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 小麻雀与小妖精 少女心与英雄梦
扬州月与钱塘月并无不同,江北的夜与江南的夜,好似也没有多大的差别,连星辰之海与浩瀚银河都是那般无二,这让出生十多年来初次远行的钱小桔,心头有些小小的失望。
她独自站在窗前,扬着小脑袋使劲儿的望着夜空,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认真的眨啊眨,硬是没能从夜空里看出一朵花儿来。
清辉洒落窗棂,把她娇柔的身子衬托的纤尘不染。约莫是即将入眠的关系,她的发髻挽得很随意,屡屡青丝微微飘动,是那种一瓢三千弱水的意境。轻衫纱裙,裙腰系在胸上,显得很长也很有诗意。
“也不知兄长与太子的会面如何了。”钱小桔暗暗猜想晚宴的情景,也不禁在脑海中勾画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的容貌。
钱塘是除金陵外东南又一处人文荟萃之地,钱小桔打小就没少接触诗词歌赋,对流传于市井间的各类传奇小说,亦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使得她的想象力格外丰富。
在钱小桔那颗充满少女情怀的心中,能让无数钱塘权贵与才子俊彦每回提起时,都一脸心折和神往,能让钱谬和钱元瓘每次谈论时,都忍不住露出忌惮之色的太子,应该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他应该有着挺拔魁梧的身姿,有着刚毅果决的气质,有着容纳百川的胸怀,有着俊朗潇洒的外表......
他还应该有着剑一般的眉,胜过世间一切险峰,他还应该有着皓月般的眼,既能洞悉万物又能柔情似水,他还应该有着高高的鼻梁,能撑起整个天下,他还应该有着醇厚的唇,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言九鼎能够动摇万里江山......
钱小桔回过神来的时候,立即被自己的诸多想法给惊吓到,也羞得不轻,吐了吐小巧的舌头,像是做了甚么见不得光的事一般,一溜小跑到榻边,七手八脚的爬上床榻,赶紧扯了单被,把自己整个娇柔的身躯包住,连脑袋就都捂得严严实实。
好半响,被自己折腾得喘不过起来的钱小桔,从被单里露出小脑袋来,微微气喘,脸上一片绯红。眸子里闪亮的视线落在屋梁上,脸上挂着只有少女自己能懂的羞涩而又甜蜜的笑容,淡淡的,如轻风抚星辰。
钱谬和钱元瓘决定把钱小桔送给李从璟,都认为很对不起她,心里觉得愧疚,但只有钱小桔自己心里清楚,她并不反对这件事,心底除却许多忐忑,还有丝丝抑制不住的期待。
她眨着不惹尘埃的明亮眸子,暗暗想着:“小桔的意中人......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绣金龙袍,骑着世间最神骏的汗血宝马,带着千万人的仪仗来娶我......”
想到这里,钱小桔羞愧的哎呀一声叫唤,又把自己完全塞进了被单里,没脸见人了。
就在这时,敲门声毫无预兆的响起,紧接着门外响起一个慈祥怜爱的声音,那是钱小桔的乳娘,也是她最贴身的侍从,“桔娘,歇了吗?太子殿下派了人过来......”
钱小桔猛地把被单拉下来,一双眼睛比夜里最明亮的灯笼还要明亮,她惊吓的想到:“这般快呀!”
打开房门后,钱小桔怔了怔,随即脸上就写满了问号。进来的是个跟她差不多身高的小娘子,大红的衣裳,玲珑的身段,一张小妖精般精致的面容,气质很难下定论,说不出是拒人千里冷若冰霜,还是如同天际的流云不可捉摸。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是深山里修行千年幻化人形的小妖仙吗?”不知怎的,钱小桔那颗古怪的脑袋里冒出这个想法。
察觉到乳娘递给自己的眼神,钱小桔意识到,这便是太子派来“审查”自己的人,当下心头不由得有些小小的慌乱。她日夜幻想着、期盼着,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是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但那也得英雄先看上她不是?
看到第五姑娘的时候,钱小桔刹那间就反应了过来,如果他的意中人果真是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他身边又怎会缺世间绝美的女子,眼前的这位小娘子不就是倾城之颜吗?而且说不得她还是深山里修行千年的妖仙呢......自己要获得他的青睐,那可是分外不容易,只怕比诗仙太白说的攀爬难于上青年的蜀道更难吧?
想到这里,纵使钱小桔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敢不处处谨慎,万分小心,像只收起翅膀的小麻雀,亦步亦趋的跟在第五姑娘后面。
第五姑娘走进房间后左右看了一眼,寻了张椅子把自己丢进去,歪歪斜斜的没有半点儿正行,摊上这个差事她心里说不上有多不开心,毕竟作为太子的高级战士,她应该无条件完成太子交代的一切事务——但这个差事虽然也属于太子,但却是莫离那厮硬塞给她的,她的心情也绝对跟开心扯不上半分关系。
“你就是钱谬的千金,钱元瓘的妹妹,唤作......嗯,小桔?”第五姑娘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耷拉着眼帘,很有桃夭夭那副漫不经心模样的几分神韵,不咸不淡的问道。
她这般模样落在钱小桔眼里,使得钱小桔更加坚定了,心中对她是深山妖仙的判断,如若不然,世上的女子哪里会是这番模样呢?钱小桔愈发小心翼翼,不敢怠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妖仙囫囵吞下去,规规矩矩行礼道:“小桔见过大人。”
“大人?我可不是大人。”第五姑娘打量了钱小桔一眼,早就听说江南女子柔弱似水,跟低吟浅唱百转千回的词曲一样,如今看来果不其然,这个号称是钱塘最珍贵明珠的小桔的确名副其实,她心头叹了叹,就从高脚椅上站起身,准备离开。
钱小桔没想到第五姑娘说走就走,这短暂片刻的见面,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更谈不上有甚么应对的举动,第五姑娘就要走了,心知第五姑娘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就是太子的态度,而这匆匆一唔未免太过仓促,第五姑娘乍来即走,莫不是没有看上她,莫不是她还达不到被太子看上的标准?
钱小桔心头不安,追出去两步,失声试图叫住第五姑娘,“大人......”
话一出口,又想起第五姑娘说自己不是大人,钱小桔就更不知道该说甚么了。
第五姑娘在门口顿了顿脚步,摆了摆手就又继续离开,不过好歹留下只言片语,“等着吧。”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实在让钱小桔摸不清自己的命运,难道自己心目中那个盖世英雄,就要这样离自己远去了?
钱小桔觉得很是委屈,紧紧抿着嘴唇,泫然欲泣,她分明甚么都还没做,甚么都还没说呢。
想她也是堂堂王女,最被钱谬溺爱的掌上明珠,打小就被整个吴越捧在手心里,那吴越权贵子弟与无数才子俊彦,哪一个见了她不是挪不动目光,甚么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在她面前还不是温和的如同羊羔一般?
但凡有一星半点儿机会,会武的耍枪弄棒,懂文的吟诗作赋,甚么都不会的则千方百计搜罗她喜爱读的传奇小说,费尽心思送到她面前,不就为博她片刻欢心,舒眉莞尔?
传闻钱塘第一富商的长子,打听到她酷爱吃桔子,就把名下的田产全都种上了桔树,听说每到秋日时节,那漫山遍野的桔树连绵数十里,一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嫣红桔子,千千万万看不到尽头,那是何等震撼人心,想想都觉得壮观。
若非钱谬太过溺爱她,舍不得让她离开身边,只怕她前前后后都够嫁出去上百回了。
而今到了扬州,不需要太子耗费半点儿心思,白白送给太子“糟蹋”,却千难万难,难以得到太子临幸——莫说临幸了,连见上一面就跟翻跃千百回蜀道一样难,钱小桔真是委屈极了。
委屈极了的钱小桔,病怏怏又气咻咻的回到榻上,一把抓过被单劈头盖脸把自己包住,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然而无论如何,小麻雀与小妖精的第一次碰面,就这样短暂的结束了。
......
钱元瓘回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倒不是他贪杯,而是忙着疏通莫离、王朴这些人的关节,字画珍玩送出去不少,但得到的积极反馈却少得可怜。
钱元瓘根本就没有睡觉的心思,在房中枯坐到太阳出来,失神良久,心中思绪杂乱,想到了诸多可能性,又谋划了诸多补救措施,但最终都觉得如同水中捞月。
草草洗了把脸,钱元瓘就去见钱小桔。昨夜宴席上,第五姑娘走了一趟驿馆回去后,莫离也没给他一个准确答复,让他一颗心始终悬着无法落下去。钱小桔已经是他的底牌和最大依仗了,若是钱小桔不能赢得李从璟青睐,他可就全玩完了。
然而钱小桔的答复,却让钱元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另想办法,忽而灵机一动,心生一计,便对无精打采的钱小桔道:“以你的资质,也就是太子殿下没有见过,才会不甚动心,若是能让殿下瞧见你,哪怕是远远一眼,此事都大有可为!”
钱元瓘沉吟着,“昨日宴席上我听莫离提起,今日太子要去城外军营探望王师将士——军营在城南,太子从府衙去城南,必要横穿罗城!你我何不去南城楼等着,等到太子从大街上出城,到时候我再闹出些许动静,吸引太子的目光,太子便能瞧见你了!”
钱小桔瞪大了眼睛,心里约莫是在说“这样也行?”“这也太羞耻太没有底线了吧?”
无论钱小桔心里怎样想,她都没有拒绝钱元瓘这个提议。因为她觉着,太子可能真的不会主动召见她,既是如此,若是错失这等机会,只怕此行连见上太子一面都不能了。
那个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即便他最终都不会来娶我,但我若能远远看上他一眼,此行也不算白来了。
只是钱小桔心中又不禁暗暗担心,她在心里把太子想得那样高大那样完美,若是到时候真见到了太子,却发现太子其实仪表平平、气度稀松,那可如何是好?那岂不是坏了自己心头的期望?
好歹钱小桔虽然生得柔弱似水,却是个勇敢的少女,不时之后还是跟着钱元瓘来到了南城门。
城墙重地,一般人没法子上去,但若是不站在正面高处,只怕又难以让李从璟瞧见,最终钱元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是亮明身份又是暗塞金子,最终还不得不扯虎皮做大旗,说是李从璟让他到这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一见钱小桔。小校最终也是在见了钱小桔后惊为天人,这才勉强信了钱元瓘的谎言。
阳光炽烈,城墙上火辣辣的,钱小桔跟着钱元瓘站在日头下,像被火烧炉烤一般,说不出的难受,没多时就大汗淋漓。城头甲士偶尔偏过头,看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实在想不通这大热的天,除了他们这些当值军士,竟然还有傻子愿意跑到城头来遭罪。而且看钱元瓘的神情,分明不见半分痛苦难耐之色,这就更让甲士们觉得奇怪了。
钱小桔不停的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感觉身子都要被烤融化了,好歹午时前太子仪仗终于出现在大街上,要是再耽误一会儿,真让她在正午的太阳下站上几个时辰,她非得晕过去不可。
“来了来了!”看见太子仪仗,钱元瓘兴奋不已,他偏头一看钱小桔,见对方还没动作,不禁开始催促,“赶紧把幕篱摘了,还带着做甚么。”
快到午时了,街上行人不多,远远看见太子仪仗,都连忙退避到街边执礼。钱小桔木木的取下幕篱,怔怔望着威仪摄人心魄的太子仪仗,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生怕错失一个细节。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近了,又近了。钱小桔心跳不禁加速,怦怦直跳,脸上红扑扑的,心头不禁生出一股羞涩之情,想要低下头去,又生怕错过了目睹天颜的时机。
仪仗中,被许多姿态不凡的各色才子,众星拱月般拥簇在中间的那人,骑着神骏非凡的高头白马,身着天下无二的绣金黑龙袍,身形挺拔的胜过世间一切枪矛,气度拔萃的压过世间一切风物,俊朗刚毅的脸庞,如闪电如日月的双眸,炯炯有神的让人不敢直视。
这便是太子吗?
这便是天下间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吗?
他,姓李,名从璟。
钱小桔想起太白的诗,她不禁想到:此等人物,论理只该天上有啊!
她情不自禁的双手捧在心口,差些忍不住前行,从城头跌下去。
昨夜心头的极度委屈,一夜难眠的辗转不安,此时全都化作轻烟消散无踪。
钱小桔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实在不该有丝毫委屈与酸楚,纵然历经千辛万苦,能得远远一见,也是值得的。倘若此生能常伴左右,白头偕老,便是来世化作桥上石,受五百年风吹,经五百年日晒,历五百年雨打,她也绝对心甘情愿。
“太子千岁!”钱元瓘连忙下拜!
钱元瓘身后,随从们连忙跟着下拜,大呼:“太子千岁!”
仪仗中的英雄人物抬起头来,与钱小桔四目相对,这一刹那,钱小桔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章九十一 大唐太子立船台 欲我舰队出东海
(第二更)
自杨广开凿大运河以来,扬州便成为隋唐两代漕运、盐运中心。所谓“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扬州作为东南之地的一颗明珠,造船业得到极大发展。
太宗讨伐高句丽时,曾以唐逊为扬州道造船大使,在扬州督造舰船,以供唐军自海陆两道夹击高句丽;代宗大历年间,盐铁转运使刘晏在扬州兴建十个大型造船工厂,仅他任职其间,就建造大小船只共计两千余艘。
东南舟船之盛、扬州造船之力,由此可见一斑。
当其时也,天下有四大港口,亦是造船工厂兴盛之地,是为扬州、明州、泉州、广州。东南沿海地区有一条所谓“广州通海夷道”,上连诸港,下通诸海,便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早期叫法。
如今这四大港口,明州(后世宁波)在吴越,泉州在闽地,广州在(南)汉,都距离朝廷辖境较远,是为一时不可得之地,故而扬州就成了朝廷必须大力把握的存在。
吴国立国之基半在江淮,而吴国水师之所以当世无双,舰船之本半在扬州。
原本东南水师分为三家:湖南水师、吴国水师、吴越水师。
吴越水师就不必说了,十年前狼山一败,去岁常州一损,已是长久不能恢复元气;湖南水师在去岁吴国伐楚时,在洞庭湖一带与吴国水师决战,基本被从地图上抹去;而原本在东南一家独大、耀武扬威的吴国水师,现今也好不到哪里去,去岁被江陵水师在洞庭湖烧得太惨,眼下扬州又被大唐得了去,就算不是一蹶不振,也相差不远了。
依照李从璟的意思,大唐将翻整扬州造船厂,兴建扬州水师。
六月末,李从璟带着莫离、王朴、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走访扬州造船厂。
若非亲眼所见,李从璟很难相信时下的造船厂竟能这般庞大,穿越前他好歹也曾实地看过福州的一些船厂,不是丁点儿见识都没有的,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得有些发怔。
造船厂的格局说来简单,无外乎两部分:室内与室外,但船坞船港不分家——不过这时候还没有船坞。
眼前的造船厂与后世并无多大本质差别,占地极广,举目望去,方圆十数里之地,尽是船港船台,在造的楼船,密集如仪坤州外的军堡群,大者如城,高近十丈、长达数十丈者比比皆是,搭配以类似塔楼的木质高架,耸入云霄,更是动人心魄。
人马置身其中,的确跟米粒没甚么区别。
“听闻广州一次就能造船五百艘,其中苍船长达二十丈,能载人六七百,木兰舟更能容纳千人,先前不知其真假,如今看来倒是确有可能。”李从璟边走边看,有些感慨。
“我中华造船之术由来已久,春秋战国时即有‘三翼’‘突冒’‘船舡’等多种舰船。其中大翼长十丈、阔一丈五,能容人近百。勾践卧薪尝胆灭吴时,已有战船三百艘。”说话的是朱元,他先前就自荐为大唐建水师,可见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至少理论知识让人刮目相看,此时便充当起解说来。
他继续道:“秦汉时船舰制造工艺得到很大提高,始皇帝统一南方时,组织起来的运粮船队,能一次运粮五十万石。汉时国威煊赫,水师亦是得到极大发展,据说一次战役能出动船舰两千艘,水师二十万。当其时也,高过十丈的楼船得以出现,建造的大船能重达一千石。”
“汉时长安城西的昆明池造船台,周长达到四十里,池中常有近百艘楼船。”
李从璟听罢有些微微汗颜,都说汉朝时国威如天,由此可见一斑。依照这时候的计量,这一石约莫就是一百斤,一千石的大船,就是十万斤,五十万石的军粮,就是......懒得算了。若是按照秦时的计量,那更恐怖,一石差不多就是两百斤。
李从璟示意朱元继续,他便继续讲解道:“三国时孙吴建造的舰船,最大的上下五层,可容军士三千,孙权本人乘坐的‘飞云’‘盖海’等大船则更加壮观。孙吴被灭时,仅被晋军俘获的官船就超过五千艘,可见当时孙吴造船之盛。”
“至南朝,江南已能建造两万石的大船,南齐有名的祖冲之,就曾‘造千里船,于新亭江试之,日行百余里’。所谓千里船,即车船也,使人以脚踏车轮,推动船舰前行。”
两万石,差不多就是一千吨,这是个很震撼的数字,但李从璟倒也不觉得难以接受,明朝郑和下西洋时,船队中就有两千五百吨级别的大船。以时下的计量而言,就是五万石的大船。
说到这,朱元稍稍深吸了口气,李从璟知道,接下来就是时下的造船技术了,只听朱元接着道:“本朝以来,船尾舵、橹、风帆等工艺得到很好使用和改善,榫接钉合的联接工艺、斜穿铁钉的平接工艺、海船建造水密隔舱的工艺,都使得船只品质大加提高。”
笑了笑,朱元继续道:“大江大河之上,长二十余丈,能容人六七白的船只,则是屡见不鲜了,有的船上甚至能开圃种花种菜。故此,我大唐舰船,渡江跨海,已是如履平地,船行万里之远,更是不在话下。”
一席话,朱元说得分外掷地有声,倍显自豪。
身为唐人,他的确有自豪的资本。
李从璟观望着左右在建的船舰,又望向烟波浩瀚的大江,心头涌动着只有一个穿越者才会有的情绪,而这个情绪来自于对西欧那个所谓“地理大发现”,和随之到来的殖民时代的,某种难以释怀的情愫。
有唐一代,唐人船只频繁驶进印度洋,这不是李从璟在穿越后才知道的事,拥有万石级大船的唐人,只要动力足够,已是足以抵达世界上任何一个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西欧地理大发现时代远渡重洋的船只,莫说跟郑和的船队相比,唐宋的船舰都足以碾压他们。
“太子在想甚么?”莫离见李从璟望着江面出神,良久不曾言语,不禁开口问道。
“我在想,其实就眼下的科技水平而言,葱岭以西的地方,大唐即便是打下来,也无法建立稳固的统治。深入内陆,道路太长了,投入的本钱也太多,收获却不一定很大,丝绸之路上行走的唐人,基本都是商贾们,而不是大唐的野心家和将士。王玄策之后,大唐官将几乎不复至中亚。”
李从璟的思绪飘得很远,以至于他直接说出了“科技”“中亚”这些词,他向前走了几步,离开人群,只让莫离站在身旁,他的话更像是自顾自的念叨,继续道:“但海洋则不同。大唐的船舰不说抵达全世界,但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抵达所有我们想到的地方。”
说到这,他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但为何我中华开辟丝绸之路千年,船只远渡重洋数百年,却只是用来通行商货?”
莫离怔怔看着李从璟,摇动折扇的动作不知不觉间缓了下来。此情此景,好似又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彼时两人都还是少年,喜欢顺着梯子爬到危险的屋檐上,他也是这样呆在李从璟身旁,听李从璟喃喃自语一些他当时还听不太懂的话。
江面如此宽广,而大江尽头的海洋无疑更加广阔,海洋之外,那才是真正的天下。李从璟目光悠远,横跨了千年的距离,又似乎抵达了某处彼岸。
他语调铿锵,又带着浓浓的不平之气,“我一直在想,极富开拓进取精神的汉人唐人,为何最终会走到闭关锁国那一步,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农耕文明,本性就是小富即安?难道就是因为儒家中庸之道熏陶了我们千年,所以人皆畏首自大?”
李从璟摇了摇头,目露悲愤之意,“自夏以来,中华王朝总是起起伏伏,合久分、分久合,盛复衰、衰复盛,但汉唐之后,中华何曾大盛于天下了?”
李从璟忽然看向莫离,眼神如铁,一字一句道:“人无进取之心,则无恒久之财,国无进取之心,则无恒久之强!我大唐舰队既然早已发现了海外盛土,为何却要停止征服的步伐?长城之外、四海之远,为何只有商贾踏足?中华发明了火药,为何只用于烟花爆竹?中华给了世界四大发明,而世界最终回馈了我们甚么?!”
他几乎要以拳击胸,“凡此种种,是该怨天尤人,坐失良机,终成睡狮,被跳蚤相戏!还是该奋发图强,锐意进取,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虽千万年有变,大唐依旧雄霸于天下?!”
李从璟复又转身,面对浩瀚大江,气度变得沧桑而又厚重,“大江不成死水,唯因其奔涌东流,日夜不息也!因其日夜不息,所以江水滔滔,虽千万年过矣,而绵延不绝!人复如是乎?国复如是乎?”
“世间万物,何者叫人推动科技进步,何者叫人改良国家制度?利也!”
“若使我大唐舰队外征四海,以天下之利养我大唐子民之野心,而使大唐有志之士皆争相跨海而出,以热血勇武征战于诸邦,以诸邦之财再造社稷,则天下如何不是我大唐永世称雄?”
“我大唐有天下最先进之文明,我大唐有天下最强大之舰队,我大唐有天下最饱学之才子,我大唐有天下最鼎盛之兵甲,为何开天辟地为世界画地图的,不能是我大唐?!”
莫离忘记了摇扇的动作,怔怔望向被江风吹拂的李从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曾今的雄心壮志,在他心中如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而时至今日,这份他跟李从璟共同的梦想,再度变得炽烈而又焕然一新!
李从璟转头看向莫离,眼中神采盎然,有直冲斗牛之气,“到得今年,我不过三十岁而已,我还有的是时间!在我有生之年,我如何不能改写中华历史,改写世界历史?”
他一摆衣袖,远眺天际,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指向东方海洋,“大唐的未来,在那里!我李从璟,必将带领你们抵达彼岸!而现在,一切就从兴建大唐舰队开始,从兴建大唐水师开始,从这里——扬州的造船台,开始!”
他轰然转身,看向十步之外的诸位大唐年轻才俊,陡然喝道:“王朴!”
王朴乍然闻喝,不禁一震,连忙拱手行礼,“朴在!”
李从璟目光如闪电,也如日月,“本宫教令:以王朴为扬州造船大使,总领扬州船台翻整、扩建,并及船只建造诸事!”
王朴满面凛然,慨然应诺,“朴得令!”
李从璟又看向江文蔚等人,声若虎啸龙吟,“朱元、江文蔚、张易!”
江文蔚等人皆正色抱拳,“臣等候令!”
“本宫教令:以朱元、江文蔚、张易为扬州造船副使,协助王朴统领造船诸事!”
“臣等得令!”
大唐这艘注定要远渡重洋、扬帆于天下的巨舰,自今日,开始了他踏向全世界的征程!
或许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忘记,今时今日,一位大唐的年轻太子,在扬州船台之上,手指东海,为恒强的大唐帝国,画下了辽阔无边的海岸!
章九十二 两人阁楼闻雨声 两年之内平淮南
(第三更)
扬州的造船之事并没有看起来那般简单,用于船体的坚固樟木、楠木也不是随处可见,不过李从璟既然把事情安排给了王朴、朱元等人,自然也会给予他们相应的便利与支持,朝廷在人才供应与物资供应上,都会毫不吝啬,真正让王朴、朱元等人感到犯难的,还是李从璟定下的年产八百艘的指标。
“江水流动快,于船台造船时,船未造成,却易被江水冲走,寻常时要固定船舰,特别是大型船舰,需要耗费许多物资人力。但凡看守在建船舰,每船需得三户之民,且船舰维修时,亦有这般顾虑。扬州船台要如常办差,又要年造新船八百艘,确有许多难度,顶多......能造六百艘。”在府衙细议船厂诸事的时候,朱元如是说道。
李从璟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让步,“来年攻灭淮南,水师是为重中之重,无论是渡江南下围攻金陵,还是杜绝吴国水师运送各地淮南兵,仅靠江陵水师断然不够,眼下淮南虽然失了扬州,毕竟在金陵、江州、丹阳湖还有几处船台,扬州年造大小船舰八百艘,不能再少了。”
他稍微沉吟一下,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方才说船舰不易固定、容易被江水冲走的问题,本宫这里倒是有个解决方法。”
朱元正在苦恼踌躇,李从璟的目标他完不成,李从璟又态度强硬,难道要他日夜赶工不成,那可是有极大施工风险的,搞不好旬月间就会闹出许多人命,这下听得李从璟有解决施工难题的法子,顿时来了精神,“请太子赐教。”
李从璟笑了笑,把船坞的技术掏了出来,“你们在船台里挖个大坑,在这其中建造船舰,等船舰建造好了,再掘开一道口子,将江水引进来,这样船舰就能浮起来驶出去。”
朱元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禁精神大振,“太子真是高见!如此一来,在建船舰免了被冲走的顾虑,建造起来不知要省力多少,维修船只亦是省工!”
