿了一顿才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会说话?果真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呢,呵呵……”
她在那里打着圆场,却不料一旁的文娟忽然插嘴:“照我说,九姐姐确实是个好的,却有一样不好”段氏一愣,立时转头轻斥:“十丫头别胡说”眼角却瞥向于老夫人,留意她的神色。
文娟没察觉到嫡母语气中的紧张,反而笑嘻嘻地说:“九姐姐最不好的,就是来我们家来得少了,叫人惦记得慌。若是能多来几回,陪我说笑玩耍,那就真真是没有一样不好啦”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连于老夫人看向文娟时,眼里也多了几分宠爱:“你这丫头,胡言乱语的,也不怕叫你六叔祖母笑话”
卢老夫人笑道:“十丫头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不过我瞧着倒是喜欢。”文娟立时靠了过去,挨着她撒娇:“那六叔祖母就多疼疼我吧,把疼九姐姐的心分给我一些,我也不要多,只要一点点就够了。”段氏掩口打趣她:“你要你六叔祖母疼你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寻一个少年英雄做女婿?”说话时眼睛却盯紧了卢老夫人与文怡。
众人大笑。文娟羞红了脸,跺脚道:“母亲说什么呢这才是胡言乱语呢”
卢老夫人轻轻拍着文娟,笑而不语,没有接话。段氏也笑着,并未逼得太紧。眼看着众人都和乐融融,文娴却忽然开口了:“十妹妹,事关你的终身,还是谨慎些好,便是要寻少年英雄,也该再三探察过他的品性为人才是。少年英雄固然风光,朝廷诰命固然风光,但若品行不好,性情残酷,也算不上良配呢。”
众人都愣住了,齐齐转头望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文怡则沉下了脸,盯住文娴,淡淡地问:“五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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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肺腑之言
文慧看着院中的花草,神情淡淡,言语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其实你对我们长房本就没有亲近之心吧?想来从前还在老家时,你就没少受我们家的气,虽然别人都说我们长房待族人如何如何厚道,老太太待族中妯娌晚辈如何如何亲切关照,实际上的情形如何,各人心里有数。我记得小时候,你叫小七欺负了,大病一场,老太太叫人请了大夫去看诊,却至今没赔过不是,只一味送礼,拿钱和东西堵人的嘴。六叔祖母为了这事儿还几乎跟我们家闹翻了呢,之后更是来往得少了。虽说这两年,两房因为一同上京的关系,见面多了,瞧着好象和乐融融的模样,但其实你们祖孙俩对我们长房,根本就没有好感,是不是?”
这话倒是不假的,但说得如此直白,文怡倒不好承认了,只是笑了笑:“六姐姐多心了,一族里的亲人,在一处过日子,总是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但这都是小事,真遇到难处,这些琐碎自然就抛开了。”
文慧轻笑,斜了她一眼:“你也历练出来了,说话行事滑不溜手的,跟以前比真是差太远了。你小时候可没这么聪明,胆子小,又怕事,鹌鹑似的,逗你一逗,说什么你都信,叫你去哪儿你都照去不误,就是没眼色,死死跟在人家后面惹人烦,想要明白叫你自个儿待着吧,你还老老实实把这话跟长辈们说,闹得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要挨训,真不知道你这人是怎么长的,活象没长心眼似的。”
文怡听得暗暗咬牙,皮笑肉不笑地说:“真不好意思,小时候不懂事,叫你们为难了。”
文慧又轻笑两声:“别恼,你也会说小时候不懂事了,我们只是被惯坏了,爱使小性子,其实真不是歹意。”顿了顿,却发起了怔,“那时候真是少不更事,仗着家里人的宠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就算闹出事来,也会有人替我们收拾残局,实在闹得大了,只要哭一场,装个可怜样儿向长辈们撒个娇,也就混过去了。于是我们就越来越胆大,只当世上真的没人能奈何得了我们……却不知道,那全都是虚的,真要涉及到权势利益,我们也不过是工具而已……”
她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低,到最后,只是低喃。文怡听得有些伤感,倒把心里的几分恼意暂时压下去了,温言劝道:“长辈们还是很疼爱六姐姐的,此前不过是因为姐姐闹得厉害,他们恼了,才会冷淡些。等他们消了气,自然会象以前那么疼姐姐的。”话虽如此,但文怡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恐怕永远不会来了,即使文慧嫁了个极体面的人家,以后风光无限,从娘家亲人身上得到的,恐怕也多半是打了折扣的真心吧?
文慧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轻笑一声,瞥了文怡一眼:“你还真会说好话,其实你心里比别人都明白。若不是碍着我们长房在族中势大,你没有兄弟,却又还有祖母要赡养,恐怕早就不耐烦应酬我们家了吧?其实你就是习惯了做个好女儿、好晚辈,总想着要好名声,不然,凭你男人如今的体面,还有你母亲家的钱财,自个儿过逍遥日子就得了,何必还要勉强自己到我们家来奉承老太太?我实话告诉你,我们老太太待你们祖孙如此亲热,那都是有目的的,不过是看见你男人官做得越来越大,你们夫妻还认得不少大人物,想着要借势得些好处罢了。我虽被关在家里这许久,但母亲常来看我,有时也跟我说说家里的事。我猜想我们家近来必定有些麻烦,应该是老爷在朝廷上遇到难题了,不然,以二老爷正儿八经的进士功名,还有老爷的脸面,何至于一个七品官位跑了几个月还没跑下来?闹到这个地步,事情肯定不小,你还是少来我们家吧,省得叫我们连累了。”
文怡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想了想,也稍稍减了几分戒心:“六姐姐既然如此直率,我也不好继续虚言以对了。外头确实有传闻,不过麻烦不在顾家,而在柳家,大伯父应该也是受了连累而已,麻烦并不大。我们夫妻还担心同样会受到连累呢。其实我家相公虽比往日略长进了些,有了官位,也认得几个人,但仔细论起来,在京城其实没什么份量。大伯祖母与伯母们若真的开口让我们帮忙,我们却是有心无力的。朝廷自来文武分家,我们家既是军队一方,自然不好与文臣之家多有来往,惹得上头猜忌。今日实在是因为恰逢重阳佳节,大伯祖母又下帖请我祖母来,我们敬着长辈,顾念着族人情份,不敢推辞。只可惜,我们家念着这份情份,别人却不在乎,我看着实在是有些心凉啊”
文慧翘了翘嘴角:“也罢,既然你心里有数了,我也不再多说。”言罢果然闭了嘴,静静地延着抄手游廊,欣赏起院中的景致来,偶尔伸手去拈一朵盛开的菊花,左挑右挑,最后折下一朵开得极盛的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回过头来冲文怡笑笑:“九妹觉得这朵怎么样?可衬我今儿穿的衣裳?”
文怡看了看便道:“颜色是好的,花也开得好,可惜略开过了些,若是簪到头上,只怕不到一个时辰便要败了。六姐姐若要戴,不如挑一朵含苞待放的好。”
文慧笑说:“开得过了才好呢,我如今可不就是这个情形么?正好人花相应和了。”说罢果真把那朵菊花簪在了鬓边。
文怡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劝道:“六姐姐还是放宽心吧,其实……大伯祖母与大伯父虽说恼了姐姐,但从前还是很宠爱你的,只要你改过了,他们仍旧会象以前那样待你好,再说,还有大伯母呀,大伯母可是一直很心疼你的。”
文慧扯了扯嘴角:“是呀,只要我乖乖听话,他们自然会原谅我的,只是再也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疼我了。因为我的名声坏了,再也不能嫁入高门大户,给他们挣脸,或是换取权势利益,而母亲……”她收了笑,眼中蒙上了一层雾,“她是真疼我的……不管我做了什么,她再生气也是疼我的……可是她做不了什么,她不敢违了老太太和老爷的意思,因此,她也就是为我哭而已……”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过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来,已经是笑脸了:“我不该抱怨,到今时今日,还有人为我哭,真心疼我,我就该谢天谢地了。至少,母亲不象别人那样,只把我当成工具。她只是有心无力而已。”
文怡分明看到她眼角滑落了一小滴泪水,心里刺刺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能挤出一句:“大伯母一直担心六姐姐。”
“有什么好担心的?再怎么折腾,也就那样了。”文慧淡淡地转过身,心不在焉地扯着菊花的花瓣,“他们想赶紧把我的婚事订下来,最好嫁得远远的,门第差一些不要紧,最好还是低嫁,那以后就算人家听说了我的事,也不敢随便休了我,害得顾家名声受损了。但我好歹也是顾家的嫡女,他们怎甘心随便寻个寒门发嫁了我?自然是希望找个富贵些的,好歹也能得些聘礼,让家里少费些银子。等把我打发了,他们就可以专心给底下的弟妹们说亲了。小七破了相,说不得什么好亲事,只能把庶出的提上台面。真真可笑,我从前就没把庶弟庶妹放在眼里,如今反倒要为他们让道”
文怡皱皱眉,想起罗明敏,心道莫非长房还没死心?便小心试探地问:“姐姐说的,可是罗家那门婚事?大伯母曾跟我提过,罗家是皇商,罗大哥又无功名在身,似乎与姐姐并不匹配呢。更何况,他自打两个多月前离了京城,便至今未归,父母又远在归海,如何能说亲呢?”
文慧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是了,我记得他与你表哥是同窗,我也见过,性情为人倒不错。若真是嫁给他,我兴许能过几年清静日子吧?我倒希望这门婚事真能成呢,可惜,他在京城这么久,对我的事必定一清二楚,谁会乐意上门提亲呢?老太太倒是几次叫母亲去暗示罗四太太,可人家又不是正主儿,我母亲暗示再多又管什么用?若是直接跟人父母提,他们为了二叔的官位,又一直待在京城不肯挪动,隔着上千里远,说哪门子亲去?不过是拖着罢了。”
文怡从头听到尾,心就忽高忽低地,到最后稍稍松了口气,干笑道:“这样确实是没法说亲,其实他家也未必适合姐姐,还是另寻一家好的吧。”心中却在暗暗祈祷,蒋瑶若真有心,还是赶紧请她父亲跟罗家把事情定下来吧,免生枝节。
文慧眨了眨眼,歪头问:“九妹妹,我是不是想多了?我怎么觉得你好象不大乐意我结成罗家这门亲事呢?”
文怡一惊,忙笑道:“没有啊,姐姐为何会这么想?”
文慧盯了她两眼,移开了视线,似乎没打算寻根问底,只是继续说道:“昨儿母亲向我抱怨,说是一位新近在北疆大战里立了功的黄参将,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儿,正巧有个侄儿尚未娶妻,老太太与大老爷打算把十一丫头推过去呢。想着参将的侄媳妇,庶女也未必做不得,大不了记在母亲名下,听说那个侄儿在黄参将夫妻跟前挺受宠的,说不定还能借借人家的势。可惜,盯着这门亲事的人太多了,十一丫头又是庶出,若是事情不成,只能退而求其次,找那新近立了军功又门第不显的年轻武官。偏偏十一丫头年纪又太小了,这样的武官,未必愿意等她长大,所以仍旧是把黄家的亲事放在第一位,为了早日把这门亲事抢到手,我的事就顾不得了。若是有人拿长幼有序说嘴,我兴许就要被随便配人,活象家里的丫头似的……”
文怡闻言,才知道原来那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黄淑人家里真是太子那一边的人,那上回自己进宫晋见皇后,又顺便见了太子妃的事,也就难怪会有人报给太子知道了。长房的大伯父果然好盘算,若真的攀上这门亲,就等于借得了储君的势,别说他跟柳家只是姻亲,即便他与柳二叔一道被人参了,也有了依仗。只是,文雅毕竟是庶出,大伯父官位又不稳,人家为何要选顾家女儿为侄媳呢?
而长房那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想必就要借助柳东行的人脉了吧?
文怡明白了长房的热情态度,露出一个微笑:“六姐姐不必太担心了,想来顾家虽也是名门,但在京城算不得什么,十一妹又是庶出,这门婚事,未必真的能如大伯祖母与大伯父所想呢。姐姐被随意发嫁这种事,更是不会发生。”再怎么说,文慧也是名声在外的,嫁得太糟糕,顾家脸上也无光。
文慧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微笑,回头看了文怡一眼:“九妹妹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接着又收了笑,神情冷淡地转过身,“我回去了,这饭不吃也罢。妹妹若真的觉得委屈,不想来就别来了吧,老太太高高在上久了,听不得人家说不情愿的话,你这回应了,下回有事不能来,她反要生气你摆架子呢,吃力不讨好再说,都已经是官场上的人了,说话做事自然不能随心所欲的,老太太以为这会儿还是她年轻那时候呢,什么都不知道,只当自己最有道理”说罢一甩袖子,气冲冲地就走了,文怡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时葛氏回来了,言道已经备好了宴席,请众人移步花园赏菊饮宴。听说文慧回房去了,除了蒋氏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与担忧,其他人都仿佛无事人似的,仍旧说说笑笑地簇拥着于老夫人往花园去。文怡扶着卢老夫人跟随在后,心叹人情冷暖,莫过于此。
园子里,菊花开得极好,酒好,菜也美味。只是文怡始终记得文慧的话,提防着长房的人开口提要求,一直没放下戒心。果然,酒过三巡,于老夫人便笑着朝她招手:“九丫头,过来,咱们娘儿俩说说话。大伯祖母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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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大打太极
文怡心中暗道一声“来了”,脸上却没露出异色,站起身,却没离开原位,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含笑道:“大伯祖母这是问罪来了,侄孙女儿在此敬您老人家一杯,向您陪个不是吧。前些日子,实在是因为相公出远门了,侄孙女儿在家一要照顾家务,二要侍奉祖母,三嘛……不怕您笑话,相公不在家,侄孙女儿怕人说闲话,也不敢时常出门,因此才误了到您跟前讨您的欢喜,还请大伯祖母您老人家不要见怪。”
于老夫人怎会“见怪”,只能笑说:“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怪罪的?你所虑者也是正理。”又冲卢老夫人笑道:“六弟妹啊,你这孙女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要特地陪个不是。”
卢老夫人笑笑:“这原是她知礼处。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规矩,总不能小辈们为了某些缘故怠慢了长辈,过后还要装没事人吧?大嫂对小辈们素来是慈爱有加的,谁都知道你不会怪罪,但总不能因为你不怪罪,她就不来赔不是了。你就安心受了她这一杯酒吧,若不然,她还当你心里仍旧恼她呢。”
于老夫人呵呵笑道:“敢情你们祖孙俩今儿是约好了要来灌醉我的?那可不成,我的酒量可没那么小”说罢真的命丫头把文怡手上的酒传过来,接过便要喝。
蒋氏忙拦道:“婆婆,今儿这酒烈,不比我们家平日吃的温和,您只吃一口吧?”
卢老夫人笑说:“瞧瞧,大嫂子还没喝呢,你家媳妇就护上了。行啦,意思意思就好了,嫂子年纪不小了,若是把这杯酒喝下去有个好歹,岂不是我们九丫头的罪过?”
“你听她胡说呢”于老夫人瞪了蒋氏一眼,“我虽老了,年轻时的酒量也好,这一小杯算什么?堂客席上喝的,也配叫烈酒?”一口气干了。众人忙赞叹不已,连连夸“好酒量”。
卢老夫人满意地笑了,但酒一下肚,便觉得胸口烧得厉害,有些闷闷的,心知方才是喝得急了,脸色立时便白了几分。如意察言观色,赶紧奉上热茶,又小声吩咐小丫头去熬参汤来。结果蒋氏瞧见了,不敢大意,忙叫儿媳葛氏上前侍候,自己也嘘寒问暖的,倒闹得整桌的人都知道有问题了。
文怡见状忙露出关心的神色:“不要紧吧?都是我的不是。大伯祖母若是觉得醉了,还是暂且回屋歇一歇吧。吃两口热参茶,再洗个脸,兴许会好些。”
卢老夫人本来打算说不用的,蒋氏却忧虑地劝她:“还是依孩子们的意思吧,横竖这酒席也吃得差不多了,您老人家暂且回屋里歇一歇,一会儿我们收拾了就去您跟前侍候。”
卢老夫人也道:“就这么办吧,大嫂子,你觉得不好,大家心里担忧,也不敢放开了玩笑。上了年纪还当谨慎些,都是我多嘴,方才要是不劝你喝就好了。”
“哪儿呀?是我自己要喝的,怎么能怪你呢?”于老夫人心里原也有几分埋怨卢老夫人与文怡,但嘴上自然不能明说的,而且她心里一想,觉得回房歇一歇也好,身体要紧,一会儿众人去了她房中,她要叫文怡一人到跟前说私房话,可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要方便多了,便笑道:“那我就暂且失陪了,一会儿可要过来呀”眼见所有人包括文怡在内都笑着点头了,方才满意地扶着如意回房去。蒋氏也带着葛氏赶过去侍候了。
如意回过头来看了文怡一眼,眼珠子转了一转,转头继续往前走。
席间的人立时空了一半,但文怡的心情却挺好,只是面上不露出来,慢慢地吃着菜,偶尔与文娟聊几句高兴的事。文娴仍旧是一个人坐在席边,闷声不吭,径自低头发呆。
段氏抿了一口酒,微笑着转向文怡:“九丫头,行哥儿的封赏还没下来么?可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旨意?”
