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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十五 百战安义(4)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嘹亮而整齐的读书声,如飘荡在林间的晨雾,洗涤着昨日的杂尘。

    青山深处更青山,君子林就在青山之畔。青山之畔有青竹,青竹脚下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农田错落,小桥流水,田舍依依,鸡犬相闻。

    当李从璟站在这副画面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夜不曾相合的眼眸,分外清明。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如在轻抚田埂上的读书声。

    “这便是君子林了。”

    缓缓睁开眼,李从璟轻声道。

    “见识不错。”桃夭夭捧着水杯,站在李从璟身旁。

    两人穿过小道,往村舍行去。看村舍中房屋的数量,仅二十来户,还不足一里,应该不是一个里的建制。地里或者路上的村民,望见李从璟和桃夭夭,眼神中有好奇之色,但也仅此而已。相面碰见了,这些村民还会主动向两人行礼。

    路上没有跑闹的孩童,孩童都在私塾里。

    私塾建在一个没有栅栏的院子边,仅一面有墙,其余三面用吊着竹帘。竹帘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少年,正在诵读《大学》。

    李从璟在私塾外停下脚步,一时竟然有些不忍上前去打断这些读书声。山外烽火连天,山里这一个小角落,却有一片难得的宁静。

    盘膝坐下,李从璟轻声道:“许久不曾听先生授课,今日便再做一回学生也好。”

    桃夭夭奇怪的看着李从璟,一时无话。她发现她越来越不懂,这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一军统帅。认识他越多,就会越多发现他身上的矛盾。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桃夭夭环保双臂斜靠在柱子上,抬头望着天外天。

    许久之后,李从璟已经和私塾的主人对坐在竹亭中。

    此处号称君子林,私塾的主人跟君子自然有关,坐在李从璟面前的,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儒生,一袭青袍,举止从容,而眼神清明。从风度上来说,确实像是一个君子。

    在老儒生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儒生,不到而立之年。

    “君子之德,风。李某一路行来,见村民皆知礼,且神态安宁,无忧惧之色,私塾学生皆精神饱满,识学上进。卫先生居一地,则教化一地,的确无愧君子之称。”李从璟由衷道,他先前不信此地有大才,现在开始有些信了。

    老儒士卫行明,是这君子林的主人,他从年轻儒生手中接过茶杯,递到李从璟明前,缓缓道:“道之不行,久矣。道之不可行,当此之世。然我辈既是读书人,总得不辜负那几卷圣贤书。”

    李从璟饮茶一口,赞一声“好茶”,然后道:“君子中庸。卫先生何必耿耿于怀,有所为总比什么都不为的要好。”

    卫行明微微摇头,似是有些惆怅,“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夫子之言,犹未敢忘。当此乱世,本是我等书生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之时,卫某苟活于山野,已是忘本,如何担得起将军之赞。”

    说着,卫行明又问道:“将军也知中庸之道?”

    “不出夸张之言辞,不行极端之事,便是中庸。”李从璟道,“君子不坐垂堂,先生无咎。”

    “想不到将军也是饱读之人,失敬。”卫行明作了一揖,叹了口气,“道家之士,求独善其身,是以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不看世道之艰难。而我儒家学生,蒙夫子之教,莫不以入世为途,以天下黎明百姓之难为己任……罢了,且不说这些,将军此行,必有所图,不妨说来。”

    小院里有黄毛幼鸡一群,叽叽喳喳跟在母鸡身后,在院中找些吃食,你来我往玩闹得不亦乐乎。桃夭夭饶有趣味打量着这些卑微的生命,脸上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鸡群在她脚前停留,她便蹲下来,仔细注视着这些小生命,默不作声。

    “婶婶,婶婶!”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不知何时跑过来,怯生生站在桃夭夭身旁,拿手指尖轻戳她的胳膊。

    桃夭夭这才发现原来“婶婶”这个称呼,却是眼前这干净的女童给自己的,一时间有些哑然失笑,心里问自己:我已经这么老了么?

    “怎么了,小妹妹?”桃夭夭柔声问道。

    女童拿手指指了指桃夭夭的腿,小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婶婶,天这么凉,你膝盖露出来,不会冷吗?”

    长皮靴,短皮裤,桃夭夭膝盖上下部分确实是常年露在外面的。但是天地良心,这跟冷真的有关系吗?

    桃夭夭哈哈笑出声。

    亭子里,茶香四溢,李从璟将陈致远的信物交给卫行明,然后将梁子山眼下局势简单对卫行明说了,躬身问道:“梁子山困局,先生何以教我?”

    卫行明抚着额下的胡须,眉头微皱,“梁子山大当家与某有旧,此时他有难,某定然设法相救。在将军看来,此番梁子山困局,最核心问题在何处?”

    李从璟道:“自然是安义军的援军。”

    卫行明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安义军援军之危,解之倒是不难。”

    卫行明有法子解决安义军援军的问题,李从璟自然高兴,于是他问道:“那先生需要些什么?”

    “需要什么?”卫行明微微一笑,“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李从璟怔了怔,他很少去重复别人的问题,这只有在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时候才会如此,“先生一人足矣?”

    “一人足矣。”卫行明笑得愈发从容。

    “一人退千军,先生大才!”李从璟心想:我虽能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但这种事我却想都不敢想,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竟敢夸下如此海口,逗我呢?“不过先生可否告知,你打算如何去做?”

    李从璟觉得这卫行明太装逼了些,他忽然想起,古时候的人貌似都有装神弄鬼的爱好,越是面对别人难解决的问题,他越装逼,愈发胸有成竹。但李从璟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所以他必须问得清楚些。

    不等卫行明接话,院中忽然传来喧闹声,声音不大,但也足够打断李从璟和卫行明的谈话了。

    卫行明身旁的年轻书生,闻声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回来,向卫行明汇报说:“赵二家的狗,吃了王生家的鸡,死了。王生要赵二赔鸡,赵二却说王生故意毒死他的狗,要他赔狗。两人自己不能解决这事,所以来找父亲决断。”

    卫行明向李从璟拱手道:“乡里琐事,将军见笑,容某先去处理一二。”

    李从璟笑道:“先生德行服人,乡里有事才会请先生决断,先生不必过谦,请。”

    三人从屋里出来,那赵二和王生正在争论,王生一言不发,赵二却言辞甚激。李从璟也想看看卫行明除了书读得好,处理事情是否得体,所以旁观不语。

    卫行明招呼两人坐下,又将事情从头到尾问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不急不缓道:“赵二,你的狗为何要吃王生家的鸡?”

    “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他家的鸡跑到了我家地里,我的狗才会吃他的鸡。”赵二道。

    “我家的鸡,才不会跑到你地里。你地里什么都没有,我家的鸡怎会跑到你地里?”王生不服气道。

    卫行明伸手制止王生,严肃道:“我没让你说话,你便不要插话。”然后又对赵二说:“你看到他家的鸡,到了你家地里?”

    “虽然没看到,但如若不然,我家的狗怎么去吃他家的鸡?卫先生,你也知道,我家那狗最听话了。”赵二辩解道。

    卫行明摇摇头:“你没亲眼看到,说的话便不能作数,事实存在于耳目,而不存在于猜想。子仁,你去问问乡亲,有没有人看到赵二家的狗,是如何去吃了王生家的鸡的。”

    “是,父亲。”卫子仁应声而去。

    卫行明这时对王生道:“狗要追上鸡,很难。但你的鸡却让赵二家的狗吃了,而赵二的狗偏偏还死了,此事不同寻常。我且问你,你是否对你的鸡做了手脚?”

    “这,卫先生,我怎会对自己的鸡做手脚。”王生连忙道。

    卫行明摆摆手,“有没有做手脚,口说无凭。刘老,你识得药理,就麻烦你一趟,看看鸡的残骸和狗胃里是否有毒。”

    “好,卫先生稍等。”村中一个老人道。

    李从璟看到这里,已经暗暗点头。卫行明解决这件事,顺着事情发生的顺序去问,逻辑清晰,且断事不受人情与经验困扰,而是寻求证据,这做事的方法便是没问题。

    卫行明却又开始说话了,“狗一般不能逮到鸡,今鸡却被狗逮;狗吃鸡一般不会死,今狗却死。事出反常,必有其因。此事之因,只能是在人为。赵二,王生,你俩之间,必有宿怨未解。”

    说着,卫行明又开始让人去了解他们的宿怨。

    听到这里,李从璟已经暗暗赞叹,这卫行明逻辑缜密,行事章法明晰,是个干才。且态度随和,德行非常,让人信服,看来是个人才。念及于此,李从璟心中已经暗暗动了心思。

    李从璟出镇淇门,有了孟平、李绍城、蒙三等人,再加上军中培养提拔,手下将才并不缺,幕僚也有了莫离;但政事方面就差得多了,仅有镇治的章子云和王不器两人。四族年轻俊逸虽也能用,但日后李从璟必然不会局限一县一州之地,对真正的人才,尤其是日后若是升任刺史节度使,对政才的需求量就大了。

    眼下接触到的卫行明,无疑让李从璟“胃口大开”,若是他真能退了安义军援军,那便是军政全才。听说他有两个儿子,有其子必有其父,就算他儿子暂时差些,也能培养。

    看来这次梁子山之行,注定收获不小啊。

    想到这,李从璟再看卫行明时,就像赵二家饥饿的狗,看见了王生家肥美的鸡。

章二十六 百战安义(5)

    事情在卫行明的布置下,很快被查明。原来赵二和王生本就有田地界线之争,这争端还是源自于上辈,为此两人没少互相使手段。这回王生将毒药放在死鸡肚子里,丢在赵二地里,很快就被他家的狗发现给吃了。

    至于田地界线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卫行明本着彻底解决问题,为乡里谋福祉的原则,也帮着双方解决了。最后,赵二和王生,在卫行明的劝说与感化之下,握手言和,此事也就圆满解决。

    李从璟这时候却开始不解:难道山林之中还真出隐士大才?李从璟心中的答案依旧是否定的,此事反常,必有其因。只不过这因,李从璟虽一时弄不清楚,往后却必然是会明白的。

    晚间,李从璟从卫行明处告辞。

    “先生既然有法退安义军,本使稍后自会派人过来,以保与先生随时联系。此番先生去退安义军,虽说是因为陈大当家的缘故,但对我百战军而言,亦是厚恩,若是此事果真了却。时候本使定当后报,以谢先生之情。”李从璟拱手道。

    “李将军多礼了。”卫行明拱手笑道,“陈大当家乃我故交,他有难,卫某自当相助。”

    从君子林离开之后,桃夭夭耷拉着眉毛问道:“李将军,你不会真信这书生能以一己之力,退安义军千人吧?”

    李从璟无奈道:“若不如此,还有什么法子?希望卫先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桃夭夭却是不信,“你真没有派人回去叫援军?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李从璟哈哈大笑。

    回到梁子山下,李从璟立即叫来李荣,让他安排人手与卫行明接洽。因为安义军稍后才会到来,所以卫行明也没有立即动身,但正因为如此,李从璟才要时刻掌握卫行明的动向,免得被他忽悠,到时候应变都来不及。

    自打到了军营,桃夭夭便带着她的丫鬟,跑到一边去晒太阳,似乎此间的事情已经与她无关。事实上,安义军援军若是能退去,问题并没有被解决,核心又回到原点,即面前的李环五百安义军,要怎么对付他们,还是得李从璟来伤脑筋。

    当日午后,李从璟升帐聚将,召开军事会议,来研讨此事。

    李绍城想了想,沉吟道:“这一日来末将观察安义军已久,从安义军军貌军械来看,其战力着实不差。但我等要对付他们,却也是稳操胜券,毕竟我们人多,而且兵种上也占些便宜。”

    “但攻打安义军,这件事却是做不得的。”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然后问李荣,“潞州方向,斥候报回的最新消息如何?”

    李荣道:“往潞州的斥候,按照将军的部属,末将已经远放探子到三十里的位置。而且三十里之外,视野开阔,可看到十里之外的道路。也就是说,一旦潞州安义军前来,在四十里之外,就会被我们发现。”

    李从璟问道:“那李环派出去的斥候呢?”

    “这小子倒是也狠,原本他们除却派人往回联系援军,斥候只不过外放了十里,见我们如此,也将斥候放到了三十里之外。”李荣道,语气中有些愤愤然,“因为将军有令,所以斥候都的人并没有向对方发难,不过双方现在就像是拿刀争道,危险得很。”

    “派去潞州城的斥候可有传回消息?”李从璟不仅让李荣远放斥候,还让他派人想办法避过安义军的探子,直接去潞州,打探安义军援军的第一手信息。

    当时李荣对李从璟的这个命令很惊讶,但他也素来知道,李从璟无比重视信息的掌握,因此并没有提出异议。现在听李从璟问起,李荣道:“还没有。”

    就在这时,有斥候回营,正是到潞州的探子,他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潞州安义军派遣援军两个指挥,尽皆马军,正往梁子山赶来。这些马军昼夜兼程,采用急行军的方式,预计今晚寅时左右将会到达梁子山。”

    安义军承自昭义军,昭义军是老牌方镇军,是以有一千多马军,并不足为奇。

    “现在是申时两刻,距离寅时只有不到六个时辰了!”张小午看清楚时间之后,提醒道。

    四个时辰之后,安义军援军便有可能到达,卫行明虽然说得胸有成竹,但李从璟安能将全军安危,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还是一个并不熟识之人。若是寅时安义军果真到达,姑且不说整编梁子山,估计百战军自个儿都要被安义军整编。且对方又都是骑兵,百战军就是要退,恐怕都不太好退。

    说到底,李从璟不会主动进攻安义军,但安义军却不一定不会主动进攻百战军。

    “大哥,眼下该当如何?”李绍城急切问道。

    面对李绍城的问题,李从璟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半响,道:“如今你我得到安义军援军寅时会到的消息,那么李环,定然是也得到了。“

    “李环得知大军将至,必定稳如泰山,同时加强军营防备,以防出什么意外。”莫离接过李从璟的话茬,显得极为顺溜,他说话的神态,近乎是老神在在,那把折扇又轻轻摇动起来,“我马军虽多,但强在冲阵,若是李环固守,怕是难以得手。”

    李从璟看了莫离一眼,道:“而一旦我军进攻受挫,安义军援军到了,腹背受敌,此番不仅招安不得,反而白白折损兵马。”

    “所以我们不能强攻李环。”莫离下结论道。

    说到这,李从璟竟然微微一笑,他道:“李环有所持,所以稳如泰山,但若是我们打破他所持的东西,他必然举止慌乱。”

    “比如说,杀尽他的斥候。”莫离看向李从璟,手中的折扇摇晃得更加起劲,那一方河山的水墨画,仿佛更加生动起来,“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人总是免不了慌乱的,即便是只慌乱一阵,也就够了。”

    李从璟放在将按上的手,轻轻敲打桌面,不急不缓道:“李环发现斥候被杀,自然能猜到是我做的,必定恼怒,说不定还会来营前骂我。但却不敢主动进攻我军,因为他打不赢。”

    “在明知有援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必要和我们打。那么他面前就剩下两个选择,一是静等援军到来,二是采取一些行动。”莫离道。

    李从璟看着莫离,一字字道:“若是他静等援军到来,便也罢了,若是他采取一些行动……”

    莫离“啪”的一声收拢折扇,也一字字道:“那对象就只能对梁子山。他会联系梁子山二当家孙百工,先拿下梁子山。他们本就占据在山门口,若是拿下梁子山,退入寨中,则进可攻,退可守,足以应对一切险境。”

    诸将看着李从璟和莫离一问一答,只觉这两人就像说书一般,众人根本就只剩下听的份,半分插不上嘴。而两人说着说着,竟将问题都说透彻了。是以一个个都张大嘴,愣在那里,如看戏一般。

    李绍城等人自然不知道,李从璟和莫离自小生活在一起,没少争论过问题,也没少协力解决过问题,这一套问答的做法,就是在他们长久的合作中产生的。

    李从璟又开口了,他道:“李环联系孙百工紧急举事,因为事态非常,所以两人不能通过下属,而一定需要见面。”

    “要见面,则要么李环上山,要么孙百工下山。”莫离道,说罢微笑着“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又开始轻摇起来。

    “所以,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动手。”李从璟道。

    “李环想等援军,可是他却等不到了。”莫离道。

    “所以不管他稍后选择静等,还是行动,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他都要去行动。”李从璟道。

    莫离呵呵一笑,“问题解决了。”

    李从璟也笑了,笑得从容,也笑得分外奸诈。这两人面对面笑着,既像是两个神经病,又像两只狐狸。

    孟平忍不住以手扶额,只有他知道,每当这两人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奸计就此诞生了。

    李从璟突然起身,神色一肃,他喝令道:“李荣听令!”

    “末将在!”李荣抱拳道。

    “着令你集结三队斥候,在戌时两刻,天色完全放黑之后,猎杀三十里之内,所有安义军斥候。并保证这片区域内,明亮之前没有一个活着的安义军!”李从璟道。

    “得令!”李荣应诺。

    李从璟又看向孟平,喝令道:“孟平听令!”

    孟平眉头一紧,立即抱拳:“末将在!”

    “着令你挑选军中精锐五十,立即集结。戌时天色放暮之后,自小路上梁子山,联合梁子山大当家陈致远,掌控山寨局势!若孙百工下山,则不必让他再上山;若李环上山,则杀之!”李从璟道。

    孟平面色肃然,“末将得令!”

