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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六十四 江淮掩有十四州 南北相争今何姓(9)

    (二更)

    含山陷落,和州震动。

    全椒县中,王会面色铁青,在座众将也是无不惊骇。

    柴克宏出列抱拳:“将军,北贼克东关、占含山,兵马即便没有一万,也不会少于五千,当此之际,我等该当如何?”

    王会迟疑不决。

    刘仁赡出声道:“北贼大举进攻和州,意在断我后路,江淮东部七州,如今只有和州在手,若是和州不保,则我军退路全失!”

    王会沉思不语。

    李建勋抱拳道:“请将军下令,让末将领兵回救和州,只需将士五千,末将必定击退来犯之敌,以求保证和州周全,不误北上大业!”

    王会仍是没有决断。

    诸将遂纷纷上前,一时间房中尽是“将军”之唤,乱成一团。还有些将领,仓惶失顾,已露惊惶之色,军心不稳。

    王会见状,更是踌躇。

    就在这时,忽的,房中响起一阵大笑,格外刺耳。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大笑不止的,正是王彦俦。

    王会沉下脸,“眼下军情紧急,大军如何行动,诸将皆有进言,刺史一言不发,独大笑不止,是何用意?”

    王彦俦稳坐如常,一甩衣袖,冷哼道:“区区变故,就让满堂将军皆尽变色,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这难道不可笑吗?”

    王会忿然作色,“刺史如此说话,难道是有计策了吗?”

    王彦俦起身来到舆图前,神色傲然,“我军大胜在望,北贼覆灭在即,诸公难道不知?”

    诸将纷纷前驱到舆图前,要看王彦俦有何良策,竟敢出言不逊。王会见状微微皱眉,众将皆围在舆图前,唯独他端坐不动。他是主帅,王彦俦为副,如今对方有计策,却这般锋芒毕露,让他心头十分不喜。

    王彦俦见王会不动,也不去管他,对诸将道:“且问诸公,和州有我守军几何?”

    “和州守卒两千!”有人答道,“对方号称万人,两千守军如何守城?”

    “此言大谬!”王彦俦一言斥责,“和州者,本将苦心经营之所,城高沟深,器具完整,先前唐军也曾来攻,可曾陷落了?休说有两千精锐把守,便是只有一千骁勇,北贼也断难攻取!”

    王彦俦接着道:“又且,诸公难道不知,大江之上,有我精兵三万,正整戈待旦,蓄势而发,若和州果真有战事,其必来救,届时莫说和州无虞,来犯之北贼,亦必尽数被灭!”

    八万淮南兵,王会统带五万,还有三万在江畔集结,准备寻机再派往江北要地,莫离先前所言大江如黑夜,背后之物不能见,是为有先见之明。

    王彦俦继续道:“诸公担忧和州,无非是顾虑三万骁勇不来,然则若是北贼果真攻打和州城,必遣主力,如是,我军将其击败在和州,则是大胜,江淮北贼军力本就不多,有此大败,岂能不亡?若是进犯和州之贼非为主力,则又何足为惧?”

    诸将闻听此言,纷纷醒悟,大赞王彦俦高明。

    “然则北贼攻和州之兵马,从何而来?”李建勋问道。

    “此问高明!”王彦俦赞赏道,他手指寿春,“北贼重兵,集结于扬州、寿春二地,若是扬州之敌来犯,必不会绕道东关,而不被你我发现!”

    “如此,则来犯之敌,必是寿春分兵!”柴克宏道。

    “然也!”王彦俦再度赞赏,“寿春北贼三万,久攻寿春不克,此番分兵来犯和州,则寿春之敌已然被削弱,如是,我等若能攻克滁州,再要解寿春之围,易如反掌。寿春之围解,北贼焉能不亡,我军焉能不胜?”

    众将闻言,精神大振。

    王彦俦环视诸将,“又且,北贼来犯江淮,时日已久,兵甲箭矢损耗皆十分严重,此番战力大打折扣,那滁州守卒,至多不过几千人,此正诸公用武之时,诸公缘何不思奋进?”

    “我等愿战!”诸将纷纷抱拳。

    王彦俦来到堂中,面向王会而拜,“请将军下令,攻打滁州!”

    诸将紧随其后,“请将军下令,攻打滁州!”

    王会见王彦俦还知道大小,心头稍安,又见战机近在眼前,不能不把握,遂分兵遣将,发兵北上,攻打滁州城。

    ......

    滁州城。

    黑夜,一支两万余人的大军,人衔枚、马裹蹄,正从清流关源源不断进到城池。

    滁州刺史朱长志,带领属官出城来迎接大军。

    大军统领房知温,与朱长志在城门前相见。

    “淮南来犯在即,今有将军所率大军赶到,滁州安矣!”朱长志上前见礼。

    房知温性情跋扈,在马上抱拳道:“军情紧急,恕本将不便下马,还请刺史安排将士驻扎之所,大军带有许多军资,也请刺史接收,并且派人送往扬州。”

    此人久为节度使,如今统带新军出战,却没有被授予高位,心头颇有不满之气,是以愈发倨傲。

    朱长志心中虽然不悦,但此时也不便表现甚么,一切按照章程办事而已。

    朱长志的确才能非凡,到得翌日天明,两万五千大军已经在城中安置妥当,好在房知温虽然跋扈,禁军却没有骄横之气,这让滁州官吏在办事的时候好受许多。

    待安置好了大军,朱长志又来见房知温,与他商议守城之事。

    孰料房知温连门都没出,只是派人传话:“大军守城,本将自有主张,刺史调集青壮听用,不要误事即可。”

    朱长志的心腹愤恨道:“此人这等嚣张,太过气人了!”

    朱长志转身带着心腹回去,“气焰跋扈,而仍能统军出战,必有不凡之才,你我以大局为重,多忍受一些就是了!”

    旋即,朱长志又派人与莫离联络,让对方派遣军队来押送军资到扬州去。

    ......

    诸将散去之后,王彦俦并没有离开。

    王会冷眼看着王彦俦,“刺史之策,殊为高明,本将刮目相看!”

    王彦俦留在房中,乃是有要事,此时也不跟王会置气,“北贼犯和州,若我不遣军回援,必不会轻易退去,还请将军定夺!”

    王会看着王彦俦道:“刺史方才不是说不救和州?”

    王彦俦道:“不救和州,是为不救和州城,但也不能放任北贼在和州胡作非为!”

    王会道:“如是说来,刺史是怕北贼祸乱地方,坏了刺史在和州的政绩?”

    王彦俦忍住怒气道:“将军此言,意欲让某如何作答?”

    王会也无意继续逼迫,遂道:“那依刺史之见,该当如何?”

    王彦俦当仁不让道:“守为下策,攻为中策,若能设计,则为上策!”

    王会哦了一声。

    王彦俦继续道:“我不救和州,北贼也不能攻和州城,如是,北贼若有他策,则只剩下袭扰我军后方,劫我粮仓粮道一途,我军若能在粮仓设伏,北贼必败!”

    王会目光再度转冷,他问王彦俦有何良策,没想到王彦俦果真就拿出策略,一点发挥的余地都不给他留,这让他心头又升起浓浓不满,毕竟他是主帅,王彦俦只是下属。风头都让下属出了,还要他这个主帅干甚么?

    然而王会还没到跟王彦俦撕破脸皮的地步,也不会不顾全大局,遂传令柴克宏,让他领军回援,到粮仓去设伏。

    ......

    不日,王会领军来到滁州城前,大军扎营,王会带领诸将到城前观望城防。

    一近城墙,几番观察,王会脸色转阴,“观其城防,器具甚为齐备,观其将士,个个精神抖擞,完全没有惧怕我军之意。”

    “徒有其表耳,何足惧也!”王彦俦仍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一座小城,区区数千兵马,焉能挡我兵锋?”

    王会闻言眼神更是阴沉。

    “刺史说的是,区区数千北贼,旦夕可破之!”李建勋急着报李德诚的仇,自然是恨不得立即开战,“将军,末将请为攻城先锋!”

    这下,王会脸色都冷峻下来,半响后方硬邦邦道:“刘仁赡何在?”

    “末将在!”刘仁赡驱马上前两步。

    “明日攻城,你为先锋!”王会道。

    “末将得令!”刘仁赡看了李建勋一眼,眼神有些怪异,但仍是抱拳应诺。

    李建勋脸色大变,他有父仇在前,想不到王会竟会拒绝他的请求。

    王彦俦也是颇为惊异,但见王会面色不好看,也不好去触他的霉头。

    翌日。

    王会集结大军,对滁州城开战。战前,他亲临阵前,严明军令、赏罚!

    巳时,大军攻城!

    ......

    含山县。

    江文蔚、张易、朱元等将领,到城门外迎接西方邺带领的步军主力入城。

    “将士就不要入城扰民了,城外扎营!”西方邺下达军令。

    闻听此令,江文蔚三人相识一眼,都道:“将军仁义,百姓之幸也!”

    西方邺摆摆手,他虽然是个粗人,但好读《春秋》,通晓大义,故而曾在李嗣源兵发汴梁时,意图阻拦李嗣源入城,也因为识得大义,所以他如今反而受到李嗣源看重,眼下他虽然带的是偏师,但实际上职位跟房知温相同。

    “诸位文武双全,才真是国家之幸。”西方邺下马与几人一道入城,“大战方毕,城中百姓没有结伴出逃,必是诸位抚民有功。”

    江文蔚等人虽然心中欢畅,但都很谦逊。

    到了县寺,众人军议。

    “斥候探报,淮南兵进滁州,并无回援和州之打算,下一步该如何进军,诸位有何意见?”说出这话的时候,西方邺语气生硬,这倒不是他心头不快,只是因为有些不习惯,早先领兵征战,凡事都是他一言而行,但如今到了禁军,战前军议是制度,他也必须遵行。

    “王会不回援,乃是有所依仗,若非和州兵马充足、城墙坚固,便是他另有伏兵、援军!”江文蔚率先道,“以某之见,当焚其粮仓,断其粮道,如是,其军必溃!据军情处探知,淮南军的粮仓,极有可能在乌江!”

    西方邺颔首称好。

    张易却是摇头:“江兄既然说了,王会不回援,乃因其有所依仗,他不回援和州城,难道就不顾惜粮仓、粮道?依我看,其在粮仓、粮道之处,亦必有文章!”

    西方邺眼前一亮,很认可张易的分析,“既是如此,如何是好?”

    朱元道:“此时我军虽然打下东关、含山,震动和州,但也是孤军深入,倘若不能迅速扩大战果,在此久做逗留的话——北面王会,南面大江,和州地界狭长,宽不过百里,一旦敌军回过神来,作出应对之策,我等可是危险得很!”

    西方邺不由得对朱元刮目相看,“参军且请继续。”

    朱元道:“兵者,攻、守二字。有后方,有援军,有坚城,则能守;无此三者,若不能退,便只有攻。我军为奇兵,要发挥战力,保全自身,便在于不断进攻,百里转战,奔袭如风。也惟其如此,眼下才能声援滁州,令王会两面失顾!”

    西方邺心头暗道:真不愧是进士三甲,被太子看重的人,初次领兵征战,竟然就能有这样的见解,难能可贵!

    西方邺道:“攻打何处?”他拿来舆图,与众人共看。

    江文蔚道:“既然王会不理会我等,我等何不给来一下重击,让他不得不分兵理会?”

    西方邺两眼光忙四盛,已然了解了江文蔚的意思。

    “传令全军,进击全椒县!”

    含山在西,全椒在北,乌江在南,三地大致成三角形。从含山进击全椒,完全可以避过乌江粮仓可能有的伏兵!

    ......

    滁州,城楼。

    “禀将军,弩具已经准备就绪!”

    大旗下,房知温微微颔首,示意知晓。

    城前,吴军军阵大举逼近,如湖如海,阵中云梯、巢车、撞车等物,一应俱全,声势如涨潮。

    “射标箭!”房知温骤然下令。

    “得令!”城墙上严阵以待的甲士,闻言立即俯身准备。

    一名军使站在高处,高举令旗,声音洪亮,喝令道:“一轮,床弩标箭,放!”

    城头鼓声起,清脆如雨点。

    甲士操纵十余架床弩,只听的“嘣”的一声嗡响,城墙上从左至右,飞出十支巨大弩矢,而后插进城前空地,连成一线,弩矢上,红布颤动。

    军使高举令旗,再次喝令:“二轮,伏远弩标箭,放!”

    数十支弩矢飞出,在距离城墙稍近的地方插入地面,同样红布颤动,练成一线。

    军使喝令:“三轮,角弓弩标箭,放!”

    “四轮,臂张弩标箭,放!”

    “五轮,强弓标箭,放!”

    城墙前,五条弩矢连线,层次递进,红布迎风飘扬。

    数万吴军将士,以不惧刀山火海之势,迫近城墙,迫近那一条条标箭线。

    城墙上,唐军将士无不凝神紧望,握紧兵刃,屏住呼吸。

    刺史朱长志站在房知温身旁,面上镇定,实际激动不已。

    之所以激动,是因为禁军携带的各种弩具,已经尽数布置在相应位置。

    去岁,钱元瓘入洛阳,李从璟曾带他观禁军较武,彼时,钱元瓘眼见数千劲弩,震撼不已,当日便决定无条件接受朝廷令他发兵西进的要求,由此可见禁军强弩有多少,是何等威力。而如今,为今日之战,劲弩皆在城头!

    终于,吴军军阵,触及了床弩标箭线。

    房知温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床弩,发矢!”

    军使得令,挥动令旗,大喝:“床弩,发矢!”

    战鼓如雷鸣,轰隆隆响起。

    城墙上,从东到西,遍是队正呼喝,“床弩,发矢!”

    嘣嘣嘣的弦动声骤然响起,连绵不绝,数十架床弩一起发动,数十支弩矢飞射而出,冲进吴军军阵中!

    床弩弩矢,杀伤力非凡,但见弩矢入阵,中矢者无论身着甲胄几层,皆被通体贯穿!弩矢飞射,遇盾开盾,遇甲破甲,遇人杀人!吴军将士身后间距小的,被一支弩矢贯穿数人,糖葫芦一般串在弩矢上,钉入地面,生机断绝,动弹不得!

    唐军将士绞动绳索,一支支弩矢架上床弩,一轮轮射出。

    床弩之矢不可防、不可躲,一入军阵,鲜有射空的,故而须臾之间,吴军军阵就死伤不少,嚎叫不绝。

    这还只是一面城墙。

    房知温目光锐利,吴军军阵触及第二条标箭线时,他再度喝令:“伏远弩,发矢!”

    “伏远弩,发矢!”

    “伏远弩,发矢!”

    “伏远弩,发矢!”

    数百架伏远弩,射出闪电般的利矢,直入吴军阵中。

    弩矢入阵,吴军皆倒,刹那间,吴军军阵中就出现一道明显矮下去的空白线!

    吴军军阵,触及第三条线时,房知温三度喝令:“角弓弩,发矢!”

    “角弓弩,发矢!”

    “角弓弩,发矢!”

    “角弓弩,发矢!”

    数百支角弓弩利矢,与床弩利失、伏远弩利矢一起射入吴军军阵中。

    由是,吴军死伤大幅度增加。

    房知温再令:“臂张弩,发矢!”

    “臂张弩,发矢!”

    “臂张弩,发矢!”

    “臂张弩,发矢!”

    自此,吴军军阵残缺不断,空白时显,并且弥补不及。

    但吴军悍不畏死,军阵近到城前。

    房知温一把拔出横刀,“强弓,放箭!”

    “强弓,放箭!”

    “强弓,放箭!”

    “强弓,放箭!”

    当是时,万箭齐发,箭矢如雨,势成黑云,遮天蔽日!

    **落入吴军军阵,吴军军阵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惨叫,无数吴军将士中箭倒下,身中数箭者不可胜数,原本严整的军阵,顿时出现大片空白。矮下去、停下来的军阵成狭长矩形,竟然看似分外整齐!

    一阵箭雨落,二阵箭云升空,二阵箭雨落,三阵箭云升空,三阵箭雨落,四阵箭云升空......如是往替,绵延不绝!

    吴军将士,死伤无数,哀嚎不绝,吴军前阵,不复是军阵!

    强弓未及发矢十发,而吴军已经大乱,彼部将士仓皇后撤,争先恐后,如潮水倒卷、海水倒灌,其势不能挡!

    滁州一战,强弓劲弩已退敌!

    ......

    吴军阵后,望楼上,王会脸色大变,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禁满目惊慌,双手颤抖,便是当初在舒城被李彦卿、丁茂等将合力击败,也未见他这般失态。

    王会一把揪住身旁的王彦俦,红眼大吼:“你不是说他们兵力不足吗?你不是说他们将士疲惫吗?你不是说他们箭矢耗尽吗?你不是说他们徒有其表吗?你给我看看,此番景象,可能称为徒有其表?!”

    王彦俦哪里知道事情真相,他也正惊骇不定,结巴道:“某......某......某也不知道啊!”

    “下令,收兵,收兵!”王会回身大喊,让后阵敲响金锣,只是吴军已经仓惶败退,此时他敲不敲金锣,都已没有两样。

    复观城前,望见潮水般败退的军阵后,那倒了一地的将士,插了一地的箭矢,王会心痛如绞,此番连滁州城墙都没摸到,须臾之间,少说也折损了将士过千!

    而就在这时,滁州城门忽的轰然大开,黑甲黑袍的唐军骁勇,虎狼一般杀了出来,直奔败退的吴军军阵!

    王会骇得后退几步,慌忙大喊:“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望着杀出城来的唐军骁勇,王会心都快要跳出来,他知道:一旦败军被杀得崩溃,形成倒卷珠帘之势,今日他就算栽在这了!

    王会气急攻心,恼火的转身一脚踹翻王彦俦,劈头盖脸骂道:“滁州兵马区区数千,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可知道,因你一番话,我大军要折损多少将士?!若是大军就此兵败,你可吃罪得起?!”

    王彦俦面如死灰,竟是忘了起身,听罢王会一番话,他心头一片冰凉:王会这是要将战败的罪责都推倒他头上!

    不等王彦俦出言辩解,忽的有信使从后方奔来,手脚并用爬上望楼,见面就跪倒在地:“报!将军,贼人攻打全椒县!”

    “你说甚么?!”王会愣愣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倒。

章六十五 一朝得领五千甲 踏碎关山觅封侯(1)

    乌江县。

    柴克宏得到王会的军令后,即刻率部退往乌江,此乃重任,意在保全和州,肃清大军后方,柴克宏不敢大意,为了确保有充足时间布置战术,他令部曲倍道兼行,**十里的路程,硬是没有在路途中扎营休息过,紧赶一日半夜,在午夜时抵达乌江县。

    而后他亲自考察地形,天刚亮就将才歇息半夜的士卒叫醒,亲自安排每一都人马的布置,如此又带着部曲忙活了一整日,才将伏兵都安插到具体位置。

    士卒多有不堪劳累者,纷纷抱怨,柴克宏则对他们道:“北贼侵入和州,必来袭我粮仓,我等以逸待劳,败之易也,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望诸公勉力报国!”

    因他平素颇得人心,士卒姑且听之。

    孰料,翌日柴克宏接到的探报,却不是唐军前来自投罗网,而是奔袭全椒县,这下柴克宏不禁大惊,又对左右道:“全椒县,大军背心也,北贼急驱而攻,全椒县疏于防备,形势危急!我等奉命剿灭这股北贼,若是全椒因之而陷,你我难辞其咎!”

    旋即,柴克宏传下军令,让部曲火速集结,随他赶往全椒县支援。士卒虽然不耐这般来回奔波,但军令如山,也不得不遵从,只是免不得颇有怨言。

    ......

    全椒县。

    西方邺和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率领大军杀到全椒县外,声势浩大。

    全椒县吴军守将见之,不禁大为诧异,连忙召集部曲,出城迎战,他对部曲道:“全椒县,乃北上大军之背心,万万不容有失,否则你我万死难辞其咎,诸公且随我力战,不得懈怠!”

    见吴军急急忙忙出城迎战,江文蔚等人马不停蹄,带领大军掩杀过去,他们自打开战以来,连战连胜,士气正高,张易冲锋在前,举刀大吼:“杀败贼军,北上与滁州军回合!”

    朱元亦是一马当先,只不过经历东关之战后,他也成熟起来,不会再脱离军阵冒进,“贼军兵马不多,我军必胜!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诸公随我冲杀!”

    两军遂在城外恶战。

    全椒县位置很是重要,故而王会在此布置的兵马不少,唐军在人数上并不占据优势,这厢大战一开,就是超过万人规模的激战,气震山河。

    ......

    滁州。

    王会有五万大军,方才攻打滁州城被房知温用强弩射退,虽然将士死伤颇重,但还不至于伤了筋骨,眼见唐军追杀出城,王会连忙调兵遣将,用预备兵力去迎击,两相交战半响,杀得难解难分。

    退回来的刘仁赡面色苍白,来向王会复命,王会没有怪罪刘仁赡,毕竟错不在他,只是眼下唐军趁势杀出城来,如狼似虎,端得是不好相与,看对方的兵力,不下两万之众,王会便让刘仁赡赶紧回去调集部曲,回头再战。

    激战半日,吴军虽然损兵折将,但好歹稳住了阵脚,唐军将士取得不凡战果,兼又疲惫之后,便见好就收,退回城中,至此王会心头连道侥幸,方才唐军攻势浩大,若非他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有余力调兵遣将从容迎敌,只怕已经败北,至于兵马折损,虽然也严重,此时他却顾不上了。

    “幸好某不曾分兵太多回和州,如若不然,定难抵挡唐军方才的攻势!”王会看得分明,唐军兵甲鼎盛,士卒精锐,完全不是疲惫之卒,若非他也算一员良将,应对得当,只怕虽然兵力占优,也会给杀得溃败。

    稳定了眼前战事,王会下令大军回营休整,而后就迫不及待关注全椒县战事。

    “斥候回报,两军正在交战!”王彦俦终于逮到机会说话,连忙上前缓和跟王会的关系。

    “敌军几何?”王会满头大汗的问。

    “约莫在五千上下,甚是敢战,必为精锐,不似镇军!”王彦俦综合了探报。

    王会松了口气,“全椒县亦有我军骁勇五千,且有城池依托,必不至于败北。”

    有将领进言道:“兵力相当,但若对方不是寿春镇军,则局面也不容乐观,还是遣军回援得好,可保万全!”

