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四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3)
(一更)
两人不咸不淡聊了两句后又沉默下来,边镐依旧旁若无人一般闭目养神,李从荣倒也没有不满,好似是已经习惯他这番模样,左右闲着无聊,李从荣索性也闭上眼,打算打会儿盹,孰料他正一只脚踏入梦乡,边镐的声音蓦地又响起来。
“殿下,在下可否往演武院一观?”边镐问。
李从荣挣开有些朦胧的眼,拿手指头捻了捻眉心,“先生怎么突然对演武院有兴趣了?”
“蜀中一役后,洛阳演武院名动天下,在下也常有耳闻,故而想去看上一眼。”边镐道,“能培养出史彦超、符彦琳这等军事天才的对方,何人能不好奇?”
伐蜀之战落下帷幕已有多日,各种战场轶事早已传遍四方,演武院学员的光辉事迹让人耳熟能详,其中标志性的人物,例如在遂州扬名的史彦超忠勇双全,在玄武城被人铭记的符彦琳灵动野性,标志性的事件,如以演武院学员为骨干的君子都,仅凭三千人就在龙门山阻挡了十倍之敌,最后只剩下数百人浴血归来,更是令人敬佩。
李从荣稍作沉吟,“先生是世间大才,演武院是培养人才之地,先生想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即是如此,择日孤王领先生去看便是。”
“何必等到明朝,今日便去可否?”边镐问。
李从荣笑容无奈,“倒是孤王疏忽了,先生向来是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也好,现在就去。”
“多谢殿下。”
马车停在演武院山门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边镐下车后望见古朴而威严的山门,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半响之后见李从荣还没动身,遂道:“时辰不早,还是快些进去吧。”
李从荣却没有挪步的意思,笑容显得更加无奈,“演武院可非随意出入之所,孤王已叫人去通报了,先生且稍待片刻。”
这倒是让边镐有些意外,“以殿下之尊,竟也不能随意出入此地?”
“帝国上下,唯三人能随意出入此地。一是演武院的先生,二是陛下他老人家,三是王兄。除此之外,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朝堂宰相,都得经过演武院的允许,方能踏足。”李从荣耸耸肩,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等规矩。
边镐哑然,半响方感叹道:“学门圣地,理该如此。”
片刻后有演武院的人出来相迎,不过来的人并非演武院的先生,而是一身甲胄的护卫,在询问过李从荣并无公务后,护卫将二人领进山门,至于李从荣的随从则是被拦在门外,进门后护卫又丢下两人告辞离去,全然没有接待的意思。
看出边镐的异色,李从荣笑道:“演武院并非游玩之所,除了陛下他老人家,旁人都没有专人接待的资格,这里的先生都傲慢得紧,自军中退下来的人也不少,稍后若是有人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边镐心中异样更甚,前日他跟随李从荣去太学院的时候,也没碰着这样的情况,当下对大唐的尚武之风又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而后,当边镐瞧见了院内广场上的功碑林之后,心中就不仅是有异样,而是震惊了,以至于他在功碑林中默立了许久,久久不愿离去。
李从荣对此早就习惯,他当日初见这片功碑林的时候,反应也跟边镐差不多。
演武院建筑风格简朴实用,充满军旅气息,但这里毕竟是学院,故而亦不乏绿荫成趣之所,但行走其中的先生、学员,却大多气质精悍,令宵小之徒不能直视。而操场上热火朝天训练军事技艺的学员,往来讨论兵法之道的先生,还有操着强弓利刃匆匆而过的行人,都叫人不由得步履谨慎。
边镐甚至看到一群辩论某个课题的学员,一开始还能气定神闲的讨论,而后越辩越激烈,最后一个没忍住就大打出手,一帮人顿时开始群殴,他们或者是军旅之人,或者是尚武少年,群殴起来拳拳到肉,乒乓之声让人不禁牙酸,不多时就见了血。
当然,这些学员没打多久,就引来了院中护卫。护卫也不跟他们讲理,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打,仗着自身甲胄让他们闭嘴停手,而后押着依旧闹腾不休的群殴者去受罚了。
边镐碰巧看见了一群学员光着膀子,顶着一桶水站在水池里,水池前还有几个先生在对他们训话,说到激动处先生挽起袖子,操起鞭子就朝那些受罚的学员招呼。
“大唐尚武,注重军功,加之主持修建演武院的又是王兄,他久经沙场,战功赫赫,修建出来的演武院自然军风浓烈,先生出自江左,孤王听闻南国文风鼎盛,想必两者风气有所不同。”李从荣边走便说道。
“的确有所不同。”边镐神情肃然,与平日不同,“诚如殿下所言,南国文风鼎盛,无处不是曲水流觞,镐素闻北国风气浑厚锐意,燕赵之地民风更是慷慨激昂,如今未至燕赵,仅是洛阳所闻,已令人震撼。他日若有际遇,真想去卢龙看看,领略一番彼处的厚重之气。”
李从荣颔首道:“大唐能有今日武功,与国中尚武之气密不可分,演武院的兴起,也使国中尚武之风更浓。不过如先生所见,尚武带来的并不都是好事,演武院内的学员多半桀骜难驯,听说每日都有学员因斗殴而受罚,演武院外,市井间的儿郎也是动辄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没少让负责治安的官吏头疼。”
边镐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寻思了一会儿,才正色道:“尚武之风固然会叫治安变得难些,但血性儿郎岂会是委曲求全之辈?平日里心中不平敢动拳头,到了抵抗外敌入侵或是征战外敌时,才敢拔刀大吼着杀向敌人,难不成指望那些平日里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儿郎,到了战场上就勇猛无敌大杀四方?”
边镐想起南国风气,心有所感,由衷感慨道:“民风凌烈,国风才能强悍,大争之世更应有此风气,唯有如此,国人便是身处境外,也能不辱国威,国家面对强敌便是战事不利,也敢与敌亮剑,不至于国破家亡。反之,国人温顺如羊,面对不平不敢愤而出手,国亦必懦弱可欺。一旦到了国家危急之时,再想有一支强军御敌,那是痴人说梦,因为儿郎们已经习惯了忍辱偷生,已经习惯了忍辱后退,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是一群羊,只会想着一己私利,只会想着如何保全自身,面对强敌就只会落荒而逃,何谈逆击而胜!”
“先生高见,从荣拜服。”李从荣拱手受教。
边镐收回思绪,“因见了演武院,才有此等感慨,殿下不要笑话才是。”
李从荣笑道:“演武院,国之重地,演武院学员,国之利器,若不能令人有这等感慨,王兄修建演武院的初心,也就白费了。”
“秦王的确高明。”边镐点点头,说完这话,他忽然心生异样,甚至偷瞧了李从荣一眼。虽说让李从荣处处以李从璟为榜样,以其追随者自居,是当下形势所需,但李从荣平日里流露出的对李从璟的“敬仰”之情,未免太过了些吧?
但转念一想,边镐又不觉得奇怪了,若不能让人觉得李从荣是真心敬仰李从璟,那他的这个策略也就失败了。
边镐又想到:李从荣此子,还真也不能小觑。李氏一族能人辈出,难怪李唐能有今日之盛。还好徐相高瞻远瞩,大吴本就地狭民少,对李唐天然劣势,若是再让李氏兄弟齐心,那还真是难以应对......
就在边镐沉思间,忽的,天降惊雷。
雷声轰鸣,顿时引得地动山摇。
边镐身躯一震,耳晕目眩,差些站立不稳。
身旁的墙壁泥落如雨。
边镐嗔目结舌,震惊的四处观望。
那边厢,在水池中受罚的学员,全都倒在水池里,连那位拿鞭子抽人的先生,也一头栽倒在了水池中,四处行走的先生、学员,像是定格了一般,都不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
边镐脑袋有些发僵。
但是下一瞬,让他更加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水池里的学员爬起来,拿起水桶继续顶在头上,栽倒水中的先生爬起来,拿着鞭子继续大声训话,原本四处定格的人群,也都恢复了正常,读书的继续读书,交谈的继续交谈,全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像方才那声让人肝胆欲裂的惊雷从未发生过一样。
边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斜阳正好,晴空万里,并无降雨的迹象......但就在方才,他分明听到细微的沙沙落雨声......地上是干的,的确没有落雨的痕迹......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这个念头刚一冒起,边镐就断然否定,因为不远处那名训人的先生,衣袍的确是湿了。
“殿下,方才的惊雷声......殿下可听见了?”边镐惊疑不定的问李从荣,对方神色的僵硬多少给了他一些心理安慰。
“听见了。”李从荣的回答,让边镐心中一定。
但不等边镐奇怪好好的天气怎会有这样大的惊雷,李从荣就面色怪异的继续道:“传闻,演武院常有惊雷降下,且都是在晴日时节......”似乎是觉得这话有些违背常理,没甚么说服力,李从荣扰扰头,“演武院有许多怪事,孤王也只是略有耳闻,晴日惊雷只是其中一件,还有诸如天空飞矢、刀枪不入的铠甲巨兽、行走的军堡......”李从荣说不下去了,他尴尬的笑笑,这些以讹传讹的东西,的确太扯淡了些。
见边镐满腹怀疑,李从荣正色道:“不过演武院的确有管理禁区,禁止一切外人出入!”
“连演武院的学员、先生也禁止出入?”边镐怔了怔,演武院的管理已经够严格了,甚至强过一般的军营重地,在这样的禁地,竟然还存有禁区?那得是什么样的所在?
李从荣点点头,随后带着边镐赶了一段路,来到一处林木茂盛的所在,此处院墙高深,角楼林立,甲士遍布,防卫之严密程度,不亚于宫城禁地。
“就是这里了,先生不必看孤王,便是孤王也无权进入,连申请进入的权力都没有。”李从荣望着紧闭的大门,无奈的摊开手,“自演武院修建以来,除却陛下他老人家与王兄,还没有一个外人进去过,便是日常运送的衣物饭食,也是里面的甲士从演武院专门押送。据孤王所知,这里面的甲士,不隶属于洛阳任何一支军队......”
章二十五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4)
(二更)
边镐凝视着这座神秘的营垒,久久无言,他自然知道这里面肯定隐藏了无数隐秘,只是外人无从得知罢了,他心中甚至涌起一种直觉,先前那声惊雷,一定是落在了这里面......
那些演武院的学员、先生前后反应有那般落差,不是没听见动静,而是已经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那座巨大的铁门打开了,三骑从中奔驰而出。这些人没有着甲胄,但身上的杀伐凛然之气,却足以让人胆寒,三骑奔出后,从李从荣身前驰过,对他这位身着王袍的皇子视而不见,哒哒的马蹄声响过,那三人便消失在路口,而方才打开的铁门,又再度关闭,只留下沉重的吱呀声。
李从荣对方才那三骑的为首者有些眼熟,他暗忖道:“那不是吴长剑么......”
而边镐在见过那三骑对李从荣视而不见后,心中的震惊更甚,他暗暗拿定注意,一定要将此事报给青衣衙门,让他们派遣高手不计代价潜入其中,打探此地的虚实。
“先生在想什么?”忽的,李从荣又冷不丁发问。
“没甚么。”边镐露出惯有的微笑,“既是隐蔽之地,也不便在此久留,还是看看别处吧。”
“也好。”
李从荣方才没有看错,从铁门里出来的人的确是军情处吴长剑,他离开演武院之后,直接驰向宫城,而后下马,被人领着径直去了崇文殿。
等他在崇文殿见到李嗣源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黯淡,安重诲等人早已离开,殿中只剩下李嗣源和一些侍者,在殿中见礼之后,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离开御座,负手经过吴长剑身旁来到殿门口,望着降临的日暮道:“那批货物已经送到秦王手中了?”
“回禀陛下,已经送到了。”吴长剑跟在李嗣源身后答道,他此时进宫面圣,就是向李嗣源禀报此事。
李嗣源沉吟片刻,“为了隐秘起见,这批货物自今岁面世以来,朕还未亲自去演武院查看,也没让人拿来宫中展示,不过既然秦王认定了这批货,以他对军备研制处的了解,必是不会差的。然而朕还是要你给朕一个确切答案,这批货是否真的没有问题,已可一用?这批货已经研制了多年,之前可是一直没有达到令人满意的地步。”
“请陛下放心,此物已经反复试过,臣亲眼见过成效,完全可用。”吴长剑恭敬道,想起当日实验的场景,他眼中有亮光闪过。
“那就好,若是此物真能令秦王满意,军备研制处人人皆是帝国功臣,朕不会吝啬赏赐。”李嗣源微微颔首。
吴长剑拜谢一番,随后退了下去,敬新磨来请李嗣源用膳,李嗣源摆了摆手,“晚膳去德妃那里用吧。”
后宫幽深,德妃曹氏面对满满一桌饭食,却是无心下咽,她的目光移到院中,瞧见满庭初降的暮色,忧愁的叹了口气,楞了许久,想起今日听闻的李从璟北上卢龙的消息,不禁眼眶渐渐泛红,最后竟是落下泪来。
“娘娘还是吃些吧,要是秦王回来见娘娘瘦了,定会责骂奴等。”旁边的侍女倒是颇为说话,柔声相劝。
曹氏摇摇头,此时她哪里有胃口,“都收了吧,今儿不吃了。”
侍女仍是不肯放弃,“娘娘若是觉得心里不顺,大可去问问陛下,好歹也能知晓秦王如今到哪儿了,总比坐在这里烦闷伤了身子好。”
“你知道什么。”曹氏缓缓起身,“秦王是大唐的秦王,他虽然是我所生,我挂念他是做母亲的必然,但他有他的职责,为国奔波是他的本分。再者,此番他孤身北去草原,说到底还是身负国命,既是国事,陛下自有分寸,我便是再担心,还能干预国事不成?”
“这话说得好!”曹氏话音方落,李嗣源就踏进了门,免了宫女们的见礼,他拉着曹氏重新坐下,“既然知道朕自有分寸,就不必太过挂怀,饭还是要吃的。”
见着了李嗣源,曹氏方才的贤惠之色顿时消失不见,扭头板起脸,“不吃!”
李嗣源被曹氏这副少女姿态逗笑,随后也故意板起脸,“不能不吃,你要真是瘦了半分,从璟回来可不仅会责怪这些宫女,便是连朕也要一起埋怨,若真到了那时,你引得君臣不合,可是乱了国本......”
曹氏气得拿双眼直瞪李嗣源,“好啊,你们父子俩合起伙来欺负臣妾一个妇道人家,这事要是传出去,可真给你们父子长脸呐!”
李嗣源哈哈大笑,此时侍女已经添了碗筷来,他夹了些菜在碗里,又将碗塞给曹氏,而后才自个儿捻菜吃饭,边吃边口齿含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既然听到这个消息,想必已经知道了从璟的处境,还有些你不知道的,我也可以一并告诉你。此番从璟北上,手里头只有卢龙一军可以调用,但他面对的,却是深入草原千里,与耶律倍、耶律德光互相博弈。这场战争,且不说你担心,便是连朝堂宰相们,都不看好......”
李嗣源话还没说完,曹氏已经将碗筷重重拍到案桌上,并且蛮横的夺过了他手里的碗,泪眼婆娑道:“既然如此危险,你为何还放任从璟北去!从璟是大唐秦王,理应为国分忧,却也不是这般分忧法,你这个做父亲的,还管不管他死活了?他为国分忧不惜身,你竟也这般不讲道理,我,我,我不让你吃了!”
李嗣源哭笑不得,好歹将嘴里的东西嚼碎咽下,也不去抢饭碗,抬手帮曹氏擦了眼泪,认真道:“我是从璟的父亲,如今我拥有整个帝国,如果从璟真有危险,便是让我用整个大唐去庇佑从璟,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这话说的霸气凛然,帝王之威展露无遗,浓烈的父爱更是令人动容。
“从璟是大唐秦王,更是大唐未来,谋契丹的国算什么,焉能与我儿之安危相提并论?休说为了区区一个契丹,便是为了整个天下,我也不会将他置于极度危险之境!”李嗣源站起身,大手一挥,王霸之气令人不能直视。
“那你还......”曹氏又忍不住要控诉。
李嗣源摆摆手,“然则,欲立不世之功者,必经旷世艰难之磨练,玉不琢不成器,襁褓里出不了一代明君,深闺中出不了纵横天下的帝王。从璟之志,远朝你我之期望,他既有此等抱负,就该有经受相应考验的准备。如从璟自己所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曹氏啪的一拍桌子,就要起身骂娘。
李嗣源尴尬的咳嗽两声,连忙将她按回去,这才老老实实道:“你放心好了,从璟早有准备,你且看好,从璟这回去西楼,必定会比四年前走得更加平稳,绝不会有多少危险。”
说到这,李嗣源又将饭碗塞给曹氏,他自己端起饭碗,夹了菜正要送进嘴中,不知想起什么,把碗筷往案桌上重重一放,吓得曹氏一跳,一脸愤慨道:“那些朝堂宰相,竟然怀疑从璟此行能否成功,哼,且瞧着吧,不出多少时日,从璟定会携不世之功凯旋——他今日虽只有卢龙一军,但明日打下的威势,绝对会比四年前更加令人胆颤!”
这个时候,李嗣源自然不会去想,宰相们之所以怀疑李从璟此行能否功成,完全是不知道李从璟的后手,当然,这事李嗣源暂时没法跟他们去将,也不能讲。
......
从卢龙北越长城进入草原,大致有三条道路可供选择:檀州古北口、蓟州北,以及平、营一线——营州其实已在长城之外,同光年间,李从璟克复营州,自那时起,营州便成了大唐凸入草原尖刀,成为卢龙边防重镇。
然而无论从哪一州进入契丹国境,最终要抵达契丹国都西楼,都要经过西楼南的契丹仪坤州。从长城北上西楼,从某种程度上说,地形大致可以描述为三山夹两河。
卢龙军自幽州出发,要过燕山、渡滦河,经七老图山、渡辽河上游(潢河),才能抵达位于大兴安岭南端边缘的西楼。
若是从营州出发,则地势大致平坦,路就要好走得多,北渡白狼水、辽河上游的两条支流土河、潢河,而后到达西楼。
仪坤州就在土河、潢河之间。
是地,西南控七老图山出山口,东南扼土河、潢河咽喉,乃是军事要地,兵家必争之所在。
耶律倍布置下对付卢龙军北上的杀手锏,就在仪坤州。
镇守仪坤州的契丹军事统帅,名叫黑格,耶律黑格,出身契丹勋贵之家。
早年,他曾虽耶律德光南下,与李从璟交手,后来耶律德光一败涂地,黑格是跟随耶律德光回到西楼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同光四年,李从璟陈兵西楼,杨吴青衣衙门绑架任婉如,企图将其送到西楼阵前,契丹派来押送任婉如的,也是此人。
后来半途遇到耶律敏,见耶律敏身着汉人官服,职司屯田之事,黑格还曾质问耶律敏,身为契丹公主,为何要为大唐效力。
昔日的勋贵公子,如今已是执掌一方,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是契丹青年一辈中的标杆人物。
这一日,天气尚好,黑格正在巡视城防之际,接到了李从璟率卢龙军北上的最新消息,游骑探得,卢龙军已经临近土河。
章二十六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5)
(三更)
作为契丹国中为数不多与李从璟近距离交过手,且还能安然无恙的青年将领,黑格对李从璟和卢龙军的了解绝非常人可比,这也是他得以被耶律倍委以重任的原因之一,对于李从璟选择自营州北上的行军路线,黑格早有预料,同光四年,李从璟自渤海回军兵进西楼,走得差不多也是这条路线。
“大帅,唐军多半是步卒,眼下即将渡河,我等是否派遣精骑前去阻拦,乘其半渡而击之?即便不能就此击溃唐军,也能添上不少乱子,让唐军吃上不少苦头。”黑格身旁,一位亲信幕僚向他进言。
与黑格的粗糙皮肤不同,此人生得细皮嫩肉,虽已年近不惑,却没有半分老态,气质也与契丹人的粗野格格不入,相比之下显得有些雅气。他叫刘文杨,乃是汉人,与韩延徽等人一样,昔年被从卢龙掳至契丹,因腹有诗书逐渐被赏识,现今是黑格的谋主。
刘文杨的建议合情合理,黑格却是摇头,“不必。”
“这却是为何?”刘文杨不解。
黑格拍了拍墙垛,问刘文杨:“先生认为此城如何?”