    “李绍城,你率本部两都骑士,在孟平得手之后,上山助其掌控山上局势!”李从璟道。

    “是,将军!”李绍城应诺道。

    “本使坐镇军营,掌控全局,应对安义军!”李从璟最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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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七 百战安义(6)

    月色温柔如水。

    气氛肃杀如刀。

    锁子甲冰冷的鳞片上,布满清辉。

    孟平背负横刀,腰挎短弩,猫着身体,在山路间攀行。他的背后,跟着五十名百战军锐士,这些锐士无一不是不发一言,因为他们嘴里,都叼着细小的木棍。他们的军靴踩在荒草上,寂静无声;他们的军靴踩在石块上,寂静无声;他们的军靴踩在泥土上,寂静无声。

    他们无声无息。唯独一双双眼睛,亮得渗人,像夜里的明珠,更像索命的鬼眼。

    “东北方五丈之外大石上,有两名岗哨。”孟平忽然停下脚步,因为他听到了这个极其低微的声音。

    他没有扭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他也知道,这句话绝对不会有错。所以他招手,立即就有两名锐士上前,如两只幽灵一般,向那块大石摸过去。

    能对这地方如此熟悉的人,肯定不会是第一次来。

    桃夭夭半蹲在地上,神色间再无半分慵懒,全是认真。

    这回不是她主动要上来的,是李从璟相邀。和官军一起行动,暗袭梁子山,不可避免要杀山贼,当桃夭夭听清楚李从璟的话后,本能拒绝。即便对方不是神仙山山贼,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隔阂。但是李从璟无比坚持。

    上山没有人带路,就不能尽拔梁子山的岗哨,而在进山寨之前,他们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也就是说不能凭陈致远的信物去应付岗哨,因为消息可能会走漏到孙百工耳里。

    而要对付后山的梁子山岗哨,就必须桃夭夭和李从璟中一人随行。李从璟要坐镇军营,掌控调度全局,自然不能走开。

    而为了和陈致远会面后,有助于行动,桃夭夭也必须上山。因为她是中间人,再没有人向她一样,身受两方信任。

    两声很轻的闷响之后,上前的锐士朝孟平打出手势,孟平一招手,带着身后锐士继续前行。

    不短的时间之后,他们上了山顶。

    “桃大当家和陈致远素有交情,想必也来过梁子山,陈致远住处在何处,还请你为我们指路。”孟平低声道,转头看向桃夭夭。

    “山寨之中,一般最大的建筑,地势最险要的地方,就是大当家的住处。”桃夭夭道,“梁子山也是如此。”

    孟平一挥手,就准备带人前行。

    “等等。”桃夭夭突然开口,“这一路过去,必定有岗哨,你们还要杀人?”

    孟平很直接道:“要。而且我们还要控制这些关键之地。”

    桃夭夭冷笑道:“你们杀了梁子山这么多徒众,还想陈致远乖乖与你们联手?”

    “我只执行军令。”孟平道。

    桃夭夭眼睛眯起来,“你们就是如此对待朋友的?”

    “朋友?”孟平摇头,“战场上没有朋友。”

    说罢,见桃夭夭气色不和,孟平不得不道:“桃大当家,我希望你明白,这是战争!有鲜血,要人命,没有情义,甚至没有道德;不仅他们会死,我们也有可能会死。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因为只有胜利,才能让更多人活下去。这,就是战争!”

    桃夭夭愣住。

    孟平已经开始带人行动,他们闯进梁子山的夜色里,并把死神带给他们。

    但同时,他们也把新生带给他们。

    桃夭夭怔怔良久,自问道:“这就是战争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弯月。

    这一刻,她或许理解到,乱世是什么,战争又是什么。她心中一直以来秉承的大道,那个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梦想,或许在这一刻,有一些之前不曾触碰的东西,在破土萌芽。

    当上一曲乐章落下帷幕,新的序目,即将开始。

    生命之花或许会凋谢,但在此之前,它必定要绽放它全部的色彩。

    …………………………

    李环一把摔碎了案桌上的油灯。

    他脸色铁青,一脚踢翻了案桌,握着腰间的刀,如一只愤怒的狮子,咆哮如雷。

    他面前的军士,默默低下头。

    “一个时辰前,就没有斥候回营,你再次派出去的斥候,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个回营是不是?”李环大步走到这个军士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怒吼。

    “是,是。”军士低声道,“但在此之前,我们的探子发现,百战军一次性派出去了三队人马,不知道去往何处!”

    李环丢开这名军士,咬牙道:“李从璟,一定是李从璟!这个直娘贼,竟然真敢对我安义军动手,他娘的疯了吗?他这是在宣战!”

    军士唯唯诺诺,不敢多话。

    “去,派一都军士出营,给我沿路去找!”李环道,脸色狰狞,“路上要是碰到百战军的人,杀无赦!”

    “可,可是指挥使,我们的人本就比百战军要少,若是再派一都人出去,百战军要是来攻营可如何是好?”军士担忧着,“他们敢对我们的斥候动手,未尝不敢对我们的军营动手啊!”

    “你说什么?!”李环将军士一把抓过来,“难道我李环会怕了他李从璟?他敢来,我就敢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存!什么百战军,就是一群杂牌军,如何是我安义军的敌手!”

    军士垂下头,不敢直视李环。

    李环放下军士,深呼吸了好一阵,“不过,如果这就是李从璟的阴谋,就不得不防了。他们故意杀我们的斥候,然后让我们派人出去查,趁我军空虚,好来攻营,倒是一个好算计!”

    “指挥使……英明!”军士赶紧道。

    李环年轻,但精明,他来回踱着步,让自己冷静下来,“虽然斥候没了,但之前我们就得到消息,援军今夜寅时到来。如此一来,本使倒没有必要过分担忧,只要保证军营不失,待援军一到,李从璟必死无疑!”

    军士大点其头。

    李环将踹翻的桌子扶起,摆正,又在后面坐下来,沉思了一会儿,道:“传令下去,全军待命,加强戒备,随时准备李从璟袭营。”

    “是。”

    李环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你李从璟要是敢来,我不妨让你尝尝安义军的厉害!”

    李从璟端坐在将按后,手握着一本《司马法》,一派八风不动的模样。

    这十几年来,他读书习武,更在修身养性,他目光长远,所虑远大,所以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像这种每逢大事有静气的状态,倒是显得再平常不过了。

    “都指挥使,联络卫行明的斥候传回消息,卫行明的儿子,卫子仁已经动身了。”张小午进帐,对李从璟说道。

    “恩。”李从璟只是淡然点头。

    张小午犹豫片刻,还是禁不住问道:“都指挥使,这卫行明一介书生,到底有何本事,敢言一人退千军?”

    李从璟放下书,微笑道:“确切来说,我也不知他们到底有什么办法,因为卫行明也没有说明,只是保证万无一失。”

    以李从璟的性格,这种事他是一定要卫行明说明白的,因为这关系到全军安危。但卫行明一定要装逼到底,他又有意招揽人家,实在是不好相逼。况且,他早已做好了卫行明不成事的准备。

    李从璟见张小午好似还有话要说,于是主动开口,“其实退千军的,并不是卫行明,也不是刚刚出发的卫子仁,而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卫道。这卫子仁,据说不过是去接卫道回家而已。”

    张小午张大了嘴,“这事也太离谱了些!”

    “不仅离谱,而且怪异!”莫离掀帐进来,白衣胜雪,“但一件事情,若是逻辑说不通的话,便证明它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张小午问道。

    莫离走到一边坐下,道:“若真是卫行明去拦截安义军,倒还说得过去,但偏偏不是,而是从未露过面,之前也不知在何处的卫道。你想想,安义军要派援军,不过是前两日的事,这卫道此时却已经在路上,说不定已经碰上了安义军。你不觉得奇怪?”

    “很奇怪!”张小午道。

    “奇怪在何处?”莫离笑着问。

    张小午想了想,道:“就好像他们事先知道这事一般。”

    莫离笑道:“不错。最大的奇怪之处,便在时间。他们从知道这件事,到应对这件事,本来需要足够的时间,但这个卫道,之前就不在君子林,卫行明要联络他,得耗时间,这一来一往,本来时间是不够的。但最重要的问题,卫行明好似根本不需要联络卫道一样。”

    “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小午已经完全不能理解。

    “事实上,根据斥候探报,卫行明今日根本就没联络过君子林以外的人。”李从璟悠悠道。

    莫离的眼神锐利起来,他道:“这只能说明,卫道去拦截昭义军,要么根本没有此事,要么,他们事先就已经预计好了!”

    “他们怎么可能事先预计?”张小午惊奇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虽然两种情况都不好接受,但看起来,第一种情况,似乎比第二种情况要好得多。”

章二十八 百战安义(7)

    陈致远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合过眼了。任何一个小娘子,若是面对家门口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壮汉,在等着打倒对方抢走自己,而自家里,又还有一个随时可能谋害自己性命的妹妹的情况时,都是不可能睡得好的。

    之前若是失眠,陈致远会站在自己楼阁最高的那个窗台前,或者干脆坐在屋檐上,去眺望远方的夜空。但是这两日,每当陈致远看到山下的两座军营,心情都不会愉悦到哪里去,所以这些习惯也就没了。

    灯火昏黄,油灯的火苗,在晚风中摇曳着,照得屋里的柱子和家具的影子,都在晃动,像一群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恶鬼。陈致远坐在房里,拿起一本书在看,他眉头微皱,显然读书并不是一件让他感到很愉悦的事。他本想喝点酒,但想到山寨上下面对的局势,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丢开那本不知名的书,陈致远索性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陈致远起先并未在意,但是下一瞬,他眼睛陡然睁开,黑色的眸子里射出慑人的光芒。眼眸迅速左右转动,那表明他正在凝神细听,也正在快速思考。

    “大……大当家,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一个喽啰冲上楼,向陈致远急声喊道。

    陈致远已在窗前。

    他右手反握着刀。

    阁楼周围的情况他已尽收眼底,那些在别人眼中还看不出差异的院子,已经让他脸色泛白。

    陈致远知道,对方出手了。但对方是谁?孙百工?李环?还是李从璟?

    他没想到,他精心布置的小院警戒线,竟然会如此不堪一击——对方何其精锐!

    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垂着一根麻绳,只要他拉动麻绳,全寨都会知道,他这里出了情况,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但若他真到了需要拉动这根麻绳的时候,拉与不拉,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就像现在。

    一个黑物向他袭来,陈致远反手一刀,那物什就成了两半,落在他脚前。

    突然,陈致远眼神一凛。他已经认出了那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一个人影已经落在陈致远窗外。

    来人没有蒙面。

    不仅没有蒙面,还身着锁子甲。

    两人隔着窗相望。

    陈致远并不认识对方。

    那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是没有感情,他道:“我家将军让我带来的信物,想必陈大当家还认得。我代我家将军前来,招安梁子山,并且请陈大当家协助,捉拿孙百工。”

    这人的话,直接,简单,不绕弯子,也似乎没有人情味。他自然是孟平。

    陈致远冰冷的眸子看着对方,道:“李从璟已经解决了李环,还有他的援军?”

    孟平道:“这里的一切,都已在都指挥使掌握之中。陈大当家若是没有什么问题,请让你的人放弃抵抗。”

    孟平指着楼下院子里的人,那里还有一些个喽啰,在与百战军军士对峙。

    陈致远脸色不善,他沉声道:“你们杀了我的人?!”

    “我们杀了你的人。”孟平用平静的语气,几乎是复述了一遍陈致远的话,他直视陈致远的眼睛,“不过,陈大当家应该明白,以眼下的局势,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若是陈大当家此时还要拖延,恐怕这山寨里还会生变,到那时,你我都要死。”

    陈致远知道孟平说的是孙百工,他也知道孟平说得很有道理,但他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要问,他说:“你们能从后山上山,我不奇怪,但是你们怎么可能一直到进了我的院子,我才发现?”

    这关系到一个人的骄傲和尊严。恰巧陈致远是一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都很看重尊严。陈致远自认为不是一个无能的人,他布置的防线,不可能那么无力。

    孟平道:“陈大当家是想说你布置的岗哨?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很明确的告诉你,你的这些人,在朝廷正规军精锐面前,什么都不是。”

    陈致远脸色阵青阵白。

    “这不是末世,朝廷军队没有腐朽;这是大争之世,天下强军如林。陈大当家的这些人,很不够看。”孟平道,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藐视也没有高看,“你更加不知道,百战军在练兵一事上,有多严格的标准。”

    最后,孟平露出一个笑容,像孩子一般,他指着楼下一个人说道:“如果这还不够,那加上她如何。”

    陈致远看到了桃夭夭。她一只脚跨在木栏上,手枕着膝盖,身子前倾,望向山外。百无聊奈,又英姿飒爽。

    陈致远脸皮抽了抽,他让开身子,收起刀,说:“请进。”

    然后陈致远对楼下道:“将杨峰,马六给我绑了!”见孟平看过来,陈致远摊开手,道:“这都是孙百工收买了的奸细。”

    安义军军营,李环正在望楼上,注视着戒备同样森严的百战军军营,眉头微皱。

    他的副将走上来,以半步之差,站在他侧后。

    “指挥使准备静等援军到来?”副将开口问道。

    “不然又能如何?这是最稳重的做法。”李环道。

    副将轻叹口气,道:“只怕未必是。”

    李环扭过头,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副将微笑道:“指挥使已经想到,又何必问属下?”

    李环重新看向前方,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你是说我们能调援军,李从璟也能调?”

    副将知道如何将功劳都归结到李环身上,他接过话,道:“将军自然能够想到,李从璟调的援军,只怕未必会到这里来。”

    李环冷笑一声,轻蔑道:“李从璟自认为人马比本使多,定然能吃得下本使,所以他若调援军,一定会派去路上,直接拦截本使从潞州请来的大军!”

    副将欣慰道:“指挥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李环傲然道:“本使自然不会做那蠢事。”说完,他转过身,道:“只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当不得真。若是本使捕风捉影,自己先乱了阵脚,让李从璟有机可趁,才是真正的愚蠢!”

    “如若是真的,那该如何?”副将眼有忧色,“李从璟仗着人比我们多,把我军斥候都截杀了,我们又不能出去打探消息,自然掌握不到最新情况。这李从璟这手的确恶毒,非阴险小人不能想出此计!”

    李环冷笑道:“只怕就算有斥候,也不一定能够探知百战军援军的动向,谁知道他们走哪条道,本使又没有那么多人可派,能监视每一条道!”

    副将感叹道:“若是指挥使手中有千军万马,何事不可成?只不过,指挥使,即便李从璟没有调集援军,此番我大军到来,不能拿下李从璟与梁子山,指挥使的功劳也要打折扣啊!”

    李环的脸色变了变。

    副将继续道:“这回留后让指挥使来招安梁子山,本来功劳都是指挥使的,也是留后看中指挥使。只是闹到现在,让援军来之后动手,指挥使的才能便得不到体现,日后说出去,无论是对付李从璟的功劳,还是招安梁子山,都是援军的战绩。援军没来,我五百安义军,什么事也没做。指挥使此行,劳心劳力,却未必能够分得一碗汤了。”

    这个时候,李环脸色才真的不好看了。

    副将又道:“若是百战军真有援军,我们面对的局势就不容乐观了,若是大军没有突破百战军封锁线,我们的形势就危急了。即便是百战军没有援军,这梁子山的功劳,也到不了指挥使手里了!”

    李环眼神一阵闪烁,半响一拍栏杆,咬牙道:“本使之所以等到现在,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现在,你给我去联络孙百工,让他下山来,我要他今晚就起事。等李从璟明日一醒,梁子山已是我李环囊中之物,他是死是活,还得看本使心情!”

    副将立即激动起来,忙道:“指挥使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一个时辰之后,孙百工进了李环的大帐。

    “山上形势如何?”李环在案桌后稳如泰山。

    “将军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没有半分差错!”孙百工点头哈腰,“指挥使叫我来,莫不是要行动了?”

    李环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陈致远人在何处?”

    “自天黑,就在他那小楼上,我的人都盯着他!”孙百工道。

    李环又问道:“本使若今夜派人上山,你能否保证本使的人,可以顺利抵达陈致远的住处?”

    “这个自……自然!”孙百工连忙道,“若是将军带人上山,今夜就是陈致远的死期,梁子山上下两百人,都将归于李环麾下!”

    “好!”李环站起身,“今夜我大军将到,本使作为先锋,自然要先行接手梁子山。本使也不等你诱杀陈致远了,那样太麻烦,也容易生变。快刀斩乱麻,本使决定亲自带人上山,直捣黄龙,将陈致远拿下。到时候陈致远一死,又有本使威慑,你再振臂一呼,梁子山上下,除却接受招安,别无他选!”

    “将军,英名,英名!”孙百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恭维道。

    “你且先去安排,将岗哨都换成你的人,务必保证本使大军上山之后,能畅通无阻直扑陈致远住处!”李环一挥手。

    “是,是!”