他大喜起身,向李从璟一礼,“有太子赐下的这等良方,年造船舰八百艘,卑职一定完成!”
李从璟示意他不用激动,“这个大坑的名字,本宫也给你想好了,就叫船坞吧。”
......
夏日雨水总是比冬日要大些,噼里啪啦落在四处,将连日的燥热清扫一空,既让人觉得清爽,又能带来许多凉意,实在跟冬日的太阳一般,是上天的恩赐。
亭子四边的窗子都开着,大雨在窗外滂沱,烟雨朦胧,丝丝凉意浸入阁楼来,让人神清气爽。莫离与史虚白在阁楼中对坐,既是对弈,也在畅谈,两人都是白衫革带的装扮,倍显风流之态。
“江淮十四州,何等锦绣繁华之地,淮南视为掌上明珠,国运之所系。一年来数度遣兵北上,不惜耗尽财赋、兵甲、储粮,与王师做殊死之争。然而莫兄坐镇江北,却稳如泰山应对自若,天纵之谋信手拈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淮南之反扑消弭于无形。这等从容不迫,怕是周郎火烧赤壁之姿,也不见得更为高明,虚白每每思之,皆是神往不已。”史虚白由衷的说道,充满钦佩感慨之色。
莫离拈棋落子,微笑道:“史兄太过谬赞。倒是离在江北,也曾听说史兄‘中原方横流,独江淮阜......’之论,乍然闻之,惊为天人,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后来史兄进言徐知诰舍湖南、江淮之其一,亦是惊心动魄之言,如若徐知诰果真听信史兄之策,王师即便得了其中一地,也是如坐针毡。哪能如现在这般,借两地之战,将淮南多年韬光养晦之功,轻松化解?”
雨落屋檐之声,在仁者君子听来,胜过一切丝竹管弦之乐,但这也比不上莫离与史虚白的交谈之音。
从年龄上说,史虚白稍长一些,但从阅历上言,足迹纵横南北西东万里之地的莫离,无疑让史虚白也佩服得很,两人都是胸有丘壑的饱学之辈,性子又有相通之处,故而一见如故,早早便是相谈甚欢。
“说起江淮之战,离也不过是做些收官的事罢了,太子才是真正打开局面的人。史兄的钦佩之言,实在该向太子说才是。”莫离今天没有多去摇动他的折扇,说着不禁轻叹一声,“以史兄之才,在淮南不得用,岂是史兄之失,实乃淮南之失也!”
史虚白面上倒无介怀之色,坦然道:“得用与否,皆是命数,虚白何能强求?得用则进言于庙堂之上,不得用则闲居于江湖之远,虚白并不执念闻达于诸侯,能躬耕于田亩之中,足以了此残生。”
莫离摇头正色道:“史兄乃是名士,又正当盛年,怎可如此暴殄自身才学?兄之名,太子也是久闻,只恨不能早些见到,此番若是史兄愿意,离愿引荐。”
史虚白喟然叹息,“庙堂之事,虚白确已无意。不过太子之名,如雷贯耳,诸多事迹,也是耳熟能详,若能一晤,足慰平生。”
两人都是世间难得的才子,进能挥毫洒墨定国是,安邦理政抚苍生,退能斜阳竹亭一壶酒,笑看天下与诸侯。
若是史虚白果真在淮南得到重用,在徐知诰面前拥有媲美莫离之于李从璟的份量,则两人以天下为棋盘斗智斗勇,未必逊色于张仪与公孙衍的风采。
如今,两人注定是无法效仿张仪与公孙衍,梦回春秋战国了,只是不知会不会有另一番景象?
......
“吴越王位朝廷不能立即给你,不过可以先封你为越王,日后若是有功,两年内可晋封吴越王。”
李从璟在案牍后说出这话的时候,立在堂中的钱元瓘浑身一震。
闻听李从璟召见,钱元瓘急急忙忙赶到,在偏厅候了许久,才被李从璟叫过来。进门后看到忙于案牍的太子,他本以为李从璟不会有好果子给他吃,却没想到李从璟一开口就将事情完全挑明。
能先封越王,日后再寻机晋封吴越王,已是完全满足了钱元瓘心中所想。不过钱元瓘委实觉得太突然太意外太直接,而且觉得奇怪,因为钱小桔现在还在驿馆里,一直没有得到李从璟召见,就不用说被李从璟收下。
李从璟见钱元瓘半响没反应,抬了下头,微微皱眉,“如何?还不满意?”
钱元瓘闻言立即惊醒过来,又见李从璟皱起了眉头,连忙下拜谢恩,“谢太子殿下!如此隆恩,臣怎敢不满?”
李从璟也不知有没有点头,反正目光又挪回了书册上,但钱元瓘也不是傻子,见李从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就琢磨这李从璟应该是还有甚么要求没提,等着他自己说出来——李从璟的慷慨本就不会没有理由的。
在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钱元瓘先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由得惊道:“太子方才说......两年内?”
两年,这个时间未免太具体太准确太短暂了些,但短暂并不代表就是好事,那也可能意味着两年过了,钱元瓘没有满足朝廷的条件,朝廷就不给他吴越王了。
李从璟放下玉笔,靠在扶背上,看向钱元瓘,“此番归去之后,你好生厉兵秣马,两年之内朝廷必定有诏。”说到这,李从璟眼神严厉了两分,“届时再出兵,若还不能沙场建功,你当知道后果。”
钱元瓘神色凛然,连忙俯身应是,知道这就是朝廷的要求。看李从璟的眼色,钱元瓘便清楚,届时若是再没办成差事,莫说吴越王位没有,只怕越王之位亦是不保。
言罢,钱元瓘又还是觉得好奇,“两年之内,朝廷将再起对淮南的战事?”
李从璟露出不悦之色,带着一分太子威严一分太子之怒,“你觉得两年时间,朝廷不能平了淮南?”
钱元瓘双目睁大,心头巨震,他着实想不到,李从璟竟有两年而灭吴国之心!
“臣不敢!”钱元瓘顾不得想太多,连忙拜倒在地,“太子与陛下雄才大略,两年之内必定扫平淮南!”
李从璟这才露出满意之色,旋即缓和了语气,露出微笑与勉励之色,“届时钱塘兵马倘若立得功勋,吴越王位必然由你承袭,本宫与陛下都对你抱有诸多期望,还望你时时惕厉自身,不要辜负国恩。”
“臣必当尽心竭力,报效太子与陛下,不敢有辱使命!”钱元瓘大声道。
李从璟满意的点点头,“既是如此,此事便这般定下,本宫事务繁忙,就不送你了。”
“不敢劳太子相送,臣告退!”钱元瓘叩拜谢恩,步步后退到门口,才转身出门。
走在离开府衙的路上,钱元瓘忽然猛地一拍脑袋,刹那间苦恼万分:方才李从璟没提钱小桔,他也被李从璟唬得一愣一愣的无暇询问,只是此时就这样出来离开了,那钱小桔到底是要献,还是不用献了?
献吧,李从璟没提,更连召见都没有;不献吧,先前第五姑娘已经来看过,而且也没有回绝......这让钱元瓘陷入了深深纠结之中,实在不能明白李从璟的打算,苦恼不已。
......
钱元瓘走后,李从璟又开始处理文书,不时,第五姑娘走进来,对他说道:“莫离带着史虚白来求见。”
“史虚白?这些时日怎么把他给忘了?”李从璟轻轻拍了拍额头,让第五姑娘吩咐下去茶水,他自己站起身,理衣整冠,以示尊重,这才让人传莫离和史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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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十三 江淮王师入楚地 江南士子今北奔
(一万一千字)
洛阳,宫城,文明殿。
文明殿是李嗣源朝会群臣的地方,今日亦在这里召见吴国使臣。
吴国使臣是来求和的,由同平章事、户部尚书骆知详领头,此时就立在殿中。国书已经递交上去,骆知详静候李嗣源发话。大唐的朝臣位列两班,看向他的眼神不算锐利逼人,但胜者看败者的戏谑之色,却是丝毫不加掩饰。
骆知详自然不好受,但此时除却恭敬等候,别无他法。
事实上,自打到了洛阳,虽说不曾为大唐官员刻意为难过,但大到宰相小到员外郎,甚至是驿馆里的寻常差役,看他们这些吴国使臣的眼色,无不是带着俯视之意,虽然礼节无失,但言行举止的细节处,却是半分也谈不上客气,就像谁都能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
自感尊严受辱的骆知详,心头既是愤怒又是悲凉。
今日被李嗣源召见,骆知详已经打定主意,定要施展平生所学,效仿那张仪苏秦,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吴国挽回尊严,不惜舌战群儒,也要说动大唐君臣暂罢楚地战事,免得大唐真以为吴国人人可欺!
李嗣源高坐皇位,打开国书漫不经心看了几眼。
国书自然是以杨溥的口吻写的,书中自称吴唐帝奉书大唐皇帝,请求息兵修好,愿意将李嗣源当作兄长,年年进贡。
李嗣源将国书随意丢到皇案上,冷笑道:“自高祖立国,太宗开疆,大江南北便是我大唐土地。杨溥僭越称帝,与逆臣贼子何异?此番不乖乖到洛阳来负荆请罪,还敢自称吴皇帝,堂而皇之派遣使臣持国书入朝,是觉得朕昏庸不成?”
“陛下......”骆知详心头微震,就要施展口才,与李嗣源周旋一二。
李嗣源却无意听他长篇大论,摆了摆手,对他道:“你此番入朝,无非是想要说服朕罢了楚地之兵,哼,朕又不是昏君,岂是凭你三寸之舌就能说动的?回去告诉杨溥,叫他速速到洛阳来朝见,亲自向朕谢罪。否则,朕当立即进兵金陵,借淮南府库,犒赏王师将士,届时可没有尔等求饶的机会!”
骆知详脸上阵青阵白,“陛下此言......”
“退下吧。”李从璟挥挥手,不容置疑道。
“陛下,臣......”骆知详还想说甚么,却见李嗣源已经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向了一旁的任圜。
“任公,今年各州县夏收情况如何?”
“正要禀报陛下,今夏丰收......”
被忽略的骆知详张了张嘴,悲愤不已,气得浑身颤抖,却也没有半分办法。最终,在没有人理他,甚至没有看他的时候,他颓然离开大殿。
自此之后,李嗣源再没有召见过吴国使臣。
骆知详离开洛阳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大唐官员相送。
......
徐知诰轰的一把推开房门,满面阴沉的大步走进屋内,将正在铜镜前卸妆的丞相夫人惊得浑身一抖,手上的金钗当即不小心刺进手指,疼得她啊呀一声叫唤,低头看时手指上已是冒出血珠来。
“都退下!”徐知诰掀帘进到内间,负手一站,冷面将丫鬟们都斥退。
“夫君,这是怎么了?”丞相夫人三十多岁的模样,正是风情万种、韵味无限的年纪,她看到徐知诰脸黑如墨,眼神可怕的如同一只受伤的狼,心头不免又惊又怕,也顾不得去处理手上的伤口,连忙起身来问。
听到丫鬟关门的声音,徐知诰脸上的伪装,瞬间被他自己撕得干干净净,通红的双眸里尽是狰狞可怖之色,他向前一把猛地抓住妇人,不由分说的将她拽到床前,将花容失色的妇人粗暴的甩到床边,伸手就去解自己的腰带。
“夫君......”妇人被摔的跪趴在床前,膝盖一阵钻心的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就涌出来,她回头去看徐知诰,对被对方一把捏住脖子,宰羊一般将她的脑袋扳回去,好似极度不愿看到她的脸一般。
“夫君......你......妾身......啊!”妇人被徐知诰一把扣住下颚下的脖子,无法顺畅呼吸,脸涨得一片通红,她像狗一样被按在床前,脖子和膝盖疼的无法忍受,正在她无助而惊慌的落泪之际,突然感到裙摆被撩起,亵裤被呼的一下扯去,两片半月一片冰凉,紧接着那物什就进了洞。
妇人毫无准备,彼处一片生涩,乍然被和尚撞针,顿时疼得撕心裂肺,泪水滂沱而出,惨叫连连。偏偏和尚如同发了疯的野狗,撞钟的力气大得没法形容,妇人顿时生不如死。
“哭闹甚么!”徐知诰低吼一声,一巴掌毫不怜惜甩在妇人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妇人多年来何曾经受过这等对待,又惊又恐的同时,又觉得极度委屈,身下更是痛不欲生,哪里忍得住哭叫?
“哭,哭,叫你哭!”徐知诰动作不停,那响声不绝耳语,他扇完妇人巴掌,又去撕扯妇人的头发,将妇人的脑袋死死按在床上,恨不得用妇人的脑袋将床按穿。
妇人大半边脸都埋进了褥子里,脸红如血,五官扭曲,头发胡乱披散,泪水很快打湿被褥。被折磨得快要窒息的妇人,渐渐身体就没了力气,任由徐知诰摆布,只是哽噎抽泣不停。
不曾想她没了动静,徐知诰却更加恼怒,一把抓起妇人的脑袋,捏着她那张白嫩的脸,“叫啊,怎么不叫了?叫啊!”
“你......让妾身去死吧......”妇人整张脸被一只大手捏的分外扭曲,歪斜的嘴里发出绝望的声音。
“好,我让你去死,让你去死!”徐知诰桀桀笑出声,又将妇人的脑袋死死按进被褥里,神情扭曲恶如厉鬼,和尚的动作更加猛烈,疾风骤雨,将床都撞得不停颤动,吱吱响个不停。
——他先前接到青衣衙门禀报,周宗告诉他,眼线在扬州看到林安心跟在李从璟身边,在各处游玩——这让徐知诰怒不可遏,当场摔了茶杯。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在看到周宗神色闪躲,好似话未说完,严厉追问时,周宗支支吾吾的说,林安心跟李从璟举止亲密,就像,就像已经......后来青衣衙门花费重金,收买府衙仆役,终于得到了林安心在李从璟房里一夜未出的消息。
徐知诰早就将林安心视作禁脔,但凡金陵的人物,只要是谁多看了林安心两眼,事后都会被青衣衙门查得底-裤都不剩,却不曾想自己垂涎了多年的猎物,最终自己没得到,竟然还落到了李从璟手里!
徐知诰只要一想到林安心那祸国殃民的倾城之貌,一想到李从璟趴在那具完美无暇的身体上蠕动,一想到那张平素写满生人勿近的脸满是痛并享受的神情,一想到那黄鹂般清脆动人的声音变成了呻-吟,他就邪火与怒火横生,恨不得将金陵掀翻!
这等时候他跑到妇人这里来发泄,哪里会有半分怜惜?
妇人一边哭泣一边惨叫,徐知诰起初还兴致盎然,但冲锋陷阵到一半,想到林安心的模样,心头就跟火烧一样,他不看妇人的脸,幻想身下的妇人是他梦寐已久的那具身体,却抵不住妇人身上的气味是那般与她不一样......
千军万马没有出奔,兴致却已一泻千里,几乎要软-掉的徐知诰一巴掌狠狠打在月亮上,“大声点,你没吃饭?大声叫!”
犹觉得不满意,又把妇人从床边提起来,一把丢到案桌上,妇人没坐稳摔倒在地,磕破了嘴唇,眼看妇人流了血,徐知诰陡然兴致大增,又是一巴掌甩在妇人脸上,这下妇人嘴边流的血更多了,徐知诰狂乱笑个不停,再度把妇人翻过身来,又提枪上阵......
——据说,那一夜后,丞相夫人一个月没有露面见人,从丫鬟的只言片语中,有人得知夫人翌日已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比脸上更惨的是周身肌肤,几乎都没一片好肉,而比周身肌肤更不堪的,则是那地方......为丞相夫人疗养身子的大夫,噤若寒蝉,半个字都不敢向旁人透露......
......
同样的时候,扬州府衙里,氤氲依稀的灯光中,一男一女却是水乳-交融。
最后,在一阵连续而高昂的“殿下”的呼喊声中,四肢趴在榻上的美人,和在她背后纵马驰骋的将军,一起上升到云端,看见了江山如画。
一阵窸窸窣窣,林安心考拉一般缠抱着李从璟,樱桃般的脸上香汗淋漓,枕着李从璟宽阔温暖的胸膛,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轻声软语说着情话。
窗外下起了雨,淋淋漓漓的雨声,犹如世间最动听的音乐。
“殿下,安心想要去广州。”林安心的脸在李从璟胸前蹭来蹭去。
李从璟有些好奇,“去广州做甚么?”
“殿下平定淮南后,接下来就轮到广州了,安心先去为殿下探探路也是好的。”林安心拿纤细修长手指在李从璟胸前画圈圈。
李从璟抱着她,怜惜道:“那会不会太辛苦了些?”
林安心抬起头来,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李从璟,双眸亮得厉害,“日后殿下会有一整座江山,安心跟着殿下坐享荣华,总得为殿下做点甚么才是......安心不能像桃大当家那样,从头就陪着殿下打下整座江山,但至少,也得送殿下一方山河。”
李从璟心头感动,不禁与她深情对视,一手抚上她的脸庞,爱意无限。
他的手不知何时又滑到那两座山峰上,流连忘返,坏笑道:“你这里不就有一方山河吗?”
林安心羞得拍了李从璟胸口一下,“殿下......”
李从璟嘿然一笑,遂又翻身再战。
......
骆知详从洛阳回到金陵时,已是八月。
李嗣源对待吴国议和之事的态度,快马已经先一步传回了金陵,吴人对此的反应分为两种,一是愤慨不已,一是忧心忡忡。
骆知详到大丞相府时,徐知诰已经和众多幕僚坐在一处,只是不同于江淮之战前的群英荟萃,眼下堂中的俊才却是显得匮乏了些。
史虚白、韩熙载、卢绛、蒯鳌、马仁裕等都已不在,除却周宗这个老人外,便是徐玠、孙忌等人有资历、得重用,至于其他人,除却一些资质平庸的,就是新近被徐知诰提拔的陈觉、查文徽等人,但地位远远谈不上显赫。
好在本该在楚地坐镇的宋齐丘,不知何时回到了金陵,这才算是稳定了幕僚大局,不至于让大丞相府显出人才不济之象。
“北贼今得江淮,虽气焰嚣张,但方经大战,料来一两年内也不会出兵楚地,这正是大吴稳固在楚地根基的时机。唯有将楚地民政处理完善,来年北贼来犯,我等才好借楚地之财,与北贼相搏。”
论及眼下天下大势,周宗如此说道。
宋齐丘不赞同周宗的意见,他摇头道:“我久在楚地,知晓北贼兵马的情况,彼部自益阳之败后,虽有反攻之举,但并不曾破水沉舟,如若北贼不愿放弃楚地,彼部必是在等江淮北贼驰援,好到时再一同发力。”
就周宗与宋齐丘的观念,众幕僚的意见分为两派,争论了许久,也没有得出统一答案。
骆知详道:“某自洛阳南归时,曾见北贼兵马班师,有数万之众,打听到是侍卫亲军,想来北贼既然班师,则是意欲打算暂作休整。”
宋齐丘摇头,“北贼回师洛阳的兵马,大抵只有三万之众,是为了拱卫洛阳,避免大军征战江南时,有宵小之辈趁机起事。”
江淮十四州,虽然已经完全被大唐收入囊中,到底地方太大,青衣衙门的眼线还是能打探到不少消息。
临了,徐知诰做了最终指示,“江淮之战,朝廷损耗钱粮太多,府库粮仓为之一空,更且失去十四州富足之地,当此之际,楚地民政要紧,务必要使得来年楚地能反哺朝廷!至于江淮北贼短期内是否南下,则不用太过担心。彼部要进入楚地,必要经过鄂州,我已令武昌节度使柴再用严密防备,一切无虞!”
柴再用之子柴克宏,战死在和州,他对大唐当然恨之入骨,有他坐镇武昌防备江北,的确足以让徐知诰放心。
......
武昌节度使治鄂州,鄂州州治江夏,即是后世武汉市江夏区一带,而今时的武昌城,则是后世的鄂城市。
鄂州辖境颇大,与江北蕲、黄、沔三州隔江相望,如今唐军主力半在扬州一带,半在黄州一带,故而徐知诰在楚地东线以鄂州防备江淮唐军,西线则在岳州布置重兵,并且集结水师主力严阵以待。
鄂州、岳州,由长江串联,以水师相通,足够相互支援,加之背后是广阔吴地,是以能应对一切情况,这也是徐知诰之所以有把握的地方。
以鄂州、岳州断绝江淮唐军直接南下道路,唐军将被迫自洞庭湖西北的澧州进入楚地,不仅无法在楚地开辟第二处战场,达到两面夹击楚地吴军的目的,而且也必须从西边正面进攻防线坚固的益阳。
——若是如此,则吴军在楚地占尽地利与先机,唐军纵然骁勇善战,也休想轻言夺下湖南。
时近日暮,鄂州城中,武昌节度使柴再用结束了一天的军政事务,拖着颇显疲倦的身子,来到祠堂上香。
牌位中,有一个赫然是柴克宏的灵位。
柴再用望着柴克宏的灵位,黯然神伤,无言良久。
天色完全黑下来,柴再用喟然一叹,“我戎马一身,拼命博得高位,最终却没能让你远离杀伐,一生富贵,反而叫你战死沙场,尸首分离,此乃为父之过也......”
说话间不禁老泪纵横,好半响不能自己。好歹平复了情绪,柴再用眼中迸射出杀意,决然道:“吾儿克宏,你且放心,为父必定为你报仇雪恨,杀尽北贼!”
夜风吹拂,烛火摇曳不定,似要熄灭。
柴再用还未离开祠堂,就得到心腹急忙来报,“大帅,有唐使渡江而来,想要见大帅!”
“唐使?不见!”柴再用断然挥袖,“告诉来人,赶紧滚回江北,倘若停留,休怪我翻脸无情,城前杀使!”
心腹迟疑片刻,忽而凑过来,对柴再用耳语两句。
柴再用双目陡然瞪大,充斥着不可置信之色,双手也跟着颤抖起来,“果真?”
心腹肃然点头。
不时,离开祠堂的柴再用,脚步匆匆到了后院,打开书房的门,当他看到书房中站立的人时,顿时如遭雷击,“克宏?果真是你?你没有战死?”
“父亲!”柴克宏一声悲呼,伏地而拜,“不肖子拜见父亲!”
......
江北。
繁星如海,清辉落于四野。
距离江面不到十里处的一片林子后,有万千唐军甲士默然肃立,一眼望不到尽头。
林子前,西方邺与孟平并肩而立,同望江南鄂州城的方向。
“数月前将军奔袭和州,夜烧乌江粮仓,擒获柴克宏,彼时将军就早早散布柴克宏被阵斩的消息,这等远见卓识,平实在是敬佩不已。”孟平的声音轻轻响起。
西方邺含笑道:“某不过是个粗人,虽然征战半生,却也只是识得沙场战阵之术。深谋远虑决胜千里这等事,并非是某所擅长的,此计也非是某的主意。”
“哦?那是何人?”孟平好奇道,转念一想,“莫非又是那进士三甲?是江文蔚,张易,还是朱元?”
“非是一人之功,而是三人合力。”西方邺嘿然一笑,将当时的情况娓娓道来,“我等俘获柴克宏的翌日,停留于鸡笼山一带,设伏全椒县南援的兵马,柴克宏醒来后,曾试图贿赂江文蔚,而使自己脱身,此事还闹了个笑话。之后几人便自陈身份,熟悉起来,江文蔚这三人,在太子问对时,就对楚地战事颇有看法,是以在得知柴克宏之父柴再用镇守武昌后,就起了劝降柴克宏,而后用柴克宏劝降柴再用,好打开楚地局面的心思。”
“虽说劝降柴克宏没有当日就成,但因为有了这个打算,我等便从当日就散布柴克宏被杀的消息,设伏全椒县淮南兵后,还找了个身材与柴克宏差不多的军士,给他换上柴克宏的甲胄,再摘走了头颅......”
孟平听完西方邺的陈述,在对个中细节都了解之后,不禁也笑起来,“若是柴克宏果真能劝降了柴再用,此事倒也足以传为一段佳话。多年后再想起柴克宏贿赂江文蔚的趣事,也足以浮一大白。”
“的确如此。”西方邺开怀道。
孟平望着鄂州城,收敛了笑意,沉吟下来,“然则,柴克宏劝降柴再用,能否成功?”
西方邺的神色也肃穆起来,默然片刻,才缓缓道:“若是柴克宏能劝降柴再用,则鄂州防线不复存在,我殿前军将不费吹灰之力渡江南下,有此出其不意之便,从背后杀穿楚地吴军就将很是容易,届时与郭威、夏鲁奇等人联手,要定楚地,只在旦夕之间。”
顿了顿,沉声道:“若是不能......”