“依山而建,俯瞰平地,层层设防,固若金汤。”刘文杨揣着疑惑答道,他这话没有半点水分,仪坤州的城防经过这些年的扩建、修缮,已经依山形成了堡垒群,大小堡垒数十,这些堡垒众星拱月般将主城拱卫其中,壁垒森严。除此之外,各堡垒之间、各堡垒与主城之间,有宽敞马道相连,这就使得城池不仅退可严防,进亦可遣精骑迅速出击,真真是攻防兼备的军事重镇。
黑格露出笑意,“先皇在时,契丹大军纵横草原,靠的是精骑来去如风,大伙儿世代住在帐篷里,早已习惯,便是国都西楼,论城防工事,也不似仪坤州这般层层叠叠,本帅问你,仪坤州的城池为何会建成这般模样?”
刘文杨虽不解黑格话里的用意,却还是老实回答道:“仪坤州的城池格局,在契丹国内可算独一无二,城防工事之修建,完全效仿唐人要塞建造之法,也是皇上大力支持,才能在数年内铸成此等雄城。”
“说得好。”黑格点点头,因为城在山坡上,视野很好,他目视远方,“那你可知仪坤州建造此等雄城,目的何在?”
“当然是应付唐军!”刘文杨脱口而出。
“这就是了。”黑格神色肃然,“四年前,也是这般时节,李从璟率唐军北上,煽动草原诸部,兵围西楼,先皇因此忧劳而亡,契丹精骑伤亡多不可数,自此之后,契丹国土被削去大半,几乎只剩下原本契丹八部世居之地,这等耻辱,我等怎敢忘却?”
黑格眼神冷下来,接下来的话也像是从牙缝里蹦出,“皇上高瞻远瞩,故而令我到仪坤州来,不惜代价修建此城,并率大军在此驻扎,为的就是防备有朝一日唐军再度北上。皇上圣明,如今唐军果真来了,我怎能不让他们有来无回?”
刘文杨似懂非懂。
黑格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既建此城,当倚此城。凡唐人军队,步卒多,马军少,论守城、论攻城,甚至是论战阵配合,契丹军都不是敌手,李从璟此人熟谙兵法,更是难以对付,你没见过他,不知他的可怕之处,本帅却是知晓得清楚。他既知此番北上要渡土河,又怎会不防备我等半渡而击之这种沙场常事?以他的狡猾,若是我等贸然出击,便有可能掉进他的陷阱。”
“故而,要灭唐军,先败唐军,要败唐军,先守此城。以仪坤州之城防,饶是唐军步卒善于攻城,也无可奈何,久战之下,足可挫其锐气,待其苦于伤亡军疲而不得不退却时,本帅率大军杀出,唐军焉能不败?不亡?而唐军偏又不能弃仪坤州于不顾,仪坤州距离西楼尚有四百里,一旦唐军全然暴露在旷野,本帅即可遣精骑袭扰,城中精骑过万,是卢龙军马军的两倍有余,又兼潢河横亘在前,凡此种种,足以让本帅将其蚕食殆尽!”
“大帅好计策!高明,实在是高明!”刘文杨震惊半响,由衷称赞。
不过他到底是谋主,还是有些见识的,转念一想,问道:“唐军既擅阵战,军备又优良,我精骑追击出去,果真能袭扰得手,将其步步蚕食?”
黑格露出一个阴邪笑容,“精骑如何袭扰,战法本帅早就了如指掌,你对军事知晓不多,自然不知道本帅平日里的练兵之法,不过你应该知道,前些时候仪坤州的精骑换了弓——那可是专为袭扰唐军准备的,足以应付唐军的大弩。”
刘文杨见再无可以指摘的地方,心中大定,继而禁不住喜上眉梢,道:“如此,卑职先为大帅贺,此番与唐军相战,定能大获全胜!”
黑格摆摆手,故作淡然,他目视远方,似乎已在视线尽头看到了唐军,“只要不与唐军列阵冲杀,此战自然没有不胜的道理。”他冷笑一声,“唐军既已到了土河,若是不渡河也就罢了,若是渡河,他们便连退路也没有。从他们渡河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了要全军覆没!”
他那双还年轻的眼眸中,闪烁着即将复仇成功的快意!
......
如黑格所愿,卢龙军渡过了土河。
“让李彦饶回来吧,契丹骑兵不会来打扰大军渡河了。”李从璟远望了一番,在接斥候探报后,让孟松柏去向传令兵传达他的指令。
“契丹竟然放任我军过河,连袭扰的意思都没有,这可真是稀奇事。”杜千书在一旁表达自己的疑惑。
“岂止是没有袭扰的意思,你看到那处山包上的契丹游骑没有,他们可是甩着马鞭嗷嗷叫着离开的,那番模样,倒像是我军过了河,他们高兴的不得了。”莫离的眼力向来极好,他指着远处道。
李从璟嘿然,“镇守仪坤州的契丹统帅也算是你我的老熟人了,耶律黑格,不知道你们可还记得?”
莫离和杜千书相视摇头,彼时对方还只是小人物,自然没法入他们的眼,倒是桃夭夭毕竟是做情报工作的,记性好些,想了起来,“便是那个曾随耶律德光进入檀州,后来又妄想带王妃回契丹的耶律黑格?”
“正是此人。”李从璟笑着点头,“人生际遇难料,昔年的小人物,如今也坐镇一方了,倒是那些曾显赫一时的契丹八大虎将,如今几乎都没了消息。”
“此人既然曾是耶律德光的亲信,如今怎么被耶律倍重用了?”莫离好奇的问。
李从璟呵呵笑道:“昔日耶律德光私入檀州,差些将黑格害死,后来被耶律德光遣来绑架婉如,也差些没命,故此对耶律德光颇为怨恨,也从心底认为耶律德光偏信兵行险着,非圣主之才,西楼一役,关键时候投了耶律倍,帮了耶律倍不少忙,之后耶律倍便对他信任有加。”
临战之时,李从璟自然不会对敌方主帅不熟悉,军情处关于黑格的资料一大堆,李从璟几乎已能倒背如流。
说了会儿话,李从璟策马加快了脚步,“耶律黑格没有遣人来袭扰我军渡河,可见他是盼着我等去仪坤州的,即是如此,我等怎好辜负他的好意,还是速去一会的好。”
莫离紧跟着李从璟,“仪坤州的城防图样虽已看了无数遍,到底没见过实物,这座传闻耗费契丹半载财赋建立的雄城到底是何模样,离早已忍不住去看上一看了。”
众人快马加鞭,带着先锋马军一路疾行,翌日即到了仪坤州城前。
两千马军直逼城外五里,也没见契丹骑兵前来阻拦,众人心头甚觉奇怪,若非左右斥候探得清楚,四处并没有埋伏,杜千书就要忍不住劝李从璟回去了,但很快,杜千书就没了这个念头。
他不仅是没了这个念头,此时他脑子里没了任何念头。
只剩下一片空白。
或者说,只剩下一座巍峨的雄城。
杜千书望着五里之外那座依山而建的城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一座城池,而应该说是一群城池,一群由大小数十座堡垒组成的城池群!
单个堡垒并不大,甚至主城也不大,至少远不能跟洛阳相提并论,比之幽州都大为不如,但堡垒毕竟有数十座,连在一起仿佛整座山都成了城池。
两千马军在这座雄城前面,跟苍蝇遇见苍鹰没有两样。
图样与实物的差距有多大,杜千书今日算是体会清楚了。
“千书现在总算知晓,耶律黑格为何不遣骑兵去袭扰我军渡河了......完全没有必要啊!”杜千书好不容易合上了嘴,立马就开始感叹。
“这些堡垒相互依存,大者能容数百人,小的也能摆下数张强弓,其间道路虽宽,但都在四周堡垒弓箭射程之内,这要是强攻,便是甲士的尸体布满道路,堆得跟堡垒一样高,也不一定能攻下吧?”莫离到底是军师,内行看门道,一语道破天机。
李彦饶嗓子干的厉害,他勉强咽了口唾沫,脸上神情表明他很怀疑人生,“卢龙军就算全都上阵,也填不满这些堡垒吧?”
桃夭夭瞧了李从璟一眼,眼神怪得厉害,幽幽道:“耶律倍到底是有多恨你,才能把城池建成这样?”
李从璟叹了口气,认真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杜千书竟然重重点头,“之前不明白,今日算是知晓,耶律倍还是很敬重耶律阿保机的!”
莫离也在一旁附和,“用契丹半载财赋修建此城,无论此事是不是真的,离都信了。”
李彦饶很认同莫离的意见,“之前听闻耶律倍挖好了陷阱,有十足把握将卢龙军败于此地,此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他这番模样,就差直接向李从璟请命,让卢龙军赶紧打道回府了。
李从璟瞥了李彦饶一眼,语气不善:“李彦饶你装什么大尾巴熊,别人也就罢了,你之前难道还没潜到此地来看过?”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时城池还没建成这样。”李彦饶顿时显得尴尬无比,而后果断挺起胸膛,壮烈道:“城池虽险,然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末将必定第一个冲上去。”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一边去了,对方心里打什么主意,他还能不知晓?这帮骄兵悍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李从璟教训完李彦饶,又开始教训莫离和杜千书,“你们俩这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表情,要维持到甚么时候?”
“惊讶,惊讶......”莫离讪笑不已,“耶律倍毕竟花费了许多心血,这样一座雄城,便是看上一眼,都不禁为他感到肉疼,好歹给他些面子......”
杜千书则不说话了,一个劲儿拍着胸口,一副万分庆幸的模样。
李从璟大手一挥,“扎营。待得来日大军赶来,着即破城!”
章二十七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6)
李彦饶抬高仪坤州的进攻难度,无非是想突出卢龙军攻略此地的功劳,这种小媳妇一般的心态,李从璟自然懒得理会。
不日李彦超率大军主力赶到,卢龙军便在城池前面扎营,此地处在七老图山边缘,木材搞一搞也能搞到,就是石料要难弄一些,要不然营盘可就不好扎了,毕竟是战时营地,要求要比行军营地高上不少。
一般而言,营地中帅帐的位置最为核心,也是防备最为严密之处,角楼栅栏一应俱全,堪称营中营。
然而如今的卢龙军大营,防备最严密的地方,却不是李彦超的帅帐,也不是李从璟的王帐,而是一处看似不起眼,但绝对处于阵法关键位置的小营,从行营布阵的角度上而言,此地的紧要程度甚至超过了李从璟与李彦超的大帐。
把守此地的甲士,全都是李彦超的亲卫。寻常甲士、将领莫说戍卫,便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而更叫明眼人惊讶的是,便是李彦超的亲卫,承担的也不过是外围警戒的角色。
在营中担任内部戍卫任务的,是一群卢龙军素未谋面的甲士。
现今的卢龙军中,不乏颇有见识的将领,他们虽不知这些甲士隶属哪个军队,但却能明显感知出对方的精锐、凶悍,沙场上磨练出的本能告诉他们,那绝对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有眼尖的,在看到甲士严密铠甲下的青色战袍后,便识趣的不再多问,甚至连想都不再多想。
“将军,居于此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竟使此地之防卫,比秦王大帐更加严密?”李彦饶亲自率部巡查此地防务时,他的亲卫忍不住问他,“还要将军亲自巡查、警戒?”
此地虚实卢龙军中只有两人知晓,李彦饶是其中一个,但他很明显被下了封口令,故而只能摇头不语。
这名亲卫也是个机灵的,联系这些时日行军路上的见闻,他进一步道:“此番大军北上,‘那些’甲士护卫的,是十几辆马车,卑职看过那些马车留在路上的车辙,深得很,不像是载的人,倒像是载的一些沉重物什,莫非是新式军械?”
李彦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亲卫一眼。
触及到李彦饶的眼神,亲卫一怔,因为那里面不仅没有任何对他机灵的赞赏,反而冰冷得厉害,甚至仿佛闪过了一丝杀意。
亲卫陡然想起一条军令,顿时不寒而栗:军中机密,擅自打听者,斩。
“你知不知道,仅是你这番话,就足够让本将砍了你的脑袋?”此时的李彦饶,全然没了平日里对部曲的亲和之态。
两军对垒,最要提防也是最难提防的,便是对方的细作,你永远不知道,你身边哪些人是对方安插的棋子,也无法知道,哪些人刚好被对方收买,即便他没有背叛之心,也极有可能泄露了重要军机。
卢龙军中前些年有件轶事。
李彦饶的一名亲卫副都头,被他的一名老乡投奔,两人因为自小相识,加之对方有意巴结,副都头很快便对那人亲切有加,并介绍对方进了卢龙军。
人在发达之后总是喜欢显摆,在老乡面前更是喜欢吹牛,一次醉酒之后,那名副都头在老乡的言语刺激之下,将他要随李彦饶去仪坤州密访的机密,当作夸耀的资本说了出来。
而没曾想,副都头的老乡早已给仪坤州的契丹细作收买,是以李彦饶的行踪很快败露,耶律黑格得知此事后,更是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李彦饶往里钻。也亏的是李彦饶有些势运,幽州军情处及时查到了细作行踪,并且顺势拷打出这个消息,派人火速去追回了李彦饶,这才让李彦饶没有给瓮中捉鳖。
李彦饶作为卢龙军方二号人物,若是他落在了契丹手里,卢龙军将遭受难以想象的损失。
契丹细作收买副都头老乡的手笔,在兵法用间一道中称之为“乡间”,并不稀奇,但能量绝对不容小觑。
李彦饶在方才也是想起此事,这才毫不留情斥责了多嘴的亲卫。
望着防备严密的营垒,李彦饶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些时日在幽州初见那批“军械”威力时的场景,那是他今生都无法忘记的恐怖场面,也正是因为有那些东西,所以哪怕是亲眼看到仪坤州城防雄伟的不像话,他也有信心夺下城池。
李彦饶因为知道那批“军械”的厉害,故而有信心夺下仪坤州,但李从璟并不像他那样乐观,那批军械的性质他很清楚,如何发挥它们的威力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其实东西去岁年末就研制成了,军情处在第一时间带着军备研制处提供的样品,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到了李从璟面前,李从璟在成都实验过它的性能,这回底气十足到西楼来,也是因为军备研制处加紧赶制出的一批成品能及时运到。
军备研制处的刘老和徐半仙,一致认为应该给这东西命名为“天罚”,由此可见此物带给他们的震撼有多大,他俩研制这东西也有七八年了,如今姑且这般忌惮它的威力,要想这东西出现在战场上后,不把双方将士吓呆,也是不可能的事。
吓呆敌军也就罢了,那是李从璟希望看到的效果,但是吓呆卢龙军就不太好,毕竟大军接下来的任务是攻城,那东西用过之后,是要卢龙军乘势加大攻势夺下城池的。然而为了保密,李从璟又不能让卢龙军都去看一看它的威力,毕竟这东西引发的动静小不了,要让卢龙将士都体会一遍它的威力,想不引起契丹细作的注意都不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契丹知道了这东西的存在,也无法做出太有效的应对,但若是仪坤州因此改变了战法,或是耶律倍又加派了援军过来,会引起的变数就太多,李从璟要保证这东西出现后的效果能震慑所有人,从而在草原赚取更多的东西,就不得不思虑周全一些。
再者,这东西的威力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毕竟是第一代成品,跟后世的差距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要想想这东西出现后的那些朝代,战争的方式并没有多大改变就能体会一二。
“殿下,陷阵士已经集结完毕。”李彦超来大帐向李从璟汇报。
明日就要开战,所有的准备都要在今日完成,对“天罚”第一批使用者,李从璟还是有些话要交代。
陷阵士只有五百人,主要由李从璟近卫、李彦超近卫以及押送“天罚”的军情处锐士组成——他们是见识过“天罚”的人,也被加紧训练过“天罚”的使用方法,明日攻城,将由他们承担使用“天罚”的重担。
“耶律黑格已经决意踞城而守,是以明日之战,重在攻破仪坤州的军堡群,逆势而上。明日你等会携带军中配发的专门军械,与攻城先锋一起向契丹军堡群发动攻势,攻城先锋军会为你等提供掩护,为你等攻破军堡群创造条件......”李从璟对这帮摩肩擦掌、跃跃一试甲士道,“此战有几处要务必谨记的地方,只有记住这些,你等才能顺利完成任务,为大军打开局面,末了全身而退......”
比之对陷阵士的交代,李从璟更加注重对卢龙将士的警讯,毕竟后者要保证在不被吓傻的前提下,向仪坤州发动全面攻势。
今夜的卢龙军营盘,看似平静,实则正在酝酿巨大的风暴。
做完一切该做的事后,李从璟回到大帐,心绪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从某种程度上说,明日之战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场战事,场面是否会失控,战局是否会朝他期望的方向演变,他心中的信念虽然坚定,却还是不得不担心,因为那毕竟是没有旧事可供参考的。
创造的新事物就要面对战争的考验,就要在天下人眼前被展现出来,作为这一切的主使者,李从璟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迫切希望看到那东西发挥作用,毕竟这是他准备了多年的成果,他希望它们面对实践的检验,但又担心结果不如意;而另一方面,他也多次问自己,让这种东西提早面世是否真的合适。
毕竟将这东西用于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屠杀。
而且一旦用上了,就不可能停下来,在今后的征战中,将有千千万万人因之死亡,而随着这东西被世人熟悉,被敌我双方都掌控,将有更多的生灵因之而毁灭。
那几乎可以说是在屠杀这个世界啊!
登上角楼,李从璟在月下迎风而立,久久不能言语。
“殿下在担心什么?”莫离不知何时也登上了角楼,也不知这家伙是怎么回事,总能在需要他出现的时候出现。
“没甚么好担心的。”李从璟摇摇头,事到临头,他可没有临阵退缩的习惯。
“往后十年,往后百年,死于‘天罚’这东西的,不知会有多少人......”莫离叹息道。
“那又如何?为此便要舍弃这它吗?”李从璟目光坚定,“‘天罚’的出现,是一种必然,即便今日我不将它拿出来,日后它总会出现,军备的改良与进步,必然使得它会大行其道。它有它出现的道理,它会杀人,但绝不仅是会杀人。既然它的出现,是军备演变的前进方向,我为何要拒绝它?”