文怡不明她的用意,便微笑着回答:“这个么……想来也快了吧?北征的大将们都还未得封赏,我们底下人自然要往后靠了。”东行打听到消息,说是近来圣上生病了,因此朝政大都是太子在料理,有些军国大事,他还不敢自作主张,这封赏之事牵涉到朝中几拨人马的角力,便也拖了下来。
段氏笑道:“说来你们家也不是头一回接圣旨了,不过行哥儿在家接旨还是头一回吧?这有没有正主儿在,规矩还是不一样的,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们还能帮着参详参详。”
文怡笑着道了谢,心里却想:若是大伯母蒋氏这么说倒也罢了,二伯母段氏……几时接过圣旨来着?更何况,这接旨的规矩礼数,闺学里原是教过的,只不过教得粗浅些,她要找人请教,直接找自家祖母就好,何必非要找段氏?
段氏却不知道文怡心里吐嘈,反而一步步地引出自己的话题:“说起来行哥儿真是少年英雄,怪不得别人夸他呢。若换了走文举路子的后生,有几个年纪轻轻便能官拜五品?你大哥自小聪明,才学过人,年纪又大了几岁,还只是个七品编修,将来还不知道要在翰林院熬上几年呢”
卢老夫人微微一笑,转头去赏菊花了,文怡则迅速扫视席上一眼,发现在场的人里除了自家祖母与文雅之外,全都是二伯父这一边的,文雅又是庶出,与嫡出的兄姐素来不睦,怪不得二伯母敢说这样的话呢。只是周围侍候的丫头婆子,未必就没有蒋氏的耳目。
于是她笑了笑,回答道:“话不能这么说。相公的前程,可是拿性命拼的,虽然年轻,也是因为恰好遇上了大战的缘故,因缘际会。大哥哥却不同,他是稳打稳扎走科举的正途,在翰林院品级虽不高,日后却大有前程。不是有一种说法,非翰林不得入中枢么?翰林院里的都是储相呢,便是年轻时熬得几年,又有什么要紧?”
段氏讪讪地笑了笑,道:“我也不过是这么一说,贤哥儿固然是前程大好,但行哥儿也不错呀。我听说这一回北征大战,就有好些年轻小将崭露头角呢,外头人都说,这些小将就是日后朝廷的栋梁之材了”
文怡忽然明白了几分。若说于老夫人与顾大老爷有心将文雅许给黄参将之侄,或是退而求其次的年轻小将,那么顾二老爷与段氏未必就没有这个想法。他们也有一个庶女,年纪更合适,已经是婚龄了,虽然生母身份比不得文雅的生母,好歹也有个嫁入学士府的姐姐呀高官厚爵他们攀不起,但寒门出身的小将却是极好的联姻对象。文娟论身份也是进士家的千金,嫁个低品级的武官,并不辱没了人家。
文怡悄悄看了文娟一眼,后者正百无聊赖地一手拿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菊花糕,一手托着下巴,眼珠子转呀转地四处张望,一派天真。她不由得暗叹一声,回头对段氏笑道:“二伯母谬赞了,只望承您吉言。”便不再说什么。
段氏却觉得不大满足,继续笑问:“我听说上回你跟行哥儿成亲时,与行哥儿了同来迎亲的就有好几位武将,大多数人都挺年轻的,不知道可都是这次大战里立了功的英雄?”
文怡笑笑:“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二伯母也知道,那日一整天我都蒙着盖头呢,哪里知道都有谁来了。”
段氏一窒,稳了稳心神,又继续问:“我就是有些好奇,听人说,那几位小将军都是年青有为呢,只不知道都是哪家的,姓甚名谁?我们家在南边,见的读书人倒多,打过仗的将军还真没怎么见识过呢。”
文怡笑道:“二伯母忘了?去年民乱时,带兵来剿匪的傅将军就是打过仗的,还有那位随东平王世子到咱们顾庄来的罗校尉也在北望城历练过,再往近的说,我们家相公可不就是打过仗的么?只不过他这个将军太年轻了些,跟那些宿年的大将不能比。”
文怡在那里左牵右绕,就是不肯顺着段氏的意思往下说,后者不由得略沉了脸,干笑道:“说得也是,我怎么把他们忘了……”轻咳两声,默默执杯轻抿一口酒,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便压低了声音,凑近文怡道:“九丫头,行哥儿认得的年轻武官多,若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帮二伯母打听打听,看有哪一位小将军人品好,家世清白,又尚未娶妻的。你也知道你十妹妹年纪不小了……”
她这样直说,文怡倒不好明着回绝了,便笑道:“我明白了,二伯母放心,我会留意的,有了消息,一定派人给您送信。”只是打听消息,倒也没什么要紧。
段氏却很满意了,慈爱地看了文娟一眼,笑道:“你们姐妹俩素来亲厚,你可要多费点心啊”
文怡面带微笑,口中虚应着,过了一会儿,蒋氏与葛氏回来了,本来要继续吃酒赏花的,文怡悄悄与卢老夫人商量几句,便笑说:“祖母也累了,兴许是方才吃酒吃得急,有些头晕,我们还是尽早回去吧。”
蒋氏忙道:“这么早就要走?既然六婶娘觉得头晕,不如在这里歇一歇吧?”
卢老夫人笑着摆摆手:“不妨事,不过是吃多了而已,吹吹风就好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替我向你婆婆赔个不是。”
她是长辈,发了话,蒋氏也不好多说什么。段氏方才心愿得偿,也不愿意得罪了六房,便在一旁闭口不言。文怡很快就扶着祖母离开了,而且因为顾虑到于老夫人“身上不好”,“不敢打搅”,连告辞都没去。
婆子传信到前院书房,正巧,柳东行也吃完席,推说身上还有伤,不肯多喝,告辞了出来,一家三口仍旧坐着马车,离开了侍郎府。
他们离开了一炷香的功夫,于老夫人方才醒了酒,听说了消息,顿时黑了脸,却也无可奈何。(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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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有商有量
回到家,文怡先是安顿了祖母,便赶回正房去服侍丈夫,怕他方才吃酒吃多了。但回到房中,却发现他并未在卧室歇息,反而坐在小书房里沉思。
文怡让人绞了一块热帕子来,拿着进了小书房,抹上他的额头:“怎么了?可是醉了?”
柳东行接过帕子敷了一把脸,吁了口气,抬头笑道:“没事,我不过是陪着略喝了几杯。我跟他们说身上有伤,不敢多喝,倒也没几个人敢逼我。”
文怡想到自己在内院受到的待遇,不由得有些好笑:“咱们夫妻俩是今非昔比了,长房十分给面子。”
柳东行笑笑:“世人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亲戚呢?这倒也不是坏事,至少,你去他们家可以不必受气了。”顿了顿,忽然问:“今儿宁弟出来书房时,没头没脑地向我赔了不是,说是请我原谅他媳妇的莽撞无礼。他不肯说个详细,我没听懂,只得随口应了,可是你们在里头又出了什么事?”
文怡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忙将文娴的话说了出来,又道:“听她的语气,二叔二婶平日怕是没少编排你,既如此,不如两边都疏远了吧,没得自找气受”
柳东行皱皱眉,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拉过文怡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问:“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若我真在北疆杀了这么多人,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残暴?”
文怡诧异地看着他:“相公怎会问这种傻话?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不杀敌,敌兵就要杀你。若真的要追究谁更残暴这种事,倒不如先怪蛮族,若不是他们南下侵袭,又怎会要打仗?”
柳东行笑了,将她的手拉到近前亲了一口:“好娘子,我就知道你最知我心意。”
文怡嗔了他一眼,想了想,收了笑道:“不管是我们朝廷的军士,还是敌军的军士,有这么多人横死在沙场上,都叫人觉得不忍。若是蛮族不再南侵就好了,他们不来,我们也不会管他们。但他们来了,我们不拦着,死的人就更多了。我虽是个信佛的,心里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也有众生平等之说,但我总归还是个俗人,做不到心怀大爱,无视敌我之分,更不会为了敌军那数万将士的性命,便无视我朝数万万子民。虽然……死得这么惨,确实有些可怜……”
柳东行笑着搂过她的腰,紧紧抱了一下:“好娘子,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外面的人怎么说,又与我何干?”
文怡红着脸挣开他,瞪了他两眼,方才正色问:“听你的口气,外头果真有人说你的闲话?”她十分气愤:“世上怎么就有这样的闲人呢?他们既可怜敌军,不如叫他们上北望城打仗去吧叫他们也吃个亏,就知道敌军可怜不可怜了”
柳东行哈哈笑道:“那可不成,那些人虽可恶,但若真的把他们弄过去了,我朝大好疆土可就危险了”他轻轻拉着文怡的手,一根一根地捏着她的手指,道:“那些人吃不到葡萄才会说葡萄酸,军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几句闲话,不过是给我弄过吓人的名号,也不是什么坏事,不然我年纪轻轻的,上哪儿做官都压不住场子,有个能唬人的名声,等闲之辈也不敢欺我。就是你在外头走动时,可能要听些非议,只当没听到就是了。”
文怡手指被他弄得痒痒的,不知为何,耳根越来越红,索性抽回手,拿着热帕子,走到离他足有半丈远的地方坐下,目光游移:“今儿长房请客,听说只有外院大席上有外人,不知都是谁?”
柳东行好笑地看着她,决定暂时收敛些,便道:“倒也没几个人,除了二叔、宁弟,还有几个借住侍郎府的平阳士子,便是你大表哥还有李家少爷了。”
文怡愣了愣:“大表哥?连李家表弟都去了?”
柳东行点点头:“说是家宴,不想大摆宴席,因此请的大都是自家亲戚。不过这亲戚都不是一般的身份,你大表哥也在翰林院里,与你大哥算是同僚,听说是你大哥亲自送的帖子,至于李家小哥儿,则是安弟出面,专门挑了李大统领不在家的时候,送到李家去的。倒是柳家、蒋家那边还有几家正经远亲,并未受邀前来,也许是觉得太远了?”
文怡古怪的看了他一眼。若说柳蒋两家的远亲因为太过疏远而未受邀,那李家岂不是更远?严格说来,李家是六房的远亲,跟长房可拉不上关系。若李冬瑞不是有个做禁军统领的父亲,恐怕还没这个体面吧?她低头想了想,问:“你们都在一处坐着吃酒说话么?大伯父可有跟大表哥与瑞哥儿说什么?”
听到她这话,柳东行笑得更深了:“这个你倒不必担心,聂舅爷行事,越发叫人挑不出错来了。他今儿特地备了礼物,早早送上门,在外书房里与贤哥儿和我们一道喝茶聊天,谈了半个时辰的四书五经,再请了几位平阳士子来叙一叙旧日情谊,便有小厮来报说,翰林院有差事寻他回去做,他就告辞了,连饭也没吃。至于李家少爷,上门后原也安安份份地,寒暄了几句客套话,只是才乖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坐不住了,几句话撩拨得安弟跟他一块儿跑了,说是去比射箭,直到吃饭时才出来,吃过饭,又说早就约好了要去看李家收藏的古剑,两人又跑了。直到我告辞,还不曾回来呢。”
文怡听得目瞪口呆,不由得笑道:“大表哥倒罢了,他原是个心思剔透的人,但李家表弟……兴许是歪打正着?”
柳东行笑笑:“谁知道呢?看他那张脸,总让人觉得是故意的。我瞧你大伯父脸色有些勉强,似乎对安弟还有几分气恼,怪他不该跟着李家少爷胡闹,只是碍着众人的面,不好直说。二叔他们倒没觉得什么,只是拉着我说话,你大表哥也时不时问我在北望城的经历。我觉得他倒还有些见识,不是那起子一味扬文抑武的书生。”
文怡道:“我与大哥哥见得不多,倒是听过他不少传言,族人都夸他品学兼优,为人行事也平和,瞧着倒不象是假的。盛名之下无虚士,他既然能叫葛家看得上眼,自有他过人处。”她与葛氏接触过几回,对葛家的门风家教十分有信心,知道文贤与葛氏夫妻恩爱,自然也觉得文贤不坏了。
柳东行道:“他为人确实不坏,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你大伯父还要明白些,你大伯父跟我们说话时,他便有几次露出无奈的神情来。只是他既有自己的想法,却不去劝服亲长,又有何用处呢?”
“也许是为人子女的不好直言相劝?”文怡对文贤兴趣并不大,在她的记忆中,长房至少还有好几年太平日子过呢,倒是东行话里的另一件事引起了她的兴趣,“你说大伯父跟你们说了些话,都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几句怨言。”柳东行笑了笑,“你大伯父真的是受了我二叔的牵连,虽然他还在侍郎位上坐着,但上司不待见他,部里也有不少下属不服他,还有御史一时半会儿搬不到二叔,便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还将十几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了,不定什么时候,这把火就要烧到他头上了。他说自己在外人面前都是一派虚心受教的,只是当着自家人的面,忍不住吐一吐苦水。旧年的账目确实是有问题,但那会儿他还不是礼部侍郎呢,只是一介小郎中,没法不听从上司的意思行事,偏偏他的旧上司又已死了,许多礼部旧人都离开了,无人能替他证明。本来嘛,圣上其实是知情的,因此多年来也没追究当年的事,无奈这会子圣上病了,不好拿这种小事去烦他,而代理朝政的太子殿下又对当年的事毫不知情,因此才会误信他们的谗言云云……”他抬头朝文怡眨了眨眼,“他还叫我评评理呢,说他实在是冤枉,若有人能把实情告诉太子殿下就好了。”
文怡听得有些糊涂:“他这话……是在暗示我们?”她只觉得诧异万分,“他是打算让你跟我说这件事,然后我去跟太子妃说?”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柳东行笑道:“我瞧他也不过是稍稍试探一下罢了,若你果真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妃了,自然是意外之喜,若你不去,他也会找别的路子。他在京城为官多年,人又不傻,不可能真的除了我二叔之外,便再无别的人脉了。我二叔从前确实颇受圣上宠信,但也不过是做到礼部尚书位上而已,能把你大伯父弄到京城来做个六部郎中,已经极限了,能做到侍郎,你大伯父一定有他自己的能耐。”
文怡抿了抿唇,将胸中怒气压了下去,冷淡地道:“大伯父既有能耐,我们做小辈的就不多管闲事了,免得坏了他的盘算”
“这是怎么了?”柳东行笑着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细看她的脸色,“可是在内院席上又有别的变故?”
“也没什么。”文怡想了想,便把文慧泄露的消息也说了出来,“你说说,长房这是怎么了?尽想着攀高枝儿,却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情形。我明白他们是急了,想要尽快找个依仗,因此但凡能用得上的路子全都用上了,可他们也要考虑别人的想法呀?黄家不愁找不到侄媳妇,何必非要上赶着去?若不是我拦着没让大伯祖母开口,兴许她就要让我去黄家说合了”
柳东行挑挑眉:“这确实是荒唐了些,长房那两位小姐都是庶出的吧?你那位行六的姐姐倒是配得过,只可惜名声太响亮了,黄家的侄儿配不起。至于我们罗大哥家,就更是高攀不起了。”
文怡嗔他一眼:“好啦,六姐姐如今也比先前收敛许多了,你就别再刻薄她啦。”
“好好好。”柳东行笑道,“咱们只说黄家那门亲事好了,我敢打包票,绝对不可能成的黄参将那个侄儿,原是他哥哥的遗腹子,独苗苗。他哥哥是在北望城为了救他才伤重而死的,他嫂子又因难产没了,黄参将两口子把这个侄儿看得比自己亲儿子还要重,从小儿放在身边教养,听说书读得极好,已经中了秀才,武艺也不错,年纪不过十五岁,就能拉动两石半的强弓。军里几位将军都十分看好他。这样的好苗子,若不是年纪太小,兴许黄参将今年北征就要带上他了。别说侍郎家的庶女,哪怕是嫡女,人家也要仔细挑选呢。”
文怡笑道:“既如此,就算大伯祖母真的要我去说合,我只推说跟黄家不熟就行了,也犯不着得罪了人。”
柳东行道:“推了也好。我看他们不光是打黄家的主意,今儿特地请了李家小哥来,恐怕也有别的意思。安弟悄悄儿跟我说,他祖母与父亲有意为他向李家大小姐提亲,让他试探一下李家的口风呢。只是安弟没那胆子,说李家小姐太厉害了,他不敢高攀,为此还被他父亲骂了几日。”
文怡真不知该说什么了:“李家姐姐?这……这真是……”
柳东行笑道:“可见你大伯父是真的急了,不但四处给女儿看人家,还拉拢了一大帮年轻仕子什么的,你大表哥在翰林院颇受看重,虽然不如你大哥那样显眼,人缘却极好,也颇得上头几位大学士的欣赏,而李家小哥更是禁军统领的独生子。可惜了,时机已经晚了,他这一番盘算未必能成事。”
文怡不担心这一点,只是问:“二叔都跟你说了什么?可是也叫你帮他说好话?”
柳东行道:“我能替他说什么好话?他也就是问我一些事罢了。但我才回京城几日,能知道什么?实话实说,他也无可奈何。”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文怡听得有些糊涂:“问的什么事呀?”
柳东行没有回答,反而问她:“邻居朱家昨儿还派过人来送礼是不是?你可回过礼了?”