孟平目光凛然,“若是不能,则血战湖南!”
......
两人对坐叙谈,听罢柴克宏被俘后的遭遇,柴再用感慨良多,却忽然又沉下脸来,“如此说来,此番你到鄂州来,是奉唐军之令,来劝我投降?”
柴克宏敛眉道:“是,父亲。”
柴再用冷哼一声,叱道:“你觉得我会做叛国之臣吗?!”
柴克宏眼中泛起泪光,“可是父亲,儿如今已是唐军将领,倘若父亲不投降,来日怕是要沙场相见,父亲......”
“你糊涂!”柴再用猛然站起身,负手在堂中来回踱步,又指着柴克宏,满脸恨铁不成钢,“你当初怎么就着了唐军的道,你为何就成了唐军的俘虏?如今你投降唐军,已经是辜负国恩,我岂能再对不起朝廷?此事断无可能!”
“父亲!”柴克宏泪水夺眶,“六年来,大唐得江陵、平两川、威服契丹,而今又一年而得江淮,如日中天,陛下与太子皆是雄才大略,他日必定一统天下,还请父亲看清局势,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胡扯!”柴再用大怒,“想我一世英名,怎生就得了你这么个不肖子?!”
柴克宏伏地而拜,以头叩地,痛哭道:“是儿不肖,然事已至此,还请父亲谋纾家难!”
柴再用气得双手发抖,心头既是愤怒又是悲凉。
“父亲且先息怒。”柴克宏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柴再用,“这里有太子手书一封,请父亲览之。”
柴再用不由得怔了怔,“太子写给我的?”
他深感意外,因为李从璟征战多年,还从未在战前给敌将写过书信。
这可是一份殊荣,足见李从璟对他的重视。
但是转念一想,柴再用又没了喜色,太子的信,内容自然无非是宣扬自身威武与大唐国威,再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施舍恩德一般劝他投降,最后再刚柔并济,威胁如果他不投降,则领大军来伐......
柴再用拆开信来看。
书信的确出自李从璟之手,信中内容也是劝柴再用投降,不过遣词造句都分外讲究,没有盛气凌人大展太子之威,而是用亲和的语气表达了对柴再用的敬佩之情,并且就事论事提到天成二年的石首之战。
“石首一役,公率淮南水师西来,与我骁将马怀远血战七日,我部数千将士以逸待劳,据水寨隔江之险、挟铁链锁江之便,差几不能抵挡将军兵锋。若非江陵先定,援军后至,石首必为将军所破,将军之威,彼时我已知矣......”
柴再用心头哼了一声,对李从璟的褒奖颇为受用,又见李从璟并无追究他石首之役罪责的意思,心头略松。
“自黄巢乱天下以来,神州分裂,社稷沉沦,此非天灾,实属君王失德——君失其鹿,而群雄逐之。家国不幸,个人何能独善其身,以将军之军略,本该有药师、仁贵之功,青史留名为后人称颂,如今却独居鄂州一隅,此岂是将军之失?实乃朝廷之失也......”
读到这里,柴再用心头怔然,想不到李从璟竟能这样痛陈先人之失,胸怀亦是这样广大,言语可谓分外真诚。
“时天下不幸,国家分崩离析,内乱不休,外夷侵扰,唐人何至于此?从璟虽不才,亦不敢妄自菲薄,遂十八投军伍,立志重整河山,尔来一十有二年矣。蒙天不弃,国人齐心,今终荡平江北,而从璟不敢片刻自喜,皆因江南仍是诸侯割据......”
柴再用心头怅然,李从璟年纪轻轻,数年间几乎是半定天下,原本他以为对方必定是气势逼人、志得意满之辈,不曾想竟然这般谦逊,将功劳都归结于时运与众人,而且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实在是明君之姿......
“将军有雄奇军略,此乃国家所需也,将军若能为国征战,他日药师、仁贵之功,何足挂齿?若能得与将军同袍征战,实乃平生幸事......”
“我谓将军: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将军既受天赐大才,何以不为国尽忠,匡扶社稷?”
“今我在江淮,他日必定入楚,届时过鄂州,望能与将军把酒言欢......”
柴再用看罢书信,掩卷而叹,默然良久。
如此太子,竟然这般看重于他,不管有多少水分,都让人心折。而李从璟最后一句话也挑明了,来日他必定会来到楚地,这也就意味着,柴再用或者跟李从璟把酒言欢,或者跟李从璟沙场相见。
柴克宏见柴再用沉思不语,不敢说话,只是关切的望着他。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鸡鸣声起。
烛火低,天将明。
柴再用终是叹息一声,起身,向东方一拜,“太子德服天下,区区再用,岂敢不从太子之令?”
柴克宏闻言大喜,“父亲英明!”
......
天还没亮,鄂州监军张义方就起了床,穿戴好后拉开窗子,瞧见天空还有点点星辰。
不同于中原喜好用宦官做监军,吴国的监军都是朝臣,张义方品行端正,甚得徐知诰看重,月前来到鄂州做监军。
张义方想起临行前徐知诰的嘱托,“时局堪称危殆,江淮北贼去向不明,鄂州重地对大吴格外关键,公今往之,是身负重任,望公谨慎行事,与国家共度时艰。”
他到鄂州后的日子,所见所闻都深为满意,柴再用治军严明,时如有警,乃是难得的大将之才,而且他知道柴再用几乎日日进祠堂,常言要为柴克宏报仇雪恨,其心日月可鉴。
故此张义方给金陵的回报,向来都是鄂州坚不可摧。
写完今日的例报,张义方放下毛笔,拿起来吹了吹,倍觉满意。
忽的,府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是精骑在奔驰,待其近在耳旁,又骤然消失,这让张义方有些不明所以,暗暗想到:“莫不是有紧急军情,大帅遣人来护送我去府上议事?”
没等张义方想明白,数十精甲冲进府中,直奔此间而来。
张义方打开房门,正要问个究竟,迎面扑来一名将校,一脚就踹在他胸前,将他踢倒在地,而后跟进两步,拔刀出鞘,只听得一声短促的金属摩擦声,张义方正喝问一声“尔等要作甚”,就见寒光一闪,紧接着他脖子一凉,突然就觉得视野飘飞起来,最后竟然看到自己无头尸体倒向地上,脖颈处血涌如泉......
将校不是别人,正是柴克宏,可怜张义方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甚么,就被他一刀削了脑袋,命丧黄泉。
杀了张义方,柴克宏沉着脸出门,嘴里吐出几个冰冷至极的字,“一个不留!”
百十甲士,冲向府中各处。
......
节度使府衙,柴再用披挂齐整,召集诸将汇聚一堂。堂外,百名亲兵披甲持刀,严阵以待。
不时,柴克宏带领精骑赶回,驱马至府门,滚落马鞍后,赶到议事堂来,甲胄上还残留有张义方的鲜血。
“都办妥了?”
“办妥了!”
柴再用不再迟疑,看向身前众将:“先前天下大乱,本将为朝廷坐镇鄂州,保得一方太平,不敢表功,但境内无事,军民相安,却是事实。而今,朝廷大定江淮,决意用兵楚地,王师已经到了江北,本将欲迎接王师渡江,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闻言,纷纷色变,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试问有几人不明白?当即诸人表情各不相同,有惊讶的,有喜上眉梢的,有忧虑的,亦有勃然大怒的。
一名将领击节而起,怒道:“大帅莫非意欲叛国?”
柴再用看向他,眼神如刀,“天下是大唐的天下,本将迎接王师入境,何来叛国之说?”
将领满脸通红,指着柴再用的鼻子骂道:“柴再用,你竟然背叛大吴,某跟你誓不两立!你要迎接北贼入境,某决不同意!”
“是吗?”柴再用冷笑一声,“来人!”
顿时数名亲兵甲士冲进来,不由分说,把将领按倒在地,一刀砍下了脑袋,血流一地!
堂中诸将,顿时噤若寒蝉。他们进门前都交出了兵刃,此时哪里是柴再用亲兵的对手?
柴再用环视诸将,“人各有志,倘若有人不愿效忠朝廷,现在就可以走了!”
众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但也有人的确不欲背叛吴国,遂起身向柴再用一抱拳,离开座位。
只是他还没走出门,就被柴再用的亲兵一拥而上,砍杀当场!
血腥味弥漫,柴再用再度环视诸将,“现在可还有人不愿效忠朝廷,要做逆臣贼子?”
诸将此刻哪里还敢有半分他意,悉数抱拳,“末将愿意追随大帅,效忠大唐!”
“好!”柴再用大笑三声,“诸位都是大唐忠臣,朝廷必定不会亏待尔等!”
......
长兴二年八月二十日,武昌节度使柴再用举军归顺大唐,大唐殿前军四万将士,当即渡江南下,进入鄂州境内,而后两相合军,进击岳州。
消息传出,吴国大震!
大丞相府闻听此讯,一片死寂。
徐知诰气得吐血半升,“张义方不是说柴再用忠贞不二吗?他不是说鄂州坚不可摧吗?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张义方是干甚么的,他是头猪不成?!来人,传令,逮捕张义方,不必审问,直接腰斩!”
“丞相,消息称,张义方已死,乃是为柴再用所杀!”周宗禀报道。
徐知诰咬牙切齿,其恨难消,“猪狗不如的饭桶,要他何用!误国至此,岂能一死了之?传令下去,诛九族!”
周宗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不敢忤逆气头上的徐知诰,只得低头领命,“是,卑职这就去办!”
“鄂州一失,湖南门户大开,王师腹背受敌,这可如何是好?”幕僚孙忌忧心如焚,“丞相,需得速做定夺啊!”
徐知诰心如刀绞,面上全无血色,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定夺定夺,事到如今,如何定夺?
......
金陵宫城。
杨溥坐在窗前,呆呆望着窗外庭院里的阳光,良久一动不动,像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陛下!”宦官程冼杉噗通一声跪拜在杨溥面前,把杨溥惊得一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何喜之有?”杨溥看向程冼杉,阳光下的脸倍显憔悴,没有一点儿精气神。
“唐军进入鄂州,武昌节度使柴再用投敌!”程冼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甚至连趴在地上的身躯也跟着颤抖,“听说如此一来,楚地门户大开,大军就要腹背受敌!陛下,徐知诰在楚地就要败亡了!”
“甚么?果真如此?”杨溥一下子从坐塌上跳起来,脸上顿时充满了光彩,整个人刹那间就变得容光焕发,这等振奋的模样简直不输于士子听到金榜题名,他一把将程冼杉抓起来,“你快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仆也不甚清楚,不过听说,是柴再用之子柴克宏,劝降了他!”程冼杉被杨溥抓得手臂生疼,此时也全然不在意,“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
“大喜,大喜,的确是大喜,天大的喜事!”杨溥终于肯放开杨溥,激动在堂中来回走动,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想要仰天长啸。
然而不知怎的,杨溥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了下来,一时间竟然愣在那里。
“陛下......”程冼杉见杨溥不动了,不明所以,转到杨溥面前,待看清杨溥的模样,惊的连忙趴在地上,“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杨溥神色哀伤,竟然是泪流满面,忽而跪坐在地,扶着程冼杉,哭道:“大军节节失利,损失惨重,先丢江淮,如今又要再丢湖南,朕之喜......却是国家之不幸......朕之喜,竟然是国家之不幸!这是何等的悲哀!”
“陛下......”程冼杉闻言,也不禁悲从中来,与杨溥相对垂泪,“陛下切不可心灰意冷,只要徐知诰覆亡了,陛下总有机会振兴社稷......”
两人垂泪不止,这等模样与处境,比街边的流浪狗还要可怜。
“陛下,洪国公求见!”不时,有人在门外禀报。
“洪国公?”杨溥连忙站起来,抹了抹泪。
程冼杉喜道:“洪国公求见,定是不满徐知诰误国误民,来跟陛下策划大事的!”
杨溥顿时精神大振,哀伤之色一扫而空。
......
金陵锦绣阁。
雅间中,查文徽半卧坐塌,晃了晃递到嘴边的酒壶,半天没有再倒出一滴酒来,立即大喊道:“再来一壶石冻春!”
雅间中还有一人,名叫陈陶,也是个年轻士子,闻言劝道:“查兄,你都饮了三壶了,今日还是罢了吧。”
查文徽扭头一笑,半醉半醒,“这送君远行的离别酒,人还未倒,怎能罢休?”
陈陶,岭南人,昔曾求学于长安,后来为避兵祸来到金陵,至今已是多年,不同于查文徽见用于徐知诰,他却是个白身。
闻听查文徽之言,陈陶讶然道:“查兄此言,从何说起?”
酒来了,查文徽自斟自饮,颇有几分放浪形骸,“陈兄昔曾说起,想要去洛阳应试,如今岂非正到了时候?”
陈陶默然,将查文徽手中的酒壶拿过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复又斟上,端坐举杯,对查文徽道:“查兄既然已经洞悉了我的心思,我亦不必隐瞒,这杯离别酒,你我共饮!”
“干!”查文徽一仰脖,酒就进了肚子,赞了一声好酒,他摇晃着脑袋看向陈陶,“临别之际,陈兄便无赠别之言?”
明明对方才是要远行的人,他却要对方送他离别之言。
“的确有,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既然查兄提起,我也就不藏着了。”陈陶看向面前的好友,认真道:“鄂州一失,楚地难守;楚地若失,吴国危矣。查兄以身事吴,实在险象环生......如今大唐势大,人尽皆知,报效朝廷,正该北去洛阳才是,查兄何不随我一道?”
查文徽哈哈大笑不止,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忽然之间,他一拍大腿,“既然陈兄相邀,我怎好拒绝?”
陈陶愣住,他原本只是随口一劝,对查文徽会答应并不抱希望,此时查文徽断然应诺,让他大感意外,“查兄如今正得用,缘何肯舍弃到手的官职,随我去洛阳?”
“左右不过是个客卿,有何值得留恋之处?”查文徽嘿然笑道,“再者,吴国若是都没了,我还要这吴国官职何用?”
“查兄高见!既是如此,你我同行!”
“既要远行,便不能迟疑。”
“明日就走!”
“正合我意。”
......
扬州江渚之上,史虚白与韩熙载迎风而立。
不时有小舟驶来,舟上之人,正是意欲前往洛阳的查文徽与陈陶。
查文徽与史虚白、韩熙载相识,乍然见到,不免停舟下船一见。
昔日,三人同在金陵大丞相府,如今,又一同站在江北。
等查文徽和陈陶离去,史虚白望着江面喟叹道:“查文徽,歙州人,不曾想,现今也北行中原了。”
歙州,位在浙江之畔。
“这是旬月间见到的第几批北行的士子了?第八批还是第九批?”韩熙载露出追忆之色。
“第九批。”史虚白感慨道,蓦地,他的眼神变得悠远,对着浩浩大江,吐字如诉,“自古以来,唯知有衣冠南渡,不闻有士子北奔,今见矣!”
韩熙载闻言先是微怔,旋即肃然点头,接着又不禁笑道:“江南士子都在北奔洛阳,史兄可愿‘从善如流’?”
他如今已是江北行营的录事参军,而史虚白见了李从璟一面后,虽然对李从璟十分心折,也受到李从璟的邀请,但因为在徐知诰那里有过不好的经历,有些心灰意冷,仍是不愿再出仕,想要隐遁山林,故而韩熙载此问,实则是在劝他。
史虚白默然良久,显然在深思熟虑,临了双眸逐渐明亮,忽而间意气风发,大笑道:“虚白本是愚陋之人,但眼下情景,分明是人尽皆知洛阳有好风光,既是如此,我岂可冥顽不灵?”
韩熙载闻言,亦是大笑,畅怀不已。
章九十四 天下漕运正当通 中央集权何时强(1)
“楚地十州,大体成东西对称分布,有分列两班朝见洞庭湖之象。”
扬州城外的运河上,停靠着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当中一艘楼船上,李从璟与莫离摆案坐于甲板,前者跟后者说起楚地形势。
“楚地十州,东、北地势较为平坦,重要的州县也大多分布于此,包括岳州、长沙、衡州。殿前军已经进入鄂州,要定楚地并不难,东取长沙,便能威胁南北,隔绝江南西道与湖南,中取益阳,便控制了楚地腹心。难的是尽灭楚地十万贼兵。”
临别之际,案桌上摆的不是茶,而是酒,李从璟与莫离对饮一杯。
淮南,淮水之南也,吴国如今已经不能称为淮南,但又远不够格称为江南,李从璟放下酒杯,接着道:“淮南兵马,金陵守卒加上从常州回守的战兵,不过三万之众,余者差几尽在楚地——包括各镇的兵马,此番若能将楚地贼兵尽灭,则淮南几乎成为一具没有骨架的躯体,至少两年内不能重整旗鼓,而这两年的时间,足够楚地王师顺江东下,直取金陵。”
李从璟看向运河水面,“昔年,晋王父子与朱温父子争霸中原,彼处连年金戈、烽火不息,淮南自杨行密初定后,徐温韬光养晦多年,积蓄颇厚,若是中原再乱上十年,淮南的确有北上之力。不过江淮一战,淮南数度遣兵北上,损兵折将,精卒骁勇为之一空,兼又耗费钱粮,多年积蓄已经毁于一旦,如今不足为虑了。”
运河上有许多船只来来往往,不乏商贾,李从璟到扬州后重建江淮漕运,调集船只委派官吏,也使得运河之上有愈发繁忙之势,“淮南到底是一隅之地,论及国力,何能与我大唐相比,新政推行到如今,大唐已经不惧战争损耗。如今更得江淮,依照我跟冯道的推算,江淮漕运今年也有四十万石米粮可供北运,三年之内,这个数字可以达到两百万石——这还是在除去江北行营三万将士粮秣的情况下。”
“殿下即将北归洛阳,日后何人来主持江淮漕运?”莫离这时候问。
李从璟道:“朝廷已有决意,以苏逢吉为江淮盐铁转运使,张一楼副之。如今,他俩估摸着已经从洛阳出发,不日就会抵达扬州了。”
他在给柴再用的书信中说他会去楚地,这并不算诓骗柴再用,毕竟他用了“早晚”这个词,如今柴再用既然投了大唐,楚地战局趋于明朗,有郭威和夏鲁奇统领大局,殿前军有孟平与西方邺统率,李从璟也就不必再去,而且在江淮有大功的莫离,也不适合跑过去。
换言之,李从璟与莫离,要与扬州道别了,而且就在今日。
等到楚地战事结束,王师准备直取金陵的时候,李从璟与莫离是否会再度南下,则是后话。
沙场自有将帅去征战,君王何用时时跟在甲士屁股后头。
君王有君王的本分。眼下,洛阳的演武院、学院才是李从璟真正牵挂的东西。
日前接到消息,演武院的炸药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这之前,李从璟已经将回回炮、土地雷、手-榴弹的制造思路给了军备研制处,在炸药不断得到改进的情况下,制造这几样东西并没有太大的技术难点。
不难,但作用巨大。如果回回炮、土地雷、手-榴弹真的面世,哪怕土地雷和手-榴弹发动前,需要靠火折子点燃引线,那也绝对是可怕的存在。
这意味着大唐的炸药终于不仅限于去炸军堡,而是终于可以用来攻城拔寨,并且尝试用于战阵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从璟想到一句话,“科技就是潮流,是最不可逆转的发展方向。人类,注定了要拥抱科技。”
唐人不是没有能力去发展炸药,更早的造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只是没有那个动力没有那个环境罢了——这些,李从璟都可以给。
宋人就更不必说了,怀抱着诸多绝世珍宝睡大觉,除了满嘴的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圣人君子,从来就不屑于一切跟武功有关的东西——大部分士子大部分时候是这样。与之相比,元朝在武功这方面倒是更有进取精神一些,最不济人家也造出了可以轰塌城墙的炮——虽然人家射的仍然是石弹,但那也是炮啊。在元朝的基础上,明朝,本来已经有了成规模的火枪队枪炮营,虽然那枪不太靠谱炸膛跟炸鞭炮一样平常,但至少走在科技的前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至于清朝,不说也罢,就是个倒退的朝代。
李从璟相信,唐人的军事技术,若能真正发展个几十年,横扫天下可能真的不是白日做梦。
至于学院,情况说起来比较复杂,得等到李从璟回去洛阳后再作区处。
座下的楼船高过五丈,是以视野很好,莫离站到船舷后,望着绸带一般横亘在大地上的运河,若有所思,“新政到了今日,州县民政平顺,财富日益累积,山东之地虽然不复往日富甲天下,但仍然是财赋一大源头,加之如今又得了江淮,各地的财赋、盐铁如何有效运达中枢,并不只是漕运的问题。”
李从璟在莫离旁边也望着运河尽头,点点头道:“从整顿骄兵悍将,确立朝廷威严,到削平藩镇,稳固天下秩序,再到整顿吏治,肃清国内风气,新政发展到这一步,的确到了加强中央集权的时候了。”
说到这他笑了笑,“虽说民富才是国富,但实际上中央强才是国强。大唐帝国要真的长久强盛,就得汇聚天下州县之力。”
言及此处,他说了句题外话:“自秦汉废分封而行帝制,封建时代就成了过往,中华大地遂迎来帝国时代。封建封建,井田制上的分封体制,才是封建,以郡县为基础的中央集权体制,不是帝国是甚么?”
中华总是自称礼仪之邦,不将帝国挂在嘴边,唯恐天下人都觉得中华气势凌人。但实际上,礼说的多了,真的就会只记得礼,就将孙子装得久了,自己的秉性思想真的就会成了孙子。
大唐帝国就是大唐帝国,李从璟不仅要唐人都将“帝国”二字时常挂在嘴边,更要他们都将帝国大业刻进心里,这样,他们才不会忘了要时时进取,要时时开疆,要征服四海。
“学如逆水行舟,生如逆水行舟,国也如逆水行舟。不进怎么行?”
鼓号齐鸣,船队缓缓开动,离开扬州,北行洛阳。岸边,送行的官员将士,皆执礼恭送。
此趟北归,之所以取道运河,李从璟图的不是水路舒坦,而是借此时机走一走漕运之路,顺便清理清理漕运沿途的“淤泥”。
他忽然想到:“大唐帝国的长久强盛,学院,亦或说最终的举国学院体制,是重中之重。”
......
从扬州出发,一路经过滁州、泗州、宿州、宋州,抵达汴州,再经黄河西进,进入洛水,最终抵达洛阳。
这段路,李从璟走得虽然不快,但也只用了一个多月的世间。
太子毕竟是太子,虽然沿途办了几个整修运河不力、职司漕运而贪渎的官员,但那些官员都是早在朝廷挂上号的重点,证据确凿,李从璟用的也是雷霆手段,要达到的效果无外乎是给漕运沿途的官员敲响警钟,这也算是向各州县发出朝廷即将严整漕运的信号。
真正整治漕运,不管是严查朝廷主持此事的大员,还是督办沿途贪渎财货、克扣钱粮、鱼肉船夫的各级官吏,得该派遣监察御史,组建专门的班子来做,那也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办成的。
要完全“疏通”漕运,将漕运的“运力”充满展现出来,那可是关节庞杂的大工程,涉及人事,也涉及运河本身。例如这回李从璟从运河北上,沿途就留下不少官吏,勘测运河淤泥堆积多、阻碍行船的地方,以及记录配套植被、江堤的损坏情况,以备来日统一翻整。
——自有运河以来,朝廷便从未间断过对它的修缮,而从头到尾翻整运河,又无不是天大的工程,非朝廷财赋充足、吏治清明之时不能为之。
回到洛阳,李从璟见过李嗣源,将江淮诸事交接完毕,接下来就先着手专门处理漕运一事。
崇文殿内,就漕运之事,任圜跟李从璟和李从璟说起一段往事,“宣宗大中五年,朝廷以兵部侍郎裴休为盐铁转运使,整肃漕运,裴休痛感自太和年间以来,天下每年运到朝廷的江、淮米粮不过四十万斛,而沿途官吏私扣、贼人盗窃尤多,以至于舟船能抵达长安渭水河仓的不到十之三四,将刘晏之法几乎破坏殆尽的情况,遂‘穷究利弊,立漕法十条’,大力整顿,而后有‘岁运米至渭仓者百二十万斛’的景象。”
刘晏,便是那个在扬州建造了十个大型船厂,仅他任职其间就造船二千余艘的人。
宣宗,便是被称为“小太宗”的李忱,他开创了唐朝中后期有名的中兴之治——“大中之治”。
“如今江淮既定,山东、江淮漕运之事,正该大力整肃。”李从璟说道,漕运整顿好了能将天下物资顺畅的运往中央,使得中央钱粮物资充足,中央这才有力量去谈加强中央集权,经济是基础嘛。
——当然,漕运天下钱粮到中央,本身也是加强中央集权的一部分。
李嗣源微微点头,而后看向任圜,“此事便有劳任卿主持,任卿以为如何?”