    王会连道有理,王彦俦此时有不同意见,但见王会的脸色,还是决定暂时不忤逆他。

    王彦俦不忤逆王会,王会却要找他的麻烦,“刺史先前说北贼偏师必为寿春镇军,然则眼前北贼不下两万之众,加上袭扰和州的将士,已然接近三万,而且兵精将勇,锐气正盛,分明就不是镇军!”

    王彦俦只能连连自责,见王会怒气不减,不得已,只好将今日战败之责揽到自己头上——他心想,只要大军最后得胜,些许失利战后不会如何——又道:“只怕北贼已经增兵江淮......”

    闻听此言,众人脸色都很是不好看。这意味着甚么,大家心知肚明。

    ......

    全椒县,两军激战已经小半个时辰,胜负未分。

    西方邺连忙召回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对他们道:“贼军人众,又有殊死相搏之态,胜之不易,况且对方还有城池可供依仗。此地距离滁州、乌江俱都不远,若是久战不胜,后患无穷,诸公随我退兵!”

    张易奋然道:“战事还不到一个时辰,请将军容我等两个时辰,必然击败贼军!”

    朱元、江文蔚血气方刚,也是同样意见。

    西方邺却不容置疑道:“敢战是好事,但也要能战才行,为将者,焉能只知进而不知退,逞一时之勇,而视士卒性命为儿戏?传我军令,撤军!”

    江文蔚等人虽然不甘心,但西方邺态度强硬,他们也没有办法。

    眼见唐军撤退,吴军将士无不大松一口气,方才交战虽然只有小半个时辰,但对方的骁勇善战已经让他们感到莫大压力。

    吴军副将对主将进言,“北贼败矣,我等何不追之?”

    主将摇头道:“你看,北贼虽退,却旗帜鲜明、阵型不乱,这哪里是败了?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即退,若是彼等诈败而设伏途中,诱我追击,该当如何?如今天色已晚,入夜之后危机四伏,不得轻言冒进!”

    副将望了望正在中天的太阳,不知该说什么。

    “传令,大军回城,严加防备!”主将下令,心道:如今我击退来犯之敌,是为有功也,若是冒险追击,中了埋伏,岂不是功劳全无而且有罪?只要守住全椒,我就是大功一件,何必劳心劳力去奔波?

    ......

    翌日清晨,柴克宏率领部曲马不停蹄赶到全椒县,眼见全椒县一片安宁祥和,城头上仍是吴军将士,他不禁诧异万分,连忙去见守将。

    “北贼昨日来犯,已被我击退!”守将傲然道,颇有自得之色。

    “贼人几何,将军斩获几何?”柴克宏问道。

    “观其阵仗,有近万之众!”守将夸大其词,也是夸大自身功劳,“我部仅有不到五千之众,能退敌已是依赖将士死战,斩获却是不多——对了,贼人退却时,抢走了不少尸体,故而我军斩首有限。”

    柴克宏怔了怔,望着守将自得而狡猾的面容,一阵反胃。

    当日天黑前,从滁州南下的援军也到了。

    “北贼既退,我等该当如何?”柴克宏暗自揣摩,他已经得知唐军退的是含山的方向,“既然北贼不来袭击粮仓,我继续退守乌江也是无用,不如寻机求战,往含山进军,收复失地,如此也能保得和州周全!”

    计议已定,柴克宏连忙派人去向王会请战。

    次日,王会回信,准许他带部去收服含山。

    柴克宏大喜,连忙纠集才歇息了一日的部曲,全速往含山进军。

    他心想:“北贼征战频繁,又经全椒之败,如今退守含山,必定疲惫,我若能做到兵进神速,势必出其不意,如此,收复含山就容易了!”

    ......

    回到含山,大军入营休整,江文蔚来不及吃饭,就找到了张易、朱元两人,一同去见西方邺。

    “东进攻打和州?”西方邺听罢三人来意,不禁被对方迫于求战的心理给惊到。

    先前一路攻克东山、含山,都很是容易,所以年轻气盛的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位俊彦,不能接受全椒失利,回军路上就在一起琢磨往下的战事。

    “含山距离和州只有五六十里的路程,一日可到,此番我等从全椒回军,和州定然无法及时得知,此时必定防备松懈,如我等快速奔袭,必能出其不意,建立奇功!”江文蔚战意盎然。

    西方邺失笑道:“根据情报,和州可不好打。”

    张易双眼明亮,“和州不好打,我们还能奔袭乌江,去烧吴军的粮仓!”

    西方邺张了张嘴,选择闭嘴。

    张易接着道:“从军情处绘制的地图上看,和州距离乌江不过三四十里,若不能在和州建功,完全可以调头奔袭乌江。乌江吴军在我等奔袭全椒县后,兵马尽出,此时兵力空虚,又且多半认定我等不会再去乌江,必定疏于防备,正是有机可趁之时!”

    西方邺竟然觉得张易说得很有道理。

    绕了半天,大军又回到摧毁吴军粮道、粮仓的战术上来了,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已经大为不同!

    朱元又跟西方邺继续深入交流半响。

    最后西方邺沉吟道:“尔等之策,的确大胆,然则从兵法上说,深得虚实、正奇、应变、奔袭、转战之道,若我等要继续建功,尔等之策,的确可以一试。”

    “既然如此,请将军下令!”三人齐齐抱拳。

    要不要继续建功?

    这在进士三甲看来,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太多余了!

章六十五 一朝得领五千甲 踏碎关山觅封侯(1)

    乌江县。

    柴克宏得到王会的军令后,即刻率部退往乌江,此乃重任,意在保全和州,肃清大军后方,柴克宏不敢大意,为了确保有充足时间布置战术,他令部曲倍道兼行,**十里的路程,硬是没有在路途中扎营休息过,紧赶一日半夜,在午夜时抵达乌江县。

    而后他亲自考察地形,天刚亮就将才歇息半夜的士卒叫醒,亲自安排每一都人马的布置,如此又带着部曲忙活了一整日,才将伏兵都安插到具体位置。

    士卒多有不堪劳累者,纷纷抱怨,柴克宏则对他们道:“北贼侵入和州,必来袭我粮仓,我等以逸待劳,败之易也,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望诸公勉力报国!”

    因他平素颇得人心,士卒姑且听之。

    孰料,翌日柴克宏接到的探报,却不是唐军前来自投罗网,而是奔袭全椒县,这下柴克宏不禁大惊,又对左右道:“全椒县,大军背心也,北贼急驱而攻,全椒县疏于防备,形势危急!我等奉命剿灭这股北贼,若是全椒因之而陷,你我难辞其咎!”

    旋即,柴克宏传下军令,让部曲火速集结,随他赶往全椒县支援。士卒虽然不耐这般来回奔波,但军令如山,也不得不遵从,只是免不得颇有怨言。

    ......

    全椒县。

    西方邺和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率领大军杀到全椒县外,声势浩大。

    全椒县吴军守将见之,不禁大为诧异,连忙召集部曲,出城迎战,他对部曲道:“全椒县,乃北上大军之背心,万万不容有失,否则你我万死难辞其咎,诸公且随我力战,不得懈怠!”

    见吴军急急忙忙出城迎战,江文蔚等人马不停蹄,带领大军掩杀过去,他们自打开战以来,连战连胜,士气正高,张易冲锋在前,举刀大吼:“杀败贼军,北上与滁州军回合!”

    朱元亦是一马当先,只不过经历东关之战后,他也成熟起来,不会再脱离军阵冒进,“贼军兵马不多,我军必胜!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诸公随我冲杀!”

    两军遂在城外恶战。

    全椒县位置很是重要,故而王会在此布置的兵马不少,唐军在人数上并不占据优势,这厢大战一开,就是超过万人规模的激战,气震山河。

    ......

    滁州。

    王会有五万大军,方才攻打滁州城被房知温用强弩射退,虽然将士死伤颇重,但还不至于伤了筋骨,眼见唐军追杀出城,王会连忙调兵遣将,用预备兵力去迎击,两相交战半响,杀得难解难分。

    退回来的刘仁赡面色苍白,来向王会复命,王会没有怪罪刘仁赡,毕竟错不在他,只是眼下唐军趁势杀出城来,如狼似虎,端得是不好相与,看对方的兵力,不下两万之众,王会便让刘仁赡赶紧回去调集部曲,回头再战。

    激战半日,吴军虽然损兵折将,但好歹稳住了阵脚,唐军将士取得不凡战果,兼又疲惫之后,便见好就收,退回城中,至此王会心头连道侥幸,方才唐军攻势浩大,若非他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有余力调兵遣将从容迎敌,只怕已经败北,至于兵马折损,虽然也严重,此时他却顾不上了。

    “幸好某不曾分兵太多回和州,如若不然,定难抵挡唐军方才的攻势!”王会看得分明,唐军兵甲鼎盛,士卒精锐,完全不是疲惫之卒,若非他也算一员良将,应对得当,只怕虽然兵力占优,也会给杀得溃败。

    稳定了眼前战事,王会下令大军回营休整,而后就迫不及待关注全椒县战事。

    “斥候回报,两军正在交战!”王彦俦终于逮到机会说话,连忙上前缓和跟王会的关系。

    “敌军几何?”王会满头大汗的问。

    “约莫在五千上下,甚是敢战,必为精锐,不似镇军!”王彦俦综合了探报。

    王会松了口气,“全椒县亦有我军骁勇五千,且有城池依托,必不至于败北。”

    有将领进言道:“兵力相当,但若对方不是寿春镇军,则局面也不容乐观,还是遣军回援得好,可保万全!”

    王会连道有理,王彦俦此时有不同意见,但见王会的脸色,还是决定暂时不忤逆他。

    王彦俦不忤逆王会,王会却要找他的麻烦,“刺史先前说北贼偏师必为寿春镇军,然则眼前北贼不下两万之众,加上袭扰和州的将士,已然接近三万,而且兵精将勇,锐气正盛,分明就不是镇军!”

    王彦俦只能连连自责,见王会怒气不减,不得已,只好将今日战败之责揽到自己头上——他心想,只要大军最后得胜,些许失利战后不会如何——又道:“只怕北贼已经增兵江淮......”

    闻听此言,众人脸色都很是不好看。这意味着甚么,大家心知肚明。

    ......

    全椒县,两军激战已经小半个时辰,胜负未分。

    西方邺连忙召回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对他们道:“贼军人众,又有殊死相搏之态,胜之不易,况且对方还有城池可供依仗。此地距离滁州、乌江俱都不远,若是久战不胜,后患无穷,诸公随我退兵!”

    张易奋然道:“战事还不到一个时辰,请将军容我等两个时辰,必然击败贼军!”

    朱元、江文蔚血气方刚,也是同样意见。

    西方邺却不容置疑道:“敢战是好事,但也要能战才行,为将者,焉能只知进而不知退,逞一时之勇,而视士卒性命为儿戏?传我军令,撤军!”

    江文蔚等人虽然不甘心,但西方邺态度强硬,他们也没有办法。

    眼见唐军撤退,吴军将士无不大松一口气,方才交战虽然只有小半个时辰,但对方的骁勇善战已经让他们感到莫大压力。

    吴军副将对主将进言,“北贼败矣,我等何不追之?”

    主将摇头道:“你看,北贼虽退,却旗帜鲜明、阵型不乱,这哪里是败了?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即退,若是彼等诈败而设伏途中,诱我追击,该当如何?如今天色已晚,入夜之后危机四伏,不得轻言冒进!”

    副将望了望正在中天的太阳,不知该说什么。

    “传令,大军回城,严加防备!”主将下令,心道:如今我击退来犯之敌,是为有功也,若是冒险追击,中了埋伏,岂不是功劳全无而且有罪?只要守住全椒,我就是大功一件,何必劳心劳力去奔波?

    ......

    翌日清晨,柴克宏率领部曲马不停蹄赶到全椒县,眼见全椒县一片安宁祥和,城头上仍是吴军将士,他不禁诧异万分,连忙去见守将。

    “北贼昨日来犯,已被我击退!”守将傲然道,颇有自得之色。

    “贼人几何,将军斩获几何?”柴克宏问道。

    “观其阵仗,有近万之众!”守将夸大其词,也是夸大自身功劳,“我部仅有不到五千之众,能退敌已是依赖将士死战,斩获却是不多——对了,贼人退却时,抢走了不少尸体,故而我军斩首有限。”

    柴克宏怔了怔,望着守将自得而狡猾的面容,一阵反胃。

    当日天黑前,从滁州南下的援军也到了。

    “北贼既退,我等该当如何?”柴克宏暗自揣摩,他已经得知唐军退的是含山的方向,“既然北贼不来袭击粮仓,我继续退守乌江也是无用,不如寻机求战,往含山进军,收复失地,如此也能保得和州周全!”

    计议已定,柴克宏连忙派人去向王会请战。

    次日,王会回信,准许他带部去收服含山。

    柴克宏大喜,连忙纠集才歇息了一日的部曲,全速往含山进军。

    他心想:“北贼征战频繁,又经全椒之败,如今退守含山,必定疲惫,我若能做到兵进神速,势必出其不意,如此,收复含山就容易了!”

    ......

    回到含山,大军入营休整,江文蔚来不及吃饭,就找到了张易、朱元两人,一同去见西方邺。

    “东进攻打和州?”西方邺听罢三人来意,不禁被对方迫于求战的心理给惊到。

    先前一路攻克东山、含山,都很是容易,所以年轻气盛的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位俊彦,不能接受全椒失利,回军路上就在一起琢磨往下的战事。

    “含山距离和州只有五六十里的路程,一日可到,此番我等从全椒回军,和州定然无法及时得知,此时必定防备松懈,如我等快速奔袭,必能出其不意,建立奇功!”江文蔚战意盎然。

    西方邺失笑道:“根据情报,和州可不好打。”

    张易双眼明亮,“和州不好打,我们还能奔袭乌江,去烧吴军的粮仓!”

    西方邺张了张嘴,选择闭嘴。

    张易接着道:“从军情处绘制的地图上看,和州距离乌江不过三四十里,若不能在和州建功,完全可以调头奔袭乌江。乌江吴军在我等奔袭全椒县后,兵马尽出,此时兵力空虚,又且多半认定我等不会再去乌江,必定疏于防备,正是有机可趁之时!”

    西方邺竟然觉得张易说得很有道理。

    绕了半天,大军又回到摧毁吴军粮道、粮仓的战术上来了,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已经大为不同!

    朱元又跟西方邺继续深入交流半响。

    最后西方邺沉吟道:“尔等之策,的确大胆,然则从兵法上说,深得虚实、正奇、应变、奔袭、转战之道,若我等要继续建功,尔等之策,的确可以一试。”

    “既然如此,请将军下令!”三人齐齐抱拳。

    要不要继续建功?

    这在进士三甲看来,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太多余了!

章六十六 一朝得领五千甲 踏碎关山觅封侯(2)

    (二更)

    柴克宏率领部曲抵达全椒县的时候,发现全椒县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城中并非没有百姓,不过那不是柴克宏的目标,城中并非没有唐军,只是数量太少,一见到他们就跑了。

    柴克宏带着怀疑与兴奋两种心情,占据含山县,而后下令斥候打探唐军动向。

    他想到:“这股唐军行动倒是迅速,只是他们来回奔战,到底所图为何,目标是什么?”

    他继续想到:“先前北贼攻打全椒,应该是想出其不意破全椒,而后北上与滁州军合力,两面夹击我军主力......的确应该是这样!克东关、袭含山,再奔战全椒,如此迂回奔袭,不就是为了出现在大军背后吗?看来他们之所以不袭击大军粮道,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根本一开始就没打算这样做,因为他们的目标不在这里!”

    柴克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则全椒防备严密,北贼见攻打不下,不得不撤退——如是看来,这北贼主将倒是明智,没有因为恋战而陷入被我军围攻的局面。只是眼下北贼放弃含山,却是为何?”

    在房中来回踱步,柴克宏继续深思:“是了,北贼既然不能攻克全椒,自然也无法实现背后进击大军的目标,眼下又是孤军深入,不能在和州久留,见事不可为,为免陷入险境,所以干脆从和州撤离——这倒的确明智,看来这位北贼主将不简单,动若狡兔、击若雷霆、进退果断,对战机战局的把握实在是准确!”

    想到这里,柴克宏打量其房中的装饰,笑容更甚,“只是如此一来,这功劳到手的却是太容易了些,便宜我了。”

    不等柴克宏将攻占含山的捷报传回滁州,斥候回报:“北贼攻向和州城了!”

    “甚么?”柴克宏一愣,“可打探清楚了,消息无误?”

    “一清二楚,北贼就在和州城外,有数千之众,卑职亲眼所见!”斥候急道。

    柴克宏咬牙切齿,和州城可是只有两千兵马,“传令全军集结,火速救援和州城!”

    在出城之时,柴克宏又分出一千兵马,让人带着去东关,他的斥候方才已经回报,东关唐军亦是极少,“攻占东关!断了北贼退路!本将倒要看看,等他们攻打和州不成,还能往哪里逃!”

    “得令!”

    未曾得到良好休息的吴军士卒,接到军令又要开始奔波,莫不是叫苦不迭。

    ......

    和州城外。

    突然杀到的唐军将士,打破了和州的安宁和平,城头上号角之声四起,城外田垄上的百姓无不仓惶奔回城中,而后和州吴军一兵一卒都未往城外派,立即关上城门严防死守。

    西方邺、江文蔚、张易、朱元等将,策马来到城前,对着城头指指点点。

    江文蔚笑道:“这和州守将太过谨慎,竟然一箭不发,就龟缩城中不出,如此战法未免太过不讲道理。”

    张易道:“我等急行军而来,而和州斥候竟能早早察觉,使得我军精骑没能一鼓作气冲进城去,可见此地守将戒备严密,也不是粗心大意之辈。”

    朱元笑道:“两位如此不吝赞赏之词,是打算与和州守将把酒言欢,交个朋友?”

    西方邺对这三人的做派略显无语,他摇摇头,挥手下令:“大军哨粮,就地进食、歇息!”

    五千将士,就在和州守卒的注视下,旁若无人的在城外田垄与庄园里哨粮,而后虽然没有埋锅造饭,吃得都是干粮,但一个个端坐地上好整以暇的姿态,也足够惹人恼火。

    城头上,一名吴军将领气得愤然捶打女墙,向主将请命道:“将军,贼人太过嚣张,这等作派谁人能忍?请将军许我带本部兵马,出城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闭上你娘的臭嘴!”主将正心情不快,闻言立即开骂,“看不出这是激将之法吗?杀他们的锐气,你拿甚么去杀,你那点兵马,都不够贼人塞牙缝的!”

    将领涨得满面通红,偏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去继续捶打女墙。

    守将怒道:“都他娘的精神点!直娘贼,这帮人不是去了全椒吗?怎生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

    等柴克宏赶到和州时,却被守将告知,唐军已经先行一步退走了。

    “北贼可是向东退走?”柴克宏问这话的时候,已经禁不住嘴唇轻颤,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到,唐军向和州城进军,极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乌江粮仓!

    马都没下的柴克宏,得到肯定答复后,立即率部向东追去。

    此时他已是万分恼火,怒急攻心。

    一路来他被唐军牵着鼻子走,对方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偏偏就是追不上对方,虽然他已皆尽全力,但中间总是差了一段距离,这种肉在嘴前却偏偏吃不到、反而还被肥肉戏耍的体验,让柴克宏直欲抓狂。

    一路向东,柴克宏面色铁青,越想越是胸闷,气得肺都要炸了。同时,他又不停祈祷,祈祷乌江守卒能坚持一日半日,好让他能及时回援。但柴克宏却又知晓,乌江设伏的兵马都被他带走,仅凭彼处原本的兵力,是断然无法面对突然杀到的数千唐军的!

    入夜后,担心成了现实,在距离乌江还有二十多里的时候,前方的黑夜中忽然亮起火光,不时,火势就照亮了一方夜空,翻卷升腾的火焰,浓烈如墨的黑烟,将远方天地连在一处,仿佛凭空制造了一处巨大的地狱!

    “哇呀!”柴克宏怪叫一声,气得捶胸顿足,差些喷出一口血来!

    连日被动奔波,本就疲惫至极的吴军将士,见到天际的火光与黑云,无不是目瞪口呆。火光映照天地,也照亮了一张张惊骇不定的吴军脸庞,他们怔然望着前方,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回去救火!快!”柴克宏挥动马鞭,急声下令。他怎么都无法想到,这批唐军竟然如此难以对付,转战奔袭无影无踪,行迹飘忽无章可循,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战略目标是甚么,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下一刻要攻向何处!

    和州明明是吴军的地界,这股唐军明明是孤身深入,理该被包围被束缚被压缩活动范围,最后被聚歼才对,而现在他们竟然滑如泥鳅,根本就碰不着,这还不算,竟还连战连捷!