文怡眨眨眼:“回了呀,因祖母嘱咐了,我还特地加重了两成呢。朱太太时常过来陪祖母聊天,我也十分感激她的。”顿了顿,忽然想起:“是了,朱太太昨儿来时,曾经留下话,叫你这几日有空便过去坐坐。”她抿嘴一笑,瞥了丈夫一眼,“说是朱大人很想见识见识少年英雄的风采呢”
柳东行眼中迅速闪过一道精光,面上却露出淘气的微笑,伸手捏了她的子一下:“顽皮”说罢起身往外走,“那我现在过去坐坐,晚上做鲈鱼吧,昨儿那道鲈鱼做得不错。”
文怡没料到他说走就走,忙追到门边,见他真的往门口去了,心中讷闷,叫了丫头传话去厨房,便往西厢去了。
到了西厢,卢老夫人已经歇过来了,问她:“你二伯母交待的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做?”(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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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封赏旨意
文怡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祖母说的是十妹妹的亲事?也没什么难的,回头得了闲,我问一问相公,看他相熟的小将军们有哪一位是尚未娶妻的,过两天把信给二伯母送去,也就完了。”
卢老夫人眨了眨眼,倒露出几分惊奇来:“这么说,你不打算帮忙?我瞧你与十丫头一向亲厚,还当你会尽心为她挑一个好人家呢。”
文怡无奈地笑笑:“我自然是希望十妹妹能嫁进好人家的,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倒觉得不知该怎么说了。
卢老夫人猜到几分她的心思,便道:“你只管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在祖母跟前有什么可瞒的?这屋里又没有别人。”
文怡便坐近了她,低声道:“祖母觉得……二伯父二伯母在十妹妹的婚事上……是个什么态度呢?”
卢老夫人皱了皱眉,摇摇头:“我说不好,你二伯母倒是个伶俐人儿,做事也有章法,听她当时的语气,想必只是想找个前程不错的小将军,家世一般般的,能配得上你十妹妹就行。眼前一时的风光不重要,要紧的是将来的前程看好。毕竟,以你十妹妹的出身,直接就嫁入显赫人家太难了。她如今虽得宠,但没有正经养在嫡母膝下,生母又是个丫头,但凡是有点根基的人家,都要嫌弃的。你二伯父又没有官职在身。你五姐姐是嫡出,能嫁进柳家,已是托了两家本就是至亲的福了,更何况是十丫头?”
文怡点点头:“确实如此,若是在前征前定了婚事,那又是另一个说法,但如今……仗都打完了,立了功又平安回来的将士,谁都知道是前程看好的,若是家世好又未娶妻,自有许多人家上门提亲,十妹妹胜算实在不高,又何必自行送到人家面前任人挑拣?若是事情没成,到头来还要叫人说闲话。倒不如寻那些家世平平的,一样有好前程,凭着侍郎府千金的名头,说成的机会还大些。”
卢老夫人冷笑一声:“你二伯母会这么想也不出奇,只是你二伯父未必是这么想的。他这几个月在京里,为了谋个官做,上窜下跳,左右逢缘,结交的各部官员实在不少,三天两头就有应酬。方才我还问了你二伯母,怎的好象没听见他在府里?即便你大伯父不在家,但也没到只有一个安哥儿可以出面迎客的地步。结果她为难了半日,才跟我说,你二伯父昨儿跟几个新认得的朋友饮宴,一时喝多了,我们去时,他还在房里起不来呢。今儿是什么日子?正经重阳佳节,他又不是不知道侍郎府里要宴客的,这还不知轻重地去跟所谓的新朋友喝酒,可见他那做官的心有多迫切以他的想法,长女嫁进了学士府,又岂会甘心将次女嫁进普通人家去?”
文怡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二伯母说得谦逊,但十妹妹的婚事还要二伯父点头,我便是好意为十妹妹寻得如意郎君,若是她父母不满意,反而要求多多,我岂不是吃力不讨好?因此,宁可不帮这个忙有二伯母在,十妹妹应该不会嫁得太差,若是最后寻得的人家实在不好,我再开口也不迟。”
卢老夫人想了想,点头道:“也罢,你如今已经嫁了人,又是当家主母,自有你的想法。祖母也不必替你做什么主,只是……到底是你母亲家族人,你姐妹几个里头,又数十丫头跟你最亲厚,难得她是个没什么心计的人,你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女子出嫁在外,跟娘家离得远的,若是能有个真心要好的姐妹做臂膀,遇事也可相互扶助,比独自一人硬撑要强得多。如今你嫁在了京城,你五姐姐是个靠不住的,你叔婆婆更靠不住,若是十丫头能在京城嫁得如意,于你也有好处。”
文怡愣住了,心下不由得有些发酸。祖母独自远嫁平阳,虽与祖父琴瑟合鸣,但远离娘家亲人,心里怕也不好受吧?尤其是父亲年纪还小时,祖父便去世了,她带着父亲回平阳老家寡居,没少受顾氏族人欺负。若是平阳附近有卢家族人,又或是与她亲近的娘家亲戚,兴许情况就不一样了,好歹也有人为她出头撑腰……
祖母原是为她着想,文怡细细思量,又觉得文娟的亲事她可以在暗中出一把力,只要小心别叫二伯父缠上就行了,让这个堂妹得嫁良人。虽说前世文娟对她并没什么情谊,但这一世相处了几年,姐妹里头还就数文娟对她最亲近了。
拿定了主意,文怡便对卢老夫人笑道:“祖母放心吧,孙女儿会仔细留意的。”
卢老夫人点点头,又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话,便打发她走了,说是:“你们小夫妻才相聚了几日?赶紧回屋去,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
文怡微微红了脸,想说东行出门去了,却又听得外头丫头们在叫“大爷回来了”,忙向祖母告别,转身出门迎上去了。
卢老夫人看着孙女与孙女婿在窗外亲亲热热说话的模样,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赵嬷嬷捧着一盏热参茶从外头走进来,见状笑道:“老夫人这会儿该放心了吧?小姐跟姑爷亲密着呢,用不了多久,您就要抱重外孙啦”说罢又将参茶递过去:“喝一口吧,您上了年纪,还喝什么酒呀?大太太也是的,明知道席上有老人,还挑那样的酒。”
卢老夫人瞥她一眼,伸手接过茶喝了两口,才道:“那酒有什么?不过比咱们家庄子上自酿的果酒略强一些,是你太小心了。”又将视线转回窗外,见文怡与东行已经手拉手回正屋去了,便微笑道:“我如今也没什么可愁的了,只盼着他们小夫妻恩恩爱爱、和和气气的,东行在外头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说到这里,她又收了笑容:“你可曾听底下人议论过些什么?每日出门采买的人,可有听到外头说东行的闲话?”
赵嬷嬷今日没到侍郎府去,不知其中缘由,听得十分讷闷:“谁说姑爷的闲话了?外头人都夸呢,这一回北疆大战,出了好几位立下军功的年轻小将,其中除了先前便大受好评的小傅将军外,便数咱们孙姑爷小柳将军名声最响亮了,前儿我去李家送节礼,听到他家下人也在议论这个呢,说是连禁军里的将军们,对咱们姑爷都是十分欣赏的。我在那里听着人家的好话,别提有多长脸了”
卢老夫人听得好笑,瞪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哄我高兴”想了想,又觉得那所谓的传言极有可能只是学士府自己传出来的,兴许是看见东行有了出息,便在那里酸呢。她撇撇嘴,对赵嬷嬷道:“以后学士府那边再派人来送什么礼呀帖子的,一概都不要收这种面上情,宁可不要。咱们家又不缺他这一门亲戚”
赵嬷嬷应了,心里却越发讷闷,眼珠子一转,决定回头向文怡问个明白。
文怡听了赵嬷嬷的话,心中有数,便笑说:“也没什么,是今儿在侍郎府遇上五姐姐,说起外头有人非议相公杀敌时下手太狠了,不过是有人心存嫉妒罢了,也有可能是二叔的对头生怕二叔依仗相公得了好处,才故意编排的,成不了什么气候。嬷嬷只当没听见就是。”
赵嬷嬷响亮地拍了一下大腿:“我就知道柳姑爷跟三姑太太一向看孙姑爷不顺眼的,别瞧他们如今笑脸迎人,好象十分亲近似的,心里必定十二分不是滋味。做侄儿的有了出息,做叔叔婶婶的不为晚辈高兴就算了,居然还在那里造谣伤人,真叫人看不起不行,我得把这事告诉大家伙儿去,若是真碰到有人传这种话,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她气冲冲地转身走了。文怡吓了一跳之余,倒担心她年纪大了,生气太过会伤了身子,忙叫了一个小丫头跟上去侍候。
回到房间里,柳东行一边洗着手,一边笑个不停:“你家嬷嬷真是个爽利人。”
文怡嗔他一眼,将擦手巾摔了过去:“你少笑话人了。嬷嬷是在为我着急。”
“我知道。”柳东行擦了手,随手丢开,上来搂住文怡道,“我是真心为你高兴,有这么一位老人真心疼你。”
文怡笑说:“你也有位嬷嬷真心疼你,我也真心为你高兴。”忽然听到秋果掀帘子进门的脚步声,忙挣开他,走到妆台前整理头上的簪子。
柳东行看着秋果进来收拾了水盆手巾,又出去了,便有些无趣地道:“偏你小心,在自个儿家里跟我亲近些,都扭扭捏捏的,只怕叫人看见了。”
文怡在镜中瞥了他一眼,顾左右而言它:“方才你往朱家去了?朱大人今日在家?”
“过节了,自然是在家的。”柳东行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以前倒也跟他打过交道,只是不熟,便随便聊了几句。”
“他家可能与罗大家熟些,不知罗大哥去了两个月,眼下怎么样了?”
柳东行顿了一顿:“是啊,不知道呢?希望他快些回来吧。”随手捏着窗下花几上的兰叶玩弄。
文怡手上顿了一顿,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怎么了?可是有了罗大哥的消息?”若是在平日,事涉罗明敏,他绝不会露出这般冷淡的态度来。
“没有。”柳东行笑道,“他们那衙门的规矩,哪能这么轻易泄露自己人的消息呀?不过我听罗大哥提过,**们这种活的,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了,至少说明人还平安。他又不是无名小卒,若真的遇到什么危险,罗家早就有消息传来了。”
文怡想想也是,便不再多想了,笑道:“方才我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还没答我呢。你认得的同袍里,有几个是尚未成亲的?”
“这个么……”柳东行想了想,“其实年轻人倒是不少,只是未成亲的却不多。一般人家都不会让儿子年纪轻轻就跑战场上拼命的,若是军中世家,又有给儿子早早娶亲的习俗。我也就是跟京南大营里的人熟些,据我所知,除了傅仲寅傅校尉,便只有连峰、云客心两个是未娶的了,梁光杜楚云他们,全都已经娶妻生子。”
这几个人里头,文怡只听说过傅仲寅的名字,忙问:“这几位家世如何?小傅将军我倒是听说过的。”上回迎亲时,傅仲寅便是柳东行的伴当之一。
柳东行笑道:“若是为了你家十妹说亲,傅兄弟是不成的,我听到风声,说是令表姑父瞧上了他,想要他做女婿呢。”
文怡愣了愣,旋即大吃一惊:“你是说李家姐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失为一桩好亲事,“若是真的能成,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呢。”
柳东行笑说:“我们私底下也是这个想法,不过成不成的,还要看傅兄弟自己的本事。”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文怡要问,柳东行却一脸神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会子说出来,倒没意思。”
文怡郁闷地看了他一眼,嘀咕道:“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瞒着我……”又正色问:“那你说剩下的几个人里,有没有跟十妹妹合适的?我觉得,最好是家世不显的人家,本人品行也要好的,倒不必强求什么性子沉稳,能直爽些更好。十妹妹那个人,若叫她正正经经做人媳妇儿,也是为难她,若是个爽直的人,倒比心思重的强些。”
柳东行想了想,道:“老云是个豁达性子,平日没事时,爱游山玩水,说不定与你妹妹更合适些,只不过他是世家公子,还跟宗室连着亲,身份不低,家里不可能让他娶个庶女为妻的。倒是连峰,虽是寒门子弟,却是实打实用命挣下的前程,他武艺极好,杀敌从不手软,脾气也爽直,不过并非鲁莽之人,行事颇有分寸。”
文怡闻言一喜:“你可知道他的父母郡望?”
“听说是嘉川人士,早年祖上也出过一位千总,不过家族已没落多年了。”柳东行道,“他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一位庶母打点家务,据说是个极老实的妇人。除此之外,在京里就只跟他姑姑家一门亲戚走动,他姑父是东阳侯夫人娘家的远亲,官居兵部员外郎,也算有些体面。”
文怡心中暗暗欣喜,若是这样的身份,兴许能够让二伯父点头?不过在回报二伯母段氏之前,还要先打听了这位小连将军的性情为人才行。
就在文怡忙活着打听那位小连将军的家世时,朝廷封赏柳东行的旨意总算下来了。他又升了一级,被任命为从四品宣武将军,调离京南大营,改任康南驻军所驻将,需在三个月内到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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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喜中有忧
东行的官职果然又往上升了一级,文怡别的倒罢了,却对他将要调职驻守的辖地极为欢喜。
康南驻军所,位于康城以南不足百里的地方,距离平阳不过是三天的脚程,若是走水路,还要再少大半天功夫,她随东行到那里去,想要回娘家或是与娘家人通信,是很方便的。
因此东行一接圣旨,文怡便大方地打赏了前来颁旨的小太监,一群宫使眉开眼笑地走了,说了不少好话,连护送宫使前来的禁军士兵,也连夸小柳将军性情亲切大方,体恤下情。
送走了宫使们,文怡言笑晏晏地宣布家里下人统统有赏,晚饭也要加菜,众人都欢呼不已,唯有东行一人看着那圣旨,若有所思。
卢老夫人扶着丫头,看了他一眼,默了一默,便对文怡笑道:“我先回屋去歇着了,这把老骨头时间长了不活动,真是要散架了,一会儿你到我那里去,我有话嘱咐你。”
文怡应了,恭敬送走祖母,回头看见东行的模样,心中疑惑,便走过去小声问:“相公怎么了?可是这旨意有什么不妥?”不会吧?驻军所的驻将,独当一面,可比在京里闲置强得多了。虽说她所熟悉的驻军所驻将,就只有罗四老爷一人,而罗四老爷当时是从五品的品阶,但柳东行做这个驻将,品级并不低呀。太平年月里,也就只有这样镇守一方的武将,才算是好前程。
柳东行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会被调到那里去。说来也不是坏事,至少离你母亲家近,往后走亲戚也方便。”
听到他这么说,文怡倒愧疚起来,她好象一听到他去的是康南,便只顾着自己高兴了,一时忽略了他的想法。想来柳东行从小在恒安长大,认识的朋友熟人又多在京城,这会儿要与亲朋分隔千里,心里想必也不好受吧?她忙道:“是我疏忽了,忘了你的感受。那对你而言可说是个极陌生的地方呢,别说你,我自己也没底了。”
柳东行笑道:“说什么呢?我在康城也上过几年学,虽没去过康南,但也听说过那里的风土人情,也算是个富庶的地方了,而且又不象康城那样吵闹,清清静静地,山明水秀,原比别处强些。说起来康南这个驻军所,原是为了辖制康王才设的吧?如今没了康王,还留着它,多半是为了护卫康城大港。那一带都是富庶之地,即便是上年闹灾时,那里的百姓也没少过吃穿,民乱闹到平南,也就没法再往南蔓延了,可见那里比平阳平阴要太平多了。我去了,可不是只有享福的份?”
话虽如此,但文怡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了。柳东行便拉着她的手往正厅里走:“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先把圣旨供起来,早晚三炷香,才对得起圣上的一番好意呢。”
文怡嗔了他一眼,回头吩咐家人收拾供桌,郑重将圣旨供上去,烧了香,默默祈求皇帝安康,病体早愈,只是一转念,又想起今上大概只能再活上五年左右,不由得暗暗叹息。拜完了起身,一回头,她才发现柳东行不知哪儿去了,问了丫头,却说是出门访友去了。文怡跺跺脚,又叹了口气,径自去寻祖母不提。
到了西厢房,卢老夫人只略问了两句圣旨供奉的话,便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出去了,连赵嬷嬷都没留下。文怡心中生疑,也紧张起来:“祖母,那圣旨莫非真有问题?相公听了也是怪怪的。”
卢老夫人道:“圣旨倒没什么问题,东行升了官,又调了地方驻将,年纪轻轻的,能有这样的前程,在本朝已是少有的英才了。若这样还要抱怨,只会惹人笑话。”
文怡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说呢,圣旨里的话听着也不象有不好的意味,只是瞧见祖母与相公都一脸肃穆,倒叫我心里担忧起来。”
卢老夫人叹道:“眼下看来,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有一样,康南那边的驻军所,虽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朝廷里的人都有数,是为了辖制康王府方才设的。”
文怡点点头:“孙女儿知道,就象是锦南的驻军所,便是为辖制郑王府才设的一般。”
卢老夫人看着她:“可是康王府已经没有了,康王死了好几年,世子也没有袭爵,反而降了一等,留在京城里,不过就是个寻常宗室而已。”
文怡一愣,神情沉了下来。
“若是在宗室亲王藩地附近镇守的驻将,那自然是前程看好,非帝王亲信不可能胜任,但如今康王府已是明日黄花,那一带又富庶,连民乱匪乱都少的,在那里做驻将,极有可能稳稳当当做上几十年,也碰不上一个立功的机会。”卢老夫人淡淡地道,“身为武将,不能立功,就难以升迁,若是他在朝中有援手,倒也罢了,但学士府怎可能助他一臂之力?更别说他们家自身难保了。即便是北疆再有战事,朝中能征战的将帅何其多?而天下驻军所的驻将又何其多?康南在南方,远隔千里,朝中的大人们能不能想起他来,还是未知之数呢。若是不巧,兴许他在十八岁时去了康南,便会在那里待到告老了。”
文怡沉默地坐在那里,思索片刻,方才压低了声音道:“祖母,这个职位,若是让上了年纪的老将荣养,显然比叫相公这样的年轻小将担任要合适得多,相公又没犯什么过错,会被指派过去,会不会是……受了二叔他们的连累?又或是因为那个传言……”
卢老夫人想了想,道:“也有可能,不过东行与他二叔不和,许多人都知道,即便真受了连累,也是有限的。再者,那所谓的传言也不知有几人听说了,若真的传开来,军方也不是死人,两千多条性命算什么?这一回北征,蛮族死了好几万人呢,要编排还不如先编排阮将军与上官将军你先别管这么多,该做什么,就先去做,兴许日后还会有转机呢?”
