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九 赵王领军向楚地 秦王洛阳理大局(6)
(第二更。)
林安心被第五姑娘带到秦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巳时,彼时李从璟正在府中教导李政习武,秦王妃任婉如笑意盈盈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观看李从璟纠正李政的动作。
见第五姑娘过来,李从璟就让孟松柏接着教导,他自己离开院子,随第五姑娘去了暂时关押林安心的地方。
林安心躺在榻上,旁边有人在伺候,看样子伤势颇重。李从璟凑过去看了两眼,却发现林安心正咬牙切齿的望过来,一见是他来了,对方立即就从榻上一跃而起,挥手一拳就往李从璟脸上招呼。
李从璟虽说没有刻意防备,但面对青衣衙门的司首,多少还是会有些警惕心,当下负手错步而退,轻轻松松避过林安心的发难。但就在他有下一个动作之前,林安心忽的闷哼一声,就朝地上跌去。
这下李从璟看得分明,林安心两条修长的腿上缠了几道白布条,已叫血给浸透了小半,最上面的一条在大腿上,快到腿根了,因为刚包扎伤口的关系,那条腿上的裤筒给剪掉,这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肉,很是惹眼。
不仅腿上如此,上身也差不到哪里去,全身就剩下一个红肚兜,胸前的双峰更显壮观。腰间雪白一片,细若柳絮般不堪一握,手臂上也绑着布条,妆扮虽然有些惨,却也不失其美。
林安心蹲在地上,双目仇视的盯着李从璟,那眼神里的意味就差把李从璟挫骨扬灰。眼下一时怒火攻心失了手,全身走光不少,又颇见羞愤,她咬了红唇又咬牙,恶狠狠道:“李从璟,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李从璟示意伺候林安心的侍女将榻上薄纱给她披上,又看了林安心一眼,最终甚么都没说,抬脚走了出去。倒是第五姑娘好生打量了几眼林安心全身上下的风景,好似兴趣浓厚,临走时还不忘嘿嘿一笑。
来到外间,李从璟问第五姑娘:“你把她带回来,打算如何审问?”
第五姑娘玩弄着辫子道:“殿下想怎么审问都行。反正到了这她也别想跑,这可是青衣衙门的司首,肚子里装着吴国的老底呢,先前一直没能抓住,这回好不容易她自个儿走了一步昏棋让我们逮到,当然是能逼问出多少东西就逼问出多少了。”
李从璟道:“你看她这副模样,像是会配合审问的样子?”
第五姑娘一把甩开自己的小辫子,惊讶道:“难道殿下没辙?现在她为鱼肉,殿下为刀俎,大可任意宰割呢。”
李从璟乜斜第五姑娘一眼,摆摆手自顾自走了,“你带回来的,你自己审。”
望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第五姑娘嘻嘻笑了两声,转身跑回林安心房里。
在内事堂,李从璟见到了莫离,后者正对着眼前棋盘上的残局出神,李从璟在他面前坐下来,看了棋局一眼,问莫离:“军备研制处,还能藏多久?”
莫离手捏棋子迟迟不肯落下,盯着棋盘道:“军备研制处并无特异之处,其本身也不过是对作院某些部分的改良,充其量不过是召集的工匠多些,殿下重视一些罢了,天下诸侯,哪一个没有类似的机构?所以军备研制处,原本就不需要藏。”
李从璟拿起一枚棋子,往棋盘上胡乱一放,他对棋道浸淫不深,没甚么造诣,这一下顿时坏了棋局,莫离连忙将那颗棋子拿起来,丢进棋盒里。
李从璟讪讪收手,笑道:“所以要藏的,只是军备研制处的成果,就目下而言,是冷锻甲与炸药——还有那些改良过的弩具。”
莫离放下棋子,不去思考棋局了,“冷锻甲也好,炸药也罢,这物什既然出现了,就瞒不住,早晚要给世人知晓,那些弩具就更不必说。持久的战争必然会带来军备的改进,这本就是雷打不动的道理。”
李从璟摇摇头,拿起小案旁的蒲扇给自己扇风,“至少眼下这场战争结束前,不能让他们被‘公之于众’。”
莫离打开自家折扇摇动起来,“这有何难?”
李从璟看着莫离,“莫哥儿莫非已经算到了甚么?”
莫离笑容淡然,还有些自鸣得意,“昨夜虽然抓住了林安心,军备研制处的紧要文书都没有被泄露出去,但林安心被抓捕的有些太容易了,容易到很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对方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主动牺牲青衣衙门的司首?这样的怀疑可不容易,怕是就你一个人有。”李从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顺着莫离的话想了想,“若果真如此,那会是何种情况?”
莫离忽然眼前一亮,捡起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笑容更显得意,“当然是为了掩护其它棋子!”
李从璟心头一动,颔首道:“有理。”
他又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给莫哥儿了。”
莫离的笑容透着丝丝凉风,“殿下放心便是。”
李从璟站起身,临走时看了那棋盘一眼,纷纷落落的棋子让他想到一个词:弃子。
春生秋杀,照理说寒冬酷暑,最是不适合行征伐之事,但大争之世,战争形势总是迫人,很多时候出兵征战并不需要墨守陈规。
这一日,赵王李从荣就要率领三万禁军,离开洛阳,正式开赴楚地。
朝廷自然免不得大举声势,祭祀出征的仪式颇为浩大,当然礼仪也很繁琐。另外不得不说的是,围观的百姓出奇的多——自李嗣源即位以来,王师出征没有不胜的,且都胜得干净利落,于是军威大显国威大振,百姓们的自尊心自信心随之大涨,自然也都仰首挺胸做人。
再加之朝廷行新政多年,百业有俱兴之兆,百姓从中得利,民心归顺自然在情理之中,又加之眼下朝廷整顿洛阳吏治已久,接二连三的贪官污吏落马,更是让百名们拍手称快,街头巷尾充满对朝廷的盛赞,百姓们对当朝的期许与拥护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所以此番朝廷大造声势南征,百姓们自然要来捧场。
闲话不叙。
李嗣源带着几位皇子公主,并及王公大臣,为李从荣送行。
李嗣源满面红光,这位即位之处面临一个烂摊子,连上元节的大宴都办不风光的帝王,短短几年便经历了脱贫致富的过程,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坐拥万里锦绣河山的中兴之主,自然容光焕发得很。
李嗣源对李从荣道:“往年出征,皆由你兄长领军,平两川定契丹,无不凯旋。我李氏一门,人才济济,军国大事也不能全压在你兄长一人身上,你这回南征,定要尽心竭力、戒骄戒躁,杨我大唐国威。也好让世人知晓,我李氏一门,个个都是当世英才!”
李从荣鲜衣亮甲,恭敬道:“儿定不敢辱没父亲厚望!”
李嗣源点点头,很是满意,而后让李从璟上前来,与李从荣话别。
该说的昨日宫廷军议都已说过,李从璟也不赘言,“得胜归来之时,为兄必出迎三十里!”
“有兄长这话,我当时时惕厉自身,不敢有半分懈怠。”李从荣拱手道。
其他人又上前来话别半响,倒是李从厚板着一张脸,老大不乐意,并未跟李从荣单独说什么话,其间他不是没看到李从荣的目光看过来,但他装作没看见。
大军远行。
众人相望。
身旁无人的时候,李嗣源叹道:“希望这回他能挑得起这个担子。”
李从璟在他身旁道:“二弟担得起。”
李嗣源看了李从璟一眼。
父子俩神色肃穆。
远行的队伍中,边镐回头望了洛阳城一眼。
这里,他来了半载,今日离去,他日再来时,也不知会不会物是人非。但这半年里,他自忖因为他的到来,这座雄伟洛阳城的面貌,的确改变了一些。
很快,边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他走了,但有的人却要永远留在这里。
她一个人,困居一座城。
她一个人,独对一个国。
边镐呢喃道:“但愿你受的苦不会太多,能早日得到解脱。”
......
还是那座大宅院。
潞王李从珂、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尚书左丞相刘谋俱都在座。屋里的人很少,显得很是冷清,许多原本在座的人,都已经不会再来坐下。这些人不仅包括宣徽使王纪实、邢国公朱守殷,还有许多其他官员。
那些官员,原本不是同样贪赃枉法,便是依附在座五位大人物的。
而现在,那些官员只剩下两名。
贪赃枉法严重的,再也没有机会来,过错不大、只是依附他们这些大人物的,不愿意再来。
屋中笼罩的不再是一片愁云,因为这屋子本身就像是一座黑暗深渊。
沉默持续了许久,连刘谋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所有人都沉着脸一言不发,那副凄然忧愁的模样,更胜如丧考妣。这样的气氛很是折磨人,任谁在这里待上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会感到格外不适,会生出逃离的想法。
终于,李从珂站起了起来,他神色略显轻松的看了康义诚与刘谋一眼,“今日孤王之所以来,无外乎是不想‘不辞而别’,我等既然曾有同谋之义,总该有始有终才是。今日孤王来了,便是要告诉诸位,往后,孤王不会再来了。”
说罢,李从珂大步离去,脚步竟然颇有些庆幸的意味。
“潞王殿下......”刘谋上身直起,想要拦下李从珂,最终还是无奈作罢,低着头唉声叹气。
康义诚面如青山,冷冷道:“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见着好处则蜂拥而至,眼看形势不对就作鸟兽散,实在让人不耻!”
刘谋默然良久,仰头长叹道:“利来则聚,利尽则散,本就是实言。”他扶着小案颤颤巍巍站起身,双目无神,“也罢,形势如此,人能奈何?某这一把老骨头,也该去求求陛下,让某告老还乡了。”
说罢,步履蹒跚走出屋子,背影枯槁。
不久,那两名官员也告辞离去。
屋中就剩下康义诚一人,倍显凄凉。
如一条被人遗弃的野狗。
章一百 赵王领军向楚地 秦王洛阳理大局(7)
(第一更。)
康义诚不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番模样。
朝廷整顿吏治,在孙芳传案时就已露出端倪,一王二相三司的大架势,自然不会是只针对区区几名官员。
但康义诚并未没有谋划过对策。洛阳的吏治情况如何,康义诚心里有底,要说十恶不赦之辈,很少,但贪赃枉法的,很多,够整顿标准的,也有十之二三,这是一个堪称恐怖的比例,就更不必说依附在他们这些跋扈大员身旁的其他官员,这股力量已经足以将洛阳闹翻天。
然而人性总是有软弱的一部分,在一王二相三司来势汹汹之初,官员们只顾着战战兢兢,没能及时做出反抗,好生折损了一些大员,比如说户部尚书张春来、刑部侍郎孙兴等人。
而后,康义诚在和李从珂、刘谋、王纪实、朱守殷等人座谈后,敲定了联手向皇帝施压、并且对三司查案阴奉阳违的调子。在那之后的一段时日里,姑且不说请求皇帝暂停整顿吏治、缩小查案规模的折子,便是进宫面见皇帝,当面痛陈利害,要皇帝以大局为重的官员,每日里都络绎不绝。还有许多官员,为表达对查办贪腐大兴牢狱这等不仁之政的抵触,甚至告病离岗,在家里呆着不出来。
王公贵族、朝堂大臣,连日向皇帝进言,请求皇帝行仁政,不要行苛政。倚老卖老,引经据典以历朝兴亡历史为依据,苦头婆心向皇帝晓以大义的官员,更是不在少数。
那段时日,是洛阳官场最为混乱的时候,群臣义愤,无心公务,朝廷机器的运转几近停滞。
正是在这种大环境下,孔循才敢在汴州堂而皇之去拦截刑部官员,敢拿定主意要对太原犯人做手脚。
汴州境内那场大雨中的拦截与反拦截,正是洛阳官场新旧两股势力斗争的延伸,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关乎胜负的重要较量。
洛阳官员在彼此间当然不可能刀兵相见,捉对厮杀,这种事只能延伸到地方,在地方体现出来,权力斗争的血腥之处,当然也会体现的更加淋漓尽致。无论如何,洛阳代表帝国脸面,表明的和谐大局自然要勉力维持。
但就是在这种时候,面对混乱不堪的官场,皇帝陛下从无半分让步,一王二相三司也不曾有过半分妥协,每日里该办案的办案,该拿人的拿人,手脚动作更是一日比一日迅速。监牢里的官员,一复一日多,而且刑部与大理寺的刑讯手段,像是比之前好了不止一个等级,刑讯时往往能不见血就让官员乖乖招供。
双方斗争最惨烈的时候,一位户部官员在大理寺去捉拿他时,竟然事先躲到一间屋子里,也不知他心理到底作何念想,最后竟然拿腰带上了吊,并且写下血书,痛斥奸佞当道,为祸朝纲,残害忠良。
这名官员死的那一日,宫里的灯火一夜通明。
群臣聚集在宫殿外,跪倒一大片,至夜不退,呼吁皇帝废苛政、行仁政,停止所谓吏治整顿。
他们跪了一夜,竟然无人散去,其意态坚决的程度,简直跟沙场搏命的将士殊无二致。
翌日天明后,秦王带甲士围了这批官员,冷冰冰说了一番话:“颠倒黑白到了如此无耻的地步,是国家不幸。国家不幸,孤难辞其咎。十数年来,孤纵横沙场,起于血泊之中,生于尸海之内,凭的就是你强我更强的气势。今日你我就来分一分强弱,谁能将孤摁倒在地上,孤任由你等处置!”
而后,身着王袍的秦王,只身大步走向那批官员,亲自动手,将一个又一个官员提起来,一个接一个扔出宫门。
有敢反抗的,秦王从不讲理,一拳放倒,拖出宫门。
众官员于是无不大骇。
遂争相奔出。
自那日起,秦王调集甲士,日夜宿卫宫城。
后有一日,皇帝驾临宫门,在城楼前扶栏远望,而后对宿卫宫城的甲士道:“朕起于草莽,曾与贩夫走卒为伍,民间疾苦不敢说尽知,却也晓得一二。若帝国行新政、洛阳整顿吏治,果真是残害百姓、为祸苍生之举,朕命该不得人心,便是位居深宫,有万千甲士护卫,也必重蹈庄宗覆辙;倘若朕即位以来,所行种种政策,有利于我大唐将士,有利于我大唐百姓,有利于我大唐江山,朕之宫廷,何必要甲士步步宿卫?”
言罢,皇帝遂下令,撤去增调甲士,恢复寻常宫禁。
随后又下令,大开宫门,并传令曰:吏治整顿一日不停止,宫门一日不闭,但凡有意欲入宫者,文谏也好武谏也罢,朕恭候之!
大唐皇帝的宫城,自那日起,前门大开。
却无一人擅闯宫城。
此事传遍洛阳,有坊间效仿之,夜不闭户。
民无一家失窃。
连往日屡有活动的盗贼,也绝了踪迹。
民风因之大化!
在不良官员日夜苦思如何抱团保全自身,使用各种手段与朝廷为难时,那些为官清廉,忠心拥护朝廷的官员,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该有的气概。
他们日日坚守本位,即便是到了休沐之期,亦在官署坐镇,面对那些对政事敷衍对待、虚以委蛇的同僚,他们愤然起身,指鼻唾骂。这些帝国良臣,白日勤于政事恪尽本职,夜里则拟写奏章为国事出谋划策,更为吏治整顿之事据理力争,以表拥护之心。
在洛阳官场,一时间再度兴起一句话,那是良臣与奸佞对骂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
——这句两川之役时,王师将士用无数鲜血向两川乱军表达出来的话,如今再度在朝堂上现身,成为良臣们激励自身,并且与奸佞对阵的有利武器。
在吏治整顿进入中期以后,也是新旧两股势力争斗最白热化的时候,皇帝的御案上,每日都会摆起高高两摞册子,一摞指责吏治整顿,一摞拥护吏治整顿。
这两摞册子,随着时间推移,高低之别渐有变化。
后者的高度日复一日高于前者。
册子前处理政事的皇帝,眉头也日渐一日舒展。
许多依附奸佞的朝臣,渐渐脱离原本阵营,那些处在中间地带的官员,逐日加入到拥护朝廷大策的立场上来。
回忆到这里,康义诚的眉头紧紧皱起,心头如同火烧。
在察觉到局势不利的时候,他们并非没有采取相应措施。
在汴州拦截刑部官员与太原罪官的行动失败后,康义诚和很多官员一样,都敏锐意识到,随着他们在这件事上输给一王二相三司,他们的整体气势也都落入下风——说到底,那是新旧势力实力的碰撞。
但让康义诚等人欣喜的是,赵王在彼时出现在了汴州,表明了他的态度。
接连受挫、形势不利的官员们,无不意识到仅靠他们自身的抱团,已经很难再压倒一王二相三司,于是纷纷投向赵王,希望借助赵王与秦王之争,以赵王为首,再次组织起反攻反扑之势,甚至在赵王需要他们交上投名状的时候,大多数人也没甚么迟疑。
不仅洛阳如此,诸道藩镇州县也是如此。
然而好景只是昙花一现,赵王虽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风,但这阵风很快就过去,旧势力许多时日不曾有所动作,就是把希望寄托在赵王身上,谁曾想赵王突然间就领兵出征。
旧势力浪费了时间与精力不说,连最后最该爆发潜力反扑的时机,也错过了。
赵王离开洛阳后,大理寺、刑部拿人的速度,比先前更快更猛,而且查出的罪证一个比一个准,让旧势力根本反应不及,还没有甚么举动就被陆续投入大狱。
等所有人都意识到极度危险的信号时,身边已经没多少人。
就如现在的康义诚,只身坐在屋中。
屋外阳光刺眼,康义诚心头怒火正炽,他忽的一巴掌拍碎小案,站起身来,面色狰狞道:“等你援楚归来,某等可还有骨头剩下?跟秦王一比,你就是个废物!”
他大步出门。
屋中顿时空无一人。
......