    赶到乌江粮仓,柴克宏根本无法靠近粮仓百步之内,火势冲天犹如山峦,烤得甲胄兵刃一片滚烫,战马嘶鸣不断,显得焦躁不安。

    数十座粮仓,几乎全部被烧,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此起彼伏的火海。

    “快,救火,救火!”柴克宏滚落马鞍,调集士卒亡羊补牢,此时他心头冰火两重天,难受至极,唐军没逮到,粮仓反而失守——乌江因登岸便利,故而吴军粮草经水师运送后,绝大部分都在这数十座粮仓,如今粮仓被焚,大军失粮,这对江淮之战将是何种打击?!

    想他乃是将门之后,打小就被悉心培养,享受到足够的荣华富贵,人中龙凤一样的人物,在楚地也曾连战连捷,杀敌如宰羊,赢得赫赫声名与朝廷看重,乃是吴国青年将领中当之无愧的俊彦,此番竟然在几个寒门士子面前遭受了这等耻辱,被耍得团团转!

    吴军将士现在已经不是苦不堪言,而是怨声载道、火气冲天,连日来他们被迫转战,被唐军牵着鼻子走也就罢了,关键是屁都没捞着,如今更是粮仓被焚,失责甚大,战后免不得被问罪——他们看向柴克宏的目光,都不再友好。

    “无能!”

    “废物!”

    “饭桶!”

    这就是此刻吴军将士心中对柴克宏的评价。

    因为甲胄被烤得太热的关系,不少吴军将士脱了甲胄,光着膀子打水救火,如是众人纷纷效仿,不多时在场吴军多是如此,柴克宏见状脸色大变,急忙严令士卒穿上甲胄。

    “穿上甲胄就被烤成羊了!”

    “不让歇息也就罢了,还管我脱衣服?”

    吴军将士骂骂咧咧,懒得理会柴克宏的军令,柴克宏怒发冲冠,下令亲兵执法,刹那间顿时闹得彼此对立,剑拔弩张。

    柴克宏见状,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句要完。

    果不其然,就在这时,忽的喊杀之声四起,如同百鬼夜行,而后数不清的唐军甲士,从四面八方杀来,直奔这些救火的吴军士卒!

    唐军去而复返,正是一记回马枪!

    西方邺高举马槊,槊锋所指,千军所向!

    江文蔚、张易、朱元领军冲阵,势若奔雷!

    柴克宏仓惶大喊:“敌袭,迎敌,迎敌!”

    正在救火的吴军无不骇然,面对如同天降的唐军,顿时大乱,丢下水桶就跑,哪里还有多少抵挡的心思?

    火海之外,又添战场。

    唐军势如潮水,席卷万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将吴军打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

    是役,吴军大败,柴克宏亦被生擒。

章六十七 一朝得领五千甲 踏碎关山觅封侯(3)

    和州,石杨。

    柴克宏兀一挣开双眼,还没起身,就感到脑袋一阵生疼,像是给人剜了一刀,痛不欲生,这让他五官都挤在一起。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柴克宏左右张望,待看清眼前事物,一颗心就禁不住下沉。他坐躺在山脚一块石头上,身前有一片树林,夕阳滑过树梢,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在灿烂的金光中远去。

    ——除此之外,密密麻麻尽是黑袍黑甲的唐军将士,大部分坐在地上歇息,少数在往来巡逻,远处还有戒备岗哨,更远处游骑四处游弋。

    柴克宏想起昨夜——或许是昨夜——火海前激战——也许不能称之为激战,他被唐军包围,力战不退,而后就被一员骑将一槊拍在脑门上,接着脑海里就一片黑暗,直到此时。

    “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柴克宏扭头去看,不由得怔了怔。

    石块上坐着个年轻唐军,身着唐军最新制式甲胄,兜鍪随意放在身旁,长发凌乱,生得风流倜傥,英俊非凡,气质脱俗,若说儿郎容貌也有倾国倾城一说,此人当之无愧。

    但就是这样一个风流人物,此时竟然脱了军靴,正在扣脚丫子,动作写意。柴克宏闻到了一股辛辣气味,属于军卒中最惨不忍闻的那一类,偏偏眼前这厮一脸惬意,神情专注,眼神陶醉,完全没去管柴克宏的目光,几乎达到了物我两忘的玄妙境界,仿佛他扣的不是一只臭脚,而是美人的那啥。

    “阁下是?”柴克宏几乎是本能的问了一句。

    “江文蔚。”说话的人露出一个和善笑容,然而让柴克宏不寒而栗的是,这厮竟然把刚扣过脚丫子的手伸到鼻子前,很是据有品鉴意味的嗅了几下。

    柴克宏感到胃中有些翻腾,那绝不仅是昨夜受伤的后遗症。

    举目四望,柴克宏觉得远处的山峦似乎有些熟悉。

    “这里是石杨,也就是鸡笼山东北末端,位在全椒与乌江之间。”江文蔚见柴克宏四处张望,自然知道他在想甚么,鸡笼山也就是东关所在的那条山脉,“三郎,递点肉干和水过来。”

    张易随手从身旁扔了几条肉干和水到江文蔚身上,老大不乐意道:“我不是三郎,你才是!”

    江文蔚将肉干、清水递给柴克宏,回头对张易笑道:“你如何不是,你让二郎评评理——二郎,你说这厮是不是老三?”

    朱元一面嚼着肉干一面口齿不清道:“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二郎。”

    这长兴二年的进士三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之后,交情日益深厚,便打算互认兄弟,只不过义结金兰倒还没顾得上,却先在谁大谁小的问题上争论不休。

    柴克宏被江文蔚将肉干、水囊塞到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按说他是败军之将还被俘虏,应该留有气节誓死不屈,然则眼前几人的做派实在让他有些头晕,望着手里的肉干,柴克宏摇摇头,暗自叹息,正打算先吃饱再说,忽然的不知怎么就看见张易正在挖鼻屎。

    张易挖完鼻屎,手指上沾了足有一寸长的青黄粘稠物,随手就往身旁的肉干、水囊上一抹,然后就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柴克宏见状,嗓子一干,下意识看了看手里的肉,顿时觉得实难下咽。

    “这几个人明明气度不俗,为何如此邋遢?”柴克宏心中诽谤,最终还是放弃了进食的打算,他若是知道眼前这三人乃是大唐进士,就更不知道会作何想了。

    江文蔚、张易还在为谁是老大谁是老三的事争论不休,将柴克宏完全抛诸脑后,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一般,这让柴克宏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这三人身份很是低微,故而没有资格知道他的底细?

    柴克宏继续想到:若是如此,自己如能贿赂这三人一番,说不定对方还能放自己跑掉——他摸了摸甲胄里随身携带的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眼睛有些放光。

    柴克宏心思杂乱,正踌躇间,忽的双目凛然,他看到昨夜将他击晕的那个唐军骑将走了过来。

    来的人正是西方邺,他一屁股坐到江文蔚与张易中间,取下兜鍪,“斥候探报,全椒县的贼军已经南下,距离此处还有约莫半日的路程。”

    话说完,西方邺随手拿起张易身旁的肉干、水囊,大口进食——柴克宏见状,胃中一阵翻涌,差些没吐出来。

    江文蔚终于伺候完了自己的脚丫子,一边穿军靴一边道:“前夜激战时,和州兵马并无出城迹象,我等离开乌江后,他们倒是派了游骑去乌江查看情况。综合先前之事,可见和州守将是个稳重性子,此番他应该不会追击,如是这路上便只有南下的全椒贼军——全椒贼军本也不多,此时闻讯分兵来援,赶路必然急切,正是我等可趁之机。”

    闻言,柴克宏心头咯噔一声,昨夜乌江大火,映照了半边天,全椒县焉能不知?焉能不来支援?只是眼下唐军在鸡笼山集结逗留,极有可能是在此地设伏,若事实果真如此,只怕全椒县南下的军队要糟!

    怎么办?柴克宏心头焦急,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脱身,北上去传递军情,如若不然,全椒来援的吴军就完了!

    恰在这时,西方邺忽然转头看了柴克宏一眼,然而却甚么都没说,进食完,起身离去。

    眼见天色将黑,柴克宏不愿坐失时机,连忙凑过身来跟江文蔚套近乎,好寻机贿赂对方,“公乃何处人氏?”

    江文蔚双手在战袍上擦了擦,正打算填肚子,见柴克宏突然亲切起来,有些诧异,“江某祖籍建安。”

    建安,隶属闽地,也就是福建。

    柴克宏讶然道:“公既是建安人氏,缘何在北朝效力?”

    江文蔚笑道:“公此言差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大唐子民,怎能不报效家国?”

    柴克宏心里立即有些反感,毕竟杨溥也是称帝了的,不过还不等他掩饰心迹,继续套江文蔚的话,江文蔚已然说道:“公今虽为俘虏,却也是力战被擒,王师向来有吸纳俘虏之政,公此番何不趁机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

    柴克宏暗道我还没策反你,你倒是先策反起我来了,摇头苦涩道:“家在金陵,何忍背弃?”这话说完,立即道:“今日与公虽是初见,然倍感亲切,不瞒阁下,拙荆也是闽地人氏。”

    “哦?”

    柴克宏继续热络道:“某颇知周易,观公之面相,乃富贵福厚之相也,他日必定平步青云,财源广进!”

    “果真?”

    “某岂敢胡言?”柴克宏继续信口胡诌,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加重了语气,“以某观之,不出三载,公必能官拜七品,显赫人前!”

    柴克宏觉得这牛皮吹得有些大,但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正打算继续深入,孰料旁边正在喝水的张易已经一口喷出,呛得面红耳赤,咳嗽个不停。

    张易见柴克宏看过来,连连摆手示意不用管我,强忍着笑意:“继续,继续!”

    江文蔚眨了眨眼,“三年之后才能官拜七品,这是不是太慢了些?”

    实则他如今领兵征战,已经是从六品的官职。

    柴克宏睁大了眼,心说你这厮心也太大了些,你一介武夫,一生都未必能够入品,我这已经是牛皮往天上吹了!

    “五年之内,必定升入六品!”柴克宏脸色一正,很肯定的说道。

    ——六部侍郎才四品,中州刺史也是四品,六品官放到地方上就是一州长史,绝对不容小觑。

    张易已经趴在朱元肩上,脸朝黄土,身体抖个不停。

    江文蔚啊了一声,“公有这般吉言,我该如何报答?”

    “公这话就见外了!”柴克宏作色道,不过旋即凑过身来,掏出玉佩,压低了声音,“区区敬意,也就值个几万钱,望公笑纳......”

    “这......”江文蔚很是迟疑。

    “公乃贵人,能与公结交,是我平生之幸也,公万勿推辞!”柴克宏严肃道。

    张易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他笑得太过欢畅,将朱元一脚踢到了一边,朱元从石头后面爬出来,与他厮打在一处。

    江文蔚见张易率先破功,这戏是演不下去了,只得无奈的看向一脸诧异的柴克宏,摊手叹道:“将军如此抬爱,文蔚本不该辞,然则军法如山,恕文蔚实不敢受。将军还是留着此物,来日到了洛阳,借此沽些酒肉,文蔚必然与将军同谋一醉。”

    柴克宏看着江文蔚,怔了好半响,“你......你到底何人?”

    “江文蔚,建安人氏。”江文蔚站起身,“长兴二年进士,此番受命于朝廷,以指挥使、录事参军之职,出征江淮。”

    柴克宏固然神色僵硬,张易、朱元已是乐得不能自己。

    许多年后,时为宰相的江文蔚与威震西域的大将柴克宏,每每说起今日这番初次会面,都要大笑不已,痛饮三百杯。

章六十八 一朝得领五千甲 踏碎关山觅封侯(4)

    洛阳,东宫。

    时人气度豪迈,建得气宇恢宏的不仅是洛阳城,便是寻常屋舍也大多檐高廊宽——家中可以没有黄金银饰,但空间绝不可逼仄。作为皇朝储君居住之所,东宫自然更是气派,今夜设宴的设厅长宽数十步,足以摆下案桌过百,此时堂中宾朋满座,言笑晏晏,如昼的烛火中,侍从来回穿梭不停,歌舞者二三十人,奏乐者二三十人,还显得厅堂多有空处。

    契丹、渤海有身份的使者十多人,俱都在座,此时一面欣赏雅乐轻舞,一面品尝难得一见的美食佳肴,大多是满眼沉醉之色,有那识得音律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被李从璟从江淮带回洛阳,在身旁听用的杜千书、桑维翰等人,此时也都在厅中,契丹、渤海使者知道这是大唐太子亲近之人,太子他们难以攀附得到,便无不争相与杜千书、桑维翰攀谈,相与结交。

    厅中气氛很是祥和欢快,半分也不显得沉闷,不时有人离开案桌去跟他人对饮,唐人气度雄健,大多没有酸腐之气,宴席之上就更不会拘束,杜千书、桑维翰等人与身旁之人相谈甚欢。

    李从璟坐在主位,不时被两国使者敬酒,祝酒词都离不开赞美之言,让李从璟颇是受用。一旦他跟谁说的话多了些,那人便会喜上眉梢,回到席位上后,免不得要被同僚围上来打听一番,皆是羡慕之色。

    桑维翰端起酒樽迈步到堂中,开始赋诗,但见他一酌三吟,举止潇洒,语调铿锵,顷刻间挥洒百言,所赋诗词内容,无不与边关、壮志有关,极有文士风采,又不失豪烈之气,顿时引得契丹、渤海两国使者赞叹不已,纷纷显出敬佩之情。

    “想我渤海也是海东盛国,号称物产繁丰,文风昌盛,但与大唐一比,实在是差的太远。”渤海国使者以李四平为首,桑维翰赋诗之后,他在心中暗自思量,又看向堂中的歌姬,但见她们虽然生得貌美曼妙,但舞姿却毫不柔弱,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英气,心头的思绪就更深了些,“如此帝国,如此子民,焉能不强?”

    李四平再看那些契丹使者,但见对方无不是既忐忑又享受之态,不由得轻蔑的冷哼一声——这些草原粗人早已被洛阳的繁华气派、皇宫的气度恢宏、朝堂的百官风采所镇住,此时很多人看向李从璟的神色,让人以为他们要向李从璟摇尾乞怜。

    夜宴到后半段,孟松柏忽然疾步入内,来到李从璟桌前,递上一本册子,“太子殿下,江淮战报!”

    孟松柏的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故而听到的人也是不少,距离李从璟近些的契丹、渤海两国使者,更是停止了交谈,放下手中酒樽,侧身投过来关切、好奇的目光。

    如是,自前到后,从中间到两边,满座显贵都停了交谈的动作与欣赏歌舞的心思,全都看向那位高坐首位的太子殿下。于是满堂寂静,最后歌姬舞者听闻军报到来,也都停了奏乐与舞蹈,束手站立,等候与闻战报。

    李从璟的心思没在满堂的变化上,他快速浏览了一遍战报,面上逐渐露出几许笑意,最后放下战报站起身的时候,堂中所有人都分外清晰的感受到了,那个负手站立的男人有万千豪气。

    李从璟环视堂中诸人,即便是目光扫过契丹、渤海使者的时候,也跟看自家臣子无异,在所有人的期盼中,他缓缓开口,语调说不出的豪迈,“军报,三日前,房知温、朱长志领王师与贼人战于滁州,我以贼寇半数兵力,未及半日,斩敌首级两千余,贼军败退!”

    东宫官员闻之,无不精神大振,桑维翰、杜千书率先大声喝彩,“彩!”

    契丹、渤海官员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向李从璟行礼,口中连道:“恭贺大唐!恭贺皇帝陛下!恭贺太子殿下!”

    李从璟淡然挥手,“本宫还未说完。”

    满堂遂重归寂静,百十双眼睛投射过来,等候太子继续。

    李从璟微微一笑,“数日前,西方邺、江文蔚、张易、朱元率甲士五千,一日拔东关、克含山,深入贼寇腹心之地,后于敌十万大军中来回奔袭,数日中于全椒、含山、和州、乌江间,转战数百里之地,并于日前焚毁贼寇乌江粮仓数十座,斩敌首级逾千!”

    “西方邺等人于乌江焚敌粮仓之后,北上埋伏于鸡笼山,击全椒县救援乌江之敌,一日间复又斩首数百,使敌四散溃逃!攻打滁州之贼军闻讯大骇,为房知温领兵出城逆击,旬日间又斩首过千,贼寇遂不复有反攻江淮之势!”

    一应军报,除却最后一句“不复有反攻江淮之势”为虚,其余皆尽事实,堂中众人闻之,怔然半响,东宫官员无不是神往之色,齐向李从璟而拜,喝彩声余音绕梁,“彩!”

    渤海官员似也被感染,纷纷加入到跪拜喝彩的队伍中,契丹的使者虽然满眼忌惮,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无法置身世外,那些歌姬舞姬,也受到捷报鼓舞,凭空多了几分英豪之气,齐齐下拜,高声恭贺。

    面对众人的跪拜,李从璟大手一挥,“王师大捷,国之幸也,尔等平素戮力国事,无不有功!值此佳时,本宫岂能不赏赐尔等?来人,上礼!”

    言罢,让众人起身,眼见诸人无不欣然,李从璟微笑更浓。

    须臾,百十侍从手捧托盘进屋,盘上皆盖着红丝绸,一一来到宾客们面前——当然也包括契丹、渤海使者。

    渤海使者还好,契丹使者则大多是面色有异——李从璟连他们都赏,岂非也将他们看成了有功于大唐的臣子?这足够讽刺,也足够震慑。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李从璟走到堂中,眼底闪过一抹玩味之色,揭开了李四平面前托盘上的红丝绸。

    诸人连忙凑身去看,待看清盘中是何物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盘中之物,一珠一刀。

    珍珠晶莹剔透,光芒四射。横刀质朴无华,锋芒内敛。

    李从璟指着托盘看向众人,目光有意无意在契丹、渤海国使者身上扫过,“珠为鲛人之泪,产自南海,世之珍奇;刀,乃大唐最新制式横刀。”

    此言一出,东宫官员,无不肃然,契丹、渤海使者,没见识的,欣喜不已,有见识的,无不色变。

    李从璟将众人神色收在眼底,气度愈发深不可测,“今,天下烽烟未止,此为家国不幸,然我大唐君臣齐心,不日必将廓清宇内,使天下重归太平。诸位或为我大唐社稷功臣,或为我大唐臣属之邦,当与我朝同心同德,如此,世间富贵,愿与诸公共享......否则,哼!”

    李从璟回到主位,手一挥,“呈于诸公。”

    东宫官员,受了赏赐,无不昂首挺胸,契丹、渤海官员,便是再迟钝的,也了解了李从璟的意思。

    “谢太子赏赐!”无论众人心头思绪如何,此时都俯身拜谢。

    弯下身的那一刻,李四平心头涌起一股庆幸的情绪,心想还好我渤海国并无二心——他们本是来打探大唐的征战情况,不曾料想,到了李从璟这里,却被他抓住机会好一顿展现国力、耀武扬威——他再看契丹使者时,就露出一丝玩味笑容来。

    左手珍珠,是为富贵;右手横刀,是为兵戈。

    大唐不缺财富,更不缺精甲!

    ......

    全椒县,城门紧闭,城头上人影幢幢,往来奔走的吴军将士神色匆匆,不停驱赶着青壮百姓搬运守城器物,但有不顺眼的地方,动辄大声斥骂拳脚相加,以此来掩盖他们心头的惊慌。

    城外,五千唐军摆开阵势,正在清理城外的木桩,填充城外的坑、沟,处理攻城的准备事项。西方邺带着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策马在城前观察城防。

    在鸡笼山伏击南下支援乌江的全椒县吴军得手后,唐军没有丝毫迟疑,便北上奔袭全椒县,旬日间二度杀到了全椒县外。不同于第一回来,这回全椒县的守卒不到两千,是故对方根本就没有出城迎战的勇气和打算。

    江文蔚看着城头道:“攻占全椒县,我等就能出现在滁州敌军背心处,届时与滁州同袍两面夹击,不愁不能击败贼军!”

    张易轻笑道:“连日来,我等在两州四县之间来回奔袭,已经将敌贼后方搅得一片稀烂,时至今日,敌贼连粮仓都丢了,且不说那滁州敌贼携带的粮草能支撑几日,仅是后院失火的惊慌,都足够让他们吃不消。”

    朱元没有他们俩那般乐观,“自打进入和州后,我等连日辗转,虽然都是主动出击,将士们也都有心理准备,但如今也都有些疲惫,这点不容忽视。”

    三人说话的当口,西方邺接到斥候探报,随即对三人道:“恐怕我军要撤了。”

    江文蔚等人俱都看向西方邺,奇怪的是,三人都没有惊异抗拒之色,江文蔚笑问道:“可是贼军援军登岸了?”

    “不错,贼军援军尽数登岸,有兵马三万,已向全椒县赶来。”西方邺道。

    “既是如此,这次就姑且饶过全椒一回。”张易丝语气轻松,毫不觉得气馁。

    “传令:撤军!”

    是日,大军自全椒县西撤,这回没有再南下走含山、东关的路,直接往庐州回军,全椒县吴军士卒见之,皆道侥幸,无一人敢言追击。

    ......

    扬州,唐营。

    王朴手持军报喜道:“淮南之前一直没有显露行迹的三万士卒,迫于西方邺在和州连日转战奔袭与粮仓被焚,在和州登岸了!”

    “西方邺所部,旬日中奔走于两州四县之间,袭和州城,烧乌江粮仓,败两军,斩首数千,无人能挡,淮南军后方已经完全失控,乱成了一锅粥。此时那三万淮南兵若不在和州登岸,支援地方稳定局势,滁州的淮南兵还不尽数交代了去?”莫离轻摇折扇,笑容颇有些灿烂。

    王朴望着手中军报连连感叹:“原本,淮南倾尽全力,发兵十万意欲北来,声势何其浩大,我等虽有兵马十万余,却受限于寿春、扬州两城,无法合兵迎击,各部兵马亦是只能分兵把守要地,被动防御,眼看淮南兵行踪不定,主攻方向不明,徐知诰意图不显,我等可谓是无从应对,已然陷入危急之境,就要有失败之险,便纵是而后钱元瓘牵制了淮南兵两万,亦有八万淮南兵可供渡江,局面仍未有根本好转,前日王会、王彦俦领兵大举北攻滁州,寿春、扬州就要被分割两地,彼此隔绝,形势就更见险恶!”