文怡低头沉思片刻,方才抬头笑道:“祖母说得是,相公还年轻呢,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便是真的在那里待上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与我都是看重权势地位之人。”便把忧心事暂且放下,又说起收拾行李与起程南下的事,道:“圣旨给了三个月的时间,想想这一路南下,有一个月也就尽够了,康南的气候与平阳相差不大,咱们不会不知该准备些什么。临行前,一定要跟表姑母与干娘两家多聚一聚,这一去,再见就不知要等几年了。还有,南下路上必定要先回恒安祭祖的,说不定还要在那里盘桓些时候,给先人修一修墓,也好让柳氏族中那里看不起东行的族人瞧一瞧,谁才是孝子贤孙,好扬眉吐气一番。接着再回平阳去,也在那里住几日,有一年没见弟弟妹妹们了,怪想的。祖母,你与我们一道走吧?路上有军士护送,比自个儿走安全多了,也不必赶路,还可以坐船。”
卢老夫人笑道:“这倒不必了,跟你表姑母多聚一聚是真的,不过我想先回去……”伸手止住文怡,“你先别急,听我说。你们两口子南下赴任,自然是要回恒安祭祖的,拜祖宗也罢,修先人墓也罢,断没有带着我老太婆的理儿,即便你与东行不在乎,我也不想叫你婆家的族人说你闲话。况且,你们这一路,水陆都有,我这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倒不如直接从京郊码头坐罗家的船,一路走到康城再上岸,换了马车慢慢回平阳去。横竖你们到时候还要去顾庄的,仔细算来,也不过跟我分别两月,有什么要紧?往后你在康南,想要回来看我,或是接了我去小住,都方便得很,就不必在这等琐碎小事上费神了。”
文怡再劝了几句,都劝不动,反叫祖母数落了半日,怪她太重娘家人,忽视了夫家的想法,到得后头,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晚饭前,柳东行才从外头回家,听文怡说起这件事,便道:“这有什么要紧?你就依了她老人家吧,有罗家商行的人照看,祖母这一路自会平平安安、舒舒服服的,何必让她随我们恒安康南地折腾?再者,等我们到了康南,安顿下来,你爱接她过来住多久,便接她过来住多久,甚至可以把你弟弟妹妹也一并接来。平阳离康城是一日水程,康南离康城却要近得多了,你不是说你六哥想在康城书院读书么?索性把他们兄弟都送去,以后他们兄弟姐妹见面方便,你也可以跟他们多亲近,与此同时,顾氏族中再有什么麻烦事,你们也都离得远远的,不必理会了,岂不清静?”
文怡听了,转忧为喜:“我怎么就想不到呢?果然清静”这么一想,即便是在康南待一辈子,也成了好事了。她细细盘算一遍,笑道:“这法子好祖母先回去也行,到了顾庄家里,先歇几日,然后再安排兄弟们读书的事,家里的产业也要过问呢。等这些琐事都料理完了,咱们也该到了,正好打点行装,借送兄弟们南下康城读书的机会,一并搬过去我宁可在康城买个宅子让祖母与兄弟妹妹们住,也强似叫他们独自待在顾庄里受气强。”
想到就做,文怡立时起身往外走:“我去找祖母商量,看能不能先送信回去,叫仲叔先去康城寻合适的宅子,若是有好田地,一并买了也罢。”
柳东行笑着将她拉回来:“你也太急切了,听风就是雨的。这会儿南边刚刚秋收完,正是秋播的时候,谁家肯将地卖给你?”
文怡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说得也是,我竟一时忘了。”又道:“先前总说要在京城附近买两个好庄子的,一直没挑中,竟拖到了今日。如今一想,倒也歪打正着了。若是我们买了京城的庄子,又要去南边做官,哪里有这许多人手可留下来看守产业?倒不如去了南边再说。东江太平江一带的土地肥沃着呢,一年两熟,可比京城的地强多了。”
柳东行笑道:“我却是不巧了,在山南镇置的产业,等于白置,萧师又一直不肯上京,难道真要抛荒不成?”
文怡笑道:“这有什么?你若是想留着,那就留着,不是有人替你打理么?若是萧老大夫执意不肯来,咱们到了平阳,再给他在平阴一带置办个小庄子算了,到时候,随他爱在那里养老都行。”
柳东行搂过文怡:“既如此,为夫就都交给娘子了,请娘子多多用心,替**办了吧。”
文怡微红着脸,笑着应了,丫头们来报说晚饭已经备好,卢老夫人那边催呢,她忙拉起柳东行往西厢房走,脑中却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东行方才出门,到底是去哪里了呢?”只是柳东行饿了,一路上就在念叨着今晚有什么好菜,她心里好笑,便将这个疑问抛开,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只是文怡一直没把这个疑惑记起来,因为吃完饭后,卢老夫人便跟他们商量起接下来三个月的行程。最后决定,为了柳东行升迁一事,家里要摆酒请客,只请几家亲近的人家与亲戚,再跟李罗两家多见几回面,然后卢老夫人便要赶在深秋之前出发,先行坐船离京南下。
罗家商行有载贵客的大船,比货船舒适多了,按例是十日一艘,若是不能赶在九月二十日那天出发,再往后就要到十月初一了,可那时候北方天气已经转冷,卢老夫人年纪大,又长年习惯了在温暖的南方生活,加上走水路回平阳至少要二十来天的功夫,为了让她路上过得舒适些,不好再往后推了。
而东行与文怡,则需要在十月中之前料理完京中一切事宜,尽量赶在十一月前出发,先走水路,到了泰城再转陆路往恒安,然后在恒安待上半个月,祭拜先人、修修墓,再走走亲戚。但那时候,江水多半已经冻住了,倒不好再坐船,只能骑马坐车,费时更久,因此不好留在恒安过年,须得赶在年前抵达康城。柳东行的意思是,若是能在年前赶到康南接任,等到衙门封印之后,正好有空陪文怡回平阳娘家过年。等过完年,全家人一并南下康城,正好赶上书院开学。
卢老夫人与文怡都同意了这个计划,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要带些什么礼物回老家去了。柳东行见她们说起了衣服料子毛皮什么的,不由得苦笑:“祖母与娘子慢聊,我先去书房看一会儿书。”卢老夫人盯了他一眼,文怡掩口笑道:“相公是不耐烦听这些琐事的,你就去吧,这里有我呢。”柳东行一脸讪讪地,作了几个揖,方才退出去了。
到了外书房,他收了脸上的笑容,站在窗前想了又想,方才提笔写了一封信,密密封好,叫了舒平来:“将这封信送去罗家,一定要亲自交到罗二爷手上”
舒平一怔:“罗二爷回来了?”但看到柳东行的神色,忙收起惊讶,接过信放入怀中,肃然一礼:“小的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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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所谓考验
夜深,羊肝儿胡同外的更夫敲着三更的梆子走过去了,整条街道一片寂静。
柳家宅子中,东行忽然睁开了双眼,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文怡,呼吸绵长细密,显然睡得真香。他微微一笑,蹑手蹑脚地迅速翻身下了床,将床边圆凳上叠好的衣物抓在了手里,迅速穿好,束紧了腰带,再回头看一眼文怡,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一下,方才带着微笑转身离开。
文怡似乎察觉到什么动静,微微皱了眉头,眼睫毛一颤,睁开了眼,眨了几下,发现东行不见了,伸手一摸被褥,却还是热的,不由得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屋外还刮着风,此时已经是九月中,天气越发冷了,一早一晚,那寒意透过衣服渗入皮肤内,叫人忍不住打冷战。柳东行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来到二门处,往婆子上夜的屋里望了一眼,见那婆子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瞌睡,便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门上的栓子,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闪身出去,又再将门掩上了。
出了二门,东行直奔客院。此时客院是空的,连个上夜的粗使仆役都没有。但他到了客院后,并没有进屋,反而是借着客院南墙底下修宅子时剩下的石块,一跳上了墙头,再跨步跳过四尺来宽的夹道,轻轻落在了右邻家的院子里。
羊肝儿胡同通共只有三户人家,柳家左邻是朱家,右邻这一户,自打几个月前搬走之后,便一直没人搬进来,不过可以确定已经有人买下了,还派人来略加打扫整理过,甚至留下了一个看门的老仆,但除此之外,便再没人来过了。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几乎可以称为空宅的房子,内院的一间厢房内却忽然点起了灯烛,那昏黄的长芒在黑暗的夜中格外显眼。
柳东行进了那间厢房,看到灯下那熟悉的友人身影,神色放缓了下来:“好久不见了,还好么?”
罗明敏回过头来笑笑:“我好着呢,倒是你,瞧着黑了瘦了又老了,要是大白天咱哥俩一块儿出去,说你是我叔叔都有人信呢”
柳东行白了他一眼,随手抓了张椅子坐下:“你本来就没比我大多少,又养尊处优的,自然养得白白胖胖了,我如今的模样虽比先前老成了,但也英武了许多,谁见了不夸是一员猛将呀?你少酸了。”
罗明敏咬咬牙:“我酸?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我干的是什么活,你在北疆除了偶尔到蛮族跟前耀武扬威一把,顺便砍几个人头回来,平日也就是在军营里无所事事罢了,能费什么劲儿?以你那身手,蛮族有几人能奈何得了你?我们却不同,天天都要跟心眼多多的人打交道,说句话走步路都要小心谨慎,生怕露了一丝半点儿破绽,坏了大局,把背后的一干兄弟姐妹的性命全都葬送了,上头还要天天催个不停,别提有多憋屈了这么干上两年,命都短了一半。你还要笑话我养尊处优?”
听到这话,柳东行不乐意了:“罗大哥,说话要凭良心,打仗这种事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这点身手到了战场上也不够看的,本事比你我强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如今蛮族的人越发刁钻狡猾,不比从前只是一味蛮攻,我们对付他们也要勾心斗角的好不好?你那边固然是不容易,但好歹明面上都是彬彬有礼的,少有撕破脸兵刃相见的时候,再说了,跟人斗心计确实累人,但又有几个玩心眼的玩得过你呀?”
罗明敏有些哭笑不得:“你这算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呢?我是那种人么?”
柳东行煞有介事地点头:“只要你愿意,想怎么算计就怎么算计,就算你露馅儿了,还有无数的人替你补漏洞呢相比之下,我在北边可是没根没基,只靠自个儿打拼的,当然比不得你自在”
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僵持了一会儿,忽然齐齐笑了。
罗明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咱兄弟俩有半年没见了,一见面居然就相互奚落起对方来,有你这样欢迎朋友的么?”
柳东行全身都放松了,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道:“分明是你先损我的,反倒将责任赖到我头上来。”
罗明敏低头暗笑,起身走到他跟前,伸出手,神色真挚:“好兄弟,看到你平安回来,真好。”
柳东行也直起身体,起身握住了他的手,面上一改先前的打趣:“罗大哥,我也很高兴,我们俩都平安无事。”
罗明敏握了握他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拉他重新坐下,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了,正色道:“我这趟回来,只是在京中稍作逗留,但外人是不知道的,他们只当我是去东平府处理家中的生意了,因此我才没送信给你。”
柳东行点点头:“我也就是随口问一句,想知道你几时回来,没想到偶然得了你回来的信息。这么说,那边的事还没完了?”
“恐怕不是一年半载能结束的。”罗明敏叹了口气,“郑王府这些年一直在蜇伏,从表面上看,似乎一直不死心,总在暗里弄些小动作,却又无伤大雅,但实际上,他们做的准备比我们能看到的多得多,以往通政司只把郑王当成是小麻烦,委实太小瞧他了,皇家养出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容易对付的货色?”
柳东行挑挑眉:“方便说吗?我现在已经不是通政司的人了吧?”
罗明敏笑道:“你这回出征,也没少给司里送消息回来,虽然上头不可能将你的名字列入司员名册,但也不会将你视作外人。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你知道规矩,不会随便外传的。”顿了一顿,“说起来郑王府跟东平王府还真的勾搭上了,你与东平王府有些关系,知道些内情,避开也好。”
柳东行点点头:“这个倒不怕,我已经接到圣旨了,马上就要调任康南驻将,离那边远着呢,不管东平王府和我二叔他们要闹什么妖蛾子,都不与我相干。”
罗明敏愣了愣:“我这两日忙,只有趁半夜才有时间来见你,倒没听说你调任的事。怎的是康南驻将?那地方还用得着你么?我还当只有老将才会被调到那种地方去养老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皱起眉头:“又是东宫搞的鬼?”
柳东行笑道:“应该不至于吧?其实以我的年纪,又只经历过一场大战,能混到这个份上,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至于以后的前程如何,都在其次。从四品的官职,无论二叔一家与族里如何颠倒黑白,也不可能再无视我们这一支的存在了。我正要回老家去给祖母与父母挣脸呢,将来能不能闯出头来,又有什么关系?”
罗明敏笑了:“说得也是,当初你要出人头地,本就不是冲着权势去的。而且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康王府虽没了,却还有些旧人在,而且去年的平阳民乱离康城也不算远,若什么时候再闹一出,你又有机会立功了。”但他很快又收敛了笑容:“不过你也不能大意,你二叔那边,能劝还是劝一劝的好。他自个儿的死活不要紧,若真的牵连到谋逆大案里头,那可是要连亲族一起倒霉的。你拿性命挣来的体面,凭什么叫他连累了?”
柳东行叹了口气,知道这是正理,只得压低了声音:“好吧,你知道些什么,是我能知道的,都告诉我吧,一点细节都不要漏下。”
当柳东行回到家里时,天边已经泛白了。他好不容易才避过守二门的婆子,回到内院,只听动静,便知道家中有的仆人已经开始起身,连忙快步走回屋里,想要回床上再眯一会儿。
文怡静静地坐在床边,听到声音抬头望来,眼中露出几分担忧:“你上哪儿去了?”
柳东行脚下一顿,笑道:“半夜睡不着,到外头书房看书去了,没想到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这会子才醒,身上怪酸的,让我再眯一会儿。”
文怡没说什么,默默地服侍他脱了衣裳睡下,低头轻声道:“大半夜的,外头风凉,便是要出去,也该多穿件衣裳。”
柳东行“唔”了一声,便拉了她一把:“好娘子,陪我一道睡嘛”伸手便要搂过来。文怡稍稍推开他一点,却没挣扎,真的与他并排睡下,轻手轻脚地替他掖着被角。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听着他长短不一的呼吸,文怡心里生出一分小委屈,扁了扁嘴,闭上了双眼。
早上起床后,两人如同平日般,仿若无事。文怡照常张罗着早饭、家务,因为定好了要在家中宴客,宾客、请帖、菜色、酒水、用具什么的,都要开始准备了,而柳东行因接了圣旨,也要回兵部销假。夫妻俩各忙各的,倒看不出有什么异状,卢老夫人没起疑心,还特地叫了文怡过去,商量什么时候到李家去,送帖子,顺便看望李太太一家。卢老夫人在京里的亲戚,如今也就只剩下这一家人了。
文怡也挂念着李太太一家,次日便陪着祖母往李家去了。李太太早已得到了消息,知道柳东行要调任回南,如今听说卢老夫人也要走了,心里很是不舍,拉着他们祖孙念叨个不停。
李春熙悄悄给文怡使了个眼色,陪着长辈们说了一会儿话后,便告退出来。文怡会意地跟上去了。
回到自己的闺房,李春熙立马就板起脸来:“你这可恶的东西,明明知道那种事,居然不事先告诉我”
这没头没尾的,文怡听得一头雾水:“姐姐在说什么呢?”
李春熙更生气了:“还有什么?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文怡疑惑地看着她,“你究竟在气什么呀?就算恼我,好歹也得给我一个明白。”
李春熙抿了抿嘴,瞥了她一眼,挤出三个字:“姓傅的”
文怡眨眨眼,明白了,笑道:“原来是他呀,我也是前儿才听相公无意中提起的,不是说……是表姑父的意思么?”
“放屁”李春煕哼哼,“是他先向我爹提亲的,不然我爹认得他是谁?”
文怡笑了:“这话可就说得过了,满京城谁不认得鼎鼎大名的小傅将军?便是姐姐,也是仰慕已久了。他向你提亲,不是好事么?你常说,将来必要找一个英雄好汉才肯嫁人,难道这一个不好?”
李春熙红了红脸,瞪眼道:“谁仰慕他了?你休要胡说我只是听人讲起他杀敌挺英勇的,才跟着别人一道夸他几句罢了,哪里就仰慕他了?再说,这回北疆大战,出了那么多英雄好汉,连你男人都是英雄了,他又算哪根葱?”
文怡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是是是,他算哪根葱?咱们李大小姐见惯英雄,才瞧不上他呢既如此,不如就推了吧?”
李春熙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这个么……他如今风头正盛呢,若我直接回绝,会不会太过打脸了?传出去对我爹的名声好象也不大好……”
文怡歪头看她:“那么……就不回绝了?干脆答应下来好了,那就既不必担心会不会打了他的脸,也不必担心会坏了表姑父的名声?”