崇文殿。
一阵爽朗笑声绕梁不绝。
除了李嗣源、李从璟,安重诲、任圜、冯道、李琪等四名宰相都在,安重诲由中书省转任枢密使,算是回归老本职,冯道以其博学接任中书令,任圜兼任工部尚书,李琪兼任御史大夫,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新晋宰相,门下省侍中李愚。
整顿吏治,下狱、罢黜了不少官员,空出来的位置自然要有其他人补充。
除却这几人,再有几位,新任户部尚书冯赟,内客省使范延光,新任宣徽南院使孟汉琼,新任宣徽北院使赵延寿。
众人言笑,却是因为李嗣源说起,今日午前,尚书左丞相刘谋进宫面圣,请求告老还乡。这位“识得大体”的老人精,今日主动请求告老还乡,的确能说明很多问题,李嗣源的高兴也是情理之中。当然,依照惯例,李嗣源留了一回,还要等刘谋继续上书请辞。
李从璟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刘谋犯下的事,此人虽然贪污的钱财不少,履职有亏,但丧尽天良的事却是没有,这大概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大抵防的便是晚节太过凄惨。
在殿中呆了许久,李从璟先行告退。
满堂人物,不乏新贵,他真正瞧上眼的却是没有几个,更严苛点来说,一个都没有。如今秦王身旁人才济济,论才能,随便拧出一个都要胜过这些人,秦王实在无意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史说明宗一朝,良臣聊聊,明君可辅,臣子非才,很有道理。
春帷早已落下帷幕,新进才子们也已进入各部供职,李从璟更在意的是这些人。
自打同光二年出了一个“二苏”,现在朝堂上下,已久很久没有惹人注目的“新贵”了。
而一个健康的政治集团,人才必须要呈阶梯式出现,每一个段位的人才都不能少,这样才能保证后劲,才能推动整个团体不断向前发展。
章一百零一 赵王领军向楚地 秦王洛阳理大局(8)
(第二更。)
李从璟从宫里出来没多久,人还在大街上,就碰到了秦王府来寻他的护卫,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除非是有极要紧的事发生。
赶回府中,桃夭夭首先过来,“孔循在来京的路上,遭遇截杀。”
“情况如何?”李从璟大步行向政事堂。
桃夭夭摇头道:“孔循带的人不多,在截杀中受了伤,现今已往汴州退回。”
李从璟未作置评。
孔循此番进京,为向朝廷表明妥协之意,声势很小,没带多少人随行,这也就给了某些人可趁之机。孔循之所以愿意进京,是因为他有退路,可以向朝廷妥协,但曾与他有勾连的人,可不是每个都有退路,都能向朝廷妥协,对这些人而言,坦白过失,就意味着脑袋搬家。
李从璟到政事堂中坐下,莫离即道:“当时的情况离已基本了解,孔循遇刺,对方本能将其杀之,却伤而不杀。之所以伤而不杀,对方的目的,依离推测,就是要将孔循逼回汴州,逼他造反。”
桑维翰道:“行刺之人,极有可能是冒充朝廷身份,说不得还可能是假借殿下之名,好给孔循制造一种朝廷不欲宽以待之,而要谋其命而后谋其镇的假象,如今孔循遇刺负伤,必然恼怒,他对朝廷本就不是忠心,这下足以摧毁他对朝廷的信任。”
李从璟问:“何人行刺?”
桃夭夭道:“暂且不知。事发之地在荥阳,河南与郑州的交界之处,孔循遇刺后往汴州而退,当地官员轻衣快马赶上去问过情况,虽然话语不多,但言谈间透露的东西不少,军情处去见过那名官员,据此我等这才得以有以上推测。”
汴州与河南府之间,就隔着一个郑州,洛阳就在河南府。
李从璟眼神闪过一抹杀意,“天子脚下都敢动武,这些人可真是胆肥。”
王朴这时道:“洛阳的吏治整顿基本已经完成,接下来就剩收官,而后整顿吏治之事就要推向诸道州县,某些藩镇与朝臣坐不住,也是情理之中。在殿下回来之前,我等交换过一些意见,依据先前对宣武军的了解,大体认为此次截杀行动,有宣武军校参与。”
卫道补充道:“整治藩镇,节使好安置,而镇军不好安置,宣武军劝阻孔循不成,便与某些朝臣勾结,武力阻拦孔循进京,逼他回镇,也在情理之中。”
李从璟问:“宣武军校与哪些朝臣有勾结?”
桃夭夭道:“怀疑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但只有蛛丝马迹没有十足证据......方才我派人去了解过了,康义诚这两日一直在军营中,不曾离开过。”
李从璟眉头一挑,“哦?”
莫离道:“若真是康义诚牵头,恐怕他也是被洛阳吏治整顿之风惊吓得狠了,时刻担心自个儿会成为下一个被投入大狱的对象,这才联络藩镇挑起事端,以作输死一搏。如此观之,康义诚大有可能不止联络了宣武军,若是孔循之事处理不好,宣武军果真据汴州而乱,只怕有些藩镇也会群起跟风,届时的局面,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李从璟漠然一笑,“朝臣文斗不成,现在改由藩镇武斗了?”
桑维翰道:“事到如今,明眼人也都知晓,吏治整顿推向地方,必是为新政下一阶段之推行清扫障碍,如刘谋、张春来这些人,对新政之事烂熟于胸,自然也会将朝廷意欲在新政下一阶段削藩的消息,泄露给诸道藩镇。前些时日,诸道藩镇之所以没有大动静,一方面固然是吏治整顿还只在洛阳,没有推向地方,另一方面,也是他们寄希望于赵王的缘故,如今孔循进京、赵王南征,藩镇便再无退路可言。”
李从璟点点头,“如此说来,藩镇对新政的抵触、抗拒浪潮,要提前爆发了?”
王朴肃然道:“怕是真会如此。”
卫道接话道:“藩镇一旦动乱地方,只怕会影响南征大局。南征若是不利,则杨吴可能尽有楚地,其势顿时不可同日而语。”
李从璟拿定主意,“既是如此,那便各司其职,军情处调集人手,务必在孔循回到汴州之前,将他拦住。”
桃夭夭领命而去。
李从璟站起身,“去捉拿康义诚。”
王朴讶然道:“我等并无康义诚参与截杀的证据......且他身在军营,若是聚众抗拒,只怕会出大乱子。”
李从璟摆摆手,“没有证据,捉回来审就是了!”哂笑一声,“他是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不假,但侍卫亲军,可不是他康义诚的私军!”
说罢,李从璟招呼孟松柏,“调集甲士!”
又对其他人道:“通知两位宰相与三司,遣人随孤去往军营捉拿案犯!”
众人应诺,无敢不从。
初,高祖以义兵起于太原,既定天下,将士悉罢遣归,其愿留宿卫者三万人,高祖以渭北白渠旁民之所弃腴田分给之,号“元从禁军”。后将士老不任事,以其子弟代,谓之“父子军”。
李嗣源整顿六军与侍卫亲军,得精锐甲士六万,屯于洛水之北。
洛水虽不是渭水,其情可谓相当。
李从璟率数百甲士来到侍卫亲军营地外时,正是黄昏。
寻常时候,有其他将帅领甲士至此,必要遣人先行一步,到营中通报,否则军营重地,非营中甲士,不仅是乱闯不得,便是靠近,都多有危险。
李从璟却没遣人事先通知。
他所领甲士,尽皆精骑,到得辕门外,军营辕门已闭,号角声呜咽响起,门内甲士晃动,正在集结,那角楼上,弓箭上弦。
李从璟在营外勒马,孟松柏朝辕门一声大喝,“都他娘瞎了狗眼,竟敢以弓箭对秦王?天下兵马大元帅至,还不开门相迎?!”
辕门内的小校看清来人,神色大骇,连忙下令撤去弓箭,打开辕门,让那正在集结的甲士纷纷走人,自身急忙来迎,抱拳道:“不知元帅驾临......”
“休得废话!”李从璟高居马背望向营中,孟松柏厉喝一声,“马步军都指挥使营帐在何处?速速带路,慢了半分,误元帅大事,当心你的脑袋!”
那小校不敢怠慢,连忙应诺,大步向前奔跑,边跑边指:“康将军营帐在前面,不知......”
他话未说完,李从璟已经快马奔出,他身后的甲士席卷如风,根本就没人有空理会他。
营中甲士纷纷侧头,都跑过来观看发生了何事,营中不许纵马乃是铁律,眼前这些精骑是何来头,怎敢这样狂奔?
那些挡在精骑路上的,急急忙忙避向两边,吃了一脸灰的汉子,正要大声骂娘,待看清精骑甲胄,认出这是秦王府亲卫,立即闭上了嘴,眼中露出敬畏之色。
李从璟等人快马而来,康义诚得了速报,还没出帐,秦王府近卫就将营帐围了下来,见此情景,康义诚脸色数变,看清骏马上的大元帅,连忙过来见礼,“元帅至此,末将未曾远迎,还望元帅恕罪。”
精骑将康义诚的亲卫都围在外面,圆圈里的康义诚亲卫不过一二十人,李从璟策马缓步,来到康义诚面前,“未曾远迎就不必恕罪了,但你贪赃枉法履职有亏,却的确要向朝廷认罪。”
说罢,手一挥,“来人,将其拿下!”
康义诚见李从璟高居马背,连马都不下,还策马到自己面前,心头大感受辱,正怒火中烧,乍然闻听此言,又是心胆一颤。他密令心腹,乔装出营,与宣武军合谋做下截杀孔循的事,这几日之所以不出营,也是以防万一,要静待事情发展,等确认下面的人没有露出马脚,才会再出营。
但不曾想,孔循昨日才遇刺,今日李从璟就率领甲士而来,而且来了就直接闯营围下他的营帐,康义诚猝不及防。
“元帅!秦王殿下,末将自问不曾收受贿络,不知殿下此言从何而来......”康义诚抱拳低头,却趁机以目示意亲卫。
“康义诚,孤王办案,不须向你解释,你只需配合调查即可。现在,孤王命令你,解甲,缴械!”李从璟坐在马背上,对远近之事一目了然,他一挥马鞭,“侍卫亲军听令,后退二十步,胆敢有向前者,视为与罪人同谋,孤王立斩不赦!”
“殿下......”康义诚还想拖延时间,等甲士们围上来,才好行事。
“孟松柏,愣着作甚,拿人!”李从璟冷声下令。
孟松柏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和十来名近卫滚路马鞍,冲上去粗暴蛮横的将康义诚与其亲卫隔开,甚至还推倒了数人,有那出言不逊亦或想反抗的,立即被拳脚相加。
近卫围上康义诚,孟松柏过来后一言不发,直接一脚踹向对方膝盖,将他踢倒摁在地上,夺了他的横刀,捆上绳索。
康义诚百般反抗,却无济于事,他急声大喊:“殿下不公,将士们......”
话未说完,被孟松柏一拳轰在脸上,打掉数颗牙齿。
李从璟在马背上冷冷看了左近甲士一眼,在秦王府近卫面前,这些甲士平素再如何凶悍,此时也全无用武之地。
直到绑了康义诚,营中副将才急急忙忙赶过来,李从璟对他丢下一句“你暂统营地,若生事端,拿你是问”,即带精骑与康义诚,转身出营。
等李从璟到了营外,安重诲才带一众官员赶来,见李从璟已经拿下康义诚,安重诲等人无不惊愕。
“人孤带走,尔等营中宣令。”李从璟留下一句话,就和数百甲士驰离。
安重诲等人,遂入营,向全军将士,宣布拿人的缘由,并处理善后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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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百零二 赵王领军向楚地 秦王洛阳理大局(9)
(第一更。)
却说李从璟从军营提了康义诚回城,当即带到大理寺,并不曾升堂审问,直接就将其投进监牢。康义诚起初还百般辩解,被孟松柏一个布团塞住嘴后,不得不老实下来。
到了大理寺,眼见李从璟既无升堂讯问之意,也无将其直接投入大牢之象,而直接带到一处阴森晦暗之所,望见满屋刑具、燃烧的炉火、斑驳的血迹,康义诚不禁脸色大变,瞪圆的双眼朝李从璟望去,扭动身体呜呜叫个不停。
李从璟来到屋中,自有人为他搬来高脚椅,李从璟往椅子上坐下,一挥手,孟松柏即将康义诚摁到一张,不知多少死囚重犯做过的,冷冰冰的木椅上,全身四肢都给绑住。
大理寺的官员闻讯而来,都在李从璟身旁候着,上至四品大理寺少卿,下至九品录事,全无一句赘言,只是冷眼看向康义诚。更有其他官、吏各司其职,来来往往准备好刑拘,坐到书案后研磨,准备提笔记录,所有人轻车驾熟的模样,让康义诚对接下来要面对的事物充满了然,心头不禁泛寒。
孟松柏终于肯将康义诚嘴里的布团拿掉,后者又惊又怒的望向李从璟,叫嚣道:“殿下不经会审,带某直入此地,是欲私自动刑乎?敢问某犯下何罪,竟使殿下如此不顾法度?”
李从璟看向神色激动的康义诚,目光平静,语气清淡,“你没资格问孤问题,孤也无需回答你,如今你是犯人,孤为主审,你如实回答孤的问题即可。”
说着,挥挥手,自有大理寺小吏手持刑具,逼近康义诚身前,李从璟继续道:“孤的问题,你只有一次回答机会,若是孤不满意,便断你一指。现在,回答孤,你是何人?”
身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平日里是何等威风,哪曾受过如此待遇,康义诚心头怒火交织,听到李从璟的话,以为他要问甚么,正暗自计较,忽听得那最后一问,不禁一怔,“甚么?”
李从璟嘴角微动,略显不屑。
那执刑小吏却有眼色,当即上前,不由分说,拽出康义诚的食指,猛一用力,只听一声脆响,那手指就给生生掰断。
十指连心,康义诚猝不及防,骤然一声惨叫,脸色顿时苍白,他看向李从璟,目光中充满仇恨。
李从璟望着康义诚,“孤没功夫给你瞎扯,现在回答孤,你是何人?”
康义诚不愧是一条汉子,咬牙切齿道:“如此蛮不讲理,蔑视法度,便纵你贵为亲王,日后也......啊!”
话未说完,中指也给掰断,两支手指扭曲的翘着,倍显可怖。
李从璟揉揉脖子,“你是何人?”
康义诚额头冒出冷汗,却犹自咬牙,只是怒视李从璟,那目光犹如刀剑,已在李从璟身上捅出百千窟窿。
李从璟道:“不回答也不行。”
又是一声脆响,康义诚的无名指也给掰断,到得这时,康义诚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从璟站起身,来到康义诚面前,俯身看着他,“都说贪财者必苟且,你之所以还挺得住,看来是孤太仁慈了些。来人,纸、水伺候。”
李从璟不顾康义诚那红通通的双眼,又回到座椅上。两名五大三粗的小吏提着一桶水和一堆白纸过来,另有人一把抓住康义诚的头发,让他脑袋昂起,一名小吏即在康义诚脸上铺上一张纸,然后浇上一瓢水,如此循环往复,不多时康义诚脸上就盖上了数层湿纸,呼吸困难,却又不至于完全透不过气。
这是李从璟从后世带来的逼问手段,屡试不爽,据说此法能让人清楚感知到死亡步步临近,便是心智坚韧、能撑得住血刑之辈,也熬不住那恐惧。
李从璟坐在木椅上,“你可能以为,作为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身份尊贵,孤不敢真的整死你,你或许还认为,作为颇受陛下信任的大将,陛下会念你旧情,你甚至还可能以为,吏治整顿从不私刑杀人......孤现在就告诉你,在大唐的江山社稷面前,你狗屁都不是,孤想整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不要怀疑孤的话,孤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只是这些年众人称孤为贤王称呼惯了,忘了孤往日的手段。对待敌人,孤的心里可没仁义道德。”
“别让康将军‘睡着’了,给点提神的东西。”李从璟摆摆手,自有小吏面目狰狞的上前,粗鲁而准确的拔掉康义诚的指甲,一块接一块。
康义诚正难以呼吸,如处深渊,不断下坠,骤然感知到巨痛,不免大力呼吸,只是这口呼吸,只不过是让湿纸在他脸上贴的更紧了些。
这还没完,小吏拔出他的指甲后,又在血肉模糊的伤口洒满盐,然后使劲揉捏。康义诚痛的四肢抽搐,却喊也喊不出声,如同一条濒死乱摆的鱼。
李从璟见火候差不多,让他们撤去康义诚脸上的湿纸。湿纸兀一离脸,康义诚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大口不停喘着粗气,他全身都给汗水湿透,胸膛剧烈起伏,十指流血不停,奋力想去扰掉手指上令人钻心的盐,却怎么也够不到,最后只能全身乏力的瘫在椅子上。
这副惨绝人寰的模样,并没有让李从璟有丝毫动容,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孤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所以康将军最好不要挑战孤的耐心。在契丹孤能亲手将二十万契丹战士投入火炉,让他们自相残杀,数日间便横尸十万,今日对你这祸国害民之辈,就算你在孤面前被凌迟,切成一千片碎肉,孤都不会眨一下眼。现在,告诉孤,你是何人?”
康义诚双手不停颤抖,十指血滴不停,身子间或抽动,他披头散发垂着脑袋,哂笑一声,声音虚弱但仍有不甘:“李从璟,今日落在你手上,某为鱼肉,你为刀俎,是某一时不察,某愿认栽。你想要甚么,直接问就是,犯不着绕圈子!”
李从璟摇摇头。
小吏会意,一把抓住康义诚的脑袋,再度在他脸上蒙上湿纸。
康义诚如同待宰的肥猪,不断挣扎,身躯乱摆,却毫无作用,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李从璟犹如一只恶魔,冷静的看着康义诚,“孤已经说过,在孤面前,你狗屁都不是,所以不要想回避孤的套路,用你自己的方式说话。你以为这样,你那可怜的尊严就还能剩下一点?你错了,康义诚,在你与大唐为敌的时,背叛陛下对你的信任时,在大唐的天下里,你就注定不会再有尊严,一丝一毫都不会有。不要怀疑孤对敌人的手段,对待敌人孤真的一点儿底线都没有,在孤眼里,你跟一草一木没有区别。”
康义诚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四肢的扭动越来越乏力,眼看就要没甚么动静了。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撤下刑罚,等康义诚勉强缓过来一口气,便继续问道:“你是何人?”
康义诚耷拉着脑袋,发如杂草了无生机,嘴中涎水不受控制的流出,“康......康义诚,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
李从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很好。”
......