“臣领命。”任圜下拜领诏。
“朝廷有任公统筹全局,自然没有问题。但去地方州县清查诸事,纠察官吏不法行为,肃清沿途贼寇的事情,却得另外派人去做,这正缺个副手,任公可有心仪人选?”李从璟笑着问。
任圜“有纵横济物之才”,由他领头整肃漕运自然没有问题。
任圜听到李从璟这话,就知道李从璟有推荐的人,便笑道:“尚无人选,若是太子能有所推荐,那是最好不过了。”
李从璟也不藏着掖着,“既然如此,我就向任公推荐一个:刑部比部郎中苏禹珪。”
长兴二年十月十日,朝廷以任圜为天下盐铁转运使,统领全局,整肃天下漕运诸事。
刑部比部郎中苏禹珪,调任御史台正五品御史中丞,充为天下盐铁转运副使,行山东。
——————
封建时代与帝国时代的问题,只要不是只识历史课本的人,我想应该没有疑问。有疑问的,就当我这是采用了易中天的说法好了。
章九十五 天下漕运正当通 中央集权何时强(2)
(第二更)
演武院的校场上,一百名学生分为两都,呈两个方阵,身披甲胄,手持兵刃,正在演练战阵冲撞、搏杀。
甲胄不是铁甲,而是演武院特有的木甲,结构软硬相合,防护周身,设计灵感出自李从璟的手笔,兵刃也非铁质,而是木棍长刀。饶是如此,到底演武院的学生半数来自军中,雄武得很,所以场面仍旧令人震撼。
李从璟在场边看了片刻,对身旁的杜千书道:“演武院已经有水师分院,如今要增设一个海事分院,教授学生船舰、航海、海战、登陆战方面的学识,为我大唐舰队远征四海做准备。先生我从扬州带来了些,另外也传令钱谬从明州征调,除却船厂的老者,就是常年下海的商贾和船工,他们在海船构造、使用,和出海航行方面,都是有见识的,你召集人手,尽快编辑教材。”
为大唐组建远航舰队的事,李从璟已经跟杜千书说过,是以杜千书并不讶异,只是道:“民间的人,只识文事,具体涉及到出海征战,怕是没甚么可教这些学生的。”
海战这个词,便是对杜千书来说,也太过陌生。
李从璟对此早有想过,“在远距离炮火还没出现的时候,海战并不复杂,跟水师作战相差不多,征战海外国度,无论是岛屿还是陆地,重要的都是登陆作战这个环节。除却向水师取经外,就要靠海事分院和舰队自己去探索。”
想到这,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东南流求岛,就是最佳练兵场。”
杜千书怔了怔,“殿下准备何时令舰队出海?”
李从璟对此有粗略打算,但具体还得看诸事的进度,“两年内若能定金陵,则吴越、闽地差几可平,三五内年,我大唐的舰队要在流求登陆。”
说到这,他看向杜千书,“我已传下教令,让马怀远从江陵水师中抽调精干锐士三百人,年内就会抵达洛阳,其它学生主要从精通水性的江淮军中选拔,最迟明年春,海事分院第一批学生就得授课。两年内,第一批学生要学成毕业,去扬州组建第一支舰队,而后在东南沿海寻找合适港湾,建立海军基地。在这期间,第一战,便是流求!”
流求,便是台湾岛。
与杜千书说完海事分院的事,李从璟来到军备研制处。
今天他要验看回回炮、土地雷与手-榴弹的实物。
回回炮的结构其实还是投石车,历史上,宋元襄樊之战,此物曾大展其威,有“机发,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入地七尺”的记载,当时据守襄樊五六年的宋将吕文焕,由是而惧,降。
说来令人伤感,元能灭宋,此炮立功很大,“古所谓炮,皆以机发石。元初得西域炮......始用火。”制造回回炮的,竟然是回回人,使用此炮定江山的,也不是中原汉族。
“按照殿下的意思,我等‘以火药为芯,以碎石包裹,密封严实’,制成重达两三百斤的圆形‘炮弹’,再用改良过的投石车抛射,临阵点燃引线,使‘炮弹’落地而炸,足以毁楼破墙。”徐半仙和刘老将李从璟领到一架回回炮前,如数家珍为李从璟介绍。
李从璟既然改良了火药,自然不会暴殄天物,炮弹的杀伤力在于一个“炸”字。包裹炸药的碎石、碎铁、碎铜被炸开后,在极短的时间里极速飞行,可是比箭矢有威力多了。
加之回回炮能发射的“炮弹”可达两三百斤,威力如何,可以想象。
土地雷、手-榴弹,也是同样的道理——当然也都是需要点燃引线的。
无论如何,这对炸药的品质有极大要求。炸药威力不够,也就没有“炸”的效果。
李从璟随徐半仙和刘老,到空旷偏僻地带实验了的土地累、手-榴弹的威力,对见惯后世影视中大场面的李从璟而言,这两个物什的威力并不能给他多少震撼,但只是看其他人如见天神的呆滞目光,就知道这两样东西送到战场上,会具有何等的效果。
最后是回回炮,实验的地方则到了城外荒野。徐半仙和刘老事先叫人在荒野上修建了几座土楼和小型城墙,临阵调试回回炮的射程费了不少功夫,最终回回炮发威时,天降惊雷,土楼轰然崩塌,烟尘四起,小城墙遇之则裂。
李从璟颇感满意,将徐半仙和刘老好生夸赞了一番,令两个“科学狂人”乐得合不拢嘴。
回城的路上,李从璟对杜千书道:“既然炮弹已能制造,日后便不用以碎石包裹了,换上铜块碎铁,火药的威力眼下还是不太高,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发挥作用。”
道理杜千书自然明白,但他还是惊讶,“如此一来,对铜铁的需求极大,朝廷何处去求这许多铜铁?”
李从璟则早有打算,“先前卫子明在相州、洺州、邢州、石州和五台山一带,已经探明了许多铁矿矿藏,这些地方的铁矿已经在进行开采前的准备工作,预计年后就能有矿石出来,有了这几座大矿的支持,不愁铜铁之物不够用。”
“太子高见!”杜千书见李从璟早就未雨绸缪好了,不得不佩服。
杜千书没了意见,李从璟却在马背上沉吟下来,“然则火炮等物虽然研制了出来,要投入生产到源源不断供应前线,却还需要些时候,各地作院里先前都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却是不具备制造的能力,看来得先派人兴建工厂。”
而今的回回炮已经不是历史上的回回炮,又因为他出自演武院之手,跟回回人没了甚么关系,自然也就不必再叫回回炮。李从璟没有多想,就把它叫做火炮,或者取个“神威无敌天下无双太子殿下炮”的名字?
李从璟决定把制造火炮和榴弹的任务交给章子云,让他在洛阳近郊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兴建作院,隐秘制造,同时调遣甲士和军情处,严密防卫,以防消息泄露。
回到东宫里,李从璟先跟前来拜见听候训示的苏禹珪见了一面,前者毕竟在运河上走了一个多月,对地方漕运之事有过实际了解,如今苏禹珪东行在即,他自然有许多可以指教的地方。
“本宫北归时,在运河沿途留下了不少官吏,在各地检视运河情况,如今漕运之事既然已经交给你们,等你去山东、江淮的时候,这些官吏便暂时归你节制,等到手头的差事办好、交接完,让他们自行回洛阳。”临了,李从璟如是对苏禹珪说道。
整顿漕运,需要肃清地方,苏禹珪有在刑部为官数载的经历,本身也是视大唐律法为神明的人物,让他去山东具体梳理漕运诸事,李从璟相信他可以让漕运变得“干干净净”。
苏禹珪走后,李从璟又见了章子云,两人将兴建作院的事合计了一番,而后李从璟就颁下太子教令,任命章子云为洛北作院监造使,总领兴建洛北作院诸事。
——至于这个洛北作院与寻常作院有无不同,有何不同,就不是旁人能够知晓的了。
疏通漕运和制造火炮的事,都需要时间去完成,在这期间李从璟除却日常事务外,不可能不折腾。
这回他折腾出来的东西,就叫做“行省”。
李嗣源看着李从璟,“何为行省?”
李从璟道:“所谓行省,与汉时的州,前时的道,有类似之处。”
他道:“这些年来,王师得江陵、平两川,而今又攻占江淮,朝廷所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大,需要管辖的州县越来越多,若使朝廷直辖诸州事务,则未免力有不逮,显得混乱。州多不好管辖,则该在州之上,增设行省,以统州。”
李从璟这样一说,李嗣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汉承秦制,唐继隋规,自隋朝开皇初年废郡存州,地方上一直施行的是州县两级制,天下始有三百余州、近千县。隋祚短暂,州县两级制的问题暴露的还不明显,至唐朝初,弊端日显,贞观十五年,遂分天下为十道,遣使巡按天下州县。
开元二十一年,玄宗许张九龄之奏,设置十五道采访使。其后,采访使渐有发展成地方刺史之上行政长官的苗头。采访使之后,观察使、防御使相继出现,所统属的事务,无不廊括数州,直至节度使大行于天下,遂有藩镇四五十。
“行省,藩镇之别称乎?”李嗣源颇有顾虑的问道。
如今好不容易削平了藩镇,地方节度使除却边关和出战寿春的四镇外,基本已经名存实亡,这个时候李嗣源自然不想“重蹈覆辙”。
——藩镇名存实亡,也正该是确立行省制度的时候。
行省当然不是藩镇的别称,李从璟回答道:“行省只理民政,不涉及军政。”
宰相李琪寻思着道:“景云二年,朝廷有于天下间设立二十四都督府的决议,‘天下诸州分隶都督,专生杀之权柄,典刑罚之科’,但最终却没有施行,究其原因,乃是权重难制。朝廷治理天下,需要强干弱枝,倘使令都督府分天下,则权柄太重,有尾大不掉之嫌,恐是倒持太阿。”
李从璟正色道:“行省非是都督府。区别很明显:都督府有地方一切大权,而行省只有民政之权。地方权柄无非有三:政事、军务、财政,行省理政事,另设军务、财政大臣,其三者相互平衡,又相互制约,则不至于尾大不掉,能拥一地之利而抗衡朝廷。非止如此,民政大臣、军务大臣、财赋大臣既然互不统属,则地方权柄在实际上复归朝廷。”
闻言,众人都陷入沉思。
李琪最先反应过来,露出喜色,“若是如此,当真是再好不过。”
李从璟笑道:“除此之外,可在行省设立刑部分支,掌管刑法诸事,同时设立御史台分支,监察地方。”
李从璟的这个提法,并不单单是借鉴往后哪一个朝代的制度,还杂糅了后世的经验,而且也不单单是后世制度的照搬,既有所精选改良,也适合了当下情况。
“总而言之,往后朝廷分天下数百州为数十行省,可以避免直接统辖数百州的繁杂不便,也有利于地方各项事务的开展,而令行省诸权分立,则是保证了地方权柄收归朝廷,是为加强中央集权。”李从璟最后如是道。
此事宰相们讨论了几日后,都觉得可行,接着便是分天下为多少行省,各省辖境如何划分的问题。
对此,李从璟依照个人经验,大致给出了范围,让大臣们根据实际情况议定。
直到年关将至,各个行省的大致辖境才确定,而后朝廷派遣官员实地探查、最终决定行省的数量和地域,则是年后的事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而与地方行省分权制度配套的,则是朝廷权力部门的调整,同时也是君权的调整。
章九十六 天下漕运正当通 中央集权何时强(3)
(第三更)
加强中央集权,是一个自下而上聚集权力的过程,区别只在于天下权力最终汇聚到谁的手里,是汇聚到了一个人手里还是多个人手里。
历史从某个角度上说,本身就是中央与地方权力的斗争史,也是君王与臣子的权力斗争史。中央的权力争夺,又突出表现在君王与丞相(宰相)的权力斗争上。
李从璟推行行省制度,收拢州县权柄,最终还是要将权力集中到帝王手里。
既然州县政事、军务、财政,甚至司法权与监察权都分立了,中枢也必须做出相应调整,来接收从州县收上来的权力。
原本,政府首脑是丞相(宰相),天下诸事诸权汇聚于宰相之手。
如今,地方诸事诸权分立,李嗣源、李从璟再另设官员分别统之,则是分宰相之权,好亲领天下权柄。
本朝之所以有任圜、李琪、安重诲等数名宰相,而不是一人,便是同样道理。一宰相掌权,则权重,数宰相分权,则权轻,宰相权轻,君王主动性就大。
李从璟不满足这种“权术”,希望从制度上做出改变,于是朝廷便有政事、军务、财政三位大臣。
换言之,宰相也如往后的州县刺史、县令一样,只有政事权。
“何人来做军务大臣,何人来做财政大臣?”李嗣源跟李从璟商量。
李从璟道:“军务诸事由枢密使统领,只理日常事务,无调动兵马之权;财政另设三司使统领,同样只理日常事务,无调拨财物之权;刑部、御史台既然于州县设立分支,御史大夫不必多言,户部尚书当加同平章事之衔。”
李嗣源很快就领会其中精义,“如是说来,朝廷岂非又多了四位宰相?”
李从璟点头,“虽然名义上不是这样,实际上却是如此。”说到这,他顿了顿,补充道:“往后,执政宰相只设一名即可,不过宰相职责到底繁重,可设副相。”
执政,执掌政府、政事也。执政,即是宰相,即是政府首脑。政府,政事之府,与政事堂意同,是为宰相办公的地方——与后世不同。就时下而言,政府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朝廷。
李嗣源抚须颔首,“此言不错,合该如此。”
李从璟想了想,还有一件事差些忘了,“御史大夫总领监察百官之责,已是权重,当不复再有执法之职。司法之事,悉归刑部即可。”
李嗣源沉吟片刻,“刑部位重,大理寺如何区处?”
李从璟认真道:“刑部执掌律法,正天下风气、秩序,其位不可不重。刑部理律法、刑法、刑狱诸事,大理寺理诉讼,二者执掌仍是不同。”
以后世的说法,大体上,刑部就是司法部并及公-安-部,大理寺就是最高法院。
之所以是“大体上”,不仅因为大理寺有查案的职责,这时下的朝廷机构,基本就没有跟后世部门,完全切合到天衣无缝的。时代不同,很多东西都不能一概而论。
加强中央集权的诸事算是差不多都定了,接下来除却划分行省、在行省设立相应机构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先确立下来。
“枢密使、三司使,将由何人充任?”李嗣源与李从璟商量这件事情。
“枢密使本身就是安重诲,如今枢密使又没了政事权,就更没理由将安重诲换下去,还是由他担任即可,三司使可以让任圜充任。”李从璟提出自己的见解。
李嗣源寻思一下,“就这样处置。”
......
宫城南面是皇城,军情处衙门坐落于皇城东面,与东宫的位置正好相对。
军情处作为某种程度上李从璟的私有财产,衙门以前并不在皇城,前不久议定了要搬进来,这几日正是大搬迁的时候。
——这意味着军情处正在逐步国家化。
李从璟来到军情处衙门的时候,看到桃夭夭正站在大门前,一只手臂横在胸前,托着另一只手臂端着水杯,一面漫不经心饮着永远喝不完的水,一面看军情处锐士忙进忙出搬运大小物件。
冬日的阳光总是慵懒,洒落肩头,把缕缕青丝照得金黄透明,发梢在微风里悄然起伏。
桃夭夭身材修长,只比李从璟稍稍矮了一些。但亭亭玉立这个词却不适合她,很多时候,李从璟都找不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女子。他心里时常有种感觉——站在军情处面前的桃夭夭,才是那个最让人心动的桃夭夭。
这大概也是李从璟愿意让桃夭夭回归军情处的原因。
“剑子有消息传回来。”殷红的嘴唇离开李从璟专门为她设计的吸管,耷拉着眼帘的桃夭夭,语气似乎永远不轻不重。
“说了甚么?”李从璟和桃夭夭并肩而立,微微侧身看向她。面前的女人有着一张不老的容颜,不曾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也不曾黯然凋零,只能用白皙来形容,白皙的古波不惊,却越看越让人心动。
——或许在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拥有不老容颜的女人。
“党项派了很多人到河西。”桃夭夭一如既往看着前方。
李从璟稍稍有了些兴致,“是要谋求河西,还是被迫迁徙?”
天成四年征伐两川后,剑子就作为军情处的先锋,跟张金秤去了河西之地。去岁李从璟从契丹南归后不久,朝廷就派遣了石敬瑭去党项人把持的夏州。
——自安史之乱后,党项就是大唐西北边患,麻烦程度跟吐蕃不相上下。
“眼下还说不好,得等后面的消息。”桃夭夭道。
离开皇城,李从璟跟桃夭夭一道回府。不是回东宫,是去王府,也就是王不器的府邸。
午后的日头西沉,越过树梢,在院墙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疏影。宅院里装饰简单,像一本古籍一样,没有丝毫奢华,只有深藏不露的底蕴。
桃夭夭在二进院子的门口忽然停下,回头见李从璟还跟着她,耷拉的眼帘似乎更低了些,“你还跟着我做甚么?父亲在外面。”
李从璟大义凛然,“我何时说过是来找王公了,我是来找你的。”
桃夭夭一脸危险的看向他,“还有甚么事是没说的?”
李从璟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理直气壮,“我们进去说。”
桃夭夭脸上有丝丝杀意荡漾,“你要进我的院子?”
她可不会说“闺房”这两个字。
李从璟腰板笔直,浑然不惧,“虽千万人吾往矣!”
桃夭夭忽然凑近了李从璟两分,一张脸明明美艳无比,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丁点儿俗气,“听说林安心到了扬州?”
李从璟心头暗道不好,好歹寸步没让,“她这不是仰慕桃大当家的风采,想要追随你左右嘛?”
桃夭夭的眸子里刀光剑影,“听说你从扬州带回了吴越王之女?”
李从璟脸皮奇厚无比,“人家硬塞给我的,不收都不行。”
桃夭夭终于将脸收回去,“李从璟,你很春风得意啊!”
李从璟挺起胸膛,明月照大江,“春风万里,不及桃大当家万一!”
然后桃夭夭就转身进了院子。
然后李从璟就跟王不器坐到了一起。
心头叹息半响,李从璟终究还是收回心思,问王不器道:“学院闹出了岔子?”
王不器神色严肃,面露忧色,“学生斗殴,本非大事,这回的事态之所以严重,皆因此事的缘起,是学习经义的‘正统’儒家士子,看不起学习‘杂学’的百家学生。起初只是口角之争,而后就是拳脚相向,博士们一时不察,竟然闹得儒学士子与‘杂学’士子全面对立,发展到群殴的局面......”
李从璟敏锐的捕捉到关键信息,“平素儒家士子因看不起其他学生,有触犯之言、刁难之举?”
王不器叹息道:“儒家士子的秉性,殿下岂能没有了解?而今江北初定,江南将平,烽烟还未停息,儒家士子中,已开始有要‘清算’天下大乱罪责的风气。安史之乱后,尤其是黄巢之乱以来,藩镇跋扈,武人用事,读书人失去往日地位,各镇用的士子,也多是以律法明算取人,许多只识经义的儒家士子,在这时饱受困苦。”
“如今朝廷大兴贡举,重振文风,儒家士子终能抬头,而后谈论时弊,都说藩镇割据、天下大乱的根由,在于武人用事,在于礼仪崩坏,在于旁门左道大行于世,遂颇有重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思,意图号召打压武人,以儒学经典为本,以礼仪治国。在这种情况下,儒家士子看不起杂学士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罢此言,李从璟冷笑一声,这些儒家士子的行为,四个字足以概括:反攻倒算!
曾备受武人“打压”的儒家士子,一看到国家有重新重用读书人的苗头,便打算向武人复仇了。
而且变本加厉!
这些儒家士子在向武人开刀的同时,也不惜贬低世间其它一切学问,将儒家之礼、儒家经典、儒家圣人,捧到无限高的位置,并使其深入人心。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巩固自身地位,使自身再不遭受昔日苦难。
“这些儒家士子,果真要让天下步入赵宋之局?”李从璟当然知道,儒家士子在赵宋一朝,对武人打压到了何种程度。他们可是在庙堂上为前线的将领画下布阵图,让他们必须以此迎敌!
李从璟站起身,神色肃杀,“看来是时候让这些儒家士子知道,朝廷对读书人的取舍之道了!”
——————
“政府”“执政”的字眼,在唐史中随处可见,试举两例:“前凤翔节度使石雄谒政府自陈黑山、乌岭之功......执政以雄李德裕所荐......”“初,李德裕执政。”“五品以上,则政府制授,各有籍,命曰具员”。
章九十七 论学堂里惊天下 十万王师围金陵(1)
赵普斜跨着书袋,手里捧着一本书,在学院的碎石小道上边走边读。
阳光从小道旁的槐树上落下来,落在书页上有些晃眼,赵普给脚下凸起的石块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趔趄。收起书册,他在石块前蹲下身来,瞧了两眼,伸出手,将凸起的石块理平。
远近的学生来来往往,不很多也不很少,脚步匆匆,没有人去在意赵普的这个小动作。望着这些同窗,赵普站起身来,心头微有些怅然。
自打上回儒家学生与百家学生群殴过之后,学院里这些时日的气氛就有些沉闷。虽然带头的学生都被关了禁闭,学院正常的运转秩序看似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实则眼下正是人心不安之际。
赵普还不太清楚双方斗殴的深层次原因,但经义学生向来做派傲慢,看不起其它学科的学生,常有轻蔑、挑衅甚至侮辱之言,赵普却是知道的。虽不知对方缘何如此,他却知道这很不对,虽然他也是经义科的学生。
今日是学院放假之日,赵普来到论学堂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千百人或坐或站,将论学堂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不仅都是学院的先生、学生,还诸多新近从江南北奔到洛阳的士子,查文徽、陈陶、史虚白都站在其中。
在人群前,有二三十张案桌依次摆放,王不器、杨悫、戚同文等学院的祭酒、司业俱都在座,包括一些身份清贵的博士。矮台上,四张相对摆放的小案前,却是空无一人。
一言以蔽之,今日这里汇聚了洛阳大半个士林。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太子有令,今日在学院论学堂“论书生之道,论治学之道,论治国之道”。并且隐有风声传出,今日之论道,很可能关系到日后大唐在治学治国思想上的国是。
杨悫老脸上有兴奋的光彩,对身旁的戚同文道:“入洛阳多时,终究是等到了这日。治国治学之道,舍我儒家其谁?汉唐以来,儒学便是官学,儒学便是治国治学之道,朝廷大兴贡举以来,几乎是士子出仕的唯一途径。虽说以汉之强,不免覆亡,以唐初之盛,不免天下大乱,但这是儒学学问出了问题吗?当然不是。我苦思良久,终有所得:秦亡以暴,汉亡仍是暴,何也?黄巾岂不为暴?董卓武人岂不为暴?如是观之,唐之衰,亦是因为暴。安禄山、史思明岂不为暴?黄巢岂不为暴?朱温岂不为暴?深而思之,天下藩镇节度,岂不为暴?”
说到这里,杨悫脸上光彩更甚,就像是真理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一般,“秦以暴亡,只是往后千年,天下人仍是没有吸取教训,若是吸取了教训,东汉哪里还有董卓、曹操?本朝何以还有安史、朱温?要使往后之社稷,不因暴而亡,就得控制武人。武人暴戾,不通礼仪,心无敬畏,更不识圣人之言,所作所为,但凭一时心念,岂能不防?兵者,凶器也,兵者百十,足以使万人丧命,兵者万千,足以令天下有血光之灾!此二者合一,一言不合,足乱社稷,足倾国家,人主岂能不防?”
不等戚同文发问,杨悫即接着道:“然何以防之?别无他法,只有一途:倚重士子!士子受圣人教诲,知报国,识礼仪,忠君王,顾社稷,实乃君王的良师益友。自古只闻武人乱国,何曾闻士子乱国?以士子治天下,此乃正途也。但尚嫌不够,还当以士子掌兵戈。收天下兵权,悉归士子之手,由士子替君王掌凶器,上使君王无忧,下使武人不能乱,天下才能大治!”
戚同文没有言语,末了叹道:“先生之言,固然高见。”心中却不这样认为。
在他看来,乱天下者,武人,但平天下者,亦要武人。诚然,安史、朱温使得本朝社稷大乱,但力挽狂澜的郭子仪,不也是武人?如今定了江北,使得本朝有中兴之象的陛下、太子,不也是武人?