李春熙恼羞成怒地瞪着她。文怡只是一脸无辜地回视。两人对望了一会儿,李春熙终于收回视线,一摔袖子:“也罢,瞧他的模样倒还端正,性情也不恼人,身手也还过得去,勉勉强强也算是个英雄好汉吧。我就不故意为难他了,不过,要想叫我嫁给他,没那么容易,总要先考一考他的本事才行”
文怡睁着大眼问:“你打算怎么考?”
李春熙正要回答,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弟弟李冬瑞的声音:“姐姐我已经送信过去了东西也都准备好了”她顿时眼中一亮,跑了出去:“都备好了?全都照我说的办?”
“备好了”李冬瑞擦着额头上的汗,“不过姐,你要那么多兵器做什么?还有那个石鼎,重死了,我可是问人借了专门用来拉湖石的马车才把东西拉回来的,刚才进门时,差点就把咱家门前的上马石给砸了呢”忽一瞥见文怡出来,忙笑着打招呼:“九姐姐好”
文怡笑着向他点头,又有些迟疑地看向李春熙:“你不会……是打算拿那些东西来考人吧?”
李春熙扬眉一笑:“真正的英雄好汉,自然是精通十八般武艺,又力大如牛的,怎会让这点小考验难倒?我要考的东西多着呢”又招手叫了李冬瑞近前,小声嘱咐:“明儿等爹出门上差,你就……”
文怡看着他们姐弟小声嘀咕的模样,忽然间对那位小傅将军生出几分同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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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良缘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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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惊人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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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文慧的决意
文怡飞快地扶住蒋氏,心里也大吃一惊,忙道:“大伯母别急,我们只是远远瞧着火势厉害,实情如何,犹未得知,不如赶紧派人过去看看,想来六姐姐身边有那么多丫头婆子侍候,必然已经脱险了。”
蒋氏稳了稳心神,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说得对……来人……来人啊”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声音怎么也大不了。文怡赶紧放声大喊:“快来人哪”外头惊惶四窜的丫头婆子们有人听见了,一个机灵些的赶紧跑过来道:“夫人,小姐的院子走水了”
这种事谁都知道文怡见蒋氏呼吸变紧,连忙喝问那丫头:“六小姐可救出来了?火势到底如何?管家可带人去救火了?”
那丫头一时语塞,吱吱唔唔:“奴婢一直在这院里侍候,并不知情,想来管家应该已经……”
“那就赶紧去探”蒋氏总算呼吸畅顺了,厉声喝令那丫头,后者打了个冷战,连忙应声去了,在院门处被撞了个正着,来的正是文慧身边的大丫头踏雪。
只见踏雪头发凌乱,双眼红肿,脸上犹带黑灰,却又被泪痕冲得一道一道的,身上的衣裳也是一片狼狈,整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方才冲出去那丫头整个人撞开了,却仿佛没察觉到似的,只踉跄了几步,抬头看到蒋氏与文怡站在台阶上,立时便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小姐……小姐……”
蒋氏两眼发红,猛地抓住她的双臂:“小姐如何?”
“小姐已经救出来了,烧坏了一截头发,但人平安无事。”
蒋氏全身一松,几乎立时便要往后倒,文怡连忙上前扶住,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六姐姐平安无事,便是最大的幸事了,烧坏一点头发,只当是消灾吧。”
蒋氏虚弱地笑着点头:“你说得很是。”扶着文怡的手,略稳了稳气息,镇定下来,再问踏雪:“小姐如今在哪里呢?火势可厉害?”文怡又在旁边问:“可有人受伤?烧坏了什么东西?究竟是怎么起的火?”
踏雪不知为何,一脸犹豫地模样,吱吱唔唔地说:“火是从正房烧起来的,小姐如今在南屋安置,一切安好,身边也不缺人,屋里的东西烧坏了些,还有小姐的几箱子衣服,没人受伤……”
从正房烧起来的?文怡心中生出疑惑:“现在还是大白天,天气又还没冷到要烧炭盆的地步,平白无故的,屋里怎会起火?”
踏雪用哀求的目光看了文怡一眼,便低下头不再说话了。文怡心中咯噔一声,便知道里头有文章。
事关爱女,蒋氏是耐不住性子的,连声发问:“你怎么哑巴了?快说呀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你们几个侍候得不用心,以为小姐在老太太与老爷跟前不如往日得脸,便怠慢起来?”问到后来,眼中已经满是厉色了。
踏雪眼圈一红,顿时热泪盈眶。她抬头怯生生地看了文怡一眼,咬咬牙,径自起身走到蒋氏身边,凑过去耳语几句。她声音太小,文怡只隐约听到“放火”的字眼,来不及露出惊愕之色,手上已经传来重重的下坠感,却是蒋氏软倒了。
文怡连忙扶住她,有些踌躇:“呃……大伯母,您……”
蒋氏飞快地稳住身体,凌厉地瞪了踏雪一眼,低声喝问:“都有谁在?”
踏雪飞快地低声回答:“只有奴婢与寻梅,还有钱妈妈。”
蒋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钱妈妈怎会过去?”
“她是奉了老太太之命来传话的,让小姐用心多做几色针线,预备着……预备着……”踏雪咬咬唇,没再说下去。
蒋氏心里明白了,咬紧牙关,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冲文怡笑了笑:“九丫头,大伯母要过去看看火救得怎么样,就不送你出去了,回头替我向你祖母道个不是,赶明儿我亲自向她老人家赔礼。”
文怡干笑着点头:“您多虑了,祖母不会在意的。都是一家人,讲究这些俗礼做什么?六姐姐要紧,您赶紧过去瞧一瞧吧,可别受了惊吓,她病了许久,才刚好呢。”
蒋氏脸色一白,面带悲戚,点了点头,文怡便告辞离开了。
若这火是文慧导致的,便是一件丑闻,别说外人了,就算是让族人听见,也是没脸之极。踏雪原本也算是亲近文怡的人了,只是事关长房脸面,她也不敢行事大意。文怡倒也不怪她们隐瞒,只赶紧离开,与卢老夫人会合。卢老夫人也知道侍郎府西边走水的事了,不过并不清楚是文慧的院子,听了文怡的话,也是惊讶不已。
她低头想了想,叹道:“兴许是方才你大伯祖母命婆子去传话,吓着你六姐姐了吧,她倒是个狠得下心的,只是这也太胡闹了些,放一把火,烧了点房子物件,烧坏了一点头发,又管什么用?”
文怡也感到不解,但又不好多说什么,便按下不提,祖孙俩回家去了。
傍晚柳东行从军营回来,问起今日在侍郎府的情形,文怡略提了几句,想了想,又问:“你可知道韩王世子的事?今日在那边府里听说,二伯父从中牵线,有意将六姐姐说给韩王世子做填房呢。”
柳东行皱了皱眉:“怎么是他?这人是出了名的混蛋,京里但凡是有些根基的人家,就没人肯将女儿嫁他的。他元配是侯门千金,虽然家世不比先前风光,但也还有些体面,因女儿死得惨,她家都闹到御前去了,是太后出面安抚,才压了下去,但过后也跟韩王府断了往来。韩王世子听说原也有些后悔,正经斋戒了一年,给亡妻祈福,只是一年后,韩王妃想给他续弦,说了几户人家都不成,他就恼了,索性故态复萌,反倒比先前更坏了十分。只不过他本来就不涉足朝政,又自小与太子交好,便是爱胡闹,也是在女色上头,害处有限,因此外人多不与他计较罢了。顾家长房若真的把女儿嫁过去,可不是什么好事,一来坏了名声,二来也白白葬送了自家骨肉,却一点好处也落不着。”
文怡闻言,正好与自己前世听来的闲话对上了,不由得暗暗叹息,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大伯母都快急死了,眼下大伯父还没拿定主意,听大伯母的口风,似乎也是不愿意的,只是二伯父却催得紧。就怕大伯父在朝里受了二叔的牵连,一时情急,会昏了头。不过这只是二伯父一厢情愿,即便真的上门去说,那韩王世子也未必肯答应吧?”
柳东行摇头道:“若真的去说,多半会答应的。你那六姐姐从前在京城名声极响,人皆道是美人,才学也好,懂得讨人喜欢,虽然眼下名声坏了,但仍有不少仰慕者。若不是那些人家中父母心有顾虑,宁弟定亲后,应该会有不少人家上侍郎府提亲才对。依我说,你伯父伯母其实不必着急的,再等过一年半载的,先前的风波无人提起了,再说亲也还来得及。既连韩王世子的填房都愿意做,京里略次一等的人家里,多的是容貌品性才华皆平平的纨绔子弟,将就那样的人家,未必就不能过日子了,也不会有损顾家的体面。真要说起来,侍郎家的千金,身份也没高到非要攀上皇亲国戚不可。”
文怡张张口,又闭上了嘴,心想长房原本还打算把文慧嫁到归海罗家去呢,既然连皇商人家都愿意,一般的官宦人家又有什么要紧?只是蒋氏不愿意爱女低嫁,一直不肯将就罢了,兴许出了这桩事后,她会改变想法?实话说,与其真的嫁给韩王世子,还不如早早选个差不多的官宦人家嫁过去呢。
文怡虽因前世的经历,对文慧颇为记恨,但真要她看着对方所嫁非人,落得个横死的凄凉下场,又有几分于心不忍,宁可对方随便嫁了人,日后也象几位伯母似的,在丈夫婆婆侍妾庶子庶女家务中馈族人亲戚等俗事中磨去身上所有的光彩。
文慧的事毕竟是长房的家务事,两口子略谈了几句,便打住不提了。文怡问起柳东行今日在营里办事可顺利,柳东行笑道:“自然是一切顺利的,兵部、营里两头的交接都办好了,不过兄弟们不肯就此放我离开,非闹着我再请一次客呢。我说都已经请过了,怎么还请?他们仍旧不依不饶,我只好答应再请他们喝酒。你在家里可以开始做准备了,咱们名下的产业,但凡是在京城周边的,除了山南镇上那两处,其余的该转手的就转手吧,咱们既要离京,没三年功夫是别想回来了,没必要还留着这些田产,叫二叔二婶有空子可钻。”
文怡吃了一惊:“难道连这宅子和你分得的那两处庄子也要转手么?”
柳东行想了想:“这个宅子留下,家里的仆人不可能都带走的,只带得用的就行,其余的就让他们留下看房子。那两处庄子,京南那处留下,另外那处就卖了吧。京南那处,我托营里的同袍帮忙照应,横竖离大营不算远,不会太麻烦的。等到了南边,咱们再正经置办几处产业。”
文怡应了,又问起:“今年万寿节将至,你们兄弟们不是约好了要凑一份大礼进上么?是备的什么东西?可别出岔子。”
“这个你放心,东西是罗家帮忙备的,我牵的线,一块上好的绿松石雕成的万寿屏风,黑檀木的底儿,雕工也是请的有名的玉匠,已经送上去了。罗大哥说,圣上喜欢绿松石做的东西,又事先请内府的人再三查验过,没什么问题了再进上的,不会有事。东西只要经了圣上的眼,直接入了库,便不会有人再提起。如今这样的寿礼实在太多了,不起眼也不失礼,便是最适合不过了。”
文怡疑惑:“罗大哥几时跟你说这件事的?他回来了?”又笑道:“我今日也在那边府里听说了,罗大哥跟蒋家姐姐订了亲,难道是回京来打点婚事的?”
柳东行暗悔失言,忙笑道:“罗大哥没回来,原是我见时间紧急,班师回朝后才听说要备寿礼,一时半会儿的没处寻东西去,只能请罗家帮忙了。听说罗大哥是去了东平府,听那边商行的人说了,便写信跟我提了这件事。他与蒋家小姐订亲了么?我倒是没听他说起,既如此,可得好好备一份贺礼才是。婚期是什么时候?”
文怡疑惑地看他一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看不出来,只得答道:“听说婚期还未定呢,我想,兴许是因为罗大哥还要忙郑王府的事,蒋舅老爷又事涉其中,两家大概都希望等事情平定了,再安心办婚事吧?”
柳东行干笑两声:“是么?那咱们就慢慢准备礼物吧,可得用心才行。”接着又飞快地聊起了别的事。文怡也没多想,顺着他的口风转了话题。
过两日,李家那边送了帖子过来,说是李春熙的婚期已经定了,傅家准备年底迎娶。文怡算算日子,却是来不及参加了,卢老夫人便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公事要紧。既如此,咱们就好生备几样精致首饰,给春姐儿添妆吧。”
文怡笑着应了,便命舒伯去打听京里有名气的金珠铺子,打算给李春熙挑几样好首饰。舒伯刚刚领命而去,秋果便进来报说,蒋氏与文慧来了。
蒋氏面上脂粉不施,身上只是家裳打扮,双眼红肿,整个人虚弱不堪,一见到卢老夫人与文怡,眼泪便刷的下来了。
但卢老夫人与文怡都顾不上看她,只盯着文慧去了。
文慧穿的是那日重阳菊宴时穿的衣裳,从头到脚,仍旧打扮得一丝不苟,看不出有头发被烧坏了,唯有左脸上蒙了一条白布,上头渗着褐红色的血晕。但她一脸淡淡的,仿佛对自己脸上的情形毫不在意,见了卢老夫人与文怡,也象往常似的,随意笑了笑,福身一礼:“叔祖母,九妹妹,多日不见了,身体可安好?”
文怡颤声问:“六姐姐,你……你脸上……这是怎么了?”
文慧摸了摸脸,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点皮肉伤罢了。我也是没办法,谁叫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肯死心呢?如今我没了这张脸,想必也不会有人再打我主意了吧?”
蒋氏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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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走投无路
蒋氏哭得极伤心,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似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上去马上就要晕倒了。文怡手忙脚乱地,又是擦药油又是递参茶,等到蒋氏没了力气,歪倒在椅子上哽咽着哼哼时,方才松了口气。
卢老夫人也有些被吓着了,连连安抚了她许多好话,只是回头看到文慧时,眼中也禁不住露出几分不忍。
文慧倒是很平静,还在一旁淡淡地对蒋氏说:“母亲为何如此伤心?女儿虽然没了容貌,至少是躲过了一劫,既不用被逼着嫁给恶心狠毒的老男人,也不用再害怕会叫祖母和父亲随意许人了。从前女儿兴许还有过奢望,以为自己将来也能嫁得家世不凡的有情郎,夫妻恩爱,富贵风光,但如今女儿算是看透了,嫁了人又如何?若是所嫁非人,又或是夫妻离心,象五姐姐那样,在外头和娘家亲人跟前死撑着面子,在婆家却怨天尤人的,闹得人憎鬼厌,倒不如不嫁人的好,好歹还能落个干净呢。”
蒋氏呜咽道:“傻孩子,事情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老爷又不曾答应那门婚事,不过是你二叔在胡闹罢了,你是老爷的亲骨肉,先前你闹得那样了,他也不过是把你关在家里,不曾打过也不曾骂过,可见老爷还是疼你的,怎会舍得把你嫁给那样的人?”
文慧笑了笑,没说什么。蒋氏继续哭诉:“如今老爷是真的恼了你了,我嫁给他几十年,还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这可怎么办呢?老太太也不管你了,你二叔二婶又整天说风凉话。我真是后悔,若是先前略将就些,给你定了亲事,哪里有这许多麻烦?如今你破了相,日后还怎么说亲啊……”
文慧一脸无奈:“娘,你就别为我的亲事操心了,我不嫁,嫁人也没什么好的,嫁得不好,自己心里膈应,嫁得好了,别人心里膈应,必要做手脚来算计我,倒不如我自己断了前程,还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我这不是气话,娘,你就当是为了我好,别再拿亲事来说事儿了。”
蒋氏只是低头哭,文怡僵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劝了,只能对文慧说:“大伯母也是担心姐姐,姐姐就少说两句吧。”文慧就真的闭了嘴,转头去盯一旁花几上供的折枝花插瓶。
卢老夫人柔声安抚蒋氏:“大侄子媳妇,你先别害怕,六丫头这伤未必就不能治了。先前小七脸上受伤时,比这个还要严重吧?不也治好了么?现如今虽还有些印子,但浅浅的,离得远了也瞧不出来。就是费的时间长些,但如今六丫头的情形,多休养些时日也不是坏事。”
蒋氏猛地抬头,双眼放光:“婶娘,我记得小七提过,先前东行替他弄来一种药,治伤疤极有效的,他就是擦了那药才痊癒到今日这个地步,不知道还有没有?不管要费多少银子,只管说,我一定付足”
卢老夫人一愣,无奈地看向文怡,文怡忙道:“大伯母别急,既然有好药,回头等相公回来了,我一定会问他的。只要有,便不成问题。只是……”她回头看了看文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好好的,怎么就伤成这样了呢?不是说,只烧坏了一点头发么?”
蒋氏听了,边哭边道:“原是只烧坏了一点头发,修剪过后,只要梳头时仔细些,也不大看得出来。可当时老太太屋里的钱妈妈在场,居然回去报说,火是慧儿放的,因为听了她传老太太的话,心里不乐意了,要拿她来撒气,才故意放来吓她的。老太太恼了,也不顾慧儿受了惊吓,就把她叫过去大骂一顿,还让人喊了老爷与二老爷回来,让两位老爷立时去韩王府把婚事说定,省得夜长梦多。老爷听说慧儿顶撞老太太,还烧了屋子,也恼了,二老爷又在那里不停地说风凉话,就真个答应了老太太,慧儿当场就……就拿簪子……”想到当时的情形,蒋氏顿时悲从中来,又再度放声大哭。
卢老夫人与文怡都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文怡则猛地转头去看文慧:“六姐姐,你这是……”欲言又止。
文慧此举,分明是公然与家人作对了,虽说破了相后,韩王世子那门婚事自当作废,但她也同时得罪了家中几乎所有的长辈。先前她出了几桩事,家人看在她是嫡出又美貌聪慧的份上,考虑到她能说个不错的亲事,还能容忍她一二。如今她破了相,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了,那她在家里还怎么立足呢?