从大理寺出来,已是夜里,第五姑娘带人在官寺外等候,李从璟将康义诚招供的东西交给第五姑娘,“将这个拿给孔循看,他自然就会中止返回汴州,重新到洛阳来。”
先前已经派人去拦孔循,无论后者愿不愿意,军情处都能让他走不掉,但这种强行扣留的方式,不能持续太久,否则不仅孔循会更加恼恨朝廷,宣武军也可能遣精锐来抢人,这不是说最后孔循就会被抢走,但军情处之所以不直接将孔循带回来,就是为了以温和的手段对待孔循和他这件事,让孔循明白朝廷的用心,心甘情愿为朝廷处理宣武军后续事宜。
康义诚是敌人,孔循还不是。
康义诚交代的很清楚,那数名与他合谋的宣武军将领、小校,影响力颇大,能掌握很大一部分宣武军的力量,在盲从效应下,他们就能控制宣武军。
康义诚与宣武军的谋划,是逼孔循反,如今康义诚落网,不管孔循回不回汴州,那些宣武军将领、小校都不得不反。
宣武军的叛乱基本已经无可抑制,但有没有孔循这个宣武军节度使,和朝廷大军一起去攻打、劝降宣武军,情况就大不相同。
第五姑娘离去后,李从璟趁夜进宫,跟李嗣源商讨这件事,并且迅速作下布置。
接下来,军情处回话,孔循愿意继续进京。
——他当然要继续进京,被宣武军背叛过后,他还回去作甚?
在等待孔循快马加鞭赶来洛阳的两日里,李从璟将洛阳吏治整顿的收官工作已经大体处理好,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两位宰相和三司去处理即可,至于那些罪大恶极该被斩首的官员,也要等到秋后。
但是康义诚不必等到秋后,他要被拿来祭旗。
在李从璟审问康义诚时,对方交代了与他有勾连的那些藩镇,结合李从璟之前收到的情报,李从璟怀疑这些藩镇将紧随宣武军举事,大闹地方。
李嗣源与李从璟商议后,决定先发制人。
五万殿前军,除却李从璋所部在西川,横冲、龙骧、虎卫三军随李从荣南征,尚有百战军驻扎在洛阳。
章一百零三 赵王领军向楚地 秦王洛阳理大局(10)
(第二更。)
李从璟之所以留在洛阳,百战军之所以没有跟随李从荣出征,为的便是应对眼下这种情况,整顿吏治必然会有风暴,这是李从璟与李嗣源早先就有预料的,令人欣慰的是,这股风暴出现在洛阳吏治整顿结束后,这至少维护了朝堂安定的大局,给了大唐一个安稳的中枢。
当然,情况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像康义诚这种洛阳大臣和孔循这种地方大员,反对吏治不够有力,而是李嗣源、李从璟从一开始的布局就做的好。
甚至可以说,藩镇在这个时候动乱,都在李嗣源、李从璟父子的预料之中。
“此番藩镇动乱,除却汴州宣武军率先亮出旗帜,不出意外,郓州天平军、青州平卢军都会相继起事,滑州义成军会否同流合污,尚在两可之间。”李从璟如是对李嗣源道,“届时山东千里之地,不免烽火连城,为免乱贼祸乱地方太久,给州县造成太大灾难,朝廷禁军必须雷霆出动,迅速将其剿灭。”
“滑州义成军,应该也会随同而乱。”李嗣源摸着胡须道。
李从璟有些惊奇,当初银枪效节军坐镇滑州,是被李从璟带百战军平定的,事后义成军坐镇滑州,其节度使人选自然是李嗣源所确定,照理说义成军应该靠得住才是,何以如今事情还未出现结果,李嗣源就有这等言论?
见了李从璟这番模样,李嗣源让他附耳过来,对他耳语一番。
李从璟听罢李嗣源的话,立即恍然大悟。
李嗣源拿起蒲扇给自己扇了两下,因为天气渐渐转凉的缘故,没多时又将其丢到一边,“洛阳的吏治整顿已经收尾,因事先多有准备的缘故,填补被治罪官员官位的新任官员,都已及时就位,如今朝廷各部都已恢复正常秩序,当然,较之先前,眼下的官员自然精干许多,说是气象一新可谓恰如其分。到了这个时候,新政下一阶段的措施,也该公告于天下州县,着手推行了。”
李从璟点点头,“此番新政深化,除却巡查官员外,朝廷先前奖赏的新政得力官员,也该出任关键位置,尤其是对先前推行新政不力的州县,对其官员要果断加以撤换。”
李嗣源道:“这回禁军东出平定作乱藩镇,当带新政官员随行,禁军每平定一处藩镇,即对该藩镇的官员大行撤换,以朝堂随行官员填补空缺。如此一来,禁军所到之处,便是新政所行之处,朝廷对山东州县官员的撤换,也就能迅速完成。”
这是大换血的题中之意,李从璟自然没有不同意见,“有了禁军威慑与山东州县作为榜样,天下诸道藩镇州县,也知道该如何做了,若说先前他们还心存侥幸,多有别样心思,相信这一趟下来,配合中央到地方的吏治整顿,他们也该知道作甚么了。”
李嗣源最后道:“春帷士子,虽方入官场,诸事不甚熟悉,但有年长官员带领,也能够任事,且这些士子热血常在,不惧艰难,最是适合披荆斩棘,与地方老旧势力争雄,这番不妨多任用这些新科才子,也好让他们知道,如何施展抱负、报效家国。”
李从璟自然是点头称是。
说完这些,接下来轮到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人选。
对康义诚贪污受贿、与宣武军勾结谋乱之事,李嗣源大感痛心。
康义诚一直受他信任与看重,这从他整编侍卫亲军后,以康义诚为马步军都指挥使,就能看得出来,但不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结果却是所用非人,好生叫人难受。
其实在洛阳整顿吏治的过程中,不止康义诚一个受李嗣源信任、看重的官员被惩办。说来并无不能理解之处,若非受皇帝信任,身居高位,又有所依仗,那些官员怎敢胡作非为?
李嗣源提议,让李从珂来接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平心而论,这个提议没有半点问题,李从珂已经是潞王,接康义诚的班,无论资历还是威望都够了,况且李从珂自打从两川归来,就一直想在禁军任职,为此没少请求李嗣源。
而李嗣源也有意让那些他亲信的大将,到禁军出任要职,高从周就是一个代表,对方曾今就是左射军的将领,这本也是顺利成章的事。
——至于石敬瑭,现在则去了夏州,跟党项人死磕去了。
李从璟也同意。
无论如何,李从珂都是一员大将,虽然不长于谋略,但资历威望都摆在那里,治军还是有一套。
至于李从珂日后会如何,李从璟并不是很担心——只要他在,李从珂又能如何?还不是乖乖给他的江山打工?
随后,李从璟提议让李彦超担任侍卫亲军的副将——之前那个副将,与康义诚多少有些牵连,已经被降职。
李嗣源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不日,孔循到了洛阳。李嗣源对他当日拦截刑部官员的事,处罚的不轻不重,至于推行新政不力的失职之处,暂且没有拿出来问罪,因为宣武军这时候已经公然据镇叛乱。
李嗣源随即下诏,斥责宣武军的骄横跋扈,并下令六部为大军东征作准备。
这是洛阳吏治整顿完成之后,朝廷碰到的第一件大事,各部衙门自然一片热火朝天之象。
随后,新政新一批政令,经由中书省递交,皇帝批准,门下省审核生效之后,下达到各州县。
与此同时,百战军领命东征,孔循随行,平定宣武军之乱。
就在百战军抵达汴州的翌日,郓州天平节度使安重霸、青州卢龙军校王公俨,相继拥众生乱,随后,滑州义成节度使王晏球也称,滑州拒行新政。
而这个时候,李从璟仍旧在洛阳,没有要亲自东征的意思,那副模样,是要在洛阳主持大局主持到底了,毕竟他马上就要进位为太子,正该掌握政事手握全局才是。
只是很少有人意识到,刚刚出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李从珂,已经不在洛阳。
却说赵王李从荣,这时早已抵达了江陵。
李从荣到江陵后,并不着急立即入楚作战,而是等邓州威胜节度使,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州安远节度使都到了之后,才不紧不慢召开了军议。
三镇节度使所带兵马并不多,各位节度使的兵马都在三千左右,这当然是因为朝廷新政的缘故——除却襄州好上一些,邓州、安州向来都不算大镇,与郓州、青州不能比,兵马本就不多。至于襄州,则是在江陵地位日重后,没有从前那般重要了。
江陵这些年除了囤积粮草军械,马怀远主要做了一件事:造船。
杨吴水师强大,当世称雄,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大唐要与杨吴较量,无论是顺长江东去直捣金陵,还是驰援楚地,与杨吴争夺湘江边的楚国王都长沙,都要多多依仗楼船。
李从荣很喜欢高大如城的楼船,因为他已经在船上呆了三天三夜没下来。
最后还是副帅符习去把他生拉了出来。
高从周、王思同等人见了,闷着脑袋一言不发。
马小刀拉着马怀远直眨眼睛,“咱们这位赵王殿下,到底是游山玩水来了,还是征战来了?他看到楼船的那股兴奋劲,可是比我看到青楼里的小娘还厉害啊!听说他之前可是从未有过领兵出征的经历,这回这不是拿我等来练手吗?”
马怀远瞪了他一眼,“别废话!”
马怀远跟上诸将去了,马小刀又拉着周小全唠叨:“兄弟啊,咱们江陵的家底攒得可不容易啊,这要是都给他都败掉了,到时候我们跟谁说理去?”
双臂环胸抱着横刀的周小全不咸不淡道:“我如何知道。”
马小刀干瞪眼,“你去演武院也在洛阳呆了几年,就没听说过赵王是甚么人?这不可能吧?这家伙到底能不能打?”
周小全瞥了马小刀一眼就走了,“没听说。”
马小刀望着周小全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娘的书呆子!”
长沙府。
徐知诰听说了李从荣三日不下楼船的事,凝神沉思。
披甲执锐的近卫统领林仁肇撇嘴道:“照此看来,李从荣倒是清闲得很,这般不将战事放在心上,比起他那位能征善战的兄长,可是差得远了。”
徐知诰看了林仁肇一眼,“你当真以为李从荣不将战事放在心上?”
“难道不是?”林仁肇惊异道。
徐知诰收回目光,眼神深邃,“若是李从荣一到江陵,就喊打喊杀,那我倒是真不将他放在眼里。”
林仁肇眼珠子转了转,“明公的意思是,楚地战场局势复杂,若是李从荣贸然调兵遣将,急求参战,才是不知深浅的冒昧之举,而他如今悠闲适意,实则是给唐军了解楚地战争局势的时间?”
徐知诰微微点头,“正是如此。依据边镐到江陵后传来的消息,李从荣一路上可是对战事上心得很,摩肩擦掌,意欲大干一场。”
林仁肇恍然点头,“看来我等与唐军不战则已,战必是大战。”
徐知诰颔首,“这倒是不错。”
深夜,洛阳。
王朴放下毛笔,拿起面前写好的文书从头看了一边。
他来到窗前,夜空皎月高悬,繁星点点。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呢喃道:“山东,江淮。”
章一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1)
第八卷南北之争
章一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1)
长兴元年,立秋日。
洞庭湖岳阳楼,有人登楼。
八百里洞庭凭岳阳壮阔,两千年赤壁览黄鹤风流。
正所谓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辉夕阳,气象万千,乃岳阳楼之大观。
登楼者,吴国大丞相徐知诰。其身后,十数文士随行,宋齐丘、周宗赫然在列。
秋风拂来,衣袂飘飘,这些人指点江山,谈古论今,不时有诗词歌赋脱口而出,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好一派士子风流、意气风发的景象。
至顶楼,扶栏而望,八百里洞庭尽在眼前。
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长烟一空,波澜不惊。正可谓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江山如此多娇。
徐知诰幼年贫苦而敏于学,如今不说才高八斗,却也学富五车,眼下携吴国才子登楼望江山,便是这些江左风流人物、才子骚客,也不会觉得他粗鄙。
相反,青衫革带的徐知诰,在洞庭湖前更有一股令人折服的儒雅风采。
只因他,将这江山踩在脚下。
“王师伐楚,未及半载,楚地半壁,已入囊中,楚兵西溃,一日千里,楚王出逃,妻子难顾,所谓楚国,已是国将不国矣。都说楚地灵秀,三分在洞庭,三分在长沙,如今八百里洞庭尽入我手,长沙为我大吴州县,欲灭楚国,为期不远矣。丞相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世无人能及,我等敬佩万分!大吴之有丞相,实如大周之有姜太公,真乃莫大幸事!”
一名文士观景良久,不禁有感而发,向徐知诰拱手,略表赞叹敬佩之情。
徐知诰全无骄色,转身回礼,“王师有今日战果,非是一人之功,而是千万人同心同德,先生谬赞愧不敢当。况且如今唐军来袭,战事远未停歇,实在骄纵不得。”
应付了这帮文士,徐知诰与宋齐丘、周宗往旁边走了几步,稍微远离那些风流骚客,宋齐丘道:“楚国虽有数十州县,真正可堪倚重的,不过北部洞庭湖周边的数州——其中尤以东部岳阳、长沙,西部朗州、澧州为重。楚国三大重镇,长沙武安节度使,朗州武平节度使,桂州静江节度使,时至今日,长沙武安军已不复存在,桂州静江军兵寡将少不必重视,现在就剩朗州武平节度使。”
“楚王马希声逃至朗州后,便在此固守以待唐军,朗州距离江陵不过五百里左右,中间又有澧州作为接应,我王师猛攻朗州已经多日,未能克下,战局颇显胶着。”
徐知诰看向西北方向,彼处有一山名君山,郁郁葱葱,草木未黄。
徐知诰道:“唐军救援马希声,无外乎两条路线。其一,经澧州至朗州,与楚军合兵一处,共拒大吴王师,此为正面用兵,是以堂堂之阵,步步为营;其二,自江陵经石首顺江而下,直逼岳阳,捣毁我王师后方粮草运输路线,迫使我从岳阳退回长沙,而后唐军自湘水南下,马希声自朗州反攻,两相合军长沙,此为奇策。”
周宗想了想,觉得两者都有可能,“楚地防御中原,向来以江陵为屏障,中原防御楚地,也以江陵为阻隔,三年前李唐窃据江陵后,楚地面对李唐便再无山川防御之利,门户大开。如今唐军来袭,我等根本无从相阻。”
宋齐丘寒声道:“以洞庭湖为中心,南北之争,争在湖北。湖北之险,险在三地,北襄州、中荆州(江陵)、东武昌,三地犹如三足,撑开湖北地势。得此三镇,则得天下之中心,由大江西进巴蜀,借襄州北上中原,自荆州南下楚地,顺大江东进江左,无往而不利;故而湖北之地,自古为‘用武之国’,古往今来争天下者,无不争湖北,无不争荆襄。”
所谓湖南湖北,洞庭湖之南北。
“昔年高季兴盘踞荆南,据江陵之险要,既知江陵为四方诸侯觊觎之地,为自保不得不向四方诸侯多番谄媚,又自恃江陵为湖北中心,四方诸侯皆不许他人相夺而自身也不敢轻易夺之,遂向四方诸侯邀功,每有重财过境必要抢而夺之,与强盗无异,故而人皆谓之‘高无赖’。”
“今李唐据荆襄,而南下洞庭湖之南,湖南要防备荆州唐军,难上加难。”宋齐丘想到当年争夺荆州失败的旧事,耿耿于怀,“眼下我大吴伐楚,据岳州,而以洞庭湖为依仗,就是为防备江陵唐军南下。否则,他日李唐水师顺江东去江左,仅凭武昌一镇,实难抵挡。”
宋齐丘说的都是事实,吴国先争江陵失败,如今火急火燎来攻楚地,便是想要在灭楚以壮大吴国的同时,在军事地理上据有岳州,掌控洞庭湖水师,日后好与江陵做些抗衡,否则一旦大唐攻吴,唐军顺江而下,吴国东线虽有江淮防御体系,西线只有武昌一镇,稍有不慎就会门户大开。
徐知诰深知一个道理,湖北居东南之上游,立足东南的政权,无不恃荆襄为上游屏障,南北对峙之际,荆襄每为强藩巨镇,以屏护上游。自古未有失荆襄而能保有东南者。西晋灭孙吴、隋灭陈,局面均自荆襄上游打开。
可以说,当今之吴国,虽是南方第一大国,据有东南富庶之地,万千艘楼船,二十万精甲,五百万子民,非其他诸侯可以相比,但在与中原的军事相争中,处处皆在下风。
徐知诰远望洞庭湖,“唐军来势汹汹,不可小觑,但我大吴,也未必就惧怕了他。无论李从荣选择哪条路,本相岂能应对不来?”
周宗俯身称是,宋齐丘神色缓和,“别忘了,边镐可是李从荣的军师。”
徐知诰的神色不见深浅,微微颔首,“自北上以来,边镐一直做的不错。”
宋齐丘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边镐北上半载有余,如今李从荣与李从璟相争之势,可谓已是刀光剑影。无论李嗣源是想要平衡权术,以保证自己有生之年的权力不受到挑战,还是因为他怜爱李从荣,亦或是他满心以为他李氏一门就该人人皆英杰,人人大皆该争于天下,如今李从荣势力已成乃是不争之事实。此番李从荣南下出征,而李从璟坐镇洛阳,看似分工合理,但何尝不是李从荣的大机会?”
徐知诰不置可否,凉风拂面,他道:“李从荣的羽翼,都是些贪官污吏与藩镇桀骜节使、将校,一时成势,果真能长久?”
宋齐丘笑容更甚,“何须长久,只要够用一时,如今李从璟整顿吏治,藩镇自诩有李从荣可以依靠,焉能束手就擒?如今宣武军、义成军、天平军、平卢军一起动乱,几乎乱了半壁河山,这不就是我等之机会?”
“让李从璟劳劳神,把心思放在国内也好,免得他又打南方的歪主意。等我收拾了李从荣,也算帮了他一个忙,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谢我?”说到这里,徐知诰笑了笑,竟是有些童心未泯的顽皮,旋即正色,“李从璟最近有何动静?”