戚同文觉得杨悫说的有道理,同样问题也很大,失之片面。但要如何杜绝杨悫提到的武人乱国的问题,戚同文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无论如何,天下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总是事实。天成以来,本朝用书生治国,总是收获了许多效果。
戚同文甚至听说过,百战军就有教授将校孔孟之言的传统,而百战军军纪严明、百战常胜,大军所过之地,与民秋毫无犯,而将校从无动乱之举,也是事实。
李从璟到了之后,径直走到矮台,令撤去三张小案,只留一张摆放于正中,面向整个礼堂,施然坐了,而后便让论战开始。
学院的儒家士子与百家士子既然有了冲突,冲突的根源还是因为儒家士子看低百家士子,这个冲突自然要解决,解决的方法便是论战,论出所谓“真理”。
——李从璟则认为世上没有那么多真理,即便有,也没多少一成不变的真理。他到这里的目的,还是借机向天下表明大唐的治国治学态度,言明朝廷对士子的取舍之道,为天下读书人指定方向。
如今,朝廷各项军政大事基本都已定了下来,本朝以来骄兵悍将、藩镇林立、吏治混乱、民不聊生的种种弊政,时至今日差不多都解决,而王师征战于江南,中央收拢州县权柄,国是大定,大唐战舰正当一统天下、整肃边疆、阔海扬帆的时候,治国治学之道,是眼下最后一件大事。
——从某种程度上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它关系到每个唐人的三观,关系到每个唐人的思想与抱负,那是指引他们前进方向、奋斗目标的东西,李从璟正待把它解决。
杨悫是儒家士子的代表,他将他跟戚同文的说过的话,向礼堂里千百人论述过后,进一步深化道:“臣闻,天子的职责,没有比执掌礼仪更大的了。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礼者,纲纪是也;分者,君臣是也;名者,公、候、卿、大夫是也。天下为何会大乱?皆因礼崩乐坏!礼崩乐坏,纲纪坏了,君不为君,臣不为臣,公侯卿大夫,都想以下犯上、问九鼎之重,所以武人执掌重兵、把持权柄,所以天下才会藩镇林立、征伐不休。”
“一言以蔽之,天下治、乱的根由,在礼。天下大治,是因为礼仪大兴,天下大乱,是因为礼仪荒废。朝廷要重现初唐盛世,就得重塑礼仪,兴儒家之学。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才是治国治学正统,已是毋庸置疑。臣言尽于此,还请太子明鉴。”
杨悫话说完,向李从璟深深一礼。
李从璟不置可否,连表态都没有。
但这并不妨碍满堂的儒家士子大声喝彩。他们听了杨悫的言论,都觉得犹如圣人耳提面命,这时候个个兴奋的脸红耳赤,“祭酒高论”“祭酒明见”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祭酒之言,某不敢苟同。”
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个苍老的身躯站起来。
博士王不器。
众人见之,都不免诧异。学院两大家,杨悫与王不器,是最德高望重的人。只是平日两人私交甚笃,此时竟然对立起来?
王不器直身而立,虽然苍老,却是一棵苍老的松柏,根骨端正,他看向杨悫,问:“如今天下丧乱,四海不平,敢问祭酒,天下如何能再得太平?”
杨悫是儒家大家,回答这个问题自然手到擒来,“天下定于一人,自然得太平。”
“定于一人,此乃何人?”王不器问。
杨悫面露微笑,“重礼者,仁义者,不好杀戮者。”
他这话说出,儒家士子又是齐声喝彩。
王不器八风不动,“不行杀戮,便无征战,江南诸侯,谁愿引颈受戮,将城池百姓双手奉上?”
杨悫道:“久旱之地,必望甘露,久乱之民,必望太平。若使大唐四境安定,国富民强,江南百姓,谁不争相投向大唐?千百城池,刺史县令敢不双手奉上?”
这副景象的确很是让人神往,想想都让人热情澎湃、不能自己,儒家士子听了,个个热血沸腾,大赞不止。
而李从璟听了这话,也终于明白,为何江淮还在大战时,朝廷就有官员劝朝廷息兵戈——虽然那人被李从璟丢到了江淮前线——但不是人人都能去前线的,而对于儒家士子而言,他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美梦里。
王不器看着杨悫,“昔年,孟知祥、李绍斌身为大唐之臣,姑且据两川而不遵朝廷号令,彼时,两川百姓如何?州县长官如何?淮南杨溥妄自称帝,难道不是毁坏礼度?而王师征伐江淮,彼者何以能有十万之师,屡抗王师?”
杨悫老神在在,“无怪两川、淮南之民不争相投向朝廷,乃因朝廷礼仪不兴,还不足以使天下拜服也。倘若大唐礼仪大兴,王师所到之处,百姓势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正因如此,大唐才要重塑礼仪!”
王不器又问:“昔年,契丹寇幽云,党项扰西北,如今大唐如何平定此乱?”
杨悫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等野蛮之辈,不受教化,只需高铸长城,拒之则可!”
王不器问:“何人铸长城?受圣贤教诲的士子?”
杨悫道:“士农工商,各有区分,士子治天下,铸城之事,自然由贩夫走卒去做。”
王不器又问:“祭酒着丝绸、食五谷,然丝绸、五谷从何而来?”
杨悫道:“士子以王道教化百姓,使其知礼仪,而有别于禽兽,百姓如何不该供养士子?”
王不器颔首沉默。
骤然,他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响亮,礼堂外也听得到。笑声苍凉而悲哀,却又让礼堂内的人都不忍听闻。
杨悫皱眉,“博士缘何发笑?”
王不器冷目看向杨悫,“此等无妄之言,祭酒也能说得出来,某如何不笑?可笑,天下人都言,儒家大伪,在儒家士子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惩恶扬善,儒家骂作鄙陋;杨朱言利,使民富足,儒家不屑一顾;老庄超脱,于民无害,儒家视作胆小逃遁;兵农医工,百业之基,儒家看成细枝末学!”
“王师在前线血战沙场,你等不识征战之道,而公然指手画脚,彼者流血不止,而你等诋毁不休,自大自负到这等地步,也敢言治国?外贼寇边,杀我同袍,尔等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一声叹息;乱贼倾覆京师,劫掠州县,尔等束手无策,只能劝君王避祸,唯恐奔走不及;诸侯割据天下,九州烽烟不息,百姓流离失所,尔等不曾救下一城一人,竟然在此言说甚么礼仪,妄谈甚么天下归附,与白日做梦何异?!”
“而今国家兴办学院,兴百家之学,兵农工商贩夫走卒,有教无类,大唐之志向,君王之苦心,尔等何曾明白半分?平日不思好生教授学识,竟然对百家学生轻慢有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何等的豪气之言,但以尔等之短见与尺寸之胸怀,莫说天下,连身旁的同窗、自家的学子都容不下,还谈什么立功立德?!张口礼仪闭口礼度,外贼杀同袍,你说礼,乱贼扰民,你说礼,争权夺利时,你还说礼,排除异己时,你仍说礼,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真是可笑至极!”
王不器一席话说完,礼堂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粗重呼吸声更是清晰入耳。
儒家士子怒不可言,却嗔目结舌。
百家士子大感快意,却又受王不器感染,皆感悲凉。
江南北奔的士子如查文徽、陈陶、史虚白等,则是震惊不已。
王不器最后向李从璟执礼,“百家学问,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齐,还请太子斟酌!”
杨悫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他面朝李从璟,噗通一声伏低下拜,悲痛大呼:“此等毫无根据之言,真是只字不通,臣万万不敢苟同!千年以来,名臣良相如过江之鲤,哪一个不是我儒家士子?君王治国以礼以仁义,天下方能大兴啊!”
他说不过王不器,就来抱李从璟这个大靠山的大腿。
在杨悫想来,李从璟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君王的心思,杨悫和他背后的无数儒家士子,都看得分明。
李嗣源是如何做成帝王的?他先前不过是一个臣子,是领兵大将,而一朝为士卒“披上龙袍”,就反攻洛阳成就了大业。
既然如此,李嗣源担不担心其它将领效仿他的事迹?他担不担心他家的江山也会突然倾覆?他没有理由不担心!他绝对会担心!
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解除武将兵权!同时扶持、重用另一股势力,抗衡、打压武人!
这股势力,士子就是现成的。
于是儒家士子趁机而起。
杨悫他们不知道将士正在沙场辛苦征战、流血牺牲吗?他们不知道此时提出打压武人的策略,会被很多人唾弃吗?他们又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
但他们不在乎。
为甚么不在乎?
因为君王会支持他们!
在打压武人这一点上,君王与士子的立场是一致的。
甚至连出发点都一样。君王是为了巩固自身帝位,不让武人再有乱国的机会,士子是为了巩固自身地位,不使士子再被武人骑在头上!
藩镇时代,是士子的噩梦,也是君王的噩梦。
而儒家的礼,儒家的忠君思想,则为这件事披上了完美的伪装。
所以君王和儒家士子会一拍即合。
儒学发展到今天,早就舍弃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思想,成为君王统治江山的奴仆,而且理所当然的继续发展下去,变本加厉。
只有适合君王稳固自家江山统治的思想,才是君王需要的思想。
儒家在汉初做到了,日后更会。
儒家必须要适应君王的这个需求,那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至于儒家学说往后会变成甚么样,他们不知道,至于儒家学说最后是不是会面目全非,与孔子的主张大相径庭,他们不在乎!
不被君王需要的治学治国思想,是没有存在价值,注定要消亡的!儒家之学都没了,哪里还有儒家士子?
故而,儒家无论发展到哪种面貌,君王都是掌舵人都是始作俑者,而儒家士子则是刽子手。
但那又如何,谁会在乎呢?
儒家士子哪里又会知道,天朝之外,万力之远的地方,会有撮尔小国在千年后强势兴起,犯我疆土?
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只有得用的士子,才有资格考虑国是。
所以杨悫分外确定李从璟会站在他一边。
并且,君王既然用了儒家思想,自然会投桃报李,百家学说自然不会再被重视,兵农共医商,当然不能被抛弃,但也绝不会被看重,君王和儒家都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威胁儒家学说的统治地位!
所以百工,永远没有地位。
所以商品经济再发达,商人也永远无法掌权进入统治阶级,永远不会有话语权!
儒家对百家百工的打压,不是因为看不起,而是利益之争!
君王,儒家。
琴瑟相合。
狼狈为奸。
共同享用这座江山。
百年,千年,两千年。
直到锦绣山河万里凋敝。
直到君王发现儒家确实不行了,不能帮他统治江山了。
于是,废除科举制。
李从璟看了一眼拜倒在堂中的杨悫,从小案后站起身。
礼堂中,无数儒家士子悉数拜倒,不能拜倒的,也无不躬身执礼,齐声大呼:“请太子为我等做主!”
百家百工的士子,也无不执礼,紧张的等待太子的宣判。
李从璟目光沉静的面对大唐士林,开口的时候半分也不迟缓,语气果决,不容置疑,“本宫教令:立即革去杨悫学院祭酒之职!”
话音落,平地起惊雷。
士林震动,江山震动!
章九十八 论学堂里惊天下 十万王师围金陵(2)
(第二更,两章万余字)
杨悫是李从璟亲自去请到洛阳来的,斯时太子引才之心可谓真切,然事到如今,李从璟罢免杨悫学院祭酒的职位,亦是半分犹豫也没有。
正如王不器所言,百家之学,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齐。杨悫想要以他的后人们侍奉赵宋的那一套,来侍奉如今的大唐,李从璟可不管他是不是大教育家,下令革职都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他这一句话,使得满堂具惊。
但太子接下来的话,才是会被大唐的所有读书人,一直铭记的内容。
李从璟站在矮台上,面对大大小小各家各业的学子,郑重开口:“朝廷兴建学院时,本宫就曾说过,‘使善医者医人,善吏者治吏,善礼者掌礼,善工者治工,善财者理财,善兵者治军,善刑者掌法,善学者治学’。这是朝廷兴办学院的初衷,也是本宫对学院学子的期望,更是大唐对天下读书人的要求!”
“百家学说,无分对错,百工匠人,无分贵贱,百业才子,无分尊卑——这,就是朝廷对待天下才学的态度。我大唐要的不是兴旺哪一家学说、哪一派思想,我大唐要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何也?一家一派之学说,有其精华亦有其糟粕,谁能得十全十美?取其精华、舍其糟粕,才是大唐对天下学说的态度!”
“我大唐要的是百业俱兴,耕者有其田,商贾有其货,医者有其药,工匠有所作。我大唐要的是天下兴旺,民富而后国强。我大唐还要有百万甲士,能征战四海;我大唐亦要文风鼎盛,有千载文章。但我大唐最需要的,是一个个腰板笔直、胸怀广大、眼界长远、能辨是非黑白、敢于建功报国的唐人!”
“百年后,千年后,或许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座座城池化为平地,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许多东西都会变,或许东西都会失去,但本宫希望尔等记住,大唐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不会变也永远不能变,那就是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唐人!不是宋人,不是齐人,不是梁人,不是陈人,是唐人!是中华这片土地上,只出现过一次,独一无二的唐人!”
“唐人在,则大唐在!唐人不亡,则大唐不亡!天下有亿万之众,江山有万里之远,大海更是广阔无边,但谁要是敢打折唐人的脊梁,谁要是敢玷污唐人的心灵,谁要是敢抹黑唐人的双眼,本宫就取他头颅,再灭他九族,挖他祖坟,再挫骨扬灰!本宫要你们今生生在大唐,今生便不悔,若有来生,本宫还要你们以生在大唐为荣,本宫要你们愿意生生世世为唐人!”
礼堂中的人不禁都站直身子,一双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太子身上,但凡学院学子,人皆有豪气,甚至是虎狼之气,更有的人,双眼泛红。
李从璟环视礼堂内千百个读书人,“如有大唐功业有成,十年后百年后,你们远居长城之外,在大海彼岸征服新土,而后开枝散叶,你们也会把那里,刻上大唐的名字!你们也会将你们脚下站着的地方,称之为大唐!你们也会告诉一切你们见过的人,你们是唐人!这,才是本宫想要的,才是大唐想要的!”
“今日,你们告诉本宫,大唐的治学治国学说,是该是圣人先贤的教诲,还是该是唐人容纳百家后,顺应大唐需要产生的新学说?”
“礼仪?仁义?诚然,这些东西不能丢,但这绝不是我大唐,令天下臣服的依仗。江南有逆臣贼子,则遣王师甲士讨之,诸边有外族侵扰,则遣王师甲士讨之,海外有膏腴富饶之地,则遣王师讨之!”
言尽于此,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人永远不需要明白,李从璟看向王不器,“王博士!”
王不器拱手执礼,“臣在。”
李从璟眼神坚毅:“大唐以律法治国,以忠义礼度育人,本宫要你编撰学院教材,以此为本,为我大唐教授学生!本宫要的学院学生,知礼仪,识法度,明忠奸,辨是非,忠君王,爱家国,不舍先贤教诲,而又能开拓进取,先做唐人,而后能外征不臣!在内,出仕,则能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不出仕,则能有助于百业兴盛,在外,从军,则能征战不臣开疆扩土,从文,则能治理大唐新得之地,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一言以蔽之,德才兼备,是君子,也要是虎狼!”
王不器一头一片凛然,因为他知道,李从璟这话不仅是学院的“校训”,也是对大唐所有士子的要求,而学院作为实践李从璟这等思想的前哨阵地,承担着为大唐读书人开天辟地的职责!
“臣谨遵太子教令!”王不器深感责任重大,也感到极度的荣耀。
李从璟微微颔首,又道:“学院祭酒原本官拜从三品,现今,本宫教令:于学院设大祭酒一人,官拜正二品。王博士,现以你充任!”
王不器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感激涕零。如今六部尚书也不过三品,只有尚书令才是二品,知道这是因为他责任重大,李从璟先给他正了名,心中哪里还能不一片火热,“拜谢太子殿下!”
“教材编成,抄送演武院一份!”
论学堂之事落幕,礼堂的先生、学生、士子们,不少都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惊诧中,对今日太子的“谆谆教诲”一时还无法完全消化吸收,脑海中正是各种思想与念头,在交替闪现、彼此交锋、厮杀不休的时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赵普起初被李从璟描绘的未来所震惊,激动得不能自己,情绪稍稍平复后,就双眼清明神思纯定。
今日太子的种种言论,他早在入学的时候就听过了,而且理所当然的认为“情况不是本该如此吗?”
学院的许多先生,平日里可不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
虽然先生们没有太子这样的口才,意思无法表达的像太子那样全面而动人,但根本上总是不差的。
赵普边走边想着,觉得礼堂里那些大人们的诸多奇怪的反应,真的是太奇怪了。
不时,他的肩旁上就搭了一条小胳膊,李重美的声音紧接着在他耳旁响起,这厮一边吃着梨子一边道:“方才太子一番话真是精彩绝伦、无与伦比,听得我可是血脉喷张、不能自己——外征四海,在大海彼岸刻下大唐的名字,把脚下的土地都叫作大唐,多振奋人心啊!我日后一定要建功立业,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
这位与赵普“不打不相识”的公子哥,近来估摸着是学业有所长进,是以恨不得把自己新学的所有好词都掏出来,也不管它们用的恰不恰当。
少年心性,赵普听到功业当然也不免激动,抱着书册道:“内征贼子,外征不臣,天下之大,唐人何处去不得!我日后也要做公辅,为大唐社稷立功勋!”
李重美约莫是没想到平日里性子安静的赵普,竟然也有这等豪情壮志,立即像是看到知己一样,跳进来雀跃道:“好啊,赵兄,想不到你也跟我一样!咱们这可算是志同道合了......得去喝一杯!”
“喝......一杯?不大好吧?”
“豪情动人,哪能不饮酒!你不会怕了吧,你方才还说要征战沙场呢,连饮酒都不敢?”
“谁不敢了,去就去!”
“哈哈......”
两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初具雏虎之气。
教育,得从娃娃抓起。
“少年强则大唐强啊!”李从璟瞥到赵普与李重美,微笑意味深长,他脑海中浮现出二十年后,这些从学院里走出去的大唐年轻虎狼,并肩征战四海、治理邦国的场景。
那该是何等美好的时代,何等兴旺的大唐啊!
心头打定主意,等到学院的教育初有成果,就得马不停蹄将学院之制推向全国,建立中等学院初等学院的分级体制,李从璟收回视线,对跟在身旁的王不器道:“杨悫暂时还可留在学院任教,若是他还抱着先前那套想法,则当立即清除出去,戚同文的想法如何,大祭酒可跟他谈上一谈。不仅他两人如此,学院的其它先生亦是这般,学院既然已经建立,往后就是一个挑选适合他的人的过程。”
对此,王不器自然无不应诺。
交代完诸事,李从璟就离开了学院。
查文徽、陈陶、史虚白离开论学堂后,便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出了学院,三人站在街上,看人来人往,才稍稍缓了口气。
“眼下大唐虽然大兴贡举,但取士的科目本就有了诸多变化,偏重经世致用,今日闻听太子在学院之论,可见这会是日后大唐对读书人的要求,你我士子该当何去何从?”查文徽感慨道。
陈陶沉重道:“太子之论,恕我不敢苟同。”
“史兄以为如何?”查文徽又问史虚白。
史虚白微笑道:“我倒是不这般认为。朝廷有雄心壮志,难道不是好事?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是自古如此?要我看,读书人就不该矫揉造作。”
陈陶摇头,气愤而又悲痛,“史兄之言,我亦不敢苟同。”
许多日后,陈陶离开洛阳,自此隐遁山林,终生不出。不只是他这样,很多士子也是这样,尤其是儒家士子。
李从璟闻知后,不过说了一句“天下士子,良莠不齐,朝廷选拔士子,原本就是择优劣汰,这些士子自知学识于国无用,主动离开洛阳,是为有自知之明,倒也帮朝廷省了些力。”
又许多日后,查文徽一身白衣,拜入学院,与赵普、李重美成了同窗。
......
岳州。
城外,四万殿前军并及武昌军,日夜攻城缀,海潮般要将城池淹没。
“两军战至今日,北贼已然攻城近二十日,未尝有片刻停歇,若是王师再不来援,这岳州只怕是守不下去了。”城中,守将面色忧愁的对宋齐丘道。
“旬日间,朝廷派遣水师战舰千余艘增援岳州,已是仁至义尽。”宋齐丘沉着脸,“若是岳州连数月都不能坚守,我日后还有何面目面见丞相?”
守将想要说甚么,想了想,欲言又止。
宋齐丘又道:“朝廷已丟江淮,湖南有我坐镇,无论如何不能再丢,否则大吴危矣!”
洞庭湖烟波浩瀚,极目百里。
吴国水师,战舰两千艘上下,于洞庭湖一带集结。
不日,江陵水师拥战舰两千余艘,顺江东下,抵达洞庭湖口。
当先一艘楼船上,马怀远迎风而立,面如刀削。在他身后,周小全、马小刀并立左右。
“自天成二年江陵大力兴建水师以来,至今已是四年有余,朝廷每年运来的钱粮数以百万计,纵是江陵原本没有一船一舰,如今也该拥有一支雄师。”马怀远望向吴军水师,“我马怀远原本不过是边军一介小校,朝不保夕,奉太子之令,先镇芙蓉镇,后镇蓟州,今又再镇荆州,若不能为朝廷打造一支百战精锐,有何面目再见太子?”
周小全怀抱横刀没有言语,马小刀笑道:“去岁没有将淮南来犯水师尽灭,末将可是可惜了许久,如今彼等再犯我大唐天威,此番绝不能让彼等走脱!”
长兴二年十月二十八日,马怀远领水师自江陵东下,于洞庭湖再战吴国水师,败之。
十月三十日,王师攻克岳州,杀贼军守将,监军宋齐丘南逃。
......
鸟语花开,行人商贾充塞道路,视野中再度出现神都洛阳那雄伟的轮廓时,苏禹珪心中如有滚滚热泪,就要夺眶而出。
行山东、江淮,数月内,奔波于十州之间,督办漕运,苏禹珪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携带,历经千辛万苦,惩办大小官吏并及卒子两百有余,剿灭大小贼寇三十余股,如今功成归来,再见这座将他从一个懵懂书生,塑造成大唐良臣的无言城池,他心中如何能不感概万千?
在城前,苏禹珪意外的碰到了前来迎接的东宫官员卫子明。
“太子知苏公今日归来,特命某来相候。”卫子明执礼道。
“太子有令?”苏禹珪很意外。
“然也。”卫子明笑道,“令苏禹珪赴东宫宴,太子摆酒三百碗,正欲与君一醉方休!”
苏禹珪怔了怔,随即泪水夺眶。
长兴三年三月初七,苏禹珪归洛阳,朝廷整肃漕运一事,至此彻底落下帷幕。自是之后,山东、江淮岁运米粮至洛阳近两百万斛。
......
益阳。
轰的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城门轰然倒塌,尘烟四起。
攻城的唐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从城门冲破烟尘,杀进城中。
城楼前,周本望着城前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唐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悉数涌向城墙,又有铁甲洪流从城门杀进城中,顿感益阳山崩地裂。
“完了,益阳完了!”这位周瑜后人双目无神的呢喃一声,骤然眼神一狠,一把拔出横刀,横在脖子前一拉,顿时血涌如泉,旋即,身子无声从城头栽下。
长兴三年四月十日,王师破益阳,守将周本自刎。
......
崇文殿。
“陛下,江北并及两川的行省区域划分已经完毕,共分十二行省,请陛下过目。”宰相李琪献上本册。
李嗣源览罢,抚须表示肯定和满意,“各行省,以布政使统领民事,以都指挥使统领军务,以转运使统领财政,另设刑部提刑司,理刑狱,再设御史台监察司,纠察官吏不法,此事就这般议定。太子,你看还有甚么需要补充的?”
李从璟起身执礼,“行省之事,筹备已经半年,诸事都已议定妥当,正该施行。”
李嗣源点点头,“好。”
长兴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大唐颁行新政第三批政令,在州县之上另置行省,以便于朝廷管理地方,同时集权于中央。
......
夕阳落于西山,日暮拥抱大地。
林仁肇最后回忘了一眼轮廓渐渐模糊的长沙府城,咽下滑到嘴角的酸涩泪水,提缰调转马头,马鞭用力一甩,追赶在前面撤退的大队人马。
长沙城头,不时被一支支火把照亮,吴国的各种旗帜被撤下,大唐的各色旗帜迎风飘扬,甲士们直身戍卫城头,一个个如虎如神。
李从荣、夏鲁奇、郭威、西方邺、孟平等人,在甲士护卫下来到城头。
“历时近两年,大小战事百十,死伤将士数万,如今,我等终于站在这里了......”李从荣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女墙,一声感慨还未说完,已是潸然泪下。
“赵王殿下......”众将欲言又止。
李从荣望着城外,虽然大好河山在此时无法看见,但他依然看得很认真,“我大唐前后有十万虎贲入楚,每一个都是热血儿郎,都是期待为国沙场建功的勇士,可最终却有那么多倒在了半途,没能走到他们日思夜想的长沙府......”
“赵王殿下......”
“但他们死不旋踵!”李从荣忽然猛地一摆衣袖,双目顿时坚定如铁,语调也变得铿锵,“他们倒下的时候,也没有忘记面朝东方!他们倒下的时候,也没有忘记为依然在厮杀、在前进的同袍,声嘶力竭的呐喊!这,就是我大唐的虎贲将士!”
“传令:城外择地立军功碑、修烈士陵园!”
“再令:上书朝廷,请求发兵金陵!”
长兴三年五月二十七日,王师破长沙,淮南入楚十万兵马,死伤殆尽,只余林仁肇一部东逃。至此,湖南平定,楚地十州,重归大唐版图!
......
文明殿。
早朝,红日初升。
大唐皇帝李嗣源,面对文武百官,向大唐颁布诏令。
“诏令:尽起江陵水师,战舰两千艘,运送楚地王师十二万,顺江东出,直取金陵!”