    莫离笑道:“太子曾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番大战,先是朝廷派遣援军抢先进驻滁州,初步稳住了局面,而后西方邺领兵进击和州,合江文蔚、张易、朱元三子之才,以神鬼莫测的用兵策略,硬是用区区五千兵马,盘活了全局,如今更是让淮南的最后兵力被迫在和州登岸,局面已经完全明朗。”

    王朴不得不佩服西方邺,“西方邺领军五千深入敌后,旬日间奔袭转战数百里,连战连捷,此役必然青史留名,成为之后无数人争相研究的经典战例——长兴二年的三甲,借此一役,已然扬名!”

    莫离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朴站起身,执礼道:“战局已然明朗,请军师下令!”

    莫离啪的一声收起折扇,神色转为肃然。

    不时,一道道军令自大帐中奔出,传往各处。

    “令:百战军都指挥使孟平,领军两万,自扬州西进,击和州!”

    “令: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李彦超,并及丁茂、史丛达等将,领部曲一万,自白沙、**西进,击滁州之敌!”

    “令:羽林军都指挥使李彦卿,率本部兵马并及西方邺部,共计一万兵马,自庐州东进,击全椒县!”

    “令:滁州守将房知温,统领本部部曲与滁州守军,共计三万兵马,寻机与滁州城外贼军决战!”

    “以上各部兵马,彼此联络,合围滁州、和州之敌,务必全歼贼军于江北!”

    ......

    洛阳,东宫,内书房。

    夜风过窗,吹动书案上的宣纸。

    李从璟落下玉笔,宣纸上留下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天下未平战不休,斩尽敌酋觅封侯!

    ......

    洛阳、江淮,千里之外,人不同,于一日间,所谋之事亦不同。

    事不同,却形神相合。

    君在内威服诸邦,将在外征战不臣。

    ——此国所以强也!

章六十九 自古君王信过谁 拥重兵几人不叛(1)

    (凌晨后还有更新,不过不用等,我也只是准备写...)

    金陵。

    江淮战报传回后,大丞相府的灯火彻夜未熄,一应属官、幕僚齐聚一堂,紧锣密鼓的商议军情。次日,徐知诰一份急令,将卢绛、蒯鳌二人从常州召回。

    卢绛、蒯鳌正在常州与钱元瓘相持,战事时有发生,规模时大时小,两者打了个平手,谁也奈何不得谁,卢绛、蒯鳌从常州离开时,刘金也接到徐知诰的命令,让他据守常州城即可,不必再对无锡保持攻势。

    回到金陵,卢绛、蒯鳌二人马不停蹄赶到丞相府,还没来得及将身上的汗水歇干,就被徐知诰派人来叫了过去——商议了一日一夜的属官、幕僚已经散去,政事堂里只剩下了韩熙载、周宗两人,显得格外空旷,别有一股压抑的气氛。

    进门时,徐知诰正挥手将饭食斥退,卢绛、蒯鳌二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见礼的时候徐知诰摆手道:“军情紧迫,俗礼就免了,君太你将情况跟他两人细说一遍。”

    坐在小案后的周宗脸色略显苍白,眼中也是充满血丝,听了徐知诰的话,他打起精神,将江淮战事的一应情况都跟卢绛、蒯鳌解说一番,最后语气沉重的总结道:“北贼四面合围王师,意图与王师在滁州、和州决战,两者兵力相差并不多,且北贼占据了主动,形势于我十分不利!”

    周宗话说完后,徐知诰没有等待,紧接着开口:“江淮形势不利,必须速做应对,在两位归来之前,我已跟诸公有过商讨,初步有了定议......两位或有进言?”

    大致情况卢绛、蒯鳌二人在信使到达常州时就被告知,路上就对此有过思考,方才周宗讲解细节的时候,两人也没停止过考量,然则眼下的江淮战局已经白热化,哪是轻易能有破局之策的?然则这下徐知诰问起,卢绛不得不道:“战局胶着,力量对比也差不多,事到如今,唯力战而已!某远渡江北上,与北贼不死不休!”

    徐知诰不置可否,又看向蒯鳌。蒯鳌一时也没有良策,跟卢绛一样表达了为国死战的决心。

    两人虽然没有拿出惊世奇策,但能有效忠徐知诰的决心,已经符合了徐知诰的期望,也唯有如此,徐知诰才能将接下来的事交给这两人去做。

    “眼下要扭转江淮战局的紧张态势,并非没有办法,只是此计非是力战于沙场,与贼军将士殊死相搏,而是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在大势上赢得先机。”徐知诰说道,“国中虽有良臣俊彦无数,但要完成这个计策,我认为只有两位才行。此策的实行者,需要非凡的胆气,虽刀斧加身而面无惧色;要有非凡的机敏,虽身陷必死之境而能绝处逢生;要有非凡的辩才,虽孤身入敌营而要能舌战群儒;要有缜密的心思,要有坚韧的意志,要有精明的手段......”

    说到最后,徐知诰盯着卢绛、蒯鳌,几乎是一字字道:“更要有不惧一死,誓死不叛的气节......两位可有乎?”

    卢绛、蒯鳌相识一眼,连忙起身离开小案,到堂中下拜,“国家者,养我血肉之躯;丞相者,予我安身立命之所。为报国家,为报丞相,我等何惧一死?”

    闻言,徐知诰神色触动,连忙走下堂中,亲手扶起两人,感动道:“国家得贤臣如公等,岂能社稷不兴?我得良佐如公等,大业岂能不成?若果真社稷不兴、大业不成,便是山河破碎,便是埋骨荒冢,又有何怨言?!”

    “丞相!”卢绛、蒯鳌俯身再拜,感动的声音哽咽,“请丞相下令,虽刀山火海,我等敢不奋躯而进?便纵是面对千军万马,我等死不旋踵!”

    “好!”徐知诰再度将两人扶起来,眼中似有热泪,将两人拉到小案前,“公等安坐,且听我细细道来!”

    回到主位,徐知诰对两人道:“如今北贼在江淮的实际统帅,乃是号为莫神机的莫离,此人如何,想必不用我多言,观其在江淮的种种举动,便已知此人乃是世之大才。”

    见卢绛、蒯鳌点头,徐知诰继续道:“北贼若无此人主持战局,以我大吴十万骁勇,千员良将,百位英杰,江淮早已收复!故而,此番要扭转江淮战局,必须要从此人入手!”

    卢绛、蒯鳌眼前一亮,“丞相意欲如何对付此人?”

    他们自然不会去想刺杀这种愚蠢计策,古往今来,有几个三军统帅是在军营中被刺杀而亡的?

    “反间计!”徐知诰语出如惊雷。

    卢绛、蒯鳌先是一怔,随即目光火热。

    “当此之时,若能离间莫离与洛阳,使得君王猜忌前线统帅,若能离间莫离与李从珂,使得军中将帅不和,则江淮战局将天翻地覆!”徐知诰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卢绛、蒯鳌闻言精神大振。

    离间计向来恶毒,且战果累累。远的,昔年刘邦用此计于项羽,使得项羽失去了最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大谋士范增;近的,后梁朱友贞消弱魏博军镇时,李存勖巧用反间计,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就得了魏博军投靠,消弭大敌而又极大增强了自身实力。

    不过寻思之下,卢绛颇有顾虑,“听闻莫离不仅跟随李从璟南征北战十数年,深得其信任,昔曾亦是发小,相交莫逆,要李从璟猜忌莫离,会不会有些难度?”

    徐知诰笃定道:“不然!大将领重兵征战在外,历来被朝廷猜忌、防范,此事古来如此!公等请想,如今北朝禁军不过十余万,而江淮聚集有四万侍卫亲军、一万百战军、三万新军,军力过半,且有藩镇军、降军数万,势力何其之大!而洛阳呢?此时有军力几何?若是莫离果真割据江淮自立,洛阳拿什么去应对?唐末天下大乱以来,将帅佣兵自重、尾大不掉酿成的祸端何曾少了?”

    卢绛、蒯鳌都不是不学无术之辈,稍稍念及往事,不禁对此言大为赞同,“想那李嗣源也是领兵反叛,最终夺得皇位的,他岂能不防备臣子效仿他的旧事?”

    徐知诰继续道:“离间莫离与洛阳,此为其一;离间莫离与李从珂,此为其二。李从珂者,李嗣源养子也。昔年追随李嗣源戎马半生,立下无数血汗功劳,李嗣源篡位后,李从珂领兵出征两川,军功亦是显赫,而如今北贼出兵江淮,李从璟回洛阳后,竟然是莫离统帅三军,而非是身为潞王的李从珂——李从珂难道不会心有不平、不忿之气?难道不会觉得耻辱、不公?”

    卢绛、蒯鳌连连点头。

    徐知诰道:“将帅既然有嫌隙,只需稍加利用,必然将帅不合,而若莫离被洛阳猜忌,李从珂便会名正言顺,趁机谋求取而代之!形势若能如此,届时江淮岂能不风云变幻?朝廷猜忌统帅、将帅不合内斗、临阵改换统帅,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发生,都足以让大军陷入混乱,若是三者同时发生,我军趁机进击,岂能不胜!”

    卢绛、蒯鳌齐声赞叹:“丞相高见!”

    计议既定,接下来便是商讨施行计策的细节,众人一起密谋,很快便制定了相应计划。随后,众人分头准备。不日,卢绛、蒯鳌离开金陵,渡江北上,去到扬州见莫离。

    ......

    卢绛、蒯鳌离开金陵的当日,韩熙载、马仁裕也渡江到达和州,徐知诰身旁的重要谋士,就只剩下周宗、查文徽等寥寥几人,这些是他自个儿的班底,另外继承自徐温的严可求、骆知详等人,如今则大多是按部就班,谋于本职而已,没有时常参赞机要——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楚地可有紧要之事发生?”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徐知诰问坐在堂中左首的周宗。

    “两军激战于益阳周边,战局胶着,目前并无大捷。”周宗回道。

    徐知诰点头应了一声,忽而陷入沉思。

    周宗迟疑半响,最后还是道:“此番卢、蒯二人北去扬州,也不知多久才能事成。”

    徐知诰知道周宗的意思,对方是在担心事情是否能成,他道:“天下大乱以来,但凡领兵之将,莫不骄横自重,野心大的,图谋不轨,野心小的,携众图利,朝廷难制。故而昔年李存勖令郭崇韬领兵伐蜀,军中有皇子李继岌随行,此番北贼入侵江淮、楚地,本也是各有皇子统领全军。李从荣领兵离开洛阳时,李嗣源临行寄语‘让天下人知晓,李氏人人皆贤’,然其真意,果真如此乎?李嗣源是明白人,他当然也担心领兵大将久离中枢,难以掌控,让李从荣统领三军,是不让军权落入外人之手。”

    “李从璟留下莫离在江淮统领大局,而自己回到洛阳,将重兵委托于外姓之手,此举何其鄙陋也!同姓姑且不能全然放心,何况外姓?”说到这,徐知诰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些年来,北朝平两川、定契丹,侵入江淮后又连战连捷,功勋不可谓不大,然则世间万物,也唯功勋、成就最能迷惑人心,到得此时,李嗣源父子当真以为是自己天命所归了?如此疏于防范外人,就怨不得给我可趁之机。”

    周宗深以为然,忽而笑道:“李从璟回洛阳,乃是因为李嗣源得了一场大病,其人回洛阳后不复再至江淮,听闻也是因为李嗣源身体不好。然则此番若是江淮有变,李从璟会否再度到江淮来?”

    “不会!”徐知诰笃定道,“李嗣源已经老了,身子又不好,当此之际,李从璟怎敢擅离洛阳?”

    “难道李嗣源让李从璟回到江淮,他也不会来?”周宗问。

    “当然不会!”徐知诰道,“整座江山与一地战事,孰轻孰重,李从璟焉能分不清楚?大争之世,人心叵测,李嗣源未举事时,也是貌似贤良之辈,然则结果如何?李从璟不敢离开洛阳。”

    周宗连连点头,寻思半响后道:“卢、蒯二人北上行离间计是不假,然则依丞相看,莫离此人会否真的佣兵自重,割据江淮......亦或甚至反攻洛阳?”

    徐知诰笑容莫测,没有回答,有些话因为主从有别,他不能跟周宗说,心里道:“大丈夫立于当世,谁愿屈居人下?谁规定了谁必须屈居人下?但凡有才之辈,谁没个野心?他莫离既然有非凡之才,又多有非凡功绩,本身亦非女子,凭甚么一定要做李从璟的影子,岂能当真没个野心?”

章六十九 自古君王信过谁 拥重兵几人不叛(1)

    (凌晨后还有更新,不过不用等,我也只是准备写...)

    金陵。

    江淮战报传回后,大丞相府的灯火彻夜未熄,一应属官、幕僚齐聚一堂,紧锣密鼓的商议军情。次日,徐知诰一份急令,将卢绛、蒯鳌二人从常州召回。

    卢绛、蒯鳌正在常州与钱元瓘相持,战事时有发生,规模时大时小,两者打了个平手,谁也奈何不得谁,卢绛、蒯鳌从常州离开时,刘金也接到徐知诰的命令,让他据守常州城即可,不必再对无锡保持攻势。

    回到金陵,卢绛、蒯鳌二人马不停蹄赶到丞相府,还没来得及将身上的汗水歇干,就被徐知诰派人来叫了过去——商议了一日一夜的属官、幕僚已经散去,政事堂里只剩下了韩熙载、周宗两人,显得格外空旷,别有一股压抑的气氛。

    进门时,徐知诰正挥手将饭食斥退,卢绛、蒯鳌二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见礼的时候徐知诰摆手道:“军情紧迫,俗礼就免了,君太你将情况跟他两人细说一遍。”

    坐在小案后的周宗脸色略显苍白,眼中也是充满血丝,听了徐知诰的话,他打起精神,将江淮战事的一应情况都跟卢绛、蒯鳌解说一番,最后语气沉重的总结道:“北贼四面合围王师,意图与王师在滁州、和州决战,两者兵力相差并不多,且北贼占据了主动,形势于我十分不利!”

    周宗话说完后,徐知诰没有等待,紧接着开口:“江淮形势不利,必须速做应对,在两位归来之前,我已跟诸公有过商讨,初步有了定议......两位或有进言?”

    大致情况卢绛、蒯鳌二人在信使到达常州时就被告知,路上就对此有过思考,方才周宗讲解细节的时候,两人也没停止过考量,然则眼下的江淮战局已经白热化,哪是轻易能有破局之策的?然则这下徐知诰问起,卢绛不得不道:“战局胶着,力量对比也差不多,事到如今,唯力战而已!某远渡江北上,与北贼不死不休!”

    徐知诰不置可否,又看向蒯鳌。蒯鳌一时也没有良策,跟卢绛一样表达了为国死战的决心。

    两人虽然没有拿出惊世奇策,但能有效忠徐知诰的决心,已经符合了徐知诰的期望,也唯有如此,徐知诰才能将接下来的事交给这两人去做。

    “眼下要扭转江淮战局的紧张态势,并非没有办法,只是此计非是力战于沙场,与贼军将士殊死相搏,而是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在大势上赢得先机。”徐知诰说道,“国中虽有良臣俊彦无数,但要完成这个计策,我认为只有两位才行。此策的实行者,需要非凡的胆气,虽刀斧加身而面无惧色;要有非凡的机敏,虽身陷必死之境而能绝处逢生;要有非凡的辩才,虽孤身入敌营而要能舌战群儒;要有缜密的心思,要有坚韧的意志,要有精明的手段......”

    说到最后,徐知诰盯着卢绛、蒯鳌,几乎是一字字道:“更要有不惧一死,誓死不叛的气节......两位可有乎?”

    卢绛、蒯鳌相识一眼,连忙起身离开小案,到堂中下拜,“国家者,养我血肉之躯;丞相者,予我安身立命之所。为报国家,为报丞相,我等何惧一死?”

    闻言,徐知诰神色触动,连忙走下堂中,亲手扶起两人,感动道:“国家得贤臣如公等,岂能社稷不兴?我得良佐如公等,大业岂能不成?若果真社稷不兴、大业不成,便是山河破碎,便是埋骨荒冢,又有何怨言?!”

    “丞相!”卢绛、蒯鳌俯身再拜,感动的声音哽咽,“请丞相下令,虽刀山火海,我等敢不奋躯而进?便纵是面对千军万马,我等死不旋踵!”

    “好!”徐知诰再度将两人扶起来,眼中似有热泪,将两人拉到小案前,“公等安坐,且听我细细道来!”

    回到主位,徐知诰对两人道:“如今北贼在江淮的实际统帅,乃是号为莫神机的莫离,此人如何,想必不用我多言,观其在江淮的种种举动,便已知此人乃是世之大才。”

    见卢绛、蒯鳌点头,徐知诰继续道:“北贼若无此人主持战局,以我大吴十万骁勇,千员良将,百位英杰,江淮早已收复!故而,此番要扭转江淮战局,必须要从此人入手!”

    卢绛、蒯鳌眼前一亮,“丞相意欲如何对付此人?”

    他们自然不会去想刺杀这种愚蠢计策,古往今来,有几个三军统帅是在军营中被刺杀而亡的?

    “反间计!”徐知诰语出如惊雷。

    卢绛、蒯鳌先是一怔,随即目光火热。

    “当此之时,若能离间莫离与洛阳,使得君王猜忌前线统帅,若能离间莫离与李从珂,使得军中将帅不和,则江淮战局将天翻地覆!”徐知诰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卢绛、蒯鳌闻言精神大振。

    离间计向来恶毒,且战果累累。远的,昔年刘邦用此计于项羽,使得项羽失去了最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大谋士范增;近的,后梁朱友贞消弱魏博军镇时,李存勖巧用反间计,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就得了魏博军投靠,消弭大敌而又极大增强了自身实力。

    不过寻思之下,卢绛颇有顾虑,“听闻莫离不仅跟随李从璟南征北战十数年,深得其信任,昔曾亦是发小,相交莫逆,要李从璟猜忌莫离,会不会有些难度?”

    徐知诰笃定道:“不然!大将领重兵征战在外,历来被朝廷猜忌、防范,此事古来如此!公等请想,如今北朝禁军不过十余万,而江淮聚集有四万侍卫亲军、一万百战军、三万新军,军力过半,且有藩镇军、降军数万,势力何其之大!而洛阳呢?此时有军力几何?若是莫离果真割据江淮自立,洛阳拿什么去应对?唐末天下大乱以来,将帅佣兵自重、尾大不掉酿成的祸端何曾少了?”

    卢绛、蒯鳌都不是不学无术之辈,稍稍念及往事,不禁对此言大为赞同,“想那李嗣源也是领兵反叛,最终夺得皇位的,他岂能不防备臣子效仿他的旧事?”

    徐知诰继续道:“离间莫离与洛阳,此为其一;离间莫离与李从珂,此为其二。李从珂者,李嗣源养子也。昔年追随李嗣源戎马半生,立下无数血汗功劳,李嗣源篡位后,李从珂领兵出征两川,军功亦是显赫,而如今北贼出兵江淮,李从璟回洛阳后,竟然是莫离统帅三军,而非是身为潞王的李从珂——李从珂难道不会心有不平、不忿之气?难道不会觉得耻辱、不公?”

    卢绛、蒯鳌连连点头。

    徐知诰道:“将帅既然有嫌隙,只需稍加利用,必然将帅不合,而若莫离被洛阳猜忌,李从珂便会名正言顺,趁机谋求取而代之!形势若能如此,届时江淮岂能不风云变幻?朝廷猜忌统帅、将帅不合内斗、临阵改换统帅,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发生,都足以让大军陷入混乱,若是三者同时发生,我军趁机进击,岂能不胜!”

    卢绛、蒯鳌齐声赞叹:“丞相高见!”

    计议既定,接下来便是商讨施行计策的细节,众人一起密谋,很快便制定了相应计划。随后,众人分头准备。不日,卢绛、蒯鳌离开金陵,渡江北上,去到扬州见莫离。

    ......

    卢绛、蒯鳌离开金陵的当日,韩熙载、马仁裕也渡江到达和州,徐知诰身旁的重要谋士,就只剩下周宗、查文徽等寥寥几人,这些是他自个儿的班底,另外继承自徐温的严可求、骆知详等人,如今则大多是按部就班,谋于本职而已,没有时常参赞机要——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楚地可有紧要之事发生?”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徐知诰问坐在堂中左首的周宗。

    “两军激战于益阳周边,战局胶着,目前并无大捷。”周宗回道。

    徐知诰点头应了一声,忽而陷入沉思。

    周宗迟疑半响,最后还是道:“此番卢、蒯二人北去扬州,也不知多久才能事成。”

    徐知诰知道周宗的意思,对方是在担心事情是否能成,他道:“天下大乱以来,但凡领兵之将,莫不骄横自重,野心大的,图谋不轨,野心小的,携众图利,朝廷难制。故而昔年李存勖令郭崇韬领兵伐蜀,军中有皇子李继岌随行,此番北贼入侵江淮、楚地,本也是各有皇子统领全军。李从荣领兵离开洛阳时,李嗣源临行寄语‘让天下人知晓,李氏人人皆贤’,然其真意,果真如此乎?李嗣源是明白人,他当然也担心领兵大将久离中枢,难以掌控,让李从荣统领三军,是不让军权落入外人之手。”

    “李从璟留下莫离在江淮统领大局,而自己回到洛阳,将重兵委托于外姓之手,此举何其鄙陋也!同姓姑且不能全然放心,何况外姓?”说到这,徐知诰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些年来,北朝平两川、定契丹,侵入江淮后又连战连捷,功勋不可谓不大,然则世间万物,也唯功勋、成就最能迷惑人心,到得此时,李嗣源父子当真以为是自己天命所归了?如此疏于防范外人,就怨不得给我可趁之机。”

    周宗深以为然,忽而笑道:“李从璟回洛阳,乃是因为李嗣源得了一场大病,其人回洛阳后不复再至江淮,听闻也是因为李嗣源身体不好。然则此番若是江淮有变,李从璟会否再度到江淮来?”