“没见有格外动静。”周宗摇摇头,他迟疑片刻,神色有些黯然,“自打林司首在洛阳被俘,青衣衙门便遭受了军情处猛烈攻击,各方据点接连被拔出,我方人员伤亡惨重,如今别说对洛阳,便是河南之地,我青衣衙门都没剩几个人了。”
徐知诰低头不语,眼神凌厉。
河南、洛阳毕竟是大唐腹心,青衣衙门深入敌境活动,一旦被军情处发狠打击,的确没有办法反抗,连抵挡都是奢望。
宋齐丘见徐知诰脸色不好看,叹息道:“林司首的确莽撞了些,若非他擅闯演武院被抓,军情处也不至于这般恼火,如此不计耗费对我青衣衙门下手。如今却是连累的我等对李唐动静,都不能及时知晓了。”
过了许久,徐知诰摆摆手,“林司首毕竟于国有功,此番是殉职而非履职有亏,不应苛责过甚。至于李唐,还是等他们先平定了国内之乱再说吧。眼下,你我招待好李从荣就是。”
......
李从荣又登上了楼船。
他似乎对楼船有一种特别的爱好。
这回他带上了边镐。
两人在三层楼船顶端的甲板上,眺望江景。
“先生今日见了江陵水师操练,以为如何?”李从荣长发飘舞,笑容满面的问边镐。
边镐郑重道:“旗鼓鲜明,进退有序,战阵娴熟,配合得当,将帅严明,士卒骁勇,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精锐之师!”
李从荣哈哈大笑,显得很是得意,就如江陵水师是他调教出来的一般,“我大唐将士,自然皆是天下至锐!”
笑罢,李从荣又问边镐,“先生打金陵来,可曾见过杨吴水师?江陵水师与杨吴水师相比,孰优孰劣?”
边镐沐浴着江风道:“杨吴水师,自称当世第一,先前镐也这般认为,不过如今见了马将军花费数年,精心编练的江陵水师,镐的看法却是有所改变。”
“哦?莫非江陵水师,已然胜过杨吴水师?”李从荣满怀期待,又带着一丝骄傲。
边镐呵呵笑道:“胜负难说,不过可以一战,倒是毋庸置疑。”
李从荣大感失望,佛然不悦,见边镐始终没有改口的意思,他冷哼道:“杨吴水师?天下第一?哼!孤可不信,偏居一隅,区区小国,百千艘小船,也敢自称当世第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边镐立马劝道:“殿下此言,却是有些自大了。”
李从荣双目一瞪,心头冒起一股邪火,不过他好歹忍下,而后冷冷道:“不瞒先生,此番入楚,孤王意欲顺江东下,取道岳州。”
他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大小楼船,冷笑道:“八百里洞庭湖,正是天然战场,孤王正好一举灭了杨吴水师,让他们再也无法从大江运输粮草,届时孤王与楚王合力,将杨吴军队灭于长沙,当不在话下!”
边镐脸色大变道:“殿下不可鲁莽!”
李从荣瞥了边镐一眼,转身下船,“召集诸将,孤王要布置战事!”
章二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2)
第八卷、南北之争
章二、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2)
军议开展的并不太顺利,高从周、王思同等人都反对向岳州用兵,尤其以皇甫麟的态度最为坚决,但马怀远却支持用江陵水师去与杨吴水师决战的策略。
皇甫麟以手按膝,虎躯前倾,神色激动道:“我殿前军不习水战,将士多从北方来,一生都未登上过楼船,仓促之间骤然临船而战,莫说争胜,怕是非得自误不可!当此之际,我军大可自江陵渡江,而后南下经澧州,去支援朗州,以我殿前军战力,便纵杨吴有十万雄师,也有把握争胜!”
李从荣皱皱眉,很显然不满意皇甫麟的言辞。
“此番两军水师决战,殿前军无需亲临前阵,只需在后阵摇旗呐喊即可,正面战事,自有江陵水师与山南东道、安远、威胜三镇兵马协同。三镇兵马虽不精通水战,但士卒中略通水性的大有人在,充作辅助战力足够,我江陵水师练兵数载,早已练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正该派上用场,岂能临场怯战?我江陵水师近万,此番足以充当主力,与杨吴水师一决雌雄,为大军打开局面!”马怀远对李从荣抱拳,眼中战意昂然。
李从璟闻言,立即大感愉悦,不住点头,赞道:“马将军真乃国之大将!”
皇甫麟面沉如水,冲马怀远冷冷道:“江陵水师或可一战,但如此战法,是舍长就短,置大军安危于不顾!敢问马将军,一旦前阵战事不利,后阵该当如何?”
马怀远信心十足,“前阵断无不利之理。”见皇甫麟不肯罢休的模样,遂作色道:“倘若前阵战事不利,某愿提头来见!”
李从荣不禁拍手称赞,“马将军果然一身是胆,敢做敢当敢于冲锋,实为我大军楷模!”
“赵王殿下!”皇甫麟轰然起身,身旁高从周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皇甫麟却不管这些,一把甩开高从周,盯着马怀远道:“某曾闻,马将军智勇兼备,乃不可多得之帅才,如今观之,大失所望!你意以江陵水师为主力,与杨吴水师水上交战,无非是认为一旦大军从澧州出击,江陵水师将毫无用处,无寸功可立!你巧舌如簧,执意行危险之举,无外乎是想争抢功劳,让江陵水师立下大功罢了!倘若如你这般谋划,战事果真能成,某无话可说,可让大军束手束脚,只为给你江陵水师让道,争功争到这个份上,这是自毁战力,自取灭亡之道!马怀远,真误了战事,你一颗脑袋担得起吗?”
马怀远再好的脾气,听了这话也忍不住,他冷哼一声,冷言反击道:“皇甫将军好大的口气,感情这天下除了你皇甫麟,就没人会打仗了?用兵合你之意便是上策,不合你之意便是自取灭亡,若果真如此,江陵还要我马怀远作甚!”
“马怀远,你......”皇甫麟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下就要跳出来与马怀远厮打,好在高从周、王思同及时将他拉住,饶是如此,他嘴中也唾骂不休。
马怀远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平心而论,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只是此时不便于发作,只能生忍着。
“殿下,末将与此辈无法同立于大帐,还请殿下裁决!”马怀远向李从荣抱拳道。
李从荣早就看不惯皇甫麟反对自己的意见了,这下见皇甫麟全然不顾为将者的仪表与威严,在那吹鼻子瞪眼唾骂不休,便呵斥道:“帅帐重地,岂容如此失礼!皇甫将军,你且先退下,何时想得清楚了,再回来议事!”
皇甫麟闻言惊呆了,他没想到李从荣竟然会驱逐他出帐,这是何等辱没人尊严的事,他气极反笑,连道三声好,有心说一句甚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大步出帐。
高从周、王思同,包括几位节度使在内,都面色尴尬,老将符习则是一副不动声色,涵养极好的模样,并不参与到这样的争斗当中。
帐中重新清净下来,李从荣大感满意,对马怀远道:“将军有所言,但请言之。”
马怀远向李从荣一抱拳,来到舆图前,手指从石首滑到岳州,对帐中诸人道:“自江陵经石首到岳州,途中所经之地,北部都在我大唐地界,尤其石首县以西,南北皆在我大唐境内,出了石首县向东,虽然南部是楚国地界,但目前并未被杨吴占据,直到岳州洞庭湖口。自江陵到岳州,走水路总计不过四五百里,过了石首,更是只有两百里左右,只要我军行动周密,完全可以突袭而进,打杨吴水师一个措手不及。”
“杨吴水师虽强,但此番并未倾巢而出,且彼部在经过与楚国水师交战后,颇有折损,先前主力在洞庭湖西南朗州地界,支援吴军攻打朗州,如今即便回防,也会略有仓促。”说到这,马怀远看向众人,“水师水师,入江河则为水师,登上岸则为步军马军,杨吴军队尤其如此,一直留在楼船上的将士,除却操控楼船的,并不多。杨吴主力既然在攻略楚地,岳州的布防必不重,我军大举南下,江陵水师足够打头阵,摧毁杨吴水师防线,而后大军登岸,足以拿下岳州。”
说到这,马怀远眼中显出激动之色,“杨吴一失岳州,必然惊骇,届时我大军乘胜南下,直捣长沙,便可一举定乾坤。只要拿下长沙,楚地吴军就成了瓮中之鳖,败之易矣!”
听到这,李从荣击节叫好,“好一个瓮中捉鳖,如此一来,一月之内足以平定楚地吴军!”他摇摇头,啧啧称赞,“从朗州进军,步步为营,杨吴军队步步据守,两军寸土必争,那得打到甚么时候?况且杨吴军队多达十数万,哪里那么容易击溃?”
说到这,李从荣站起身来,不停来回踱步,“争要争大势,赢也要赢大势!何谓大势?直捣敌后,断其退路,瓮中捉鳖,便是大势!马将军此计,真乃良策,奇策!”
他喜形于色,问诸将,“诸将以为然否?”
帐中诸将,除却殿前军几位将领,在江陵军的带头下,都大声称好。
李从荣又问符习,符习见帐中大局已定,也是颔首称好。
如此,李从荣大为满意,着即下了军令,三日后,大军兵发岳州!
出帐之后,王思同挤着高从周去往一边,“这仗真能这样打?我怎么总感觉有点冒险。”
高从周仰头看天,叹息道:“凡战,哪有不冒险的?”
王思同摇摇头,决定去找皇甫麟。
帐中诸将都散去之后,李从荣犹自激动不已,这即将到来的大战,对他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而言,委实足以让他兴奋的睡不着觉,而只要想起马怀远勾画的大好战局,李从荣就不能不笑出声来。
李从荣问边镐:“先生觉得马将军的布置有无不妥之处,亦或还有甚么需要补充的?”
边镐寻思半响,认真道:“马将军驻守江陵数载,对江陵周围的了解,自然不是我等可比,马将军这个计策,从谋略的层面上看,的确是堪称奇策,若能成功,定会收获甚大。至于该补充之处,一方面是士气,军令既然下达,无论某些将军赞同与否,都要坚决执行,否则再好的计策,一旦不能很好实施,也会成为败笔;另一方面,则是排兵布阵要讲究,马将军这回身兼排阵使,对此应该有所打算,不过殿下还是要多加巡查......”
边镐言简意赅说了不少,李从荣不停点头,听完后感慨道:“先生真乃孤王肱骨啊!”
边镐谦逊道:“职责所在,当不得殿下谬赞。”
两人相视而笑。
真可谓是,相得益彰。
不日,身在岳州的徐知诰,得知了唐军进攻岳州的全盘谋划。
“唐军可真是胆肥,还真敢聚集重兵,来攻我岳州?”林仁肇晃着脑袋啧啧赞叹,“败我水师,夺我岳州,再围长沙......釜底抽薪啊,李从荣心真是狠!”
徐知诰没有理会他的揶揄之言,将信件放在案上,沉吟片刻,即下令道:“唐军来势汹汹,不容小觑,江陵水师训练数载,也非等闲之辈。令,攻打朗州的部曲撤掉一半,在朗州东登船,横渡洞庭湖至岳州。洞庭湖水师,即刻也往岳州集结。”
所谓“八百里”洞庭湖,只是文学上的说法,实际上洞庭湖的长、宽哪有那么多。
林仁肇双目一亮,“丞相是打算?”
徐知诰微微一笑,“既然唐军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我等何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来了岳州,进了洞庭湖,那就不必想走了。”
林仁肇精神一震,“丞相英明!”
顿了顿,林仁肇扰扰头,又问:“边先生的消息,可靠吗?”
“嗯?”徐知诰看过来。
林仁肇缩了缩脖子,识趣的走掉了。论智谋,无论是徐知诰还是边镐,都超出他许多,既然两人都认为没问题,哪有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多嘴的余地?
章三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3)
第八卷:南北之争
章三、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3)
林仁肇出去之后没多久,周宗进了屋来,见徐知诰正在批阅文书,就没有立即打扰,坐到一边等着。徐知诰抬头瞥了周宗一眼,见对方这番模样,便知周宗虽然有事但却不是急事,遂将手中文书批阅完,这才抬起头来,询问周宗来的目的。
“刚刚得到消息,李从璟离开洛阳,往山东去了。”周宗说道,“在汴州作乱的宣武军,被百战军打了三天,城池就宣告被夺。”
“三天城池就被夺?”徐知诰觉得讶异,虽然他也没指望宣武军真能扛多久,但三日就被夺城,还是太快了些,“义成军没有前往支援?”
周宗苦涩道:“随同百战军到汴州的,有李唐刑部官员,攻城前他们即宣读了李嗣源的诏令,点了那些与康义诚勾结,谋害孔循图谋不轨将校的名,说只惩办这些将校,并不诛连其他人等,而后孔循来到城下,要求宣武军遵从朝廷诏令,缴械投降。宣武军虽不至于立即再度哗变,但在百战军猛攻两日后,一些军卒还是杀了那些将校,打开城门,将百战军迎了进去。至于义成军,倒是未曾出现,估摸着因为宣武军败得太快,他们来不及支援。”
徐知诰点了点头,以示了解,随即嗤笑一声,“这些骄兵悍将,以为杀了那些将校,迎百战军入城,就能换得汴州无事?太晚了些。孔循后来如何?”
“没听说。”周宗摇摇头,面色凝重,“军情处对青衣衙门的打击太狠,各地传递消息现在很不方便,就这些消息传到金陵,已是事发后许久了。”
徐知诰仍是不放弃,“宣武军三日被平,料来义成军、天平军、平卢军最多也就能坚持旬月,这时候李从璟为何还要亲去山东?”
此事青衣衙门倒是传回了些许消息,其实即便青衣衙门不传递消息,商贾也足以将消息带到金陵了,“听说李从璟东行时,带了大量官员,是要在各镇被平定后,用这些官员去调换各镇不法官吏,而后带领他们开展李唐新政——李唐新政,已经进行到了深化阶段,山东颇为富庶,李从璟督促山东州县着力推行新政,的确有利于眼下的赋税征收。有传言说,李唐编练禁军太快,而官吏贪污太多,导致财政并不太好,新政也有许多难处,否则李从璟也不至于亲自到山东。”
徐知诰点点头,“秋粮就要收了,秋日赋税也要收,李从璟这时候赶到山东,看来的确是想迅速平定山东之乱,保障秋粮秋税——如此看来,李唐的国库的确不如想象中充盈。”
他笑了笑,“眼下楚地战事,若能让李唐血本无归,足以让李唐数年喘不过气。”
周宗露出振奋之色,“此番若能灭了江陵水师,我大吴还能顺势再争江陵!”
徐知诰微微颔首。
三日时间已经过了一半,李从荣忽然兴致大发,要提前去看看战场,这当然遭到了诸将反对,最终无奈,李从荣只能去石首县边界,瞭望大江之东。
边镐也很无奈,李从璟到了石首以东,他也只能跟去,原本他还想再看看唐军的准备事宜,以确保不会有甚么意外,但如今却是不能了——不过就算再有甚么意外,他也传不出消息去,因为大唐游骑已经离开江陵,自两岸向东去清理可能存在的吴国探子,以确保大军顺江东下时,不会提前被吴国探知动静。
高居楼船,独临船头吹江风,青衫革带的李从荣意气风发,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柄折扇,本想在胸前摇上两下,结果一打开就给江风吹得扇面乱颤,最终只能悻悻收起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李从荣以手为笔,在面前的虚空胡写乱画,好似把字都写在了江边两岸上的风景上。
“这里距离赤壁,可还离得颇远。”边镐从船舱里走出来,看见李从荣青衫革带的模样,暗暗摇头,心说这都到了楚地了,你就不必如此时时刻刻学李从璟的做派了吧?“不过殿下这首词却是作的极好,听来让人豪气顿生,不知可还有下阙?”
楼船江中行,江景身边退,李从荣一手负于背后,一手在胸前,说不出的写意潇洒,“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边镐本也是才子一流,闻听词作,心驰神往,平生几多豪情。
罢了,他笑道:“殿下素喜诗词,多有创作,然而眼下这词一出,斤两足以重过过往所有诗词。只不过,早生华发这一句,却是有些不应景。”
“当然不应景!”李从荣手臂一挥,陡然转身,大声说道,骇得边镐一跳。
他盯着眼前的金陵才子,双目不知何时已经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因为这词,本就不是我作的!”
边镐怔了怔,因为李从荣这副如狼似虎的模样。
李从荣一字字道:“十七从军征,二三理家国,二七生华发,当然不是我,而是兄长!”
边镐不明所以,茫然看着突然一副吃人模样的李从荣。
李从璟一甩衣袖,转身背对边镐,重新看向面前的大江,他双手握拳垂在身侧,握得很紧很紧,以至于边镐都看到了手背上凸出的青筋。
边镐心头疑惑万千,但还是走到李从荣身侧,执礼道:“殿下......”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边镐诧异的看到,李从荣通红的眼眶里,已经垂下两行热泪。
边镐心头微震,不过须臾,他就意识到了李从荣失态的原因。是了,李从璟文武双全,不仅战功显赫,举国能敌者寥寥,便是诗书也是无一不精,传闻他曾十年寒窗而后从军,想来打小便受尽宠爱,甚至可能独享宠爱,这不仅让李从荣感到自卑无力,想必也一直嫉妒得很!
李从荣之所以要在根本没有希望的情况下,邀他辅佐,与李从璟相争,想必这个根由早已埋下。然而数年以来,为隐藏自己的野心,李从荣不得不处处谨慎,甚至还要处处模仿李从璟,尤其是去岁末以来,这种模仿更是深入骨髓,其间的痛苦何其之大,凡人怎堪忍受?
这回出征楚地,让一切都有了转机,只要此番出征得胜,李从荣不仅能扬眉吐气,也将从此让人意识到,他并不比李从璟差!到得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大唐的皇子中,不是只有一个李从璟,可以继承帝位,还有他李从荣,也是人中龙凤!
也许凯旋之时,便是李从荣可以卸下伪装,底气十足做回自己的时候!
此时此刻,边镐更加理解,为何李从荣执意出击岳州。
因为他太想赢,太想要这个功劳,他已经等了许多年,如今一刻都等不下去,所以他不能忍受从朗州出兵,步步为营的打法!