“诏令:尽起扬州水师,战舰一千二百艘,运送江北行营三万将士,渡江南下,直取金陵!”
“诏令:吴越王发兵五万,直奔金陵,协助王师征战!”
长兴三年八月初,诏令颁布于天下。
八月二十六日,江陵水师于江州败吴国水师,焚毁、缴获战船八百余艘。
九月初三,越王钱元瓘拔常州。
九月十日,江陵水师、扬州水师两相合力,于金陵石头城西侧大江中,尽灭吴国水师。是日,鲜血染红大江。
九月十三日,大唐王师二十万,合围金陵城!
章九十九 万里江山一洞庭 百年金陵一白袍
八百里洞庭,一望无垠。
青丝白袍,有三千愁绪。
昔年北上洛阳时意气风发的边镐,今朝站立在岳阳楼前,已如形容枯槁的老人。
江风拂面,草木微动,巍峨雄伟的岳阳楼稳如泰山,楼前的消瘦身影却似要化作一缕秋风,随天际流云直去西天。
从清晨到日暮,边镐在这里站了整整一日。
长兴元年的洞庭湖一战,至今已是两年有余,边镐平日里的活动范围并不大,李从荣没有给他多少选择。
李从荣在一众文士幕僚与护卫的陪同下,来到岳阳楼前,站在边镐身旁,随他一同望向无边无际的洞庭湖。
或许是洞庭湖太过广阔,见洞庭一湖,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如见三千世界,如见宇宙洪荒。
“三日前,王师二十万将士,已经合围金陵城。”李从璟的声音落到边镐耳朵里,犹如夜雨惊鸿。
边镐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就像是一截干木立在那里,仿佛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生命灵气。
良久,李从荣叹息一声,眼中有惋惜之色,“先生自打进我赵王府,助我打理王府各项事宜,莫不章法有度、井井有条,窥一斑而知全豹,先生本是当世难得的英才,从荣向来深为敬佩。近来听闻淮南人言,先生之才,大半在军事,若是果真如此,未能见先生领兵征战于沙场,实在是从荣的不幸。”
边镐仍旧没有搭话,他怔怔的望着洞庭湖,往日里潇洒飘逸的才子之气已经完全不见,唯独剩下暮气沉沉。
李从荣终究是不忍心,半响后道:“如今湖南已平,王师合围金陵,来日大唐势必横扫天下,一统江山,先生受天之赐,有不世之才,难道要暴殄天物,甘愿就这样籍籍无名下去?”
李从荣身旁的文士幕僚见边镐完全不理会李从荣,皆有愠怒之色,有人更是出言不逊,还好被李从荣及时制止。
忽然,边镐转过身来,看向李从荣,神色难以言状,吐字却是难得的清晰,“殿下可否赐下一壶酒?”
“当然可以。”
不时,酒至,边镐提壶而灌。
良久,他未发一言,脚边已经丢了三个酒壶。
边镐面有醉态,眼神却是清明无比,他看向洞庭湖,忽而哂笑一声,“千百年来,八百里洞庭见证过多少英雄人物、华丽篇章?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百年之内,江山人才辈出,如过江之鲤,然而却又如何?”
他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灌醉,但即便酒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袍,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王彦章曾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边镐沉浮于世,岂能不是名利之辈?与诸侯大争于天下,与君王共谋于庙堂,三言两语定国是,一片丹心安黎庶,大丈夫风流,有更甚于此者乎?“
李从荣接话道:“朝廷重干才,来日先生大有可为。”
边镐摇摇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临了不过是多灌酒几口而已,“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两者何能得兼?人生数十年,能错几回?边镐错了一回,就再无重头来过的机会了。”
李从荣想劝什么,但见边镐神色哀伤,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边镐抬头仰望苍穹,彼处有青天万里,白云无边。八百里洞庭浩瀚无垠,可如何与宇宙洪荒相提并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一生不过数十年的凡人,与划过天际一闪而逝的彗星有何区别?幸运者,绽放出刹那间的光彩,间或夺目、引人翘首,大多数却是沉寂无闻。
想起自己这一生,从书香门第到年少成名,后孤身北上立志救国,而后身陷囹囵只能眼看国家沉沦,经历不算坎坷也不算平庸。边镐心中有万千感慨,却不屑于说出口,真正厚重的经历若是说出来,当作伤春悲秋的理由和炫耀于人的资本,未免太过肤浅的对不起这些经历。
但临别之际,却总不至于一句话也不说。酒烧灼人喉,形容枯槁、白袍被酒打湿的边镐,却将弱不经风的身子站得笔直,他骤然将嘴里的酒水喷洒在岳阳楼前,像是要祭奠甚么,又像是要向甚么致敬,而后大声奋然开口: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壶洗肝肠,一口问青天。”
“一壶向神州,一愿天生雄主掌神器,洗净烽烟止乱离,汉唐雄风再复起。”
“二壶向淮南,二愿金陵龙气上飞天,化作春雨降人间,江东父老尽欢颜!”
“三壶向阖闾,三愿万家灯火合团圆,父母妻儿有余年,家家户户十亩田!”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壶洗肝肠,一口问青天。”
“而今我问青天:江山多娇人皆识,代代英雄争赴死,天生边镐七尺躯,一身建安才,又负报国志,一朝入洛阳,数载陷曹营,百年之后有谁知!”
他饮尽酒壶中最后一口酒,就如饮尽他这一生。
“百年之后有谁知?”
八百里洞庭,秋风瑟瑟,他的三愿一问无人答。
一把丢了酒壶,边镐两步跨上石栏,在岳阳楼前,面向洞庭湖,纵身一跃!
白袍入青湖。
世人有千千万万,功业有万万千千,不必非得由我边镐来青史留名。
“先生!”李从荣不曾想边镐竟然抱定了必死之志,猝不及防之下,边镐已经坠入湖中,他和失色的众人扶栏而望,却已不见边镐踪影,“先生!边镐!”
万里江山一洞庭,百年金陵一边镐。
秋风过也,岳阳楼也无声。
就像天下从未有过边镐这个人,也没有他留给此地的三愿一问。
......
长沙府。
楚王马希声回到他那座王府后,日夜大摆宴席,庆贺重得楚地江山。
如今的楚王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他本身不是老楚王马殷的长子,马殷死后,他的兄长却甘愿让他来继承马殷的王位,其人才学手段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马希声在王府日夜设宴,前来赴宴的自然无不是长沙府的达官显贵,与楚军中的实权将领,也只有他们,才有身份跟楚王同坐一堂。
眼下大唐王师定湖南,吴国兵马或死或逃或降,已经不复存在,这楚地里除却王师铁甲,便只有楚王本部的万余将士。
只是马希声显然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高兴和可以接受的局面。
李从荣已经跟他说过了,大唐朝廷的意思,是让他去洛阳。
去洛阳意味着甚么,马希声不可能不了解,大抵去了之后就回不来了,这楚地日后只怕就不姓马。所以马希声一面千方百计跟李从荣拖延,一面集结自己的官吏将领们,想要将他们凝成一股绳,来给李从荣施压,以便推掉这回去洛阳的安排。
马希声日夜大摆宴席的目的,无外乎也是借机交游长沙人物,稳固自身的势力。
只是效果,好似并不是太好。
这日宴饮罢后,马希声回到偏厅暂歇,还没有去入睡的意思,正当他在饮茶的时候,心腹回来跟他禀报,“钟将军说,大军营地被唐军围在中间,倘若将士有甚么异动,唐军一定能够及时反应,而且唐军甲兵精良,大军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闻言,马希声气得牙痒,凑到嘴边的茶碗又重重放到桌上,“何谓被唐军围在中间?不过是营地离得近些罢了!这些骄兵悍将,平日里作威作福,个个胆气冲天,想不到一朝面对唐军,竟然怕得动都不敢动一下!”
心腹叹息道:“克复各州县,基本都是唐军之功,彼部将士悍勇、兵甲精良,也是将士们亲眼所见,将领对唐军有所忌惮,也在情理之中。”
马希声冷哼一声,转而问道:“文官们反应如何?”
心腹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更加沉缓,“反应都跟武将们差不多,对大王的要求,文官们支支吾吾不能答复,只是一个劲儿说不敢违逆朝廷的安排......赵王从岳州回到长沙后,也宴请过许多人,听说赵王答应了朝廷会给他们加官进爵,故而......故而如今他们实在是靠不住!”
马希声大怒,“武将靠不住,文官也不靠不住,那本王该靠谁?连日来本王朝夕宴请,赏赐给了那般多,这些狼心狗肺之辈,竟然丝毫不受感动?更不顾念往日我楚家对他们的恩德?真是不当人子!”
心腹长叹道:“大势如此,谁敢逆势而为?”
马希声想要发怒,却又忽然觉得乏力,最终竟然沉默下来。
房中一时一片死寂,就像眼下的楚地一样,死寂下有暗涛汹涌。
末了。马希声喟叹长叹,黯然神伤,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楚地......楚王......往后,这天下还会有楚王吗?”
不日,朝廷派遣的官员都已抵达长沙,在官员们各就其位各司其职后,赵王李从荣的车驾离开长沙返回洛阳。楚王马希声,并及楚地重要官员、将领二三十人,悉数随行。
“朝廷新设湖南行省,管辖楚地十州,呵,想不到,最后楚地不仅没了楚王,连楚军都没有了。”马希声掀开马车的车帘,望见车驾后随行的楚地要员、将领,自嘲一笑,他知道这些人一旦离开楚地,不仅马家原本在楚地的统治化为乌有,便是某些野心勃勃之辈,想要窃取唐军胜利的果实为己有,都没机会了。
放下车帘,马希声在车厢中坐好,左右打量几眼,怎么看都觉得这车厢像是牢笼,将他变成了笼中鸟。
良久,马希声泪水夺眶,自顾自喃喃道:“马家在湖南励精图治,流了多少血汗,才有今日的成就,不曾想十年基业难立得,一朝毁灭却是这样容易......罢了,做个太平闲王,尚且还有荣华富贵,总好过高季兴......”
章一百 千百年金陵风月 数不尽君臣过往(1)
南唐疆域三十余州,除却先前的江淮十四州与淮北海州,当下江南西道左右的十五州,还有在扬州海陵设置的泰州,与得自闽地的建、剑、汀三州。
淮南节度使原本治扬州,如今金陵称呼为淮南已经不合适,在大唐王师攻略湖南十州后,金陵的辖境便只有江南西道左右的十五州:金陵、润、常、宣、池、歙、江、饶、洪、信、抚、袁、吉、虔、鄂。
又因为鄂州武昌节度使柴再用投靠大唐,常州又被越王钱谬攻下,故而眼下的金陵,实则正处在“国土沦丧”的悲惨境地。当然,“国土沦丧”再如何悲惨,都比不上京都金陵被围,而且是被志在攻占城池、一举灭掉金陵的二十万王师合围。
吴国皇帝杨溥称帝建国已经数年,也曾攻占湖南八州,国势不是没有兴盛过,京都金陵未尝没有民心,当然不会不堪一击。但吴国先失江淮,再丢楚地,现又京都被围,有覆灭之大险,国中不可能不人心惶惶,而执政的丞相徐知诰,则在此时被推上风口浪尖。
“徐氏父子把持朝政多年,军政大事莫不出自此辈之手,徐温擅权时就曾多方收买人心为己用,将国家重器私授于人,以此来换得他人甘愿为其爪牙,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徐温晚年本有狼心野心,幸其早死,国家方没有大的变故,而后又有徐知诰、徐知询争权,徐知诰虽然将徐知询击败,但大权方揽,北朝即已来攻,此獠尚且来不及颠倒乾坤。但彼辈野心,实与徐温无异。”
宫城里,洪国公杨志业与杨溥正在密谈,前者如是说道,“若是此人不除,我大吴社稷难安。”
门窗紧闭,宽阔大堂中的光线很昏暗,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森气息蔓延开来,杨溥叹息道:“徐氏野心,朕岂能不知?只是朕继位时,尚且年幼,大权都被徐温把持,朕想要拯救社稷,也是无从下手。徐知诰掌权以来,在湖南攻城掠地,楚王竟不能挡,楚地八州因此被收入囊中,而后更是击败北朝与楚王联军,声威大震,于是人心依附,臣子云集而景从,原本些许心存皇室的臣子,更是被他借机打压下去,朕就更加奈何他不得了。”
洪国公杨志业微微弓着背,眼神中流露出丝丝狼狗般的犀利光芒,“但眼下却正是时机。自徐知诰执政,大吴先丟江淮十四州富庶之地,渔盐之利不复存在,大吴因此没了半数立国之基,后又再丢湖南,如今更是引得北朝大军围城,金陵内外,举国上下,无不对其唾弃有加,当此时,正可谓是风雨飘扬之际,铲除徐贼正合适。”
杨溥默然片刻,像是想起了甚么,眼中露出惋惜与不忿之色,更显得痛心不已,“北朝攻占长沙后,国中有志之士对徐贼口诛笔伐,金陵城里的官将群起而攻,旬日间入宫的臣子前后相继,或与朕相对垂泪,或与朕谋诛此撩,宫城禁卫军与金陵城防军的将领,原本几乎尽是徐贼党羽,此时也都纷纷向朕尽忠,愿助朕匡扶社稷,洗清贼人。当是时,朕与卿等谋定诸事,一面稳定宫禁,一面稳定城防,数千甲士几乎就要兵围丞相府,尽灭徐贼一家!可惜......可惜......”
回首当时斗争的险恶,洪国公杨志业也是倍感痛心,喟叹道:“可恨!原本徐贼大势已去,只差一两日就要覆亡,可恨林仁肇自长沙全师而还,率其部两万将士日夜兼程半月,疾驰八百里赶到江州,而后裹挟九江水师顺江直达金陵,竟然在诸事发动的前两日赶了回来!”
“徐知诰随即采用雷霆手腕,用林仁肇所部接管城防,更遣其部精锐撤换宫廷禁卫,并选甲士一千驻守于丞相府旁,原本宣誓效忠陛下的将领,至此离开了城防、宫禁要地,而丞相府日夜戒备,我等遂不复再有发动大事的机会,陛下与臣等谋划的大事,竟然就此宣告覆灭,实在是可惜可恨!”
杨溥痛苦抬头,却止不住眼泪夺眶,他心头的绞痛只怕也唯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原本他已成了傀儡,杨行密打下的大好基业就要拱手让人,而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一举颠倒乾坤,重掌大吴,成为真正一言九鼎的大吴皇帝,孰料万事俱备,临了东风却偏向了徐知诰那边,使得诸番谋划、期望、心血都付诸东流。
“事已至此,国公有何良策,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杨溥扭头抹了泪,回首来问杨志业,“国公若能拯救时艰,往后便是大吴第一功臣,朕愿与国公共享大吴江山!”
杨志业又是感动又是激动,连忙伏地而拜,压下心头升腾的与徐知诰一般无二的野心,“臣受先帝与陛下隆恩,尽忠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焉敢有所奢望?请陛下万莫折煞老臣!此番若能诛杀徐贼,老臣便是告老还乡,也足慰平生!”
“国公快快请起!”杨溥连忙扶起杨志业,他心里也担心事成之后杨志业尾大不掉,拥大功而揽权柄,成为第二个徐知诰,见杨志业这般诚恳作派,心里好歹稍微放心一些,“朕得贤臣如国公,纵然大事不成,也无憾了!”
再度坐定之后,杨志业道:“眼下北朝兵马合围金陵,大吴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即可能城破国亡,此为大吴未有之大险,陛下不可不察。但换言之,北朝兵马围城,亦不失为陛下的机会!”
杨溥怔了怔,“国公此言何解?”
杨志业尽量平缓语气,却止不住字字杀机,“北朝来攻,出兵的理由是甚么?无非是陛下称帝,为北朝所不容。当此之际,陛下大可派遣密使到北朝军中,明言称帝乃是为徐氏父子所胁迫,实属情非得已,并上书北朝皇帝,愿意削去国号,自称江南国主,甚至称王亦无不可,并且年年向北朝进贡,愿意奉北朝为主。如此这般,将所有罪责推到徐氏父子身上,北朝来攻的兵马就成了‘清君侧、诛逆臣’,而陛下与先皇在乱世中定淮南、保境安民,是为有功,与那越王钱氏父子何异?如是这般,徐知诰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其之灭亡,岂非近在眼前?”
此计实属恶毒,若能如此,徐知诰必亡无疑,杨溥震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志业以为他是舍不得帝位,不禁流泪劝道:“眼下北朝二十万兵马围城,金陵危在旦夕,如若北朝兵马攻破城池,届时陛下求为金陵布衣而不可得!若不乘此机会未雨绸缪,来日如何区处?眼下大吴只余十五州之地,称国主也好称王也罢,至少还是这十五州之主,只要能真正执掌这十五州,来日若是天下风云有变,陛下如何不能问鼎中原?昔日先帝起兵,不过十九兵甲,而能成就淮南大业,陛下有十五州之地,何愁不能成就大事?百利在望,不如一利在手啊!”
杨溥叹息道:“朕非是舍不得这名不副实的帝王称号,而是担心北朝不同意啊!”
“北朝如何能不同意?大吴眼下虽然危机重重,金陵毕竟是京都,城防器械何其完备,更兼有五万精锐甲士,数十万百姓青壮,倘若执意踞城而守,北朝便纵然甲厚弩强,岂能轻易攻下?况且我大吴还有十余州疆土,各镇各州若是招兵买马来勤王,足以抵挡北朝许久。二十万大军在前线征战,日耗钱粮难以计量,纵使北朝如今国富,真要使金陵战事持续数月乃至逾年,足以掏空北朝国库!眼下我金陵与北朝谋求诛灭徐贼,只需北朝兵马也打出‘诛逆臣’的旗号,旬月间战事可定,这是皆大欢喜之局,北朝何乐而不为?”杨志业显得有些激动。
稳住语气,杨志业又道:“至于战后北朝兵马是否进驻金陵,江南十五州如何区处,大可到时再各凭手腕。而陛下有将士效忠,重掌权柄,举国齐心,何惧北朝?”
杨溥深思熟虑之下,认可了这等计谋,莫说此计可以使得吴国大业“从长计议”,便是没有这等机会,只要能让徐知诰灭亡,他也义无反顾!
——杨氏征战淮南,费尽多少艰辛,流下多少血汗,胜利果实却被“家臣”窃取,倘若徐知诰日后篡位,杨溥必死无疑。这等时候,他对徐氏父子早有滔天恨意,若有机会与徐知诰同归于尽,他也绝对会毫不犹豫!
最后,杨志业在离开的时候,与杨溥议定,由杨志业在宫外交结势力,并且派遣密使与大唐商议“诛逆臣”的事,而杨溥也要在宫内活动,谋求以恩义让宫禁将领效忠,好在事发的时候保证他自身的安全。
——如今的禁卫军虽然是林仁肇的部曲,但既然先前的禁卫军能效忠杨溥,眼下的禁卫军将领未必就不能争取。
杨志业离开后,杨溥在光线昏暗而空旷的大堂静坐了两个时辰。没有人知道在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他脑海里想了多少东西。
下午的时候,杨溥在宫城四处游玩,最后在一处大湖中的龙舟上停留下来。
不久,就有宫廷卫军将领来到龙舟上,站在杨溥面前。
杨溥望着面前这人,但见对方生得身材魁梧、五官如刀削,双目炯炯有神,显得神思清明而不愚钝,他微笑道:“素闻刁将军威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刁彦能抱拳拜道:“不敢受陛下夸奖。”
杨溥不动声色,“尝闻将军乃忠义之士,侍奉母亲尤其孝顺。昔年,将军在宣州节度使王茂章帐下听用,后来王茂章叛国投靠钱塘,将军本该相从,却不愿做叛国之人,遂扶着母亲立在道旁,泣告王茂章曰‘我有老母在此,不能舍而从公,敢请死’,王茂章顾念将军孝顺,不忍诘难,遂放将军归宣州。将军回到宣州时,城中将士闻听节度使王茂章叛逃,已经乱作一团,是将军抚平了乱象。将军之忠义、于国之功劳,朕久闻之,恨不能相见,如今有将军宿卫宫禁,朕心甚安。”
刁彦能于是下拜,“承蒙陛下高看,臣感激不尽,然臣心中有愧!”
杨溥佯作疑惑的哦了一声,“将军何愧之有?”
刁彦能道:“臣乃陛下之臣,如今却替丞相监视陛下,臣有愧于陛下信任,请陛下治罪!”
杨溥起身离案,扶起刁彦能,叹道:“将军真乃坦诚君子,能将这番话告诉朕,可见将军实乃忠臣。如今国家有难,敢问将军,可愿协助朕匡扶社稷,拯救时艰?”
刁彦能再拜,“陛下但有所命,臣誓死遵从!”
“好,好!”杨溥再度扶起刁彦能,很是欣慰欣喜,“将军真乃国士也!今得将军辅佐,朕心大定,倘若天下臣民皆如将军,大吴何愁不兴?此番大吴若是得存,将军就是社稷功臣!”遂命侍从上酒,与刁彦能共饮。
对杨溥而言,他不能只依仗杨志业一人,依仗一人则容易让对方大权独揽,他必须扶持其他人与其相互制约。当然,就眼下而言,能多收拢一些臣子效忠,大事成功的几率就大些,而宫廷禁卫近身护卫,关系他的生死,他如何能不多多争取?
对刁彦能而言,投靠杨溥并不难理解。
杨溥是大吴皇帝,他身上有大义名分。
徐知诰是臣子,没有大义名分,谋的又是“大逆不道”之事,名不正言不顺,他要结交众人,引得众人效忠于他,只有靠一个“利”字。但官位利益就那么多,要使得众人有利可图,就得夺取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除了内部斗争,就是开疆扩土——征战他国从国外索利。
若是外战顺利,例如得了楚地八州,众人有功劳,受赏受封,利益到手,自然就侍奉徐知诰左右,忠贞不二。但若是征战失利呢?例如先有江淮之败再有湖南之败,丢了江淮又丢湖南,那会如何?国外无利可图,国内的原有利益也失去,就没人会高兴。
再者,吴国征战江淮、湖南,损兵折将无数,那些战死的将士有没有家人亲友?这些家人亲友会不会记恨徐知诰?其中,能在军中领兵的将校,家人亲友多半也是吴臣,他们失去了既得利益不说,亲友家人也死了,会不会痛恨徐知诰?
在这种情况下,利益被徐知诰征的战不利弄没了,家人亲友也没了,金陵众人反徐知诰,就显得顺理成章。
如今,杨溥意图重掌权柄,他本身就有大义名分,吴臣效忠他是理所应当,而效忠杨溥扳倒徐知诰,可比沙场征战要轻松些,而一旦扳倒徐知诰,他们就是社稷功臣,势必被杨溥封赏,无论是加官进爵还是赏赐财货田地,都会得到更多利益,这个时候,徐知诰众叛亲离岂非合情合理?
杨志业、刁彦能,都是如此。
刁彦能虽然是孝顺之人,但孝顺之人就不能逐利?就不能有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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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百零一 千百年金陵风月 数不尽君臣过往(2)
(第二章,两更万字。)
杨志业回到府中后,歇息半日,到了傍晚的时候,命家丁护院看好宅邸,他自身则来到东书房,让仆役们在外间置下近十张小案,再命丫鬟拿出府中的上好茶叶,让府中的煮茶高手来烹茶。
他今日进宫去见杨溥之前,就已经让人通知了数位交好的权贵,让他们在天黑前隐蔽行踪到府中来密谈。
好整以暇的坐在小案后,眼见身材丰腴的侍女跪坐在茶釜前,弯腰曲臀往釜中添置葱姜,姿态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是风情,杨志业倍觉赏心悦目,心情大好。
何谓国士风流?在杨志业看来,虽强敌压境、奸雄在侧,虽大事在即、生死欲分,而能安坐不动稳如泰山,气定神闲如闲庭漫步。
就眼下而言,就是关乎吴国存亡、杨溥生死的大事亟待定论,而他仍能淡然坐于小案之后,静观风情万种美姬煮茶的恬淡风姿。
当年苻坚率领前秦百万雄师进犯淝水,前线正在大战,而谢安不就还在跟人小亭对弈,骤闻大军得胜而喜怒不形于色、落子如常吗?这等风流雅态,谁人不想拥有?