“难道殿下就不为天下生灵感到愧疚?”莫离眼神怪异。
“愧疚?”李从璟笑了笑,但这个笑容却完全没有喜悦的意思,“我不愧疚。身为军人,我要考量的,是如何决于胜沙场,击败敌军,带领我的将士取得胜利,那就是我的天职。身为秦王,我要考量的,是如何让大唐强盛,一统天下,再造盛世,那就是我的使命。身为汉人,我要做的,是让汉人屹立于世界之巅,我们可以欺负别人,但别人不能欺负我们,要如班固所言,敢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要做到这些,靠什么?靠嘴皮子不行,靠仁义道德不行,要战胜一个个对手,得靠浴血拼杀。‘天罚’能有助于我实现这些目标,我为何要舍弃它、不用它?”李从璟断然摇头,“圣人或许会唾弃它,但我不会。”
“让‘天罚’面世,的确会使更多生灵灭亡,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愧疚。我若会因此愧疚,当初就不会披甲执剑,征战沙场。用‘天罚’杀人是杀人,难道用手中剑杀人便不叫杀人?我若说我愧疚,那不是真的愧疚,那是伪善。”
李从璟站在角楼上,头顶星辰,如一尊山岳,“我不愧疚,但我知道,将‘天罚”带入世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罪恶。”他嘴角动了动,勾勒出的一抹笑意坦荡而光明,“既然是罪恶,若是上天要惩罚我,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哪怕是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转过身,看着莫离,“但是,那得是在我让大唐君临天下之后!”
莫离怔了怔,李从璟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什么是帝国秦王的担当,他深深一拜,“殿下心智坚定,看来不必离来宽慰,是离多此一举了。”
......
翌日,天明,卢龙军于营前列阵,逼向仪坤州城池。
李从璟披挂齐整,策马行于阵前。
契丹骑兵自仪坤州主城驶出,在城前摆开阵势,随后有契丹使者持节前来喊话,耶律黑格希望与李从璟一见。
“本就是老熟人,理当一见。”李从璟不急不缓一挥手,准了耶律黑格所请。
两人策马缓行,于阵前相见,小案美酒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倒也不至于剑拔弩张,相隔十来步的时候停下马,一个微微抱拳一个微微抚胸,见了礼。
论阵势,耶律黑格背倚雄城,那一个个军堡中甲士肃立,刀弓待发,自然是颇有底气。李从璟身后军阵森严,如湖似海,锐气逼人,不过李从璟倒是面容和煦,显得淡然从容。
“为迎唐军北上,本帅在此苦候数年,如今终于等来卢龙军,总算不负本帅每日翘望之情。只是不曾想秦王也亲自到了,真乃意外之喜。”耶律黑格趾高气昂的盘在马背上,说话的口吻大有很解气的意思。
李从璟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他打量着眼前这名原本该是契丹军界未来顶梁柱的年轻将领,“喜从何来?”
耶律黑格并不直接作答,而是指着身后的雄城问李从璟:“秦王觉得,此城如何?”
耶律黑格的意思很清楚:这座雄城你必定攻不下来,这也就意味着,我可以将你击败。无论是对契丹还是对耶律黑格,能让李从璟吃一个败仗,自然是一件大喜事。
李从璟当然理解耶律黑格的意思,也不会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含笑道:“论起狂傲,你可是半分也不输给你的主子。”
“秦王若是不信,大可一试。”耶律黑格挑起眉头。临阵对话若是能打击对方士气,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是以他很张狂的表示:“且不说秦王能攻下此城,十日之内,卢龙军若能接触到主城城墙,本帅大可开门出降!”
耶律黑格这话说得信心十足,而己方越是有信心,便越能让对手忌惮,他自以为胜券在握,是以可劲儿夸大言辞,想看看李从璟的脸色,然而他很快就失望的发现,李从璟眼中并没有对雄城和对他的畏惧,甚至连原本该有的重视之色都没有。
李从璟哂笑一声,“你的口气的确很大,大到让孤王恶心,你也不必多言,且归去好生守城。今日日落之前,若孤王不能攻下你的城,孤王将自个儿脑袋双手奉上。”说着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般,让耶律黑格赶紧回城。
耶律黑格气得直欲吐血,心说我方才的话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没有差了事实多少,你这口气就差没说自己可以将太阳摘下来,咱俩到底是谁口气大?
但李从璟脸上神色嫌弃得厉害,黑格实在难忍再腆着脸跟他说话,当下调转马头,狠狠一甩马鞭,直接带着契丹骑兵回城了。
李从璟回到阵前,策马在阵前巡视一圈,无声鼓励了卢龙将士一番,这才对着城池停下马,面色肃然拔出横刀,向前一引:“攻城!”
李彦超接到李从璟传递出的信号,立即举刀向卢龙军大声下令:“秦王有令,大军攻城!”
一通鼓起,精骑出,直奔两翼;二通鼓起,步卒动,大阵前行;三通鼓起,投石车抛起巨石。
俄而中军步卒迈开脚步,发出潮水般的呼声,向仪坤州发起冲击。
至此,李从璟登上望楼,俯瞰战场,但见铁甲海洋前端,已分出一块矩形湖泊,正快速涌向山坡——那是承担先攻任务的大军前锋,从方阵的规模来看,人数在三千上下。
而这三千将士中,有五百甲士,皆负包裹。
章二十八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7)
投石车的作用有限,草原上到底不比中原好采集石头,再加上运输起来不甚灵活,这回卢龙军携带的投石车并不多,虽说仪坤州军堡主要采用的还是土木结构,但投石车几轮轰炸之下,收效也并不显著,待到步卒大军靠近军堡时,投石车顺势就停止了轰击。
仪坤州的军堡群建造的严密不说,而且章法有度,并不是简单的将数十座堡垒堆积在一起,再配合羊墙打造的防御工事,将强弓劲弩、擂石滚木的威力极大发挥了出来,这种立体式、层叠式的防御工事,比单纯城墙的防御力不知强了多少。
军堡群一开始发威,李从璟的双眼就眯了起来,能让耶律倍有把握借此抵挡数万雄兵的工事,的确不容小觑。又因为军堡建造在山坡上,攻城方必须仰攻不说,大唐军队向来倚为利器的棚车、巢车等大型攻城器械,根本就无法派上用场,仅靠将士用血肉之躯去破防,简直无异于送死。
而要让“天罚”发挥功效,五百陷阵士至少得突入军堡群十之二三的深度,若是一座座军堡去摧毁,“天罚”的威力根本就不能体现,进程也太缓慢,一旦如此,就不足以起到震慑效果,要是耶律黑格反应过来,采取了应对措施,局势就大为不妙。
三千先锋刚靠近山脚,还没摸到军堡的墙壁,就被军堡中倾斜的箭雨、擂石滚木、铁水等物打击的不轻,前阵攻势一顿,整个阵型顿时至少有一小半拥挤到一处,挤在山脚前攻不上去。
孟松柏是李从璟临时任命的五百陷阵士指挥使,他在阵中等了许久,也没见前头的同袍前进多少,不由得暗暗焦急,又因为身处阵中间,看不清前方战局,只能听见前方噪杂的交战声,他不得不挤到阵前去查看情况。
越往前,头顶的箭雨就越密集,打击力度也更大,乒乓不绝的声响如同鬼嚎,让人心慌,孟松柏躬身顶着大盾咬牙前行,不时看到远近的将士有中箭的,没透甲射中要害的还好,被伤到要害的,发出的闷哼、惨叫声,让人清楚意识到,他现在每前进一步,都距离死亡更近了一些。
或许下一刻,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巨矢,就会洞穿自己的身躯,将自己钉在地上。
好不容易挤到阵前,孟松柏立即叫眼前的景象给震得呆了呆。
山脚前的壕沟因为并不太深,在准备战事的时候就叫卢龙军给填平,但山坡上的第一道羊墙仍是颇高,羊墙后的防御工事虽然比不上城墙,却也是防御器械齐全,羊墙中间,则是那条足够五匹马并排奔驰的大道,被一扇关闭的大门锁得死死的。
羊墙后,箭飞如雨,山坡上,滚石如泥,羊墙前,卢龙军被压制的抬不起头,将士们脚都站不稳,更不必说翻墙而过。
“压上去,压上去!都给老子往上顶,别他娘的猫着!往上冲,都他娘的往上冲!”羊墙前的将士不断中箭、被石块砸中、被铁水烫得惨叫,然后一个接一个顺着山坡滚落下来,一名都头刚从山坡上滚下来,又立马爬起来,一边大喊着招呼部曲一边顶着盾牌往上冲。
在他身旁,一些个都头、队正也是如此,他们像是全然没看见同袍的受伤、死亡一般,只顾着指挥部曲冲阵,“起来,起来!别给老子趴着,压上去!”
将士们得了各自都头、队正的喝令,又看见他们身先士卒,故而无不埋头往山坡上奔跑、爬行,哪怕前面一步就是利箭,就是滚落的石头,他们也都视若无睹。
不停有人倒下,不停有人滚落,却没有人停下脚步。
凡战,凭的就是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为什么一鼓作气那么重要,就是因为一旦攻城开始,就不能缓和、停下攻势,否则心中的勇气泄了、意志散了,就会被伤亡震慑住,再也不能无视生死。
哪怕身前的同袍倒下了,也要跨过他的尸体继续往前冲,哪怕箭雨滚木从未停歇,也要迎着它们冲上去,只有这样才能步步逼近城墙,才能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将敌军击败。
若将士没有这等勇气,若将士害怕这等牺牲,城池就永远都攻不下来。
人皆畏死,不畏死者谓之没有理智,攻城将士便是没有理智的。
“刘队正,上去把伤员拉下来!”
“赵都头,左翼空了,率你部填上去!”
“狗日的,我们的弓箭手呢?压住羊墙后的蛮贼,别让他们露头!”
“左侧,左侧,蛮贼的弓箭手在左侧,压制他们!他娘的你们的箭往哪射?都他娘的飞天上去了!”
“梯子跟上!何都头在墙下站住脚了,赶紧给他娘的送上去!”
一名队正被箭矢射中大腿,倒在山坡上,他趴着左右看了一眼,但见遍地都是受伤的同袍,头顶的箭矢声如蝗虫,擂石滚木的轰隆声仿佛随时都会碾碎自己,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忙向不远处的都头喊:“都头,蛮贼势大,攻不上去了!”
“闭嘴!畏战者,立斩不赦!”都头破口大骂。
“都头......当心!”队正话没说完,就看见都头被一根滚落的石块砸中脑袋,绽放的鲜血中,都头的身子直挺挺倒下去,滚落山脚。
队正目疵欲裂,啊的怪叫一声,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操起盾牌握紧刀就往上冲去,“狗日的蛮贼,大爷跟你拼了!”
在孟松柏的眼里,山坡上将士倒了一片,能动弹的不能动弹的都有,而羊墙后的箭矢滚木从未消停过,从山坡上滚下来,朝着那些倒在地上的将士碾压过去,而有更多的将士,却前赴后继跨过同袍,顶着盾牌继续往羊墙攻去。
孟松柏知道,第一批冲上的将士,至此应该伤亡过半了,尤其是第一指挥、第一都的将士。而第一队、第一伍的人,只怕是早已死光。他瞧见前阵进展不快,伤亡还在快速增加,拳头不禁狠狠锤在大腿上,盯着羊墙的双目通红一片,恨不得将那片墙整个吞下去。
战场的形势都在李从璟等人眼中,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很快,作为第一都人马进攻敌阵的将士中,有人从战场上退下来,他驱马快速赶到望楼前,刚下马,就被带到了李从璟面前。
“都头呢?”莫离见这名将士的甲胄只是普通样式。
“战死了。”这名将士战袍狼狈,双目猩红,但眼神依旧坚定。
“你能分析多少蛮贼防事?”莫离又问。
“卑职曾是幽州演武院学员,方才一战,蛮贼防事,卑职已看清了七七八八。”将士道。
“你叫什么名字?”李从璟问。
“回禀殿下,卑职郭仲。”将士抱拳道。
李从璟挥手命人铺开军情处绘制的仪坤州城防图,众人一起围在图前,听郭仲汇报方才一战所得。
“军堡前的羊墙,是仪坤州第一道防线,强弓劲弩擂石滚木一应俱全,蛮贼在羊墙后搭有高台,人可站立其上,羊墙下有三尺见方的口子,蛮贼钩镰常从此口中探出,击伤我将士腿脚。另外,羊墙前的山坡,沟壑纵横,蛮贼常往其中注水,使得我军将士难以站稳脚,滑倒者不计其数。”郭仲指着城防图专注的说道。
“羊墙后的第一群军堡距离羊墙很近,我军将士一旦靠近羊墙,便进入军堡打击范围。不过羊墙只有一道,突破这道羊墙后,我军将士便可突入军堡群中。蛮贼的军堡群相互依靠不说,各层开窗极多,卑职看到了军堡中不仅有弓箭手,还有大火烧锅,想是在赶制铁水等物,且军堡人影似乎很密集,应该有许多蛮贼步卒,一旦我军将士进入堡垒群,他们应该也会伺机冲杀出来。”
最后,郭仲总结道:“军堡与羊墙的防卫,配合严密,且可能还有许多卑职没有见到的花样。整个防御工事堪称滴水不漏,我军想要攻破羊墙,大举进入军堡群,至少需要半日之功,且伤亡会很大!”
听完郭仲的战场汇报,李从璟等人陷入沉默中。
军情处虽然绘制了仪坤州城防图,但只有大体样式,对内中的门道却是不甚清楚,毕竟此等机密平常也看不出来,以今日战事局势看来,仪坤州的城防的确严密,规划整个工事的人,不会是无名之辈。
战事开局便不顺利,这就需要主帅及时作出应对之法,郭仲的话已经说完,接下来该李从璟、莫离等人拿出对策了。
“仪坤州城防的复杂、严密程度,攻克军堡群的艰巨程度,只怕远超我等先前预计。”莫离寻思着道,“若是按照先前的战法,让将士深入军堡群中,再引动天罚,伤亡就大了。而且仪坤州的城防工事,水深的厉害,仅是一面羊墙已给我等造成这样的麻烦,后面的战事若再不顺利,要想攻下仪坤州,恐怕非数日之功。”
李从璟来到望楼边缘,扶栏观望战场,沉吟了良久,“先前我等对仪坤州战法的布置错了,这仗不能这样打下去,要改变战法。”
“殿下有打算了?”莫离问。
李从璟拍了拍栏杆,“既然仪坤州城防体系隐藏了许多机巧,我等大可一力破百巧。既然前面没有路,那就炸出一条路来,既然契丹蛮贼防备严密,那就炸开他们的防线,一步深入不可行,那就步步深入!”
他转过身,“传令孟松柏,炸墙!”
章二十九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8)
孟松柏在前阵熬得双眼都快要滴血。
能成为李从璟的亲卫统领,他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早年间也是沙场尸堆里爬出来的,战场形势看在眼里,心里哪里还能没有评估,眼见羊墙前丢下的同袍尸体越来越多,他都要忍不住带人冲上去。
“指挥使!殿下有令,炸开羊墙!”就在孟松柏心如刀绞的时候,天降福音,听到这话,他几乎要跳将起来,当下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往阵中走,去给部曲分派任务。
“李队正,你带人去大门!”
“孙都头,你部分散去大门左侧!”
“杨都头,你部大门右侧!”
“各部就绪之后,以火箭为号,待火箭射出,各部齐动!”
孟松柏分派完任务,一挥手,让各部自去各自位置,他则依旧来到阵前,找到先锋都指挥使,“张将军,我部奉殿下之令破墙,请将军传令部曲,做好全力进攻准备!”
这位张都指挥使也是知道“天罚”的,先锋进展不顺,他正急得满头大汗,就差亲自上阵,这下听了孟松柏的话,再无顾忌,一把抽出横刀,“指挥使只管去,儿郎们早就等不及了,一旦羊墙破了,本将必定第一个冲上墙去!”
孟松柏抱拳,对身后的传令兵点头,随即,先锋大军中冲出一部生力军,顶着盾牌疾步冲向羊墙。
羊墙上的契丹军见了这阵势,不以为意,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唐军的又一次猛攻罢了,在今日的战斗中,他们已经打退了几次这样的进攻。
一名手持巨斧的契丹军士,披着厚重的战甲,在羊墙后大叫一通,看样子像是羊墙防线的契丹主将,只听他吼道:“更多唐军又上来了,这回一个都不要放过,把这群软绵绵的羊一个个都宰了!”
契丹将士听了他的大声呼喝,全都嗷嗷叫起来,士气十分可用。
孟松柏身份职责不同,他没有冲上山坡,而是在山坡前紧盯战场局势,他双目圆睁,眨都不肯眨一下,每见有被利箭射中的、被擂石滚木砸翻的陷阵士,他眼中的血丝都要多上一分。
直到眼见陷阵士们冒着箭雨靠上了羊墙,孟松柏一把丢了盾牌,从身旁的士卒手中夺过长弓,搭上一支大箭,点着了箭头的油布,立即朝羊墙射过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旁有一队弓箭手同时射出了手中火箭,二十余支火箭一起攒向天空,单个火星虽不耀眼,合在一起却也足够让望楼都看见了,明亮的光点齐齐滑过一道弧线,美得壮丽而又残忍。
这一轮火箭升空,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所谓“天罚”,自然就是炸药!
此时猫在羊墙前的陷阵士,在冲出之前每人手里都握着一直火把,这时他们早将炸药包堆在了墙角,在他们迫不及待张望信号的时候,看到空中飞起的火箭,无不精神一振,手中火把没有丝毫犹豫,朝炸药包的引线上点去!
点燃引线,陷阵士们纷纷后撤,然后抱着脑袋趴在地上。
所有正在进攻羊墙的卢龙将士,此时也都将盾牌往身上一盖,稳稳趴在了地上,那道升空的火箭,不仅是陷阵士点燃炸药包的信号,也是令他们停止攻势,转为护卫自己的信号!
羊墙上的契丹将士,正在奋力抵抗卢龙军的进攻,这下忽然看见卢龙军鸟雀一般撤离城墙,没跑两步都抱头趴在地上不动了,全都不明所以,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名持斧的契丹将军,挥舞着巨斧乱叫,大意是说唐军害怕了,在向他们跪拜。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世界安静了下来。
极度的安静,是因为极度的巨响!
轰天的爆炸声中,火焰升起,羊墙炸裂,乱石横飞,泥土满天。
那名契丹将军,正不解为何自己握着斧头的手臂飞到了眼前,下一刻他就眼前一黑,全身都炸裂开来,鲜血迸射,碎肉横飞,彻底消失在了乱世泥土的烟幕中。
从望楼的地方看去,只见羊墙忽的升起一道烟尘,长达数百步的羊墙,如同被捅了无数枪的身躯,密密麻麻的伤口-爆裂开来,血肉顿时涌出。
大门轰然倒塌,露出了平坦的道路。
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第一个从尘土中掏出脑袋,甩了甩脑袋上的泥土,看到眼前的羊墙已经支离玻碎,到处都是巨大的缺口,不由得怔了怔。但是下一瞬,他就跳将起来,举刀大吼:“杀!”