文怡叹了口气,低声道:“六姐姐,即便你不愿意接受那门亲事,也可以想别的法子,你这样……叫大伯母怎么办?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大伯母想一想吧”
文慧眼圈一红,扭开了头,过了一会儿才转了回来,眼中已经重归平静了:“我知道,娘一定会为我心疼难过的,但除了这个法子,我想不出有什么更直接的办法了,而且还是一了百了,从今往后,都不怕那些人打我的主意了。要攀附皇亲国戚,拿自己的女儿去攀明知道是死路,还要我去送死,那样的人又怎能算是我的亲人?”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冷笑一声,“这样才叫干净利落呢,若不是这样,等我费尽心思想到办法说服老太太与老爷时,韩王府那边恐怕都已经应下来了,到时候,我再不愿意,也要被逼着上花轿的。横竖都是白费心思,倒不如一根簪子划上去简单”
说到这里,她又用愧疚的眼神看着蒋氏,轻轻走过去,抱住母亲,红着眼圈道:“女儿自知不孝,可若女儿真的嫁给了那种人,娘不也一样会心疼难过么?还会心疼难过一辈子。若女儿被他折腾死了,娘要怎么办?因此,倒不如象如今这般。娘,您真的不要再为女儿的亲事操心了,让女儿落发出家吧,横竖老太太与老爷都已经不要女儿了……”
“胡说”蒋氏反手抱住文慧道,“你知道出家二字是什么意思?你这个狠心绝情的丫头,难不成真要跟你母亲断了亲缘不成?休想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要再提起这两个字”
文慧眼睫毛一颤,掉下泪来,默默地任由母亲抱着哭泣。
文怡看得心酸,回头看向卢老夫人,走过去小声问:“祖母,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开口道:“大侄媳妇,六丫头,你们今儿过来,可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蒋氏放开女儿,擦了擦泪,拉着文慧走到卢老夫人面前,齐齐跪下,哽咽道:“六婶娘,您素来对侄儿媳妇多有照应,待小辈们也是极疼爱的,侄儿媳妇厚颜,今日求六婶娘,还有九侄女儿,暂且收留慧儿几日,让她有个地方能养伤。家里如今都闹翻了,根本容不得她,侄儿媳妇实在担心……若不是走投无路,侄儿媳妇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但如今慧儿已是破了相,又惹恼了家里人,今后还不知要怎样过日子呢,若是叫他们逼得连命都保不住……”
卢老夫人又叹了口气,看向文怡:“你是这家的主母,你拿主意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文怡怎会不答应?忙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什么求不求的?六姐姐若不嫌弃我们家屋子简陋,就请暂时住几日,一切等家里平静下来再说。”
蒋氏闻言含泪欣喜不已,连忙向卢老夫人磕头,又要向文怡磕,吓得文怡连忙拦住了,又将她扶了起来。她便嘱咐文慧:“你家常用的梳头家什伙儿和衣裳都带过来了,你可要安份些,别给你叔祖母与妹妹妹夫添麻烦,乖乖等娘的消息,等家里人消了气,娘就来接你。”
文慧叹息道:“娘,您其实这又何必?大护国寺那边有静室,我过去住几日就行了,也省得麻烦叔祖母和九妹妹。”
蒋氏立时变了脸色:“胡说什么?那也是你去的地方?”说完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了,忙放缓了神色,轻斥道:“就照娘说的做只当是孝顺你母亲我了……”说到这里,又开始掉眼泪。文慧咬咬唇,低头不再说话了。
蒋氏又絮絮叨叨地对卢老夫人与文怡讲了许多好话,只是她哭了这半日,已经有些累了,又不是惯会讨好人的,话便说得有些颠三倒四,重复来又重复去。卢老夫人一直微笑着听了,又时不时安慰几句。文怡在旁听得心酸,却也没心情去笑话她,再看对面的文慧,怔怔地,淡淡地,只是呆坐着发愣,心里又有几分不是滋味了。能有这样的母亲护着,文慧实在是幸运之极,只是自己……却早早就失去了慈母。
蒋氏今日出来,只匆匆收拾了文慧的行李,却是瞒着家里人的,她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便赶在饭时前告辞了,临走时,又嘱咐了文慧许多话。
文怡送走了蒋氏,回到西厢房里,卢老夫人已经开始问文慧话了:“你们既是瞒着家里人来的,不怕他们知道后,迁怒你母亲么?不跟家里打声招呼,不大好吧?”
文慧笑了笑:“不妨事,他们不敢来招惹您。”她转头看了进门的文怡一眼,“九妹妹如今也是四品诰命了呢,九妹夫前程也看好,也就是老太太老糊涂了,才会觉得自己还象从前那般尊贵,不管族人还是亲戚,任谁见了她都要低声下气呢。”
文怡皱了皱眉,走过去问:“六姐姐,大伯母回去真不会有事么?我瞧她今儿脸色不好。”
文慧道:“也就是挨几句骂罢了。这几日娘也没少挨骂。但老爷还没糊涂,不会对娘怎么样的。虽说我是个不孝女,但我娘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子。大哥娶了葛家的女儿,现如今柳家那边靠不住了,老爷是不可能再得罪葛家那头的,更何况,大哥在老爷心里颇有些份量,看在大哥面上,老爷还不至于象柳姑父对三姑太太那样对我娘。再说,如今小七也长大了,不象从前那么爱胡闹,昨日才听他说,李大人发了话,让他明年与李家小少爷一块儿去考金吾卫呢。跟再多的武将人家联姻,也及不上自家出一个武将。你们瞧着吧,等老爷从衙门回来,听说了小七的事,即便再生娘和我的气,也不会对娘发什么火的。更何况……”她自嘲地笑笑,“我如今也不过是个弃子罢了,走了就走了,还能省些饭钱。说不定,老太太和老爷还觉得,让我在这里住,能让家里跟九妹夫亲近些,恨不得我在这里多待两日呢”
文怡与卢老夫人都听得愕然,前者想了想,笑道:“若大伯祖母与大伯父真个这么想,也没什么,我们家在京城也待不了几日了,即便两家亲近些,也不是坏事。”
文慧抬眼看向她:“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要走,我也听说了,但还要过些日子吧?若是他们死缠烂打着,非要拉扯你们,你们心里就不恼?依我说,横竖娘已经走了,叔祖母和九妹妹就随了我的心意,让我到大护国寺去吧。每日念念经,听听佛,心里也能平静些。娘知道我的心意,不会怪你们的,再说了,你们也要走了,何苦为我耽搁了行程?”
文怡听得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恼怒了:“六姐姐知道寺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么?若是以为去大护国寺,不过是象别家千金小姐一般,清修几日,吃吃斋,念念佛,过几日家里来接了,仍旧回家去享福的,那还不如不去佛门清净地,不是随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要念佛躲清静,哪里不能?我们家的客房虽不大,还能容得了六姐姐念几日经”说罢就转身出门,叫了丫头来:“六小姐都带了什么人和东西?全都搬到客院去,吩咐全家人,不许随意扰了六小姐的清静每日三餐供给,都要用干净的斋饭,不许怠慢了”
文慧听着她的吩咐,嘀咕一句:“你这又是在恼什么呢?何苦来?”又开始漫不经心地看着一旁的花瓶了。
她在恼什么?文怡心里冷哼,想起前世自己出家后过的日子,便忍不住红了眼圈,暗中狠狠瞪了文慧一眼,不过是碍着祖母坐在上头,没做得太明显罢了。
卢老夫人却分明已经察觉了,看看文怡,又看看文慧,低低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真真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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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东宫召令
文慧就此在羊肝儿胡同安顿下来。她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十分简单,抄经,念佛,除了每日到卢老夫人跟前请一回安,说几句话外,几乎不出客院的门,也就是偶尔到院子里散散步,望望天空。兴许是避讳柳东行,只要柳东行在家,她便连卢老夫人那里都不去了,也不出屋子。一日三餐的饮食,都是简单的斋饭,穿着打扮,也都以家常素净的衣饰为主。
文怡见状,总觉得有些不适应,无法相信从小骄傲张扬的文慧真的过起了这种“在家出家”一般的清苦日子,每每见了,便忍不住在心里挑根刺,比如觉得她抄经时总是照着佛经刻本抄,一点都不象是熟读了佛经之人,提笔就能默出整篇**,实在有失于虔诚;又比如看见她每日梳妆打扮,仍旧讲究整洁细致时,心中腹诽她不改千金小姐的脾气;再比如听到厨下抱怨有哪味斋菜不合她胃口,便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时,心中暗讽她脾胃太过娇惯。
然而,当文怡在心中把所有能挑的刺都挑了一遍时,又忽然觉得无趣了。她前世还在家时,吃穿用度还不如文慧讲究呢,但刚出家那会儿,不也同样难以习惯么?只是她那时候没有退路,也没有本钱去抱怨,才会硬抗了下来,如今文慧还没到那个地步,从小儿养成的习惯,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
想到这里,文怡对待文慧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原本只是维持着面上情,实际上能不靠近就不靠近的,现在偶尔也会过去看一看她,陪着说说闲话了,不过倒是少了几分客气,有时候说话用辞还颇为直接,文慧也没在意,反而对此十分称许。
柳东行对文慧借住之事没说什么,只是对顾家长房所为颇为讶异:“出了这种事,真要闹得外人都知道了,别人未必会说六小姐行事乖张,反倒会不齿顾侍郎兄弟卖女求荣呢从前我见他家老太太时,总觉得虽然架子大了些,却还算得上是个明事理的老人家,怎的如今这般糊涂起来?”
文怡叹道:“二伯父大概是想做官想疯了,至于大伯祖母,从前是真疼六姐姐,却又屡屡为六姐姐生气。祖母说,她这回多半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才会说出那种话的,但我却觉得,即便六姐姐不放这把火,不破了自己的相,她也未必就狠不下心来。她对六姐姐早就不如先前那般疼爱了。”
柳东行摇摇头:“京城里世家大族的老封君,可不会这般糊涂,为了小儿子的前程,把大儿子的嫡亲闺女卖了?只怕他们前脚刚把女儿送出阁,后脚就要被御史参掉了官身你二伯父进京谋官也有几个月了,多半是不成的,若是耐得住性子,先回家去读两年书,再谋后事,倒还有几分希望。如此上窜下跳的,反叫满京城的官儿都看了笑话。你心中不忍,收容你姐姐,这没什么,只是避着你两位伯父些,没得叫他们连累了名声。”
文怡虽然赞同他的话,却也感到有些丢脸。她们顾家六房与长房的关系说不上亲密,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族人这般厚颜无齿,她脸上也无光呢。
柳东行没察觉到妻子的心思,在他看来,顾家长房与妻子的娘家根本就是两家人。他这几日忙着与军中同袍们见面,在家的时候不多,但行事还是略收敛了些,出入家门时也会留意是否有文慧的丫头在走动,也不再随意请朋友上门喝酒说笑了。至于文怡提到的去疤药一事,他倒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其实那药是萧老大夫自己捣鼓出来的方子,他与罗明敏都会配,只不过有一两味药难得些罢了,如今他名下的产业里就有药铺,费了两日功夫,也到手了,配好了交给文怡。
文怡把药送去文慧处时,文慧却推拒道:“我都说好几回了,真的用不着这个,你拿回去吧。”
文怡有些气恼地将瓶子塞给了侍立在旁的踏雪:“赶紧收好了,每日催着你们小姐上药”踏雪惊喜得眼圈都红了,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药进了里间,仔细收好。
文慧瞥了踏雪的背影一眼,回头对文怡说:“你当我先前说的都是废话么?我没了这张脸,家里人才能容我几日清静,我也不必再担惊受怕,你如今拿这药来逼我用,万一真的好了,岂不是又把我推进火坑里?”
文怡白了她一眼:“你当这是仙丹呀?用一用就能好了?我告诉你,七哥的伤还没你严重呢,都要治上一年多的功夫,现如今脸上还留着印子,你这伤,没两年都休想好起来我相公暂时配了这么两瓶药,你先用着,好不好的,总得让你的伤痕愈合了再说。等你治好了,家里的事早就过去了”
文慧沉默着不说话,但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抗拒的气息。文怡无奈,劝道:“你就算真不愿意,也别明着不肯用药,这伤一时半会儿地好不了,但只要伤势有好转,大伯母见了也少难过几分。既不碍着你的打算,又能宽慰大伯母的心,你就不能委屈一点么?”
文慧放缓了神色,半晌才轻声道:“知道了,我用就是了……”
因为出了文慧这档子事,卢老夫人决定推迟出发的日子,为此专程派了赵嬷嬷去向罗四太太致歉。罗四太太倒没在意,只是听说了文慧的事,十分惋惜,不但送了不少治伤的好药材过来,还特地去侍郎府安慰了蒋氏。
在文慧暂住羊肝儿胡同的第六日,蒋氏又来了,这一回,却是连眼泪都没有了,神色带着几分灰败,眼中却隐隐有几分怨恨。
文慧一见,便什么都明白了,神色淡淡地道:“娘不必生气,女儿早就想到了。”
文怡皱皱眉,问蒋氏:“究竟如何了?大伯母,大伯祖母和大伯父怎么说?虽说婚事做不成了,但先前就只是自家人说说,根本就没往外传,只当没这回事就好,等六姐姐养好了伤,外头的人也都忘却了从前的风波,还有什么事不好办的?”
蒋氏无力地摇了摇头:“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饶恕慧儿,老爷倒是松了口,却又不能违了老太太的意思,便跟我说,让慧儿在这边住着,一直住到老太太消气为止……”她冷笑一声,“当我不知道么?他们是想巴着九姑爷不放呢还有老2……他自个儿在京里四处逢迎,为了求官不知撒了多少银子,谁不知道他是个棒槌?老爷劝了他无数次,他只当耳边风,还在老太太面前说闲话,怪老爷不肯为他尽心力,只要能打击我们夫妻,什么事他都能做出来哼,他自个儿在人前出丑还不自知,谁肯给他官做?住我的房子,吃我的饭,用我的银子,还要卖我的女儿”她咬咬牙,“他若能捞到官做,我也要把他的官职给弄掉,看他还张扬什么?”
卢老夫人听得眉头一皱:“好了,这种气话就少说两句吧。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六丫头总不能长住在这里。我晚些回平阳倒没什么,但东行是领了圣旨的,不日就要出发就任了,到时候六丫头怎么办?”
蒋氏咬咬唇,忽然转向卢老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侄儿媳妇求婶娘一件事。家里既然不肯轻饶了慧儿,若真让孩子回去了,即便不让他们逼死,也迟早会给他们随意许了人。我做母亲的,怎能叫孩子受那个罪?宁可遂了慧儿的意,让她在家清修婶娘既要回平阳老家,不如就把她带回去吧好歹老家宅子如今没几个人在,她在那里也不怕受人欺负……”说着又掉起泪来了。
文慧吃了一惊,苦笑着上前扶她:“娘,您忘了么?老家的族人……也是容不得我的若不然,我倒宁可回去了,在自家家庵里清修,比别处自在些……”
蒋氏哭道:“不会的,他们以前没让你去死,以后也不会,只要你安安份份的,且等些时日,母亲一定给你安排个妥当的去处……”
文慧摇摇头:“算了,娘,我宁可在京城出家,好歹离您近些,您若得了空,便来看我……”
“胡说些啥?”蒋氏骂了她一句,又转向卢老夫人,“好婶娘,您就替我们慧儿说几句好话吧,四弟和四弟妹对您一向信服,只要您发了话……”
卢老夫人叹道:“行啦,起来吧,我带她回去就是。这也没什么为难的,她叔叔的主意只会丢了顾家人的脸,她这样也算是维护了家族的名声了。让她回去享福不能,但在清莲庵里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还没什么问题。我会照应孩子的,放心吧。”
蒋氏整个人松了口气,含泪郑重向卢老夫人磕了三个头。文怡连忙将她扶起,看向祖母,见她微微点头,便柔声对蒋氏道:“大伯母,六姐姐既要回去,随身的衣裳总要多收拾几件。如今眼看就要入冬了,平阳的冬天虽然不如京里冷,却也不是好过的呢。清莲庵里……毕竟不如自家住的舒服。”
蒋氏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点了点头,文慧看着她,忽然红了眼圈:“娘,我走了,您怎么办?”