“洪国公。”
茶未煮好,而已有人到了,杨志业微笑颔首,示意对方落座,并不多言。
杨志业见堂中的人越来越多,不多时就有了四五个,淡然的面容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他与徐知诰有私人恩怨。昔年,他也是跟随杨行密征战南北的猛将,虽然当时他还年轻,只是军中一介小校,但这并不妨碍杨志业以大功臣自居,认为自己应该身居高位、执掌权柄——尤其是在杨行密与当时的老人相继过世后。
原本他也的确执掌有数千甲士,但徐温执政后,却将他的兵权悉数剥夺,虽然给了他国公的尊荣,但杨志业显然不满足于这等虚名。乱世之中,唯有兵权才是实打实的依仗。
当然,时至今日,杨志业也早忘了,徐温之所以剥夺他的兵权,却是他治军不力,麾下将校酒后在金陵城中闹事,打死了人。而后能给他国公之位,已是顾念他跟随杨行密征战的旧情。
徐温死了,这个账自然就落到徐知诰头上。可恨的是,杨志业在徐知诰执政、意欲伐楚的时候去见对方,想要重新带兵征战,却被徐知诰婉言拒绝,让他失去了重掌兵权、在楚地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然,杨志业也不会自我反省,他在见徐知诰,有求于人的时候,仗着自己曾是杨行密麾下将校,态度是何等倨傲。
平心而论,杨志业并不小看徐知诰,但他却痛恨徐知诰。在他看来,徐知诰拥有的东西,根本就不配他来拥有。手握军政大权,官将任命只在一言之间,群臣见之无不避让执礼,这等风流,不该徐知诰拥有,而是该他杨志业拥有!
也是时势喜人,如今徐知诰四面楚歌,杨志业怎能不四处活动,谋求取而代之?
“诸位既然都到了,我就开门见山。”小案后都坐上人的时候,茶水刚刚煮好,两者可谓是相得益彰,这让杨志业心头更加愉悦,于是以自我认为不凡的仪度,吩咐侍女将茶水送上,而后向众人不紧不慢的开口,“如今北朝二十万兵马围城,连日来攻城不休,金陵危如累卵,国家危在旦夕,各位都心知肚明。而我大吴何以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其根由何在,其罪责该由何人来担负,诸位心中可有答案?”
当下众人纷纷开口,“国家沦落至斯,罪魁祸首当然是丞相府的那位!”
“对,就是当今丞相!”
“依我看,此人哪里是吴相?分明就是吴贼!”
“说得没错,徐知诰不仅是大吴罪人,更是大吴国贼,此人合该被千刀万剐才对!”
“......”
堂中众人的反应可谓是群情激奋,这也很好理解,能在林仁肇回师金陵,把持金陵城防和宫廷禁卫后,还来跟杨志业密谋对付徐知诰的人,自然是对徐知诰“苦大仇深”之辈。
杨志业老神在在的坐在小案后,望着众人义愤填膺,心中觉得很是快意。众人对徐知诰的怨念越深,便代表扳倒徐知诰的行动越不会有人迟疑。而徐知诰一倒,他杨志业的“时代”也就来了。
“好。既然诸公看得明白,接下来要将此獠绳之以法,让他担当误国误民的罪责,则需要诸公众志成城。”杨志业一想到即将取徐知诰而代之,心跳就有些加速,不过面上仍是极力做到不动声色,只露出与众人同仇敌忾的情绪。
“国公有何良策,只管说来就是,我等唯国公马首是瞻!”当下有跟杨志业关系密切的人率先道。
堂中的人大多是精于世故之辈,听得这样的话,哪里还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今日以杨志业为首,谋诛徐知诰,来日也以杨志业为首,来“匡扶”大吴社稷。换言之,这话等于是说拥护杨志业取徐知诰而代之。
——这对堂中这些失势的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只要能让他们再掌权柄,再有富贵,跟谁不是一样?事实上,若非他们自身没有杨溥的信任,没有杨志业这样的势力,只怕他们自身也无不想取代徐知诰。
杨志业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当下与众人掏心掏肺,定下永不相负之盟。
之后,再将今日跟杨溥的谈话,与众人说了。众人闻言,皆道良策,遂人人振奋,摩拳擦掌,恨不得徐知诰立即就被诛杀。
“大策已定,往下便是具体施行。”杨志业缓缓道,显得胸有丘壑,万事皆在掌握之中,“诸位昔日都是交游广阔之人,如今虽然没有多少实际执掌,但也都身份尊贵。如今金陵的城防将领、宫廷的禁卫将校、朝堂上的重臣,诸位总有相识相熟亦或能攀上关系的,当此之际,正该千方百计与此辈结交,与此辈晓明利害,将陛下的旨意传达下去。”
“如今局势危殆,一旦城破国亡,无论现今身居何位,都将不复存在,而那些重臣最好的局面,也不过是被北朝富贵养之,想要继续掌权却是绝无可能。而徐知诰误国误民,虽然凭借林仁肇的两万兵马暂时把持金陵,但他大势已去,必将难以持久,此时跟他一条路走到天黑,势必为其陪葬......如是这般,不愁人心不站在你我这边,归附陛下!”
众人闻言莫不点头称是,齐齐压低声音喝彩。
诸事议定,杨志业舒展身子,在原位上做好,而后端起茶碗,向众人示意,“此番你我同心协力,徐知诰焉能不亡?届时诸公皆是社稷功臣,往后大吴的天下,就依仗诸公了。某这厢以茶代酒,先为诸公贺!”
“与国公同贺!”堂中诸人纷纷举起茶碗。
大事八字还差一撇,这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弹冠相庆,幻想日后的权势富贵了。
杨志业眼看堂中诸人分作两班,齐齐侧身向他举杯,这等模样就如皇帝在皇位上接受臣子的朝贺一般,他心中涌过一股难以抑制的快意,忽然觉得天下这般大世道这般乱,大丈夫怎能满足于做个权臣,而不思有更大的抱负?
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争之世,神器崩碎,非是有德者受之,而是有野心者受之。即便最开始没有野心,随着地位的爬升与眼界的开阔,受到权力的滋润,也会生出大野心。
一时间,杨志业豪气勃发,大笑三声。
堂中诸人都觉得奇怪,正要询问杨志业缘何大笑。
而在这时,忽然有府上护卫疾步跑来,仓惶拜在堂中,大急道:“国公,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惊慌?”杨志业只是微微皱眉,打算将出尘的仪态风度进行到底。
“周宗......周宗带领数百甲士,围了府邸,正要进来拿人!”护卫起身焦急道,“国公,这该如何是好?”
“甚么?!”
“怎会如此?”
“周宗凭什么拿人?”
“莫不是我等的谋划,被徐知诰知晓了?”
“这怎么可能!”
堂中诸人顿时一片慌乱。
“本公私宅,周宗焉敢率甲士乱闯?!”杨志业大怒,一拍小案。
“周宗带着刑部的人,说国公贪赃枉法,正要拿国公去刑部!”护卫惶急道。
杨志业怔了怔,他当然明白这是徐知诰栽赃陷害,但如今徐知诰是掌权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有没有罪还不是随对方说?连忙起身,一不小心膝盖撞到了案桌,疼的他一咬牙,此刻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挥手大喊:“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进来!拦住他们!来人,护本公从侧门离开!”
堂中众人见杨志业慌乱不已,顿失主心骨,不禁相顾失色。
最终杨志业也没能跑掉,在侧门被周宗堵住。与他一同被堵住的,还有到他府上来密谋“大事”的一行人。
周宗阴沉着脸走进门,青衣衙门与甲士已将杨志业等人团团围住。
“诸位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某大开杀戒,从尸堆中将诸位揪出来?”周宗望着被护卫家丁护在中间的杨志业等人,冷冷开口,字字杀机。
杨志业闻言怒不可遏,“竖子安敢如此无礼!本公征战沙场,取敌首级之时,你还只是三岁小儿!”
“动手!”周宗没有丝毫迟疑,后退几步,让甲士冲杀上去。
院中顿时杀声死起,血肉横飞。
周宗冷眼看着面前人影交错奔杀,心头的寒意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尊煞神。
在杨溥、杨志业看来,徐知诰如今大势已去,是为众叛亲离,他的依仗不过就是林仁肇等有限的势力而已,此时要扳倒徐知诰,并不是太难。
但在周宗看来,杨溥完全就是自不量力,杨志业更是自寻死路。吴国虽然先丢江淮,再失湖南,徐知诰的威信大打折扣,但徐氏父子擅权多年,吴国权柄尽数为徐氏亲信把持,吴国人心皆尽归于徐家,这等根基岂是轻易就能动摇的?
就如现今,杨志业与杨溥密谋铲除徐知诰,却只能被徐知诰所反制。
当日林仁肇若是没有从湖南全师而还,日夜兼程赶回金陵,杨溥与杨志业就果真能扳倒徐知诰?城防军将士、宫廷禁卫甲兵,果真就会对徐知诰反戈一击?
在周宗看来,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至于徐知诰用林仁肇的部曲换防城池、宫廷,也不过是察觉到了些许人有异心,而借机整顿罢了。
古往今来,功业败亡者,有多少人是早就认清自己大势已去、必然会败,有多少是事到临头才猛然惊觉,怎么是我成了孤家寡人,并且到死都不愿相信自己败了的?
周宗不愿去深究事情的真相如何,那没有意义。
事情的真相,只有胜者才有资格来定义。而现在,徐知诰是胜者。
......
刁彦能正在屋中,与心腹密议舍徐知诰而效忠杨溥的事,“徐知诰把持国政,擅权而利己,实为包藏祸心,意欲取陛下而代之,此等不忠不义之辈,我等焉能事之?又且江淮、湖南之败,皆因他谋划不当、用人不利,这才使得你我痛失家人亲友,眼下北朝大军围城,徐贼灭亡在即,我等焉能陪葬?日前陛下已遣密使与北朝商议,愿意去帝号而请北朝退兵,此番若是你我能铲除此贼,日后就是佐命功臣,何等荣华富贵不能得?”
就在刁彦能与心腹的商议正值要紧关头的时候,有亲兵来报,说是林仁肇到了,有事请他过去。
“林将军可有言说,是何事要与我商议?”刁彦能问。
“林将军好似说是打算将宫廷禁卫之事,悉数交由将军住持,眼下城头交战正紧,他要去与北朝兵马力战,无暇再分心宫禁。”亲兵道。
刁彦能心头暗喜,让心腹在屋中等候,自己出了屋子,来到林仁肇的办公庭院。
军中将领进主将大帐时得缴佩刀,眼下刁彦能进林仁肇的庭院,也要交出兵刃。横刀离手的时候,刁彦能本能的皱了皱眉,心跳没来由的加快,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想起亲兵的话,还是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进了院中。
孰料刚一进林仁肇的屋门,左右就扑过来数名甲士,向刁彦能发难。饶是刁彦能勇武,猝不及防之下,又没带兵刃,哪里敌得过林仁肇的亲兵,很快就受伤被制服。
“林将军,这是为何?”刁彦能被林仁肇的亲兵死死摁在地上,犹自挣扎不停。
林仁肇坐在案桌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但眼神冷的厉害,“刁彦能,本将信任你,才命你部来戍卫宫禁,孰料你竟然与陛下密谋对丞相不利之事,如此忘恩负义,你知死吗?”
刁彦能闻言震惊不已,他昨日才跟杨溥龙舟密谈,今日林仁肇就接到风声,并且来找他算账了?
见到刁彦能这副神情,林仁肇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冷笑道:“这两万将士是本将从湖南带回金陵来的,是本将的部曲!你懂吗?本将的将士,岂容你来从中作梗?”
刁彦能心头顿时一片苦涩,“将军来时,不是说......”
“说让你执掌宫禁?本将不如此说,你怎会心甘情愿来见本将?”林仁肇说到这里,再无跟他多言的兴致,摆摆手,让亲兵将刁彦能带走。
往下等待刁彦能的命运,自是不用多言。
......
杨溥双目瞪大,眸子里尽是惊恐之色,一双腿抑制不住的发颤,促使他不停往后退却,只想离眼前的人远些。
在他面前,徐知诰负手冷漠的面对他,但眼神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就像他在徐知诰眼中一文不值,完全不用看在眼里一般。
林仁肇面无表情将横刀归入刀鞘,看也没看捂着脖子,倒在血泊中,双腿不停弹动的宦官程冼杉一眼。
徐知诰终于缓缓开口,“洪国公杨志业,身份尊贵,却与下人争利,为了霸占西市的商铺,竟然纵容家丁将不肯出让商铺的商贾打死,本相已将杨志业移交刑部治罪。”
“禁卫军将领刁彦能,为陛下宿卫宫廷,却与宫女暗中私通,淫-乱后宫,大逆不道、其罪不赦,现已斩首。”
“内侍省宦官程冼杉,依仗陛下宠信,常年欺压宦官、宫女,动辄处以私刑,致使数名宫女被活活打死,其罪不赦,奉陛下之令,现已将其诛杀。”
杨溥听完这些话,脚下一个不慎,即已跌倒在地,也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内心悲苦,泪流满面,不停摇头。
徐知诰的目光终于肯落在杨溥身上,却跟看一块石头无异,“陛下想要谋划密事,却不知陛下靠甚么?靠名?靠分?还是靠大义?陛下可能没弄清楚,眼下,名、分、大义,都掌握在本相手里。我说谁是忠臣,谁就是忠臣,我说谁触犯律法,谁就触犯律法,我要让人做户部侍郎,他就不能做户部郎中,我要让人征战沙场,他就不能做逃兵!”
徐知诰走近杨溥两步,骇得跌坐在地的杨溥不停后退,他冷漠道:“掌管权柄,不仅靠利,更靠威。本相能以利让人效忠,自然也能以威让人俯首。谁若是胆敢谋划不该谋划的事,本相不介意诛他九族。本相倒要看看,这世上有没有不怕死不怕连累亲族的人,本相倒要看看,日后金陵有谁还敢行悖逆之举!”
一席话,如金石穿空,直欲刺破人的耳膜,让人脚底生寒,却偏偏威严的如同天降惊雷,让人无力去反抗。
徐知诰在杨溥身前蹲下,打量着他,不满的摇摇头,“陛下身为大吴皇帝,怎能是这番作为?眼下城头正在激战,将士、百姓都在流血报国,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而陛下却在宫禁之中谋划误国误民之事,难道陛下就不觉得对不起大吴军民?”
说到这,他回头吩咐林仁肇,“让人来给陛下梳洗换衣,城头军民浴血奋战,舍身报国尽忠陛下,陛下怎能不亲临城头宣慰将士、激励士气?”
林仁肇点头应是,自去门口叫人。
徐知诰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的大吴皇帝,“本相执政中枢,夙兴夜寐,为的都是大吴的江山社稷,陛下怎可不念本相的辛劳?等陛下到了城头,还望不要忘记告诉将士们,本相乃是陛下信任的肱骨之臣,是大吴的栋梁支柱,并告诫全城军民,让他们跟着本相好生征战,听从本相的调遣,本相之令便等同于陛下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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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你们,强大的一匹,无节操如我,也不禁双股震颤,恨不得日日更新万字。
章一百零二 千百年金陵风月 数不尽君臣过往(3)
战事间隙,杨溥的仪仗出现在城头。守城的吴军将士与协助守城的青壮,见此无不是惊喜不已,城头马道城墙甬道和城内街道上,数万吴军将士与百姓悉数跪拜,山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这等堪称波澜壮阔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儿热血澎湃,但被众人拥簇的大吴皇帝杨溥,心绪虽然波动的厉害,却没有半分热血与喜色。因为将士与百姓在山呼万岁之后,就开始对大丞相呼喊不停。
杨溥看了身旁的徐知诰一眼,对方脸上挂着上位者特有的淡然笑意,向金陵军民挥手致意。
接着,徐知诰带着杨溥,在城头停留了片刻,并且亲自与寻常士卒、青壮攀谈几句。
远处的吴军将士与百姓,只能看到杨溥的皇帝仪仗,并不能知晓杨溥都说了甚么做了甚么,但只要能看到皇帝仪仗,知晓皇帝也能走上城头,就足以让他们大受鼓舞,况且皇帝与丞相慰劳士卒的情况,不用多时就能传遍全城。
在徐知诰的事先安排下,城上与城内响起阵阵“誓与大吴共存亡”“誓死护卫陛下”“敢为金陵效死”“跟随丞相击溃北贼”之类的声音,引得全城群情高昂,士气大振。
在即将离开城头的时候,面对军民的阵阵山呼,杨溥看了身前姿态恭敬的徐知诰一眼,眼神触碰到对方犀利的目光时,知道这个时候该他履行职责了。
于是将先前徐知诰在宫廷中告诫他的话,一字不差的向全城军民复述了一遍。
随后杨溥就听到金陵军民再度山呼万岁,无疑都对他的这等诏令深信不疑,并且多少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这一幕落在杨溥眼里,让他更加悲伤,心头的无力感也已决堤。如今在他面的金陵军民,本该是他的将士,是他的子民,但现在,却因为他将诸事委任徐知诰的一番话,而这般作派,饶是早已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杨溥心里也分外苦涩。
“陛下累了,送陛下回宫安歇,守城之事,交由我等即可。”见效果达到,徐知诰如是吩咐杨溥的左右。
杨溥最后在高处望了一眼满城军民,虽然此番景象只会让他更加伤感,但他也有多番留恋。只不过徐知诰说他累了,他便只能累了,徐知诰说要他回宫,他便只能回宫。
杨溥到城头后引起的莫大动静,自然也落在城外唐军眼里。帝王仪仗到底非同小可、太过惹眼,望楼上的夏鲁奇、孟平、郭威、钱元瓘等人,甚至遥遥望见了杨溥的身影。
金陵城军民受杨溥感召,此时士气大振,这意味着甚么众人心里都明白,夏鲁奇眼中掠过一抹一闪而逝的忧色,像是蜻蜓点水一般不着痕迹,孟平与郭威神色如常,并没有甚么讶异的地方,钱元瓘则是诸人中心态最好的一个。
“自古以来,但凡君王能在京师城头露面,誓死与军民共同据守京师城池的,很多都能如愿守住城池不失。”夏鲁奇望着闹腾的金陵城头,语气很平缓很客观,既没有对金陵的忌惮也没有对金陵的轻视,“但古往今来,真能在敌军大举抵达京师城下,而能不弃城而逃的君王,却是少之又少。”
“城池到底是死地,无法挪动,而人却不一样。对国家而言,只要君王在,社稷就在。若是君王与城池一同有甚么差池,可就没有君王也没有国家了,所以每逢敌军围城,君王多是弃城而逃,以图来日。”接话的不是孟平和郭威,而是钱元瓘。
孟平笑道:“金陵不过一隅之地,如何能跟古往今来的君王相提并论?就眼下而言,无论是杨溥还是徐知诰,若是弃城而逃,让我王师占据城池,那江南西道可就平定了,哪里还有他们再图来日的时候?弃城而走,他们能到哪里去,去岭南不成?”
郭威比较讲究实际,向来不喜欢说多余的话,“杨溥到城头来激励士气,必然使得金陵军民死战,我等要攻下金陵城,只怕要费不少力气了。”
听了郭威这话,众人都默然下来。
虽然朝廷没有严令多久攻克城池,但及早底定金陵,却是领兵将领需要在意的事情,如若金陵久攻不下,对众人来说无疑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今夏鲁奇是江南招讨使,统帅二十万王师,孟平、郭威、钱元瓘为副,他们身上都担着重担。
“金陵是场大战,此事你我早就知晓,无论金陵是否殊死抵抗,王师将士都要全力攻城,及早将其拿下!诸将都是军中栋梁,忠君报国之道就不必本帅多言了,还望诸位同心同德!”夏鲁奇肃然对众人道。
众人莫不应是。
李从璟没有去金陵主持战事,而是在洛阳助李嗣源处理国政,既然太子都不去金陵,赵王李从荣、宋王李从厚就更没有道理去了。李从荣作为攻略湖南王师名义上的统帅,平定楚地有大功,回到洛阳之后自然受到不少恭维。
但臣子们在意的,却不是李从荣平定湖南的功劳,而是李从荣与李从璟貌离神合,在长兴元年合力将藩镇、不法官员和吴国摆了一道的奇事。对这件事最感到震惊的还是李从厚,在李从荣回洛阳的当日,他请命出城相迎,据说兄弟俩兀一见面,李从厚便拜倒谢罪。
此情此景,兄弟和睦,自然引来臣子们不遗余力的称赞。
冬至这一日,李从璟、李从荣、李从厚三人,在宫中跟李嗣源“坐而论道”,几人兴致高昂的时候,李嗣源又起了考校李从厚武艺的心思,于是长兴元年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正当众人其乐融融的时候,一份来自金陵的军报打破了原有的气氛。
“刘龑胆大妄为,竟然派遣甲兵驰援金陵,公然与金陵联合抵抗王师,他这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要触犯天威不成?”李嗣源在亭子里看罢军报,当即面色一冷。
刘龑,便是坐拥两广之地的南汉皇帝。
李从璟接过军报来看,旋即轻笑道:“刘龑自不量力,行此飞蛾扑火之举,何足为虑?孟平已经率部在丹阳湖相迎,料来岭南兵马也难以突破孟平的防线。”
话说到这,李从璟收敛了笑意,“只不过如此一来,围攻金陵的王师被迫分兵,却是使得金陵战事要拖延一段时日了。钱元瓘的兵马钱粮自筹,而十五万王师的各种物资,却是得由朝廷来供应,战事每持续一日,对府库来说都是莫大负担。”
李从荣与李从厚的意见则很简单直接,“刘龑不知天高地厚,兴兵与我王师为敌,其罪当诛!”
金陵与广州向来交好,吴**中的战马,大多是得自南汉的岭南马,如今天下形势有变,吴国与南汉唇齿相依,吴国若是灭亡,则大唐接下来兵锋势必直指广州,刘龑帮助吴国抵抗王师也在情理之中。
“刘龑的兵马不过区区三万,又是远道而来,有孟平南下丹阳湖一带相据,想必不日可以得胜,王师围攻金陵的大局误不了。”李从璟最后如是说道。
父子几人谈论正事谈论的差不多的时候,李永宁到了。
李永宁到小亭里坐下来,众人闲聊两句,李嗣源像是突然想到了甚么事,颇有些不满的对李永宁道:“石敬瑭在夏州是怎么回事,半年来我数度接到禀报,都是说他与党项有不宣之谋,还往河西不停派遣探子,你可知晓他是何想法?”
李永宁颔首绞着手帕,不无委屈道:“我久居洛阳,哪里知道夏州的事?”
石敬瑭出镇夏州,起初党项并不接纳,并且发生过叛乱,两者打了近年,后来不知怎么双方就和解了,还相处的不错。
“他没跟你说甚么?”李嗣源狐疑的看着李永宁。
李永宁微微瘪着嘴,却偷偷看了李从璟一眼,“我甚么都不知道,夏州的事父亲还是问从璟好了,他应该知道的清楚些。”
李从璟正在饮茶,闻言差些一口喷出来,无辜的看向李永宁,心说这事怎么就说到我头上了?
李嗣源又狐疑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昔年你跟石敬瑭吵闹,还是从璟把你接回来的,为此他可是开罪了石敬瑭,两人相处的不算好。虽说让石敬瑭出镇夏州是朝廷的主意,但也是由他提起.......罢了,此事还是往后再论吧,眼下金陵战事要紧。”
金陵的战事并没有在长兴三年落下帷幕,而是一直持续到了长兴四年春。
长兴四年的大唐,政事方面并没有大的波动,藩镇方面除却边军,已经基本不剩甚么兵马,节度使几乎成了有名无实的虚职,地方大事下有州县刺史县令主持,上有行省布政使、都指挥使、转运使统领,已经轮不到节度使来指手画脚。
春季的时候李嗣源又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好转了,但皇帝的精气神却已大不如前,军国大事几乎都交给李从璟。
也是在这个时候,李从璟决定迅速解决金陵战事,否则就有迟则生变之虞。
好消息是,章子云主持的洛北作院,已经制造出了足够支撑前线一场大战的利器。
章一百零三 千百年金陵风月 数不尽君臣过往(4)
洛北作院运往金陵前线的器械装了三百辆大车,李从璟在作院里看到这些整装待发的马车时,很是将章子云夸赞了一番。也亏得是如今大唐马场多,草原各部包括契丹迫于大唐威势,也都年年进贡良马,这才使得王师连在运输军资时都能用上马车,而不是骡车、牛车和人力车。
主持洛北作院一年多,章子云在火炮、榴弹、地雷的制作和使用方面,都成了大行家,眼见李从璟对作院的成绩感到满意,而作院也终于不负所望,在金陵战事最紧要的关头将器械都赶制完成,他那张疲倦的脸上尽是笑意,“此等器械只要运用得当,莫说在金陵城上轰出个大口子来,便是炸毁百丈长的城墙都不成问题!”