    当下,李环让孙百工去准备,自己悄悄点齐了一百来人,暗中集结。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山上信号传来,已经蓄势待发的李环,随即带人涌上山。

    到了山寨大门,孙百工正站在辕门平台上,向李环招手。

    李环舔了舔嘴唇,拔出横刀,带人冲进大门。

章二十九 百战安义(8)

    靠山立寨,对外防御工事,自然是多建在山寨大门之外,这样一来,一旦有战事发生,也都是发生在山寨外,而不会对山寨内部造成多少损失。而一旦进了山寨大门,里面的防御工事就会大大减少,甚至是寥寥无几。

    这和城市一样,一旦突破城防,进入城内,守城一方基本就已经输了。巷战虽然也有,但巷战,并不是在每一个城市攻防战都会出现。就算出现,战争烈度也会有很大差异。

    城防依托城墙,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当李环踏进梁子山山寨大门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悄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今夜之事,他已经成功了一半,在往上,即便是遇到一些抵抗,他相信,以他身后百名安义军,要应付一切垂死挣扎,都已经绰绰有余。

    但是李环忘了一点,有一种情况下,主人家会专门打开门,放强盗进来。

    这种战术,就叫做关门打狗。

    李环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孙百工在前方引路,但他离自己的距离太远了一些,这个时候,他应该过来跟自己接头才对。

    这大道两旁,似乎总潜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之气,让李环心跳格外快一些。

    李环忽然抬起手,让队伍停下来。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最后一排安义军,才刚好进了大门。而前排的安义军,已经走上大门平台,要接手大门的控制权。

    抬手后,猛然间,李环抬起头。

    他看到,侧前不远的一处山包上,一个人影,正孑然而立。

    他背靠弯弓一般的皓月,那弯月如他身影一般高,他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漆黑的轮廓。那是一个全身披挂的人影,静默的头盔,飘动的披风,还有腰间的横刀,线条如此明朗,勾勒出一个英武不凡的形象。

    李环怔了怔。

    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他对这个身影如此熟悉,熟悉到痛彻入骨。虽然,几天前,他还未见过这个身影。

    李从璟!

    “吱呀……”

    一个声音钻进李环的耳朵响起,清脆,而且突兀——那是关门的声音。

    “夺门,别让大门关上!”李环突然回头,大声吼出来,一边吼一边狂奔。

    “放!”一个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响起,几乎与李环的声音同时。

    “咻”“咻”的破空声,如晴空炸雷,毫无预兆响起,如暴雨落地,连绵不绝。

    箭雨如蝗,将安义军笼罩其内。黑夜,成了利箭最好的掩护。

    这是一首铿锵的乐章,兀一响起,就是如山峦起伏一般的重音。

    箭头撞击在铠甲上,发出“嘭嘭”的金属交接声;箭矢插进泥土里,发出“呼呼”的低音;利箭入体,惨叫声此起彼伏。

    安义军最后那几排军士,受到重点照顾,箭雨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那些军士,瞬间一大半身体变成了刺猬,没有一句话,便无力软到下去。

    “指挥使当心!”

    “敌袭!”

    “退!”

    这道路不窄,但是这道路宽敞,却根本无处可避。在接连不断的箭雨下,安义军瞬间大乱。

    那些信心满满,步履从容走上大门平台,准备接手防御的安义军军士,一个个都发现,对面方才还满面笑容的山贼,瞬间面冷如钢,他们手中的长刀,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反击,反击!”李环被自己的亲卫护住身体,所以并没有受伤,但他的亲卫却已没了气息,他怒火攻心,恨不得上天入地,但他不忘指挥他的军队,“后排夺门!”

    “给山下军营发信号,让他们上来支援!”

    硬着头皮迎着箭雨,安义军开始向两边向他们放箭的敌人冲过去。只有先解除弓箭手的威胁,他们才有生存的机会。

    山寨大门之后的地形相对平坦,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线天,之前放箭的军士,与这些安义军,几乎没有海拔差异。所以安义军一冲过来,这些弓箭手就要撤退。

    但这些弓箭手,只有小部分撤退,剩下的人,则是丢掉弓箭,拔出长刀,就迎着过来的安义军冲上去。

    更有大部分人,手里竟然端着丈八长槊!

    他们身着百战军锁子甲。

    “杀!”喊杀声冲天而起,如炸雷在这黑夜里炸响,接着便是隆隆脚步声从四面八风传来,震耳欲聋!

    李环看到,不仅是道路两边,路前方,也有大群军士冲杀过来。

    黑压压的一片黑衣军,超出两百之数。这些军士冲出来,并非一盘散沙,而是阵型严密!或为几十人的大阵,或是几人一组,为小阵。

    这些都彰显着,这些军士,皆训练有素。

    他们都是百战军马军精锐!

    此情此景,让李环脑袋一阵眩晕。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百战军?这里怎么会有埋伏?孙百工怎么会出卖他?李从璟何时已经上了山?

    李环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也不能帮他挡下眼前百战军攻来的刀枪!

    他怒吼着,咆哮着,身形矫健,手里的横刀极速挥斩,挡下一把把斩来的刀,切开一个个杀来的百战军军士的喉咙。

    但他的面前,有越来越多的百战军;而他身边,安义军却越来越少。他的同袍嘴里吐着血,身体流着血,在他身旁倒下,倒下他脚下死去。那一双双圆睁的双眼,像是在诉说他们的不甘,像是在控诉他的无能。

    他曾近承诺过他们,要带他们立下赫赫战功,要带着他们升官发财,要带着他们封妻荫子!但是现在,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他们年轻的生命已经凋零,他们沸腾的热血逐渐冷去,他们的尸体在被敌人踩踏,他们的首级将成为别人的军功,他们的妻儿,将就此失去生活的支柱!

    李环一直相信,他的将士,是最好的将士,假以时日,他们都能飞黄腾达,都能光宗耀祖。他们战力卓越,纪律严明,勇敢无畏,但是现在,他们面对一把把丈八长槊,只能无力的倒下,无助的死去。

    “指挥使,快走!”李环听见有人在喊,那是“大门牙”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指挥使,援军,援军怎么还不来?”那是李环的亲兵队正,他的半边肩膀,都给人削掉,浓稠的血水流了一地,渗进土地。

    “我不想死!”他听见有人在大喊,但是他马上又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嚎,然后那人就没了声音。

    一百名安义军,在经过几轮箭雨之后,又面对两百余百战军,和大量梁子山徒众的围攻,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斩杀殆尽。

    “啊!”李环嘶吼一声,他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他前进两步,挥刀向面前一名百战军斩过去。

    但是不等他长刀落下,他的身体就那人用长槊拍倒在地。

    李环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指挥使……”最后剩下的四名负伤安义军,围拢过来,有人将李环扶起来。

    李环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左右,入目都是平端长槊,杀气腾腾的百战军。这些百战军将他们围在圆心,他已经无路可退,他已经生无可生。

    李环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横刀,他突然仰天大吼道:“李从璟,你给我出来!”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百战军分开一条道,一个披甲将军,一步步走过来。

    他对他是那样熟悉,他对他是那样痛恨,他对他是那样不解。

    李环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更年轻,却已经是一军都指挥使,现在正负手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缓缓举起横刀,道:“李从璟,你可敢与我一战?!”

    …………………………

    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家伙,默然了一小会儿,一寸寸拔出腰间的刀。

    “来吧。”李从璟说。

    李环却未立即动手,他沉默片刻,忽然怨恨着问道:“你是何时策反了孙百工?”

    “孙百工无需我去策反。”李从璟平静道,“我早已控制梁子山,孙百工去你军营之后,我本不打算让他有再活着上山的机会,但他却主动说出了你要上山的计划。他是个小人,你知道的,小人总是比较怕死。”

    “原来如此……”李环惨笑两声,“我本不该相信这种小人的……”

    “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君子也未必可信。”李从璟说。

    “哦?”

    “有些君子是不会对小人守诺的。你我这样的人,在君子眼中,可能都是小人。”李从璟微微一笑。

    李环怔了怔,他看着李从璟,嗤笑道:“此时,你为何自称‘我’,而不自称‘本使’了?”

    李从璟看着他,认真道:“对死人,我总要尊重些;对即将要死的对手,我也会尊重一些。”

    李环愣了愣,双眼逐渐被怒火点燃,他再次提起横刀,在包围中一步步走向李从璟,道:“李从璟,就让我,来会一会你手中的刀!”说罢,突然疾步而上,一刀直取李从璟咽喉。

    李从璟一动不动,直到刀已近在眼前,才忽然进步、错身、挥刀。

    刀锋掠过李环的喉咙,切开了他的气管。

    两人错身而过。李从璟归刀入鞘,而李环则僵硬在原地,血雾从脖子间喷洒出来。

    “好……快的刀。”动作停止的李环呢喃道。

    说完这句话,他眼神开始涣散,身体无力在跪倒在李从璟腿旁。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李从璟道:“放……他们一条……生路。”

    “放心,我会收编他们。”李从璟没回头。

    李环倒了下去,就倒在李从璟脚边,再也爬不起来。

    “打扫战场。”李从璟道。说完他抬起头,望着远天,轻叹了一口气,“这里的事情,结束了。”

    他本来坐镇军营,得知李环要上山之后,才到这里来。

    至于山下四百安义军,在百战军威慑下,即便是接到李环的支援命令,也不敢有分毫异动。因为他们一旦分兵出营,看百战军那架势,就会进攻。

    李从璟站到辕门平台上,扶栏远眺。

    这时有斥候来报,说:“潞州安义军一千马军援军,在据此五十里时,被一人拦住,之后退回潞州!”

章三十 降者不杀

    “潞州安义军一千马军援军,在据此五十里时,被一人拦住,然后退回潞州!”

    李从璟错愕不已,着实愣了好半响,才哑然失笑,“这事,还真让那厮给做到了。”

    莫离犹是有些不信,折扇顿在胸前,机械性的摇头,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如你之前所言,一件事若是从逻辑上说不通,则必有隐情。”李从璟道。

    莫离默然片刻,道:“无论如何,若是此事真是君子林的手笔,这些人确实大才,定要将他们招揽过来才是。”

    李从璟若有所思,“像这样的隐世大才,只怕心高气傲得很,轻易不肯出山呐!”

    莫离颔首想了想,道:“大不了代价大些。”

    李从璟忽然笑了,道:“其实这事恐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也许我只需要那么一说,说不定他们就那么答应了。”

    “哦?”莫离一挑眉。

    “姑且先不说这些,还是先把手下的事情处理完。”李从璟却是不肯多说了,“传令下去,孟平在此接收梁子山,山上一应人等及物资,都送下山去。让李绍城过来,我们是时候去收编山下的四百安义军了!”

    山脚下的四百安义军,已经得知李环战死的消息。是以军营中有些动乱,有人嚷嚷着为李环报仇,有人则嚷嚷着速速退回潞州,主将身死,副将吴韬却是威信不足。

    威信不足,吴韬便决定趁机树立威信。在他想来,李环既然死了,自己当然要顺理成章继承指挥使的职位。只是到底应该怎么做,吴韬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毕竟营外的百战军马军虎视眈眈,他们马军只有两百,若是贸然出营,别说回潞州,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百战军马军给斩杀殆尽。

    李从璟下山之后,立即派人去安义军军营前喊话劝降。

    之前刚来梁子山时,李环以下犯上,李从璟忍下那口气时,就下定过决心:这些安义军,自己一定要全部收编。不如此,不足以平复他心中的怒气。如今两日过去,李环战死,眼前四百安义军已成囊中之物,李从璟自然要毫不犹豫收编他们。

    这些安义军,可是正规军,目下战力远超梁子山山贼,只要消化了,立马就是百战军的战力。如此肥肉,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

    “安义军上下都听好了,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将军正告诸位:尔等此番出征至此,本为招安梁子山豪杰,不曾想盘桓数日,寸功未立,而指挥使李环战死于梁子山。李环身死之时,尔等静坐营中,不曾有人救援,主将死,尔等不救,是为不忠;寸功未立,徒劳而返,是为无能。”

    “有此二者,一旦尔等回潞州,必受制裁。现我百战军正是用人之时,且本使仰慕李环将军久矣,李环将军既死,本使不忍尔等回去受刑,现诚邀尔等加入我百战军。一炷香之内,解甲出营,本使保证,让尔等安然到达淇门,之后编入百战军,之前一应待遇不变……”

    “且你们等待的援军,已经撤回潞州,要不然,早就该到了!”

    喊话的军士嗓门极为响亮,说完正文,又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辞很是恳切。

    但不曾想,片刻之后,变故陡生。安义军军营中突然飞出一支利箭,贯穿了那喊话军士的脖子,军士当即栽倒马下,气息断绝。

    吴韬放下弓,嘴角挂着冷笑。他方才还在想,如何树立威信,不曾想就有人送上门。一箭之后,吴韬对安义军喊话道:“李从璟阴险小人,不仅杀害指挥使,还想诱降你我,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安义军何其雄武之师,宁死不降!”

    吴韬这话,立即得到一部分安义军军士热烈回应,营中气势,顿时高涨起来,有人甚至嚷嚷着要杀出去,为李环复仇。

    吴韬看着这些斗志昂扬的军士,立即觉得,安义军未尝不可与百战军一战。

    但是下一刻,这些人脸色都变了。

    因为他们发现,营外之前并无异动,只是监视他们的百战军,突然就想脱缰野马,奔驰起来。七百百战军,尽皆出营列阵,将营地包围,无数箭头蘸火的利箭,在黑夜中亮起,如点点繁星。

    与此同时,一批撞车、篷车、架子弩等攻营器械被运到阵前,森然冷冽的线条,无不在彰显它们的肃杀之气。在这些攻营器械之后,则是几排大木盾叠在一起,已经组成了防御弓箭的一条防御线。

    不消说,只要李从璟一声令下,这些早有准备的百战军,便会如虎狼一般,杀进安义军军营!

    “这……他,他们什么时候建造了攻营器械?”

    吴韬深深咽了口唾沫,心底已经凉透。

    攻营车,架子弩,火箭,这些利器,无不在表示,只要百战军攻营,安义军将立即面对地狱一般的情景。

    无数火箭中,李从璟策马缓缓前行,他来到安义军军营前一箭之地外,将马槊缓缓抬起,厉声道:“你们的指挥使李环,就死在本使刀下,你们不是有人嚷嚷着要为他报仇吗?来,本使给你们一个机会。安义军,可有人敢与本使一战?!”

    李从璟很愤怒。

    百战军每一个军士都是他的心血,他允许他们死在战场上,但绝不允许他们像刚才那名军士一样,死得如此冤枉!

    “安义军,可有人敢与本使一战?!”一连三声,安义军寂静如死水,无人敢应声。

    “副指挥使吴韬何在?别人都不敢出营,你也要做缩头乌龟?”李从璟开始点名,从之前山上幸存的四名安义军军士口中,他已知道,现在对面军营中,吴韬职位最高,“难道安义军都是胆小怕死之徒?吴韬,你不想为李环报仇么,你不敢与本使一战么!”

    片刻之后,安义军军营中驶出一骑,正是那吴韬。

    之前李从璟刚出来喊话的时候,安义军上下就都看着他。在李从璟开始点名后,那些军士的目光更是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吴韬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只怕会被这些军士的眼神杀死,以后再无地位可言,永远别想翻身!

    况且,单挑,吴韬自认为并非没有机会!

    吴韬心想,若真能杀了李从璟,安义军此间危难得以解除不说,回去之后还有大功!

    况且,他也没有选择。

    “李从璟,你休得张狂!今日我便为指挥使报仇……”吴韬端起马槊,说道。

    “李从璟这三个字也是你能叫的?!”李从璟却已不耐烦,一声大喝之下,纵马而出。

    吴韬也大吼一声,策马杀出。

    即将相面之际,李从璟抬起马槊,竟然不去直刺,而是高高扬起,转瞬间一槊劈下!

    吴韬只觉一股巨压迎面而来,根本看不清李从璟手中长槊掠过空中的痕迹,只能隐约看到有一道黑影闪过。几乎是出于本能,吴韬举槊横档。

    他手中的长槊刚举起,还未发力完全,就感觉到似乎是一座大山砸了下来,整个人如遭重锤,胸口像是被埋进湿地里一般苦闷,脑门一阵嗡鸣,连视野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他的性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握。

    李从璟一槊劈斩而下,吴韬的横档动作还未完成,他便将吴韬的长槊给重新拍下去。接着,他手腕一转,马槊横斩,其狭长的锋刃,如死神的吻,直接切掉了吴韬的半边脖子!

    两马交错而过时,吴韬的长槊已经掉落在地上,战马因为惯性还在前冲,而他的身子已经栽落马下。他拼命捂住脖子,却不能阻止血涌如柱,谁也不能阻止一个已经被切开一大半的脖子流血。他的眼神中还充满不可置信与恐惧,这种不可置信与恐惧,永远定格在他眼中。

    一个照面,一招之下,该死的人便死了。

    就这时,安义军营门,忽然又冲出两骑,一起向李从璟杀过来。他们是安义军的两个都头,也是这批安义军中,想为李欢报仇,不肯受降的人中,武艺最高之辈了。

    他们本是听从吴韬的安排,想在吴韬与李从璟交手之际,突然杀出。这样一来,以三对一,能迅速将李从璟格杀。

    只是没想到,吴韬刚冲出去,就送了性命。

    看到这两骑,李从璟冷笑一声,二话没说,他直接冲了过去。

    “李从璟,受死!”两名都头,似乎还没看清李环已经死亡,亦或许已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李从璟看着两人冲过来,马头几乎平齐,将他放在中间,他们两槊齐出,一刺一斩,不分先后朝他招呼。

    这两人显然是久经战阵之辈,懂得配合,也懂得进攻层次,不给李从璟留空挡。是以这一击,实在是凶险之极。

    这样的进攻套路,若是面对一般将领,对方肯定是有死无生。但是很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李从璟。

    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右手举槊,直刺向前,左手直探左腰间,反握横刀刀柄,将其拔出。

    先到李从璟眼前的是直刺过来的马槊,李从璟身子一偏,躲过锋刃,同时左手横刀提起,格开马槊长杆,刀锋在马槊长杆上,划出一长条火星。火星飞溅,如生命之花在绽放。

    李从璟在侧身的同时,右手马槊顺势悠忽前刺。

    横刀刀锋,顺着对方马槊长杆扫过,扫向他的手腕,那都头连忙放开手,但为时已晚,刀锋一转,离开长杆,已经滑进了他的脖子。

    而这时,那柄横斩过来的马槊,再没有力量,也没有平衡,因为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已经刺入对方的咽喉!