与此同时,战鼓声轰然炸响,如同雷鸣。
从烟尘中抬起头来的卢龙将士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在紧凑的战鼓声中,他们全都一跃而起,如同发狂一般,山呼海啸般杀向羊墙,从缺口中冲了进去。
羊墙后的契丹将士死伤无数,倒了一体,呻吟不断,卢龙将士们从他们的失神上碾过,手中刀枪毫不犹豫砍向那些还未倒下的蛮贼。无数契丹将士,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成了卢龙将士的刀下亡魂。
孟松柏将盾牌从眼前扔开,眼见卢龙将士已经开始冲锋,大手一挥,“所有人,跟我上!”
在孟松柏身后,早已蓄势待发的将士们,抱着炸药包,跟随孟松柏冲上山坡,越过残破的羊墙,在满地断指断臂中,冲向军堡群中。
“伍长带头,全都散开!”冲过羊墙后,孟松柏举刀向左右一画,不同战神降临,“见堡就炸,堡子里藏满了契丹蛮贼,送他们全都去见阎王!”
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这时就在孟松柏不远处,听了孟松柏的呼喝声,他也随即下令:“队正带头,配合陷阵士!别让堡子里的蛮贼杀出来,把他们全都关在堡子里!长枪大盾往前顶,弓箭手策应!”
在仪坤州前,那片卢龙军主力组成的巨大军阵,这时也有了变化,在李从璟与李彦超的军令下,他们在羊墙炸开的同时,纷纷挪动了自己的脚步向前进。一个个方阵逼向仪坤州,向山坡上的城池发起了攻势。
前方是防备严密,工事周密的仪坤州城防,早先看起来它坚不可破,但是现在,彼处正升起股股浓烟。
章三十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9)
为了减小动静,不至于让契丹人全面陷入疯狂,都从城中跑出来与卢龙军拼命,依照李从璟的指令,孟松柏在炸开羊墙时,没有采用全面爆破的方式,只是炸出了许多缺口。
饶是如此,爆炸声毕竟是惊天动地的,羊墙后的堡垒中顿时起了不小骚乱,一个个契丹人影,挤在军堡的窗口前,一脸茫然的争相向外张望,有那些看见了羊墙被炸飞场景的军士,则是目瞪口呆愣在那里,随后又手舞足蹈的给同伴讲述方才的骇人景象。
同伴听了他的满口胡言,第一反应就是对他一阵乱打,然而在对方悲愤的惨叫声中,又看了几眼羊墙的模样,和黑压压一片越过羊墙冲进来的卢龙军,也都目瞪口呆的愣在那里。
离得近的军堡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离得远的军堡,或是被挡住了视线的军堡,则还完全陷在云里雾里,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但从山前唐军大阵的动静,以及山坡前传来的巨大人潮之声,不难推断出羊墙已经失守。
这些方才还在军堡里悠闲的谈天跨地、以为唐军攻不上来今日没他们什么事的契丹军士,此时无不是一脸惶然,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主城墙上,显得胜券在握从容不迫的耶律黑格,此时也惊得一跃而起,将椅子一脚踹翻,大骂羊墙防线的契丹军士都是废物。
离羊墙近的军堡堡垒,一些个反应迅速但头脑不甚清楚的契丹军士,争先恐后杀将出来,刚一出门,迎面看到黑压压的唐军,没等做好准备,唐军就刀枪齐进,向他们招呼过来,当下双方谁也不怕了谁,厮杀在一起。
临近的堡子里,满满都是从窗口探出来的脑袋,大小不一挤在一起,当然还有飞射而出的箭矢,以及砸下来的石头,泼洒的铁水,但看见契丹军与唐军厮杀在一处,堡子里的契丹军士难免束手束脚,有些个十夫长百夫长之类的,扯开嗓子大骂冲出去的契丹军士愚蠢,脸红脖子粗的喊他们回堡子里去。
孟松柏所属的陷阵士精锐,不巧被厮杀双方挡住路的,则绕过正在厮杀的双方将士,他们在卢龙将士的掩护下,向前冲到那些个正往外射箭的堡子前,手中的炸药包往堡子前一堆,点燃炸药包就跑。
雷鸣般的爆炸声中,泥土横飞,惨叫声自堡子里传来,军堡顿时成了炼狱,一些个没怎么受伤的契丹军士,慌忙从摇摇欲坠的堡子里冲出来,还没从尘土中看清外面的情况,就被卢龙军的长枪刺穿了身躯。
一段时间过后,一些机灵些的陷阵士精锐,很快从战争中领悟到了一些心得,他们不再用炸药包炸墙,而是点燃了往低层的窗口里扔进去——据说堡子里普遍藏有许多契丹步卒,准备在唐军攻势大的时候杀出来。
这时候陷阵士点燃炸药包丢进去,杀伤力惊人,轰响之下堡子里血肉横飞,间或有断肢残臂飞出窗口来,模样之凄然让人不忍多看。
那些小些的军堡,在炸药的轰炸下,轰然倒塌,到底是泥土木材为主要结构的建筑,经不起轰炸,里面的契丹军士无论是生是死,都被深深掩盖其中,再也没有活着重见天日的可能。偶有埋得浅露头的,也很快被卢龙军蜂拥而上,乱刀砍死。
军堡前奋战的卢龙军将士,不仅甲胄厚重严实,作为先锋,他们人人手持大盾,最大限度抵挡了头顶箭矢、石块、沸水等物的杀伤,再加之先锋本就是精锐,所以攻势十分凶猛。
交战中,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在四周响起一片,接二连三的堡子在雷声中被摧毁、破坏,烟尘弥漫的低空下,将士们冲破重重迷雾,呼喝着向前杀去。那些在契丹军士看来足够依靠的防御壁垒,他们防守与反击的依仗,在此刻脆弱的就像是一张纸,被一桶就破,连最起码的自保能力都不再具备,埋伏在堡子里的契丹军士,甚至都没来记得弄清发生了什么,是什么给予了他们巨大的冲击,就稀里糊涂下了地狱。
军堡现在成了他们的坟墓。
远近各处不曾停歇的爆炸声一声高过一声,爆炸造成的巨大震动一浪强过一浪,军堡如同豆腐块一样在不可思议中一座又一座毁灭。契丹军士被废墟掩埋,他们惊惶的惨呼虽然此起彼伏,却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而数不清的卢龙军甲士挺盾持刀在烟尘中奔进,更多的卢龙军将士则正向山坡杀上来。
主城上,耶律黑格愣愣望着城下一切,茫然睁大的瞳孔彰显出他内心的震惊与不明所以,那些本该坚固的壁垒,在唐军面前竟是那样不堪一击,这怎么可能!
在他的生平经历中,没有任何一次遭遇能解释眼前的情况,军堡为何会相继倒塌、破裂,那一声声雷鸣之音又是从何而来,唐军究竟使用了怎样的手段,李从璟到底用了何种妖法,才能让坚不可摧的仪坤州防线成了一个笑话?
这不是不可思议,是根本就不可能!
耶律黑格姑且如此,就别提他身旁那些寻常人等了,主城上的契丹军士一片哗然,震惊与恐惧已经扭曲了他们的五官,就连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颤抖,双腿忍不住哆嗦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不知道唐军使用了什么方法进攻,却能清楚看见军堡的炸裂、崩溃与土木横飞,能清楚感知到一阵阵地动山摇,这样的动静,仿佛整座山都要倒下来,把他们全都碾碎成渣。
一些个契丹军士,甚至跪倒在地上,不断向天穹叩头,嘴里嚷嚷着神明之怒、神明之罚。
周围的混乱终于让耶律黑格回过神来,军堡群这时已经被毁坏、被攻陷了十之有三,唐军攻势已成,排山倒海,看起来已经无法扼制,面对汹涌的铁甲浪潮,面对唐军前面的军堡一座接着一座被摧毁,耶律黑格在心头狂跳之余,没有忘记他作为主帅的职责,他拔出刀来大声下令,让处于的后阵军堡中的契丹军士全都出门,冲下去阻挡唐军的进攻。
“拦住唐军,将他们赶回山下去!”耶律黑格疯狂的大喊,“胜败在此一举,敢有迟滞不前者,杀无赦!”
俯冲杀敌,地势占优,此乃临阵取胜之道。
与此同时,山坡上、山坡前的卢龙将士,眼见那些先前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此时脆弱的跟土渣一样,一碰就坏,前锋将士又进展神速,遂无不精神大振,士气高涨之下,攻势更是雄壮。
他们虽然也震惊于满天横飞的土木、刺痛耳膜的爆炸声与地动山摇的异动,不能理解那些军堡怎么就变得不堪一击,一座接着一座被拔掉,但他们作为进攻方,这般神明之怒般的动静,却是襄助他们的,他们自然不会去管那么多。
所有将士上至都指挥使下至普通士卒,都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当下哪有不可劲儿把握千载难逢的机会,向上冲杀的?再加之他们昨夜就被告知了,今日攻城会有天大动静,所以心里对这般情景到底都有些准备,并不觉得惧怕。
大唐军中的血性儿郎,在此刻展现出了他们出众的军士素质,尤其是担任军中骨干的演武院学员,对稳定、加强阵型与攻势,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他们就像是定海神针,稳固、凝聚着军心,他也如同驾驭马车的车夫,驾驶着战争马车准确的向正确方向奔驰。
“张将军,上面有蛮贼冲下来了!”
前锋都指挥使得到汇报,立即去找到孟松柏,对着他的耳朵朝他大喊:“孟指挥使,蛮贼俯冲下来了!阵势不小,甲胄严密,如何是好?”
“张将军勿忧,末将自有办法!”满脸泥灰的孟松柏一招手,叫来一名都头,“孙都头,带人去前面,蛮贼冲下来了,不要留手,迎头痛击这帮龟孙子!”
孙都头得令,立即招呼部曲,跟着前锋都指挥使的人往前疾去。待他们看到了嗷嗷叫着冲下来的契丹军士,也不去硬碰硬的接触,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许多陷阵士聚拢在一起,纷纷掏出炸药包,点燃引线,然后在孙都头的喝令下,一起扔向冲来的契丹军士。
起初契丹军士还以为陷阵士朝他们扔的是石块这类物什,眼见那些炸药包块头不大,仗着自己甲厚,也不去刻意闪避,脚步更是没有半分停歇,为首的契丹百夫长,更是大声叫嚣,“杀尽这帮羊!”
炸药包纷纷落在契丹军士身上,契丹军士起初还准备承受重击,身体与炸药包接触了,才发现这东西并不重,全无杀伤力,紧绷的神色不禁一松,心道他娘的什么鬼物什吓老子一跳,随即嘲讽与笑骂声顿时一哄而起。
然而令他们感到疑惑的是,面前的唐军将士竟是个个缩回身子捂住了耳朵。
不等这些契丹军士的笑声大起来,落在契丹军士群中的炸药包轰然炸开,近在耳旁的轰鸣声如雷砸在了脑袋上,顿时叫他们脑海中一阵嗡鸣一片空白,随后就没了意识。
爆炸的巨浪掀飞掀倒了成片成片的契丹军士,断肢残骸飞上空中,血肉浪打礁石一般散开,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味。
眼见前面的同伴就这样死于非命,场面血腥残忍的没法直视,后面的契丹军士全都愣住,有止不住冲势继续往下跑的,一个个面如死灰如丧考妣,前面的想拼命停下脚步,后面的还在往先赶,契丹军士顿时挤作一团乱成一团骂成一团。
那前面些的契丹军士,正惊恐不定,忽而看到唐军又扔过来炸药包,一个个顿时鬼哭狼嚎狼奔豕突,奈何他们想作鸟兽散却不可得,眼睁睁看着炸药包落在脚旁,顿时全身僵硬大哭不止。
然而此时的嚎哭与惶恐并没有用,他们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被炸成几截,飞上天空。
章三十一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10)
卢龙军不仅有“天罚”,强攻劲弩也是一样不少,在“天罚”摧毁契丹军阵的时候,利失紧随其后跟上,将契丹军士收麦子般一茬茬割倒。
军堡中有大堡者,能容人过百,几乎跟小型要塞无异,这些大堡处在小堡群中,辐射四方的同时也如大将一样坐镇一方,是区域军堡群的定海神针。
与卢龙军而言,大堡垒则是难以解决的难题。
一座大军堡前,已经丢下了十好几具尸体,连陷阵士也折损了数个,但卢龙军却连军堡的墙壁都没能摸着,这个难啃的骨头被禀报给孟松柏之后,他立即赶了过来。
“不仅眼前这堡垒如此,另外几个方向上的大堡垒,也都没能拿下来,将士们死伤惨重。”在孟松柏对着军堡苦思对策的时候,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也赶了过来。
“且不说与小堡子的土木结构不同,此等大堡子主体由土石构造,墙壁夯实,快要比得上寻常城墙,便是陷阵士靠近了墙壁,少量炸药也难以将其炸毁。另外,这般大堡子里藏的契丹精卒过百,只要这些大堡子没拿下来,一旦契丹蛮贼开始反攻,这些大堡就会与之呼应,形成中心开花之势,是大麻烦。”孟松柏沉着脸,“拿不下这些大堡,便是攻下了所有小堡子,也不能说攻克了军堡群。”
先锋都指挥使暗暗着急,他往山坡下看了一眼,对孟松柏急切道:“大阵已动,更多将士就要攻上来,在主力在山坡上摆开之前,必须要拿下这些堡垒,否则我等过失大矣!孟指挥使,可有良策?”
孟松柏沉吟道:“要接近堡垒,需得先压制堡子窗口的强弓劲弩,张将军,竹竿弩何在?”
“多半在配合前阵陷阵士打开局面,孟指挥使若要,马上就能调过来!不过要用竹竿弩攻破堡垒,只怕作用有限,要不少时候!”张都指挥使道。
竹竿弩是攻城拔寨的利器,对土木结构的小堡杀伤力很大,但用在大堡子上作用就要大打折扣,不是说没用,寻常时候竹竿弩也是主力,只是就眼下而言,用竹竿弩破垒不能跟上以炸药为开路利器的先锋,进攻军堡群的节奏。
“不指望它们摧毁堡垒。选调精干士卒,加大竹竿弩准确度,将爆炸绑在弩矢上,射进窗口去,就能压的蛮贼露不了头!”孟松柏双眼清明,“只要蛮贼露不了头,将士们就能靠近堡子,张将军,集中干草湿柴,要快!”
听到孟松柏要用干草湿柴,张都指挥使很快明白了孟松柏的打算,对方这是要烟熏堡子里的契丹军,他不禁双眼一亮,“孟指挥使且请稍待,本将这就去布置!”
大将之所以是坐镇一方的大将,自然不可多得,对仪坤州城外的军堡群而言,大堡也是这样,它们并不多。在孟松柏绞尽脑汁对付这些大堡的时候,卢龙军先锋的进攻脚步却没有慢下来,他们如同急剧蔓延的潮水一般,将战线一步步往山坡上推进。
山坡各处,对中小军堡的爆破,对冲下来迎战的契丹军,卢龙先锋军仗着陷阵士手中的炸药,给予其毁灭性打击,近乎无往不利,推进很快。与此相当的,越来越多的炸药被快速送上前线,以保障陷阵士们有足够的炸药可用。
同样,陷阵士之所以是陷阵士,伤亡不会小,好在孟松柏熟悉此道,对五百陷阵士的使用也是分批次,这就保证了陷阵士不会后继无力。另外,在陷阵士伤亡后,卢龙军先锋将士也因在战争中耳闻目睹,大致熟悉了炸药,遂能作为有生力量补充进陷阵士中。
而山坡下不断越过羊墙杀上山坡的卢龙将士,则不断为卢龙先锋注入新鲜血液,以保证先锋的凶猛攻势不打折扣。战场上的将士如同水流,后续总有新的力量源源不断补充上来,或者填补前线的空白,或者替换前阵的重任,攻势不停,自然能打下越来越多的阵地。
没用多久,孟松柏需要的竹竿弩和干草湿柴就送到了他面前。到得此时,大堡垒周围的小堡垒基本被毁,剩下的大堡垒就成了孤岛,孟松柏得以将竹竿弩围绕堡垒布置,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对“大将”的攻势拉开序幕。
此时,在大堡子中,一名契丹千夫长正在密切关注堡子外卢龙军的动静,周近各堡子的沦陷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堡子如今处于孤岛境遇他也心知肚明,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害怕,作为大军中的千夫长,在大堡子中坐镇一方,统领周围千名契丹军士,自然不是无能懦弱之辈,眼下大堡子虽然落入四面皆敌的地步,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之色。
“都给我听好了,休得慌张,唐军虽然包围了咱们,但堡子墙厚檐高,唐军想要攻进来是绝无可能!”千夫长一边巡查着各大窗口的防务,一边大声鼓舞士气。
“堡子里有精锐两百余,皆我大契丹骁勇之士,唐军想要攻占咱们的堡子,少说也得十天半月,丢下千百具尸体才是。而在此之前,大帅必定会发动城中大军反攻,届时你我配合大帅之行动,里应外合,杀败唐军易如反掌!勇士们,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女人、奴隶、牛羊都是你们的,只要你们有胆子去取!”
千夫长大声喝问:“告诉我,你们有胆子去取吗?!”
“有!”契丹军士们大声回应。
千夫长欣然颔首,契丹军士们从他那里得到了力战必胜的信心,他也从军士们的反馈中得到了此战可为的信号,是以将、士皆有了奋发之气。
就在这时,卢龙军的竹竿弩朝着大堡子发动了攻击。
千夫长往外看了一眼,随即不屑道:“竹竿弩倒也可称利器,寻常堡子难以抵挡,但要用来对付我的坚固堡垒,哼,痴人说梦......”
他的“梦”字还未说完,竹竿弩便从窗外掠了进来,千夫长就站在窗口旁,条件反射般一缩身子,像极了王八缩头,他顿时觉得很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梗着脖子嘲讽道:“倒是挺准,可惜没什么用!”
他说没什么用,是因为竹竿弩虽然掠过窗口飞射进来,但因为契丹军士们早有防备,并没有人被射中,竹竿弩落到了地板上,插进木质楼板中。
“千夫长,快看......这弩矢有些奇怪,还带了个包裹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名眼尖的契丹军士立即叫起来。
“慌什么!”千夫长不满的呵斥,话没说完,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因为他闻到了一股难言的味道,很奇特,带着些焦糊的意思,但又绝对不仅是焦糊唯,还有些冲鼻。
“这是什么?”千夫长在心底问自己。
几名契丹军士因为也察觉到了异样,正上前去查看,没等千夫长下达什么命令,忽的,天地变色!
眼前骤然一片明亮,亮得透彻,亮得无法言说,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就像太阳落在了身前!
同时,一声从未听闻的雷鸣,在耳旁炸响,就如惊雷落在了脚前,若非如此,响声不至于这般震痛耳膜,让人无法承受!
巨大而无法抵抗的大浪圆圈一般激射开来,几名去查看弩矢的契丹军士首当其冲,身体瞬间淹没在刺眼的白光中,再也看不见了!