眼见希望可以把握,种种复杂心绪下,又见江山如此多娇,李从荣怎能不落泪?
边镐心底忽然升起一丝对李从荣的同情,他躬身温声道:“殿下不必忧心过甚,秦王虽然势大,吏治整顿却树敌过多,待得殿下得胜归朝,未必不能压倒秦王......”
话至此处,边镐心头忽然一惊,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他的伪装的确够深,差些连自己都骗过,这下几乎真的为李从荣着想了......
然而令边镐意想不到的是,他说完这话之后,听到的却不是李从荣哭哭啼啼的诉说艰辛,而是一阵大笑。
开怀的大笑,放肆的大笑,嘲讽的大笑,得意的大笑。
边镐惊讶的向李从荣望去。
李从荣目视远方,姿态从容,眼神清澈。
他冷笑道:“先生还真是为孤王着想,孤王是否该好生谢谢先生?”他看向边镐,“先生要孤如何谢先生?一万江陵军够不够?三万殿前军够不够?整个南面招讨军够不够?我大唐帝国的衰微,够是不够?!”
帝王之国为帝国,藩王之国为王国。
边镐目瞪口呆,但立即俯身颔首,“殿下这是何意?在下不能理解。”
李从荣看向边镐,目光如电,“先生难道真的以为,这世间的兄弟,不能亲如手足,同心同德,而只能勾心斗角,彼此残害?先生难道真的以为,这世间的父子,不能上慈下孝,温良谦让,而只有彼此算计,骨肉相残?先生难道真的以为,大争之世礼崩乐坏,所以人人心中都没了道德,都成了禽兽只知道争食?”
边镐震惊抬头,真正愣在哪里。
李从荣嗤笑一声,“听闻先生是书香门第,出自礼仪之家,受当世大儒教诲,曾十数年苦读圣贤书,难道在江左那块地方,所谓士子风流文风鼎盛,实则不过是只会粉饰太平做些淫诗秽词?衣冠南渡,衣冠南渡,难道南渡的衣冠,最后都自愿摘掉了头上的冠、脱掉了身上的衣,与禽兽无异了?”
边镐好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立即补救道:“殿下仁爱,谁人不知,时人多有称颂之,想必来日殿下大业有成,定是一位明君。只是殿下今日这番话,用意何在,在下委实想不通透......”
“行了,边镐。你身为大丈夫,事到如今,何必还藏头藏尾?”李从荣摆摆手,“知道经过石首的时候,孤王去拜祭的那片陵园,是甚么地方吗?”
不等边镐回答,李从荣凑近他,咫尺之间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字道:“那是我大唐将士的埋骨之地,彼处的每一座墓碑下,都沉睡着一名大唐的英雄!”
他直起身,“而这些英雄,在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八日间的七日中,和三千同袍据守石首县城与水寨,与你杨吴逾万水师血战不退,最终伤者过两千,阵亡四百八十一人!陈延世,王文雄,许佑,冯二......边镐,你知道这些名字吗?你识得这些我大唐的英雄吗?!”
章三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3)
第八卷:南北之争
章三、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3)
林仁肇出去之后没多久,周宗进了屋来,见徐知诰正在批阅文书,就没有立即打扰,坐到一边等着。徐知诰抬头瞥了周宗一眼,见对方这番模样,便知周宗虽然有事但却不是急事,遂将手中文书批阅完,这才抬起头来,询问周宗来的目的。
“刚刚得到消息,李从璟离开洛阳,往山东去了。”周宗说道,“在汴州作乱的宣武军,被百战军打了三天,城池就宣告被夺。”
“三天城池就被夺?”徐知诰觉得讶异,虽然他也没指望宣武军真能扛多久,但三日就被夺城,还是太快了些,“义成军没有前往支援?”
周宗苦涩道:“随同百战军到汴州的,有李唐刑部官员,攻城前他们即宣读了李嗣源的诏令,点了那些与康义诚勾结,谋害孔循图谋不轨将校的名,说只惩办这些将校,并不诛连其他人等,而后孔循来到城下,要求宣武军遵从朝廷诏令,缴械投降。宣武军虽不至于立即再度哗变,但在百战军猛攻两日后,一些军卒还是杀了那些将校,打开城门,将百战军迎了进去。至于义成军,倒是未曾出现,估摸着因为宣武军败得太快,他们来不及支援。”
徐知诰点了点头,以示了解,随即嗤笑一声,“这些骄兵悍将,以为杀了那些将校,迎百战军入城,就能换得汴州无事?太晚了些。孔循后来如何?”
“没听说。”周宗摇摇头,面色凝重,“军情处对青衣衙门的打击太狠,各地传递消息现在很不方便,就这些消息传到金陵,已是事发后许久了。”
徐知诰仍是不放弃,“宣武军三日被平,料来义成军、天平军、平卢军最多也就能坚持旬月,这时候李从璟为何还要亲去山东?”
此事青衣衙门倒是传回了些许消息,其实即便青衣衙门不传递消息,商贾也足以将消息带到金陵了,“听说李从璟东行时,带了大量官员,是要在各镇被平定后,用这些官员去调换各镇不法官吏,而后带领他们开展李唐新政——李唐新政,已经进行到了深化阶段,山东颇为富庶,李从璟督促山东州县着力推行新政,的确有利于眼下的赋税征收。有传言说,李唐编练禁军太快,而官吏贪污太多,导致财政并不太好,新政也有许多难处,否则李从璟也不至于亲自到山东。”
徐知诰点点头,“秋粮就要收了,秋日赋税也要收,李从璟这时候赶到山东,看来的确是想迅速平定山东之乱,保障秋粮秋税——如此看来,李唐的国库的确不如想象中充盈。”
他笑了笑,“眼下楚地战事,若能让李唐血本无归,足以让李唐数年喘不过气。”
周宗露出振奋之色,“此番若能灭了江陵水师,我大吴还能顺势再争江陵!”
徐知诰微微颔首。
三日时间已经过了一半,李从荣忽然兴致大发,要提前去看看战场,这当然遭到了诸将反对,最终无奈,李从荣只能去石首县边界,瞭望大江之东。
边镐也很无奈,李从璟到了石首以东,他也只能跟去,原本他还想再看看唐军的准备事宜,以确保不会有甚么意外,但如今却是不能了——不过就算再有甚么意外,他也传不出消息去,因为大唐游骑已经离开江陵,自两岸向东去清理可能存在的吴国探子,以确保大军顺江东下时,不会提前被吴国探知动静。
高居楼船,独临船头吹江风,青衫革带的李从荣意气风发,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柄折扇,本想在胸前摇上两下,结果一打开就给江风吹得扇面乱颤,最终只能悻悻收起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李从荣以手为笔,在面前的虚空胡写乱画,好似把字都写在了江边两岸上的风景上。
“这里距离赤壁,可还离得颇远。”边镐从船舱里走出来,看见李从荣青衫革带的模样,暗暗摇头,心说这都到了楚地了,你就不必如此时时刻刻学李从璟的做派了吧?“不过殿下这首词却是作的极好,听来让人豪气顿生,不知可还有下阙?”
楼船江中行,江景身边退,李从荣一手负于背后,一手在胸前,说不出的写意潇洒,“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边镐本也是才子一流,闻听词作,心驰神往,平生几多豪情。
罢了,他笑道:“殿下素喜诗词,多有创作,然而眼下这词一出,斤两足以重过过往所有诗词。只不过,早生华发这一句,却是有些不应景。”
“当然不应景!”李从荣手臂一挥,陡然转身,大声说道,骇得边镐一跳。
他盯着眼前的金陵才子,双目不知何时已经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因为这词,本就不是我作的!”
边镐怔了怔,因为李从荣这副如狼似虎的模样。
李从荣一字字道:“十七从军征,二三理家国,二七生华发,当然不是我,而是兄长!”
边镐不明所以,茫然看着突然一副吃人模样的李从荣。
李从璟一甩衣袖,转身背对边镐,重新看向面前的大江,他双手握拳垂在身侧,握得很紧很紧,以至于边镐都看到了手背上凸出的青筋。
边镐心头疑惑万千,但还是走到李从荣身侧,执礼道:“殿下......”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边镐诧异的看到,李从荣通红的眼眶里,已经垂下两行热泪。
边镐心头微震,不过须臾,他就意识到了李从荣失态的原因。是了,李从璟文武双全,不仅战功显赫,举国能敌者寥寥,便是诗书也是无一不精,传闻他曾十年寒窗而后从军,想来打小便受尽宠爱,甚至可能独享宠爱,这不仅让李从荣感到自卑无力,想必也一直嫉妒得很!
李从荣之所以要在根本没有希望的情况下,邀他辅佐,与李从璟相争,想必这个根由早已埋下。然而数年以来,为隐藏自己的野心,李从荣不得不处处谨慎,甚至还要处处模仿李从璟,尤其是去岁末以来,这种模仿更是深入骨髓,其间的痛苦何其之大,凡人怎堪忍受?
这回出征楚地,让一切都有了转机,只要此番出征得胜,李从荣不仅能扬眉吐气,也将从此让人意识到,他并不比李从璟差!到得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大唐的皇子中,不是只有一个李从璟,可以继承帝位,还有他李从荣,也是人中龙凤!
也许凯旋之时,便是李从荣可以卸下伪装,底气十足做回自己的时候!
此时此刻,边镐更加理解,为何李从荣执意出击岳州。
因为他太想赢,太想要这个功劳,他已经等了许多年,如今一刻都等不下去,所以他不能忍受从朗州出兵,步步为营的打法!
眼见希望可以把握,种种复杂心绪下,又见江山如此多娇,李从荣怎能不落泪?
边镐心底忽然升起一丝对李从荣的同情,他躬身温声道:“殿下不必忧心过甚,秦王虽然势大,吏治整顿却树敌过多,待得殿下得胜归朝,未必不能压倒秦王......”
话至此处,边镐心头忽然一惊,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他的伪装的确够深,差些连自己都骗过,这下几乎真的为李从荣着想了......
然而令边镐意想不到的是,他说完这话之后,听到的却不是李从荣哭哭啼啼的诉说艰辛,而是一阵大笑。
开怀的大笑,放肆的大笑,嘲讽的大笑,得意的大笑。
边镐惊讶的向李从荣望去。
李从荣目视远方,姿态从容,眼神清澈。
他冷笑道:“先生还真是为孤王着想,孤王是否该好生谢谢先生?”他看向边镐,“先生要孤如何谢先生?一万江陵军够不够?三万殿前军够不够?整个南面招讨军够不够?我大唐帝国的衰微,够是不够?!”
帝王之国为帝国,藩王之国为王国。
边镐目瞪口呆,但立即俯身颔首,“殿下这是何意?在下不能理解。”
李从荣看向边镐,目光如电,“先生难道真的以为,这世间的兄弟,不能亲如手足,同心同德,而只能勾心斗角,彼此残害?先生难道真的以为,这世间的父子,不能上慈下孝,温良谦让,而只有彼此算计,骨肉相残?先生难道真的以为,大争之世礼崩乐坏,所以人人心中都没了道德,都成了禽兽只知道争食?”
边镐震惊抬头,真正愣在哪里。
李从荣嗤笑一声,“听闻先生是书香门第,出自礼仪之家,受当世大儒教诲,曾十数年苦读圣贤书,难道在江左那块地方,所谓士子风流文风鼎盛,实则不过是只会粉饰太平做些淫诗秽词?衣冠南渡,衣冠南渡,难道南渡的衣冠,最后都自愿摘掉了头上的冠、脱掉了身上的衣,与禽兽无异了?”
边镐好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立即补救道:“殿下仁爱,谁人不知,时人多有称颂之,想必来日殿下大业有成,定是一位明君。只是殿下今日这番话,用意何在,在下委实想不通透......”
“行了,边镐。你身为大丈夫,事到如今,何必还藏头藏尾?”李从荣摆摆手,“知道经过石首的时候,孤王去拜祭的那片陵园,是甚么地方吗?”
不等边镐回答,李从荣凑近他,咫尺之间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字道:“那是我大唐将士的埋骨之地,彼处的每一座墓碑下,都沉睡着一名大唐的英雄!”
他直起身,“而这些英雄,在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八日间的七日中,和三千同袍据守石首县城与水寨,与你杨吴逾万水师血战不退,最终伤者过两千,阵亡四百八十一人!陈延世,王文雄,许佑,冯二......边镐,你知道这些名字吗?你识得这些我大唐的英雄吗?!”
章四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4)
第八卷:南北之争
章四、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4)
大江东下,在岳州拐个弯,然后东上,这个弯里延伸进去,别有一番洞天,是为洞庭湖。岳州城,便在这个河峡东岸。这个河峡,称之为荆江口。
这一日,李从荣停船的位置,距离荆江口尚有数十里。
江陵水师从李从荣的楼船前经过,大者如城,小者如叶,千帆竞逐,旌旗蔽日,绵延不绝。
这些接连不断的楼船,依次前行,庄重肃穆,如同行走在朝圣路上的虔诚信徒。
为战争而生的战舰,为战争而生的甲士,战争,的确就是他们的信仰。
在前头一批水师楼船经过之后,边镐的脸色渐渐变了,如此近距离看到那江陵水师楼船的虚实,边镐终于意识到,先前李从荣的话并非是在讹他。
李从荣在甲板上置了小案,摆上棋盘,有侍女在案旁煮茶,茶香在鱼腥味扑鼻的江面,别有一股韵味。
“之所以提前一两日带先生登船,便是要隔绝先生与岸上的联系,同时方便监视,让先生再无给杨吴传递消息的机会。这个时间不能太早,太早了可能引得徐知诰生疑——毕竟孤王也不知,先生向徐知诰传递消息,有无定期;当然这个时间也不能太晚,太晚则大军的调度完成不了。”
李从荣站在木栏前,望着眼前滚滚向前的战争巨兽,声音虽然平静,此时也别有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
边镐的脸上没有血色,他双手握在一起,指甲嵌进手心,手心流出浓稠的血,血又从手上滴落衣袍,染红一片,触目惊心。
他比谁都清楚,唐军不依之前计划调动,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杨吴大军在他传出的消息的误导下,又会遭受多大的损失。
楚地战争的局面,已经因为他先前的判断失误,唐军的骤然南下而遭受过创伤,如今,经由他手传递出去的消息,将再度带给吴**队莫大损失,并且这个损失较之先前将会更大。
边镐心痛如绞。滴血的不仅是他的手心,还有他的心口。比起后者,前者的疼痛不值一提。
这世上有两件事最为令人痛苦。
其一,心怀大志的人蹉跎岁月。
其二,一手造成的悲剧无法补救。
李从荣转过身来,他没有靠在栏杆上,他站得笔直,一手在身后,一手在身前。他是大唐的赵王,他的一举一动关乎家国威仪,他以此为荣,并时刻惕厉自身。
边镐微低着头,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赵王殿下......你装得真像,行军途中的摩拳擦掌,到达江陵后的诸事新鲜,军议前的骄横自大,临战时的急功近利,无一不符合一个战场新丁的做派,再配合你的遭遇,真是天衣无缝。江陵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才能陪你把这出戏演得这样好?符习?马怀远?皇甫麟?”
“马怀远。”李从荣道,“事涉机密,知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正因为不知道真相,才会表露出最真实的反应,确保不会露出一丝破绽。先生是聪明人,我们都不敢冒险。”
边镐嗬嗬笑了两声,那声音如同刚爬出坟冢的人,显得阴森可怖,他抬起头,“边镐不服,大吴不服,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李从荣怔了怔。
边镐此时的模样,近乎一夜白头,脸上全无生机,肌肤暗淡无光,如同垂暮的老人、饱受生活折磨的田野农夫。
李从荣在小案前坐下来,侍女刚刚煮好茶,便给他倒了一碗。李从荣将热气腾腾的清茶推到边镐面前,好整以暇道:“其实这件事,疑点并不少,只是先生没有察觉罢了,抑或说,不愿察觉。”
边镐直愣愣看向李从荣,眸子里有火,荒野上的火。
李从荣品了一口茗,这件事瞒了边镐多久,也意味着他背负这块巨石背负了多久,如今终于能将这块沉重包裹卸下来,他感到发自脚底的轻松。
“当日我在朝堂上,向兄长发难,大肆抨击吏治整顿之事,闹得朝堂鸡犬不宁,父亲拂袖而去。然而楚王求援信一到,父亲决意对楚地用兵,一夜之间便决定由我领军,全然不介怀我收纳贪官,忤逆他治国理政方针的事。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李从荣放下茶碗,看向边镐。
边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从荣知道边镐想说甚么,所以他没有问也没有等,继续道:“洛阳吏治整顿的时候,我接纳了那么多贪官污吏,甚至收受了他们的投名状,但真正为他们做的事,却只不过朝堂一言,而且还是发生在我要求他们交纳投名状的最后时间里......我为何要去汴州走一遭,为何要那些官员的投名状,为何刚收集完备那些投名状,就要领兵出征,为何我领兵出征后,洛阳吏治之整顿,忽然快了起来,不久就完美落幕,而地方乱起来后,百战军东征又如此迅捷?”
边镐陡然意识到了甚么,不可置信的睁大那双无神的眸子,那眸子里甚至充满了惊骇之意。
李从荣让侍女撤去茶碗,将棋盘摆在身前,“走汴州,不过是需要表明我的态度,表明我的态度,则是为了更多贪官污吏来寻求我的庇护,乖乖交上投名状......兄长为何没有康义诚勾结宣武军的铁证,就敢带甲士去军营抓他?因为仅仅是我这里的证据,就足够治他的罪了。”
李从荣看向边镐,“整顿吏治,兄长在明我在暗,我们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为父亲分忧。如果不然,这回吏治整顿这样急,兄长又不肯动用军情处,他如何能这样快查到那些官员的罪证,并且几乎没有错的时候?要知道,洛阳贪官污吏可不少,官官相护,查案哪有那般容易。”
边镐喉咙有些发干,“那藩镇呢?”