炸毁百丈长的城墙,那未免太夸张了些,李从璟不抱这个指望,能将城墙撕开一道口子,哪怕只是轰塌城门,已经足够帮夏鲁奇等人打开局面。
李从璟看了看院中的众位官吏与匠人,这些人如今个个面色极为疲倦,显然不是短时间加工能造成的,想起这一年多近两年来,章子云每回到东宫来汇报工作的模样,李从璟知道众人这些时日都是在咬紧牙关在硬撑,这才能使得作院器械能及时完成,心头很是感怀。
“如今第一批器械终于制造完成,往下只需要将它们运到金陵,再派遣一批匠人教导将士使用即可。”说到这里,章子云有种如释重负的意味,松了口气。
“此番若是成功打下金陵,回头本宫给你们庆功。”李从璟最后如是说道,引得众人欣喜不已,连忙拜谢。
三百辆大车抵达金陵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时节。
此时金陵城外的唐军营中,很多王师将士都在营帐外,成规模有秩序列成队列,坐在地上晒太阳。对金陵的围攻历经一个秋冬,很多将士都在雨雪天中病倒,南方的气候本就跟北方不同,连冷的方式都不一样,一个干冷一个湿冷,将士们水土不服在所难免。
“激战集中在去年九月中到十一月中,而后天气严寒,将士们活动不便,对城池的攻势就很少了,主要是在城外堆砌土山、挖掘沟壑,一方面为来日的大战再作准备,一方面也是防备金陵贼军出城逆击。但饶是如此,将士们伤病仍旧很多,依照太子的话说就是‘非战斗减员’太多,除了让军中大夫多加照看,让将士们勤洗勤换之外,每逢晴日本帅都会让将士们出帐晒晒太阳,这个法子很管用。”
走在营中,夏鲁奇对运送洛北器械到金陵来的章子云说道,对方身份特殊,等于是李从璟和李嗣源派遣到金陵来观察战事的特使,夏鲁奇没有怠慢的意思,“开春以来,战事再兴,大军累日攻城,也曾攻上城头,不过都没有站稳脚跟,双方的伤亡都很大。金陵为防备我王师来攻,去岁加固了城防,城墙之上再立角楼,又在我大军到来之前,在城中准备了足够多的粮草,足够逾年之用,再加之城中百姓众多,只要贼人能聚拢人心,根本不用担心后力不济。是以金陵这场大战,实非短期内可见分晓。”
一年中能攻城的时候就那么多,主要还是春秋两季,夏日酷热冬日严寒,少说也有两三个月无法作战,再除去大雨天气,这就给了金陵一些喘息之机。
“陛下和太子的意思:立夏之前,必须攻下金陵。”章子云想了想,还是将这句话重申了一遍,“大帅以为如何?”
“陛下和太子的军令,本帅必当遵从,立夏之前若是金陵不克,某愿以死谢罪!”诏令夏鲁奇已经收到了,责无旁贷。
“大帅打算如何解决金陵战事?”章子云问。
夏鲁奇道:“先绝金陵外援。”
金陵的外援无非两部分,一是吴国藩镇的勤王之师,一是刘龑派遣来的三万兵马。
“贼军藩镇的所谓勤王之师,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近三万人,只不过成分比较复杂,虽然被金陵在名义上指定了统帅,实则藩属仍然不一、各自为战,再加上多半是各地新募士卒,缺乏训练,军备也不怎样。”军帐中,接到夏鲁奇军令的孟平,召开战前军议,“一言以蔽之,战力低下。”
孟平驻军的地方在丹阳湖一带,丹阳湖在金陵之南一百二十余里外。丹阳湖西面六十余里处,有一县城名当涂,在长江边上。丹阳湖东、北面山岭环绕,茅山、绛岩山便在此处;在其西北面,又是方山。所以驰援金陵的援军想要北上,或者走长江,或者走当涂与丹阳湖之间的地带。
孟平将主力驻扎在当涂,正好阻绝了吴国藩镇军与刘龑兵马北上的通道。至于丹阳湖以东,因为南北地形地势的原因,并不是好的行军路线,但孟平也遣了偏师把守茅山一带的要道。
“前时贼人藩镇军北上时,先锋曾被我部击溃,至此之后贼人藩镇军便在芜湖镇一带驻扎,止步不前,虽有勤王之名,已无勤王之实。刘龑的兵马与贼人藩镇军相距三十里扎营,却是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其部兵马北来时大张旗鼓,三万人就敢号称十万之师,简直不知所谓,但行军还未至当涂,闻听贼人藩镇军战败后,就在贼人藩镇军后扎营,数月来竟连一次进攻都没有,让人啼笑皆非。”
安重荣发出一声嗤笑,尽显对吴国藩镇军与南汉兵马的轻蔑。
也难怪安重荣如此,到当涂来布防时,他满心以为救援金陵的兵马会大举进攻,故而日夜准备,孰料对方竟然只知道龟缩不出,这让他蓄积的力气无处使用,心头自然不愉快。
“彼等龟缩数月不敢出,如今大帅军令与作院器械已到,却是容不得他们避而不战了。”孟平冷哼一声,“早日将这些碍手碍脚的杂物清理干净,你我也好回师金陵,助大军早日攻下金陵城。”
徐知诰在听周宗给他汇报金陵守城之战的阶段总结,“自去年九月北贼合围金陵以来,至今已是五月有余,除却严冬时节北贼消停过一个多月,累日攻城不休。时至今日,我军守城将士死伤万余,辅助战事和运送器械的青壮百姓,同样伤亡惨重,依照丞相的吩咐,但凡有将士、青壮死伤,三日内必定下发抚恤,眼下金陵府库已经空了一半,但饶是如此,士气也日渐一日低落下去......”
徐知诰挥手止住了周宗事无巨细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的问:“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八个月。”周宗立即说道,“湖南战事停歇后,奉丞相之令,从各地紧急调运了大批粮草,除此之外就是金陵多年来的存粮......”
“八个月?怕是不太够。”徐知诰摇摇头,“必须撑过下一个寒冬,北贼才有可能退兵......从现在起,集中全城所有粮食、药草、布匹等军资,官员、大户、商贾手里的存货一并调入军营,再每日按照一定数量分配。这件事由你来做,立即着手去办。”
“官员、大户、商贾手中的粮食,是购买还是征调?”周宗问。
徐知诰稍微沉吟,“要守金陵,必须要军民齐心,若是强行征调他人财货,恐怕惹人怨恨,依照往年的价格购买就是。”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府库为之一空,将士的抚恤......”周宗显得迟疑。
徐知诰寻思片刻,“不用府库银钱,用宫城器物,若是不够,让陛下日作文章百篇,用陛下文墨去换......若是还不够,就让陛下向众人借!”
周宗神色一凛,“是,卑职这就去办。”
周宗还未退下,城外忽然响起阵阵雷鸣,声音不大不小,一时间持续不断。
“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
半个时辰后,徐知诰来到城头。到得此时,城外的雷鸣之声已经停歇。但守城的军民,却因为那持续半个时辰雷鸣声,而变得神思难属、颇有惊惶之色,各种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不乏各种鬼怪神力之言,闹得人心不稳。
林仁肇手指城东的方向,向徐知诰禀报情况:“响声传出的地方,约莫在三十里外,隐有火光、烟尘,不知是怎么回事。”
徐知诰脸色微沉,“让精骑突围出去查看,务必查清事情缘由!”
“是!”林仁肇连忙应诺。
徐知诰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为了安抚金陵人心,他忽然大笑几声,用若无其事、洞察世事的口吻,对身旁的人道:“北贼黔驴技穷矣,金陵之位不日可解!”
众人都觉得惊异,宋齐丘问:“丞相何出此言?”
徐知诰道:“北贼以二十万兵马,围我金陵半载,却苦无寸功,而消耗的钱财却是无数。当此之际,北贼见攻不下我城池,便在城外故弄玄虚,闹出一些莫名的动静,不就是想引得我金陵军民惊惶,好趁机攻占城头吗?可笑那夏鲁奇太过愚蠢,我金陵稳如泰山,岂是这等微末伎俩能撼动的?半年以来,北朝垒土山、挖地道,数出奇计,而不能动摇我金陵半分,而将士死伤无数,这个时候夏鲁奇用这鬼怪之伎,不正说明他已经没有其它的计策可用,对我金陵已经束手无策?彼之黔驴技穷、将士疲惫,正说明他们已经奈何不得我金陵!如此,只要我金陵再坚守些时日,北贼势必退走!”
闻听此言,宋齐丘立即高声称赞,“丞相之言,让我等醍醐灌顶,实在是再正确不过!”
众人于是纷纷符合。
不时,徐知诰的话传遍金陵。
那些因为城外莫名动静而心慌的金陵军民,顿时放下心来,个个信心百倍,都对城外的唐军嗤笑不已,间或唾骂不休。
在芜湖镇驻兵的吴国藩镇军统帅名叫朱匡业,金陵虽然被唐军合围,但仍能以小股人马时常突围出来,故而他统帅勤王之师的名分,是金陵给的,名正言顺,诸军虽然未必百分百心服,但也不敢违抗他的军令。
他曾在金陵为官,很得徐知诰看重,官至诸军都虞候,前些时候出任歙州刺史,歙州没有节度使,故而他有歙州军政大权,这回率军来援金陵,徐知诰以他统领勤王之师,也就不足为怪。
“大帅,斥候来报,北贼大举袭来!”这一日,朱匡业正在巡视军营,忽闻来报,眼中立即闪过一抹喜色,暗叫一声大事将成,着即擂鼓聚将。
在芜湖龟缩数月而不敢出击唐军,怎么看都是懦弱无能之举,但实际上朱匡业却另有打算,他给唐军设了个套,就等着唐军入瓮。
章一百零四 千百年金陵风月 数不尽君臣过往(5)
(第二更,五千余字)
朱匡业从军久矣,自然能认识到他麾下藩镇军与唐军的差距,当日败于当涂县的三千先锋兵马,并非是滥竽充数之辈,领兵的将领游简言也是一员虎将,但只是出现当涂县境内,连城池都没看到,便给唐军迎头痛击,半日里就死伤殆尽,逃回来的士卒十不余一,从那时朱匡业就意识到,主动进攻当涂县,无异于以卵击石。
“北贼兵甲若是不强,岂能两年内便先夺江淮、再得湖南?孟平又是唐军中有数的智勇双全之将,麾下部曲更是闻名天下的百战军,你我虽然兵马较多,但若主动去攻打当涂县城,彼部以逸待劳,我等岂有不败之理?”
这是先锋游简言兵败后,朱匡业对诸将说的话,也是他逗留芜湖不前的理由。
从那时起,朱匡业就在等,等唐军主动来进攻芜湖。
在朱匡业看来,他这两万余兵马即便是裹足不前,唐军为了防备他们与金陵内外夹击,孟平所部也不会退回金陵,这样他们救援金陵的目的就实现了一半:唐军被迫分兵,金陵的压力有所减轻。
当然,这还不够,朱匡业并不满足。
“孟平向来军功卓著,百战军又是常胜之师,彼部见我久在芜湖不动,必定心生不满,我若驻守芜湖不去,他就不能回师金陵,攻打金陵是大事,彼等岂甘在当涂耽搁太久?依本帅之见,一旦严冬过去,开春之后,百战军势必南下来攻我。”
这是朱匡业让全军将士在芜湖镇加紧备战的理由,包括训练士卒个人技艺、战阵配合,以及协调调度问题。
做完这些之后,就有了谋求战胜唐军的基本条件,而后便是临战之法。
吴军驻守芜湖镇,唐军来攻,吴军有主场之利,故而要运用地利。
芜湖镇只是一座小城,而吴军有两万余兵马,踞城而守无法发挥兵力优势,反而限制自身战力无法完全发挥出来。
芜湖镇北面,有南北向的山林、湖泊,正好分布在官道两边,湖泊多是南北狭长,林木也茂盛,间或有零星矮山,这就适合藏兵,而且矮山湖泊大体位在官道两边,这就足以让吴军包围唐军。
再大张旗鼓,采用疑兵之计——佯装刘龑的兵马在一同设伏,足以让唐军慌乱、溃败,这就是朱匡业的战法。
之所以藏兵林中,而不是用火攻,却是因为山林、湖泊、农田相间,林子并不相连,地势总体平坦,官道又宽旷,用火攻起不到火烧唐军的效果,唐军就从容退走了。
“诸事议定,诸公各去准备,只等北贼赶来,保管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朱匡业环视诸将,“杀贼报国,就在此时!此番若能击败百战军,则金陵之围易解,你我都是社稷功臣!”
朱匡业慷慨激昂的话音落下,诸将都纷纷奋然应是。
在朱匡业紧锣密鼓准备围歼唐军的时候,距离芜湖镇三十里外,刘龑的兵马却是稳坐不动。朱匡业派遣了使者前来请求对方一起出战,共同歼灭唐军,南汉的统兵将领苏章,却婉言拒绝,并且劝说朱匡业不要出城迎战,还是踞城而守来得妥当。
苏章不愿出兵,朱匡业的使者也没办法,毕竟对方是他**队,只能悻悻退回芜湖。虽然使者心中不满,有心说几句重话,但来的时候朱匡业吩咐过,不得对苏章无礼。
有苏章的兵马在南面坐镇,总归是种声援,而且唐军也要防备,再者,就算朱匡业战事不利,南退也还有苏章接应,唐军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而若是开罪了苏章,则对大局不利。
“听闻当涂唐军不过百战军万人左右,眼下朱匡业以三倍兵力迎击唐军,有地利和人数优势,未必没有得胜的可能,而若是我军再相助,使得唐军被迫迎击六倍之敌,则彼部断无不败之理。”朱匡业的使者走后,苏章的心腹不解的问他。
苏章并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昔年楚王水师南犯封州,我等曾与楚军一战,你觉得楚军战力如何?”
心腹回忆道:“彼时楚军来犯,封州军与之在贺江决战,大败,而后陛下惧,不得不问卦于《周易》。之后将军率军三千救援封州,设计击败了楚军,因此一战,将军已无愧于当世名将之称。”
苏章叹息道:“楚军兵强马壮,我军若是正面与之交战,实难取胜,不得已,本将在江中埋下铁链,而令弓弩手埋伏于两岸,诈败引诱楚军追击,待得铁链缚住楚军水师船舰,使其难以行动,这才以弓弩杀尽楚军。”
心腹不是很理解苏章这番话的意思。
苏章继续道:“楚军强,而吴军攻占楚地八州,如探囊取物,吴军岂能不强?吴军固然强矣,而唐军取江淮、得湖南,如入无人之境,先后灭尽吴军二十万,则唐军强到何种地步?我军连楚军都难力敌,拿什么跟唐军硬战?”
心腹这才如梦初醒,不由得脚底直冒寒气。
苏章语气沉重,接着道:“如今江北尽入北朝之手,两川、湖南亦入其囊中,吴越王不得不对其俯首称臣、言听计从,天下有三百余州,如今十之六七都到了北朝手里,其势何其之大,其军何其之强!又且那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前者是难得的明君,而后者更有雄主之姿,合力将北朝治理得井井有条,我闻北朝境内,已不复有藩镇矣,人皆谓之唐有中兴之象......而今北朝倾举国之力,以二十万甲士来攻金陵,岂非志在必得?”
说到这,苏章苦笑一声,话音倍显酸涩,“而我大汉,不过只有岭南一隅之地......”
此中关节并不难想通,心腹额头细汗密集,一时间口齿难清,“既......既是如此,陛下为何还要遣将军来援金陵?”他像是忽然想到甚么,“眼下百战军不过只有万人,我部合朱匡业部,有六万兵马,恐怕是唯一可以击败唐军的机会,将军若是错过这等机会,坐视金陵陷落,我等北上岂非就白来了?”
“糊涂!”苏章冷斥一声,“你可听说百战军有过战败之时?此番百战军既然来攻芜湖,岂能没有依仗?百战军来攻芜湖,这说明唐军打算先解决金陵的外援,再集中力量攻破金陵,既是如此,孟平可以调动的兵马,又岂能只有区区万人?”
心腹震动不已,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章喟然叹息,语气更显沉重,字字如山,“陛下让我等来救援金陵,是知唇亡齿寒之理,但陛下又知北朝势大,眼下有席卷天下之象,且兵甲鼎盛,我大汉固土自守尚且来不及,又哪有余力在境外与北朝作战?此番我率军北上,临行时陛下就曾嘱托,尽量避免与唐军交战,若能在金陵之南驻兵,吸引唐军分兵防备,对吴国就是‘仁至义尽’,对我大汉也是‘倾其所能’了,倘若金陵能因此而守住,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我等断然不能在此损兵折将,徒耗军力......”
心腹不知此番出军救援金陵,竟然还有这等秘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久久不能闭上。
“那......那此番朱匡业与百战军交战?”心腹心头已有不好的预感。
“你我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担忧朱匡业命运如何?眼下,孟平所部南下,你我还得整饬营防,以免被唐军顺势破了......”苏章这位南汉名将,此时显得分外无力,“若是战局不利,你我务必得及早认清形势,保证全师而还。”
心腹:“......”
苏章忽然又想到,闽国(福建)向来奉吴国为主,如今金陵被围,闽王都知道大势难挡,一兵一卒都没发往金陵,我大汉还能如何?
孟平所率进攻芜湖的部曲只有百战军,并没有如苏章所想,还有夏鲁奇派遣来的援军,不过夏鲁奇虽然没有派遣将士,却由章子云带了数十辆马车南下。
当涂距离芜湖六十余里,章子云在当涂“培训”百战军使用火炮、手-榴弹时,芜湖可很难听到甚么动静。
不日,百战军到了芜湖北。
“朱匡业的父亲朱延寿,昔年曾是杨行密麾下一员功勋卓著的猛将,‘摧坚陷阵,功冠诸将’,‘好以寡击众,不胜而返者必尽戮之’,昭宗闻其名,授蔡州节度使,杨行密甚为忌惮,不得不诱而杀之。朱匡业得徐知诰重用,先为军校,再为诸军都虞候,到歙州做刺史,‘有政绩’,此番救援金陵的兵马,以朱匡业的最为精锐,故而金陵以他为统帅。”
孟平带领百战军大摇大摆到了芜湖城北,还在行军,就有斥候来报,说朱匡业在城外列阵。
孟平左右观望了几眼周围地形,但见林木茂盛,可见湖泊,便笑道:“朱匡业,其勇可嘉。”
“这周围的林子怎么看起来阴森森的,将军,要不要派遣斥候探查一番?”赵弘殷说道。
“打草惊蛇。”孟平给出四个字的回答,而后神色一正,“命各部准备,以既定章法迎敌,前阵,直取朱匡业本阵!”
赵弘殷听了孟平打草惊蛇的评语,自然知道了孟平的意思,当下传令部曲做出相应调整。
不时,前方斥候报,朱匡业引阵来击。
“结阵,迎敌!”孟平拔出横刀,下达军令。
百战军将士,立即跑动起来,变行军阵型为战斗阵型,大盾护卫在外,枪矛紧靠大盾,甲士、弓弩手居后,各部紧紧相依却又层次分明。
不得不说,朱匡业选了个好地形,百战军两侧都是林子,阵型不是能完全施展开,显得很狭长,难以聚力,这样就给了吴军四面围攻、分段击破的机会。但百战军可不是浪得虚名,万人的行军队伍,也并非都被林子夹在中间,各部立即以特有的法门,占据空旷之处结阵,而后步骑混杂布置,保证彼此不至于被完全分割,保持阵型弹性,可以相互援引、守望。
一时之间,场中尽是金属环佩之声,与步履的跑动声,烟尘渐起。
“弓!”前阵稳定后,盾牌、枪矛列成铁墙,护卫在阵前,将校喝令不止,弓箭手立即就位,列阵数排。
“攒射,放!”面对逼近过来的吴军军阵,将校有条不紊的下达军令。
刹那间,数百支利箭飞射而出,直落吴军阵中。
吴军早有防备,大盾不足木板来凑,悉数顶在脑袋上,抵挡利箭的杀伤。
如是不久,两军前阵相接。
“弓箭手,后撤,甲士上前!”两军盾牌对盾牌,狠狠撞在一处,顿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有脚下不稳的将士,立即被撞得歪倒、后退,待一阵冲撞、挤压之后,而枪矛不失时机刺出,在对方军阵中带出一蓬蓬血肉。
“杀!”交战之初,双方将士精力充沛、战意旺盛,一接触便如群狼相搏,杀得难解难分,战况很快就变得分外激烈。
孟平在阵中找了个地势稍高的地方,观看战场局势。
见只有前阵有敌,孟平眼神微敛。
“将军,何时使用利器?”安重荣摩拳擦掌,显得跃跃欲试。
“还不到时候。”孟平淡淡道。
安重荣本来很期待利器的战果,见孟平这般说,也只能按捺性子,站在一旁不无急切的等待。
一炷香的世间后,道路旁的林子里,开始有事先埋伏的吴军将士杀出,从四面八方攻向百战军!
彼部蓄势而发,自然声势不凡,也不知有多少人,连绵不断的从林子里杀将出来,颇为骇人。
百战军各部立即分别迎敌,绵延十数里的道路上,顿时各起战火,双方的将士以战阵相接,杀得声势浩大,不多时交战声就大的能传到数十里之外。
“将军,眼下可以使用利器了否?”安重荣双目放光,显得急不可耐。
孟平将战场形势尽收眼底,仍是不急不缓道:“还不到时候。”
安重荣哑然,他本想说两军都厮杀在一处了,而吴军明显是设伏在此,兵力又数倍于我,战局大势上百战军并不乐观,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但孟平有威严,百战军有军纪,安重荣也相信孟平的判断,所以只能一面张望各处的战事,一面稳住心态等待。
小半个时辰后,吴军伏兵尽出,百战军已经被吴军完全包围,百战军每处战阵外,都围着密密麻麻的吴军将士,前赴后继的猛攻百战军战阵。也亏的是百战军战力强悍,装备精良,才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要是换作寻常军队,见到这等阵仗,早已慌乱不已。
眼看百战军大小战阵,如同一座座岛屿一样,被海水围在中间,安重荣又急得不行,看了好几遍孟平的脸色,见对方始终面色如常,他终于又稳不住,“将军......”
孟平这回没有说话。
又等了两刻的时间,但见战场上两军将士已经完全纠缠在一起,孟平忽然断然喝令:“传令,发鸣镝箭!”
安重荣精神大振,连忙大喝:“发鸣镝箭!”
没片刻,三支鸣笛箭一起升空,在空中鸣响!
以孟平所在的地方为核心,各战阵纷纷发出鸣笛箭呼应,向两侧扩散!
待到最远处的鸣笛箭响起,孟平不失时机下令:“手-榴弹!”
霎时间,各战阵中,多到百人,少到十人,纷纷取下背囊里的手-榴弹,在阵中安稳的点燃引线,然后在各自将校的喝令下,齐齐扔向战阵外的吴军战阵,“手-榴弹!”
以孟平所在地方为中心,两边的战阵接连扔出炸弹,一颗颗手-榴弹组成弹雨,从战阵中飞出,“手-榴弹!”
轰!
轰轰!
轰轰轰!
没有在奔进、后退,几乎处于静止中的战阵外,顿起一声声震碎耳膜的爆炸声,一团团火光猛然在吴军士卒中爆裂开来,无数碎铁四散横飞,一蓬蓬血雨陡然升空,绚如烟花,接着便是吴军将士震天动地、不忍听闻的惨叫声,波浪般蔓延开来,连绵不绝!
一个个吴军将士接连倒下。
一个个吴军人群轰然歪倒。
一个个吴军战阵陡然混乱。
平心而论,眼下大唐的炸药水平远远不能跟后世相提并论,但用在手-榴弹上,横飞的碎铁已经足够杀人夺命!
数不清的吴军将士捂着脸、捂着身子,疯狂惨叫着倒下、奔走、乱撞、打滚,吴军战阵乱成一锅粥,而一颗颗手-榴弹不停在他们身边落下,制造出新的恐怖杀伤!
百战军战阵趁势向外围推进,阵中的弹雨不停飞出,阵外的吴军将士如坠地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甚么事,都已经重伤、致残、死亡。那些暂时没被炸弹波及的将士,也无不是一副见鬼的模样,没了心神,乱了方寸。
百战军趁势掩杀,吴军立即大溃。
朱匡业眼见战场中惊雷阵阵,吴军被一团团不明的火光杀伤,或者全身血液挥洒,或者战袍起火惨叫不绝,惊骇的双眼僵直,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
唐军阵中飞出的是甚么?
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威力?
怎么办?
朱匡业忘了先前要围歼百战军的念头,忘了他此番征战的不凡抱负。那些念头,在这阵阵惊雷般的爆炸声中,给炸得粉碎,尸骨无存。
败阵而亡之前,朱匡业痛苦的悲呼出了,本该周世宗伐南唐时,他对中主李璟说的话:“运数之兴,天地皆助,大事若去,虽英雄如之奈何?!”
孟平站在高处,冷面注视着眼前一切,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之色。
之所以等到这时才放出手-榴弹,就是要等吴军全都聚集在百战军战阵外,这样不仅可以增加手-榴弹的杀伤力,也使得吴军没有迅速逃散的机会,以保证百战军的追杀战果。
这一战,不战则已,战必要尽灭吴军!
不如此,不足以威慑苏章的南汉军。
不如此,不足以让百战军放心回师金陵。
这是孟平,也是大唐将士,第一次将手-榴弹用于战阵,而孟平就能控制战局战机,最大限度发挥手-榴弹的效果,这就是战争天分。
相对静止的战阵,无疑是手-榴弹的绝佳战场!
孟平看向血肉模糊的战场,微微仰起头,他知道,今日这一战,就算不能全歼吴军,对方也走不掉几个了。
他在心中默念:太子,孟平要为你扫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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