血腥味混合着火药味,随着大浪散开,刺激着人的感官,所有人都被大浪掀开,不是向后摔倒,就是被掀飞撞在墙上。
杀猪般的嚎叫响了起来,东倒西歪的契丹军士们耳晕目眩,眼前迷茫,神智不清,身形不稳,头痛欲裂,七孔流血!
千夫长嘴中、鼻中都流出触目惊心的血来,他靠在墙壁上,忍受着身体的巨大难受,迷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神明降下惩罚?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支射进窗口的竹竿弩,在身前再度炸响!
而此时,身后的堡垒墙壁上、堡垒墙脚,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响了起来,如同神明咆哮,整座堡垒都开始震动。
堡垒外,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横刀一举,“上,上,上!”
在竹竿弩的掩护下,一群群将士顶着大盾,冒着箭雨与零星的石块,快速冲到堡垒前,他们举起的大盾接连在一起,构成了一道屏障,而在屏障之下,陷阵士将炸药摆在了堡垒门前。
“退,退!”陷阵士点燃炸药后,不断挥手,不断后退。
轰隆的一声,堡垒门烟尘滚滚,门房已经破开。
“第二队,跟上去,快快!”张都指挥使又在不停下令,而怀抱干草湿柴的卢龙将士,已经将物什堆在了门口,间或有契丹军士在门破后,想要冲出来阻挡卢龙将士堆积柴草,不是被卢龙将士的劲弩射杀,就是被门外的刀斧砍死。
卢龙将士火速堆积了柴草,并且点燃,烟尘起初很小,不时就变得浓郁,而后滚滚浓烟在将士们的操控下,不断涌入堡垒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堡垒的窗口中开始渗出黑烟,可以想见,此时堡垒中定是被黑烟吞噬了个完全,而生在其中的人,必定是生不如死。
很快,契丹军士的反应佐证了这个推测,不断有成群结队的蛮贼,剧烈咳嗽着冲出门来,妄图杀向堡垒之外,而这时,门外早有严阵以待的卢龙将士,预备好了强攻劲弩在等着他们。
契丹军士只露出身形,还没冲出来,就被密集的箭矢迎面射成了刺猬!
章三十二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11)
堡子里的契丹军士,正被接二连三的竹竿弩,携带的天罚轰得七荤八素,一个个尚且来不及缓过神,浓烈的黑烟就从堡子底下窜上来,让本就头晕目眩的他们更加不能视物不能呼吸。
生不如死的契丹军士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堡子的防御力量顿时大减,此时卢龙军因为已有大批士卒前去堵杀堡子门,为免伤及同袍,竹竿弩携带炸药的攻击方式便缓了下来,主要精力转移到门口,随着越来越多的契丹军士死于门口,尸体堵塞了出口,堡子里的契丹军士焦躁不已,开始有人嚎叫着从窗口跳出。
从窗口跳出来的契丹军士,即便没把自个儿摔得不成人形,也会被卢龙将士挨个照顾到。此时卢龙军对竹竿弩的使用力度虽说小了些,但强弓劲弩却是没有半分消停,对堡子的全面压制仍是堪称滴水不漏。
堡子里的契丹军士,也并非是都只知道横冲直撞的,一些个机灵的则顺着楼梯跑到了屋顶上。堡垒屋顶的结构、工事与城墙很类似,环形墙垛之后,备有大量防御器械,作为堡垒地势最高、视野最好的地方,此处无疑是堡垒防御力最强的所在。
从天台上往下看,往来的箭矢中,清晰可见堵在堡子几处门口前的卢龙军阵,以及在堡子四周持盾猎杀契丹零散军士的卢龙甲士,此等景象契丹军士当然无法忍受,他们操起石块横木,不停往堡垒下招呼,杀伤力惊人。
堡垒前,卢龙军前锋都指挥使看见堡垒顶上如雨落下的木石,顿时大怒,破口大骂道:“张麻子在吃屎吗?他的人为何还没动静?来人,给老子去问!”
他话音刚落,堡垒顶上顿起惊雷,飘飞的血雾中,契丹军士的断肢四处横飞,纷飞的箭雨,帘幕一般从空中落下,彼处契丹军士的攻势顿时消散。
在堡垒后方,一名满脸麻子的卢龙军都头,正在指挥部曲向堡垒天台攻击。因为堡垒群建在山坡上的原因,后方地势高,要找到合适的地点,将炸药扔上堡垒天台并不难,又因为大堡附近的小堡都已被拿下,是以卢龙军在准备对大堡全面进攻时,也安排了部曲来对付堡垒天台上的契丹军士。
如此一来,契丹大堡虽然如同巨兽,坐镇一方,却因为成为孤岛,在卢龙军的立体式围攻下,很快就支撑不住。一轮轮攻势过后,卢龙军看准时机,大批甲士冲进堡垒,对堡垒中的残力量展开收割行动。
眼前对付大堡子的方法,在其它各处也在同时上演,所谓契丹军堡群中的大将,至此相继陨落。
至午时,卢龙军将山坡上的军堡群攻陷过半,人群如潮,声势如虹,大水一般向主城淹上去。
主城上的耶律黑格,能明显感觉到那潮水般沿着山坡漫延上来的卢龙将士,不消多久就能吞没城池,将他吞入腹中,吃得连骨头都不剩,这让他心胆直颤。
在卢龙军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以及势不可挡进攻脚步面前,所有的信心与依仗都成了过眼云烟,恐惧像是一只巨大的魔鬼,向仪坤州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里面的每个人都吞了进去。
接连不断的失利战报相继传回,耶律黑格派遣出去的兵马,在卢龙军的轰炸下都相继倒在了山坡上,再也没能回来,一座座军堡的倒塌、毁灭,一次次冲击着耶律黑格的三观。
虽然败退而归的契丹将领带回了一些炸药残碎,虽然他能从军堡的倒塌中悟到半点似有似无的端倪,但他始终无法完全理解,唐军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使得他们路过的地方,那些军堡都成了一片废墟。
而且是以这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难道真是天罚,真是神明在相助唐军?
没有契丹将领再请求去迎战唐军,甚至没有人敢接下出城迎战的命令,军堡群中的契丹将领,不断遣人回来禀报,要求撤回主城之内据守......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慌与挫败......耶律黑格的心头也是一片恐慌与挫败。
耶律黑格盯着城前的战场,身体颤抖不停。他已经颤抖了几个时辰,身体不仅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堪称鬼斧神工的仪坤州防御工事,隐藏在军堡群中的诸多机巧与杀招,坚不可摧无法撼动的防御集群,在唐军不可思议不讲道理的攻势面前,全都化为了泡影!
耶律黑格比谁都清楚,照此下去仪坤州难逃覆亡。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李从璟那句“今日日落之前若是攻不下城池,孤王将自个儿脑袋双手奉上”的豪言,并非是在胡乱吹牛,而是确有把握下的实诚之言!
耶律黑格双拳紧握,拼命想压下身体的颤抖,但他做不到,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恐惧一样,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自作从容都是虚妄笑谈。几个时辰了,身体的力气在这种无意义的颤抖中被消耗大半,他的牙齿没有一刻停止打架,身边的谋士在说什么,他早已听不清。
卢龙军攻城之前他的那些豪情壮志与胸有成竹,早已被忘记在了九霄云外。忘记了也好,现在再想起那些豪言,耶律黑格会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想起了许久之前契丹国中流传的一首歌谣:卢龙李从璟,挥手成千军,弹指万万里,破军不留影,今我谓将军,唐朝李从璟,万万不可迎......
这首歌谣,说的便是李从璟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事,是谁书写又是从哪里开始传播的无从查起,是否是唐人有意为之也不可考,但在短时间内传遍了契丹国,却是不争的事实。
据说,李从璟从卢龙节度使上离任时,契丹国人弹冠相庆,谓之蛟龙南归,我等可以安生矣。
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到得如今,李从璟又回来了!
李从璟可不可以迎战,耶律黑格无暇去想,因为他本就没有选择,身受耶律倍信任,坐镇仪坤州,防备唐军北上是他的使命与职责所在。
耶律黑格想起了去岁归朝述职时,耶律倍送他南归时的殷殷重托,也想起先前耶律倍西征时,派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其中有四个字,耶律黑格无论如何都不会忘却:“契丹兴亡,半赖爱卿。”
“来人!将造城工匠悉数压上城来!”耶律黑格忽的眼神一狠,回身大声喝令。
不久之后,负责监造仪坤州城防的数十名工匠就被压上城墙,跪倒在契丹军士面前,这些人中有契丹人,也有早年间被掳掠过来的唐人,他们都是城池建造的技术人员。为首的工匠年过半百,已是须发皆白,唤作刘仲,就是他规划和主持营建的仪坤州城防工事。
耶律黑格集结了城中将领,登上高处,拔刀环顾众将士,激愤慷慨道:“你我奉皇上之名,为大契丹坐镇南方,血战疆场以卫国土,乃是职责所在,便是万死也断不应后退半步!”
契丹将士基本都被城下唐军的攻势吓破了胆,士气战心都没剩下了多少,这时聚集在一处望着耶律黑格,心中也是一片疑惑,不知对方要做甚么。
“仪坤州,国之重镇,皇上将之托付你我,乃是将契丹兴亡都交予我等,便是面对百万唐军,你我也当力战不退!勇士可死,城不可破,将士可死,国不能亡!”耶律黑格大声高呼,用慷慨激昂的言语压下身体的颤抖,“契丹勇士天下无双,如今唐军已至,你我本该力战疆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成为国之勋贵!数年来,我等日日厉兵秣马,此正用武之时,唐军来犯,岂非天赐富贵?!”
耶律黑格说的激扬澎湃,很快感染了契丹将士,这些话很符合他们的想法与经历,感同身受,不少人都露出激昂之色。
“然而,如诸位将士所见,唐军攻城仅仅半日,城外军堡就沦陷过半!其因在何?不在契丹勇士不敢死战,不在你我将士不知战法,实乃城外之军堡,营造不得章,修建不得法,太过无用,不能相助你我!”耶律黑格话锋一转,忽然语出惊人!
城上跪着的工匠们,闻言无不骇然变色,为首的工匠刘仲更是面色通红,双目圆睁。
耶律黑格刀指刘仲,“此人为工匠之首,主持营造城防,诸位将士或许不知,他乃唐人!”他忽的举起刀,悲愤道:“便是此人,将军堡群防修建的弱不经风不堪一击,此人包藏祸心,实乃我等今日战之不利之罪魁祸首!”
耶律黑格此言一出,契丹将士顿时群情激奋,对刘仲怒目而视,不少人拔刀出鞘,纷纷叫嚷起来,就要上前来砍了他。
刘仲面色苍白,失魂落魄。
“更有甚者!”耶律黑格让众人暂且稍安勿躁,继续“揭发”刘仲的罪行,“本帅已经查明,临战之前,此人暗通唐人,将城防图纸交付唐军,不仅如此,他还让人以检查、修缮军堡为名,在军堡中暗自做了手脚,这才使得唐军一开始进攻,军堡群便接连损毁,使得我契丹勇士伤亡惨重!”
耶律黑格将战事不利的罪责都推到刘仲头上,也是告诉契丹将士,此战战局之所以会到眼下这般田地,非战之罪——契丹勇士依旧天下无双,并非不能击败唐军,只是中了唐军奸计,这才暂且失利。
这也等于告诉契丹将士,先前那些让契丹将士惶恐不安,以为是神明之怒造成的军堡毁坏惨状,并非是天之怒,而是人之失,这就挽救了契丹濒临崩溃的军心。此等手法,很是高明。
“此人,该不该杀?”耶律黑格大声问。
“杀!杀!杀!”契丹将士的怒气已经无法抑制,此刻他们再也没了对唐军的畏惧之心,因为他们知道唐军进攻顺利,不过是因为刘仲等人阴险手段的“配合”,他们还有机会赢下战争。也正因如此,他们此时恨极了阴险卑鄙的唐军,恨不得出城去将那些唐军碎尸万段!
“来人!”耶律黑格大声喝令,“砍下这些贼人的脑袋,祭我亡灵!”
耶律黑格大步来到刘仲面前,一刀戳穿了刘仲的胸膛,在对方怨恨的眼神中,他俯身扶住对方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怪本帅,都是为了大契丹,你先走一步吧!”
数十具工匠的尸体横在城头,血流了一地。
耶律黑格趁热打铁,举刀大呼:“勇士们,奸人已除,契丹必胜,且随本帅杀下城去,杀败唐军,为国建功,夺取富贵!”
“杀!杀!杀!”
须臾,耶律黑格亲自冲阵,带领契丹大军杀出城来。
好不容易重塑军心,鼓舞了士气,耶律黑格不敢有半分耽搁,因为他方才的手腕虽然高明,言语却也经不起推敲,他不能给契丹军士反应的时间,趁着军心可用的时候,他必须作最后一搏,不计代价将唐军赶下山坡去!
他深知,如果让唐军的攻势继续下去,半日左右便大军压城,契丹军将再无斗志,那时不管他用什么借口,都无法让契丹军士再起战心了。
耶律黑格近乎倾巢而出输死一搏的举动,自然被望楼上的李从璟看得一清二楚。
“耶律黑格此时还能领兵杀出,可见并非庸将。”杜千书远望着战场说道。
莫离笑了笑,“非止不是庸将,契丹蛮贼气势很足,想来耶律黑格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要组织大军绝地反击,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此人足称良将了。”
李从璟拍了拍栏杆,看了一眼天色,“如此说来,要破城池,不用等到黄昏。”他招了招手,“李彦超!”
“末将在!”李彦超早就耐不住性子要上战场了,此时闻听李从璟招呼,立即精神抖擞,上前抱拳等候差遣。
“该你上阵了。”李从璟自己轻易不能上阵,所以一直没参战的李彦超,就是他留的预备力量,“耶律黑格的人头,仪坤州的城池,务必给孤王拿下一样!”
“这两样末将都给殿下拿来!”李彦超轰然应诺,“殿下稍待,末将去去就来!”
章三十三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12)
李彦超领了李从璟的军令,当即下得望楼,跨上战马,率部直奔战场。此时的山坡,大半军堡被毁,原本不可一世的防御集群已经面目全非,再也没了精气神,漫山遍野的卢龙将士,携气吞山河之势,一往无前,个个皆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气魄。
因为耶律黑格决定反攻唐军,在主城涌出大批契丹军士的情况下,所有现存军堡皆接军令,全员出堡迎战。契丹军的反攻,汇集了仪坤州防线的所有战力,耶律黑格要求各部不计伤亡,一鼓作气,务必将卢龙军从山坡上赶下去。
耶律黑格需要一场胜利,来重新振奋士气,为仪坤州往下的战斗打开局面,换言之,也只有这一场胜了,他们将卢龙军击退,仪坤州才有继续防守下去的可能。
向下的潮水,与向上的潮水,刹那间撞在了一起,汹涌在山坡上的不是波浪,而是人潮的碰撞,最先掀起朵朵浪花的,是卢龙军阵中扔出去落在契丹军阵中的炸药。
将士们的喊杀声山呼海啸,淹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动静。
“妈了个巴子的狗蛮贼,耶律黑格这厮使狠劲了,这番阵势不消多问,定是主城中的契丹贼都杀了出来!”望楼上的李从璟等人最先瞧见了战场变化,但最先感受到战场变化带来的动静的,却是卢龙军的先锋,先锋都指挥使骂了一句之后,对身旁的孟松柏大声喊起来,“蛮贼反攻势大,定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将我等都赶下山去!孟指挥使,你我拼了命也得挡住蛮贼的反扑,此时若是稳不住阵脚,让蛮贼重夺军堡群、布置好防线,我军再要攻上来,不知得花上多大力气!”
“蛮贼要反攻得逞,没有那般容易!”孟松柏冷笑一声,将自己的传令兵拉到身前来,在他的耳旁喊道:“传令下去,所有陷阵士上到最前线,集中所有炸药,全给我扔到蛮贼头上!”
传令兵大声应诺,正要去传令,孟松柏又拉住他,进一步叮嘱道:“手上所有炸药,两刻之内必须给我扔完,谁剩下一星半点,老子要他全都吞下去!”
身处汹涌的人潮之中,紧张的战事冲击着人的神经与理智,但作为将领,必须要保持头脑清醒,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很快领会了孟松柏的意思,不禁赞道:“孟指挥使果然深谋远虑,他娘的狗蛮贼,仗着一时气勇就妄想反扑,就该轰他娘的,将他们的血性都给炸到天上去!”
“张将军,今日之战,胜负已至关键之处,成败在此一举!”孟松柏拔出横刀,“在下跟随殿下征战多年,鲜有败绩,今为陷阵士,更不敢有辱使命。张将军,可有兴致,与在下一道将蛮贼送上黄泉?”
“扔炸药包我不如你,但冲锋陷阵,你却未必及得上我!”张都指挥使将一面盾牌丢给孟松柏,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杆铁枪,话未说完,已经率亲卫往山上冲去。
“放你娘的屁!”孟松柏正想怒喝扔炸药包也是技术活,脚下土地猛地一震,他一步没踏稳差些摔倒,等稳住了身形,他立即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娘养的这是扔了多少炸药,谁他妈的这般不知道节省?”
话没说完,山坡又是一震,这回孟松柏没骂娘了,因为接二连三的巨震在各处响起,他抬起头,只能看到山坡上飞起的团团尘土,只能听到轰鸣的爆炸声以及惨叫声。
在巨震面前,卢龙将士的攻势更加高涨,战争是最好的先生,不过半日,这些儿郎们已经知道了在巨震面前猫腰躬身前进,也知道了巨响之后就是加大攻势的绝佳时机。
从山坡各条道上冲下来的契丹军士,密集如蝗,冲在最前面的人群,转眼间就被炸药炸成了一滩碎肉,不等后阵弥补前阵的空白,拼命扔炸药的卢龙陷阵士,又将契丹后阵变成修罗地狱。
顶在前面的卢龙将士,靠着大盾掩护周身,陷阵士则跟在他们身后,不停的传递炸药包,又不停的点燃炸药朝前猛扔,在这种不讲道理的攻势下,他们的脚步前进的很快,面前不说一合之敌,连碰面的人都没有。
跟在陷阵士身后的将士,则握紧兵刃,将那些被炸伤的契丹军士的头颅割下来。到得后来,脚下的道路已被血肉充斥,没有一块空白地方,军靴踩在上面啪唧作响,五脏六腑裸露在外,随处可见,血腥味浓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一些心力差些的将士,已是禁不住呕吐不止。
饶是如此,军阵不乱,脚步不停。
契丹军的反扑,在卢龙将士这般不讲道理的攻势下,根本就没有着力的地方。
有机灵些的契丹十夫长百夫长,没走大道,带着部曲从坡上、坎上冲下来,这才接触到卢龙军阵。
很快,更多的契丹军士红着眼从坡上、坎上俯冲而来,虽然卢龙陷阵士的炸药也及时招呼过去,到底不如道路上的覆盖效果,契丹军士这才得以与卢龙将士近距离搏杀。
然而要坚持到与卢龙军近身搏杀,也需要莫大的勇气,不少契丹军士在道路上面对卢龙军的狂轰滥炸之际,就失去了抵抗意志,肝胆欲裂之余仓惶后退。
卢龙军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契丹军的反扑而停下来,靠近了卢龙军阵的契丹军,也难以在炸药与强攻劲弩的攻击,与卢龙将士猛烈的进攻下得到战果。
随着时间的流逝,契丹军的反击之所以还能支持得住,完全是因为耶律黑格的大旗还在山坡上没有退却,两军在山坡上的各个地方相互厮杀,场面惨烈之极。
但从大局来看,从契丹军反攻,到其反攻之势被扼制、乃至扑灭,都只是短时间的事情,那些契丹军士受耶律黑格鼓舞,以昂扬之气出城迎战,的确有你死我活的气势,但他们并不是木头,在卢龙军的炸药面前,很快就意识到,“天罚”并没有因为城头那批工匠的死而消失。
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原本他们心头的恐惧并没有消散,只是被暂时压制。如今恐惧再度浮上心头,就比原先猛烈百倍,再也无法控制。
况且卢龙军之强,并非都依赖于炸药。
山坡各处,大股大股的契丹军开始后撤,仓皇败退。
寻常时候很难想象,万余人的攻势会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被压回去。
孟松柏的临场应变无疑是正确的,集中起来在两刻左右的时间中,被扔出去的炸药,给予契丹军的打击不仅是人员的巨大伤亡,还有斗志的基本被浇灭。
面对天罚,凡人如何能不畏惧?
