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一载相识十载别(3)
李从璟被自己那张狰狞的笑脸吓得一跳,浑身一个机灵便回过神来,抬头望了一眼府门上的气死风灯,他感觉后背湿漉漉的,想必已经全是汗水。
“李彦饶......”李从璟招手让李彦饶过来,“你再遣人去通报一声,不,这回你亲自去,告诉耶律敏,就说孤王偶然身体不适,再者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来造访。”
“这......”李彦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去通报的人前脚刚走没多久,怎么李从璟后脚就要改变主意?但对李从璟命令,李彦饶自然不敢质疑,立马依言去照办。
李从璟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步离开那座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府邸,一路上一言不发。孟松柏等人都觉得分外诧异,不能理解为何秦王在府前站了片刻,就好像累得马上就要瘫倒一般?
他们自然不知道,此时李从璟心中正有惊涛骇浪。
李从璟最后拿定注意,绝不能如此轻率去见耶律敏。他本以为他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最大的问题在于,他这回要面对的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极有可能是一个没有完全成为政治人物的女人。
李从璟径直到了西楼的军情处据点,让军情处锐士将有关耶律敏的情报都搬出来,而后就一头钻进了纸堆书海中。他决定再好好了解一下耶律敏,虽然他自认为已经很了解对方,无论是幽州时的她,还是回到契丹后的她,虽然眼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但他希望能抓住最关键的那丝灵感。
一连一昼夜在纸堆中折腾,李从璟的收获却谈不上丰富,耶律敏的私生活几乎为零,要不然民间也不会流传这是个嫁给了契丹的女人,这就让信息变得单一,几乎都是关于她的为政举措与风格。
当然,李从璟也有一些不是新发现的发现,例如耶律敏多有关注百姓疾苦的举措,却因为耶律倍不同意而得不到施行,因为霸业需要聚敛财富为国所用,而改善民生则是藏富于民。
又一桌饭菜被李从璟挥手斥退之后,桃夭夭那张美轮美奂的脸出现在屋子里。当然,低头的李从璟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漂亮的长腿,没有任何瑕疵曲线完美的大长腿,他的视线顺着长腿上移,就看到了那只饿狼般的眸子。
不得不说,这只眸子里的骇人之色有些煞风景。
桃夭夭在李从璟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共坐一条长凳,对着满屋子凌乱的纸片、折子、册子。李从璟侧头对桃夭夭笑了下,便算是打过招呼,继续红着眼眸翻阅手中的册子。
“你果真没有准备后手?”半响,桃夭夭开口问,既有些纳闷又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语气总算没有置气的意思。
“世事无常,人能算计和左右的又能有多少?”李从璟也很想有这个“后手”,然而事与愿违,很多时候人不得不在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去放手一搏。
桃夭夭也看出来李从璟的确没有过多准备,她一手拖着下巴沉吟片刻,“能从这些情报中筛选出来的消息,想必你也都了解的差不多了,若是你想了解一些其它的东西,我这里倒是有些货。”
李从璟抬头,看到桃夭夭面色有些怪异,还有香腮边的那一抹嫣红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娇羞?他愕然,不知桃夭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倒是忘了,你此番北上,可是与耶律敏一起呆过许久的。”李从璟笑道,“你且说说,你都了解了哪些情况?”
桃夭夭站起身,完美的腰身直晃晃展现在李从璟面前,不过李从璟此时却无暇欣赏,只听桃夭夭边缓缓踱步边说道:“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为财为权为亲人为享乐,理由或者高尚或者卑微,或者惊世骇俗或者平淡无奇,那么我问你,耶律敏为什么而活着?”
李从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发现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如耶律敏、耶律德光、耶律倍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不是浑浑噩噩活着的人,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说耶律德光、耶律倍存在的理由是那把交椅,耶律敏活着的理由又是什么?
八年前,当耶律敏还只是一介少女时,她因不满耶律阿保机、述律平对她的冷漠,为反抗一场政治婚姻而逃离契丹,可以说是为了自由。在幽州的数年,从最开始的无所事事,到后来投身民政事务中,可以说是随心所欲,什么高兴就做什么。那么四年前她决定回去契丹,又是为什么?以及四年后的今天,已经做了契丹北院宰相数年的耶律敏,又在为什么而活?