蒋氏微微一笑:“不妨事的,你嫂子站在我这边呢,你哥哥先前不知道,后来一听说这件事,也黑了脸,跟老爷说了半天的话。老爷就是因此才改了主意的。再说,我娘家虽然人口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根基的,我在京城还认得不少贵妇人呢。老爷再糊涂,也不会给我罪受。”她唇边微露嘲讽:“顶多就是叫那贱妾母子三个占点便宜罢了,但那又如何?庶出就是庶出,一辈子都上不了台面我不点头,她的女儿连个正经人家都休想相看,我倒要瞧瞧他们能得意到几时”
蒋氏陪着女儿说了好半天话,终于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不过临行前,却想起一件事,悄悄警告了文怡:“我听说学士府那边又有盘算了,有可能是冲着行哥儿来的,你要心里有数。”
文怡一怔,皱了皱眉,忙谢过她的提醒。晚上东行回来,她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夫妻俩商量半日,却始终想不出,到了今时今日,学士府还能做什么。
就在夫妻俩等待着学士府出招时,东宫忽然下了旨意,召见柳东行。
东宫的召令来得这样突然,无论是柳东行还是文怡,都有些措手不及。但宫使就在外头厅上等着,不好耽搁,文怡只得替柳东行换了衣裳,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话:“在太子面前别忘了礼数,不管他叫你做什么,都先应着,千万别顶嘴,若是有为难之处,也要委婉些,千万别把场面弄拧了……”
柳东行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捂上了她的唇:“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毫无根基,只能任人摆布的愣头青了。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对我生杀予夺。”
文怡眼圈一红,低下头去,再抬起来时,已是温柔轻笑:“那你小心些,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
柳东行笑着点点头,再紧了紧她的手,便放开她,抬脚离去了。
文怡一直送出大门,看着他上了马,随着宫使离开,远远地去了,方才怔怔地回转,倚着二门,只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
柳东行之前被调入京南大营,冒险出征,就是东宫下的令。虽说那次进宫时,太子说了并非有意为难,但她实在是难以放心,若东行再出点事,她该怎么办?
“你在这里做什么?”文慧站在客院门口,歪着头看她,“方才是宫里来了人?”
文怡忽地眼中一亮,转身去看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一向熟悉京中诸事的文慧,兴许能给她一点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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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姐与妹
文慧瞥了一眼茶碗里残余的一半茶水,皱着眉头看向文怡:“九妹妹,有话你就直说,难不成你是来找我喝茶的?真不知道你在犹豫些什么,真不干脆不想说就赶紧回去吧,我还有**要抄呢”
文怡抿了抿唇,放下了茶碗。不是她行事不干脆,而是她对东宫用心的担忧,严格来说要追溯到她与前康王世子朱景深的纠缠,她自问是从未有过出格之举的,但受人觊觎,本身就是对女儿家清白闺誉的一种玷污了。她对文慧虽有几分改观,却还没到完全信任的地步,不敢轻易将事情的起由坦白告知。
然而,除了文慧,她想不出还有谁能助她解惑。蒋瑶远在锦南,李春煕正在备嫁,而且,她进京也不过是一年有余,又是将门之女,对京中各种复杂的人事关系未必清楚。而祖母卢老夫人,对京城的局势只怕还不如她了解呢。因此,方才她才会一时冲动,走进了客院。
斟酌再三,文怡还是决定保持沉默。正如柳东行临行前所说的,太子不可能随便处置他,不论他此去东宫是凶是吉,等到他回来时,一切也就清楚了,横竖她一定会陪在他身边,不论是福是祸,都与他一并承担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便站起身来,微笑道:“打扰六姐姐了,妹妹这就告退。姐姐若要抄经,也请多多保重身体,不要累着了。”言罢就打算走人。
文慧一瞪眼,将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这是玩儿人呢?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哪里来的那么多顾虑?不就是东宫来人叫了九妹夫去么?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是好事满京城多的是九妹夫这样的年青才俊,都巴不得太子殿下能多看他们几眼,能得东宫相召,睡觉都要笑醒呢你倒好,得了这么大脸面,还要担心来担心去的,也不怕叫人笑掉了大牙莫非东宫是阎罗殿,别人去得,你男人就去不得了?还是说,太子殿下是只老虎,会吃了你男人?”
文怡回瞪着她,心里有气,脱口而出:“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笑话我?”
“那你就说呀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文慧双眼瞪得更大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对太子殿下的为人……哼哼,不是我夸口,还真是比你清楚一百倍你不是想知道太子殿下会对你男人做什么吗?那就老实给我说清楚九妹夫可是闯过什么祸?还是得罪过太子?我听说你跟太子妃还有些交情,可你仍旧如此担心,想必不是小罪过吧?”
文怡努力沉住气,闷声道:“没有如果那回救了太子妃一次不算是得罪太子的话,那无论是相公还是我,都不曾得罪过太子,只不过……只不过……”她咬咬唇,“只不过我们曾无意中跟太子身边的人结过怨罢了。年初相公武举高中,按理来说,应该是授以武职派守地方的,却无缘无故被派上了战场,还进了最凶险的京南大营,听说就是东宫下的令由不得我们不多心,这种事,若说太子殿下不知情,那是假的。如今相公不但平安回来了,还立了功,升了官,若是那人心怀不满,还要再加害相公,相公此去东宫,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凶险呢”
文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忙问:“你们得罪的是什么人?说来我听听,兴许是认得的?”
文怡小心地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还是不说的好。这人有些身份,跟太子殿下情份也不浅。六姐姐,你不知道,也不是坏事。”
文慧撇撇嘴,想了想,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得罪那人的?在九妹夫参加会试之前?你不是进过宫么?我听娘说,你还见了太子妃,若是太子真要找你们晦气,太子妃就没提过什么?我虽跟杜渊如不熟,但也听说过她的为人,若太子真的有意对付你们,她一定会暗中提醒几句的。”
太子妃确实是提醒过,不但她,连太子也提过这件事呢文怡想了想,隐晦地道:“有是有的,据说太子殿下在人前对相公并无不满,还道将相公破格派往北疆战场,是因为欣赏相公在武举文试中的出色表现——当初相公备考时,曾对北疆战局与蛮族的习俗下过不少功夫,故而射箭虽稍逊一筹,但总体仍十分亮眼。”
“这就是了。”文慧重新端起了茶碗,神色轻松,“我敢肯定,太子殿下一定没有要害九妹夫的意思,即便他身边那人真的进了谗言,想趁九妹夫被派往边疆的机会借刀杀人,也一定不会明说的。太子又不傻,身边的人再得宠,也不敢干预正事,这可是犯忌讳的。除非九妹夫得罪的是太子极为倚重的大臣,又或是他真心敬重的大儒,还得是你们这边理亏,不然他才懒得费力气去对付一个小人物呢人家可是太子,是储君,哪有这么小的气量?”
文怡听得有几分惊喜:“这么说,即便太子殿下身边有人存心要置相公于死地,太子殿下也不会由得他乱来了?”想一想,朱景深既不是朝中重臣,也不是名师大儒,上回叫他得手,那是侥幸,再想来一次,就不可能成功了。
文慧笑了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得罪的是什么人,但我可以肯定,他上回能把九妹夫弄到战场上去,只不过是瞎猫碰着死老鼠罢了。兴许他就是夸一夸九妹夫的本事,让太子殿下觉得自己可以提拔几个年轻才俊,增添自己的份量,才劝得太子殿下发出那个调令的。若是太子殿下自己要对付九妹夫,才用不着花这么大功夫呢,别的不说,只要在会试时不让九妹夫上榜就行了,又或是在他上榜后,把他派到山沟沟里做个不管事的小武官,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岂不简单?把人弄到京南大营去,自然有一半可能会死,但也有一半可能会活着回来,而且那京南大营死的人虽多,立功也多,能活着回来的,多半就高升了。既然有轻轻松松报复人的法子,为何要赌那一半的可能?可见你们的仇家也不是什么得脸的人,安心吧”
文怡心中大石放下了一半,面对文慧时,脸上的笑容也真心了几分:“多谢姐姐。只要不是太子殿下对相公有所不满,别的人有再多的怨恨,都不妨事了。”
文慧瞟她一眼:“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这般提心吊胆的。所以我说,你是见的世面少了,又对朝廷的事不清不楚,才会有这样可笑的念头。你相公又不是什么王孙贵戚,名门子弟,在北征之前,别人知道他是谁?一介无名之辈而已太子是何等人物?想要对付一个柳东行,哪里用得着这么费劲儿?若是在一两年以前,他还是三皇子,在朝中立足未稳,又在跟几个兄弟较劲儿,他兴许会有些顾虑,怕叫人抓住了把柄。如今圣上久病,所有的成年皇子里头,就藩的就藩,贬斥的贬斥,也就剩了他一个还在宫里,大权在握,储位稳固,想做什么不成?九妹妹当他是我们在平阳时见过的小家子弟么?为着一点小怨,就小鸡肚肠地记恨一辈子?”
文怡咬了咬牙,即便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多虑了,但文慧的话实在是不顺耳,便稍稍撇开了头,**地道:“叫六姐姐笑话我,妹妹不过是个小家子出来的,比不得姐姐见多识广,聪慧过人”
“你这是埋汰我呢?”文慧冷笑,“我若是聪慧过人,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境地了——这是你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吧?”
文怡闭紧了嘴,视线往别处瞄,不去理她。
文慧板了一会儿脸,也泄气了:“就算你真是这么想的,也没错,我确实是不够聪明,却以为自己很聪明,什么事都能做,结果就撞了个头破血流……倒不如象你这般,什么都不懂,却有自知之明,不该碰的东西不碰,还能保得平安呢……”
她神色落寞,文怡看了,又觉得不忍了:“六姐姐,你……其实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你确实是聪明人,看事情明白,懂得的也多。比如这朝里的人事关系之类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相公在外头遇到难处,我就只能私底下干着急,什么都做不了……”文怡想起那一晚,柳东行瞒着她出去的事,神情一黯,“若是我可以再能干一些,兴许就能帮上他了……”
文慧淡淡地道:“不能帮忙,未必是坏事,若是懂一些又不懂一些,只是半桶水,反倒会帮倒忙呢……”
两人各自呆坐了一会儿,又齐齐叹了口气,面面相觑,对视良久,都忍不住笑了。
文怡试着将对文慧的偏见放下,道:“六姐姐,你能给我说说朝廷的事么?我也不求能帮上相公什么忙,只盼着遇事能心里有数就行。我听祖母说,男人在外头做官,家里的女人只会打理家务是不行的,还要给丈夫提供助力,才能称得上是好妻子。我看大伯母平日也与外头的官家女眷时常往来的。”
文慧收了笑,点头道:“这话不假,若九妹夫只是个寻常的富家翁,你身为他的妻子,只要把家里管好就行了,但他做了官,你只会打理家务可不成。不但要跟九妹夫上司、同僚与下属的内眷打交道,还要在女眷们来往的场合里,为他打听消息,等等,要做的多了去了。我娘虽是个软性子,在家也不大得老爷宠,但她在外头还真的认得不少高官太太,就凭这个,那个姓余的贱人即便得了管家之权,又在老爷跟前得脸,也不敢公然冒犯我娘。老爷甚至不敢在外人面前明着宠她不象柳姑父,三姑姑的性子不合群,虽也认得不少诰命,但人家对她不过是面上情儿,压根儿就没把她当一回事,故而柳姑父才敢明着对她不客气。”说到这里,文慧的神色又暗淡下来:“不过三姑姑有一样比我娘强,就是她的儿女都给她挣脸,不象我……害得娘在外头时时被人嘲笑……”
文怡见状,忙扯开话题:“六姐姐,那我都需要怎么做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其实不大喜欢跟人打交道……”
文慧瞥她一眼:“早看出来了,你这性子,说得好听,是端庄娴静,安份守拙,谁见了都要夸一声贤良;说得难听,就是个呆子木头”
文怡沉住气,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叫姐姐笑话了……”却暗暗咬牙。
文慧嗤笑一声,挑了挑眉,指一指桌上的茶杯:“既要我教你,那就正经倒杯茶来,行拜师礼。我虽是糊涂了十几年,但这点小事,大约还教得起你。”
文怡都快开始磨牙了,只是想到那一晚柳东行的隐瞒,便忍住了气,真个起身倒了杯茶,双手捧到文慧面前,闷声道:“请姐姐教我。”
文慧抬了抬下巴:“什么姐姐?要叫先生你这也叫拜师?”
文怡只觉得脑子一热,便将茶碗往桌上一放,双眼一瞪:“你爱教不教”
文慧哈哈大笑起来,文怡瞪得眼睛都快脱窗了,她方才把眼泪一抹,笑道:“我耍你呢,你居然还照做了?”文怡扭头就走,她连忙追上去拉了回来:“好妹妹,是姐姐错了,姐姐给你赔不是,你别恼嘛——”
文怡撇开头:“不敢当,姐姐自个儿抄经去吧,妹妹还有事要忙呢”
“好妹妹,好妹妹”文慧抱住她的手臂,可怜兮兮地道,“我知道我过分了,你就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上,饶了我吧。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但凡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自嘲地笑笑,“横竖那些东西,对于我一个注定要出家的人来说,已经没用了。”
文怡冷笑:“你这样也叫出家?别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你知道出家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回了老家,你住在清莲庵,也是吃穿不愁的,真正的苦头你只怕一辈子都尝不到”
文慧怔怔地看着她,小心地问:“妹妹……为何会出此言?我虽不知道外头的出家人过的什么日子,但妹妹……也一样不知道啊?”
文怡默了一默,扭头看她:“你是不是真要教我?那就说吧,咱别浪费时间了”
文慧微笑着放开手,歪头道:“九妹妹,老实说……你这样说话,我反而更自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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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太子的要求
柳东行低头盯着东宫偏殿的地面,听着太子朱景坤和气的话语,隐隐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来东宫之前,他还以为,这位才登位不足一年的太子爷即便对他不是太冷淡,至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没想到,对方不但态度温和亲切,还表现得就如同寻常好友见面说话一样,一点架子都没有。加上太子今日只是穿着很普通的蓝色素面丝袍,瞧着就象是个寻常官家子弟似的,初进殿时,若不是引路的内侍朝他行礼,口称殿下,柳东行还以为对方只是东宫伴读之类的人物呢。
太子不但待柳东行很和气,还表现得如同通家之好般,把太子妃与文怡的交情摆了出来。他声称太子妃怀孕期间,常常想起从前的闺中好友,只是除了阮家姐妹外,其他好友多数分散各地,仅有文怡一人还在京城,却也马上要离开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她临行前见上一面。
太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柳东行也不好装傻,只能回应说会让妻子在临行前进宫辞别太子妃。其实他倒不担心,文怡对太子妃杜氏,那是真有恩情,而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太子若真要对付自己,根本用不着在家眷身上做文章。只是他对于太子意外的亲热态度始终抱有几分疑虑,即便对方言笑晏晏,亲切平和得一如朋友之间的对话,也丝毫不敢有半分松懈。
太子朱景坤其实对此也心知肚明,脸上却半点异样都不露,反而笑吟吟地端详着柳东行一本正经的模样,闲话几句,便忽然转了口风:“柳将军似乎对我十分提防?我在这里说了半天话,你脸上连半点笑容都不见。”
柳东行心下一惊,忙低头恭谨地道:“末将不敢,末将只是慑于太子殿下威仪,不敢轻忽冒犯。”
太子轻笑:“我又不是凶恶之人,能把人慑住?你是觉得我原本不认得你,却平白无故把你召了来,因此觉得不安吧?”
柳东行并不是这么想的,不过也顺着口风应了下来:“还请殿下为末将解惑,京中稗将无数,当中不乏出色出挑的年轻俊杰,末将不过区区一介武夫,何德何能受殿下垂青?且末将即将远行赴任外地守将,殿下将末将召来,莫不是有什么吩咐?”
太子又笑了:“你虽年轻,但第一回上战场,就敢单挑敌将,又能独自领兵粉碎敌军的埋伏,有魄力,有才能,初出茅庐便广受军中大将好评,声名大噪,未满弱冠之龄,已经官至从四品宣武将军,任职康南驻军所驻将,镇守一方。你这样的人,还自称武夫、稗将,叫那些不如你的人怎么活?”
柳东行低下头:“殿下谬赞了,末将不过是侥幸罢了。”心中却在猜想,太子以储君之尊,如此夸奖自己,莫不是有意拉拢?想来太子亲舅郑太尉手中虽有兵权,在军中无论资历威望都始终无法与沪国公府相比,难道太子是想拉拢现成的军中新人,好增添自己的份量?可是……太子已然迎娶沪国公姻亲东阳侯之女为正妃,便意味着得到了沪国公一系的助力,如今意欲另起炉灶,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柳东行在那里暗自思索,太子朱景坤脑中也迅速地转过了几个念头,面上却仍旧带着微笑:“你这可就太谦了。老实说,我虽是在父皇召见班师将士时,才头一回见你,但对你却并不陌生。早在你参加武会试时,在文试那一关,就因对北方地理战局以及蛮族风土习俗了若指掌而在众举子中脱颖而出,深受考官青睐,若不是你在箭术上略逊其他人,怕是早就点了武状元了,你不知道吧?”
柳东行一怔,干巴巴地道:“这……末将一向对北疆战局颇为留意,因此知道得多些,但不过是纸上谈兵,不值一提……”
太子笑了:“虽说是纸上谈兵,但也要有本事去谈呀你们这一科的武进士们,知道北疆蛮族的人不少,可真正了解地却没几人,甚至有不少只是仗着拳脚功夫或是骑射功夫比别人强些,凭着一股力气便来考了,连我朝与蛮族几次大战的细节都不清楚,还有人把蛮族与古时的匈奴混为一谈呢。相比之下,你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年轻,又非将门出身,能有这样的才学,着实难得。更难得的是,你本为世家之子,文武双全,却没有沾染眼下一般世家子弟的浮夸之风,性情沉稳,做事也认真,几位将军都在我面前夸奖你呢,说你不矜不躁,是可塑之材。”
看来太子今日是真的想要好好夸夸他了。柳东行没有办法,只能摆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谦虚了好几句。
太子道:“你年纪轻轻就有今日的造化,却还这般谦逊,可见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倒也不枉我当日的一片苦心,把你安排到京南大营去了。”见柳东行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便笑道:“没想到吧?兴许你心里还曾经埋怨过我呢。我不过是因为身边有人提了一个建议,便把你送到边疆去了,害得你才新婚便要夫妻分离,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好不容易立了功回来,我却在你面前自夸这是我的功劳,脸皮很厚吧?”