李从荣长舒口气,“藩镇亦是如此。此番兄长东行山东,你们认为他需要多久平定各镇动乱?根本不用多少天。在他东行之前,该布的局都布好了,该安插、联络的人都已安插、联络到位,姑且不说百战军,只要他带君子都精骑巡游一圈,那些骄兵悍将与节使,不说立马被绑出城,情况也差不太多——要知道,朝廷削藩是大势所趋,藩镇固然有骄傲不逊之辈,但事到如今,更多的,却是希望将这些桀骜不驯之辈,当作垫脚石来向上爬的,只等兄长带大军一到,那些人就会将骄兵悍将交出来邀功请赏。”
“宣武军、义成军、天平军、平卢军,真正要大军花点力气攻城的,不过宣武军、天平军而已,宣武军就不必说了,至于天平军,义成军就会夺了他们的城。”说到这,李从荣掏出一分邸报,“这是最新的邸报,言说义成军与百战军交战不利,被迫退往郓州,而就在天平军开城接纳后,义成军却突然向天平军发难,而百战军精骑随之入城。”
望着茫然的边镐,李从荣露出一个笑容,“父亲素知山东诸镇桀骜,遂早早在滑州埋下义成军这颗棋子,为的就是这等时候。”
喝了口茶,李从荣继续道:“当然,也不是说各藩镇就定无大战,但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有百战军有兄长还有民心,那些藩镇真的不是难题,旬日而定,一点都不夸大。”
江风习习,鱼腥味扑鼻,明明没有看到何处有渔家,这鱼腥味却不曾散去。两岸的江边颇为辽阔,农田依依,间或有村舍,冒起股股炊烟。在更远的地方,才有不高的山地。
放下茶碗,李从荣在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今日还未与先生对弈,先生可还能落子?”
边镐动作僵硬的拿起一颗棋子,木然放在棋盘上。
李从荣相继落子,“兄长北征契丹时,莫离曾半途南归。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真到了洛阳,却未对先生如何下手,虽然军情处与青衣衙门有些小纠葛,但先生不会以为,莫离就这点能耐吧?”
边镐看向李从荣,持棋子的手微微颤抖。
哪有人因为对手不如自己,而奇怪对手不够强大的?
便是边镐曾有些心思,但也抵不过那段时间“诸事繁忙”,与莫离交手就已经够让他费神了,他还要去怀疑莫离不够厉害?
李从荣笑了笑,“莫离回洛阳后,之所以没有大的布局,是因为他离开仪坤州时,兄长在送别之际,对他说过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莫离知晓了一切,也知晓了兄长的谋划,他这才没有大肆麻烦先生。”
边镐一颗棋子迟迟落不下去,李从荣也不催他,放下棋子双手笼袖,叹道:“想必先生还记得夏州。曾今我问先生,可否去夏州立功的时候,先生百般阻拦,想必是算准了我还是会向父亲请命。今日我要告诉先生的是,夏州那块硬骨头,已经由石敬瑭去啃了。”
他笑了笑,有些轻蔑,“我在洛阳弄出那些针对兄长的事后,得知我要起势,他第一个跑过来投靠,殊不知正是此举,断送了他的前程。出镇河东,父亲本来曾考量过他,但后来......哼,他竟然还求到我面前来。我的确为他向父亲提了这事,但也不过是聊作应对罢了,算是对他有所‘交代’,我何曾真正据理力争过?”
边镐终于落下棋子,落魄道:“看来当日殿下起势,就是皇帝为了辨忠奸,布大局,我等,却是不请自来,自入君瓮了......”
“两川战事顺利,父亲高瞻远瞩,自然要为新政深化做准备,父亲又有意在三五年内改变大唐面貌,自然要布局深远一些,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不如此不能迅速认清良臣奸佞。”李从荣眼中露出崇敬爱戴之色,“先生与旁人之所以认不清这个局,无非是认为我与兄长就该一槽争食,甚至是自相残杀,父亲就该权术天下,用我来平衡兄长,免得兄长功高震主,把持朝政。”
他站起身来,眼前的江陵水师已经过去的差不多,这也意味着荆江口的战争即将开始,“你们却是不知,我们父子根本就不是这等人。其实我很费解,古往今来,帝王家手足相残的事固然不少,但父慈子孝兄弟同心的也很多,你们何以一定认为,我大唐社稷就该鲜血淋漓?”
边镐惨然一笑,“世道如此,人心丧乱,谁人之过?”
李从荣望了边镐一眼,“兄长曾言,世道丧乱,源于人心丧乱,人心丧乱,是为道德不存,道德不存,始于礼崩乐坏,礼崩乐坏源于君不君、臣不臣。”
他又看向楼船前的浩瀚大江,“我大唐要廓清宇内,一统天下,重立秩序,再塑盛世,就得先从君臣之道入手。君王做君王该做的事,有君王的样子,臣子做臣子该做的事,有臣子的样子。人伦之道,有男女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道德再立,则天下祥和,人心安定,礼乐和鸣。”
边镐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李从荣重回小案,施然而坐,拿起一颗棋子,缓缓放入棋盘,“将来事将来议,眼下这局棋,却是得走完。”
他看了边镐一眼,“我们父子三人布下的局,此番到底是一石几鸟,眼下还不好说。不过先生这一鸟,我已经吃定了,楚地这一鸟,也跑不掉。”
边镐怔怔半响,迟迟不肯落子。
忽的喷出一口鲜血,洒落棋盘。
他人也栽倒在棋盘上。
章五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5)
(今日第二更。)
江陵水师临近荆江口的时候,正是五更天之前。夜里行船难度不小,江陵水师用了许多灯火通明的走舸小船在前探路,一方面为水师开道,一方面也为水师标出河道宽窄与障碍物。水师旗鼓指令完备,夜间也用火光传令,走舸的灯火变化,足以让训练有素的江陵水师应对一切情况。
二十余艘走舸探路,数十艘斗舰在前,在几艘艨艟战舰中间,才是一艘高达六丈的巨大楼船,这艘楼船在长达二十余丈的船体上,仅是建楼就有三重,旗鼓完备,甲士林立。
甲板上,披挂齐整的马怀远迎风而立,江风如刀般打在他脸上,让他的五官也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
“夜间行船,有利有弊,多数时候甚至是弊大于利,因为黑夜不便视物的关系,水师就必须大举灯火,这也就失去了隐藏自身的意义。”马怀远持刀前望,面不改色,“但夜间行船,需要利用的便是不能视物的黑夜,惟其如此,水师破夜而来,方能收神兵天降之效,在敌仓惶惊诧调度不便之时,予敌突然打击。”
马小刀笑嘻嘻道:“将军所言,皆寻常之时也,眼下却是不管用。那杨吴水师,早料到了我等会来,何来仓惶惊诧调度不便之说?”
马怀远也不看他,不再说话。
周小全抱着横刀冷冰冰道:“做戏要做全套,大事可都毁在细节处。再者,水师紧要的布置,都需得这黑夜来做掩护,怎能不趁夜而进?”
马小刀满脸不服气,斜眼看着周小全,那意思是啥事儿就你懂行了吧?
辽阔的江面上,星火渐露,俄而遂有一片星海,连线成银河,遥遥在望。
那是杨吴水师。
杨吴水师身后,岳州城。
此时,岳州城上,徐知诰青衫革带,同样是迎风而立,望向江面。
无尽黑暗的深处,忽而有萤火点亮,一点两点三点,点点成面,萤火渐亮而渐密,灯火袭进,有千军万马。
更有高处萤火明亮者,如有巨兽在彼处出没,双眼煞气逼人。
徐知诰嘴角有了笑意。
“夫船者,将士之城郭、营垒、车马。船舰得力,以战则勇,以守则固,以追则速,以冲则坚。”宋齐丘在徐知诰身旁嘿然,“水师最是比拼楼船质地,那江陵水师自认三年练兵,而后能与我大吴一战,殊不知我大吴水师数十年积累,休说将士勇武,便是楼船战舰都非他们可比。此番江陵水师来袭,正是鱼往锅里跃,羊往火坑跳。”
林仁肇见宋齐丘说得有趣,嘿嘿笑道:“将士们早已摩拳擦掌,就等着大快朵颐了。”
说到这,众人都将目光看向徐知诰。
徐知诰保持着八风不动的姿态,“传令,江口水师只许败不许胜,而后退入洞庭湖。待将敌贼引入湖口,湖中水师四面合围,一举将其围而歼之!”
传令使大声应诺,疾步而去。
徐知诰抬起头,正看见满天繁星,“八百里洞庭,能容纳多少繁星多少尸骸?要染红这湖秋水,又需要多少人的鲜血?”
“那必然不少!”
马怀远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灯火,楼船的结构已经依稀能见。
船上是灯火,船下也是灯火。
此处水师阵型已趋于完成,马小刀凑近问:“将军?”
马怀远不动声色,“先冲上一阵,探探对方虚实。”
马小刀得令而去。
百千只火把,照不亮这黑夜,这黑夜也吞噬不了这些火把,灯火依旧通明,而黑夜依旧低沉。
蓦地,黑夜的心跳骤然加重,仿佛它的心脏跳出了身躯。
那是战鼓的声音。
江陵水师的指挥船上,火把飞舞。
须臾,前阵百十艘战舰,悠忽驶出,不多时便化作离弦之箭,直奔杨吴水师大阵。
近百艘斗舰在前,二十艘楼船居中,如同在水上快速移动的堡垒、城池。
江陵水师主体,在其后缓缓行进,只见其灯火如瀑,楼船层层叠叠,根本无法看清有多少只船。
停靠在荆江口的杨吴水师,总计不过数百艘战舰,眼见江陵水师大举袭来,灯火覆江,楼船如林,却也不甘示弱,很快划动战舰,全面迎了上来。
战舰还未相接,弓弩已是率先发矢。一排排军士出现在船舷(女墙)后,张开弓弦放出利箭,然后迅速退后,阵阵或近或远的弦动声中,箭矢飞跃战舰前的江面上空,落入对方船群中。
斗舰船舷上的女墙可避半身,军士们猫在女墙后,箭矢在船舷上叮叮当当,又在甲板上颤颤巍巍。
楼船上有大弩,甚至床弩、投石车,待得敌舰一旦进入打击范围,巨大弩矢轰然弹射而出,那脆弱些的木女墙,便被一穿而过,躲避在女墙后的军士,顿时就跟女墙钉在一起。若是投石车将石块轰到旗杆、船舷上,免不得木屑横飞,若是砸到人,必有人死于非命。
两边水师,战斗最激烈的是蒙冲斗舰,而巨大楼船,则是战场中的庞然大物,至于走舸,犹如大象脚下的蚂蚁,不过是作非常之用罢了。
双方船舰一旦靠近,两边军士就会用铁钩构住彼此船舷,将舰船拉进靠近,而后木板搭出,亦或直接攀过船舷,杀进对方的船中。
船上各处,甲板上,走道上,船舱里,凡是灯火照耀之地,都是彼此厮杀的军士。
杀声震动江水,波浪滚滚。
望着眼前热火朝天激战的船舰群,马小刀微微色变,“杨吴水师怎么就这么点兵力?”
不时,有十数条走舸先后靠了楼船,上面的精锐军士攀上楼船,来向马怀远禀报,“荆江口再无杨吴水师!”
“怎会如此?”马小刀神色骇然,“照理说,杨吴水怎么都该比江陵水师多,如何就这数百条船?我们预备了那许多船只,就为一举烧毁杨吴水师,如今杨吴水师不过数百条船,这到底是烧还是不烧?”
周小全沉声道:“若是此时纵火烧船,焚毁敌贼舰船数百艘,也算得上是大胜。但距离事先预计的效果,却是差得甚远。若是经此一战,杨吴水师主力仍在,此战的布局可就全都泡了汤。”看向马怀远,“依末将之见,还是再看一看为好。”
马小刀惊疑不定,“此番前来的将士,总计不过两千余人,若是再这般打下去,待得天明,迟早要露馅。”
马怀远不为所动,寻思片刻,“若是今夜我军携重兵而来,此时果真奇袭得手,见敌舰不过数百,该当如何?”
周小全接话道:“自然是一鼓作气,将敌舰全灭,如此大军方能安然登岸,一举去攻占岳州城!”
马怀远点点头,“既是如此,还等甚么,传令前阵,加大攻势,全力杀敌!”
马小刀惊讶道:“可若是敌贼力战,我军绝非对手!眼下出手,好歹能毁敌船数百艘,若是被敌贼杀败,可就全军大溃,满盘皆输了!”
马怀远看着战场不说话,周小全双目似箭,咬牙道:“杨吴水师既然知晓我军前来,而只布置这些兵力迎战,主力全然不见踪影,打的肯定是诈败而逃,诱我深入,而后聚而歼之的主意。大军猛攻,敌贼必退!”
马小刀张张嘴,最终还是说不出甚么话来。
荆江口,杨吴水师,楼船上的将领见江陵水师加大攻势,一时间让杨吴水师损失骤增,他脸上不仅没有担忧之色,反而喜上眉梢,当即大喝道:“传令全军,退往洞庭湖!”
数百艘杨吴船舰,顶着灯火,从荆江口转向,狼狈退往洞庭湖口。在其船后,江陵水师鼓噪而进,追杀不休,不时也进了湖口。
直到这时,天色仍是昏暗。
如果是白日,岳州城或许能够发现,江陵水师除却前阵,中、后阵的舰船,斗舰、楼船并不多,多的只是走舸,总计数千。但此时却无法发现异样,毕竟灯火可以伪装。
在江陵水师追进洞庭湖口的时候,走舸纷纷扬浆,泥鳅般飞速而出,到了前阵楼船、斗舰身侧。
洞庭湖口两边,三千艘杨吴水师楼船,默默静立,一点灯火也无。
直到从荆江口败退回来的数百艘杨吴水师进到洞庭湖,眼见江陵水师灯火幢幢,紧追不舍,已经无法再退回,那洞庭湖口两侧浩瀚的水面上,骤然响起天塌般的战鼓声。
战鼓声惊碎了寂静的洞庭湖面,也打破了黑夜。
数不清的火把渐次亮起,一眼望不到边际,使人只觉如坠地狱。
接近着,三千艘杨吴水师战舰,乘风破浪,划开江水,大举袭进。那些坚固的战船,每一条都是战争巨兽,足以吞噬百十人的性命,只要他们张开血盆大口,挥舞巨爪,到了它面前的人将被撕得粉碎。
天光微醒。
马怀远望着围拢过来的杨吴战舰,身如劲松,挺拔有力。
他骤然一把抽出横刀,向前一指。
彼处,是广阔无垠的洞庭湖面,是数不清的杨吴楼船。
轰轰的战鼓声,在江陵水师中响起,密如雨点。
百艘斗舰,千艘走舸,皆满载薪草,裹满膏油,如离弦利箭,冲向那望不到边际的杨吴楼船。
直到距离杨吴楼船近了,那前头一批的斗舰、走舸上的军士,纷纷点燃船舰,而后登上接应的走舸,掉头就跑。
火光遍湖,甚至冲散了天光。
望见四下无数冲过来的火船,杨吴楼船上的将士,无不肝胆欲裂,骇得面无人色。但到了这时,想要调转船头可不是那般容易,一片手忙脚乱、尖声惊叫中,走舸冲进楼船群,撞在船身上,点燃了一艘又一艘楼船。
杨吴水师前阵,顿时一片混乱,楼船上火光冲天,席卷一切草木,无数水师将士,在火光、浓烟中仓惶奔走,然后被烧着了衣袍,满地打滚,更多的军士,则如下饺子般纷纷跳入水中。
后续千百艘江陵水师的斗舰、走舸,在军士玩命般的操控下,无视混乱的杨吴水师前阵,冲进杨吴水师楼船群中,埋头直进,并不与他们接战,只管深入,待进到杨吴水师中后阵后,这才点燃楼船,而后登舸而走。
杨吴水师楼船上,搭载了数以万计的杨吴将士,他们本是从朗州调来的精锐,就为与江陵水师厮杀时,将其包围聚歼,而现在,他们都成了火中亡魂。
天已大亮。
八百里洞庭湖,今日成一片火海。
岳州城上,面对如此情景,众人无不惊骇。
徐知诰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稳,抬手直指西方,咬牙痛呼:“边镐!李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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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6)
(今天第三更。)
江陵水师火烧杨吴楼船,虽然成效很大,但自身也付出了相应代价,百艘斗舰与千艘走舸,都是实打实的消耗。除此之外,驾驶斗舰与走舸冲进杨吴水师楼船大阵的水师将士,尤其是冲进中阵后阵的将士,能活下命来的很少。
然而无论如何,相比吴国水师的损失,这些都不值得多看。吴国水师损失最为惨重的,还是从朗州调来的士卒。水师水战,说到底还是以船舰为城池、堡垒的攻防战,杀伤主要依靠士卒夺船,为了确保此战的胜利,徐知诰调回的朗州将士不下三万,此时过半都交代在了湖底。
三千余吴国楼船,损毁大半,剩下的不过几百艘,江陵水师则顺利抽身而退,离开了一片狼藉的洞庭湖战场。
比之吴国水师,江陵水师实力本身要弱小许多,在付出许多蒙冲斗舰、走舸的代价后,余下的实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大军攻打岳州,这时全都往江陵退回。但打这时起,两军水师的力量对比,谁强谁弱就不好说了。
在洞庭湖西北岸,与岳州城隔湖相望的地方,只带近卫的李从荣目睹了战场的整个过程,直到他离开的时候,洞庭湖的大火还未熄灭,数不清的楼船残骸散落在水面上,焦糊味冲散了鱼腥味。
经此一役,遭受巨大损失的吴国水师,再不足以支撑楚地的攻势,最多只能照看岳州罢了。
边镐随同李从荣一同目睹了洞庭湖之战,他中间吐血昏过去一次,这毕竟是他亲手为吴国水师挖下的坑,醒来之后,他夺过李从荣的佩刀要自刎,被李从荣的近卫及时制止。在那之后,这位金陵才子便成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全然没有了精气神,看着像是行尸走肉。
在洞庭湖之役的当日,早江陵水师一步离开江陵的符习,带领殿前军三万余将士,并及山南东道节度使、威胜节度使、安远节度使的近万兵马,经由澧州到了朗州地界。
朗州位在楚国正北部,洞庭湖之西,沅水之北。此地位在沅水河谷,河谷平原的面积很大,北西南三面都是山地,山势不高也不陡峭,东北面有一片巨大的湖泊,几乎从城东一直延伸到北部山地,而朗州城就建在沅水北岸,所以从大处看,这里地势非要险要,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楚王马希声退守此地后,知道再退就只能退到澧州去,而澧州又处在山地丘陵地带,只是在群山丘陵中间有块小平原,建了城池,那是兵家眼中的绝地,万万是去不得的。所以马希声打定主意,就在朗州据守,等待大唐援军到来。
吴军从东面追到朗州后,排兵布阵很受限制,因为城池北部够不到,而城南背靠沅水不利布阵,城西又有些小山包,不利于兵力展开,只能布置少量兵力,所以最终吴国只能将主力放在城东,猛攻东门。
便是城东,在那座大湖泊之外,也多沼泽小湖,无论是扎营还是排兵布阵,都多有不便。故而这仗打下来,许多日过去了,吴**队也没能携大胜之势攻下朗州。反倒是楚军得知唐军将到,士气有所回升。
徐知诰将攻打朗州的大军调回三万,去参与洞庭湖之战,也是因为大军挤在朗州根本没用。所以他想在洞庭湖一举击败唐军,从而达到震慑朗州楚军的目的,最终迫使楚军在等待援军无望的情况下,做出有利于吴国的举动来。
符习率军自澧州而至朗州,走的是城北大山西面的路线,行军比较隐蔽。
在靠近朗州后,符习先遣了精锐斥候,去查看朗州战况。
在得报朗州城西、城南的兵力并不多之后,符习召集众将军议。
“朗州城西吴军兵力不多,不过千人左右,若是我军急进而击之,很容易就能击溃其军。且此地有土山为掩护,若是以精骑为先锋,突袭之,可收奇效,须臾间即能击溃敌贼。诸位将军,谁愿前往,为本将击溃拦路之敌?”符习是员老将,征战沙场的经验很丰富,行军布阵的风格也很稳重。
众将闻言,都欲击之,遂纷纷请命。
符习沉吟片刻,对高从周道:“高将军所部,号为横冲,将士骁勇,本将素有耳闻,此番不如就以将军所部精骑为先锋,为我大军开路,如何?”