权势?地位?富贵?还是其它?
李从璟无法想透这个问题,哪怕他这些年并没有疏忽对有关耶律敏相情报的了解,眼下也在信息海中沉浸了一日夜,他还是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准确论断。
他想起在宰相府门前预见、推演出的场景,他的眉头又皱得更深了些。
李从璟知晓,在眼下事关契丹和耶律敏命运的抉择面前,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他就没有把握说服耶律敏站在自己一边。
修长纤细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滑过,桃夭夭忽然无声的笑了一下,她回过头来,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的望着李从璟,“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是个复杂的......存在?”
“的确够复杂。”李从璟苦笑。
“然而有些时候,女人却又很简单。”空灵的声音从桃夭夭樱桃般的口中悠悠吐出,她的目光微微上扬,有些难以捉摸。
李从璟无力道:“桃大当家,能不能直接说谜底?”
桃夭夭感觉自己方才一番丰富的微表情全都给浪费了,她横了李从璟一眼,留下一句话就丢下李从璟,大步离开了屋子。
而听了这句话的李从璟,则怔在纸堆书海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从璟从纸堆中站起身,吩咐在门外候着的孟松柏,“传令李彦饶,替孤王约见耶律敏,地方就在一品楼。另外,给孤王准备热水、饭食。”
桃夭夭的话给了李从璟一线灵感,可能连耶律敏自己都没有搞懂的问题,现在他已经替她弄懂了,站起身来的李从璟,嘴角又挂起一缕自信而从容的微笑,透过重重迷雾,他终于看清了耶律敏的本质。自然,他心中对如何说服耶律敏,也有了腹稿和把握。
梳洗饱食后的李从璟,眼眶虽然还有些红,整个人却已容光焕发,他乘车出门,比约定时辰早了一些到一品楼。一品楼是军情处的产业,在酒楼遍地的西楼城并不算翘楚,却也不是寻常所在。
李从璟亲自挑选了会面的雅间,并对一应布置都做了些调整,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李从璟开始亲自煮茶。他喜好品茶,煮茶虽不常做,但也精通门道,不及多时,雅间便有淡淡清香飘荡,闻之令人神清气爽,也就是在这时,耶律敏出现在李从璟面前。
整个阁楼都没有其它人,这间雅间又极为宽敞,四周倒是有三面没有墙壁,而是以帘子辅以帷幔加以布置,是以不仅视野极好,空气通透不虞炉火热气闷人,而且微风拂动帷幔,平添几分意趣,更令人舒爽的是,楼外有树,树外有河,并无其他人等碍眼。
四周没甚么多余布置,雅间中央有一矮几,矮几前后各有一张坐垫,旁有火炉,茶釜正在上面冒着白汽,微微嗡鸣,声如琴弦。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的时候,这个头发束在脑后,只简单插一只发簪的家伙,脸上带着亲善和久违的淡淡微笑,他一身布衣青衫,在袅袅升腾的水汽与氤氲的茶香中,气质淡雅而有书卷气,显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仿佛无法触摸,又似乎一触就会梦碎。
就在这个刹那间,耶律敏的鼻子猛然有些泛酸,没有人知道,类似的场景曾多少次在脑海萦绕在梦中沉浮,罗衾不耐五更寒,小楼一夜听风雨,望断天涯路。
然而两人四年未见,如今彼为大唐秦王,此为契丹宰相,谁也不知对方是否还是当年那人,况且就算是当年,那份心思也是深埋在地下,不曾见过天日,更遑论眼下契丹即将西征,契丹、大唐关系微妙,个中许多惆怅处,让人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身份。
忍住了心头一起涌现的复杂情绪,耶律敏弯身见礼,笑容含而不露:“秦王殿下,好久不见。”
“来,坐。这是我特意从蜀中带来的茶叶,品品看味道如何。”李从璟招呼耶律敏落座,为她斟上茶水,笑容一如当初,“我可是许久未曾煮茶过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若是滋味不如当年,你可得给我卖几分面子,休要点破。”
“殿下的手艺,向来都是极好的。”熟悉的笑容与一如往日般的随和举止,让耶律敏心生异样,刹那间的触动,让人觉得时间仿佛从未流逝。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女,最喜他煮的茶么?