    战马飞奔,时间却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李从璟左侧,一颗人头脱离脖子飞起;李从璟右前,长槊刺入对方咽喉,已将那都头身子带得向后昂起。

    无声的画面爆开,“噗嗤”的血肉碎裂声骤然响起,战马交错而过。两具尸体落下马,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李从璟冲至安义军营门前,才停住马。

    但是所有的安义军军士,都忘了要做些什么。他们睁大了双眼,瞳孔张开,无言看向那个傲然立马的年轻将军,脸上都是如见鬼神一般的恐惧之色。

    李从璟抬起头,归刀入鞘,举起长槊,冷漠道:“降者不杀!”

章三十一 君子

    安义军剩余军士,再无其他举止,在百战军上前后,纷纷缴械投降,接受收编。

    他们失去了指挥使,失去了副指挥使,也失去了最具有威信的两名都头,他们群龙无首,再没有可以有效反抗的能力,在李从璟绝对实力的威慑下,他们除却投降活命,别无他途。

    这些安义军再没有将领,所以他们无法作为。但是李从璟能给他们一个将领,那就是他自己。

    这些安义军的领头人物皆死于非命,内部缺乏有足够威信的人物,日后百战军要消化他们,就容易得多。李从璟在营前点名,要吴韬为李环复仇,虽然有愤怒的原因,但本质上,就是打得这个主意。这跟他整治原魏博军,是一个道理。

    他本就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自然不会因为愤怒,就去骂阵,要跟敌将单挑。

    这回到梁子山,李从璟不仅成功招安梁子山两百豪杰,更收编四百安义军正规军,而且还是精锐,收获实在是不小。若是能再招揽君子林卫家,恐怕回去之后,李从璟做梦都会笑醒。

    黎明的晨曦终于在天边出现,万物从睡梦中醒来,开始新的一天。而梁子山上下,在一夜之间,已经发生巨变。

    李从璟让李绍城主持收编安义军、整装准备班师等事宜,他则要再次走一趟君子林。

    说起要去见卫行明,陈致远自然要带上。卫道一人退千军,这回无论是李从璟,还是陈致远,都应该去感谢一番。

    桃夭夭闲来无事,与其跟军营那些纯爷们儿呆在一起,倒是跟李从璟同行要有趣一些。虽然李从璟和陈致远也俱都是大老爷们儿,但她对卫道如何做到一人退千军这件事,却是十分好奇。其实不只是她,任何一人对这样一件离奇的事,都会感到好奇。

    “若说卫道一人退千军,固然离奇。不过,李将军这回没有调援军过来,也是让人颇感意外。”桃夭夭坐在马上,微微低着头,嘴里咬着吸管。梁子山的事情圆满解决,她这个中间人,此时心情也是略好。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话里明显掩盖不住好奇的意思。

    梁子山下至今只有七百百战军,也没有迹象表明周围还有其他百战军,是以桃夭夭有此一说。

    李从璟笑道:“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没有调援军过来?”

    “哦?”桃夭夭稍稍抬头,修长的眉毛轻轻挑了挑,“在哪儿呢?”

    李从璟脸抽了抽,半响露出一丝苦笑,“在路上。”

    桃夭夭复又埋下头去,懒得理他。

    李从璟无奈道:“百战军刚组建,骑兵本就不多,这回我已经全都带上了,来援军队都是步卒。从淇门到此,比起从潞州到此,距离分毫不短。我调的援军,也算日夜兼程,但此时,他们确实还在路上。”

    桃夭夭怔了一下,瞧见李从璟无力的模样,长发掩盖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桃夭夭道:“不过,若是援军没到,而卫道又没能拦住安义军援军,我们岂不是要遭殃?”

    “那倒也不至于。”李从璟说道,“我还是有计划的。”

    “什么计划?”桃夭夭问道。

    李从璟叹了口气,无力道:“你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然。”桃夭夭嘴角微微上扬,“将军也可以不说。”

    李从璟只得如实道:“你也知道,我的斥候,可以观察到四十里之外的动静。要是安义军援军真来了,我们跑路还是来得及的。”

    “逃跑?”桃夭夭好似有些惊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没有了。”李从璟掩面道。

    “没有了?哈哈哈哈……”桃夭夭这回是真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李从璟以手扶额,他真的很想问桃夭夭一句,“你一个姑娘家,笑这么张扬,真的好吗?”

    陈致远终于看不下去,为李从璟这个未来东家解围道:“但是无论怎么说,眼下,都是都指挥使赢了。”

    提起这茬,已经重新看向前方的桃夭夭,微微偏头,问道:“将军之前似乎说得很坚定,不会对安义军动手。但是昨晚动起手来,好像半分也没有不客气。”

    李从璟摊开手,一脸无辜道:“百战军确实不曾动手啊,是李环想要偷袭梁子山,结果反被梁子山的豪杰所杀。至于杀吴韬,那也是他们先动手,我只是为部下出口气而已。”

    桃夭夭刚喝下一口水,顿时被噎住,咳得脸红脖子粗。桃夭夭再不理会李从璟,脸若冰霜,目不斜视,只是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无耻!”

    陈致远也被李从璟颠倒黑白的本事所震惊,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可这事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呐,毕竟安义军被都指挥使收编了。”最后,陈致远担忧道。

    桃夭夭替李从璟回答道:“只怕李将军不会奢求别人都信,他只不过是给世人一个说法。至于收编一事,李将军倒是可以说,那是安义军主动投靠。”

    李从璟笑了,他道:“看来,你已经比较了解我了。”

    桃夭夭黑着脸撇过头去,眉眼下拉,这回是真不不说话了。

    陈致远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默默感慨道:“真是够无耻啊!”

    几人到君子林时,卫道已经回到家中。

    卫行明只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卫道比卫子仁虽说大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但他身上的气质,却要成熟得多,有一种久经世事才能锤炼出来的干练。

    依然是那间小屋,竹帘几许,帷幄依依,墙前书架上的典籍散发着墨香,墨香飘散在风里,和茶香共舞在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中。

    “先生神计,智退千军,破百战军之危,解梁子山之难,若鬼斧神工,今李某特来相谢。”李从璟向卫家三人抱拳,诚恳道。

    陈致远也抱拳,“先生鬼才,陈某早知矣,此番领教,惊才绝绝,实在是佩服之至。梁子山上下感念先生大恩。”

    卫行明呵呵笑道:“将军和大当家不必客气。两位计擒李环,不费一兵一卒诱降安义军,才是大才,我儿这点小道,却是不足挂齿了。”

    李从璟看向卫道,微笑道:“若说卫先生一人退千军的本事都是小道,世间军谋恐怕再无大道了。卫先生,此事堪称军事奇迹,可否为我等解惑一二?”

    “将军谬赞。”卫道拱手道,复坐好后,轻轻一笑,“世间奇事初看固然令人惊讶,但若是说破其中关键,便一文不值了。”

    顿了顿,卫道这才道:“其实卫某早在多年前,便已经出仕潞州,李嗣昭老将军在时,添为掌书记。这回潞州马军一千援军之所以退回,不过是因为卫某伪造了一份军令罢了。”

    饶是以李从璟的定力,闻言也是错愕不已。

    首先,他是惊愕安义军援军退回,竟然是因为一份伪造的军令;其次,他是惊讶卫道年纪轻轻便能做到掌书记这个位置;最后,是惊讶卫道明明为掌书记,竟然会伪造军令,来帮助梁子山——伪造军令,可是不折不扣的死罪。此后,别说再回去潞州做官,卫道能否活着,都是个问题。

    李从璟和陈致远感慨道:“卫先生大恩,没齿难忘。”

    卫道倒是看得淡,从容笑道:“陈大当家于家父有救命之恩,万死难报,此番不必挂怀。”

    李从璟随即道:“卫先生此番虽是为报陈大当家恩情,但于百战军而言,也是莫大恩泽,李某铭记于心。”说着,李从璟站起身,向三人拱手一拜,诚挚道:“三位先生俱是当世大才,不亚于卧龙凤雏,李某不才,愿请三位为国家效力!”

    李从璟这话含义十分明显,就是请卫行明三人出仕淇门,所谓为国效力,即是为他效力。

    从世俗的角度上来说,他们上了李从璟这条船,没个万一情况,也是不可能下船的。这跟后世官场站队情况相似,只不过严肃程度要远高于站队。

    李从璟态度恳切,卫行明却是淡然一笑,道:“李将军少年英才,忠心为国,可敬可佩,来日也必定是前途无量,李将军相邀,我等本不该推辞。只是无论是子平,还是卫某,都已没有再出仕的打算,只想隐居山林,与圣贤书和山水为伴,聊度此生。将军好意,我等心领了。”

    子平是卫道的字,他这话,是明显拒绝了李从璟。

    李从璟哪里肯轻易放弃,劝说道:“子曰‘学而优则仕’,三位大才,饱读诗书,治国安邦之策了然于胸,三位不出仕,不是三位损失,而是天下人的损失。”

    “先生以此地为‘君子林’,李某听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学有所成,必以天下为己任,必不因世道险阻而退却。”

    “当今天下,诸侯征战,百姓民不聊生,先生何忍乎?上为弘扬圣人之学,下为救黎明于水火,中成君子之志,先生何辞焉?”

    卫行明叹了口气,似是若有所感,却还是道:“古语有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将军所言,固在情理之中,只是卫某已厌倦官场,不想再沉浮于世俗中了。”

    卫行明第一句话李从璟是理解的,他的意思是从政不是只有做官一途,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影响一地社会风气,也是从政的一种。

    但李从璟还是不相信卫行明真无心出仕,他最后努力道:“贤者云: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也。先生者,君子也,安避祸福,而不践行道义?李某不才,愿与先生同行!”

    卫行明目中有精光闪过,但只是一刹那,他还是叹息道:“天下有将军这样的人,何必担忧道义不存?老朽心累已久,还望将军莫要勉强。”

    李从璟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默然良久,长叹道:“可惜,可叹,悲夫,悲夫,莫过于此!”

章三十二 大争之世

    两个时辰之后,李从璟三人拜别卫行明等人,离开君子林。

    回到梁子山下,军营诸事已经收拾完毕,但梁子山上还有些东西没有消化完全,还需要些时间。李从璟便让大军在此再停留一日,来日清晨再班师。

    夕阳西下时分,李从璟坐在辎重车上,望着无边丛林,起伏山峦,一时有些失神。他现在满脑子都被镇治和百战军的事塞满,上茅房都在思考这些事,已经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倦鸟知返,万籁沉寂,他瞧见军士们在金灿灿的余晖中穿梭,身影忽然有些落寞。

    日暮最是使人愁。李从璟脑海中不由想起后世,炊烟袅袅的小山村,五颜六色的城市霓虹,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这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画面,突然像潮水一般涌来,包裹着他。

    赌书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知道去珍惜,失去的时候便后悔莫及。但有些东西,你即便是珍惜了,也依旧不能阻止去失去。

    他忽然很想喝酒。脚边刚好有一辆车,摆放着从梁子山上搬下来好酒,所以他随手抄出一坛,灌进嘴里。

    李从璟自嘲一笑,自己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能抛弃这些让人脆弱的感伤么?

    “喝这个!”一个酒坛突然飞过来,李从璟伸手接住,他看到桃夭夭坐到她旁边一辆车上,奇怪的是,桃夭夭那清亮的眼眸中,此刻也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一个有故事的人。”李从璟心想。一个有故事的人,往往才会在日暮时分不禁神伤。

    桃夭夭不喝水喝酒的时候,脸上的漠然和冷意便要淡化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像火一样在点点燃烧的东西。

    “你跟卫行明扯那些没用的儒家理想有什么用,这是个现实的世道,便是儒生,也早已被名利所腐,你若是跟他说点实在的东西,效果说不定要好得多!”桃夭夭忽然道,很大声,与她平时的漠然低声很不同。

    李从璟笑道:“你以为卫行明不会出仕淇门?”

    “恩?”桃夭夭偏过头。

    李从璟吞下一口酒,舒一口气,道:“他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若是这个时候,我跟他谈名利,并不能加分,而若是谈儒家理想,说不定还有想不到的收获。”

    “你怎么看出来的?”桃夭夭问道。

    李从璟微笑道:“从得知卫道真一人退千军之后,就看出来了。你道他们为何要如此尽心竭力帮我?那是因为他们早就想跟着我干了!”

    桃夭夭撇撇嘴,“卫道都已是掌书记,跟着你等于走下坡路,有什么好?”

    “因为跟着我前途远大啊!”李从璟理所当然道,“再说,卫道在李嗣昭在时,是掌书记,现在李继韬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应该是被排挤了,如若不然,又怎会做出伪造军令出逃这样的事?说不定他们暗中观察本使已经很久了,这回他们帮我退援军,却对解决李环的事只字不提,恐怕也是想看看我的本事,至于他们今日拒绝我,也不过是想考验我的诚心罢了。总之,这几日我在观察他们,他们也在观察我。”

    “这都是你的猜想罢了,还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猜想。”桃夭夭嗅之以鼻。

    李从璟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豪气道:“当今天下,诸侯争霸,呈天下大争之势。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如卫行明这种一家三杰之辈,怎甘被排除在争雄洪流之外?投身俗世,以天下为棋盘,与天下英雄作对手,争天地之雄,力求彪炳青史,名扬万世,才是大丈夫所为!”

    桃夭夭怔怔半响,自顾自喝一大口酒,嘀咕道:“神经病!”

    李从璟说完,又坐回车上,扭头问桃夭夭:“我一直好奇,桃大当家当初为何会山上做山贼。”

    “有什么好好奇的。”桃夭夭平淡道。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来来往往的军士见了此情此景,看看李从璟,又看看桃夭夭,不少人脸上都露出邪恶的笑容。

    不知何时,军营亮起了火把,繁星当空升起。

    桃夭夭忽然一把丢了酒坛子,摇摇晃晃走到李从璟面前,在李从璟诧异之际,桃夭夭的手已经从扶着车,扶到了他的铠甲上。

    李从璟愣愣看着桃夭夭那张白皙,却因为饮酒而嫣红的脸,她精致冷淡而妩媚的五官,越来越靠近自己的眼睛。

    桃夭夭的一把抓住李从璟的肩甲,脸蛋凑近到离李从璟只有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凌乱的长发甚至洒到了李从璟脸上。

    桃夭夭樱桃一般的嘴唇微张,眼神却分外狠绝,她盯着李从璟,语气重重的道:“李从璟,我决定,跟你干!”

    李从璟这回是真愣住了。

    拜托,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

    君子林。

    卫行明和卫道对坐对弈,卫子仁在一旁观战。

    “子平,你觉得李从璟此子如何?”卫行明忽然问道。

    卫道落下一颗白子,缓缓道:“心性稳重,举止有度,知书识礼,博学有才,面有刚毅之气,身兼英武之姿,阴谋算计层出不穷,却胸怀治国安邦之志。实话说,孩儿从未想过,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会有如此枭雄之姿。实在是奇事!”

    卫行明落子之后道:“人同类而智殊,贤不肖异。凡论人,必八观六验,论人者,又必以六戚四隐。譬之若逃雨污,无之而非是。此先圣王之所以知人也。”

    卫道笑道:“父亲,若是世人都要如此观人,可没多少人能看得清了。”

    卫行明叹了口气,道:“昔日为父出仕朱梁时,虽未居高位,但已识得其朝官纪败坏,容不得有大作为之人,这才带着你和子仁回到此处。”

    卫道落子渐快,他道:“朱温亡唐而立梁,虽大逆不道,却也颇有功绩,只是在治国理政的才能上,却是差了些。他的几个儿子就更不用说了。如今天下之大,论已露王者之相者,南有徐温,北唯晋王矣。”

    卫行明听了这话,手中的子迟迟不肯落下,追问道:“那李从璟如何?”

    卫道沉吟良久,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反问道:“听说此子未出道之前,曾用十年时间,苦读诗书,打磨武艺,钻研兵法?”

    “确实如此。”卫行明道。

    “又听闻此子出道只一年,便已独领一军,出镇淇门仅一个月,便让淇门如铁板一块,被他牢牢控制?”卫道又问。

    “的确如此。”卫行明叹道。

    “如此之人,却不到及冠之年,当真是亘古少有。”卫道感慨道,“世间无数英雄,比之若土鸡瓦狗。”

    卫行明点头道:“确实可以和晋王相提并论了。”

    卫道又开始落子,“既如此,父亲还犹豫什么?”