眼见出城的契丹军还没来得及真正发挥威力,就被卢龙军顶住了势头,在短时间内给压了回去,力战中抬起头来的耶律黑格,脸色惨白如纸,心中一片冰凉。
其实从他冲到卢龙军面前,被炸药逼得不得不后退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战会是这样的结果,爆炸开的炸药杀伤力大的毫无道理,近距离接触过后,耶律黑格也就更清楚的知道,那种力量是无法抵挡的。
就算冲阵的军士被盾牌护卫得再严密也没用,因为炸药可以轻易撕碎盾牌。
那时他心头升起的恐惧,比在城头上更加浓烈,那是纯粹对炸药的恐惧。他不知道炸药是什么,但他猜想得到,那是跟火药密切相关的东西,只是寻常火药虽有爆裂效果,但微乎其微,即便是用到战场上,也不过是借助它的燃烧功用,他怎么都无法想到,火药还能这般猛烈的炸开。
闻所未闻。
“大帅,快撤吧,挡不住了!”耶律黑格的亲信急切的提醒他。
“大帅,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亲卫开始拉他,因为越来越多的卢龙军冲了上来,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在被包围。
耶律黑格一把挣开亲卫,四周契丹军的溃败落入眼中,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唐军的汹涌而至,悲愤而无助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忽然面向北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的喊道:“皇上,臣有负圣恩,没能守住仪坤州,罪该万死!”
“皇上,臣辜负了你的厚望,臣罪该万死啊!”耶律黑格泣不成声,模样悲惨的一塌糊涂。
而此时,他身旁的契丹军士正一个个倒下去,没多久,卢龙军就将仅剩的几名契丹军士和他围在了中间。
“大帅,起来罢,此战虽败,却是非战之罪。唐军引下天罚,人力何能抗衡?”亲信扶起耶律黑格。
将耶律黑格团团包围的唐军,让开一条道来,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大将信步上前,提刀指向耶律黑格,喝问:“敌将可是耶律黑格?”
“你是何人?”耶律黑格站着问。
“本帅卢龙节度使李彦超!”来者正是李彦超,他提刀快步上前,“你的人头,某替秦王殿下收下了!”说着,刀光一闪,将耶律黑格当场斩杀。
身子无力的倒在山坡上,耶律黑格空洞的双眼望向天穹,天空悠远,他忽然响起他还有一件事没有提醒耶律倍,“唐朝李从璟,万万不可迎......”
这位原本前途不可限量的契丹将帅,就此陨落在仪坤州城外的山坡上。
耶律黑格战死后,本就失去斗志的契丹军,再无抵挡卢龙军攻势的能力。
仪坤州主城虽然坚固,却已完全没了作用,卢龙军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了下来。
是役,卢龙军杀敌数千,俘敌近两万。
一日之间,仪坤州易主。
不日,草原皆知,李从璟归来。
西楼震动,契丹惊恐。
有歌谣曰:青草依依,仪坤陷落,蛟龙北来,我众何生?
章三十四 亘古之真理
李从璟策马从上坡上穿过战场的时候,激战的余味仍在,军堡成了断壁残垣,燃烧物与燃烧物焦糊的痕迹到处都是,废墟中尸横遍野,呻吟声不断传来,长刀、枪矛、盾牌等各种兵刃散布其间,在夕阳下充斥着一股血腥、豪烈而又荒凉的气息,因了使用炸药的缘故,残缺不全的肢体、脏腑密布各处,在血泊中更显残忍。
卢龙军的将士们却不觉得眼前的场景难以接受,恰恰相反,一场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大胜让人的每个毛孔都振奋无比,在各处打扫战场的将士们兴致高昂,甚至是眉宇轩昂,相互间激烈探讨今日这场战斗时,嘴里蹦出来最多的便是对李从璟的由衷赞美之词。
在李从璟的骑队经过这些将士身前时,左近的将士们无不昂首挺胸站直了身躯,一批接一批自发向李从璟行礼,目光敬畏如对神明。
没等李从璟来到主城前,山坡上已经响起“秦王”“秦王”的呼喊声,接连不断,汇集到一处,便显得整齐划一,其声音充满血性男儿之气,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席卷了整片山坡,覆盖了整个仪坤州城池,响彻了一方天地。
随行在李从璟身侧的人,无论是莫离、杜千书等幕僚,还是其它近卫,在这般呼喊声中,都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身姿愈发端正英武,几乎将“与有荣焉”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在兵力不占优势,甚至是劣势的情况下,一日之内攻下坚不可摧的仪坤州防线,最后俘获的敌人数都要赶上总兵力,在这样的战绩面前,任何尊荣和赞美都是不为过的。
卢龙将士眼中的秦王,坐骑俊美,人更俊美。他没有披甲,没有着王袍,只是一身青衫,长发束顶,有书生气,显得儒雅,不见分毫暴戾杀气。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看起来亲切和善的年轻人,挥手间,让契丹经营数年,自信满满可以坑杀卢龙军,可以防备唐军北伐的仪坤州防线,变成了一个笑柄。
李彦超率领诸将,在主城城门前恭迎李从璟入城,在诸将身后,仪坤州的那些契丹达官显贵,被捆绑着扔了一地,如一群猪羊。
他们无不惶惶然,因为他们的确是丧家之犬。
他们看向李从璟的目光透着哀求,透着恐惧,就像看待即将把他们扒皮的主子一样,而事实上,只要李从璟的脚步踏进城门,那也就意味着,此城易主。
李从璟下马,将在面前跪迎的李彦超等人扶起,道一声“将士们辛苦”。回过身,他环顾了一圈情绪激昂,举着兵刃拍打胸口不停呼喊“秦王”二字的将士们,只是说了一句简单至极的话。
就是这句简单的话,奠定了一支军队的信心。
再后来,这支军队,重塑了一个帝国的信心。
秦王说:“唐军威武!”
于是,“唐军威武”的宣言,响彻天地。
而后,在众将簇拥下,李从璟入城。
......
仪坤州是耶律倍布置下来防备唐军北上的重镇,兵力多不足为奇,此战契丹军俘虏虽有近两万人,却也不必太担心他们会生出什么乱事来,与卢龙军的士气高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已经丧失了抵抗意志,如今他们不再是狼,而只是一群羊。
一群失去头领且丧失心智的羊,是不必担心的。
就算现在给他们兵刃,他们也不见得敢拿起来面对唐军。
要打垮一支军队,杀伤多少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击溃他们的军心,击溃他们的战斗意志。
耶律黑格的人头已在城中传了一圈,现在又回到了城门处,让李从璟略感诧异的是,耶律黑格僵硬的面孔没有怒目圆睁,眼中没有不甘与愤怒,倒是显得悲哀而无奈,他像是走得很从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像是走得很心安理得。
契丹俘虏杀与不杀、何时杀尚在两可之间,但耶律黑格的人头,还是要挂在城门上示众,以警世人。
在城墙上,李从璟看到了那数十名工匠的尸体。
契丹军在对这些人举起屠刀的时候,内心的确是愤怒的,所以这些工匠全都尸首分离倒在血泊中,他们的衣衫是素色的,所以血迹更加触目惊心。
这些耗费无数心血,打造仪坤州防线,以保护契丹军、以助契丹军赢得战争的工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最终会死在契丹军的刀下。
李从璟本想见一见主持修建仪坤州防线的工匠首领,因为仪坤州城防工事的确是大家之作,他还想将此人带回大唐,让此人日后为大唐效力,如今人是见到了,却再也没有让刘仲为国赎罪的机会。
身为唐人,纵然有万般无奈,但一身在大唐学到的本事,最终却用作了帮助敌人对付母国,怎么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所以当李从璟看到工匠中有不少唐人时,他心底很是愤怒,他很想将这些人鞭尸,然后拖下去喂狗。
“契丹国中有不少唐人,其中不乏成了契丹军士的。”莫离注意到李从璟眼神的变化,便低声提醒。
莫离这话不错,契丹军大抵由三部分组成,一是契丹本部族人,二是臣服部落勇士,三是地方州县中服役的。
第一部分是契丹军绝对主力,这些人平日放牧,战时出征;第二部分其实不多,因为契丹军出征时,一般只要臣服部落出钱、粮、马匹等物资;第三部分中就有一些唐人了,毕竟契丹国中的州县是契丹安置唐人的主要所在,不过这部分军士也不出征,只守备地方。
“早年间,幽云局势紧张,诸侯混战频繁,数十年间,百姓亡命而入草原者不知凡几;而后契丹势起,阿保机南侵,为其所虏而被迫入草原者,又不知凡几。许多年来,这些人在契丹落地生根,成了契丹治下之民。民乃国之本,阿保机时契丹之所以能国势中天,与此有莫大关系。”李从璟想起许多事,心头有些复杂,如何处理契丹国中的唐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唐末五代,在草原与中原的民族交流与融合问题上,其实是个非常时期。
说它是非常时期,是因为它划分了两个不同的时代。
在此之前,中原民族与草原民族的交流、融合,基本是单向的,即草原民族内迁,而后融入中原民族。
这种交流与融合,有战争方式,也有和平方式。自从汉武帝开创了大举收服草原人的先河,草原人便开始了这个不可逆转的历程。
这个历程最具代表性的时期,是五胡乱华的时候。
而五胡乱华的最终结果,是五胡最后都被汉人融合,成了汉人。
他们被融合,变成汉人,是因为什么?因为汉文化。
唐前期也大体如此。唐后期至唐末五代,情况则有不同,它划分两个时代的原因也在这里。
这一时期,开始有汉人成规模北迁,越过长城居于塞外。
原因无非两个。第一是主动的,躲避战争兵灾;其二是被动的,被草原人掳过去。
汉人北迁,结果是什么?
促进了草原政权的强盛。
为何五代之前的朝代,草原人无法真正入主中原,而五代之后,出现了元、清?
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草原政权变强了。
因为草原人学习汉之先进文化,被汉化的程度深了,所以其政权空前强大起来。
由此可见,幽云十六州的割献,对草原到底意味着什么,其相对对汉民族的影响,又有多么大。
“汉人北迁,起初时人数少,彼时之民携绝对先进之文化,进入草原之后,为草原人所仰慕、拜服,遂得以在草原上地位显赫,但此时一者因为北迁之人少,二者因为草原人尚且愚昧,故而对草原之增强有限,五胡虽得以乱华,却不能入主中原。”
李从璟在心头默默想道,“唐末五代却非如此,此时之草原人,受先前汉人千百年之‘教化’与影响,已然颇具文明程度,此时唐人成规模北迁,携带的不仅有汉文化,还有汉文化之下的种种先进技术与制度,契丹因此强盛之后,遂能建立帝国,与中原分庭抗礼。”
“及至赵宋之后,情况明显变化,汉文化被草原民族大加吸收,中原政权反而倒是为其所反噬,故而有元、清两朝。五代之前,草原无帝国,而五代之后草原始有辽、金以至元、清,乃因此之故。”
“原本耶律德光曾灭后晋而居于中原,但不到一载便不得不北归,往小处说,是耶律德光政才差了些,但从大处看,却也是此时草原汉化程度、文明程度不够之必然。而后,元能入主中原百年,而清据有九州数百年,乃因其文明程度,或者说汉化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语。”
李从璟凝视着仪坤州喟然一叹,心中想到:“后世说五十六族皆中华,也说元、清乃中国之朝代,其因在何?不就是因其袭承汉之文化,其人皆被汉化了么?”
“殿下在想什么?”莫离见李从璟面色少见的凝重,而且久久不语,遂询问其故。
“在想如何处置契丹国中之唐人,又如何对待契丹国中之草原人。”李从璟收回思绪。
没有汉民成规模北迁,没有汉文化对契丹的改造,往大处说,就没有契丹的强盛,往小处说,没有眼前的仪坤州防线。李从璟由今日之战与身前的工匠尸体,想到这些问题,不是偶然,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可回避。
悉数迁回唐人?不太可行。
不迁回唐人,任由其继续为契丹强大而贡献力量?也不可行。
选择性迁回一些读书人、匠人?更不可行。
“殿下可有腹稿了?”莫离接着问。
李从璟提及的是一个大问题,关系到草原与中原往后的千年大计,处理好了,说草原与中原自此相安再无大战,也并非没有可能,处理不好,则贻害无穷、边患难休,所以莫离问的很郑重,神色也极为认真。
“古往今来,凡帝国内乱,则外族必趁机入侵,内患必然引起外患,此事不可避免。若想外族不侵我大唐,帝国无边疆大患,必须要帝国强盛。国强,则四夷畏惧,外族臣服,甘为驱使;国弱,则臣子作乱,夷狄觊觎,外族入侵。”李从璟道,“此为亘古不变之理。故此,求彼弱,非正途,求我强,方是大道!”
莫离肃然点头。
半响,见李从璟不再说话,莫离诧异道:“这就完了?”
“难道我没说完?”李从璟怔了怔。
莫离眼露失望之色。
章三十五 汉唐之文明
莫离的确很失望。他失望是有道理的。
“古往今来,无恒强之王朝,强弱变更,如秋冬变幻,无可避免,更无可颠破。自今往后,中原固能强百年,然数百年之后如何,千年之后又如何?如是视之,草原之民,依然有南侵中原之可能。”莫离神色肃穆。
他接着道:“求我强固然重要,然离窃以为此非万全之法。凡人之交,共富贵容易,同患难就难,何况是国家之间。彼强则我附,彼弱则我欺,此非真理邪?”他顿了顿,面色柔和了些,看着李从璟道:“况且就眼下而言,殿下方才的话,还是没有回答殿下自己提出的问题。”
李从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的确没有。”片刻后他笑着问:“莫哥儿可有办法?”
莫离张了张嘴,最终无奈道:“离尚无良策。”
李从璟转身问杜千书:“千书可有良策?”
杜千书寻思着摇摇头,不过他又补充道:“本朝以来,中原与草原往来日盛,若是悉数迁回唐人,令中原与草原不复来往,似不可行。然帝国若是对此等往来没有大策指导,则又失之无为,无异于坐视百年后边患再起。”
“千书说的有理。”李从璟略表赞赏,随即又看向桃夭夭。
“别看我,政事我一向不通。”桃夭夭满脸我很白痴但我很自豪的表情,理直气壮的一塌糊涂。
但她随即又道:“不过既然中原与草原之往来无可避免,何不顺势而为?你们都是熟知历史之人,难道不知数千年之前,我族也不过只有一隅之地?彼时先祖能开疆扩土,至本朝,帝国遂能有万里江山,草原便是特殊些,征服此地要多费些力气,然这不正是你等用武之处?”
桃夭夭这话说完,便发现众人都齐齐看向他,所有人的双眼都亮得厉害。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旋即眼帘一沉,气势十足的瞪了回去,“瞅啥?”
诸人讪讪收回目光,没人敢跟桃大当家嘴硬,毕竟打不过人家。
“真是金玉良言,一语惊醒梦中人!”莫离拱手相谢,随后看向李从璟,“历史潮流,可顺不可逆,草原受我族文化之熏陶已然千年,我等何不将此过程推进得更彻底些?”
他脑子里很快理清思路,语速愈发快了,也愈发有力,“大唐文明,天下之最,四夷争相学习、效仿乃不可避免之事。既如此,帝国何不大力推行此事,以使受我大唐文化教化之民,皆为唐人,受我大唐文化教化之地,皆为唐土?彼为外族,固然有乱我中华之嫌,倘若彼为我族,又怎会自毁宗祠!便有乱世,也是内乱,而非外战,待得乱世终结,天下仍会一统!”
莫离双眼清明,语调铿锵,“今之契丹,虽势力小成,然因殿下之征伐,已无力与大唐抗衡。假以时日,海内一统,帝国复有贞观之盛,而契丹不过一隅小国,大唐要化其为内族,未必不可能!”
他总结道:“唐人不必回迁,百工不必南归,今日彼辈倾尽所能浇灌之地,明日自会尽为我大唐所有,于此观之,彼辈仍是为国效力!”
杜千书也神色激昂,补充道:“昔日中华能同化五胡,今日也能同化契丹,其因在何?皆因我大唐文明之优也!千百年后,天下不知有契丹,而只有唐人矣!”
顿了顿,杜千书接着道:“唐人不仅不必回迁,待得帝国强盛,还可令中原百姓出关,使其居之于草原。除此之外,也可令契丹之民内迁,使其居之于中原。如此双管齐下,以我大唐文明之优良,百年之后,长城不复为边关,而只不过是帝国一景!”
莫离很认同杜千书的话,也道:“草原南侵,其因无外乎两者。其一,草原物资匮乏,民生困顿,生计艰难,而关内富庶,故其民愿冒战争之险,而叩关劫掠,此为民情;其二,草原诸部酋长,有雄心野望,故此但逢中原内乱,便欲趁火打劫,或为劫掠财富,或意成就大业。”
“倘使帝国大兴商贾,使关内关外互通有无,则可稍解草原百姓生计之难,又且唐人北迁,以我唐文明之种种先进之处,建设草原,使其稍富,再以唐文明改造其思想,使其忠君爱国、安居乐业,则草原之民不复有南侵之念。”莫离稍微停顿了一下,“倘使民众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谁又愿以命相搏,在刀口上添血求存?如此一来,便纵使草原有英雄人物,也难挑起战事,若其想要建功立业,大可投身朝廷,为国效力!”
众人的思绪都被调动起来,杜千书最后道:“要使化外之民,成为化内之民,须有两个可供依仗之处。其一,文明之先进;其二,帝国之强盛。有帝国之强,则足以征服化外之民,有文明之先进,则足以同化化外之民。如此文武兼用,刚柔并济,草原再大,也是唐土,四夷虽众,尽皆唐臣!”