他应该是记得的,只有她中意的那种茶,喜放一分姜芯。
章十 一载相识十载别(4)
“确如当初。”耶律敏放下茶碗,眼底淌过一抹追忆之色,她有些感慨的开口,“实不曾想到,时隔多年,殿下的手艺竟然丝毫未变。”
“人也没变,否则你便尝不出这是当初的味道了。”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目如晨阳,光芒和煦。
耶律敏婉儿一笑,却如夕阳,凭空生出些许落寞之意,“自西楼相别,数年来大唐国势日盛,想必殿下分外操劳。”她心中想问的是,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么。
“倒也说不上操劳,只是日夜事务缠身,让人无暇分身,许多事**为而不可为。”李从璟的语气中充斥着些许无奈,又好似有些自责,“说起辛劳,你这个做宰相的可不会比我轻松,契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在幽州掌管屯田之事展现出来的性子,这些年想必多有辛苦之处。”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那双眸子里闪烁着的光,亮得厉害,就那么直接打在她脸上,好似这里面有千言万语,却又尽在一望之中,她的心跳有些没来由的慌乱,不禁去想:他这是在说,他一直记挂着我过得好不好么?
“各尽本职罢了。”耶律敏不敢去直视李从璟的目光,她微微偏过头,看到窗外竟是碧空如洗,“一别数年,殿下今日到西楼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从璟叹息一声,“多年未见,本不欲兀一碰面便说这不快之事,你当真要此时相问?”
耶律敏本能的感到了不妙,毕竟耶律倍和徐知诰联手给两川添麻烦的事,就在不久前发生,而耶律倍接下来又要出征黑车子室韦,这又是违背当年西楼协议的行为,耶律倍如此得罪李从璟得罪大唐,李从璟焉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反应与应对?但无论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将到来的都是雷霆暴雨,绝不会使人觉得轻松。
然而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耶律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脆弱的不堪怀疑,“早晚得说,又何必要等呢?”
李从璟收了双手放在身前,侧头看向栏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无一物的长空还要落寞,“我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耶律敏既疑且惊,以李从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权势,还有什么可以称为大麻烦?如果有那样的大麻烦,那又是怎样的麻烦?
“你可知我毕生之所愿?”李从璟认真的问。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耶律敏几乎是脱口而出,“平定天下,治国安邦!”
“好一个平定天下,治国安邦!”李从璟笑容苦涩,“上解君王之难,下解黎民之苦,这的确是我平生之所愿。然而现在,这个志愿恐怕难有实现之期了。”
他的神情是那样愁苦,仿佛一个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家国,遭受了臣民的抛弃,他曾是那样光芒万丈、不可一世,故而这份愁苦与落寞,就显得犹为悲惨。
耶律敏从未见过这样的李从璟,她心口不禁阵阵发疼,如给针刺一般,她迫不及待的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何等难处,是连你也化解不了的?”此时此刻,善解人意如她,体贴李从璟之难处如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个李从璟北上目的的问题。
“我且问你,当日在幽州,你为何舍弃固有的富贵生活,去为屯田之事奔波劳碌?”李从璟忽然目光炯炯的问。
耶律敏怔了怔,不知李从璟此问用意何在,不等她回答,李从璟已是接着道:“我记得彼时你的回答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后来黑格问你,堂堂契丹公主,为何甘愿为唐朝地方官吏驱使,而不思报效国家。而你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下万物皆该一视同仁,那么为大唐百姓奔波,和为契丹平民做事,又有什么区别?”