    “不会!”徐知诰笃定道,“李嗣源已经老了,身子又不好,当此之际,李从璟怎敢擅离洛阳?”

    “难道李嗣源让李从璟回到江淮,他也不会来?”周宗问。

    “当然不会!”徐知诰道,“整座江山与一地战事,孰轻孰重,李从璟焉能分不清楚?大争之世,人心叵测,李嗣源未举事时,也是貌似贤良之辈,然则结果如何?李从璟不敢离开洛阳。”

    周宗连连点头,寻思半响后道:“卢、蒯二人北上行离间计是不假,然则依丞相看,莫离此人会否真的佣兵自重,割据江淮......亦或甚至反攻洛阳?”

    徐知诰笑容莫测,没有回答,有些话因为主从有别,他不能跟周宗说,心里道:“大丈夫立于当世,谁愿屈居人下?谁规定了谁必须屈居人下?但凡有才之辈,谁没个野心?他莫离既然有非凡之才,又多有非凡功绩,本身亦非女子,凭甚么一定要做李从璟的影子,岂能当真没个野心?”

章七十 自古君王信过谁 拥重兵几人不叛(2)

    (二更)

    扬州,唐营。

    大帐中,莫离对着舆图,正和王朴在推演战局,忽闻扬子斥候探报,言说淮南有楼船登岸,并且来人向唐军递交文书,要来劳军,并且拜会莫离。

    随同文书而来的,还有淮南劳军的物品清单,王朴拿过来看了,不禁笑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两千两、绸缎八百匹、牛二百头、酒一千斛,淮南这手笔可是真不小!”

    王朴的开怀没有水分,劳军之物虽然不少,但这并不是王朴兴奋的点,将敌国打到遣使来劳军的地步,就说明大军已经取得非凡胜果,震慑了敌国使得敌国害怕,并且距离大胜已经不远,这才是王朴开心的地方。

    莫离面上也掠过一丝笑意,不过一闪而逝,旋即正色问:“淮南使者,可是言明前来请降?”

    一般而言,敌国遣使来劳军,大多伴随着请降、和谈之事。

    “淮南使者言说,此番前来正是请求议和。”斥候道。

    莫离、王朴相视一眼,都露出了笑意。

    扬子距离扬州实在不远,当日卢绛、蒯鳌便率领着二百余人的队伍到了唐军营前,事先得到探报的王朴,奉命到辕门前等候,但见淮南使者队伍车马不少,装载了许多货物,为首的两人倒是年纪不大,颇有英姿,正是卢绛、蒯鳌两人。

    卢绛、蒯鳌两人到辕门前下马,姿态颇为恭敬的笑迎上来,见着王朴就行礼。王朴笑着与两人见礼过,请两人与使者队伍进入军营,这是唐军的荣耀时刻,王朴自然不会吝啬笑容,“招讨使已在等候,两位请随某来。”

    王朴虽然习惯性称呼莫离为军师,实际上,莫离作为三军统帅,正职是招讨使兼行营都统。

    卢绛、蒯鳌两人随王朴走进营中,一面与王朴交谈,一面观察唐营,但见营中帐篷举目不尽,巡逻的甲士一片肃然杀气,营中各处秩序井然,不仅严整得很而且干净得很——时下军营大多不干净,直到到了中军营地,卢绛、蒯鳌不禁神色一凛。

    先前王朴出营迎接时,莫离已然下令,在营中大陈军备,并且调集骁勇魁梧之士,披挂齐整,从大帐到中军营地辕门,持刀斧侍卫于两侧,卢绛、蒯鳌此时见到的,不仅有望不到尽头的唐军鼎盛劲弩,还得在两侧虎狼之士的凛然目视下,在杀气中一步步走近大帐。

    好在卢绛、蒯鳌二人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兵戈的,虽然震惊于唐军的兵甲军械之盛,但心里也明白这是莫离给的下马威,遂凝神静气目不斜视,并没有出甚么岔子。

    进了帐中,但见有数十悍将端坐两侧,甲胄雄武,人皆有龙虎之色,瞋目凝视之下,威严如山压,让人寸步难行。高坐主位的莫离,没了平日里的洒脱不羁举止,露出久经行伍与征战的杀伐之气,又因两旁皆是甲士护卫,平添一股威严,让人难以直视。

    这等景象,若是寻常文臣,只怕早已胆战心惊,卢绛、蒯鳌虽然不至于乱了方寸,但心头也是一片凛然。

    两人来到帐中,规规矩矩向莫离见礼,并且奉上国书,说明来意。

    肃立在侧的侍卫接过文书,递给莫离。莫离不紧不慢的浏览一遍,忽而将文书往帅案上重重一拍,冷笑一声,喝道:“来人,将此等贼子叉出去!”

    卢绛、蒯鳌闻言大惊,眼看帐中涌进数名甲士,满脸煞气,不由分说就要架起他们轰走,哪里还能坐得住,蒯鳌大声道:“我等犯了甚么过错,将军竟然如此作派?!”

    然而莫离并不理会他们,甲士也没理会他们。

    卢绛眼神一闪,心念急转,忽然放声大笑,“素闻北朝秉承大唐正统,乃是礼仪之邦,今日见了将军,才知世人之言不可信!”

    莫离轻笑一声,摆了摆手,示意甲士退出大帐,看向卢绛,“你既然知晓我朝乃是天下正统,此番北上请降,焉敢欺我?”

    卢绛不解道:“某安敢欺瞒将军?”

    “若无欺骗之意,这国书上只言请降,而不称臣,更不言割地,是何用意?”莫离拿起国书丢到帐中,“阁下若无详解,想以虚言敷衍于某,某虽不智,却也容不得尔等在此撒野!”

    “非不割地也,江淮东部七州,甚至江淮十四州,如今将军已有大半,将军若是要,我朝不敢忤逆将军,只是我军虽不曾有大胜,十万将士正在江淮征战,亦不曾有大败,我朝与将军议和,此中颇有细节,还待与将军商议。”卢绛一派义正言辞之色,实则言语之中已暗藏杀机,他口口声声“我朝与将军”而不是“我朝与贵国”,就是锋芒暗藏之处——然则对于主将而言,让一国与我一人对等言谈,是何等快意之事,绝大部分将领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莫离哦了一声,“有何细节,阁下但说无妨。”

    卢绛目光闪烁,执礼道:“此为国家机要,事关天下大局,请将军屏退左右,某才敢言之。”

    这个要求本身无可厚非,但若是莫离答应了他的请求,事后卢绛再放出风声,言说莫离与吴国有密谋,只怕莫离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就在卢绛等候莫离给出肯定答复的时候,莫离却道:“帐中之人,皆我大唐栋梁,某乃鄙陋之人,阁下的请和之策,某还得与众人商议,此时何必避之?”

    说罢,上身微微前倾,“若是阁下果真为议和而来,就不要迟疑,否则必是别有用心,就不要怪某将尔等轰出辕门!”

    卢绛心头叫苦,暗道莫离果然名不虚传,思虑竟然这般缜密,不过他也早有准备,此时便道:“若将军退兵,我朝愿献上濠、寿、泗、楚四州,以求两地永世盟好,永止刀兵!”

    莫离嗤笑一声,“区区四州之地,就想让我朝退兵?简直痴人说梦!阁下难道不知,江淮十四州,大半已入我手?”

    卢绛寸步不让道:“将军虽然攻陷多地,然则我淮南骁勇十万、良将千员、英杰百人......”

    “来人!”莫离又要叫人将卢绛、蒯鳌叉出去。

    卢绛无奈,只得悻悻道:“那依将军之言,该当如何?”

    “淮南去帝号,向大唐称臣,并且割献江北十四州,如此,则我等方能容你渡江之卒南撤。”莫离不容置疑道。

    “将军逼迫何其之甚,这岂是和谈之道?”卢绛变色道,“我大吴世居江南,江南子民,莫不俯首效忠......”

    “来人!”莫离懒得与他废话。

    “......”卢绛只得闭上嘴,面上已然尽是愤恨与受辱之色。

    莫离看向卢绛,“答应或者不答应,别无他选。”

    卢绛脸色数变,好半响,长叹一声,“此等大事,非某所能决断,请容某禀报朝廷。”

    “来人!”莫离这话一出口,卢绛、蒯鳌简直忍不住要骂娘,不过好在莫离旋即轻轻一笑,“带贵使下去安歇。”

    卢绛、蒯鳌带来了劳军之物,而且言明来议和,虽然开出的条件不好,但也答应回报吴国再作商议,这个情况下,莫离是没法拒绝议和的,拒绝了,就是不恤将士征战的劳苦,会引得将士不满,说不得还会被人攻讦为别有用心。

    “既是如此,还请将军暂罢江淮战事,予我等商议之机。”卢绛没有立即退出去,这个要求很重要,行反间计总要时间,若是计策还没成功,淮南兵就被击败了,那可就贻笑大方矣。

    莫离果断摇头,“江淮者,我朝既然发兵来攻,不得之必不罢战。或者尔等献之,尔等不献之,我等自取之!”

    他看向卢绛,“公等要与淮南商讨议和条件,某不阻拦,但若公等妄想以此为缓兵之计,某绝不容许!”

    一番话不给任何商量余地,态度强硬,而后不复多言,打开折扇轻轻晃动,示意卢绛、蒯鳌可以离开了。

    卢绛、蒯鳌无奈,只得退出大帐,由军士领着去安歇。

    ......

    卢绛、蒯鳌离开后,莫离与王朴、卫道等人坐在一起,商议所谓议和之事。

    不时,第五姑娘走进帐来,跟几人说道:“这两人回到军帐后,就立即派了人带着文书离开军营,看样子应该是把军师的议和条件报回去了。不过,这两人似乎并无太多焦急之态。”

    “能让钱元瓘、钱铧讨不到半分便宜的人,自然不会是庸碌之辈,不焦急也属正常。”类似的话,莫离先前就已经说过了,此时再度说起,无非是提醒王朴、卫道等人要谨慎应对。

    接下来的几日,卢绛、蒯鳌声称得到金陵回信,又去见过莫离几回,谈话的内容无非讨价还价而已,莫离的口吻虽然依旧不曾松懈,但也没有像第一回一样大摆阵仗。

    待得卢绛、蒯鳌在军营待得时日长了,与众人都渐渐熟悉下来。双方要商议的东西就那么多,徐知诰采用了添油战术,每回都把条件放宽一些,但当然不会全然答应莫离的要求,这就使得卢绛、蒯鳌一直逗留在唐军营地,闲暇之余,卢绛、蒯鳌等人少不得与王朴、卫道等人有所结交,李从珂等人亦不曾避免。

    几日后,冯道来了扬州,与莫离相见之余,也跟卢绛、蒯鳌两人座谈了一番。

    数日过去,卢绛、蒯鳌除却跟唐军营地中的人正常交往,离间计看似并没有大举展开,实则自冯道离开扬州后,事情正在朝着两人期望的方向发展。

    事情真正进入博弈阶段,源于两军在滁州、扬州交界处的一场激战。此役交战的双方,吴军是李建勋、刘仁赡率领的近万人,唐军是李彦超、丁茂率领的数千人。

    战斗的缘起是吴军主动奔袭,在野外伏击了唐军,战斗的结果是双方鏖战,李彦超、丁茂因为轻敌冒进,而损兵折将,被迫退回**。

    随着这份军报一起传回洛阳的,还有冯道的一份奏章,皆是八百里加急。

    李嗣源看过军报与奏章后,连夜召李从璟进宫。

章七十一 王朝往事须为鉴 眼前艰难赖谁平

    (三更)

    卢绛、蒯鳌闻知刘仁赡、李建勋击退了李彦超、丁茂,知道关键时期已经到来,随即好生准备了一番,天黑后一道去拜会莫离。

    在帐中见到莫离,对方正打算吃饭,卢绛、蒯鳌见礼之后,免不得寒暄两句,如是半响,莫离问道:“入夜造访,二位有何贵干?”

    卢绛俯身再拜,“事关重大,请将军屏退左右。”

    莫离挥挥手,让闲杂人等出帐,不过内里仍然留了些人,包括甲士近卫。事到如今,莫离焉能察觉不到卢绛、蒯鳌二人到此可能另有所图?只不过因为不知对方到底有何心思,他也没法应对,今日便索性引蛇出洞,让卢绛、蒯鳌亮出底牌,也免得对他们的阴谋一无所知。

    卢绛、蒯鳌相视一眼,忽然双双拜倒在地,口中呼道:“仆等拜见江淮王!”

    莫离眉心一跳,瞬间脸覆寒霜,盯着两人:“焉敢胡言乱语,扰我军心?你等难道不知死为何物?!”

    两人再拜,卢绛直起上身真诚道:“江淮十四州,近乎全入将军囊中,将军智勇无双,当世有几人能匹敌?我朝陛下与丞相深为敬佩,实不愿与将军作殊死之争。我朝愿奉将军为江淮王,共襄大业!将军称王江淮之日,便是我军退回江南之时!”

    莫离怔了怔,接着又冷笑道:“为退我王师,尔等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妄求让我叛国,尔等难道不觉得如同儿戏?”

    蒯鳌接话道:“为退中原之兵,诚然不假,事到如今,与其把江淮拱手让给中原,不如尽数送给将军!江淮十四州,富足之地,兼有渔盐之利,实乃王业之基,予中原,徒使敌国壮大,予将军,便是多一盟友,我朝何乐不为?正因如此,请将军不要怀疑我朝之真心!”

    这番话,开门见山,袒露心迹,可谓真诚。

    ......

    洛阳,宫城,崇文殿。

    李从璟看罢军报与冯道的奏章,神色微变,“父亲怀疑莫离有贰心?”

    “如你所见,军报与奏章中已经写得极为清楚。”李嗣源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颇显焦躁,“淮南使者到扬州后,与莫离商讨议和之事,至今未能谈成。当此之际,平日里卢绛、蒯鳌二人,却无焦急不安之色,多有坦然自若之态,除却与军中将领、文士结交,便是游手好闲。彼为敌寇,身负使命,入我军营,使命未能达成,而能怡然自乐至此,岂能没有文章?”

    李嗣源继续一边踱步一边道:“多日过去,此二人常与莫离相见,淮南使者数度往返于扬州、金陵两地,而莫离呈上来的奏报,言说的无非是淮南每回愿意多献两州而已——江淮战事紧迫,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徐知诰焉能如孩童般,每回遣使来只是多献两州之地?”

    李从璟自然理解李嗣源话里的潜台词,问道:“父亲不信莫离的话?认为淮南使者往返两地,每回答应增献两州,不过是幌子,暗地里别有隐情?”

    李嗣源在李从璟面前停下脚步,神色肃穆的望着他,“若是淮南使者往返于两地,谈论的不是淮南与我大唐议和的条件,而是淮南与莫离议和的条件,那又如何?”

    李从璟摇摇头,“父亲担心莫离反叛朝廷,割据江淮?这不可能!”

    “如何便不可能?”李嗣源声音冰冷,“因为他是忠臣?昔年庄宗让孟知祥、李绍斌出镇两川,看重的不也是他们的忠诚?然而事实如何?数万将士,血洒疆场,数十万百姓,日夜供给粮秣于前线,朝廷耗费钱粮兵甲无数,最后换来的是甚么?不过是平白便宜了他人!”

    李从璟心头苦涩,“难道就因为淮南使者举止有异,父亲便要怀疑领兵统帅?”

    这话让李嗣源心生不满,好像他猜忌之心很重一般,“冯道在奏章里说得很清楚了,他与卢绛、蒯鳌二人交谈时,两人口中皆是对莫离的赞美之词,还不小心说出过徐知诰对其甚为看重,只恨不能与之共襄大业的话——莫离为何不限制这些人与军中将领、文士往来,这难道不是在为日后打算?”

    李从璟默然下来。李嗣源的话,体现的就是君王思维,在君王眼里,天下本是没有人值得百分百相信的。换言之,即便莫离限制了卢绛、蒯鳌的行动,李嗣源也会想,莫离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是不是欲盖弥彰?

    李嗣源回到坐塌上坐下来,沉声道:“江淮之战已经进行了快一年,原本近来王师连战连捷,进展神速,而在卢绛、蒯鳌到达扬州后不久,李彦超、丁茂就吃了败仗,这难道不够蹊跷?”

    李从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甚么,只觉得满嘴酸涩。

    若说冯道的奏章,只是捕风捉影,就足够引起君王猜忌,那么李彦超、丁茂的败绩,就几乎可以说是铁证了。

    莫离难道果真会叛?

    孟知祥、李绍斌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鲜血淋漓。

    ......

    扬州。

    李从珂已经准备就寝,而就在这时,帐外亲兵来报,说是淮南使者前来拜访,有珍奇要献给李从珂。李从珂闻言并不觉得讶异,前日卢绛来造访他时,两人相谈甚欢,今日卢绛遣人来送珍宝与他示好,并不是稀奇事。

    “早就听说江南富足,看来果不其然,让他进来。”李从珂穿好刚拖下的鞋子,笑着吩咐道。

    时已入夜,来的又不是卢绛、蒯鳌两人,所以淮南使者在进帐前,被李从珂的亲兵搜了身,以确保周全。当然,对方捧着的礼盒也被仔细检查,而且没有再交还给他,直接就送到了李从珂面前,以免对方整出甚么幺蛾子。

    进帐后,淮南使者满面笑容来到李从珂面前,俯身行礼,“拜见潞王殿下。”

    李从珂已经看过礼盒,里面装的是颗夜明珠,成色很好,他爱不释手,当下不免与来人道谢一番。

    既然对方来送礼,李从珂照例该给跑路的人一点赏赐,不过这个淮南使者却有奇节,辞谢道:“潞王乃是世间豪杰,英名早有耳闻,若能与潞王对饮一杯,胜过黄金千两!”

    李从珂有些讶异,不过旋即笑容更是灿烂,连忙让人去准备酒水。

    谁知,帐中的人一出去,那淮南使者突然一把摘掉帽子,从头发里抽出类似发簪的细刺,躬身就冲向李从珂!

    ......

    崇文殿。

    李嗣源道:“冯道在奏章里说,每逢他与淮南使者相见,对方都不欲跟他谈论议和之事,即便是冯道多番追问,对方也是多方回避,最后冯道怒而逼问,对方才不得不说,此事只跟莫离一人商议。而后冯道去套过李从珂的话,发现李从珂的情况跟他如出一辙——淮南使者若果真是来跟我朝议和,冯道贵为宰相,李从珂贵为潞王,彼辈难道不是应该多游说他们,好争取他们的支持,使得何谈更加顺利吗?淮南使者如此遮遮掩掩,岂非正说明他们跟莫离,实则另有密谋?”

    从李嗣源对冯道、李从珂直呼其名,就可以看出他心头的愠怒不小。

    “一方面跟军中将领、文士频繁往来,一方面又不跟他们谈论议和之事,这难道不矛盾吗?”李从璟问。

    “频繁往来,是为彼此熟悉,为日后相互勾结打通关节;不谈论议和之事,是因为此事还未定下来,必须要秘而不宣,这有何矛盾?”李嗣源反问。

    李从璟摇头道:“依我看,卢绛、蒯鳌等人如此作派,分明就是有意为之,意在使得人人起疑,闹得众人互相猜忌,尤其是让李从珂怀疑莫离,好使得军中将帅不合!”

    李嗣源哂笑一声,“此言并非没有道理......然则江淮战事,太过重大,为君者,不能不慎重。”

    李嗣源虽然对李从璟很放心,但普天之下,也唯有李从璟一人能让他放心而已,作为君王,他岂能没有帝王心术?

    没有帝王心术的君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李从璟知道今夜两人谈话的结果,必然也是朝廷处理江淮战局的结果,若是李从璟不能说服李嗣源,让李嗣源换了三军统帅,江淮战局必然大受影响。

    然则作为储君,李从璟难道就没有帝王心术?他难道果真毫无保留的信任莫离?手握十余万大军的统帅,君王果真能完全信任?还是说,他与李嗣源争论,不过是想让李嗣源说服他自己?

    李嗣源郑重的看着李从璟,认真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君王应该胸怀大度,不应该猜忌臣子过甚——难道朕就不想做太宗吗?可是如今不比当年,局势不同了。若是帝国兵制仍是府兵制,将领统带的是有事出战、无事归家的府兵,便是将帅欲反,府兵也不一定相从,我何至于如此难安?但自帝国行募兵制以来,兵将可都是职业兵将,兵将依附关系太重,统帅若反,兵将图利,未必不从!”

    靠上扶背,李嗣源神色略显疲惫,“安史之乱之所以发生,不也正因如此吗?”

    李从璟想起安史之乱,心头微沉。

    安史之乱前,只有边镇才有节度使,安史之乱后,举国遍地节度使。

    朝廷平定安史之乱后,不是没有机会趁机削平藩镇,却为何反而使得举国遍是节度使?

    朝廷猜忌领兵大将,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安禄山、史思明本就是节度使,而朝廷赖以平叛的军队,以朔方军为主,又皆是节度使的兵马,这让朝廷如何能不猜忌和安禄山、史思明一样出身的平叛节度使?