柳东行哑然,过了一会儿才道:“末将不敢……”
太子呵呵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呢,不过不要紧,你爱骂就尽管骂,反正我心里清楚自己理亏。”笑完了,他忽然正了神色,诚挚地看着柳东行:“不过,有句话,我只跟你说一次,那就是当初我下令时,完全没想过你会死在边疆,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的本事,也相信你不会被一场战争挡住脚步,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柳东行的心情有些复杂,他有一点感动,好象自己受到了赏识,受到了肯定,这种感觉让他打从心底里高兴,然而,理智却又告诉他,太子的这番话,很有可能只是为了拉拢他才故意说的。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太子见状,笑了一笑:“好了,如今你确实立功回来了,我也为你高兴。日后你还要继续用心兵事,可别松懈啊”
柳东行醒过神来,恭敬地行了一礼:“末将谨遵太子之命,到康南任上后,必尽忠职守,镇抚地方,不叫屑小之辈有机可趁。”
太子点了点头:“这样很好。康南那地方,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个太平之地,实际上,底下也有不少暗涌呢。”他看向柳东行:“南下赴任要做些什么准备,你都清楚吧?康城一带的风土人情,不用我说,你想必也是知道的。你的履历上写,你本是康城书院出身,在那里待过两年,然后才弃文从武的。我问你,你既在康城住过,那康王府……你可知道?”
柳东行顿了一顿:“末将虽在康城读过两年书,但日常居住都是在书院之中,偶尔往市井一游,对康王府所知不多,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不过据昔日旧友所提,言道自打康王爷去世后,康王世子进京,康城的王府便日渐败落,如今已经是明日黄花了。”他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向太子,小心探问:“末将曾听闻,康南驻军所,本是为了辖制康王藩地而设,不知太子可是……有所吩咐?”
太子叹了口气,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康王叔去世后,父皇便将世子召进宫中抚养,直到前不久,世子年满十四周岁,方才出宫建府。但他年纪小,又少不经事,素来都是胡闹惯了的,父皇担心他回康城去,不但无法治理好藩地,反而会惹事生非。你也知道,康城北边的平阳、平阴,去岁才出过匪乱,眼下正是安抚民心的时候,可不能再出什么妖蛾子了。故而父皇与我问过康王世子的意思后,便给他封了个闲爵,让他继续住在京里,有我们皇家照应,随他玩乐就是了,等他日后懂事了,看他的志向再作安排。至于康王府,便收归朝廷管辖。”
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柳东行却心知肚明,康王府的藩地算是被削了。天下藩王众多,独康王一系无人可支撑大局,势单力薄,自然是头一个被削的,不过康王世子也算是有个好结果了,至少是无惊无险地得了爵位,将来也依旧安享富贵太平。
但这话柳东行不能明说,只能应道:“这是世子的福份,能得圣上与殿下照应。”
太子苦笑一声:“景深是在宫里长大的,就跟我弟弟一样,我怎能看着他为难呢?只是……他虽是个胸无大志又天真直率的孩子,却止不住从前的康王府一系,有人不甘心就此沉寂。你在康城住了这么久,不会不知道康王府在当地的势力有多大吧?”他看向柳东行,眼中有着试探。
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朋友之间亲切友好的谈话,向君臣应对转变了。柳东行看到太子的眼神,心中暗寒,不敢大意,只得坦白相告:“末将曾听同窗们提过,康城虽比不上归海城,却也是天下少有的大港了,城内客商云集,兴旺发达,而全城的商铺中,就有近一半是康王府的产业,又再有两成,其东家与康王府关系密切,余下的三成里,又有超过一半的商铺,其东家都是看着康王府名下的铺子吃饭的,除此之外的一小半才是其他世家所拥有的产业,但也无法在城中做大。康城天下名港,可说是康王府的囊中之物。”
“你说得不错。”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柳卿确是胸中有丘壑之人,不过是浮光掠影,就发现了其中的关键。”他正色道:“实不相瞒,早在深弟扶康王灵柩进京次年,父皇便已经派人前往康城收拢王府产业,毕竟深弟年纪尚小,又养在宫中,无法亲自打理家业,但又不能就这么将它抛下不管,或是交给家奴——深弟少年丧父,哪里是那些刁奴的对手,虽然王府产业归了皇家,但至少不用担心会被那些忘主的刁奴谋了去。只是……”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看向柳东行:“当时能收拢到的,只有王府明面上的产业,而当时随着那些产业被遣散的王府侍从,也只有花名册上记有姓名的人而已。当时父皇并未多加留意,直到最近,父皇身体不适,命我接手政务,才发现……康王府的旧人里头,恐怕有不少人心怀异志,意欲在康城掀起波澜呢。他们不肯听从深弟号令,意图自立山头,这倒也罢了,但康城乃是南北交通重地,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对南方的安定可没什么好处。”
柳东行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青州乃是郑王府藩地,与康城相距不远,若郑王在青州控制住相距甚近的归海城,而康王府旧人又控制住康城,那就等于将本朝南北疆土横刀截断了,若是再加上东面的东平王府,三方夹击,便能直接威胁到京城,若是事情不成,三家王府退守南方,也无不可。南方土地肥沃,地广人稀,却有丰富的矿产,又通海航,相比之下,无论是青州还是东平,都不过是弹丸之地罢了。
他飞快地瞥了太子一眼,不知道对方是否有发现到这一点。若太子发现了,仍旧把自己调往康南,那就不是存心要将自己投置闲散,反而是极大的重视与抬举了。
太子仔细留意着柳东行的神色,没有错过对方眼中那一抹恍然。他满意地笑了,能打仗的年轻武将有许多,但真正有眼光、有头脑的却不多,这柳东行果然是个可塑之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柳东行离开东宫时,已经快要日落西山了。他看着远方的晚霞,不知为何,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就好象方才所经历的事,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东宫的内侍轻声细语地在前招呼他,他忙醒过神来,随着那内侍往外走,忽然想起,自己一进宫便是大半日,妻子在家想必已经担心至极了,又不由得生出几分愧意。
正走着,忽然,引路的内侍向前方行了个礼:“深世子,您来了。”柳东行不由得脚下一顿,抬眼望去,正好与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相对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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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王者心术
柳东行觉得有些奇怪,他好象跟这位“深世子”并无来往,只是凭着曾经远远见过两三面的印象,再加上内侍的称呼,勉强能认出对方的身份而已,可这位前任康王世子为何一见自己,那眼神中就透出怨忿来呢?不,不仅仅是怨忿而已,似乎还有几分嫉妒?
朱景深看着柳东行,心情有些复杂,如果不是对方的存在,他恐怕早就娶得心上人了。柳东行出征北疆一事,不过是他一时气愤,打算给对方找点麻烦罢了,只要柳东行真有本事,也不会轻易死在战场上,若是没本事,死了也免得连累了顾文怡。然而,柳东行不但平安归来,还立下大功,眼看着前程大好,节节高升,看着对方得势,朱景深心里又不是滋味了。若不是他当初在太子面前发了话,柳东行哪里有今日的风光?不过是在小武官位置上苦熬罢了。可如今他所得到的,却是倾心之人的怨恨。柳东行算什么东西?为何上天如此眷顾他?
想到这里,朱景深便盯紧了柳东行,冷笑一声:“这是谁呀?见了人连个招呼都没有”
柳东行顿了一顿,有些为难。他知道这位深世子就是前任康王世子,本来早就已经不是世子了,但方才那内侍如此称呼对方,他又不好改口,只得抱拳一礼:“末将见过深世子。”
不料朱景深脸色一沉:“谁不知道我早就已经不是世子了?你这么叫我,是在寒碜我呢?”
柳东行微微皱了眉头,只得改口:“是末将记错了,请朱将军见谅。”朱景深受封为镇国将军,唤他一声将军倒也使得。
但朱景深的脸色更难看了:“跟你这个将军一比,我算哪门子的将军?你这是在嘲笑我呢?”
这下柳东行就算原本不知道,也明白对方是在故意找碴了,虽说心中讷闷,但心里也不是不生气的。他自打经过战场洗礼后,性子已经改了不少,但本性难移,当即便低了头,看上去似乎十足恭顺,其实正在心里暗暗思索着,要想办法暗地里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一点教训,嗯……刚才太子说的话里,提到什么来着?
眼见着场面有些僵,那内侍连忙赔笑着打圆场了:“深世子,这都是奴婢的不是,若不是奴婢这么称呼您,柳将军也不会说错话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吧——您是来见太子殿下的吧?殿下这会儿正有空呢,但马上就到晚膳时间了,您若是有要事……”
朱景深忍住瞪那内侍的冲动,勉强挤出一个和气的笑:“是么?多谢公公提醒了,我这就过去。”说罢再盯一眼柳东行,摔袖子走人了。
柳东行状似恭敬地维持着鞠躬礼送的姿势,却在朱景深走过自己身边后,盯住对方的背影,眯了眯眼,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那内侍和气地笑着在一旁道:“柳将军别见怪,这是深世子,从前康王府的世子爷,从小儿在宫里长大,常常到东宫来,向来是随意惯了的。奴婢们习惯了叫他世子爷,即便如今他已经不是了,奴婢们也没改口,想必深世子是生奴婢们的气,却又碍着旧日情份不好直说,才会冒犯您的,但他并没什么坏心,请您别放在心上。”
柳东行回头笑笑:“公公多虑了,臣下怎敢与贵人计较?”
那内侍掩口笑道:“不瞒您说,深世子小时候更胡闹呢,无奈皇后娘娘十分宠爱他,有时候太子殿下要教训,有皇后娘娘护着,也拿深世子没办法,只得随他胡闹去。所幸深世子虽爱胡闹,却不是不分轻重的,真要做错了什么事,皇后娘娘也不会容他,因此太子殿下只得随他去了,只嘱咐身边侍候的人用心。今日深世子独自前来,想必是甩开了侍候的人呢。”
柳东行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时候不早了,宫门什么时候下钥?”
“哎哟,瞧奴婢这记性”那内侍一脸惶恐地鞠了一躬,“奴婢怠慢了,柳将军请这边走。”
朱景深几乎是冲进东宫偏殿的,只不过临进门前刹住了脚,深呼吸一口气,方抬脚进门。
太子朱景坤已经离开了书案,正坐在正位上气定神闲地喝茶。他早就听到近侍的通报了,倒也不慌不忙:“来了?正好,快到晚膳了,今儿就在我这里吃吧。我听说你府里的总管打算为你修宅子,却被你驳回了?这是什么缘故?那宅子虽然不错,却也有些年头了,你刚搬进去,趁着如今还未到冬天,赶紧把该修的修了,正好过年。”顿了顿,“是因为银子不够么?还差多少?出宫时不是才拨了三万两银子给你?都用到哪儿去了?”语气就象是一个哥哥在问幼弟:“你又没钱了?前儿不是才给了你三十文钱,都用到哪里去了?”既家常又平常。
朱景深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兄弟情深的温馨,反而心下暗惊,把进门前的那股怒气完全抛开了,迫不及待地解释:“那宅子挺好的,还能住人呢,好好的修什么?这会儿都九月底了,万寿节都过了,再叫人修宅子,能在年前修好么?若是过年都不能好好过,我可就要怄死了。太子殿下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知道什么?不过是想借着修宅子的机会吞我的银子罢了,我把银子留在手里,想做什么不成?”
“那你想做什么?”太子笑得亲切,“你的总管不是从前康王府用过的旧人么?侍候了这么多年,哪怕王府没了,也忠心不改,按说该是再可靠不过的了,没想到也是这样的蛀虫,趁着还未酿成大祸,都打发了吧。你要是不忍心,多给他们几两银子也成。若是缺人使唤,尽管跟我说,我替你挑好的。”
朱景深心里发凉,面上却还要继续维持微笑:“那就多谢殿下了,我那儿要是真的缺了人,一定求您帮忙”
太子微笑着点头,接下来,又漫不经心地问起了他的功课,还有近来做了些什么,去了谁家玩,认识了什么新朋友,可有时常进宫向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请安,等等等等。
朱景深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同时暗暗打量他的神色,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东宫内侍前来叩问可要摆膳,太子一挥手,朱景深就只得留下来陪他用膳。好不容易吃完了,朱景深见太子心情不错,瞅了个空子,装作无意中想起:“方才进东宫时瞧见那个柳东行了,殿下叫他来做什么?他这人很讨厌吧?一脸自命不凡的模样,叫人看了就生气”
太子笑道:“你少胡说,那可是朝中新出头的青年才俊,我很看好呢。我知道你对他有点小心结,但那本来就是你理亏,如今人家夫妻恩爱,和和美美的,你也到说亲的年纪了,赶紧把以前胡闹的事都忘了吧。”然后状若无意地添了一句:“我打算派他去康南驻军所,旨意下了好些天了,你不会没听说吧?算算日子,他也差不多是时候动身了。”
朱景深手下一紧,干笑道:“我……我还真没听说呢,这些日子过顾着玩了——怎么会派他去的?他才多大年纪?给人当当副手跑跑腿就算了,独当一面,恐怕不能吧?若是不堪大用,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信任?康南原任的驻将就是个老资历,做事最稳重不过了,我只当殿下会另派一名稳重的老将去呢。”
太子笑说:“一听就知道你还记恨他,你是个最会胡闹的,却说别人不稳重,没得叫人笑话。我看柳将军很好,文武双全,兵法骑射都是极好,又新近立了大功。年轻点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老,正是该提拔新血的时候,日后正好大用。况且,他以前曾在康城书院读过书,对那里的情形是极熟的,一上任就能办事,省了多少功夫?好了,这事儿不与你相干,你再任性,我可就生气了。”
朱景深暗暗咬了咬牙,面上笑着应了,心中却大恨。他是康王府嫡子,康城就是他家的地盘,如今舍了王爵,是他的选择,但太子也太过分了些,什么叫他与康城不相干?
辞别太子,出得宫门,朱景深看着天边的暗云,眯了眯眼。随行进宫的侍从低头走过来,压低声音问:“世子爷,太子那里怎么说?那封信的事……”
朱景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替我约见送信人”
此时此刻,东宫偏殿的书房里,太子朱景坤正传召那名送柳东行出宫门的内侍,细细询问:“你确定当时没看错?柳将军果然不认得深世子?”
那内侍答道:“奴婢确实没看错,柳将军应是不熟悉世子的,顶多是从前打过照面,知道世子的身份,却没有来往过,倒是深世子,一见柳将军,脸色便难看起来。”
太子无意识地屈指叩了桌面几下:“那么……深世子说那些话,柳将军就没生气?”
“柳将军面上不见气恼,但奴婢分明瞧见他眼中曾一度有过怒色,只是很快就掩饰过去了。即便柳将军对深世子并不记恨,也不大可能会有好印象的。”
太子笑了笑,摇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他果然不知道么……这也难怪,但凡是女人,又怎会把这种事主动告诉夫婿?”接着又问那内侍:“我让你说的话,你也都对柳将军说了?他没什么反应么?”
那内侍露出愁容:“奴婢都一一说了,虽然隐晦,但以柳将军的聪明,不可能听不出来的,但柳将军却没说什么,只问奴婢宫门几时下钥,提醒奴婢赶紧领路。”
太子皱了皱眉,想起柳东行在整个召见过程中,即使已经有所动容,却只是保证会忠于职守、报效朝廷,却不见有归顺之语,可见这人虽有才干,却稍嫌迂腐……罢了,自己本是当朝储君,名正言顺,只要自己顺利接掌皇位,即便柳东行今日暂时无心归顺,将来也终有一日会为自己所用的
只要……柳东行不会偏向不该偏向的人……
文怡看着柳东行从门外走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即便方才已经有下人来报过了,但她一刻未见到他本人,都不能真正放心。看着他面带微笑,一脸平静的模样,她也露出了衷心的微笑:“回来了?累了吧?厨房已经做好饭菜了,都是你爱吃的,先吃饭,吃了再洗个澡。”
东行笑着走向她,路上只向冰蓝那边瞥了一眼,冰蓝原本还在傻笑着,被他这一眼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变了脸色,左右望望,挤眉弄眼地,把其他丫头都弄走了,自己也出了门。
文怡仿佛没发现似的,两只眼睛就没离开过柳东行的脸:“没事吧?没……没人为难你吧?”
“没事。”柳东行在她身前站定,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我好着呢,还有个好消息,一会儿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文怡问完,却似乎没打算等他说明白,便拉着他进了卧房,替他换衣服、换鞋子。柳东行手上一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搂住,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放开她,笑道:“最好的消息,当然是太子对我十分赏识,至少现在十分赏识,你以前担心的事都不会再发生了,以后我会好好的。高不高兴?”
文怡怔了怔,总觉得他似乎没说实话,但还是笑着点头回应:“那可太好了。”
因卢老夫人请了文慧过去一起吃饭,文怡与柳东行夫妻俩便在自己屋里吃了。接着文怡侍候柳东行洗了澡,换上干净的家常衣裳,两人坐在暖阁里闲谈,柳东行方把今日之事细细说来,末了皱眉道:“真是奇怪,按说我从前与康王世子并无来往,也没得罪过他,怎的他会一见我,便如此忿恨不平呢?如果是因为上回在山南镇发生的事,他也没见过我呀?”
文怡听得心中一惊,脸色不由得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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