高从周面露喜色,当即领命。
符习又对众将道:“高将军出击后,我等随之而进,若是行动迅捷,可横扫朗州城西、南之地,而后直取城东贼军主力,届时若得朗州楚军相助,想来可有一场胜仗。”
大军本就在行军途中,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计议定下之后,也不用耗费多少时间调兵遣将,没多久,高从周就亲自率领三千精骑,当先一步出发。
到了朗州城西,果然看见零零落落的土山,整个地势高高低低,起伏不定,但最高处也不过数丈,林木颇为茂密,低矮处颇有通道,其中一条大道是为官道。
高行周率领精骑直接冲过去,没多远,果然就见到了原地布阵的吴军。
那吴军虽然没有特意防备,但此时也早一步得了斥候通报,知道有唐军来袭,其主将遣人往城东报信之后,就在原地列防。他们的主要任务,本是截杀朗州城西出的信使,这下没曾想忽然有唐军杀来,虽然惊异,但也浑然不惧。
高行周也不问许多,只管下令部曲纵马出击。
这股吴军训练有素,虽只有千余人,不慌不乱,临阵三矢后,持盾举枪,抵挡唐军。
然而横冲军蓄势而来,哪里会让吴军讨到好,奔驰的战马轰隆驰过,杀进吴军阵中。
两军一接战,战没一刻,吴军将士无不惊骇。
他们入楚以来,屡战屡胜,常常打得楚军溃不成军,难免心生骄傲自满情绪,以为天下精锐莫能与之相敌,方才立阵而守,也是自信即便不胜,也能挡住唐军,坚持到援军到来。
这下交了手,才发现唐军之骁勇善战,远胜过他们遇见的任何一支楚军。
但是此刻想要退却却已来不及。
横冲军征战多年,何其精锐,说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军队也不为过,哪里是多年未经大战磨砺的吴军能够比拟?这下杀入吴军阵中,不到两刻,就让吴军死伤惨重,阵脚不稳。
高从周心头也有些疑虑,面前的吴军不过千余人,但战力却是不弱,比他先前料想的要强上不少。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可没时间去考虑太多,此刻他心头考量的,唯有尽快杀败这支吴军。
不过小半个时辰,横冲军就彻底摧毁了这支吴军的战力,而这时,吴军的援军还没调度过来,而紧随横冲军三千骑的大军,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们这里的战斗,很快就引得了朗州城的注意。城池上的楚军将士,见大唐援军杀到,无不振奋大呼,一时间朗州城头颇为热闹。
高从周杀败眼前吴军后,没有停留,从城南向城东杀去。
在城南并不宽阔的地带上,横冲军遇到了前来支援的吴军,两相碰面,同样没有多话,立即厮杀在一处。
只不过到了这时,唐军大队已经陆续抵达城西,一部部将士,作为后续兵力,压上战场。
朗州城中的楚军,见大唐援军到了,欢呼之余,很快出城配合作战。
城头,楚王马希声振奋不已,“不曾想唐军来的这样快,有唐军相助,朗州可守,吴军可败,我楚国有望了!”
城南的吴军在唐军、楚军的两面夹击下,没能站稳脚跟,主将见战事不利,只得向城东退回。
唐军经由城南,大举向城东杀去。朗州城的楚军本也不少,此时得楚王号令,也打开城门向吴军发动反攻。
受命攻打朗州的吴军统帅,唤作周本,周瑜后裔,乃是一员智勇双全的老将,传闻年少时曾徒手杀虎,从军后勇冠三军,早年屡有战功,淮南闻名,早早就是一镇节度使,庄宗入洛后,闻其声威,虽然不能招来效力,也曾封其为西平王。
他在望楼上看见战局如此变化,特别是看到一望无际的唐军后,悔得直跺脚,“丞相误我!”
早先徐知诰传来军令,说唐军大举向岳州出动,遂调走了他许多兵力去参战。周本当然不会怀疑徐知诰的军令,也就不以为唐军会到朗州来。若是有心防备唐军来援朗州,他也不至于只放一千人马在城西。
眼下唐军在城西一败吴军,在城南二败吴军,攻势大成,反观吴军,连日攻城不利,士气本就不是很高昂,今日见唐军大举来袭,排山倒海一样的黑袍狂潮,也不知有多少兵马,须臾间就两败同袍,自然难免心慌。
城西、城南之败,虽然折损的兵马对攻打朗州的吴军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但对局势的影响却很巨大。
是日,唐军与楚军合力,在朗州城东大战吴军。
激战至日落,大败吴军。
吴军主将周本,自朗州狼狈东撤。
唐军一路向东追杀,至次日午后方归。
这一役,吴军折损将士逾万。
岳州。
白日里,徐知诰亲见洞庭湖之役的始末,已是心痛万分,几乎口不能言。江陵水师自荆江口西退后,他很快意识到,只怕唐军主力已经直奔朗州而去。
到得这时,徐知诰虽不知边镐到底是已经叛国,还是被人蒙骗,但他很清楚,朗州的局势必定很危急。
徐知诰一夜未眠,直到次日佛晓,接到了朗州军报。
拿着军报,徐知诰怔了良久,脸色阵青阵白,而后就是一阵猛烈咳嗽。
林仁肇连忙送上丝帕,待徐知诰咳嗽完,林仁肇低头看去,就见那丝帕上满是鲜血。
章七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7)
林仁肇心头紧缩,担忧的向徐知诰看去,就见对方正随手抹掉了嘴边最后一丝血迹,他下意识将丝帕藏到身后,“丞相......”
徐知诰摆摆手,他抬头向屋外看去,金红色的晨阳正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去叫宋先生与周宗过来。”
朗州出了这样的变故,徐知诰当然要与诸人商议,林仁肇俯身应诺,领命而去。正走到门前,他听见徐知诰又道:“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是。”
等林仁肇去叫了宋齐丘、周宗过来,徐知诰已经沐浴完毕,衣裳也换了新的,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完全没了林仁肇离去前深受打击的神色。
不仅如此,几人进门的时候,看到徐知诰正放下碗筷,而他面前的餐点已经吃得差不多,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擦了擦手,又涮了口,徐知诰对诸人微笑道:“诸位请坐。”
宋齐丘与周宗相视松了口气,方才他俩听林仁肇说了朗州的情况,都是大惊,特别是林仁肇提及徐知诰吐血的事,两人都很担忧徐知诰现在的状况。如今见徐知诰精神奕奕,在心头一松的同时,也不禁暗暗为徐知诰的气度所折服。
此番伐楚之役,徐知诰背负的压力非常人所能想象,他虽有人主之志,如今毕竟还是人臣,若是伐楚失利,对他的威信将是莫大打击,后患无穷。
这回出征楚地,徐知诰带的官员谋士自然不止宋齐丘、周宗,但事涉边镐,知道内情的也就极少,眼下唯宋齐丘、周宗两人而已。
徐知诰将朗州军报给宋齐丘、周宗看了一遍,而后问:“这件事两位有何看法?”
“当务之急,是让周本稳住阵脚,挡住唐军进攻。而后我等方可调兵遣将,令正在攻略其它州县的大军来援,重组攻势,将唐军打回去。”宋齐丘沉吟道,“经由洞庭湖、朗州两役,我军虽然遭受了挫折,但根本未失,楚地仍有我大军超十万,水师虽然不能再策应各方,但守住荆江口不是问题,故而粮草运输仍是可以持续。楚地辽阔,足为战场,我大军兵力两倍于敌,今日所失,日后定能加倍讨回!”
“先生说的有理。”徐知诰颔首,“周本所部,皆精锐,奈何在朗州骤然被击,折损严重,眼下既退,当守益阳。”
益阳是重镇,距离朗州两百里左右,位在洞庭湖正南、岳州西南、长沙西北,也就是说,益阳、岳州、长沙正好组成一个三角形,可以最大限度发挥互相倚重、相互支援的效果。
原本在益阳与朗州之间,还有一座重要城池,名为龙阳,也在沅水河畔。徐知诰之所以不让周本退守龙阳,却是因为龙阳距离朗州太近,只有六十里左右,周本让唐军猛追一阵,败走的有些狠,若是退守龙阳,唐军必然立马来攻,那就没有缓和局势、稳住阵脚、重组攻势的时间。
再有一点,益阳这地方地势也好上不少,不同于龙阳的一马平川,整个益阳南部多山地丘陵,就像吴军攻打朗州兵力施展不开,只能猛攻朗州东门一样,唐军到了这里,战力也没法尽数发挥。
总之,益阳是个适合防守反击的地方。
“既然唐军已经出现在朗州,李从荣的谋划已经很明显,那就是从西部进击,步步为营,与我大军一城一地争夺楚地。如此,岳州有水师照看,就不需要重兵布防,原本调来防守的兵力,应该尽早拉到益阳去,与唐军会战。”既然定下了在益阳反守为攻的调子,周宗也就能将全局该有的布置统筹出来。
几人讨论良久,将战场布置一一确定下来。
等谋划做完,几人都松了口气,接下来只要大军陆续到位,楚地局势也就能稳定下来,唐军来势汹汹,虽然取得了开门红,但这楚地战事往下的局面会如何,将来到底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确立了战事,就不得不说边镐的问题。
“边镐到底是叛国投敌,还是被李从荣识破面目,而后掉进了李从荣设计的圈套?”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要弄清楚。
“以我对边镐的了解,他必不可能投敌。”周宗说道,“再者,周宗家门就在金陵,他若是打定主意投敌,难道就不顾念他的家人?”
“但以边镐之才智,要说他被李从荣识破了真面目,还被李从荣借机摆了一道,那就更加不可能。”宋齐丘笃定道,边镐既然会被派往洛阳,在李从荣身边活动,众人对他的智谋自然有信心。
但若是这两者皆不可能,那事实到底是甚么?
这才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徐知诰昨夜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几人再谈论起这个问题,他脑中茫无头绪,但心头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让他坐立不安,就如有只猫儿在扰他的心口一样。
“我等不妨先做个假设。”徐知诰手放在小案上,手指缓缓敲动,“假如边镐不曾叛国。如是这般,李从荣无法识破边镐的真面目,这个固然应该没错,但边镐被算计也是事实,所以问题是,到底是谁识破了边镐的真面目?”
宋齐丘、周宗、林仁肇听了这话,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如此假设,问题当然简洁不少,但也要吓人很多。
宋齐丘、周宗、林仁肇都不说话,徐知诰便自己说道:“是李从璟吗?如果是李从璟,那会如何?就算李从璟识破了边镐的真面目,只要没有铁证,李从荣如何会相信他的话?要李从荣不相信自己的谋主,却去相信自己的储君对手,这得是何等铁证?边镐纵然再不小心,也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证据被李从璟找到。”
他眉头微微锁起,“若不是李从璟,那是谁?李嗣源?连李从璟都不能发现边镐,居住在深宫中的皇帝,又没有军情处,如何发现他?”
“那会不会是李从璟对边镐起了疑心,而后将这种怀疑告诉了李嗣源?”周宗身躯微微前倾问。
“这也不可能。”宋齐丘摇头,“要是李嗣源知晓李从荣最重要的幕僚,竟然是我大吴细作,他岂能不怪罪李从荣,岂能不看轻李从荣的本事,又怎会仍让李从荣领兵南征?”
林仁肇扰扰头,“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事实到底如何?”
徐知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宋齐丘、边镐、林仁肇三人都投过来关切的目光。
徐知诰以一种亲手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的心力劲,缓缓道:“李从璟与李从荣,根本就没有兄弟相争!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自相残杀,相反,他们友爱得很!”
众人齐吸凉气。
“惟其如此,边镐才可能败,而且还败得这样惨!”徐知诰重重吐出一口气。
宋齐丘眼神闪烁,须臾就惊道:“若是果真如此,李从荣南征,就不是李嗣源在扶持他平衡李从璟,如果不是这样,为何不是李从璟挂帅来征战楚地?”
周宗惊诧道:“李从璟......不是在平定藩镇之乱吗?”
宋齐丘果断摇头,声音寒冷,“先前我等就有过定论,那些藩镇不足为患,旬月就会被平定——此事与楚地战争大局相比,孰轻孰重岂非一目了然?!平定藩镇也好,戮力山东新政也罢,李从璟去自然效果更好,但从根本上从大局上言,换谁去不是一样?安重诲、冯道、任圜,谁不能为之?但李从璟不同!李从璟以行伍立身,最善征战,又是兵马大元帅,放眼李唐国内,无人能替代他的分量,他不领兵来出战楚地,如何说得过去?!”
周宗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宋齐丘激动的站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他在徐知诰的大业中分量非常,平日并不太收敛自己的姿态,“楚地战场何其重要!若是唐军在楚地败了,唐军中最精锐的殿前军就没了大半,外战失利,正推行新政闹得国内不宁的李唐,势必内乱更甚,那李唐就将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而我大吴一旦据有楚地,势力将不可同日而语,来日扫平江南,就能与李唐南北对峙!而这种对峙,是以江淮在我大吴手中为前提的,也就是说我大吴占据主动!况且,李唐还要担忧背后的契丹,假以时日,李唐就得腹背受敌!”
宋齐丘看向堂中众人,深深吸了口冷气,“若是如此,李唐败亡,何其近矣!李从荣与李从璟兄弟相争,本是我大吴可趁之机,如今李从荣领兵来楚,我大吴要败这黄口小儿何其易也!方才所言之天下大势,不日即会到来!”
“然!”宋齐丘话锋陡然一转,“若是李从荣与李从璟本无兄弟相争之事,李嗣源不必限制李从璟的权势,不必平衡权力格局,那李嗣源父子又非庸人,岂能走眼下这步昏棋,让李从荣来送死,让李唐自取败亡?!”
一席话,说的堂中数人都怔在那里。
徐知诰面容冷峻,一言不发。
若是情况果真如此,那会如何?
李从璟为何不来楚地?
他要去何处?
他要做甚么?
徐知诰陡然一拍小案,轰然起身。
一名急急忙忙跑到门口的吴国官员,还未说话,陡然听得这声巨响,吓得脚下一乱,差些摔倒在门槛上。
“何事?”徐知诰看向这名官员。
“禀丞相,金陵信使,十万火急!”那官员说完这话,众人才看到,他身后跟着一名风尘仆仆、面色极为疲惫的信使。
众人看向那名信使,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头猛跳不停。
信使两步跨进屋,仰头拜倒,取下腰间信筒,高高举起,声音嘶哑而颤抖,“寿州急报,唐军攻城,乞速支援!”
寿州,淮河西线之重镇。
徐知诰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宋齐丘勃然变色,“原来李从璟之意,不在楚地,而在江淮!”