    所以朝廷先后撤换了数个朔方军首领: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河南平叛大军的统帅,同样频繁更换。

    而后为了牵制节度使,朝廷又起用宦官为监军,使得宦官势力日益膨胀。

    再往后,宦官势大难制,代宗不得不连续剪除数个宦官首领: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最后,代宗又用宰相元载来牵制宦官势力。

    再往后,宰相元载势大,代宗又不得不用外戚吴凑来牵制宰相。

    权力斗争,贯穿着平定安史之乱的始终,外臣、宦官、朝臣、外戚接连粉墨登场,却没一个能让朝廷安心。

    正因君王的猜忌和权力斗争,又有很多领兵大将反叛,比如仆固怀恩。

    安史之乱后期,朝廷虽然收复两都,却忙于和宦官、军将作权力斗争,无暇再削平藩镇,再加之吐蕃、党项、契丹、奚不停进犯,朝廷又不得不倚重边疆藩镇,倚重了边疆藩镇守边,就得用中原藩镇拱卫中枢......

    想到这些,李从璟心头如有千钧巨石。

    李嗣源此时叹息道:“近年来,朝廷虽然编练了禁军,削弱了藩镇,但到底时日尚短,军中大将或者曾是节度使,或者曾在藩镇领兵,性子转变并不容易,假若有可趁之机,实难保证不‘旧疾复发’。”

    所以,眼下该当如何?李从璟在心里想着。

    难道,要太子再征江淮?

章七十二 人间忠义有谁识 强国有道莫自毁(1)

    (一更)

    李从璟再度陷入沉默,自打成为太子以来,他不仅对皇朝大小军政事务逐渐熟悉,也开始学着在帝王的角度上看问题,他当然知道,为君跟为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本质上有着天差地别。

    君王有君王看问题的角度:江淮战局的一时得失,跟领兵统帅的反叛,这个两个问题的严重性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哪怕是王师在江淮遭受挫折,损兵折将,也不过是再打一场大战而已,退一万步说,即便王师在江淮败了,也不过退回淮北,来日还能二度进兵。

    但若是领兵统帅反叛呢?十数万甲士,相应的甲兵、军备、粮秣,就完全资了敌,凭空多出来的这个敌国,日后还会用这些甲士、兵器、军备、粮秣来反攻皇朝。

    而一旦江淮被领兵统帅割据,帝国的威望和统治都将遭受巨大打击,蜀地、楚地将帅会不会争相效仿?契丹会不会趁机反攻?

    以帝国之血,养敌国之躯,而使敌国反攻帝国,陷帝国于危境,这样的事,君王岂能不防?

    与之相比,哪怕王师在江淮败了,也不过一场军事失利而已,帝国仍然是这个帝国。

    再退一步说,哪怕十余万王师在江淮被吴国灭了,也比让统兵将帅用来割据江淮来得强!

    所以君王猜忌臣子,根本就不需要证据,只要君王有这个心思,臣子就该死。

    李嗣源看着沉默不语的李从璟,语气沉重的开口,“我知道你跟莫离感情甚笃,但大唐的帝业稳固、大唐的江山社稷、大唐的千秋万代,容不得掺杂个人情感意气用事。庙堂就是庙堂,不是江湖,不能用江湖义气那一套,不能因为我信任你,你信任他,我就信任他。江山重于一切,你可明白?”

    李从璟苦涩道:“父亲打算如何处理江淮之事?”

    “我有三策。”李嗣源手指敲打着小案,“下策,以李从珂代莫离为帅;中策,朝廷派遣官员前往江淮,探查此事,若莫离果然有异,再以李从珂代之,若莫离没有异常,则不作处理;上策......”

    李从璟看向李从璟,“此事秘而不宣、按而不发,权当朝廷不曾怀疑过莫离。你再去江淮,统领战事!”

    李从璟心头思绪万千,一时竟然不知该作何言。

    下策动作太大,中策耗时太久,上策才是万全之策。

    平心而论,李嗣源已经拿出了足够周全的应对之策,已经足够顾全大局,他并没有因为对莫离起疑,就对莫离用多么严重的手段,而是想着如何最大限度保持对莫离的信任,减小此事的动荡。

    李嗣源最后叹息道:“说到底,莫离是你左膀右臂,最得你看重,若是此番朝廷对莫离处置不当,真随随便便让他从统帅的位置上下来,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对你也有莫大妨害。”

    李从璟忽而抬起头,看向李嗣源。

    他眼神有些异样,却不是因为感激李嗣源为他着想。

    ......

    扬州。

    李从珂忽见淮南使者摘了帽子、凑出细刺就向他冲来,着实怔了怔,好一阵意外,完全不知对方这是甚么意思,为甚么会突然发难,以至于他半响都没动。

    李从珂没动,他的亲卫却早已动了,身为军中大将,面见敌国使者,哪怕对方是献礼来的,彼此颇为熟悉,李从珂也不可能跟他靠得太近,左右也不可能就一两名亲卫。

    在李从珂有所动作之前,那名淮南使者就被一拥而上的亲卫击倒,而后死死按在地上,亲卫统领此时怒不可遏,一脚踩在淮南使者后颈,一把抽出横刀,就要砍了对方脑袋,“狗贼,安敢如此不知死活!”

    “且慢!”李从珂摆摆手,示意亲卫统领不必这般着急与恼怒,他迈步来到淮南使者面前,对方被按在地上拼命挣扎、愤怒盯着他的目光,让他啼笑皆非。

    一阵突然的发难,亦或说突然的闹剧,带给李从珂的冲击,顶多是错愕而已,连惊吓都谈不上,所以李从珂根本就没有怒火中烧,反而十分好奇——好奇对方明明根本没有伤到他的机会,为何还要发难。

    “谁派你来的,为何要向本将发难?”李从珂站在淮南使者脑前,向对方投去审讯的目光。

    淮南使者只是用杀人的目光盯着李从珂,并不开口。

    亲卫统领一脚就踩在淮南使者脸上,怒道:“猪狗之辈,也敢如此作态?!”

    淮南使者吐了口血沫,朝李从珂骂道:“今日我不能杀你,来日江淮王也会杀了你!狗贼,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李从珂皱起眉头,“谁是江淮王?”

    “江淮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挡了江淮王的路,不日必死!”淮南使者叫嚣。

    李从珂脸色阴沉下来,正欲动点手段,忽然他的一名亲卫脸色微变,凑过来跟他耳语了几句。

    “此事当真?”李从珂面露诧异之色。

    “千真万确!”亲卫笃定道,“卑职亲耳听闻。”

    李从珂眼神冷峻,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喝道:“给本将着甲!”

    ......

    听了卢绛、蒯鳌的“坦诚”之言,莫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折扇轻摇不停,目光饶有深意的看着两人。

    卢绛、蒯鳌见莫离这番模样,便知莫离心意已动,只不过还有顾虑,正待他们给出更丰厚的条件,当即不失时机道:“眼下将军坐镇江淮,唯独寿春、扬州两城未克,此二城皆是坚城,守卒皆是精锐,战事持久必定使得双方损兵折将、徒耗兵甲钱粮。当此之际,可令两地休战,待得来日将军称王,我朝即可命令此两城开门相迎,而后守卒随我朝大军一同撤往江南!”

    见莫离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言不语,蒯鳌赶紧接话道:“江淮的中原兵马,但凡是将军亲信部曲的,我等自然不会过问,若是有人胆敢阻拦将军的称王大业,此番两军正在交战,我军随助将军除之!”

    见卢绛、蒯鳌目光恳切,莫离呵呵笑道:“贵使还真是替我着想得很。”

    卢绛笑容亲切:“助将军,便是助大吴,你我之间,何分彼此?待得将军在江淮称王,我朝必定与将军结盟,共同抵御中原,绝不使将军独自面对中原!”

    蒯鳌补充道:“若是将军向我朝称臣,丞相已然说了,可许将军王位世袭罔替,并可世代居于江淮,不必入朝!”

    莫离道:“我如今大唐臣子做的好好的,为何要叛国自立?”

    “将军此言差矣!”卢绛道,“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将军何必拘于俗礼,而弃唾手可得的大业于不顾?若是后人闻知,也要笑话将军错失良机啊!”

    蒯鳌进一步道:“如今将军手握重兵,战于江淮,难道中原果真放心?古往今来,手握重兵者,莫不受人主猜忌,将军难道忘了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郭崇韬的旧事?彼等贤者,或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或者为国开疆扩土,功劳岂不为大,起初人主岂非不信任?而一朝为人主猜忌,功名化为尘土,身死族灭,谁人不怜?将军若是不预作绸缪,来日身陷囹囵,必为后人笑。今为将军计,窃以为将军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莫离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轻摇折扇的动作不停,笑容愈发温醇,“既是如此,某为自家计,向两位借一样物什。”

    卢绛喜不自禁,“将军要借何物?”

    蒯鳌道:“如今我等与将军不分彼此,但凡将军要的物什,我等必不吝啬!”

    “两位如此慷慨,某感激不尽。”莫离笑容更甚,颇有些感慨,只是他的目光,却落在两人的天灵盖上,接下来一语既出,如夜雨惊鸿,“两位的人头,某就收下了!”

    “甚么?”

    “将军......这是何意?切莫作玩笑之言!”

    卢绛、蒯鳌皆是错愕、震惊不已。

    而莫离已然站起身来,收了折扇,负手身后,脸上哪里还有本分笑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尽是浓烈的杀意!

    “甲士何在?”莫离冷声喝问。

    “在!”十余甲士,涌进帐中。

    “将这妖言惑众,意图离间我大唐君臣的贼子,拖出帐外,斩首示众!”莫离语气若奔雷。

    “得令!”甲士一拥而上,将卢绛、蒯鳌扑倒,一把擒住。

    卢绛、蒯鳌大惊失色,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将军......将军.....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

    卢绛一面被拖着出帐,一面奋力挣扎,口中大呼:“将军今日不听信我等之言,来日必定身首分离,届时覆水难收,将军悔之晚矣!”

    蒯鳌痛呼道:“江淮十四州,霸业根基之地,将军缘何不图自立,而甘愿为他人爪牙?!”

    莫离冷笑不迭,“庸人眼中无雄才,小人眼中无君子!”

    莫离语气轻蔑,“他徐知诰是乱臣贼子,日夜想着篡夺人主之位,便以为天下人都跟他一样,皆是狼心狗肺之辈,皆不知忠义廉耻为何物吗?可笑至极!”

    莫离折扇一挥,“拖出去,斩!”

    ......

章七十三 人间忠义有谁识 强国有道莫自毁(2)

    (二更)

    崇文殿。

    李嗣源接触到李从璟的眼神,不禁微愣,他从这双眸子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太子作为储君该有的深沉,不是一个人主作为帝国掌舵者该有的心机,甚至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关怀备至的感激。

    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蕴含了太多色彩:坚定,自信,犀利,豁达,包容,豪烈,奋进,睿智......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眼神的颜色,那就是光明正大。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眼神的含义,那就是浩然正气。

    李嗣源一时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李从璟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眼神。

    李嗣源一时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李从璟为何会突然变得身姿挺拔。

    那绝不是眼下这种谈话气氛中,李从璟该有的反应。

    但李从璟偏偏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李嗣源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李从璟心中的诸多根结,终于都已经想通。

    但是李嗣源很快就会知道,就会理解了,因为李从璟已经开口。

    李从璟这回一张嘴,口吻就变了,不再是之前的酸苦、迟疑、晦涩,而是犹如奔涌的大江,江水滔滔,浪花三千,飞流直下三千尺。

    李从璟看向李嗣源,“父亲三策,从璟不以为善。”

    李嗣源眉头微挑,“哦?为何?”

    李从璟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治江山万里?”

    李嗣源不解其意,不过回答的并不迟疑,“用贤臣良吏。”

    李从璟再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征战九州?”

    李嗣源回答道:“令将帅统精甲。”

    李从璟三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统率万民?”

    李嗣源回答道:“授神器于贤才,使贤才牧民。”

    李从璟四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拯救时艰?”

    李嗣源回答道:“使君民同心同德。”

    李从璟五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大唐何以威服四海?”

    李嗣源回答道:“我大唐子民,人皆能威服四海!”

    李从璟俯身而拜:“然也!”

    李嗣源敛眉颔首,沉吟不语。

    李从璟站起身,当此时也,身着黑龙袍的太子,英姿勃发,他道:“当今天下,内有诸侯,外有四夷,我大唐要内强军政,我大唐要外征不臣,所依仗者何人?大唐子民也!君王要得子民效忠,方为帝国君王,将士要得君王信任,方为帝国将士!”

    李从璟在殿中来回踱步,只是步伐极慢,近乎于一步一语,“今我为人主,莫离为人臣,天下何其之广大,焉能每征一地,皆由我亲力亲为?今日我猜忌莫离,来日我能信任何人?莫离者,从璟至交也,日夜相处,二十余年矣,倘若因为敌国使者三言两语、几番举动,我便猜忌于他,临战换帅,试问往后之天下,谁能得我信任?试问往后之天下,谁敢为我效忠?”

    “我大唐要廓清宇内,我大唐要开疆扩土,我大唐要征服四夷,今日靠莫离,明日靠潞王,后日靠夏鲁奇,再后靠江文蔚,既要依仗其人,授之于神器,缘何不信任其人?若不信任兵将,帝国何以征战天下,若不信任官吏,大唐何以治理江山,若不信任子民,大唐何以为天下强邦?”

    “郭子仪不忠乎?李光弼不义乎?仆固怀恩从一开始就意欲叛国乎?郭崇韬果真有贰心乎?将帅领兵征战于四方,多有功勋,朝廷不赏功臣,无故横加猜忌,动辄软禁忠臣,甚至抄家灭族,而后用宦官、朝臣、外戚,宦官、朝臣、外戚见将帅因忠而亡,岂能尽忠于朝廷?天下将帅见先人因功而灭,岂敢不聚众自保?”

    李从璟一席话说完,李嗣源陷入沉思,半响后方道:“然则安禄山、史思明之辈,岂非不得玄宗信任?孟知祥、李绍斌其人,岂非不得朝廷看重?此数子既然能反,我如何能信他人不反?”

    李从璟神色庄重,“此一时,彼一时也!”

    李嗣源看向李从璟,“如何详解?”

    李从璟俯身而拜,“此皆赖陛下之功也!”

    李嗣源笑容里带着些不解,又带着些了然,“如何?”

    李从璟起身,声音清亮,“天成以来,陛下励精图治,先是罢诸道监军,藩镇节帅无不称善,此为以仁义礼信示之于天下也。而后,陛下推行新政,恩惠于万民,所以百姓安居乐业,莫不归心;再后,陛下精编禁军,裁汰奸猾老弱之辈,而重用忠义骁勇之士,定荆南、平两川,将士皆按功论赏,所以将士颂德,人皆归心;再后,陛下整顿吏治,惩治不法官吏,而启用贤良之士,所以官场风气为之一清,官员、士林、百姓皆赞陛下圣明,所以天下归心。”

    李从璟继续道:“天成至长兴,凡六年间,陛下内施仁政,富国强军,外征不臣,威震天下,当此之际,人皆谓大唐有中兴之象!凡我大唐兵将,莫不思战,意欲为陛下平定天下,以全报国之志;凡我大唐官吏,莫不思进,意欲为陛下整肃江山社稷,以待青史留名;凡我大唐子民,莫不思奋,意欲以七尺之躯献于陛下,以求建功立业,为帝国添砖加瓦!”

    李从璟看向李嗣源,认真而神圣道:“今日已不同于安史之乱之时,此皆赖陛下日夜呕心沥血之功也!当此之际,帝国既然已经不同,将帅自当全心报国,岂会有贰心,逆大势而行自亡之举?当此之际,陛下焉能自弃前功,自毁长城?”

    李嗣源闻言,捻须而微笑。

    李从璟又道:“古往今来,但凡国家兴盛之时,君王莫不信任臣子、将帅,所以太宗开疆万万里,所以天下四夷八方来朝;但凡君王猜忌臣子之时,莫不社稷危亡,宵小四起,而国家衰败,所以神州崩塌,民不聊生!”

    说到这,李从璟再拜,“从璟不才,愿随陛下左右,奋力使我国家兴旺,再创盛世!”顿了顿,“而天下将帅,莫离者,又最是该得信任之人,故而江淮之役,还望陛下不换帅,不遣从璟扰局,而令莫离统摄诸事,使其败淮南,而备以大用!”

    ......

    扬州。

    莫离将卢绛、蒯鳌二人羁押于帐前,高举灯火,言明事情原委,引得将士皆愤而欲啖其肉,随后下令:“斩!”

    莫离军令方出,忽而围观将士身后,传出一个响亮声音,继而李从珂带人挤开人群,到了莫离面前,“大帅刀下留人!”

    莫离看向李从珂,“将军何意?”

    “此二人不能杀!”李从珂站在莫离面前,神情庄重,语气肃然。

    “缘何不能杀?”莫离问。

    “此二人,关系重大,冒然身死,恐有后患!”李从珂的话,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将军是欲为之说情?”莫离声音发冷。

    “非是为其说情,而是秉公办事!”李从珂寸步不让。

    “若我一定要杀呢?”莫离眼帘拉下来。

    李从珂目光闪烁,忽而凑近了些,声音神秘,“请大帅借一步说话。”

    须臾,两人来到帐中,除却各自亲卫,帐中再无他人。

    李从珂将那先前意图“行刺”他的淮南使者丢到帐中——此人言尽之后已经服毒自杀,指着那人问莫离:“大帅可知此乃何人?”

    莫离看了那人一眼,又面向李从珂,“不如将军告诉我?”

    “此人先前借故到末将帐中,意欲行刺末将。”李从珂道。

    “将军身为大将,近卫如林,自然不会被此人得手。”莫离道。

    “大帅所言不差,但此人被末将擒下后,却说了一番话。”李从珂道。

    “想必不是好话。”莫离道。

    “刺客嘴里的话,向来不会有好话。”李从珂道。

    “但正是此人嘴里的话,让将军急忙赶来。”莫离道。

    “然也。大帅难道不想知道他说了甚么?”李从珂问。

    “不如将军说给我听?”莫离道。

    “此人言说,末将挡了江淮王的道。”李从珂沉声道。

    “真是不巧,卢绛、蒯鳌二人,先前正游说我割据自立,称江淮王。”莫离冷笑。

    “照此说来,末将是挡了大帅称王的路。”李从珂道。

    “佛常说因果,这个因果却是再明显不过。”莫离八风不动。

    “不仅如此,先前末将的亲卫,还听到淮南使者相互谈论,说大帅跟卢绛、蒯鳌正在密谋大事。”李从珂道。

    “这个大事,自然就是称王江淮。”莫离道。

    “但末将却是不信。”李从珂道。

    “将军若是信了,就不会只身与我在此废话。”莫离道。

    “但末将却不知道,他们这般做,是为了甚么?”李从珂问道。

    “无非是让将军猜忌于我,引得你我将帅不合。”莫离淡淡道。

    “若是如此,此辈贼子居心叵测。”李从珂咬牙道。

    “居心并不难测,不过是想取得江淮之战的有利态势而已。”莫离道。

    “想必大帅的想法跟末将一样:必不能让此辈得逞!”李从珂道。

    “听了将军这话,我可以确信将军跟我的想法一样了。”莫离道。

    “如此末将就放心了。”李从珂松了口气。

    “但我却不知道将军这般做是为了甚么。”莫离道。

    “大帅此言何意?”李从珂不解。

    “将军为何不怀疑我?”莫离问。

    “大帅是太子最看重的人。”李从珂看着莫离道。

    “大抵不错。”莫离道。

    “末将相信太子,自然也相信大帅。”李从珂道出原委。

    “将军有这样的想法,想必太子会很高兴。”莫离点头笑道。

    “太子高兴,你我皆都高兴。”李从珂也笑起来。

    “既是如此,卢绛、蒯鳌二人,为何不能杀?”莫离问。

    “不是不能杀,是不能由大帅来杀。”李从珂道。

    “愿闻其详。”莫离道。

    “此二人近来言行异常,闹得军中不少人颇有疑心,想必此事陛下已经知道了。”李从珂道。

    “或许如此。”莫离道。

    “这就是大帅不能杀他们的原因。”李从珂道。

    “将军之意如何?”莫离问。

    “押送洛阳,为最稳妥之举。”李从珂道。

    莫离看向李从珂,“将军这般为我着想,离实在感激不已。”

    李从珂嘿然一笑,“征战在外,大战在即,将帅相合最是重要,谁会跟军功过不去?”