李从璟看着众人激动的模样,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杜千书最后的话没错,中华历史到了后来,也的确达到了他所说的效果。辽东、漠北漠南、西域、吐蕃,都成了汉文化的辖地,彼处之百姓,虽有族别不同,却也都汉化得差不多,与中原无异。
正因如此,所以清朝之后中华虽经诸侯混战,而最终国能一统,不复关内塞外之别。
那时候,长城,真正成了帝国一景。
——其实“长城”这个东西,不是只有北方那一条,中原内部也是有的,只不过规模没那般大,保存也没那么好罢了,它还有个别名,叫“方城”。这些“长城”,多建于先秦时代,那时候,对一方诸侯国而言,“长城”之外,岂非都是异族?
昨日你是异族,今日大家同族。
所谓民族交流、融合,其真意,不过如此。
只不过,那经过了千年。
之所以用了千年之久,是因为两个力度不够。
其一,帝国之强盛不够;其二,有意识的汉化不够。
综合来看,是两者一起作用的力度不够。
李从璟暗想:“使帝国强盛,此乃我辈之责,而后用帝国武力征服外邦,然后以汉文明将其改造,使其皆成汉人,这不正是我此生之志?古人不知有意识汉化他族,而我知,古人民族意识差了些,而我不差,若我穷尽一生之力,是否真有可能为汉人立下一分不朽功业?”
他转念想了一想,“汉唐文明到了此时,乃是普天之下最强盛最先进之文明,他族皆不如我,用之以化他族,断无不成之理。”
李从璟抬头,望见碧空如洗,感慨道:“汉唐文明,不仅是我辈立于当世之依仗,也是我辈征服天下之利器啊!”
文明的先进与强盛,才是最根本的先进与强盛,坐拥此者,稍加努力,何愁不能万国来朝,天下皆争相为唐人?
莫离、杜千书等闻听李从璟此言,在感同身受之余,相视一眼,惊喜的问道:“殿下早有这般打算?”
李从璟笑了笑,“若非如此,孤何必在此时跑到草原来?”
众人莫不表示叹服。
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恭维,“数年前,契丹颇强,为扼制其国势,同光年间,孤遂出镇幽州。同光四年有西楼一役,今日孤又率尔等北上,所求正是为一步步削弱契丹国力。帝国日益强盛,而契丹日益羸弱,长此以往,日后帝国征服契丹,才能一片坦途。到得那时,距离帝国教化契丹、教化草原也就不远了。”
“多年前,阿保机立国,建国之制、立官之例、造城之术,无不习我大唐之法,就更不必说他建孔庙、兴汉学等种种措施了,其实自那时起,大唐对契丹的汉化便已开始。”李从璟继续道,“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最重要的一点,是契丹的汉化必须要在大唐的控制之下!大唐教化契丹、教化草原,是要他们做臣子的,而不是做逆贼,所以其过程应由大唐来主导!”
“孤数入草原,先立耶律倍,再立耶律德光,日后还要立他人,就是要告诉契丹,告诉草原:你们的君王是由大唐册封,所以你们都是大唐的臣子!”李从璟远望城外,青衫随风而动,“教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而今日你我所为种种,便是这个教化的开始!”
李从璟又看向众人,“孤不迁唐人南归,不仅不迁,还鼓励商贾北上,前者可以传播大唐文明,后者则可散布大唐国威。孤要让契丹人了解大唐和大唐文明,了解之后才会敬畏,才会心向往之,才会想要成为唐人。去其兽性,而养其人性,令其敬畏文化,这样多年后大唐征服契丹,契丹百姓才不会太过反抗,不会排斥大唐成为契丹之主!届时,无论是大唐迁中原之民北来,还是大唐迁草原之民南下,契丹民众都会甘之如饴。到得那时,他们会心甘情愿被汉化,会以成为大唐子民为荣!”
李从璟笑了笑,这个笑容看起来并不和善,因为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以成为唐人为荣,以成为契丹人为耻,这,就是文明入侵!”
莫离、杜千书等人都怔在那里,他们都被李从璟方才的话震撼到,尤其是李从璟提出的“文明入侵”四个字,让他们醍醐灌顶。
良久,众人皆拜服,莫离等更是向李从璟拱手行礼,道:“此真乃千古功业也!”
李从璟手扶墙垛看向远处,目光悠远,“昨日你是异族,今日大家是同族,凡帝国旗帜所到之处,土皆唐土,人皆唐人!何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
他目光炯炯回顾诸人,“诸君,且随孤王北上,打一场文明入侵的战争!”
莫离等人震撼之余,无不躬身应诺,“愿随殿下前往!”
桃夭夭望着李从璟的侧脸,有些呆呆的,眼中像是要冒出星辰来。
这一日,这一场谈话,史称——仪坤论政!
章三十六 西楼之真相
暮色渐沉,夜幕与晚风同步行来,西楼城中的灯火渐次亮起,街巷在氤氲的灯光中显得有些朦胧。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归处,灯有大小之别,归处对每个人而言却是一样的。
结束了一整日的忙碌,耶律敏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皇城归来,她在门屏旁立了会儿马,瞧着府门外的风灯出了会儿神,这才下马进门。
耶律敏前脚回府,姑且宽下衣裳,尚且来不及沐浴,后脚就有人跟来拜访。
“韩延徽?他来作甚么?”耶律敏微微皱眉,本欲回绝了韩延徽,转念想了想,还是重新穿好衣裳,让人将韩延徽带到设厅。
西征的耶律倍与黑车子室韦激战正酣,李从璟率领卢龙军也到了仪坤州,趁机起事的耶律德光一路西来,距离西楼也没两日路程,在这个节骨眼上,耶律敏不想出任何差错。
耶律敏在设厅见到韩延徽的时候,对方正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在品茶,见到耶律敏进门,韩延徽起身不紧不慢行礼,言语间显得极为从容,完全没有下官见到上官的敬意,亦或是冒夜来打扰的歉意。
对方这副把他自个儿当主人,而把自己当客人的姿态,让耶律敏心中很是不快,见礼之后落座,她淡淡道:“先生此时来见,定有要事,然先生举止从容,倒又不像有要紧的情况。恕我愚钝,还请先生告之来意。”
耶律敏舍了寒暄之词,直接询问韩延徽来意,已是心中不满的表现,然而韩延徽却仍旧没有赔礼道歉的觉悟,微笑道:“不久前,宰相大人在坊中遇刺,差些遭遇不测,此事震惊朝野,我辈也深为宰相大人担忧,如今多日过去,不知真凶可曾抓到了?”
“朝野皆知,刺客乃耶律德光所派,当日便已潜逃出城,收受贿赂放其出城之城门守卫,业已伏法。先生明知故问,是何用意?”耶律敏微微蹙眉,如若不是明知对方是耶律倍心腹,耶律敏怕是要轰他出门了。
“刺客果真是耶律德光所派吗?”韩延徽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当其时也,西征在即,又因宰相大人之进言,皇上对耶律德光防备甚严,于此等境遇中,数名射雕手竟能潜入西楼不被察觉,而成功伏击北院宰相,事后又能全身而退,难道宰相大人就没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耶律敏冷眼看着韩延徽,不说话了。
韩延徽捻着胡须,继续老神在在道:“兹事体大,然此事发生之后,朝野不仅没有查到刺客为耶律德光所派之铁证,最为荒谬的是,连那数名射雕手也没能追捕回来,以至于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处置了几名城门守卫,和一些为刺客提供了藏匿之所的寻常百姓。”
韩延徽看着耶律敏,“身为受害者,宰相大人就没觉得奇怪过,就没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过?”
耶律敏面露愠色,她冷眼盯了韩延徽半响,忽而放松了身子,嗤笑一声,“听先生的口气,倒好像是已经抓到了真凶?”
韩延徽今日进府之后的种种举动,堪称无礼、傲慢至极,若是他不能给耶律敏一个好的交代,耶律敏断然不会允许他如此消遣自己。
出乎耶律敏意料的是,韩延徽竟然认真的答道:“不瞒宰相大人,下官的确抓到了真凶。”他的神色怪异起来,“不仅抓到了真凶,还知道了真正幕后主使的身份!”
耶律敏忍着拍案而起的冲动,眉头一挑,“哦?”
韩延徽理了理衣襟,端正坐起,“实言相告,安排刺客行刺宰相之人,正是下官!”
耶律敏柳眉倒竖,重重一拍茶案,“放肆!”
面对耶律敏的怒火,韩延徽昂首挺胸,如若无事,显得有恃无恐。
耶律敏见韩延徽这般模样,心念急转,旋即冷笑一声,“先生莫非还要告诉我,令先生安排行刺之事的所谓真正主使,其实是皇上?”
韩延徽微微一怔,随即肃然颔首,“宰相大人果然聪慧,下官正是奉皇上之命。”
耶律敏笑出声,摇头道:“你真是疯了!”
“下官疯没疯,宰相大人岂非一眼便知?”韩延徽道。
耶律敏目露杀机,“今我坐镇西楼,有临事擅专之权,你可知,仅凭你方才这番话,我就能要了你的脑袋?”
“下官死而无憾,只是觉得有些冤枉。”韩延徽道。
“何冤之有?”耶律敏问。
“因为下官算不得真凶,下官也是身不由己。”韩延徽道。
“皇上才是真凶?”耶律敏问。
“千真万确。”韩延徽道。
“若皇上果真是真凶,而你是帮凶,你身为皇上肱骨之臣,今日为何对我说这些?”耶律敏问。
“宰相前半句说的对,后半句却错了。”韩延徽道。
“错在何处?”耶律敏问。
“下官并非耶律倍的肱骨之臣。”韩延徽道。
“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讳!你是谁的人?耶律德光?”耶律敏问。
“宰相明鉴!”韩延徽道。
“身受皇恩,蒙皇上器重,而你却叛国事贼?!”
“宰相此言差矣,下官从未叛国!”
“强词夺理!”
“明告宰相,自先皇仙逝,下官唯事一人,那便是二皇子殿下!”
“你......竟是耶律德光安排在皇上身旁的棋子?!”
“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当日殿下被放逐东境,势单力薄,困厄交加,为长远计,朝中必须有人呼应。”
“你简直不当人子,狼心狗肺!”
“大争之世,胜者王,败者亡,要心肺何用?”
“好......很好!”
“下官潜伏西楼,暗助殿下,计策虽好,但还不够好。耶律倍命下官行刺宰相,而将之嫁祸于殿下,使宰相与殿下成不共戴天之仇,逼的宰相不得不为他死守西楼,才是真正的好计策!”
“你既然是耶律德光的人,本相岂会听信你的胡言!借刺客之事,离间君臣,使本相怨恨皇上,转而相助耶律德光入主西楼?断无可能!”
“行刺之事,确实由皇上下令,下官有铁证!”
“......证据何在?!”
“皇上欲借行刺之事,使宰相与殿下成仇,而叫宰相日后能死守西楼,此固良策。然则当日行刺之事,有一处与皇上旨意不符。”
“何处不符?”
“皇上行刺宰相既然是假,自然不会真要宰相性命,而当日之刺客,却是奔着杀死宰相去的。彼时若非宰相防备严密,突然在车底与暗处皆加派了人手,宰相自己想想,自己有可能活过那日吗?”
“......是你擅自更该了皇上的指令?”
“彼时下官还未来得及收到殿下通知,不知宰相大人已因人相助,欲与殿下结盟,共谋西楼,故而欲将假行刺变为真行刺,为殿下进攻西楼除去一大阻碍!”
“擅改上令,将假行刺变为真行刺,你就不怕事后皇上治你的罪?”
“欲成大业,必先流血,比起让契丹毁在耶律倍手里,下官一死而已,何惧之有?”
“你对耶律德光倒真是忠如家犬!”
“因为只有殿下,才能真正使契丹强大,不负下官多年以来,为契丹所付出的心血!”
“自作高尚......然而此等‘证据’,却还不够!”
“下官还带了三个人来。”
“那三个射雕手?”
“正是!”
“......”
“宰相可要见上一见?”
“......”
“因行刺之事,宰相怨恨殿下久矣,之所以今日将此事告之宰相,乃因殿下大军不日即到西楼。如今西楼乃宰相之西楼,倘若宰相能与殿下‘冰释前嫌’,则皆大欢喜。耶律倍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前日既然会遣刺客假行刺宰相,日后未必不会因为其它原因,令刺客真行刺宰相。话至此处,想必宰相心中已如明镜,无需下官多言。”
韩延徽说完这些话,便停了下来。
他稳如泰山般的坐着,不去看脸色惨白的耶律敏,端起茶碗慢悠悠品起茶来。
耶律敏此时心情如何,韩延徽能够略知一二,要对方接受眼前的残酷现实,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所以他不着急。
不着急,是因为成竹在胸。
那三名射雕手韩延徽确实带来了,虽说耶律倍让他事成之后,将那些有关刺客一律杀之灭口,但韩延徽当然没有那样做。对耶律敏而言,便是她自个儿当日心神不定,或者没有瞧见那三名射雕手,但那些及时赶到的护卫中,总该是有人认得出这些射雕手的。
耶律敏不去查证,只怕也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结果。
品完茶,韩延徽见耶律敏仍旧在怔怔出神,索性站起身来,负手在厅中观赏起摆放的字画器具来,其悠然自得、傲慢从容之态尽显无余。
韩延徽在西楼潜伏了四年,费尽心机取得耶律倍信任后,又是近乎朝夕侍奉,怎能不日日心惊胆战、处处小心翼翼?其中艰险之处,自是不需多言。如今多年凶险终于结束,一切付出换来了回报,他又如何能不稍稍得意?
瞧了耶律敏一眼,见对方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韩延徽心中不禁大为畅快。耶律敏如此失态,可见今日之事对她打击多大,韩延徽身为棋局的布置者与参与者,耶律敏越是失态,他就越是得意。
还不止于此。
若只如此,韩延徽不至于敢在耶律敏面前如此拿捏姿态。
耶律倍西征之前,耶律德光就遣人与耶律敏接洽,希望耶律敏能相助于他,若是事情照此发展,便是日后耶律德光据有西楼,耶律敏因了主动投靠的关系,会有种种便利与布置,势力必然大,难免尾大不掉。
如此,即便耶律德光登基,也难尽握契丹权柄,国家大权会被耶律敏分出去一部分,耶律德光也难免受她一些制约,自然贻害无穷。
有了今日揭露行刺真相的事,则一切不同。
如此一来,耶律敏投靠耶律德光,将成为不得不为之的事。不得不为之,与主动为之,自然差些甚大。这就像大军征伐敌国,敌将在大军到来之前,就主动出降,与大军到来之后,因为打不过不得不投降,前者能得到的权力与待遇当然会大得多。
还有一个原因。
韩延徽方才也说了,耶律德光大军不日即到。
在今日之前,耶律敏是敌视耶律德光的,没打算投靠耶律德光,所以她没有为日后投靠耶律德光做多少准备,而因今日之事,耶律敏转而决定投靠耶律德光,在耶律德光到来之前,她能做准备的时间就很短了。
时间短,仓促之间,难以安排亲信,居于各处要职,把持各处权柄,这样的结果是势力必然小。势力小,就难以威胁到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入主西楼之后,耶律敏的分量也就小,且不说难以谋取更多利益,能保住现有利益就不错了。
韩延徽知道耶律敏日后势力小,份量不大,而他自身现在可是立下大功,日后必定被耶律德光重用,此消彼长,韩延徽的地位自然会高过耶律敏。
因此之故,韩延徽现在就不必对耶律敏客气。
所以他今日对耶律敏无礼。
虽然显得急迫了些。
但一个在刀尖上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数年的人,如今终于谋得大事功成,便是再无礼一些,也不算什么。
韩延徽观赏了半响字画器玩,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回身见耶律敏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有些不太耐烦,遂直言催促道:“宰相大人,时间紧迫,还是早些拿注意的好!”
耶律敏站起身来,对韩延徽道:“待耶律德光到了西楼,本相自会为他打开城门。”
得到耶律敏的肯定回答,韩延徽心花怒放,不禁哈哈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宰相大人果然聪慧,哈哈!”
“不过......”耶律敏忽然话锋一转,“先生今日进府来后,对本相诸般无礼,实在是不懂规矩得很,本相真是殊为不快......”
说到这,耶律敏一挥手,“来人,将此人拿下,抽二十鞭子!”
“你......宰相大人,你这是作甚?”韩延徽开始是不可置信,待门外家丁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他绑了,他才大惊失色,“宰相大人,某乃殿下肱骨重臣,你怎能如此对我!你......啊!”
不等韩延徽话说完,他已经被丢在了院子里,紧接着,马鞭狠狠落在他身上,一下接一下,抽得他皮开肉绽,血染衣袍!
韩延徽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嘴里不住哀求道:“宰相大人,有话好好说......啊......某乃......啊......”
好不容易二十鞭子抽完了,韩延徽已是涕泗横流、衣衫褴褛,一条命只剩下半条,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喘息、哀嚎不停。
耶律敏走到韩延徽面前,俯瞰着他,脸上没有半分感**彩,那眼神跟看一块石头没有分别,“韩延徽,你当真以为你今日来告诉了本相所谓的真相,本相就得敬你三尺,还要因为你是耶律德光的一条狗,就要对你礼敬三分?”
轻笑一声,耶律敏提了裙角在韩延徽面前蹲下来,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状的弧度,“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真可谓是步步心机,只是可惜,半分用处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今日从你嘴中说出来的‘真相’,很久之前,就已有人告诉我了?”
在韩延徽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耶律敏站起身来,“不过我还是要谢你,因为你毕竟补充了一些细节。”
“来人。”耶律敏意兴阑珊,随意摆了摆手,“丢出去。”
章三十七 唐军之北来
府邸的护院没一个是斯文人,虽然耶律敏时常教导他们要含蓄内敛,但明显先前耶律敏在下达指令时,绝对没有让他们做斯文人的意思,所以韩延徽在被他们从府门丢出去的时候,被抛得老高,然后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跟沙包一样,听着都叫人心疼。
韩延徽哎哟哎呀叫个不停,一双手捂了腰又去捂肩,奈何身上的伤口太多,钻心的疼痛无处不在,怎么也捂不过来,也不知是给疼的还是给委屈的,韩延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野蛮!野蛮......蛮不讲理啊!”