    卫行明看着棋盘,苦笑一声,放下棋子,叹道:“又是你赢了。”

    翌日,李从璟起得很早。昨夜虽然喝了些酒,但却远不足以让他宿醉。军营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班师。李从璟也打算吃过早饭,让大军先行,自己再去君子林将卫家三人捎上。

    伸了个懒腰,李从璟没来由想起昨夜桃夭夭的话,顿时精神又好了一些。桃夭夭本事如何,他是知晓的,现在她主动投到麾下,正好用上。

    一个在这个时代虽然不是全新,但却独一无二的军事机构,已经在李从璟脑中成型,他迫不及待要回到淇门,去将这个机构组建起来。

    这回李继韬在他手里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对于李继韬这个并非名正言顺上位,连李存勖也不待见的家伙,李从璟是半分也不心虚的。

    这回,李从璟只带了亲兵,来到君子林。

    不出意外,几番相邀之后,卫行明表示愿意到李从璟麾下效力,李从璟自然是大为宽慰。

    “我得卫家三杰,正是如虎添翼,不过眼下百战军坐镇淇门,供先生施展的地方颇小,还望先生不要介意。”李从璟笑道。

    “将军过谦了,我等既然投到将军麾下,定当竭心为将军效力,将军又何必见外。”王兴明也笑道。

    李从璟一阵大笑,又问道:“怎么不见卫道?”

    “他去山上与他娘亲作别去了。”卫行明道。

    山上,晨阳正好。一座坟头前,卫道跪坐在地,正在摆弄祭食。

    坟头上并无一丝杂草,可见是刚刚被清理过的。卫道的动作不急不缓,看起来一丝不苟。他沉默着,并无一句言语。

    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卫道才在坟前重新直身跪好,他忽然笑了笑,柔声开口:“娘,打小你就总说我最调皮,虽然机灵,但机灵都用在闯祸上了。除了惹你生气,就没干过一件好事。你还说,我这孩子,长大了肯定不知道孝敬你。就连卫家的百年家业,也非得毁在我们兄弟手上不可。”

    “但是打小,有什么好东西,你总是给我吃,我要什么,即便是要得无理,你也总会想办法拿给我。就算我在私塾闯祸了,被父亲责骂了,你也会护着我……”

    说到这里,卫道长长吸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才继续道:“但是今天,孩儿来就是告诉娘,我已经长大了。卫家的担子,我会担起来;卫家的明天,我会撑起来;卫家的荣耀,我会挣回来!”

    他站起身,晨光正好越过坟头,打在他身上。他的脸庞,沐浴在阳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的身姿,仿佛在一瞬间更加挺拔,他的肩膀,仿佛宽阔得能扛下一座大山。

    卫道行了一礼,动作在最后一瞬停顿了良久,久得好像在聆听什么教诲,然后他站起身,嘶声大喊道:“娘,孩儿走了!”

章三十三 军情处

    自梁子山回到淇门的第二日上午,李从璟就带着卫行明和卫子仁父子来到县衙,祁县令亲自出门相迎,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自打上次李从璟对付淇门三族开始,祁县令投靠李从璟之后,便唯李从璟马首是瞻,这县衙与其说是他祁县令的县衙,倒还不如说是李从璟的县衙。

    “本使今日来此,是想给祁县令推荐两位贤才。不知县衙可有什么合适的官职空缺,可以安置两位先生。”李从璟喝着茶,气定神闲道。

    祁县令稍作思量,便笑着道:“县衙当下有县尉一职,和录事一职正好有空缺。”

    李从璟漫不经心道:“县尉主捕盗贼,倒是武职……”

    祁县令闻言,一拍脑门,道:“本县主簿本已有人选,奈何那人年事已高,身体好似不大好,不能来就职。下官正想给幕府重新推荐一位主簿……”

    听到这,李从璟站起身,道:“很好,那就这样吧。祁县令先忙,本使公务缠身,先告辞了。”

    祁县令连忙起身相送。

    卫行明和卫子仁相视一眼,饶是以卫行明的心性,也暗暗为李从璟掌控淇门的力度,感到震惊。

    安置好卫行明和卫子仁,李从璟回到镇治,便将众司佐都召集起来,除此之外,百战军各指挥使,斥候都都头李荣,诸军使等高层军官,也都被叫来。众人一到场,互相寒暄的同时,见到会议如此之大的规格,也都是暗暗心惊,心中都不禁在猜想,李从璟要宣告什么重要的事情。

    如果说这些人在众人看来都还寻常的话,那么当陈致远、赵象爻等前绿林重量人物到场时,屋中的气氛就又怪异许多。

    最后,李从璟带着最后两人到场,一个是莫离,一个竟然是桃夭夭。当王不器看到桃夭夭的时候,若不是因为她跟在李从璟身后,还以为她走错了门。

    与众人见过礼,李从璟坐到将按之后,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一件事。诸位都知晓,凡战者,斥候必先,敌情收集的重要性,无需本使在此赘言。此番军议,也非为扩建斥候都,而是本使要建立一个,以军事信息收集为核心的全新军事机构——军情处!”

    “军情处?”众人闻言,莫不惊异,只因这三个字,无论是谁都不曾听说过。

    来自大信息时代的李从璟,尤其知道掌握更多更及时的信息,有多么重要。同时也知晓,信息不对称,会有多少损失,围绕这一点又可以做多少文章。军事上,敌我信息情报的差异,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众人虽然惊异,却也没有讨论,李从璟继续道:“诸位都知晓,晋王和伪梁之战,已经持续几十年,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现在梁晋之争已到了关键时期。诸位作为大晋的锐士,百战军作为大晋锋刃,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必定也必须为晋王征伐中原立下不世之功。料敌于先,方能决胜千里,故本将决定组建军情处。”

    “都指挥使,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便是!”蒙三大声道,“反正大的道理,我蒙三是个粗人,也不懂,只知道凭军令上阵杀敌。”

    众人连声称是,李从璟却看向蒙三,不悦道:“蒙三,军中已在教授将官读书识字,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去学?”

    “这……”蒙三顿时傻了眼。

    “回头本使会亲自检查,你若学得不如人家好,军棍是免不了的。”李从璟道,“为将者,身系全军安危,一举一动皆可能决定战斗成败,当智信仁勇严,知进退,识天时地利,怎可只知道一味冲杀?若是如此,我让你去做一个陷阵之士便可,何必要你统领一个指挥的将士?”

    开始众人还在笑话蒙三,李从璟说道后面,众人脸色都严肃起来。李从璟也觉得,对将官素质的培养,似乎应该加紧步伐了。若是李从璟十年不死,现在百战军的各位指挥使、都头,甚至包括队正,未来都可能独领一军,或者身居要职,素质若差了,如何谋取战场胜利?

    除此之外,一支军队,基层指挥官的素质如何,会直接决定这支军队的战力,甚至是综合实力。因为军队根本上由士卒组成,而主帅不直接面对士卒,直接面对士卒的,是基层指挥官。

    顿了顿,李从璟回到主题,继续道:“建立军情处,需要人,而作为比斥候有更高、更多要求的军情处锐士,只能在军中择优充任。本使令:军情处第一批人员三百人,在绿林豪杰中抽调五十人,在斥候都抽调五十人,军中选取精锐两百人。斥候都都头李荣,调入军情处,都头吴长剑,前神仙山大当家桃夭夭,同时调入军情处,充任三位统领。参军莫离,总领军情处事务。”

    李从璟站起身,对众人道:“另外,军情处不隶属百战军常规作战序列,直接受本使节制!”

    听到李从璟说出这句话,众人无不神色凛然,心中对军情处的重量,又有了一个最为直观的认识。

    “此事关系百战军未来战场之成败,望诸位全力配合。”李从璟最后总结道。

    “遵命!”诸将立即道。

    解散众人之后,李从璟只留下莫离和军情处三位首领,开始研讨军情处组建细节问题。

    王不器怏怏离去,走的时候,看李从璟的眼神,当真是无比幽怨。之前李从璟去梁子山之前,还答应过他,劝桃夭夭不要再插手公务,专心在家待嫁。现在倒好,不仅人没劝回来,还给拐了去。

    “军情处是军中从未出现过的新机构,因此许多东西需要你们自己去摸索,但也是因此,才没有许多束缚,可以让你们去自由发挥。但军情处的核心是情报和信息,处理这类事物的机构,军中却并非没有,只不过本使将其放大了。”李从璟对众人道。

    “莫离,万事开头难,但一旦开头,便会定下基调,所以你任务很重。另外,李都头是斥候出身,对此类事物熟悉,当为中坚;桃大当家绿林豪杰,军情处事物很多都在敌区开展,江湖上的路子,应该让其发挥应有作用;吴都头智勇双全,主武力。”

    之所以让莫离主持军情处,那是因为莫离是最了解李从璟想法的人,过去十来年,李从璟的这个想法如何产生、发展,他都一清二楚,因此他总领军情处,李从璟最为放心。

    众人一直商议到夜间,才各自散去。

    次日,军情处第一批人员,便在军中开始挑选。

    其实无论是构建军情处,还是教授百战军将官读书识字,这些举动虽然谈不上独一无二,却也是极为罕见的,尤其是军情处。说到底,目前李从璟只是李存勖麾下小卒,他所做的事,必须要经过晋王首肯,而且于晋国有益。

    如何在为他自己长久发展打基础、效忠晋王只做臣子分内之事,这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是目下李从璟面临的重大政治问题。所以目前李从璟能做的,主要还是在军事方面,而且就此也有局限。不过即便是这样,能做的事已经够李从璟忙的了。

    军情处的事务交给莫离之后,李从璟接下来的唯一任务,就是训练百战军。

    百战军在补充了梁子山徒众和四百安义军后,已经扩展到三千六百人,军情处拉去三百人,剩下三千三百人中,李从璟要再次挑选一批人,作为亲兵,最后六个指挥左右的军士,不算军中诸司需要的人,便是百战军常规作战部队。

    在百战军的训练上,李从璟一共用了三板斧。

    首先是树立争先之风气,通过“魁首军”和“没鸟军”的称号,并将其与一系列实际利益相挂钩,来敦促各都拼命训练。

    其次,通过读书识字,上行下效,进行知识、世界观等思想改造,从思想上,根本保证百战军不腐化不变质,成为一支王者之师。

    第三,也是最根本的一点,对于每阶段训练成绩卓越的单位,进行物质奖励。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欲,有利益作为诱导,军士没可能不争先。以此来塑造一支虎狼之师。

    李从璟知道,眼下天下的军队,因为时代特殊的原因,多桀骜不驯,难以管教,且忠诚度极为低下。但这并不妨碍,李从璟将百战军打造成一支王者之师。并且,也只有将百战军打造成一支独特的王者之师,他才有保命,甚至说实现大抱负的本钱。这一点,已经无数次被历史证明。

    李从璟作为穿越者,自然知道手握一支真正的“革命之师”,是何等重要。

    除却主要训练手段,李从璟还采用了其他辅助手段,来保证百战军的训练。

    比如说,建立百战军内部沟通机制,鼓吹团结友爱等等,来保证同袍之宜,也保证军士对李从璟自身的爱戴。

    另外,对于有家室的军士,优厚相待,没家室的军士,则创造条件,让他们成家。

    不得不说的是,通过李从璟的宣传,现在百战军上下,包括伙头兵都知道大战在即,而百战军作为晋王报以厚望的军队,不日将被拉上战场,征伐四方。到时候,是成是败,是死是活,就要见真章。

    有如此动力与压力,除却逃兵,哪个士卒训练敢不拼命?

    高层建瓴,这是主帅应为之事,至于如何指导士卒日常训练,那是教头之事。李从璟树立机制,选拔教头,进行监督,具体的事情,他并不插手,只看效果。

    在一支军队中,主帅如君王,上无为,是用天下之道;下有为,是为天下用之道。“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乃不易之道。”

章三十四 都试

    深秋都试之风,由汉盛行,及至唐末天下大乱,依然存在。至十二月中旬,已是寒冬时节,对于时下大多数军队而言,这个时分正是训练减少,窝在营房保暖的时候,但百战军军营,却是一片热闹之气。

    早在两月之前,百战军已由淇门城外的临时军营,搬到了城内,军营中-将士所居之所,也不再是帐篷,而是实打实的营房。军营中唯一没变的,便要数那点将台了。

    此时,李从璟就顶着寒风,站在点将台上。

    今日,是百战军都试最后一日。

    既然是都试,考校全军训练科目,自然不会挑选大雪纷飞之日,但也仅限于此了。黄河以北,冬日多大雪,有阳光的天气很少,多数时候,天总是是阴沉沉的。今日也是如此。

    眼下,偌大的校场上,三个步军指挥的军士,正在对练战阵。演练内容并不复杂,一方结圆阵,呈守势,一方结方阵,集两个指挥之兵力,呈攻势。校场上令旗摇动,鼓声不停,队正伍长们,则在大声呼喝。

    其余将士,并未坐在校场外围观战,而是各自蓄势待发,好似随时都要参战。

    进攻方先以弓箭攒射,奈何守方盾牌高举,弓箭效果并不明显,在旗鼓的号令下,方阵开始靠近圆阵,进行接触战。

    整齐的脚步声,甲胄撞击声,落在地上犹如落在人心坎上,格外有分量。

    进攻方与防守方接触之后,圆阵的防守效果得到极好体现,不论方阵从哪面攻击,都无法突破其防线。倒是进攻方屡屡受挫,士气明显下降。

    随即,进攻方指挥者集结重兵,集中攻击圆阵一点,这才有了突破。

    但圆阵随即变为偃月阵,双方又陷入僵持。

    李从璟站在点将台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实则心中已经暗自点头。这些将士行动统一,执行军令一丝不苟,并无一人出现差错,而将士个人素质明显不弱,中气十足,技艺也是娴熟。

    仅三月时间,百战军已经初显气候。当然,这与百战军将士三分之二都是老卒有关,但新卒老卒配置得当,彼此配合默契,并无隔阂,显然是融合得不错,却是殊为不易。

    检验这些,正是都试的本意。

    校场上,进攻方在孟平的带头猛攻下,逐渐占据优势,防守方渐渐力有不逮。但就在这时,一阵鼓声大作,一队骑兵自防守阵后方,冲进校场,掠向进攻方两翼,却是防守方援军到了。

    进攻方防守方瞬间攻守易行,阵势变化立即剧烈起来,拼斗节奏明显加快。

    随着兵力的不断加入,三千百战军,几乎逐渐都加入了战场。

    由此,战斗进入**。期间,各指挥甚至细微到各队的配合,攻守互换,甚至是一方中你攻我防,变化极为复杂,可以说,这就是一场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的典型战役。

    尘土飞扬,战士们奔行战斗,偌大校场成了沸水,好不热闹。

    这场战斗,是李从璟亲自谋划的,为的就是全面检验百战军战场能力。战场以大势为向,以阵型为本。大阵含小阵,小阵成大阵,大小阵型,又皆成自于各队列,队列又成于士卒。数千人甚至是万人大阵,都有可能因一个几十人的小阵,率先突破或者崩溃,而变幻形势,导致战场胜负变化。

    而每一个军阵,都由一个个士卒组成。

    从战阵的角度上说,战场上没有个人武艺。但是,战场上有将士素质!

    李从璟目光锐利如鹰,关注着大势,也关注着每一个细节,他需要发现亮点,也需要发现问题,然后*训练计划,让这支军队,一步步强大起来。

    “这是我的军队!”李从璟双眼渐渐炙热,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申时,都试结束。

    按照这几日来都试登记的成绩,李从璟在点将台上,颁发奖励。一箱箱铜钱被搬上台,一把把横刀、*,还有一幅幅甲胄,都是这次都试赢家的奖励。

    养军队,就是在花钱。

    好在军饷和装备,都不需要李从璟担心太多,作为晋王亲自点名建立的军队,百战军一应物资,都有幕府拨给。当然,那只是常规物资。李从璟在训练中的各项建设,包括为了增加将士训练热情,而追加的奖励,则要他自己掏钱。

    李从璟个人当然没钱。但作为一镇主将,却又不会没钱。上回抄灭何家时,就搜刮了不少好处,神仙山梁子山归附后,也象征性的上交了一点财富,还有淇门各方的孝敬,李从璟也都没拉下。这些银钱,一股脑儿都给他丢进了百战军。

    孟平,李绍城,蒙三,带着自己麾下将士表现卓著,都是这次都试中的大赢家。尤其是孟平,他伴随李从璟左右十来年,耳濡目染,各方面素质都很是出类拔萃,成为都试中最大黑马。

    “孟平听令,现本使擢升你为百战军步军左指挥前都都头,即日上任!”李从璟宣令道,都试还有一项重大作用,就是发现人才,然后提拔这些人才。

    “李绍城,尔部表现甚好,赏银五千。”李从璟大手一挥,就是一箱子银钱到了李绍城手中,看得其他各部眼红得紧。现在百战军马军已有一千之数,李绍城作为马军指挥使,实际已是千人统率,是百战军中除却李从璟,拥有最大实权之人。

    当然,因为一千马军是既定之数,马匹和配套装备,都由晋王幕府拨给。

    除却这些人,此次都试中,还涌现出一些表现不凡的新面孔,分别是马军都头李正,步军指挥使吴钩,以及以个人武艺称雄的林雄、林英兄弟。对这些人,李从璟也都各有赏赐。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一大堆银钱物资,就再没有一点剩余。

    李从璟上辈子做了一辈子**丝,就没这么花过钱,这辈子虽然算是一个官二代,也极少有需要他太花钱的地方。今日这么多银钱花出去,李从璟首先感受到的,竟然是倍儿爽!