    莫离笑了,“跟军功过不去,就是跟富贵过不去。”

    李从珂哈哈大笑,“还好末将没有这样的毛病。”

    莫离道:“既是如此,就将这二人押解洛阳,让朝廷处置。”

    李从珂道:“善。”

章七十四 两军决战于滁和 尽得江淮莫神机(1)

    (三更)

    崇文殿。

    李从璟的话说完后,李嗣源默然良久。前者那番话的精义何在,后者自然是明白的。最后,李嗣源同意了李从璟的意见,不再过问江淮战事。

    当李嗣源对这件事拍板做下决定的时候,他尚且不知道,此事扭转了安史之乱以来,朝廷猜忌统兵大将的局面。自此之后,大唐的将帅领兵征战于四方,再不复被朝廷所牵制。

    因为军中本身就已经没有了监军一职,故而大唐将帅在领兵征战时,自是再无掣肘,得以尽展所能。

    安史之乱以来,因忌惮藩镇兵强,朝廷于每镇设监军之职,令宦官充任——赵宋更是以唐亡为鉴,再让宦官为监军,随行军中,节制将帅,情况严重时,军令不自将帅出,而皆出自宦官之手,故而赵太宗的征战,每多败北。

    这个局面,再也不复出现。

    这一夜皇帝与太子的辩论结果,影响深远,甚至说影响了大唐国势也不为过。

    李从璟离开崇文殿时,天色已经大亮,不知不觉间,他与李嗣源的辩论竟然持续了一整夜。

    出了宫门,李从璟没有回东宫,还是打马去了演武院。

    时已近夏,天气转暖,太阳也更显明亮、热火,当初现的晨光洒落演武院的丰碑林时,记载了大唐将帅征战功绩与一场场显要大战的石碑,在熹微阳光下,如同一个个静默的英雄,无声肃立。

    李从璟站在碑林中,久久不曾挪动,仿若与石碑已无二致,连他的身影也与石碑的影子融为一体。

    他身前的石碑,记载的正是莫离在同光年间孤身入渤海,帮助大明光掌握权柄,而后出战辽东的事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演武院里的学生已经早操完毕,开始去上课的时候,李从璟也没回过神来。

    抚摸着石碑,李从璟脑海里思绪万千。

    天佑十九年,李从璟淇门建军,一封书信寄回晋阳,便将家训“乱世不出仕”的莫离拉来淇门。

    同年,李从璟建军情处,以莫离统之。

    次年,李从璟出战怀、孟二州,以莫离为军师,莫离以“鬼斧十手”之策,大破梁军戴思远。

    同光二年,李从璟克复平州,莫离随行参赞军机,与李从璟同受平州百姓跪拜。

    同光三年末,耶律阿保机伐渤海,李从璟领军北讨,莫离开始展现出“鬼神莫测”“时时料敌于先”的才能。

    天成元年,莫离随李从璟定荆南,两人差些身陷江陵城不得出。

    天成四年,莫离随李从璟讨平两川,因见李从璟平生白发,而对其大倾怒火。

    长兴元年,莫离随李从璟大定契丹,谈笑间,两人灭契丹军二十万,使得契丹易主。

    长兴二年,莫离随李从璟出征江淮。

    阳光已显炙热,李从璟额头上有细汗溢出,他的嘴角忽而露出一个笑意,“莫哥儿,此番可不要让我失望。”

    旋即,李从璟笑意更甚,温暖如昼,“你当然不会让我失望。”

    ......

    卢绛、蒯鳌被押上囚车的时候,相视苦涩一叹。

    劝莫离称王江淮,是为了进一步令唐军将帅生疑,他二人原以为此事即便不成,顶多也就是被莫离斥退,怎会想到,这莫离态度如此坚决,竟然一言不合就要斩杀使节?

    卢绛、蒯鳌此时已经醒悟,他们完全看错了莫离。

    但他们还不知道的是,在莫离心中,对那个人的忠诚,对与那个人共同拥有的梦想的忠诚,有多么大的分量——那是绝对不容许他人侮辱的存在——胆敢有试图玷污者,他必斩之!

    “大帅,都准备妥当了,是否现在启程?”押送卢绛、蒯鳌回洛阳的将士来禀报。

    莫离远远看了囚车中的卢绛、蒯鳌一眼,平静道:“启程。”

    队伍离开军营后,莫离也回到大帐,不时李从珂闻令前来,“大帅有事唤我?”

    莫离点点头,“我欲前往滁州,扬州就交给将军了。”

    李从珂闻言精神一振:扬州本就已经粮尽兵绝,攻克只是时间问题,并且都不用太久了——卢绛、蒯鳌的劳军,进一步打击了本就已经跌至谷底的扬州守军士气。

    “多谢大帅!”李从珂抱拳,他当然知道,莫离此时离开扬州,是要将攻克扬州的功劳让给他——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莫离对李从珂信任他没有叛国之举的答谢。

    莫离微笑道:“淮南兵虽然都在和州登岸,但其是否隐藏有小股精锐,意欲寻机救援扬州,还不得而知,将军不可大意,需得多加提防。”

    李从珂心头高兴,很庆幸他昨夜的应对非常正确,连忙打包票道:“大帅放心,事若有差,末将愿提头来见!”

    “如此,我在滁州等候捷报。”

    “大帅此去滁州,必定全歼贼军,末将预祝大帅取得大捷!”

    此情此景,正是将帅相合。

    ......

    不日,卢绛、蒯鳌被押解到洛阳。

    很快,审讯结果被呈送到李嗣源面前,卢绛、蒯鳌二人对用离间计的事情供认不讳。

    看罢奏章,李嗣源叹息道:“吾儿识人,吾不及也;吾儿胸怀,吾不及也;吾儿远见,吾不及也;吾儿大志,吾不及也;得儿如此,夫复何求?生子当如李从璟!”

    李从璟听闻此事后,只有一句话回应:“三军之事皆委任于将帅,君王不疑;后勤之事皆依托于君王,将帅不忧——能得如此,征战之师故能常胜。”

    ......

    卢绛、蒯鳌北上扬州时,使节队伍多达两百余众,莫离将卢绛、蒯鳌等人押解洛阳后,遣还了其它人等。正在与骆知详讨论吴国财政赋税的徐知诰,得到这个消息后沉默了半响,就在骆知详准备劝解脸色可怕的徐知诰一二时,徐知诰猛然掀翻了案桌,起身破口大骂:“北贼欺人太甚,焉敢羁押我大吴栋梁?!”

    离间计没有成功也就罢了,打不了两军战场上见真章就是,徐知诰不至于不能接受,然则莫离强硬的将卢绛、蒯鳌押解洛阳,就使得徐知诰失去了两员大将,怎能不让他心头滴血?

    闻讯而来的周宗见徐知诰在堂中发怒,连忙让人收拾了案桌,小心翼翼的劝说徐知诰。然而一向以温文尔雅面目示人的徐知诰,这回火气大的异常,已经到了没心情掩饰情绪的地步。

    周宗束手立在一侧,对此只能徒叹奈何,作为徐知诰的心腹,他当然能够理解徐知诰的心情。

    昔年,边镐北上洛阳,折在李从璟、李从荣手里,使得吴军伐楚大业在最后关头没能成功,徐知诰气得在洞庭湖上吐血。

    边镐者,世间少见的大才,若是此番江淮之战有边镐在,李从璟、莫离不会如此轻易便占据江淮大半州县,吴军数度反击也不至于都无功而返,还损兵折将。而若是将边镐用在没有李从璟、莫离坐镇的楚地,只怕此时吴军也早已将唐军打得落花流水。

    边镐是全才,但最耀眼的才能还是在军事上。在边镐折了之后,徐知诰私下不是没有痛心疾首,后悔将边镐派往洛阳过,特别是在江淮、楚地战事不顺的时候,徐知诰每每念起边镐,近乎日夜茶饭不思。

    ——边镐孤身北上,以一人独对整个洛阳,本就占尽了劣势,失手了,也在情理之中。

    卢绛、蒯鳌二人,亦是奇才,虽然比不得边镐,但也是少见的俊彦,两人加在一起,也有几分边镐的神韵,然则此番亦因孤身北上,失手被擒。

    接连折损大将,徐知诰又怎能坐得住?心头的懊悔又怎能不甚?乍然闻变又怎能不恼羞成怒?

    然而这怪不得别人。

    周宗甚至在想:边镐、卢绛、蒯鳌等人,皆是难见的大才奇人,都因为“阴谋诡计”而折了,没有机会在真正的战场上大展拳脚,发挥他们该有的作用,这对他们三人而言,是否也是一种不公与悲哀?

    ......

    莫离抵达滁州后,将房知温等将聚在一处,召开军议。他之所以到滁州来,主要原因自然不是要将扬州军功让给李从珂,而是因为滁、和二州正当决战之期,而各部战事进展的并不顺利,所以他来亲自指挥战事。

    “先前淮南援军三万,在和州登岸后,特别是韩熙载、马仁裕出现在和州后,淮南军的战法突然变得比先前灵性不少。”房知温跟莫离禀报当下实情。

    他继续道:“和州的淮南兵,抢先占据了和州东北,与扬州交界地带的有利地形,将百战军挡在和州之外;其次,西南方面,又遣出偏师,出东关,进军庐州地界,成功袭取巢县,并向庐州城进逼,庐州的西方邺、李彦卿所部,不得不放弃东进全椒县的既定策略,退保庐州城。”

    “再次,滁州之兵固守营垒,并不与我交战,而秘遣精锐往东奔袭**,李彦超、丁茂将军所部,正是被这股贼军击败,不得不退守**——李彦超、丁茂所部退守**后不久,扬州腹地天长县急报,已有数股淮南精锐马军过境!”

    说到这,房知温声音沉下来,“一言以蔽之,淮南兵以和州、滁州为中心,左右两翼皆已展开,并且频频取得战果,眼下,淮南兵攻城掠地,已将战场拉开,不仅解了王师数面对他们的围攻,而且颇有反击破局之势!”

    听到这,莫离不急不缓的问道:“依将军之见,往下战局会如何?”

    房知温微微扬起下颚,“旬日内,战局便有根本转变,可见淮南军中不乏良才,要将战事打成如今这般局面,既要有统兵者在大局上的缜密谋划,又需要骁将带领精锐部曲冲锋陷阵!”

    莫离抬起手,声音颇为冷硬的强调:“我在问将军对往下战局的推断。”

    房知温虎目一瞪,心头已是十分不悦,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淮南的战略意图,无非是打开局面,往江淮更多州县用兵,将战场彻底铺陈开——并且他们已经得手了一半,这往下的战事可不好打,依本将看,我军应该重兵把守要地,扼制淮南兵的蔓延之势!”

    “哦?”莫离眉头挑了挑,“将军是这样认为?”

    房知温沉声反问:“有何不妥?”

    莫离嘴角微动,忽而道:“来人!”

    “大帅!”帐中顿时进来数名甲士。

    莫离看着舆图,头也没抬,“将房知温将军请出大帐。”

    房知温立即怒目圆睁,喝道:“你说甚么?”

    他虽然在暴喝,气势颇为吓人,但甲士却没有半分迟疑,他们都是莫离从扬州带来的亲卫,唯莫离之命是从,很快就将房知温围在中间。

    房知温犹自不能相信莫离竟敢对他动粗,“你要干甚么?本将可是援军统帅!”

    “援军统帅?不过是援军两名副统帅之一罢了。江淮十数万王师的统帅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莫离声音清淡,“而且,你现在已经不是了——房知温,你作战不力,本帅现在解除你在军中的一切职务!”

    摆了摆手,莫离的口吻依旧轻描淡写,但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带下去。”

章七十五 两军决战于滁和 尽得江淮莫神机(2)

    (第一更并第二更)

    房知温桀骜不驯,本身也是节度使出身,初到滁州时即对朱长志不假辞色,多有托大之态,而后在与王会的交战中,除却前两日力战外,之后便出工不出力——如若不然,在滁州军攻势压迫下,王会岂能分兵去袭击李彦超、丁茂所部?而后李彦超、丁茂战报传来,在明知王会分兵的情况下,滁州军对阵王会竟然仍无大胜,房知温就其罪可诛了。

    房知温的心态,莫离是理解的。他久在节度使之位,曾今颇有功勋,加之本身又恃功自傲,故而领兵到江淮后,对莫离这个青年之辈不服气,他怠慢战事,不出全力配合莫离的战略部署,打的自然是寻机替而代之的主意,特别是卢绛、蒯鳌在扬州制造的风声传出来,房知温就更有这种心思。

    所以莫离到滁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房知温解职,免得他继续妨碍、危害大局。

    如果房知温统带的是藩镇军,莫离或许顾忌一二,但他统带的是新编禁军,禁军将士跟他还没根深蒂固的关系,所以莫离处理起他来,就是雷霆手段。

    帐中诸将见莫离转瞬间说将房知温解职就解职,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无不是心头凛然,早先因为听到卢绛、蒯鳌制造的风声,而对莫离有所疑虑的心思,此刻也全都烟消云散。

    这正是莫离想要的结果,将疑帅,帅的军令还如何执行?

    莫离接下来开始进行战术部署,“淮南兵八万之众:四万在滁州,一万在**,两万在和州东北,一万在庐州,如房知温所言,对方的确有破围而出之势。”

    “淮南的用兵意图,在于突围,在于将战场拉大,最好是将寿州、滁州、扬州、和州、庐州重新练成一片,如此一来,淮南便能盘活整个江淮战场,将战局推回到战役初期。”

    “我等要将淮南军尽歼于眼前,需得把握两个方面,其一,重新夺回战场主动权;其二,切断淮南退路。”

    说到这,莫离丢了尺子,来到帅按后,直身站立,“淮南要将战场拉大,本帅便不跟他争一城一地之得失,此战的目标,就是逮着淮南主力打,待得歼灭淮南主力,淮南军的攻势自然土崩瓦解。”

    诸将来到帐中肃立,等候莫离军令。

    莫离环顾诸将,开始下达军令:“彭祖山、史彦超、李彦琳、陈青林、李正,尔等率领的援军是新锐之师,军械充足,兵锋正盛,自明日起,正面攻打城外王会所部主力!”

    彭祖山、史彦超、李彦琳、陈青林、李正都是新近调任的禁军新军将领,先前在房知温麾下,本身就对房知温怠慢战事不满,如今得了莫离的攻坚令,自然责无旁贷,纷纷出列抱拳领命。

    莫离继续道:“传令李彦卿、西方邺,舍弃庐州城,奔袭全椒县,断王会退路。若是攻打庐州的马仁裕部回援,则奔往含山县一带设伏;若是马仁裕不回援,则迅速攻占全椒县!”

    最新军报,马仁裕威逼庐州城,只不过是虚晃一枪,其部在庐州城外露头,引得西方邺从前线回援庐州城后,又率先开溜,转而攻打南面的舒城去了——马仁裕采用的战术,与西方邺先前奔袭和州的策略很是雷同。

    “传令孟平,让他替我问问百战军将士,以彼部之精锐,竟然不能迅速击溃正面的韩熙载两万兵,难道果真是久战成疲,都想要回洛阳歇息了吗?”

    “传令李彦超、丁茂等将,其部若不能击溃进犯**的刘仁赡部,房知温就是前车之鉴!”

    ......

    因为到了滁州城内的关系,莫离散了军议后,得以在房屋内休息,那可比在军帐里要舒服不少。不过不等一路从扬州奔来、到了滁州就召开军议的莫离补上一觉,先前去了扬州一趟又回到滁州的冯道,就屁颠屁颠跑来拜访。莫离虽然不知道冯道有甚么事如此着急,却也只能打起精神,与冯道坐在一起饮茶。

    冯道先是扭扭捏捏与莫离乱侃一通,后来见莫离神色疲惫,不过是在强打精神,实际已经昏昏欲睡,只得提前结束暖场,道出前来拜访的实情。

    出乎冯道意料的是,在莫离得知他上了一道内容“冒犯”的折子给李嗣源时,只是表露出些许诧异,并没有恼火的意思,这让冯道有些如坐针毡,分不清莫离到底是笑里藏刀,还是真的不做计较。

    莫离道:“冯公本是宰相,据实而报,乃是忠于社稷,职责所在,离何以会有责怪之意?”

    确定了莫离果真没有因为此事生出嫌隙,冯道大大松了口气,虽然他身为宰相,奏报淮南来使的情况——包括异常,是本职工作,但到底是对莫离不利,以莫离如今炙手可热、大功在望的势头,若是果真与莫离结怨,日后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

    这就是冯道的外圆内方之处,该打的报告要打,打完之后还要来寻求谅解。只是这事要是放在一般人面前,就算不给冯道一顿杀威棒,也要吐他一脸唾沫骂一句不要脸,而后轰出大门。

    “莫帅高风亮节,冯某敬佩不已,国家能得莫帅统领江淮战事,实乃幸事!”末了,冯道少不得拍上马屁,与莫离拉近一些关系。

    莫离笑容无奈,只得将冯道送走,战事正紧,他得抓紧时间休息。他本就不是世俗之人,性子豁达洒脱,对私怨争斗那一套并不感冒,在他的心中,除了与李从璟的共同大志,就只剩下一颗佛心了。

    ——若非有李从璟这个人,以莫离的心性和家训,他也不会入世。

    ......

    两日后,滁州尽起大军,在城外摆开阵势,莫离亲自登上城楼,排兵布阵,发起对王会所部四万大军的总攻。

    说来也是有趣,王会作为攻打滁州的进攻方,除却初日有过攻城之战外,往后一直就处在防备状态,攻城军的身份实在是名不副实。

    早在唐军出城列阵的时候,王会就将兵马都调集到营中防守位置,而后召集了诸将、幕僚,一起登上辕门,去观望唐军阵势,同时也商议应对之策。

    面对唐军的进攻势头,王会、王彦俦、李建勋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先前他们已经跟唐军交战过几日,唐军的战力他们是清楚的,眼下吴军分兵**(扬州)、庐州,原本是打算让唐军顾此失彼,被迫奔走迎战,没曾想唐军并不中计,反而开始发动许多日没有的大攻势,这让他们的心里都极为忌惮,面上自然不会有乐观脸色。

    王彦俦看见众将面色沉重,便笑着道:“北贼顶多不过三万之众,我等有近四万兵马,但凡将士敢战,岂会真的没有胜算?”

    王会冷然瞥了王彦俦一眼,也知道此时自己该有何种姿态,转而冷笑道:“看北贼旗帜,可知莫离已经到了这里,原本某还以为莫离到了之后,会如何调兵遣将给我等意外之击,不曾想也不过是正面来攻而已,看来莫神机之名虚有其表,不足为惧。”

    李建勋父仇未报,心中一直愤恨不平,此时请战道:“请容末将出营相击,必能让北贼有来无回”!

    王会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妥。北贼有备而来,不可轻敌,我等还是据营而守,待得北贼兵疲,再伺机反击得好!”

    “将军!”李建勋还待要再请战。

    王会皱起眉头,不容置疑道:“就这么定了!”

    ......

    莫离登上城楼。

    出城的五十个指挥、两万五千将士已经列阵完毕。

    一眼望去,尽是黑甲黑袍的海洋,相应器械都已经在阵中就位,如同海洋中队列齐整的鱼儿。

    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又是如常的潇洒从容姿态,“传令全军:攻营!”

    吴军虽然是攻城方,但滁州兵马众多,是以吴军没有将营垒围城而建,就是担心给唐军各个击破,眼下吴军营地都摆在滁州城南,其状俨然又是一座城池,营地墙壁用的是土木结合的结构,下垒土石、上建栅栏,高近两丈——辕门更是雄伟,已经超过三丈,也有类似马道的走道,可供将士在上面守战。说吴军营地坚固,绝对是名副其实。

    ——不过军营就是军营,比起滁州城,到底还是差得太多,不说雄伟坚固程度,尽是守备器械都不可同日耳语,床弩、拍杆更不能放在栅栏上,防守主要靠士卒力战。

    唐军出战五十个指挥,主体乃是步卒,方阵排列开去,长宽各好几里,稳稳逼近吴营,岂是有移山填海之势?其本身就是山移海走!

    甲士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引得地动山摇,好似城东的河流都要被震上苍穹,而后从天上倾下河水来!

    精骑们在两翼护卫,铁蹄奔走如飞,卷起翻涌滚动的烟尘。

    骏马的脚步清脆响亮,比金戈相击的声音更加震撼人心,每一下都落在人的心口,再加上战鼓声有节奏的重重轰鸣,让人血脉喷张!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能让人心思纯净,一是佛门梵音,再就是沙场鼓声。

    前者让人心无一物,后者让人一心求战!

    这世间有两样东西能让天地变色,一是天气转变,再就是大军出战。

    前者变的是环境,后者变的是心境!

    唐军前阵是数排手持大盾的将士,他们步履稳重的推进,有不避刀山火海的气势,将士们个个神色如铁,眼神如钩!

    此时此刻,他们就是世间神明,能主宰世间一切生死,他们握紧了手中兵刃,就像握住了敌人的咽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降我者生,挡我者死!

    项上是苍穹,有三十三重天,叫我身披冷锻甲,凌霄宝殿也去得!

    脚下是黄泉,有十八层地狱,叫我手持环首刀,阎王修罗也杀得!

    身前是天下,有十万八千里,叫我左右皆同袍,百国千君也灭得!

    休得对我张目而视,保管叫你身首分离。

    不是天兵天将,而是大唐甲士!

    区区栅营,蝇营吴贼,敢不授首?!

    铁甲军阵如战车滚滚向前,将士脚步距离吴营三百步时,他们踩上了吴军射在营外的标箭。

    几乎是同一时间,阵后战鼓声轰然炸裂,如惊雷劈山,如巨斧碎石!

    两万五千甲士,同时心神一振,眼神一凛,双目如有火光喷射而出,军阵顿时如处火海,温度陡增。

    前阵将士,爆发出一阵山崩般的喊杀声,如山洪席卷草木,如泥石流摧毁山林,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如东海浪潮过钱塘!骁勇善战的甲士,迈开脚步,顶着大盾,脱缰野马也似,发狂野牛一般,轰然奔向眼前营栅!

    天地一望无际,铁甲军阵袭吴营!

    吴营前有壕沟,用之以阻敌也。

    军阵甲士奔至壕沟前,前排将大盾轰然顿在地上,一阵阵厚重声响,一阵阵烟尘飘起。

    “填壕沟”!

    有将校大声呼喊喝令!

    盾牌阵后,一排排将士背着一个个装满泥土的麻袋,冒着头顶横飞不休的箭雨,冲出军阵,将麻袋丢向沟壑。

    躬身而进,丢了麻袋,转过身来,猫身而归。

    数千甲士,前后相继,动若流水,行如流云!