“丞相......”林仁肇见徐知诰低身去扶小案,小案没扶到却无力坐倒,不由得快步上前。
“无妨,我没事......”徐知诰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摆了摆。
但他话未说完,捂着胸口的手一紧,嘴中就不受控制涌出一股鲜血。
章八 临寿春城启大战 登八公山论古今(1)
自古江淮一体,“守江必先守淮”。南方亦或东南政权,与北方亦或中原政权的军事较量,西线着重于湖北三镇襄州、荆州、武昌,东线便集中在江淮一线。
且不说长江流域,扼守淮河的军事重镇有四个,分别是东线的山阳、盱眙,西线的钟离、寿春。
寿春正对颍口,即颍河与淮河的交汇口,主要抵挡颍河或淮河上游方向的来敌。
但凡军事重镇,对山地而言,必是扼守山地通道,有通道而后才需要扼守,如关中四塞;对河流而言,必是扼守易渡之地,因其易渡而后才需要防备。
长江下游易渡之处有二,一是采石渡,一是刮洲渡,分处建康的上下游。建康方面为加强对两处渡口的防守,在这两处渡口南岸的京口和采石两地,北岸的广陵和历阳,屯驻重兵立为重镇。
寿春也是重镇。甚至堪称淮河一线最坚固的重镇。
每年冬季,淮水浅涸,是最易横渡的时候,吴国遂遣锐士于河边巡视,称为把浅兵。
周世宗柴荣三征南唐时,打的最久最艰难的,正是这个寿春。其实到最后,寿春也不是被后周军队打下来的,战役一年多后,城中弹尽粮绝,外援无望,当时的守城将军刘仁赡,迫不得已举城而降。
李从璟抵达寿春的时候,正是立秋前后。
此时,百战军已经兵临寿春城下。
寿春之战,开打的很突然,至少对寿州守军,对吴国而言是这样。
在李从璟抵达寿春时,李从珂带领的四万侍卫亲军,也陆续开赴到寿春战场。
一时之间,寿春城外大军如海,连营超过十里,将寿春城围的水泄不通。
寿州州城,也即寿春县城,处在淮水南面。向西约六十里,是颖水与淮水交汇口,北面则是淝水与淮水交汇口。东晋时期著名的淝水之战,即发生在这里。
长兴元年七月初八,立秋后三日,李从璟登上八公山。
八公山位于寿州东北,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制高点,也是这平原地带唯一的山地,高七十丈有余,足以俯瞰八方。
陪同李从璟登山的,乃是秦王府一众幕僚及近卫。如今秦王征战在外,秦王府的官员们自然要领军中职衔。行军长史莫离,也是第一军师,除却一身青衫的李从璟,他是众人中唯一不着官袍,而着一身白袍的;行军司马王朴,行军左司马朱厹,行军右司马谢玉幹;判官桑维翰、掌书记卫道、行军参谋杜千书——刚从仪坤州归来不久。
其余各官吏十余,略过不及。
除此之外,便是军中高级将领,如孟平等人。
值得一提的是,军情处统领第五姑娘、赵象爻也在,桃夭夭则仍在洛阳坐镇中枢,还有一个始终冷着一张脸、写满生人勿近的女子——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
众人登顶八公山的时候,快到正午。天色晴好,阳光当头,却不显得炙热,山风缕缕,携草木之清香,凉而清爽。
山石各有体相,造型大小不一,足以让人依靠、安坐;山中林木茂盛,绿意盎然,尚未显出深秋之萧索;远望田野,大地宽广千丈,一望无垠;淮水历经岁月,东流不息,如绸如带。
不远处,寿州城如棋盘,呈青褐色,城中屋舍鳞次栉比,城上旗帜飘扬,而城池之外,便是数片比之面积还大的黑袍湖泊,再向外,就是白色军帐组成的连营,将寿州城围在中间。
“八公山之名的由来,据说源于西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与其八位门客,在此得道成仙的故事。平日里此处也不乏文人骚客登顶,吟诗作赋彼此唱和,不管前者故事真假与否,八公山因之而闻名,倒是事实。”莫离满头汗水,明明热得很,摇动折扇的动作却一如既往慢悠悠的,风姿出尘。
第五姑娘已经在一边发现了一块山石上的诗作,忙兴致勃勃招呼李从璟去看。
李从璟接过董小宛递过来的丝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而后走到第五姑娘身旁,一面观看山石上的诗作,一面回应莫离道:“刘安与其门客合力撰写的《淮南子》的确是经典,但要论起此人,怕是修不成大道也成不了仙,其人谋反事泄,最后的下场不过是自刎而死。”
在李从璟与众人说话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随从快步上前,加紧在山顶空地上布置下帷幄、地毯、小案、酒水、食材等物,不多时,这里已是一片风雅之气。
如今不同往年,征战的时候条件艰苦,李从璟也不再是一介节使,而是马上就要入主东宫的亲王,受益于帝国有昌盛之象,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也是理所应当。
就算李从璟个人不喜奢华,但却不能让跟他一路转战南北、辛苦多年的幕僚臣属们一直艰苦下去,姑且不说食色性也,这也是他展露威仪、恩德的需要。再者,区区一些布置,也谈不上奢华,连张有生、孙钱礼他们踏青都有不小场面的。
“大军征战,且不说文事,当年淝水之战,苻坚坐拥八十万之众,最终却败于谢玄八万甲士之手,说来真是令人嗟叹不已。”王朴望着寿州城道,“彼时之晋,国本不强,要不然也不会只有八万甲士,其时门阀世家把持权柄,晋之官员、文士,崇尚空谈玄理而耻于戮力实事,就这等光景,竟还能一举击溃苻坚,实属奇事。”
读书人的习性,向来是喜欢凭吊古迹,而后谈古论今的,这也是中国官员甚至是中国历史的一大特色。
李从璟在坐在大石上临崖远望,刚理好衣袍,头顶两个马尾的第五姑娘,就拧着一串葡萄跑过来,揪下一颗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含笑也含着葡萄道:“苻坚之军虽众,成份却太复杂,军中山头遍布,真与他一条心的没多少人。再者,彼时北方久经战火,军民思安,故而将士们不愿出征,对战争多有抵触。且不说苻坚本人善不善于指挥近百万大军作战,临战太过托大却是显而易见。他的大军本已在河岸列好阵,晋军八千精锐渡河时,请他让出一块战场来,他就真让了。晋军渡河后,趁秦军后退时猛攻不止,并大喊苻坚兵败,秦军各部莫不争相后退,将士大喊苻坚阵亡,秦军遂溃。八十万之众,一旦溃乱,场面如何收拾?苻坚之败,其实不冤。”
指挥八十万大军作战,技术活,除却前阵极少将士,后面的人根本不知前面发生了甚么,一旦全军都在喊我军败了大家快逃啊,一溃千里自相践踏并不稀奇。
等李从璟说完,第五姑娘连忙给他嘴里连塞了好几颗葡萄,同时也不忘把自己那张小嘴塞得满满的,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起艰难的咀嚼。
第五姑娘约莫是被李从璟的模样逗笑了,双眼都眯成了月芽。然后一个不小心笑得太狠,把自己噎住了,连忙呼啦一下跑开了。
李从璟在大石上站起身,“兵贵精不贵多,其理甚为浅明。今日我李从璟领大唐十万精甲至此,谋士睿智,将校骁勇,士卒敢战,他日拔寿州,克州县,席卷江北,饮马长江,何其易也!杨吴两线作战,东西失顾,其本身国小地狭而民寡,焉能与我大唐争雄?”
这话意在激励人心,提升士气,他话说完,众人皆俯首称善。
其实今日登顶八公山,也是带众人领略淮地景致,所谓登高望远则胸臆广博、志气豪生,这是对今后有好处的。
换言之,今日能将八公山踩在脚下,有志者定会生出,来日也能将金陵踩在脚下的气概,大业可期,大功在望,于是文死谏武死战,众人戮力同心,自然事半功倍。
只是此时,众人都兴致高昂的时候,旁里忽然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显得极为刺耳。
李从璟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林安心在作怪。
李从璟将林安心带来随行,自然有他的用意,这下循声望去,就见林安心孤零零站在一颗树下,正好也向他看过来,不用说,她正在等李从璟来接她的茬。
身边所有人都是敌国对手,这时候林安心还敢说话,李从璟很佩服她的勇气,遂笑问:“林司首有话想说?”
林安心冷言冷语:“我大吴两线征战是不假,然你李唐何尝不是?”
李从璟答道:“吴国的两线作战,是要同时应对楚国与大唐。而大唐虽也东西征战,却是两面开花,更有楚国相助,两者境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怎可混为一谈?”
林安心并不服气,硬邦邦道:“我大吴经营江淮防线数十年,根基稳固,如今你攻我守,大吴天然占据优势,且你唐军可战之兵不过五万之众,想要破我江淮防线,那是痴人说梦!”
李从璟惊奇道:“想不到林司首还知兵事,真是厉害。你能有如此见地,殊为难得。”
林安心冷哼一声,那意思是老娘能着呢,“所以我奉劝你,你若识趣,就乖乖回去,不要自讨苦吃!”
李从璟笑了笑,而后正色道:“临门不入,岂是男儿风采?”
他这话有些流氓,林安心脸上顿时挂不住。不等林安心再说甚么,李从璟已继续道:“我也不瞒你。江淮防线坚固,不仅杨吴知晓,我大唐也知晓。但是很明显,此番大唐进军江淮,杨吴并不知晓。不仅不知晓,还深陷楚地战场。”
顿了顿,李从璟道:“江淮防线既然这样坚固,我大唐若不趁此际遇取之,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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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临寿春城启大战 登八公山论古今(2)
(第一更,国庆快乐!)
这回李从璟用兵江淮的布置其实很明确。
这件事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当年先攻淮地还是先攻两川的争论。
彼时王朴曾有进言:“先争江淮,有许多好处。其一,南北之争,得淮地者得先机,夺得淮地,便能在战局争得往江南用兵的主动权,在军事上完全处于居高临下的态势,大唐得淮地,江南就只能被动防守;其二,江淮之地,有渔盐之利,商贾富豪之家云集,若能尽得江北之地,则朝廷每岁可增财赋巨万;其三,江南诸侯,杨吴为最强,若得江南,可封锁杨吴出海之道,使其困于一隅之地,亦无法再与契丹相通,日后平定杨吴,可四面合围,使其无转腾余地;其四,大唐得江淮,方便往海上通商;其五......”
吴国目前的处境,是北有大唐,西有马楚,南有刘汉(南汉),东有吴越、闽国。但因其掩有淮地,北至海州(后世连云港一带)南抵长江口,故而有千里海岸线。
总而言之,若能夺取江北,就能极大削弱吴国国力,而相应极大增强大唐国力。
原本历史上,南唐在中主李璟时,东灭闽国西灭楚国,而自失江北之地后,国势大衰,自此困守一隅,再无作为,最后坐等被灭——虽然灭闽、楚后,南唐并无实质收获,而是徒耗国力,但彼时它能速灭两国,本身就是实力的体现,没能守住战果,不是国力不足,而是君、臣的问题。
且说王朴提出先定江淮之策后,秦王府众人是有一场大辩论的。
但当时孟知祥、李绍斌据有两川,不遵号令,以大唐之臣,而妄图行割据之实,大唐不能容忍,遂先定两川。如今两川安定,大唐便要争夺淮地,恰逢吴国以为李从璟、李从荣兄弟相争,必有内耗,又兼其整顿内政,精力有限,于是乘着老楚王马殷新亡的时候,出兵楚地,意图称霸江南以壮国势——这就给了大唐机会。
今岁以来,大唐先是整顿洛阳吏治,而后出兵楚地以援楚王,再后推行新政新一阶段大政,随之又削平山东诸藩镇之动乱,将吏治整顿推向州县,当此之时,马不停蹄发兵淮地,一系列大政国策实施的非常密集紧凑。
这种密集紧凑的国政大事,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急躁之气。
虽然急躁,但未显其乱。
洛阳吏治整顿完成之后,整个大唐朝堂甚至是大唐官场的风气,就焕然一新,洛阳十之二三的官员被惩办,不仅震动了洛阳官场,事情完成之后,也使得洛阳官场焕发生机。
在这种情况下,对州县吏治的整顿,就容易多了。
正如冯道所言:“治理天下官员,在疏不在堵。贪官污吏是惩治不完的,就算杀再多人,也未必就能使官场风气焕然一新,整顿吏治,惩办不法只是第一步,意在威慑不良官吏,使其畏惧律法,而后以律法为依据,整治官场风气,重塑官场秩序,引导天下官吏务实向善。”
冯道的话,从制度上而言,就是确立一整套强而有力的监察体系,并且笃力行之,使得官员不敢触犯律法,以此达到肃清吏治、政治清明的效果。
李从璟同意冯道的观点,因为他知道明太祖洪武年间,朱元璋惩治贪官污吏最是严苛,甚至可称杀人如麻,但结果表明,这并没有甚么太大作用。
就眼下而言,洛阳吏治整顿之后,国家机器的运转更加高效,已经能够支撑起帝国两线作战,并在此前提下保证新政新阶段的顺利推行。
冯道、安重诲、任圜、李琪、李愚,虽然不能称为名臣,但也都是一时之选,但纲领已定的情况下,他们是能够满足辅佐李嗣源处理帝国政事的需要的。
其中尤其是任圜,本有济世之才,史书说“任圜有纵横济物之才,无明哲保身之道”,可见其才能不差,其不善明哲保身的缺陷,有眼下他跟李从璟的关系在,也就不是问题。
大唐国政大事推行显得急躁,而李从璟仍敢出战淮地,并非鲁莽之举,根由就在这里。
先前百战军平定宣武军后,东行山东去定诸藩之乱,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意在吸引各方视线,为侍卫亲军之隐秘调动作掩护。
加之青衣衙门在失去林安心,而新司首还未履职的情况下,只能应对寻常情况与维持日常运转,无法对突发性的大灾难采取有效应对措施,其在大唐的势力,被军情处全面打击,不久便生活不能自理。这时候的青衣衙门,纵然还有些残余,也只能蛰伏隐藏,在军情处的严密封锁下,又哪里能及时探知侍卫亲军本就隐蔽的调动?
李从璟东行之后,山东作乱的藩镇,因民众心向朝廷,而李嗣源多有布置,又且军民畏惧李从璟与百战军的威名,遂不日悉数平定。
事实上,百战军在平定宣武军之后,并未多与平卢军、天平军纠缠,而是亮出声势后即挥师火速南下,李从璟只带了三千君子都,在义成军的襄助下,很快揪出平卢军节度使安重霸,与天平军将领王公俨。
而后,李从璟将整顿吏治、官员撤换、推行新政之事,交给随之同行的任圜等官员,便快马加鞭直扑淮地。
因为唐军进军淮地实属突然,吴国对此在战略和战术上都未有防备,而百战军将、卒皆精锐,遂能奇袭得手,顺利渡过淮河,迫使吴军只能退入城中踞城而守——但饶是如此,百战军也没能一举端掉寿春城。
由此观之,大唐自今岁以来,整顿洛阳吏治、大造声势出兵楚地、推行新政于地方、平定山东藩镇之乱,而后兴兵南下直扑寿春,所有事件都不是独立存在,而是串在一起的。
李嗣源、李从璟父子,谋划与布局之深远,可见一斑。
而贯穿整个布局的精髓,便是李从璟、李从荣兄弟相争的假象,没有这个令世人令吴国普遍接受的假象,就没有吴国大胆西征,也就没有如今大唐布局功成。
“从荣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他的秉性,我岂会不清楚。未从军时,我与他朝夕相伴,我读的圣贤书,也是他读的圣贤书。”李从璟在小案后坐了许久,便又站起身来,临山崖而远望,“徐知诰并不清楚从荣之为人,却断然以为从荣必然‘为他所用’,岂不大错?”
莫离在他身旁轻笑道:“真说起来,徐知诰并非没有了解赵王,只不过他了解到的东西,都是殿下想让他了解到的罢了。”
这话说的不错。
李从璟南征北讨,与各方诸侯生死较量,也不知用过了多少计谋,算计了多少人心,他既有此心性谋略,又岂会对身边之人视而不见?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徐知诰与徐知询的矛盾关系,都曾被李从璟利用过,即是如此,他当然要防备有朝一日,别人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若不能如此,他也就称不上多智了。
更深一步说,虽然李从璟穿越到当世,因知这具身体的主人下场很惨,起初不过是想保全性命于乱世,但对李嗣源日后称帝的事,他却也知晓,既是如此,对李从荣、李从厚兄弟,他岂能不多加照看,有意培养他们的心性?
一个人之所以是他现在的模样,是由他的成长阅历所决定的,这个阅历就包括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在李从璟的有意熏陶和耳濡目染之下,可以说李从荣打小就有了兄亲弟恭的性子。
这一点,从李从厚表现出来的性格就能看得出来。
至于徐知诰打听到的李从荣,不过是李从璟有意制造的假象罢了。甚至可以说,从徐知诰开始打听李从荣开始,他就落入了李从璟为他设计的圈套。
“徐知诰有今日之失,也不冤枉。凡事皆由因果,闻其果,知其因,便知那些让人意外的结果,其实都是必然。”李从璟长舒了口气,随即笑了笑,“天下之大,人各不同,别人家要兄弟相残我管不着,但在我们家,只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家不治,何以治天下?”
莫离笑道:“就是不知宋王得知此事后,会是何种反应,他那刚直的性子,之前可是把赵王恨惨了。”
“姑且莫说从厚,下回回洛阳时,永宁还指不定对我如何呢。”想到这里,李从璟就有些发怵,“你是没看到他揪着从荣耳朵进宫的样子,分外吓人。”
莫离笑而不语。
就在众人山顶观光的时候,楚地战报送了过来。
览罢战报,李从璟笑道:“不负众望,洞庭湖、朗州相继大捷,杨吴损失惨重,已经退守益阳。”
莫离看过战报后,目光悠远道:“说起楚地战争,大唐之所以选择在吴、楚相争数月,且楚王已失王都与半壁河山的时候才南下,可是大有文章。”
李从璟冷哼一声,“楚王名义上虽向大唐称臣,实际上却行割据之实,此事若是放在前些年,大唐姑且可以容忍,但时至今日,大唐国势远非昔日可比,可就断难姑息。”
“马殷病卒时,大唐刚定蜀地,国内又未整顿吏治,削平宵小,加之新政深化在即,不便多生事端,遂只能暂且安抚。而今大唐北弱契丹,内强州县,诸事都在平稳向前,腾出了手来,自然要放眼天下大局。”
楚地战争打了小半年,大唐才决意入楚,可不是因为楚王的救援信。
大唐先前不入楚,也并非就是腾不出手来。
若是楚地完全,还都掌握在楚王手中,此时唐军入楚,帮楚王守住了楚地,等到吴军退却,那楚地是谁的?
唐军辛辛苦苦南下,损兵折将,岂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他人守家门,那唐军成了甚么?
便纵是事后楚王给予回报,那也不是大唐想要的。
大唐想要的,是将楚地收入囊中!
如今,楚地半壁山河都入了吴国之手,唐军再将其打下来,可就是从吴国手中获得,所属关系立即就发生了变化。
又且,此时唐军与吴军作战,还有楚兵相助,这事就容易得多。
总而言之,唐军此时入楚,是因为火候到了。太早入楚,纵然打吴军较为轻松,但事后强行吞并楚地,吃相就太过难看。江南毕竟诸侯林立,大唐太过强势,引得诸侯人人自危,亦或与吴国联盟,那就未免不美。太晚入楚,楚地就都成了吴国的了,得不到楚军与楚王臣属的相助,那打起来就太费力。
入楚,夺淮,眼下正当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