    “看来,如何多弄些银子,也是急需要解决的问题了。”李从璟心中暗道,他搜集的财富基本上已经见底,而不管是百战军训练,还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军情处,都是一个花钱的无底洞——李存勖拨给的那点银子,对李从璟来说,真真是不够用的。

    但李从璟也没办法,毕竟现在晋国也不富裕……任谁连着打了几十年仗,都不会富裕。

    百战军的训练成果,李从璟是满意的。但一支军队训练得再好,要想成为真正的精锐,都必须经受实战的洗礼。而要想这次洗礼少点损失,那就是打一场大胜仗,而要打大胜仗,抛开其他计谋,则需要一支真正精锐的先头部队,在战场上,去撕开敌人的阵型。

    李从璟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精兵路线,又想到了特种兵。

    李从璟跟着李存勖南征北战的时候,因为是近卫,几乎是寸步不离李存勖。而李存勖又是一个特别爱带着百多人,就去敌营前挑衅,然后被追杀的家伙;至于以身犯险,去探知敌情,则是再寻常不过了。

    在跟着李存勖南下魏州之前,在幽州时,李存勖就是带着四百人深入敌境,去探查契丹军营,然后被几千人围困。那一仗打得分外惨烈,李从璟都差点儿以身殉主,要不是李嗣昭来援及时,恐怕李从璟早已在在奈何桥等投胎了。

    但这却让李从璟升起一个想法,他要建立一支可以在战场上,跟着自己首先去撕开敌军军阵的近卫精锐!

    最后李从璟勉励了众将士一番,发表了总结演说,此次都试,也就完美结束。而年关将至,又是一年春节要到来,得了不少奖励的众将士,心情甚好,使得军营上下都笼罩着一片喜庆之色。

    但是当卫道找到李从璟的时候,李从璟立即头疼起来。

    卫道在潞州时,官至掌书记,淇门只是一个县,镇治没有如此官职,李从璟就让他暂时任职于百战军军中,以参军身份参赞军机,同时以同掌书记的身份,行掌书记之事。

    和莫离一样,李从璟把卫道也当作军政皆通之才任用。

    眼下,政才方面,有卫行明卫子仁作为储备,镇治有章子云和王不器,军中幕僚有莫离和卫道,军中-将才有李绍城、孟平、蒙三,还有一批如李正、吴钩之辈的后起之秀,再加上军情处的桃夭夭、李荣、吴长剑,李从璟的班底,已经有了骨干框架,并且他相信这个框架会逐渐丰满起来。

    “军饷已经所剩无几,但军中-将士,还有数百新卒没有甲胄,冬衣也有缺口,眼下年关将至,都指挥使要早作打算了。”卫道说道。

    当时李存勖给了百战军三千人的名额,按他的意思是不能少,但现在李从璟多招募了六百人,李存勖的意思是,国库紧张,你要么勒紧裤腰带过,要么自己想办法。

    对于李存勖这种耍赖皮的行为,李从璟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现在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年关”了,这可真是一个大关呐。

    好说歹说送走卫道,章子云又来了。

    “王老年纪大脸皮薄,所以这事让我来跟公子说,公子,镇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这几个月来为募兵、城防、军营的事,奔波劳累,很多人都累病了,实在是殊为不易,眼看年关将至,不知公子可有什么补贴?”章子云说道,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怕李从璟为难,但殊不知李从璟看了他那脸色,不为难也得为难了。

    官员过节福利,可不是后世才有的,老早就有了。

    李从璟又是一阵好说歹说,将章子云打发回去。

    不曾想,章子云前脚离门,莫离已是后脚进门。

    “你就不要催饷催补贴了,我这儿什么都没有,正在想办法……”李从璟手一摊,耸耸肩,无奈道。

    莫离却笑了,轻轻摇着他那把折扇,大冬天也不嫌冷,道:“我不是来催饷的……”

章三十五 李继韬之谋

    这简直是李从璟今日听到的,最悦耳最动听的一句话了。

    所以李从璟心情好了起来,他拿起那碗方才丫鬟送来的姜汤,递到莫离面前,“这碗汤我还没喝过,送给你了。大冬天摇着扇子,嫌外面的风不够大?有本事你别抖啊!”

    莫离呵呵笑着接过还冒着热气的姜汤,一口喝下一半,也不尴尬,神色自若道:“李继韬送来一封信,说要见你,约定地点在梁子山下。”

    李从璟从莫离手中接过信,扫了一眼就放下,淡淡道:“他要见我,我便去见他,哪有这样的事。除非他到淇门来还差不多。”

    莫离摇扇轻笑道:“李继韬自然是不会来淇门的,他现在身份敏感得很,他还怕来淇门之后你将他扣押送给晋王,那他可是作茧自缚了。”

    李从璟目中有调笑之色,道:“心里面有鬼的人,难免会心虚一些,他若是没打算投靠伪梁,又怎么会害怕来淇门。但他不来淇门,安义军自然是带不回去的。”

    “就算他来了,还是带不回去那四百安义军。”莫离笑道,旋即面容严肃了些,“不过捎信的人还带来了一句话。”

    “什么话?”李从璟问。

    莫离正色道:“李继韬说,若是你不去见他,他就踏平梁子山下和神仙山下的村庄!”

    李从璟一阵愕然,须臾后嗤笑一声,不咸不淡道:“这厮心肠可真是歹毒,等他踏平梁子山和神仙山山下的村庄,我军中的梁子山和神仙山徒众就算不营啸,自此也非得跟我离心离德不可。”

    莫离将碗里的姜汤一口喝完,一抹嘴道:“而且就算他做了这件事,大可以说是去剿匪了,虽然理由牵强但至少是条理由,没其他什么大问题晋王还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他既然敢将屠刀对准大晋百姓,就说明他叛心已定。”李从璟道,顿了顿,“那这么说来,这回我还真得非去会会他不可了?”

    莫离摇着折扇老神在在道:“早晚你是要与他会面的,去见见也无妨,算是了解这位对手了。”

    李从璟寻思半响,并没有立即作答,而是问起另外的事,道:“魏州有什么消息?”

    “能有什么消息?”莫离收起折扇,眼眸中有愤然之色,“之前李继韬接连给幕府上了不少奏章,痛斥你梁子山的事做得太过分,不过因为你之前就已经跟晋王通报过情况,所以晋王并没有理会。但是最近这些时日,却不知为何,这件事又被吴靖忠那老不死的重新提出来,还在幕府引发了些许争论。”

    “哦?幕府上怎么说?”李从璟随口问道。

    “无非是说百战军军饷物资要得不少,但除了把刀枪对向同袍之外,并没有什么作为。”莫离说道。

    这话说得诛心,罪名也极大,提出这茬的人,明显居心不良。

    莫离接着道:“老将军新近回到魏州,听到这些言辞,当众大发雷霆,言辞颇为激烈。”

    “父亲回到了魏州?”李从璟眼中有喜色闪过,莫离口中的老将军,自然只能是他老爹李嗣源。他随即又沉思起来,道:“父亲为人向来低调,这回竟然为这件事当众动怒,难道是形势已然极为严峻?”

    他和莫离打小相处,是以像“低调”等一些后世词汇,莫离也早已熟悉。

    莫离摇摇头,“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应该不至于。对了,过些时日,老将军会到淇门来。这也是晋王的意思。”

    李从璟点点头,“我出镇淇门也有近四个月了,晋王是应该让人来看看的。”

    莫离微笑道:“不过晋王既然让老将军来,摆明了是不把那些对你不利的言论,当作一回事的。”

    “晋王之英明,对我之信任栽培,的确是世间少有!”李从璟长叹道,他还有句话没说:对付李继韬本来就是李存勖的主意,他当然不会理会魏州那些诋毁李从璟的言论。

    “不过,人言可畏,我也不能让父亲和晋王太难做,为了堵住那些风言风语,到合适时机,是有必要拿出一些成绩来了。”李从璟摸着下巴沉吟道。毕竟三人成虎,对付李继韬的事没什么人知道,这种情况下李从璟就要照顾自己的名声了。

    莫离忽然问道:“听说近来饷银匮乏?”

    “何止是匮乏,简直快揭不开锅了。”李从璟苦笑道,“我也正为这事苦思对策。”

    莫离又开始摇扇子,这显示出此时他肚子里有墨水要吐,果然,他缓缓道:“要筹措饷银,去偷去抢显然是不成的。其实,对于军队而言,要钱,打一仗就可以了。打赢了,把敌人的金银物资拿过来,就能收获大把财富。”

    李从璟笑得愈发无奈,道:“这事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百战军虽不缺乏能战之士,拉出去打也不是不能打赢一些对手,但将士磨合、军阵训练毕竟还未成熟,冒然上战场,只怕伤亡颇大。这三千将士,每一个都是对我而言都是宝,我不是不舍得他们伤亡,只是发挥不出最大价值,我却是不愿意的。”

    “况且,我总不能带着他们直接跑到黄河边上,去攻伪梁的城池吧?那样会引发两国大战的,晋王眼下好似并没有跟伪梁大战的意思。”

    李存勖现在正忙着称帝,这几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李从璟才有最后那句话。

    莫离露出一个更为自得的笑容,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表面上自怨自艾道:“谁让我们军情处的人,每人都领双份饷银呢,这要是不做些事,真是会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眼下情景,正是该我们军情处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李从璟实在受不了莫离那副欠揍的表情,抄起将按上一本书砸了过去,没好气道:“别搁这跟我恶心,就知道你鬼点子多,快说!”

    莫离把伸手接住的书方方正正放到案桌上,这才笑着开口道:“大军征伐,显然不符合百战军目下情况,但是精锐突袭,却未尝不可。”

    李从璟心中郁闷,却不得不接话道:“但是能被小股精锐突袭得手的城池,必定不是大的城池,物资财富有限,于我而言并不能解燃眉之急。”

    莫离老神在在道:“若是有一座城池,城池本身不小,财富也不少,但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导致防备力量不足,甚至是防备松懈,那就可以一试。而若这座城池离淇门不远,我们不用深入伪梁境内,那就完美了。”

    李从璟眼神一亮,“这样的城池,简直就是为我准备的。不过条件如此苛刻,有如此之多限制的城池,恐怕没有。就算有,只怕也是极为难找。”

    莫离脸上始终保存有淡淡的笑意,他拿起桌上的碗,本想在此刻再喝一口汤,但碗到嘴边,才发现碗里已经空了,尴尬的咳嗽一声,放下碗,道:“不巧,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机构,专为收集敌方情报而生,经过几个月不懈怠的渗透,却是掌握了这样一个信息。如此一来,一切都变得有可能了!”

    “若是连那座城池的名字都知道,那行动便能立即计划。”李从璟紧接着道。

    “怀州。”莫离笑道。

    两个字说完,莫离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抬起头,就看到李从璟已经捏着拳头,阴笑着向他逼过来。

    “那啥……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到了军中,你还敢吊老子胃口,老子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知道,我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那你知道太阳为什么是圆的,山为什么是尖的,桌子为什么是方的……”

    “……”

    ……………………………………

    “泽潞比邻怀州,若是李继韬投靠伪梁,就可直接与梁地连成一片,之间并无阻碍。且泽潞之地本为重镇,其后与大晋腹地之间并无险关,上可至晋阳,下可至魏州。”莫离道,“是以这些时日以来,军情处一直将怀州作为观察重点,这才得出这么一个有用的消息,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李从璟摸着下巴道:“如此说来,我倒不必着急去会李继韬了,先去怀州走一趟。不仅可以摸摸怀州梁军虚实,为日后李继韬叛国之后的征战做些准备,同时也能解决军中物资。等我在怀州得手之后,李继韬火烧眉毛,也就没心思顾及四百安义军了,这梁子山神仙山之灾难也就迎刃而解。”

    莫离点头赞同道:“一举多得,当可为之。”

    当日,莫离将收集到的信息全部汇总,交到李从璟面前。出乎李从璟意料,这个信息却不是李荣收集到的,而是出自桃夭夭的手笔。不过当李从璟从头到尾看清楚消息的全部内容后,倒是对此不足为奇了,这样的信息,恐怕也只有桃夭夭会去留意。

    李从璟当即让张小午去军中抽调三百精锐,轻装简从待命。

    随后,他将桃夭夭也叫来,和莫离一起,探讨行动的具体方案。

    怀州位处淇门西南,怀州北方是泽州,泽州北方是潞州。泽潞一带,已经是对梁的前线。只不过这地方在黄河西线,而晋国和梁国的战争,则是围绕黄河东线进行。是以怀州一带相对少有战事,并不像德胜城一带寸土必争,在战争中首当其冲。

    经过长时间商讨,行动方案被确定下来。这回的行动,将由军情处战士作为向导,军情处战士对信息的及时和准确更新,是此次战役决胜的关键。

    而李从璟挑选的三百精锐,作为这场突袭战的主力,是真正的骁勇之士,若是此战能胜,李从璟打算将其作为自己的亲卫培养,成为他日后在战场上撕裂敌阵的尖刀。

    此一战,将关系到李从璟经济赤字能否填补,幕府中的负面言论能否被击破,以及李从璟亲卫特种部队,能否被组建起来。

    此一战,作为百战军组建后的首战,虽然不是全员参与,但是集中了百战军的精锐力量,意义非凡。

    百战军目下战力究竟在什么水准,也将在这一战中得到评测。

章三十六 君子都

    因为是第一次以军情处的情报作为行动依据,莫离格外重视此事,整个军情处,除却他自己需要主持潞州事务,其下三位统领,皆尽派出,或者提前赶赴怀州,或者随李从璟一同出发。

    此行李从璟只带三都人马,因此连斥候,都是军情处的人在担任。

    目的地是不是怀州州城,而是其下一个县邑——长和。淇门也是上县,但与长和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长和在怀州州城之东,是怀州数一数二的富裕之县,驻兵两个指挥,镇将段振林,是怀州刺史董璋远亲,官拜折冲校尉。

    段振林勇武异常,深得董璋信任,就是脾气差些,有一个嗜好在长和众所周知——好美色。因年关将至,董璋赏赐颇丰,段振林得了财货,便又动了食色之心,不知何时看中了一个小家碧玉,这回索性趁着腊月二十四小年关娶亲。

    因此,才有了李从璟此番之行。

    “要说伪梁之地,土地膏腴,水利方便,物产丰富,确实比我晋地富裕不少。这样的富裕之地,就应该有被劫掠的觉悟。”李荣跟在李从璟身旁,这时笑言道。

    “那岂不是说,我们此行,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孟平将话题接下去。

    李从璟听了,哈哈笑道:“劫富济贫,那是像桃统领那样的侠客所为,我们这叫征饷。”

    自从桃夭夭进了军情处,李从璟便不再称呼她为大当家,她为军情处三统领之一,李从璟便改叫桃统领。

    桃夭夭却没理会众人的话茬,语气一副既往恬淡,道:“段振林这回强娶的民女,我们之前接触过,年过及笄,读过些书,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此女极为狡猾。我在想,这回她要是偷偷逃了婚,我们这回可就白跑了。”

    李从璟诧异道:“极为狡猾?”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被桃夭夭评价为极为狡猾,让李从璟很是意外。

    “不错。”桃夭夭道,“正因如此,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并未深入与之交流。”

    “不管如何,段振林若是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都制服不了,我们也就不用担心他了。”李荣说道。

    孟平倒是义愤填膺:“这段振林真是不堪,竟然连小女孩都不放过!”

    “十三四岁,也不小了啊!”李从璟叹道,他记得开元二十二年,朝廷还颁布过政令,要求男子十五岁以上,女子十三岁以上,一律要进行婚配,妇女生了男丁的,还赐粟一石。不过那是朝廷为了增加人口,采取的临时政策。

    不料他这话一说出来,立即引得众人怒目相向,好似大伙儿突然看清:哦,原来你也是如此这般的禽兽!

    “段振林虽然人品不堪,治军却还不错,其麾下千余将士,皆尽敢战。步军指挥使段灏,恐怕即便是在其大婚之夜,也不会放松警惕。”桃夭夭接着说道。

    李从璟虽然心中认为,这些不小部分都是由亡命之徒、侠客、流氓、地痞组成的军队,虽然在战场上不乏战斗力,但军纪,却实在不敢恭维,但他还是道:“如此当谨慎为之。”

    李从璟和众人商议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趁段振林新婚之夜,突袭长和,一举将其控制,然后搬足财货赶紧火速撤离,待翌日其麾下将士宿酒醒来,他们已经进入晋国地界,届时李绍城也会率大军前来接应。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艰难,甚至是危机,但此战本就不是常规作战,又有军情处相辅,对于百战军而言,成与不成,那是考试结果,但无论如何,考试却是必须要考的。

    出了晋国地界,百战军开始昼伏夜行,加速行军。在段振林新婚前夜,百战军到达长和城外不远处的一处密林。此时,军情处已经有人在此接应。来接应的领头者,正是军情处三位统领中的最后一位,吴长剑。

    “将军尽管放心,长和城的斥候,绝对发现不了这里。”按照军情处的布置,三百将士隐入密林中藏好,吴长剑如是说道。

    “城中情况如何?”李从璟问。

    “一切如常。”吴长剑道,“一应布置,也都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夜里动手。”

    李从璟又就一些细节问过吴长剑后,放下心来。桃夭夭忽然问道:“那小娘子是否一直都在你等监视之中?有没有出逃?”

    吴长剑道:“桃统领倒是未卜先知,属下也正要向将军说明,在段振林的严密监控下,这小娘子今日竟然逃出他的府邸,虽然被及时发现抓了回去,但段振林也是恼怒异常。”

    李从璟微微一愣,只得道:“这小家伙看来倒是有几分本事。”

    一夜无话。

    次日,自申时起,长和城内就热闹起来,爆竹声尤为响亮,传到城外密林中,孟平心中不爽道:“这厮这会儿一定笑开了花,却不知道,今晚他的脑袋就会开花!”