好在跟随韩延徽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很快就有人跑过来扶起他,一行人七手八脚将韩延徽塞进马车里,其间不免有人碰到他身上的伤口,韩延徽叫的真叫一个凄惨。
在韩延徽被装上车拖走的时候,耶律敏还在设厅中没有离去,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儿呆,任由明月行空。
行刺之事是耶律倍主使,这事耶律敏的确早就知道了,那日她归府路上遇到李从璟,又被李从璟拉走,之后便被李从璟告知了这个所谓真相。李从璟虽然没有证据,却将整件事分析得很透彻,最终的结论是,唯有行刺是由耶律倍策划,所有的疑点才能解释得通。
当然,其中的某些细节,李从璟那时还无从得知,比如具体安排这件事的是韩延徽,又比如刺客为何势要置耶律敏于死地。
因为知晓行刺之事的真相,所以耶律敏这些时日以来,为日后与耶律德光联手主政契丹,已经暗中做了许多准备。
韩延徽在耶律敏面前的嚣张无礼,就如跳梁小丑一般滑稽。
由死守西楼,转变为打开西楼城门,对耶律敏而言,她不是去投靠耶律德光,而是去与耶律德光联手,日后她也不是在对方手下仰人鼻息,而是与人共同把持契丹权柄。
只不过名义上,仍旧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宰相。
自打耶律倍登基以来,耶律敏做了数年宰相,在契丹国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自然有自己的班底,也有自己非同一般的势力集团。日后她或许不能与耶律德光平分契丹权力,但要把持一部分大权,与耶律德光共治契丹,并非戏言。
更何况,耶律敏还有李从璟的支持。
有李从璟支持,就是有大唐帝国的支持。
此间细状,耶律敏早有打算,只是在被韩延徽当面告知、印证了行刺之事的来龙去脉时,还是禁不住心下神伤、愤怒,一时不能自己。
从设厅离开的时候,耶律敏这才想起,今日因为韩延徽来访的缘故,她竟是还没来得及询问卢龙军北上的情况——这件事她本是每日都要问的,而且是回府之后的第一件要事。
月在树梢明,抬头的时候,耶律敏脚步微顿。清辉洒在她脸上,有些冷,一缕青丝被吹到额前,飘忽不定。月色难言,心头的有些滋味,却是连想起都叫人难以消受。
“也不知今日战况如何。”耶律敏悄悄叹息,仪坤州城防的情况,她自然很清楚,那本不是十万以下的兵马能够撼动的所在,所以此刻她心头有些乱,心跳的也愈发没有规律了,脚下一个不小心,竟是在石板边缘踩空,扭到了脚筋。
身后的侍女们慌了手脚,连忙上来搀扶。耶律敏任由侍女们摆布着身子,微微蹙眉,在心里想着:耶律黑格是个心狠手辣的,其人也颇为狡猾,有急智,在军事上更是堪称国之天才,耶律倍将他放在仪坤州,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抱有莫大期望,那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驻守仪坤州的兵马,都是国之精锐......他,能应付得来吗?
只怕苦战在所难免。
侍女们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耶律敏没听清她们在说什么,眼前的侍女们脸色焦急,手忙脚乱的,灯笼的光恍恍惚惚,扰乱了月色。耶律敏仿佛看到了仪坤州城外两军交战的情景......那个披甲持槊、策马横冲的身影,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所向披靡。
被扶着坐上木撵的时候,耶律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侍女们还以为宰相大人是赞许她们处置得当,一个个莫不大松了口气。
是了,他从来都没输过的,这回也一定能赢。耶律敏想起曾见他率领万千甲士,跃马驰骋的场景,嘴角的笑意又浓了些。
耶律敏在木撵上又抬起头,心里面对明月说道:“便是战事艰辛些,最后他也一定会赢,我又何必担心呢?”
“宰相大人,仪坤军报!”
刚到院子,就有人疾步来报,耶律敏正被扶着走下木撵,看见来人的神色,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差些没站稳。
报信者满头大汗,神色惶急。
耶律敏双手握紧了衣角,心头猛地跳个不停,只是一个刹那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他这回真的遭逢未有之战败,不得不引军退回,她一定会紧随其后跟过去。
去家舍国,只追一人。
四年前她做了一个不能说错误的决定,这些年却没少为此失悔,这回她下定决心,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作为这个天下最接近顶峰那群人,耶律敏很清楚他眼下的处境,两川生乱、朝廷异变、边镐北上......他这回若是在北境失败,引得卢龙军损兵折将元气大伤,那么卢龙军将不复能制衡草原,如此草原与幽州,将强弱易势、攻守易行,他之前出镇幽州所做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有很多人的人生,是容不得哪怕一次失败的,一次失败,都可能一无所有......
耶律敏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她抬起头,视线越过院墙,落于黑夜的无尽远处。
我绝不会让你一无所有,因为,即便你失去一切,至少还有我陪着你。
耶律敏站好了身子,目光从容看向报信者,她已做到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今日唐军攻城,仪坤败绩,城池被破,主帅战死!”报信者道。
耶律敏怔了怔。
没甚么能形容这一瞬间她的心情。
“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回禀宰相大人,日落之前,唐军即已攻占城池,大军伤亡数千,余者皆尽被被俘,耶律黑格大帅力战而亡!如今,如今仪坤州已被唐军夺下,其军先锋游骑,已向北边来了!”报信者跪倒在地上。
耶律敏由侍女扶着,她的手握紧了侍女的手,后者疼得脸红耳赤,却不敢有分毫表示。
这一回,耶律敏忍住了泪。
也忍住了笑。
......
在耶律敏手下吃了一顿冤枉鞭子,韩延徽回去之后仍是痛的龇牙咧嘴,在路上哀嚎的时候,心里没少诅咒耶律敏,大有君子今日受辱,每日必定十倍奉还的志向。
好在身上伤口虽多,却基本都没伤着筋骨,只是看起来触目惊心罢了,耶律敏到底没往死里折腾韩延徽。在榻上被上了一身药之后,韩延徽也总算缓过来一口气,不再惨叫个不停。
与韩延徽私交甚笃的韩知古,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探望,他俩出身类似,遭遇雷同,地位也相差不多,是因平日里各视对方为知己,就眼下而言,韩知古也是站在耶律德光一方的重量级人物。
在闻听韩延徽诉说了今日遭遇后,韩知古甚感义愤填膺,与韩延徽一起低声将耶律敏大骂了一通,后者道:“耶律敏之所以敢如此猖狂,对某下如此重手,无外乎依仗有李从璟在后相助,也自觉身系殿下入主西楼之关键,所以携重自威而已。殊不知,待得殿下入主西楼,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韩兄此言甚是。”韩知古附和,“如今耶律倍与黑车子室韦之战正值关键时候,分身乏术,而殿下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如入无人之境,天下群雄莫不望风归附,势力已然大成,入主西楼已是不可违逆之势!”
“那耶律敏却还天真,自以为依附李从璟便可高枕无忧,真是笑话!”韩延徽咬牙切齿,“闻听李从璟已经到了仪坤州,耶律黑格并未出城迎战,而是打定主意踞城而守。仪坤州城防如何,你我心中皆是有数,只要耶律黑格不犯糊涂,李从璟以区区卢龙两万之卒,想要硬撼契丹半壁江山?真是不知死活!”
“韩兄所言甚是!”韩知古连连点头,“李从璟年少得志,难免骄狂,目中无人是在所难免的。天下英雄,试问他会将谁放在眼里?这等得志便自以为比天还高之辈,最是经不起挫折,一旦遇事不顺,便会丧失理智。仪坤州城防坚固,李从璟一战不胜,必定倾尽全力再战,再战不胜,必定死磕不停,哼,届时休说他无从后退,便是意识到事不可为想要抽身,却也来不及了!”
韩延徽历经世事,眼光见识皆非常人可比,心下对韩知古这番论断很是赞同,“一旦李从璟在仪坤州兵败,耶律敏将再无依仗,饶是她如今把持了些许权柄,却又如何?殿下有你我相助,不消多久,便会让她成为孤家寡人,到得那时,她内失党羽,外失强援,如何处置于她,还不是看你我怎么高兴?”
“正是如此!”韩知古称是,“韩兄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必能百倍讨回!”
两人正说着,有人急急忙忙赶来,说是仪坤州战报传回来了。
韩延徽闻言欣喜,不顾伤势之痛坐起身来,“速速报来!”看向韩知古,眉飞色舞,“某与兄台打赌,今日之战,李从璟败矣!”
韩知古哈哈大笑,“韩兄何其狡猾,此等必然之事,如何打赌?若是要赌,不如赌那唐军伤亡几许。某能断言,今日之战,唐军伤亡必定过千!”
他说完,那报信者已经进门,韩延徽正要进一步夸大言辞说“我赌唐军伤亡一千一百”,就见来人神色很不好看,焦急惶恐之态尽显,未等他询问,那人已是噗通跪地,凄声报道:“大事不好!仪坤败绩,主帅战死,唐军夺城!”
“什么?!”韩延徽、韩知古双双惊起,神色难看,如见鬼魅。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韩延徽双目失神,脸上火辣辣的,忽而暴怒起来,“你竟敢虚报军情,是不知死吗?!”
“小人不敢!那唐军已遣精骑北来,想是先锋无疑,依其脚程,怕是明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闻听此言,韩知古顿时失魂落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念叨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韩延徽脸白如纸,身体力量瞬间全失,一屁股坐倒,正要悲呼一声苍天无眼,屁股上的伤口被刺痛,疼得他龇牙一声哎哟。
章三十八 黑云催西楼
仪坤州之役,契丹军败绩,此事太过出人意料,这是众人之前从未想过的局面。唐军不可能拿下仪坤州,这才是所有人的共识。如今不仅仪坤州被攻克,而且还是在一日内之被攻克,对于熟知仪坤城防的人而言,这是怎么都无法理解的。
更何况数万契丹军,不是战死就是被俘,逃出生天者寥寥。
这也难怪韩延徽要说来人谎报军情。
直到来报信的人详细描述了战场情况,大部分谜团才得以解开。
“天罚......绝对是天罚!”报信者说到最后,已经深陷今日所见所闻的骇人场景中不能自拔,双目僵直着不停重复这句话。
韩延徽与韩知古相视良久,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天罚这种事他们自然不太相信,但除却天罚,在他们现有的认知中,又的确没有其它答案能够解释仪坤州的战况。
两人感到脊背一片冰凉。
若是天佑大唐,那么契丹不就成了天之弃子?
好在韩延徽与韩知古也非易与之辈,慌了一阵子神,很快反应过来当下该做什么,仪坤州兵败之事他们暂时难以窥见真因,但今日不知,来日却还有机会知晓,但有些事若是不立即应对,只怕就没有明日了。
仪坤州兵败的消息既然被他们得到,那耶律敏想必也是知晓了的,毕竟双方派去盯着仪坤州的人手都差不多。
耶律敏是李从璟的依附者,是契丹国内绝对的亲唐派,这是韩延徽与韩知古都知道的事情。
眼下,耶律敏与耶律德光既是同盟,同时却又是契丹权柄的争夺者,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
就当下而言,西楼城中的契丹权贵,无外乎四部分。一者皇权派,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二者亲唐派,以耶律敏为首;三者亲耶律德光派,以韩延徽等人为首;其四则是骑墙派与其他小势力派。
耶律敏以亲唐派第一人,而受耶律倍重托,主持西楼大事,看似怪异,实则不过寻常事。
除却第四派,前三派势力划分,排除权力斗争的因素,说到底还是政治理念与政治方向的不同。亲唐派认为,契丹需要与大唐友好相处,才能维持草原安定繁荣,亲耶律德光派则认为,只有耶律德光才能让契丹富强昌盛。
其中,皇权派或者说耶律倍一派,与亲耶律德光一派是为死敌。而皇权派与亲唐派之间并无根本利益冲突,只是政治理念的不同,两派的根本目的还是为契丹着想。所以后两者在大多数时候可以相安无事,便是有斗争,也可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前提是契丹没有与大唐国战。
古往今来,这种情况多不胜数。赵宋一朝,每逢辽、金南侵,多有主和的,排除其贪生怕死等诸多因素,从某种程度上,可视其为亲辽、亲金派。千年之后的近代史,无论是北洋军阀还是国民政府,亲-美派、亲德派、亲-日派各派林立,也是众所周知的。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某些时候,某些派系会忘记自身身份而产生质变,由亲某派变成投降某派。这些姑且不论。
就眼下而言,耶律倍西征前不知韩延徽是亲耶律德光派,对耶律敏亲近唐朝的程度也认识不足,这是他的失策。但对韩延徽、韩知古而言,当下他们却是知道耶律敏与李从璟的关系的——没有李从璟从中搭桥,就没有耶律德光与耶律敏的联手。
所以韩延徽、韩知古此刻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
派系斗争,从来刀光剑影,甚至可称鲜血淋漓。
原本,耶律德光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各地官吏大多望风归附,可谓势不可挡、一帆风顺,耶律德光一派自然士气大涨,人人弹冠相庆。
若是耶律德光就此顺利入主西楼,其派自然能顺利执掌大部分权柄,成为契丹国内具有绝对优势的势力集团。
反观亲唐派,情况就要微妙得多。李从璟虽然也从卢龙发兵,但却不得不面对仪坤州防线,其战胜负难料、生死难知,若是李从璟不能突破防线北临西楼,亦或是来的太晚,就不能对西楼的亲唐派形成有效支援。
此消彼长,亲唐派必然遭受打压,势力大减,甚至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耶律敏权力受限,朝不保夕。
所以今日韩延徽去见耶律敏,在耶律敏面前有种种无礼、拿捏姿态的举动,并非全是小人得志的表现。
韩延徽是在替整个亲耶律德光派,向以耶律敏为首的亲唐派,传达压制、胜利的信号,进一步说,是在宣示权势,宣示本派的地位。
原本,耶律敏在事实面前,应该承认亲耶律德光派的权势、地位,默认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接下来,亲耶律德光派作为胜利和势大的一方,会在西楼展开对亲唐派的打压,将亲唐派的官吏从重要、有分量的位置上挤下去一部分,而换上他们自己的人,为耶律德光入主西楼做好准备。
一言以蔽之,交接权力,收拢权力。
——至于皇权派,自有耶律德光以对待死敌的方式来对付。
然而耶律敏的反应出乎韩延徽预料。
韩延徽在吃了一顿鞭子的哑巴亏之后,之所以还敢与韩知古大骂耶律敏,也是因为在韩延徽看来,耶律敏不过是掌握了从半个皇权派,向半个耶律德光派转变的主动权。
掌握了一部分主动权,的确可以保持、维护一部分亲唐派的利益,但还不够。从长远来说,仍是避免不了被耶律德光打压。
直到现在,李从璟一日破仪坤,并且引军北上,一切才变得不同了。
这是根本性的改变。
因为那意味着,李从璟极有可能与耶律德光同时兵陈西楼。
如果那种情况出现,也就意味着亲耶律德光派与亲唐派,不过堪堪打了一个平手。
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一个平局。
如前所述,西楼城中的皇权派与亲唐派并无根本利益冲突,但与亲耶律德光派却是死敌。
所以西楼城中的亲耶律德光派,在先前耶律倍执政时,是没有生存空间的,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这部分势力很小。就是这很小的一部分势力,先前还在千般隐藏自己的身份。
现在的西楼城,皇权派、亲唐派、骑将派势力都很大,与之相比,亲耶律德光派就显得不够看了些。
这无疑对耶律德光是极为不利的。
关键在于,如果没有亲唐派的存在,耶律德光在入主西楼之后,还能很快掌握大权,再慢慢消化其它诸派。
但是现在不同。在有亲唐派存在的情况下,面对耶律德光入主西楼的情景,很多人宁愿选择投向亲唐派——特别是皇权派人士。
韩延徽在去向耶律敏宣示本派的胜势与地位时,看起来慢慢悠悠,实则并非不着急。他急着得到耶律敏对他们地位的默认,然后趁机在西楼壮大势力,好迎接耶律德光。
如果日后真出现李从璟、耶律德光同时出现在西楼城外,而两者皆对彼此形成有效牵制的情况,那么西楼城中的权力交替、变化,则基本由西楼城内部解决,外面的人只能干看着。
不消说,耶律敏必定会实力大涨,亲唐派必然成为最大获利者。
也就是说,耶律德光历经千辛万苦起兵,即便最后顺利推翻了耶律倍,最大的获利者也不是他自身,而是国中借此时机实力大涨的亲唐派!
追根揭底,是唐朝!
而韩延徽、韩知古担心的是,耶律敏在得到李从璟仪坤大胜的消息后,会因为未来已经可以期望,而不失时机立即展开行动,对亲耶律德光派开始打压,并且去拉拢骑墙派。
若是寻常人面对眼下的情况,会因为李从璟还没真到西楼,中间可能还有变故,周全起见,不会立即行动,以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韩延徽、韩知古却知道,耶律敏不是这样。
因为耶律敏与李从璟的关系不一般。
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李从璟能争取到耶律敏与耶律德光联手!
“这婆娘今日敢不留情面鞭笞韩兄,可见她内心实际暴戾得很,自从那日在坊间遇刺,耶律敏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心狠手辣铁面无情......韩兄,这婆娘现今有变成疯婆娘的趋势啊!”韩知古忧心忡忡,面色苦的厉害。
韩延徽咬咬牙,眼中露出狠戾之色,“事到如今,看来西楼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通知耶律赤毂,调集人手,准备起事!”
韩知古大惊失色,“韩兄,耶律赤毂可是你我在军中的最大依仗,此番殿下还未到西楼,你我贸然行动,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耽误了殿下的大业,你我万死莫赎!”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韩延徽目露杀机,“眼下唯有调集甲士围住北院宰相府,将耶律敏幽禁府中,西楼的局势才能搏上一搏!若是任由形势变化,而不作为,待到耶律敏先动了手,你我一败涂地,日后就会成为千古罪人!”
“这......”韩知古迟疑不定,“韩兄,真要如此?真要动用刀兵?”
韩延徽不顾浑身伤痛,咬牙从榻上起身,“从来权力争夺最是血腥,哪有温和的时候?西楼平静得够久了,既然权力交替总是免不了阴谋与流血,我等身在局中,何惧之有!”
韩知古还是下不了决心,“然则耶律敏手中也是握有兵马的,城防军姑且不说,她本身身为契丹王公,亦有私甲......”
契丹王公私甲,即私人武装,世人谓之“大首领部族军”。
“正因如此,事不宜迟,必须立即动手!”韩延徽叫来心腹,拿来印信,将方才的事交代与他,令其速召耶律赤毂调集军队,届时,大队人马直接去北院宰相府——另外分出一部分兵力,来这里保卫自己。
与此同时,韩延徽召集西楼城中的亲耶律德光派,让他们速来府中议事。一方面,韩延徽这是要汇集众人的智慧、力量,商议并且统一布置接下来的行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借助耶律赤毂的军队,保障他们的周全。至于其三,则是断了那些人的后路,让他们没有临阵退缩,亦或是临时变节投向耶律敏的机会!
安排完诸事,韩延徽着人来替他换好衣裳,遮住了满身伤口与药味,带着韩知古到了正堂,肃然端庄而坐,正对堂门目不斜视,稳如泰山。
韩知古坐在韩延徽侧面,内心的挣扎逐渐平复下来,他看了韩延徽一眼,最终也不得不承认,韩延徽的诸番安排都是对的。平日里大家才能相当,做的事也差不多,任谁也难以看出两人的优劣,但真到了有事的时候,孰高孰低一眼便知。
随着韩延徽、韩知古坐进大堂,府邸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夜幕下的灯火一片辉煌,却驱不散四面八方的黑暗。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不只是府邸气氛压抑,今夜的西楼城都显得呼吸沉重。
不只是西楼城呼吸沉重,今夜的契丹国都凝重晦涩。
也不知过了多久,府邸外响起的阵阵脚步声闯破了沉静,马蹄、铁甲之声迅速由远及近。
一支军队来到了府邸前。
韩延徽没有起身,他依旧端坐在大堂之上,只是目光紧盯门口。
很快,家丁匆匆而至,进门之后仰面扑地。
韩延徽面色一紧。
须臾之间,甲士闯进了府邸。
来的却不是韩延徽期盼的耶律赤毂。
甲士开道,刀兵泛寒,于两侧护卫。有一人鲜衣亮甲,降临大堂。
军是大首领部族军,人是北院宰相。
耶律敏看着韩延徽,一挥手,“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