    头顶片片箭雨,犹如蝗虫过境,弓箭射在甲胄上,乒乓作响;间或有中箭倒下的甲士,被左右同袍两把拉起,带回阵中。

    “过壕沟!”

    不用将校喝令,训练有素的唐军骁勇也能看清形势,知道该怎样做。

    但将校仍要喝令,因为他的心中的战意需要叫出来,将士们的锐气需要喊出来!

    铁甲军阵在壕沟前仅有短时间停留,而后军阵重新向前奔进!

    越过壕沟,如履平地!

    壕沟前,有斜刺的木桩,有铁蒺藜。

    此二物,皆用之于阻敌,使弓箭能趁机多发也!

    “清扫障碍!”

    将校喝令之声不止,甲士再度奔出,拔木桩、砍桩脚、扫铁蒺藜。

    井然有序。

    “弓箭策应!”

    唐军阵中,一排排早就弓箭在手的甲士,沉腰立马,纷纷拉开弓弦,箭头斜指吴营。

    “放!”

    数千利箭,悉数升空,黑云骤雨一般,笼罩了吴营。

    箭矢落处,惨叫声此起彼伏,吴军弓箭手之声势,顿时一暗。

    “角弓弩上前!”

    “伏远弩紧随其后!”

    “木单弩居中!”

    “竹竿弩居后!”

    一望无际的铁甲军阵,前阵距离吴营不过百步,军阵顿起变化。

    随着清理障碍的甲士奔出,暴露于吴军弓箭重伤范围,先是数排盾牌墙紧贴地面而立,停下脚步,随即盾牌手之后,弓箭手引弓搭箭,反击吴军攒射,再后角弓弩、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分批上前,紧凑而又严密的军阵,顿时层次分明。

    “放下盾牌!”

    盾牌高大,阻碍部分轨迹为直线的劲弩发威。

    此时,军阵无需盾牌掩护,因为唐军的战法,就是用自身强攻劲弩的军备优势,完全压制,甚至是摧毁对方的远程打击能力。

    “角弓弩,发矢!”

    “伏远弩,发矢!”

    “木单弩,发矢!”

    “竹竿弩,发矢!”

    强弓劲弩,纷纷逞威。

    一阵接一阵的箭雨弩矢,接连不断的倾斜往吴军营地、栅墙。

    日光已弱,为箭雨弩云所遮蔽也!

    白昼如夜,是为暗无天日!

    弩矢杀人,吴营栅墙上的守卒,栅墙后的弓箭手,顿时被箭雨弩云所洗刷,死伤惨重。

    木单弩、竹竿弩威力强劲,不杀人,只破栅栏,但凡巨大竹竿所到之处,栅栏先残、接着再毁,只见横木乱飞,吴军将士接连摔落,嚎叫不绝,惨不忍闻。

    唐军的强攻劲弩,对吴营栅墙周围的防御设施与将士,开始猛烈打击与全面清理!

    待得唐军阵前的木桩、铁蒺藜被清理完毕,吴军栅墙已近乎面目全非,完整的栅墙所剩无几,即便没有被摧成残花败柳,上面的吴军将士也不见了踪影,还能据守原位的少之又少,更有惨烈些的地段,栅栏被摧毁的厉害,已经露出空档。

    吴军营中,将士往来奔走,将校呼喝不断,不乏有抱头鼠窜者,更兼大批将士倒地不起,在地上翻滚哀嚎,虽未大乱,亦不曾秩序严整。

    此为战机——战机,可趁之机也!

    当即之际,军阵之后,轰隆隆的鼓声再变,变得更急更烈,急、烈都到了极点!好似要将大地凿穿,浑如要将苍穹击沉,又像要把这世界震碎!战鼓声落在甲士心头,把甲士卷入奔涌的洪流,昂扬席卷奔进!

    这一方天地,飞鸟断绝,百虫绝迹!

    “攻营!”

    “云梯!”

    “棚车!”

    心无二物的唐军将士,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沸腾的战意,一个个热血之躯轰然前奔!

    数里黑甲黑袍的唐军军阵,前阵首先骤然加速,潮水般涌向吴营栅墙,带动着整个铁甲海洋席卷向吴营!

    以攻城之法攻吴军营地,不择辕门,不择防备虚弱之处,全面进攻,已然可见莫离此战之雄心,亦可见唐军汹涌澎湃之势!

    撞车冲向辕门,棚车撞上土墙,云梯架上栅墙,将士们手持利刃,攀上残破的墙体,争先恐后冲向面前吴军,一个个须发皆张,“杀”!

    我有君王意,今来夺尔地!

    我有将帅令,今来破尔营!

    我有威武躯,今来列云梯!

    我有十年艺,今来取首级!

    我有报国心,今来立功名!

    “挡我者死!”一名唐军甲士双手持刀,将迎到面前的吴军士卒一刀剖开胸膛,踩着对方身体里流出的脏腑稳步前进,双目如鹰,其势如虎!

    “贼子死来!”一名唐军甲士手持圆盾,将一名吴军士卒撞倒,再欺身而上,手中利刃穿过对方咽喉,将对方钉在栅栏上!

    更多唐军甲士,不停从云梯跃上栅墙,奔向面前零零散散的吴军士卒。

    更多唐军甲士,从栅墙缺口处翻墙而入,冲进吴军营中,和同袍一起杀向面前的吴军。

    数不清的吴军士卒从营中增援向栅墙,连绵不尽的唐军甲士攀上栅墙。

    栅墙内外,厮杀不休,横尸处处,血流不停。

    唐军气势如虹,全面进击,吴军被动相迎,处处败退。

    铁甲黑袍的海洋,势要淹没这一方营地!

    ......

    史彦超主攻辕门。

    吴营辕门把守最严密,门前壕沟最深,还有许多拒马。

    但在史彦超眼里,只有辕门前后的宽大通道,只有攻破辕门后的一片坦途!

    “调竹竿弩来,大竹竿弩!”史彦超采用的战术,不是拿人命去填,还是用劲弩去攻!

    十余架大竹竿弩,对准辕门持续不停的猛轰。

    一开始效用不大,因为辕门坚固。

    史彦超随即让将士数百名甲士列好阵型,以火箭射辕门!

    火势很快覆盖整座辕门,吴军见状,慌忙来救,不停往辕门倾斜沙土和水,意图将火势扑灭。

    史彦超当然不会让对方得逞,实则不用他多作吩咐,箭矢齐发,就将救火的吴军射杀了个七七八八。

    吴军见状,又以盾牌护卫救火者。

    史彦超则令劲弩齐射,将吴军连人带盾射翻。

    等火势将辕门烧得差不多时,史彦超再令竹竿弩发威,这回没用多久,辕门就宣告倒塌!

    ——吴军也试图以劲弩压制竹竿弩,但吴军劲弩,哪里能跟唐军相比?

    当此之时,壕沟也填平,史彦超遂令部曲进击!

    在本阵弓箭策应下,没用多久,唐军扫清障碍,进击到辕门。

    吴军慌忙调集重兵,到辕门迎击,两军在辕门厮杀成一团。

    史彦超见部曲在辕门鏖战两刻,竟然不能攻进门去,不禁大怒,他提了一柄斩-马刀,召集本部亲兵,瞋目道:“一座小小辕门,百十淮南贼子,竟然两刻不能攻下,岂有此理?尔等随本将杀上去!”

    亲兵轰然应诺,紧随史彦超身旁,冒着箭矢奔至辕门。

    “都给本将让开!”史彦超手里的斩-马刀拖在地上,在泥土中带出一道印痕,他一声大喝,身前的甲士连忙让开道来。

    唐军阵前,一名吴军猛将生得魁梧如山,一柄双捶挥舞的虎虎生风,端得是分外骁勇,正是因为此人连连杀人,唐军将士才没能迅速攻进辕门。

    眼见那吴将一锤砸在一名唐军胸前,将那名唐军砸倒在地吐血不停,而那吴军犹自觉得不快意,竟还狞笑着高举铁锤,又要当头砸下来,史彦超顿时怒目圆睁,一声暴喝:“竖子尔敢?!”

    吴将却似根本没听见一般,铁锤重重落下,将那名唐军脑袋砸裂,这才不屑的吐了口唾沫,收起双捶,轻蔑的向史彦超看过来,眼中的嚣张之意再明显不过:你又能奈我何?

    史彦超怒发冲冠,提着斩-马刀的手陡然用力,手臂抡起斩-马刀到半空,改为双手持刀,劈头盖脸朝吴将斩下来!

    那吴将见史彦超气势汹汹杀过来,战阵之上当然不会轻敌,当即举起铁锤去挡。

    然而这一档,吴将立即双目突出,面色大变,眸中竟是惊恐之色。

    “死来!”史彦超蓄积全身力量的一刀,那吴将的铁锤哪能随随便便就挡住?但见他斩-马刀轰然落下,斩在铁锤之上,去势不见减弱半分,直下而来,一刀就砍进了对方脖颈!

    这还不算完,斩-马刀砍进吴将脖颈,电光火石间,直入对方身躯!

    一刀落下,竟是直接将吴将的身躯劈成两半!

    吴将的脸上犹自残留着惊恐、不可置信的神情,两半身躯却已朝两边倒下,五脏六腑合着血水,流了一地。

    一刀之威如此骇人,史彦超却毫无自满之意,就如同不过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奋身前驱,军靴踩着地上的脏腑,吧唧作响,也恍若未闻,手中斩-马刀再起再落,又是再杀一人!

    同样是直接破甲斩开身躯!

    史彦超目光如火,脚步不停,手中斩-马刀三度挥起,又第三度落下!

    第三名吴军,被他一刀分尸!

    踩着对方的尸体血肉,史彦超在亲兵护卫下,犹如煞神一般,继续向前拼杀!

    吴军将士哪里见过这等杀人手法,哪里见过这等无双猛将,一个个又惊又恐,骇得面无人色,身躯颤抖,不停后退,有那靠史彦超近而又胆小的,眼见杀神一般的史彦超逼近过来,吓得兵刃都已握不稳!

    史彦超可不管吴军的想法,他既然已入战阵,就不会有丝毫停顿,以分尸手法杀人,要的就是震慑敌军的效果,紧接着再斩开一员吴军身躯!

    在尸体上高举马刀,史彦超大吼:“大唐骁勇,随本将杀破贼营!”

    甲士无不奋然应诺,皆争相前驱!

章七十六 两军决战于滁和 尽得江淮莫神机(3)

    唐军前赴后继,全面攻入吴营。栅墙内,他们结阵而战。其阵防守时,则稳如泰山,不可撼动!其阵进攻时,则迅疾如火,无坚不摧!

    吴军驰援栅墙的士卒,前奔时也是声势浩大,手持兵刃也是杀声震天,但接触到唐军战阵后,好一些的,如同一拳打在铁板上,给反震得双手血肉模糊,不堪些的,如同鸡蛋摔在石头上,刹那间就粉身碎骨!

    数里栅墙内,有唐军大小战阵数十,冲到他们面前的吴军士卒,无论人数多少,战不多时,就给杀得人仰马翻、血肉模糊!吴军士卒多的,给唐军战阵撕裂阵型,横冲直撞进入到内部,杀得吴军阵型大乱;吴军士卒少的,直接叫唐军战阵给倒冲回来,在后面步步追击,杀得吴军仓惶奔逃!

    当其时也,但见两军交战处,枪矛横飞,人影交错,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再定眼细看,只见唐军战阵不停前进,吴军士卒不停后退!

    栅墙上,前赴后继的唐军甲士越栏而入,他们身形矫健,步履如飞,踩着吴军士卒的尸体,奔杀到吴营后,或者加入到前面的唐军战阵中,或者另成战阵,往其它的方向拼杀。

    吴营中的帐篷,或者被横飞的鲜血染红,或者被拼杀的将士撞毁,或者被翻倒的将士撞得变形,或者有唐军追杀吴军到帐中,帐中一阵金戈喊叫之后,便只有浴血的唐军甲士冲出来。

    栅墙外,数不清的唐军甲士,连绵不绝的涌向吴营,比群狼来袭更势大,比大水淹城更可怕!

    站在角楼上的吴军士卒,面对这等场景,无不是面无人色,只觉整座滁州城都好似升到了半空,当头朝他们军营砸了下来!

    袭进吴营的唐军甲士,让他们感受到了吴营的脆弱,让他们体会到了个人的渺小,当其时也,吴军之心情,如见天翻地覆,如面江河倒流,如见乾坤颠倒,如面末日浩劫!

    吴营角楼上,王会、王彦俦等将领、谋士,一个个都骇得脸色苍白,定力好些的,双手轻颤,定力差的,双股战栗。

    王会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他失声叫道:“这......这北贼缘何如此凶猛,缘何人人皆若虎狼?”

    王彦俦阴沉着脸色,咬牙道:“北贼将士固然凶猛,然则不也是借助强弓劲弩之威?若无强弓劲弩毁我栅墙,彼辈焉能如此轻易攻入我营!”

    一位五官已经僵硬的谋士神思不属,呢喃道:“若非我营栅墙被毁的太快,若非北贼强弓劲弩杀伤的守墙士卒太多,我等何至于被北贼一冲即溃?我军将士何至于人人皆畏?”

    “这都何等时辰了,说这些又有何用!”王会急得直欲跳脚,“眼下形势若此,我等何以应对?!”

    众人闻言,或者低头不语,或者面面相觑,皆是一言不发。事到如今,谁还能撒豆成兵不成?既然不能撒豆成兵,又能如何抵挡唐军的攻势?

    王会见诸人都是这等模样,当真是又气又急,“平日里尔等岂非都是胸有丘壑、腹有经纶之辈?每临战事,尔等岂非都言辞凿凿,各有必胜之主见?如今......如今形势危急,正该尔等说话之时,为何皆尽哑口无言?!”

    诸人本就心神不宁,听了王会这等怒火之言,更是紧紧闭上嘴。

    王会盯上王彦俦,“王将军往常岂非多有良策奇计,方才岂非也对战事颇有见解,眼下一言不发,是不欲将破敌之策献给本将,怕本将战胜北贼赢得大功,事后你不好区处吗?!”

    王彦俦听了这等诛心之言,顿时面黑如墨,自打这回北征滁州,他俩就颇为不合,其间王彦俦虽曾有意和解,到底本性难改,平日里少不得有触犯王会的地方,令王会一直对他颇有忌恨之心。

    “为今之计,别无他法,唯力战耳!”王彦俦强忍着怒火,抱拳低头,“我等据营而守,收缩战线,只要能支撑到天黑,未必就没有转机!”

    “力战?好!说得好!”王会也不知是给王彦俦的话气到,还是真的就认同了这个意见,“素闻王将军乃是骁勇之士,既然将军意欲力战,不如就请将军领兵击退贼军,如何?”

    王彦俦陡然抬起头,毫不避讳的盯上王会。

    接触到王彦俦吃人般的眼神,王会身为主将,心头也是不禁咯噔一声。

    他早有对付王彦俦之心,只是一直没有好的办法,解决这个眼中刺而已。此时看到王彦俦杀人般的眼神,还真怕王彦俦狗急跳墙,在乱军中对他下阴手。

    ——莫离也看房知温不顺眼,故而寻了个由头,只一个照面,便手段雷霆的将其处置掉,反观王会,对王彦俦分明就忌恨久矣,却一直没有实质性动作,由此可见两人的差距。

    就在王会、王彦俦僵持不下之际,突然有军士来报,“将军,李将军他带领部曲,擅自去迎击辕门北贼了!”

    “甚么?!”王会顿时怒不可遏,“李建勋他好大的胆子!没有本将的军令,他竟然自作主张,擅自行动?!”

    王彦俦心头冷笑一声:听你军令,跟着你等死么?

    因见王会有“陷害”自己之心,王彦俦不欲再给王会有更好机会,索性答应王会方才的要求,趁着局面还没有彻底糜烂,领兵去出击唐军——就算战事不利,他领着部曲也能早作应对。

    ......

    史彦超率部杀进辕门后,一路高歌猛进。

    有他的亲兵打头阵,加之他本身又是无双猛将,故而挡在他们面前的吴军,鲜有能抵挡片刻的。吴军军阵并非没有章法,此时却显得太过脆弱,史彦超与其亲兵不停撕裂吴军战阵,奔进敌阵中就开始大肆砍杀,在史彦超连斩三员吴将之后,这一路的吴军渐渐没了抵挡的力气与士气,开始往后溃败,军阵也混乱起来,有变成散兵游勇的架势。

    就在这时,李建勋率部赶到,旗帜张扬,部曲悍勇,气势汹汹,入得阵中,直奔史彦超杀来,其本人当头一矛,直取史彦超咽喉!

    史彦超目光凛然,他已斩杀吴将数员,打得吴军张皇溃退,本部大进辕门百步,而今还有吴将胆敢自营中杀来,领精锐部曲,持丈八铁矛,如猛虎下山之势,心知对方不是泛泛之辈,当即凝神聚气,挥动斩-马刀迎上。

    两将当即战在一处,刀矛相交,金戈声如雷鸣,竟是各自后退两步。只不过史彦超眼神清亮,已知李建勋底细,而李建勋心头微震,已知对方之骁勇,不过他心中有仇恨,日夜所思,唯杀尽唐军,尽复江淮之地,当下自然没有后退之理。

    两人再度欺身迎上,史彦超陡然一声大喝,势大力沉的斩-马刀,携劈山碎石之势,一举劈斩而下。李建勋不敢怠慢,举矛迎上,却被斩-马刀重击,脚步再度不稳,又是后退三步。

    当此时,史彦超并无半分后退,反而急进跟上,斩-马刀携千钧之势,再度劈斩而下!

    矛轻刀重,史彦超不给李建勋发挥长矛灵动的机会,这一刀,斩得李建勋矛架肩上,后腿倒跪于地!

    李建勋左右亲兵,见主将作战不利,连忙上前来策应,刀枪一起向史彦超袭来。

    “滚开!”史彦超横劈斩-马刀,挡开半数兵刃,余者皆被他亲兵招呼回去。

    “贼将死来!”李建勋亲兵的策应,不仅没有能击退史彦超,反而引得他心头杀气盎然。眼见史彦超大步前踏,竖斩-马刀,起身的李建勋竟然不避不退,再度迎战上来。

    “贼子猖狂!”李建勋心中有恨意,是以并不畏惧,他挥动铁矛迎上,气势上不弱半分!

    气势不弱,身手却到底差了一大截,这回再照面,史彦超第一刀将李建勋斩退,第二刀将李建勋逼吐血,紧接着第三刀,在李建勋惊骇的目光中落下,直接斩在李建勋前胸!

    甲裂肉开,鲜血喷涌,李建勋生机顿失,双目涣散,身躯无力跪倒。这员江东名将之花,被史彦超斩杀于战阵之中!

    “杀!”史彦超所部亲兵无不精神大阵,接连大吼,如食肉之狼,红眼奋身前驱,将李建勋的亲兵杀得连连败退!

    到得最后,李建勋的亲兵连他的尸体都没能抢回去,就被唐军悉数杀败!

    李建勋一死,吴军防守辕门的力量再也支撑不住,宣告土崩瓦解,唐军由是大举攻入营中,左右冲杀,将吴军打的惊慌溃退!

    辕门这里高歌猛进,四处栅墙同样战果丰硕,彭祖山、李彦琳、陈青林等将,几乎都将眼前顽抗之敌杀败,没多时,突入吴营腹心之处!

    到得这时,唐军攻入营中者,已近万甲!

    唐军四面猛攻,吴军八方溃退,大小营盘丢了一座又一座,势如潮水的黑甲狂潮,已经席卷近半吴营。

    吴营之吴军士卒,乱成一团。

    乱军之中,王彦俦率部据守一座营盘,艰难抵挡唐军进攻,眼看左右皆是败退的吴军,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他在大急的同时,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

    想他据守和州之时,唐军数次来攻,都被他击退,吴国朝廷看重其战绩,专门遣使前来宣慰、褒奖,授予他个人免死铁券,并且封侯赐田,那是何等威风!如今随大军北上滁州,本以为将要再立大功,却不曾想,战不多日,竟然被唐军杀得连连受挫,时至今时,眼看三军就要尽数覆灭、本人也要身死道陨,怎能不悲愤异常、难以接受?

    “某何以离开和州?某就不该离开和州!”王彦俦心头悲号,欲哭无泪,和州他经营日久,根基稳固,防备严密,离了和州,没能做成出海之龙,反而龙困浅滩,他心头的痛苦几人能晓?

    他原本就是大唐之人,杀刺史而据有一州,为大唐所不容,这才举家南逃,原本趁着此番战乱,数立功勋,其势已兴,贵不可言,奈何世事无常,旦夕之间身陷险境,性命难保!眼下吴将人皆能降,可他不能降,他若降,大唐岂能容他?

    “罢了!北朝兵甲鼎盛,此生命该如此,我能奈何?!”王彦俦仰天悲呼,在唐军大举攻占营盘之前,痛苦的下达了撤退的军令,带领本部逃离吴营!

    王彦俦所部,并非第一个支舍营而逃的吴军。

    吴军大举溃逃时,正值黄昏之时,太阳还未落山。

    王会在被迫撤走前,指着滁州城跳脚痛呼:“本将乃是百胜军节度使,本将领军出征楚地时百战百胜,缘何此番不胜?缘何此番不胜?!”

    若不是在楚地功勋甚大,攻占楚王城池如履平地,杀败楚王军队如屠猪狗,王会也不会成为吴军在江淮的主力将帅!只是自打北渡长江以来,胜少败多,每逢大战决战,更是无不饮恨败北,这江淮战场,竟然成了他的伤心之地!

    英雄扬名立威之时,谁不是豪气干云、不可一世?

    英雄沙场败亡之际,谁不是凄惨悲凉、如丧家之犬?

    胜还是败,境遇不同,皆因面对的对手不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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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