    “你的脑袋会不会开花我倒不知道,但是今晚,你也一定会笑开花。”李从璟笑着打趣道。

    孟平嘿嘿一笑。李从璟将其踹走,“去看看云梯准备得如何了。”

    李从璟朝长和城的方向望去,但见天空层云密布,长和城孤立在平原之上,大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

    看了一会儿天色,李从璟皱眉道:“今夜只怕会有大雪。”

    李从璟所料不差。

    到了夜里,果然万里飘雪。不到一个时辰,密林的树梢上,积雪已经极厚。雪夜中,密林里的百战军将士,即便是身体素质强悍,也已有不少人开始发抖。便是没有发抖的军士,握着冰冷*刀柄的手,也是乌青一片。

    几乎没有一场战斗,会在大雪之日进行。

    人骨头都冻僵硬了,兵器都握不稳,还打什么仗?

    何况还是一场攻城突袭战。

    那简直无异于自杀。

    但李从璟却知道,今夜这场仗,必须要打。

    抛开此战关系甚大不谈,李从璟也希望自己的军队,能够胜任一切艰难险阻,虽雪山沼泽,不能阻碍其前行。他需要的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支真正的至锐之师。

    大雪会让人血液流动减缓,身体寒冰。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血热沸腾?

    “瑞雪兆丰年呐,这雪下的好!”

    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如此感叹了一声。李从璟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年轻的军士,正在搓着手,抬头望着大雪遮目的天空。

    李从璟认得这个年轻军士,他叫林英,不仅因为他在都试中表现抢眼,也因为他生了一张比一般女人都白净秀气的脸。

    李从璟坐下来,笑着对林英道:“瑞雪兆丰年,确实如此。明年时,你家里当会有不错的收成。”

    林英没想到李从璟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先是有些激动,随即眼光黯然,低声道:“我和大哥已经没有家了。”

    李从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林英的神态让他心中一阵发紧,他忽然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他站起身,走过去,拍着林英的肩膀,道:“无妨,本使相信,来日你儿子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林英也没想到李从璟会如此说,他愕然片刻,才明白李从璟话里的意思,随即脸上荡开笑容,道:“跟着都指挥使,小子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李从璟也笑了,他直起身环视着众人,开口道:“尔等都是百战军的精锐之士,是真正以一当十的锐士,此番尔等第一次跟随本使出征,也是本使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带领百战军,对敌国作战。此战若成,功勋甚大,三百将士皆为百战军功臣,受全军敬仰,尔等已知。但此战之艰难,尔等可曾想过?”

    一阵沉默之后,有人道:“哪有不出力就能讨着好处的事情,我等不怕艰难!”

    “对,只要都指挥使下令,我们就敢杀出去!”有人接着喊道。

    李从璟从不怀疑百战军的敢战,他接着道:“你我都是军人,军人为战争而生,因战争而存,既然做了军人,要么凭军功封妻荫子,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就是军人的宿命。生于乱世,这也是每个人的宿命。”

    “头掉碗大个疤,怕死不是好鸟!”有人道,“自古富贵险中求!”

    这是典型的悍勇之徒。

    林英忽然站起来,大声道:“都指挥使,我有一句话想说!”

    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道:“但说无妨。”他知道,自己方才与他说过话,表达过关怀和期望,受这个正面的心理暗示,林英此时应当分外有激情。

    林英看着众将士,大声道:“小子林英,与在座大部分同袍一样,都是一个小农夫,家里也是世代务农。现在是乱世,生存不易,小子想说的是,像你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想出人头地,不拼命,还能拼什么?!”

    三百将士闻言,都是一愣,半响没有人说话。

    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排山倒海的叫好声。

    李从璟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文文静静的林英,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也不免惊讶。

    “世道艰难,生存不易,一无所有的人,想要活下去,想要出人头地,不拼命,拼什么?”李从璟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心中也是不免激荡。

    连李从璟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将士了。

    不过李从璟虽然不惮众将士说话,但如此闹腾下去,便是有大雪作为掩饰,有斥候盯着外面,他也不免顾忌会被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于是将众人的声音压下去。

    “林英说的不错,这是一个属于战士的年代,你我若拼不起,就不配活下去。”李从璟道。顿了顿,他又说:“之前本使就告诉过各位,若是此战胜,尔等皆为本使亲卫,日后随本使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虽说军令无二,但如今,本使却改主意了。”

    “都指挥使为何改主意?”众人都是一怔,很多人眼中甚至流露出浓厚的失望之色。

    “因为本使决定,现在就任命尔等,为本使亲卫!”李从璟凛然道。

    他这话一说出,众将士几乎都站起身来,激动不已。为主将亲卫,不仅是荣誉,是实力的体现,也是油水和大好前程的依托。

    李从璟一看众人又要开始激动的嚷嚷,抬手压下众人昂扬的情绪,道:“既为本使亲卫,不可没有名号。尔等入百战军已久,可觉得有什么称号很是符合你们心中所想?”

    他这一问,众人顿时思索起来,刹那间,不少名号都被报出来。什么兵戎都,锋刃指挥,前进军,都被喊出来,甚至有人喊杀人军。

    最后还是孟平在和一些人嘀咕了半天之后,走出来,抱拳道:“军中-将士,蒙都指挥使厚爱,得以读书识字,这些日子以来,要说上至指挥使,下到寻常士卒,都心仪的一个称号,末将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高呼道:“君子!”

    这人一喊,众人皆应。

    孟平也笑道:“正是君子。”

    军中启蒙,自然避不开儒家教育,实际上,请来的教书先生,几乎都是儒生。是以“君子”之称,早已成为一个标杆。

    李从璟见众人都如此赞同,也认为甚好,于是道:“好,从即刻起,本使亲卫,即命名为:君子都!待回营之后,便授旗立号!”

    众人在孟平带领下,皆拜道:“多谢都指挥使厚爱!”

    李从璟见目的已经达到,随即面色肃然,道:“君子都既立,长和之战,便是君子都首战,更是百战军首战。本使令,君子都整装待命,一刻后突袭长和!”

章三十七 袭城

    每每想到房中那位小娘子,段振林就觉得心情极好。那可是一位可人的美人儿,他段振林这辈子见识过的貌美娘子也算不少,仅小妾就已有十多位,但是他觉得,跟眼下这位小娘子一比,简直都俗不可耐,不堪入目。

    段振林自认为阅美无数,可是像这样的小美人,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娘子人虽小,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白嫩的皮肤,灵动的身段,段振林只要想起,都会觉得浑身燥热。

    所以他对小娘子出逃这件事,丝毫不怪罪,但对负责监视的人,却是处罚得极为严厉。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喜宴上,段振林已是喝得面红耳赤,犹自不肯停手。忽见夜空飘雪,更觉尽兴。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将军此番纳妾,实乃普天同庆之事,末将再敬将军!”段振林的副将又举起酒杯,他已经喝得摇头晃脑,杯子都端不稳,却还不肯罢休。其实不仅是他,长和镇军上上下下,因主将大喜,都是醉得不成人样。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每个人都朝不保夕,能得一时欢愉,享人生之乐,谁也不会放过。更何况年关将至,喜上加喜,谁还会亏待了自己?

    但有的人偏偏就例外,比如说指挥使段灏。他敬了段振林一杯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当下,与他交好的军士劝他:“段指挥使,你我生逢兵荒马乱的世道,拼命搏杀方有如今之贵,今日将军大喜,又是年关将至,你还拘谨什么,来,喝一杯!”

    段灏推开酒杯,不冷不热道:“正因为世道乱,求生不易,才更应该珍惜,不能有片刻放松,否则生死之差,只在一念之间。你想饮酒,找别人就是,恕段某不奉陪。”

    那人见段灏如此作态,心中不快,冷冷道:“段指挥使,多心了吧。怀州本就不是四战之地,且年关将至,今日又是难见之大雪,难道如此情况下,还有人会来攻打城池不成?”

    “有没有人攻打城池不重要,重要的是,戒备谨慎之心不可有片刻放松,否则今日因此放松,明日因彼放松,久而久之,便成习惯。到时纵有不虞,也来不及反应了!”段灏正色道。他本意是好心提醒,但这话在对方听来,就是在骂他放纵了。

    果然,那军士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段指挥使何不去城墙上守着,防备敌军来袭!”说罢,再也不理他,去找他人了。

    段灏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看着满座职在队正以上的将士,无不放肆醉酒,他气不过,骂道:“一群粗鄙之辈,鼠目寸光,难成大事,必遭横祸!”

    说罢,段灏站起身,招呼自己亲兵过来,道:“你调一队人马过来,在府外警戒。”段振林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不为他考虑。

    亲兵面有难色,道:“指挥使,外面大雪甚急,让将士们在府外戍卫,不太好吧?况且今日将军赏赐下不少酒肉,又是年关,大伙儿都盼着能放松片刻。”

    “废话什么,按我说的去做!”段灏怒道,他怎会不知,今日军营中,他麾下将士还好一些,虽然喝酒但不至于醉酒,但另外一指挥……

    亲兵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去照办。

    段灏正准备回营,走出没几步,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迎过来,对段灏道:“段指挥使,请留步。”

    段灏认得此人,便停下脚步,“何事?”

    那管事道:“听说段指挥使准备安排人手戍卫府邸?此事恐怕不妥吧。”管事没明说的是,你那是想保护段将军,还是有其他心思?陈兵府外,保护人跟杀人,都只是在一念之间。你这样做,犯忌讳了。

    段灏道沉默一阵,道:“此事将军但有罪责,段某一力承担。”

    管事叹了口气,道:“如此,请指挥使借一步说话。”

    段灏只好跟着管事离开大厅,去了别处人少的地方。

    ………………………………

    长和城城墙。

    戍守城墙的将士,大多已经缩到城墙之下,背靠厚实的城墙,为自己遮挡风雪。嘴里一边往手心哈着气,一边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但也有一部分将士,虽然也蹲着缩着身子,倒是好歹还是蹲在女墙后,没有下城墙。

    一个军士抱着长枪,看着城墙下的那些军士,三五十个围成一堆,喝着小酒暖着身子,不平的向身边年长的军士抱怨:“伍长,凭什么他们能缩在墙下面喝酒吃肉,我们却要干蹲在这里,被风雪吹得跟后娘养的一样?”

    伍长也正一肚子怨气,闻言怒骂道:“给老子闭嘴,你以为老子想呆在这里受冻?还不是指挥使的命令!”

    年轻军士道:“今日将军大婚,赐下不少酒肉,听说全军队正以上-将官,都去喝喜酒了。可是我们却在这受冻,你说指挥使怎么如此残忍?”

    伍长正准备说什么,旁边已经有人骂道:“嚷嚷什么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老天贼,你个直娘贼也贼,再说话老子撕烂你的嘴!”

    伍长往旁边看了一眼,眸子里也有忌惮之色,叹了口气,道:“睡吧,睡着就不知道冷了。”

    城墙下忽然闹腾起来,那脾气火爆的军士立即跳起来骂娘,不多时,下面有人喊道:“上面的,乡亲来给我们送酒肉了,下来喝一口!”

    城墙上的军士往下看去,就见下面来了不少人,还推着车,为首的人正笑着作揖,“诸位军爷守城辛苦,我等平日里受诸位庇佑,得知今日将军大喜,诸位却要在这里受冻挨饿,遂带了些烈酒热肉过来,与各位同庆将军大喜!”

    他这么一说,这些正因为受冻满肚子不爽的众将士,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全都围上来,“有甚酒肉,统统拿出来!”

    这位中年模样的人笑道:“军爷不用心急,我等带的酒肉多得是,管够!只希望日后我等再运送商货进城时,诸位军爷能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一众军士,听到这人这样说,心道原来是个商户,倒是会与我等攀交情,心中尚存的那点疑惑也烟消云散。

    城墙上,那些段灏麾下的军士,早就不爽到了极点,这时哪里还顾得许多,纷纷跑下来抢酒抢肉。

    城外。

    “公子,时辰到了。”孟平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点点头,一挥手,“攻城!”

    君子都众将士得令,嘴里叼着小木棍,抬着云梯,趁着大雪遮目,疾步小心向长和城而去。军靴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但在呼啸的寒风里,却又如此细不可闻。

    他们像是奔行在黑夜中的幽灵,正在疯狂涌向自己的食物,小心翼翼,却又急不可耐。他们的血液早已沸腾,他们的肚子,早已饥饿难耐,他们的面目,狰狞而嗜血。黑夜,大雪,寒风,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四野俱寂,唯余茫茫大雪,天地无声,只剩下无家可归的野风在呼号,他们不知道十步之外有什么,他们甚至看不清同行的人。但在眼前,在不远处,有一座城,一座城中心正灯火通明的城。

    那是他们的目的地,他是他们前进的方向,他是他们将要厮杀的地方。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云梯,握紧了手中的*,握紧了手中的横刀: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们弓着身子,眼神却盯着前方,就如同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专注,他们快速靠近,却又步伐稳健,他们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终于,他们触碰到了城墙。城墙何其冰冷,但对这些将士来说,简直比小娘子的胸脯,还要能温暖人心。

    多达十几架云梯竖起来,悄无声息靠上城墙,他们嘴里叼着已经出鞘的横刀,像猿猴一样,顺着一根根阶梯,风一般向上攀援而去。

    李从璟眼睛眯起,在城楼依稀的灯火下,他能看到,攀行在最前的孟平,一只手已经塔上了女墙。然后他看到,孟平的身子就那么消失在黑夜中,跃入了女墙内。

    孟平猫着身子落地,他落地的地方,左右几步都没有人。他顿了一顿,最先的十几人,几乎是同时已经鬼魅一般落入城墙内。

    城墙上有积雪,白色的积雪。

    林英落地时,眼角已经撇到自己身侧就有一名蹲着的军士,但不等那军士反应过来,他的刀锋已经抹过了对方的咽喉!

    一抹鲜红,飚撒在城墙上,落入白雪中,异样显眼,又格外美艳。

    那军士捂着脖子倒下,双腿不停弹动,眼中尽是恐惧和不解。

    孟平带人解决完城墙上的零星戍卫瞬息之间,上墙的人,已经达到近五十。孟平抬起手,左右一挥。随即,人都涌向通道。

    而这时,城墙下的戍卫军士,也都反应过来。

    “什么人?!”一名伍长率先反应过来,然后回答他的,却不是城墙上的同袍,而是面前那位,方才还一脸和气的中年人。伍长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就看到一柄长刀,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腹腔。面前的人还在微笑,但是刀子却毫不留情拔了出来,这位伍长,就此倒在了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的地上。

    “这些酒肉的味道如何?”意识断绝之前,伍长听到对方如此问道。

    城墙下的军士,正在喝酒吃肉,猛然间,他们就发现他们面前这些和气商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面如霜雪,眼如恶鬼。而当他们发现这个情况时,他们已经只能慢慢倒在血泊中。

    这些“商户”,自然是早已集结在城中的百战军军情处战士。

    混战在城墙下展开。

    但是这些酒足肉饱的长和军士,骤然间发现,他们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来。面对如狼似虎前后冲杀过来的敌军,他们的抵抗显得那么无力。

    “酒肉有毒!”不知是谁大声喊道,但是为时已晚。

    血线如一道道飞溅,洒在地上、城墙上,温热的血液,在落地的刹那,融化了一层白雪。

    吴长剑带着军情处战士,首先砍翻了戍卫城门的长和镇军,将城门打开。放下护城河的吊桥,大批人马就此冲了进来。

    城墙下的长和镇军将士想要反抗,却提不起力气,想跑,却逃不过对方的追杀,转瞬间,一都军士就被斩杀殆尽。

    但长和城遭遇“敌袭”的消息,好歹被他们放出去。

    李从璟进城时,身后跟着一众骑兵和马匹,不少在城墙前结束战斗的军士,全都翻身上马,在军情处战士的带领下,向城内冲去!

章三十八 踏营

    段灏跟在管事身后,七拐八拐,周围基本上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他不由得有些不悦,开口道:“管事这是要带段某去何处?”

    “到了。”管事笑着开口,此时他们进了一个小院,管事朝里面行去,“这是府邸仆役平日居住的地方,在下当值时也住在这里。”

    进了院门,段灏却不肯再往前走了。

    他看着管事,语气冷淡下来,道:“段某就不进屋了,管事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面对管事的示好,段灏如此行径,可谓不近人情。

    “这……外面风雪正紧,段指挥使还是进屋说吧。”管事劝道。

    “不用了。”段灏道。

    管事还想说什么,黑暗中已经有人道:“既然段指挥使不愿进屋,管事何必勉强?”

    随着声音落下雪夜里走出一人,棕色紧身皮衣,紫色大氅后的披风在寒风中轻舞飞扬,稍显凌乱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后,而让人一眼望去,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只乍看不和谐,却又比任何装饰都震撼人心的眼罩。

    一个女子,一个随意拿着一把横刀的女子。慵懒的神情,漫不经心的眉眼,好似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关心。

    管事见到这个人,脸上露出笑容,“桃姑娘,这位便是段指挥使,你要与他结交,某家已经将人带到这里了。”

    原来,前些时候,这位桃姑娘与管事结识,昨日说起想与段灏结交,让他在其中斡旋,为此还给了不少好处。段灏是长和镇军实权指挥使,有人想结交实属平常,管事就应了此事,今日将段灏请到此处,也是这位桃姑娘的意思。

    “谢了。”桃夭夭随口道。

    “你是谁,找段某又是所为何事?”段灏凝神看着眼前这名女子,身姿隐隐成戒备之势,沉声问道。对方让他感觉到危险,虽说一个女子会给他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桃夭夭依着院门,一条长腿自然弯曲,用淡漠的口吻道:“要你性命。”

    段灏稍微错愕,随即放声大笑,笑罢,道:“这些年来,想要段某性命的人,不知凡几,但段某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想不到今日竟然从一介女流口中,再次听到这样的话。你可知那些想要我性命的人,现在都如何了?”

    管事终于知道事情不对,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连忙对段灏解释,段灏却懒得理他。管事又去责问桃夭夭,桃夭夭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了段灏的话,桃夭夭道:“我没兴趣回答你的问题,我也没兴趣问你问题,我来,只是很简单的只做一件事。”

    段灏沉着脸,忽然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应该是对长和城有图谋,因此才想来对付段某的吧?”

    桃夭夭偏过头,看了段灏一眼,“果然与情报所说不差,你不仅治军颇严,勇武异常,深得段振林信任,脑子也不笨。可惜,我没有兴趣与你多言。现在我休息好了,该是要你命的时候了。”

    段灏的脸色更见阴沉,道:“既然知道段某,你还敢来?”

    桃夭夭离开门框,一步步走向段灏,道:“若非如此,也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话说完,大雪夜里,忽然闪过一抹寒光,瞬间就到了段灏咽喉前。

    李从璟率领君子都,并没有直赴段振林府邸,而是去了城内的镇军军营。

    他只带了三百人,所以不可能威慑长和城两个指挥的镇军,他偷袭长和的目的是为了收集财富,所以务必要保证能够全身而退。因此,擒贼擒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绞杀长和城的有生力量。

    况且,如今的李从璟,已不再是当时初克淇门的李从璟,任何事都需要他自己躬亲。现今,他手下有足够的力量,也有不少人才,他们足以帮他做很多事,而不用他再苦恼分身乏术。

    军营的镇军,如今正是酒酣熟睡之时,也是李从璟唯一有机可趁的时候。即便是他们收到城墙传达的敌袭信号,醒酒也需要时间,李从璟要做的,就是赶在他们集结之前,破了他们的营。

    马蹄声在街面上席卷而过,李从璟带着君子都,不久便到了镇军军营前。

    出乎李从璟意料,这里竟然已有集结完毕的一个军列。军列约莫两百来人,正打算开出营区,不曾想就看到了奔驰而来李从璟等人。

    他们是段灏的麾下,平日里训练严苛,纪律严明,是以这时才能迅速集结起来。不得不说,在仅有两个指挥的镇军里面,一个指挥强,一个指挥弱的情况,确实颇为少见。

    其实说到底,不能归结于另一个指挥弱,他们也不差,只是今日段振林大喜,这些卖命的人,才难得有机会放松,因而醉酒实际上是再平常不过。而段灏,实在是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因此他麾下没有戍卫城墙的将士,此时才能保持清醒。

    但即便如此,对于今日不戍守城池的他们而言,也是喝了不少酒,此时见到李从璟带着三百骑兵,从大雪中奔驰而来,也是大惊失色。

    便是收到城墙上传出的敌袭信号,他们可从未想过,城门已是失守,更加未想到,李从璟来得如此之快。

    而李从璟此时的心思就要简单得多,眼见军营中已经有军队集结起来,他便知道,一场遭遇战在所难免。而且,必须迅速杀破军阵,否则等军营里的人酒醒了,万事皆休。

    “君子都,随本使,杀破敌阵!”李从璟一声大喝,抄起*,劲射而出。

    骑兵破步兵阵,重在以雷霆冲击之势,撞破敌阵,然后可以一往无前。而步军阵防御骑兵阵,则需要借助拒马、菱车、长枪长矛、重盾等物,结成数层防御线,挡住骑兵前阵后而己阵不乱,其前阵死伤军士马匹,自然就会成为后阵前进障碍,则其阵势自破。

    但是眼下,别说布置拒马菱车、数层防御线,长和军能做到前列将长枪排列起来,已是时间不够,哪里容得下其他。

    李从璟并未一股脑儿冲进长和军阵中,手一挥,便和身旁的孟平,分为两部,向左右而去。整个阵型如一条两头巨蛇,又如一条小溪面对河中巨石而分流,成掠阵之势,将长和军围在其中。

    同时,手中劲弩半刻没有停歇,连连发矢,随着弓弦弹崩的“嘭嘭”声,一支支铁箭飞射而出,直取长河军前阵军士。

    那慌忙结阵的长和军步卒,还没摸到君子都将士的汗毛,其前阵军士,便如同麦子被割一般,一层层倒了下去。

    掠过前阵之后,君子都*并没有停下,而是对准军阵外围的长和军,再一次重复割麦子的过程。

    百战军娴熟的战阵训练,其效果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好的体现。在三百君子都分流出约莫半数之后,其后阵骑兵,并不再分流,而是呈尖刀阵,直接插入了前阵已破的长和军军阵中。其势如狼入羊群,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长和军步卒几无阻挡之力,接二连三倒下去,只剩下连连惨叫。

    君子都马蹄所过之处,白雪成红雪。

    可怜长和军这两百余步卒,既要防备骑兵冲锋,匆忙端起长枪,被君子都一阵平射之后,又想拿起弓箭反击,却又被君子都骑兵直接杀入阵中,片刻之间,军阵已经混乱不堪。

    李从璟和孟平掠过长和军军阵之后,绕了一个弯掉过头,再次杀向已经混乱的步卒军阵。长和军军阵人数本就不够,君子都一轮冲锋几乎已经溃败,哪里经得起李从璟的二次冲杀。所以这一轮回头,李从璟所行之事,已不是破阵,而是屠军!

    他就是要先将这有抵抗力的两百余人,在他们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杀得片甲不留,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击的机会。

    而从长和军步卒军阵中央横冲杀出的一半君子都,则直赴军营深处,借着战马提起的冲击之势,对其他反应快,已经出营房想要组织抵抗的长和军,进行血腥冲杀。这些将士,多是醉酒的另一指挥使麾下,反应迟钝,行动僵硬,人未上马,刀未出鞘,不少人就已成了君子都刀下亡魂!

    而李从璟和孟平二次调头之后,跟着杀入营中,对意欲反抗的军士,进行第二轮清洗。这种有层次的冲杀,最是让人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不要慌,顶住,顶住!”军营中的长和镇军,立即有人开始大喊着调动全军,“前营阻敌,后营集结,搬出拒马,以长枪抗敌!”

    听到对方的呼喊,李从璟脸色一沉。这座军营中毕竟有长和镇军七八百人,若是让他们撑过最初的慌乱时期,组织起来有战术的防御攻势,那么三百君子都就会陷入困境,甚至是连失败都有可能。他倒是没想到,在段振林将将官都请去赴宴的时候,还有人能如此之快组织反击。

    但李从璟却是有备而来。

    “滚刀阵!”李从璟抄起马槊,大喝一声。

    “滚刀阵!”

    “滚刀阵!”

    “滚刀阵!”

    李从璟声音落下,各都头队正立即紧跟着大声呼喊起来。灯光昏暗,令旗无法传令,便只有靠这种口口相传的方式,去下达执行军令。

    喝令声落下,三百君子都悠忽变阵,他们以一队二十人为单位,将三百人化成十五个冲击队列。十五个队列前后相依,左右向呼应,不再是单线冲杀,而是将冲击范围扩大到整个营盘。

章三十九 白雪盖黄土,红血覆白雪

    大雪纷纷何所似,恰若柳絮因风起。

    树梢上、院墙上、花草上、地面上,无不是白雪皑皑。雪花从遥远的夜空深处漫步而来,飘飘洒洒,终归于大地的怀抱。然而,白雪的白,却在黑夜的黑中,瞧不见部分影踪,唯有在人世的灯火下,才能显现出几分轮廓。

    段灏嘴唇微张,拼命喘着粗气。

    他握着横刀,任由鲜血顺着手臂,从指缝间一点点滴落,双眸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庄重之色牵扯着他脸上每一丝肌肉。

    他与眼前的女子交手三招。他身上已经多了三道伤口,道道深可见骨。这其中任何一道伤口,本都可以要他性命的,要不是他对敌经验丰富,堪堪避过要害,只怕已经倒在雪地里。

    但对方却还没事人一般站在那里,唯独刀刃上的血线,彰显着她的战绩。

    段灏与人交手无数,从未碰到过出手如此之快的对手,他连招架之力都勉强,更别说反击。段灏知道,若是再不想办法,今日自己必会死在这里。

    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对长和动手?你到底想要什么?”段灏咬着牙,一连问出三个问题,这时他悲哀的发现,自己都快要死了,却对这个对手一无所知。但他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思索对策,或者等待救援。

    几片雪花落在肩上,桃夭夭没有理会段灏,凌然的眼神显现出她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她再次提刀冲出。

    在桃夭夭心里,她已经与他废话够多了。

    段灏心中暗暗叫苦,对方的冷漠超出他想象,但是他压根儿没机会想其他,因为对手的身影再次在眼前模糊,下一瞬,一道匹练横光闪过,段灏来不及闪躲,只得举刀去挡。

    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段灏握刀的手虎口一阵发麻,他知道那是对方力道过于霸道的缘故,不等他有多反应,几乎是在撞击声响起的同时,他小腹忽然一痛,身体已经止不住后退。

    段灏满头大汗,还未稳住脚步,已是一刀挥出,然而,对手的老辣超乎他的想象,他意图封闭对方进路的一刀,竟然落空,而刀光已经到了他的脖子前!

    世间搏命之术,所追求的,莫过于快、准、狠三个字,面对能将这三点做到极致的对手,以伤换伤的打法都行不通,因为一旦换伤,就意味着要害受创,必死无疑,所以高手总能一击必杀。

    而世间武艺,练到极致,处处料敌于先,知道对手下一瞬要出什么招式,从而先发制人。

    段灏无力的发现,自己面对的对手,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招架的范畴。段灏甚至不惜放出自己左臂的空挡,哪怕是牺牲一条手臂,那么在对方去取下自己左臂时,自己必然能一刀削掉对方的脖子。

    但眼前这个疯狂的女子,不可理喻的女子,无法揣度的女子,始终刀刀要害,刀刀都有让他毙命的威胁。

    桃夭夭的长发放肆飞舞,如同泼出的墨水,在画卷上笔走龙蛇,而她的眼神始终沉静,沉静得如同出自地狱的阎罗,她的身法稳健却又飘忽,披风在雪夜无拘无束放歌。

    终于,桃夭夭的横刀划过对方脖子。她看着段灏的身子不稳的后退,她刚想上前去补一刀,但耳畔响起的异响,让她身子没有半分犹豫,侧翻出去。

    在她方才落脚的地方,两只铁箭钉入雪地。

    “拦住她!”

    “指挥使快走!”

    ………………………………………………

    滚刀阵并不复杂,这是由李从璟和彭祖山共同琢磨完成的,着重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进攻层次。整个军阵要求队列前后之间没有衔接空隙,第一队和最后一队间又没有空挡,形成一个无限循环滚动式的冲杀模式,故名滚刀阵。

    李从璟一声令下之后,自己带队首先一往无前,眼前是一个个三五成群的长和镇军军士,他们看到李从璟等人冲过来,连忙举起手中的兵刃相迎。

    李从璟眼眸中战意盎然,他大喝一声“杀”,战马毫无改道意图,直接冲进长和镇军人群中,长槊直刺向前,先是将一名梁军将士胸甲撕裂,而后长槊一挑,又将一名梁军手臂斩下来。

    在李从璟身后,君子都锐士紧紧跟随。他们从一群群梁军中杀出,长槊滴血,又杀向一群群梁军,留下一地尸首。

    “放箭!”

    黑暗中有梁军将官的喝令声响起,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李从璟和他身后君子都锐士立即弯腰伏在马背上,将自己保护起来,同时长槊端平向前,只管凭马速杀开一条血路。

    有利箭零星罩头而来,李从璟却没有去挡的意思——挥舞长槊去挡高速飞行的利箭,那不是说笑么?他将脸几乎是埋在马脖子上,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左右战场。

    “叮叮”的声音响起,李从璟脑袋一震,他知道这是利箭打在他头盔上了,随即左肩一痛,想必是铁箭透过甲胄缝隙射进了皮肉!

    但是下一刻,箭雨骤停,李从璟立身坐起,长槊飞舞,将面前围过来的梁军或重创或斩杀,跃马从他们身前踏过去。

    那边厢,梁军弓箭手已经被孟平带着他的队列杀尽。

    “拒马,都指挥使小心!”身后传来张小午的示警声。

    李从璟长槊穿透一名梁军胸腔,低喝一声将其挑飞撞到几名冲过来的梁军,抬头望去就见前方十几步开外,几名梁军竟然搬着拒马出来,意图设置在路中间阻挡李从璟的去路!

    要说骑兵最恨的是什么,绝对不是长枪,而是这该死的拒马——光听这家伙的名字就知道它是为什么而生的!

    座下战马依旧在急速奔驰,乱军之中引弓搭箭怎么都来不及,而放箭必然导致周身都是空挡被人袭击,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手中长槊掷出!

    长槊穿透搬抬拒马的两名梁军身体,冲击力的惯性将两人带飞出去,遭遇这么一下拒马也落在了路边!

    “抬起来,抬起来!”拒马旁的梁军又冲上去两人,想要将拒马抬起,但李从璟哪里会给他们机会,他抄起备用马槊将身前两名梁军逼退,已经到了这些个梁军身前,长槊一轮就又将这些梁军斩杀两个!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张小午等人,从拒马身前奔驰而过,马槊猛斩又将剩下梁军斩杀,其中有人道:“林英,挑开它!”

    在这队骑兵的最后面,林英伸出长槊探进拒马横木底下,猛一用力竟将这拒马挑翻,砸在了路边的梁军人群中!

    “喝!”

    李从璟正催马猛冲猛杀,忽闻一声沉喝,心头立觉不妙,但为时已晚!两名梁军从近旁滚身到李从璟马前,长槊对着战马马蹄横扫,只闻两声骨头的碎裂声,战马惨嘶,李从璟就从战马上翻倒下来!

    落地时李从璟有意识护住了要害,身子卷成一团就势在地上一滚,脚下用力立即闪向一旁,避开身后君子都骑兵,免得被自家马蹄踩死。长槊虽已脱手,但起身时他立即拔出腰间横刀,以极快的速度欺身向前,将两名扑过来的梁军斩杀!

    骑士骑上马背上的时候,就应该有被击落下马的觉悟,是以李从璟并不慌乱。

    “将军上马!”

    听到这声呼和,李从璟没有迟疑,一刀斩下面前梁军的脑袋,身子就掠向马队。几乎是同时,马队最后面的林英伸出手,将奔进的李从璟拉上马去。

    将士落马后可以步战,但主将作为军中主心骨,却不能让将士看不到他,更不能给敌军围杀他的机会!

    再往前奔进没几步,已到军营尽头。这时在马队最前的张小午,很顺溜的将战马拉过头,转了一个大弯,从另一条线上再次杀入军营!

    一转身李从璟就看到了整个军营的情况。

    大火四起,火光冲天。

    人影幢幢,血肉横飞,厮杀正酣。

    十五队骑兵,滚刀阵已经完全展开,三百君子都,此刻化作的十五个队列,就像十五把尖刀,在军营中来回冲杀,力求不留死角,也力求冲杀不间断,让长和军无法聚集,无法抵抗!

    一座军营,霎时间化作地狱。

    这寒冷的雪夜,让这些长和军肌肉和骨骼都变得僵硬,但是君子都的刀,让他们的尸体,真正变得和这片大地上的石头一样硬。

    大雪不曾停歇,梅花一般的雪花,装点着夜空,也装点着这些失去灵魂的躯体,装点着这场生命流失的盛宴。

    地面上,白雪盖黄土。红血盖白雪。

    李从璟领队回头之后,眼见军营局势,就知道大势已定。他们作为最先一批冲阵队列,只要他们打开了局面,梁军就再没有机会实施有效抵抗。

    一群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战力的军队,纵然人再多,也只有被一个个杀光的份!

    如果说在君子都刚到营外时,八百长和军一起列好阵型,那即便是君子都将士再如何精锐,也逃不脱失败的命运。但现实没有如果,一支醉酒的军队,哪怕是只有一半人醉酒,也抵挡不住一支三百骑兵队伍的冲击。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取胜之道。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军营中已经只剩下零星的战斗。

    汗水蒸腾,李从璟身上冒着白气。他看着眼前站着的三百君子都,和躺下的八百长和军,在这一刻,他更加深刻领悟到了什么是胜负。

    胜的人站着,输的人躺着。

    横七竖八的尸体,野草一般散落在军营各处。

    在骑兵强力的冲击下,断肢残骸遍体都是,有些断肢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但这些热血一旦流出体外,不久就会被冻结,再不能体现半分生命力。

    尸体已经僵硬,不住在下的大雪,盖在这些尸体上,如同棉被。在日出之前,雪未化时,这些尸体不会软下来。而当又一天的黎明到来,太阳升起,阳光落入军营,照射在这些尸体上时,也是这些尸体开始腐烂的时候。

    李从璟反握长槊,长杆背在身后,他望着茫茫夜空,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大雪,下得真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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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