耶律敏当然记得她说过的这些话,令她吃惊的是,李从璟竟然至今也还记得这些。当时当日,养尊处优了十数年的契丹公主,跟随李从璟千里奔波,见识到了沙场尸横遍野的惨状,见识到了黎民生不如死的悲戚,见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本性善良如她,遂决定应该做些什么。
屯田也好,回契丹主政也罢,她不过是想让那些在乱世中朝不保夕的百姓,过得能好上那么一分,为此她愿尽所能。这是她作为一介善良女子的卑微心愿,也是她作为契丹公主归来主政后的大抱负。
久而久之,这成了她是耶律敏的存在意义。
这与她当时倾心于李从璟并不矛盾,正是两者的相辅相成,才导致了一系列遭遇的发生。
历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视万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视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则类似于后者,至于李从璟......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天下大争,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大难之年,天下灾祸,也从没有比战火兵祸给人间造成的苦难更多的。”李从璟神情痛苦,“生于乱世,投身沙场是宿命使然,但征战沙场的目的,却应该是以戈止戈。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令百姓人人安居,叫黎民个个乐业,这是我此生之所愿,你可知晓?”
李从璟上辈子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将心比心,这番话自然没有作假。
“敏儿自然知晓。便是因为知晓殿下之志,对殿下在幽州的作为有所感触,敏儿才有投身民政之念,才有今日之耶律敏。”李从璟痛苦的模样叫耶律敏心尖儿打颤,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几乎下定了决心,这番一定要保护眼前这个人。
桃夭夭留给李从璟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这个呆子,难道不知耶律敏早已倾心于你?
当时他发怔,是因为他早先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他以为耶律敏对待他的种种,不过是孤身流落异乡后对所熟之人的惯性依赖,此番回想,似乎并不是如此。
但李从璟也知道,仅凭这个还不足以让耶律敏答应他的谋划。因为耶律敏如今是契丹宰相,有她自己的位置,更有她自身存在的理由,个人情感可以作为谈话切入点,为谈话提供便利、助力,但绝不能是全部依仗。
跟耶律倍、耶律德光直接谈权势即可,因为他们只注重这个最实际的东西,跟耶律敏则不能如此,权势只是她实现抱负和自身价值的手段,并不是归宿,所以李从璟得跟她谈理想......
“但是眼下,此志却难以实现了。”李从璟仰天而叹。
“这却是为何?”耶律敏赶紧追问,话一出口,猛有所悟,一时间神色僵硬,眼神暗淡,“耶律倍与徐知诰联手动乱两川,果真给殿下造成了大麻烦......?”
“两川虽有动乱,眼下却已得到控制,若只是如此,倒不足为虑。然而国中却有人以此为口实,对我加以攻讦,参我恃功自傲,已失军政之才,令我滞留两川,长久不得回归洛阳。”李从璟道。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这般攻讦殿下?”耶律敏这话一问出口,见了李从璟的神色,顿时醒悟过来,“莫非是......”
李从璟苦笑:“便如契丹,皇子不止一个,故而有争端。”
“既是如此,敏儿该如何相助......”耶律敏低下头,目光落在茶几上,她双手不自觉的绞动着衣角,显得极为不安且焦虑,她没有察觉到的是,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
她想帮助李从璟,但在这件事上能做的又实在有限,她暗暗责备自己的无能,在对方帮助过她许多之后,如今到了对方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只能惴惴不安。而作为契丹宰相,她身上的限制跟她拥有的权力一样多。
然而,耶律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从璟接下来说出的,竟是那样一句话。
李从璟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说:“帮我管好契丹!”
耶律敏怔在那里。
“只要契丹无事,令我无后顾之忧,无论国内还是江南,有再多险难我都能如常应对。”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的眼睛,认真的说。
刹那间,耶律敏几乎要哭出来。
没有任何时候,耶律敏发现自己竟是这般脆弱,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对方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卸下所有重担,扑倒他怀里去大哭一场。
四年前,西楼城前的唐军大营中,耶律敏告诉李从璟,她要回契丹去。
那一刻,她希望他的挽留,也希望他不要挽留。
他若挽留了,她就能长久伴他左右,若能如此,此生也足矣。
他若不挽留,她就回契丹,好好治理契丹民政,掌握契丹权柄,不让契丹妄生事端,这样也算为他分忧了。因为她知道,有他在的大唐,不容侵犯也不容忤逆,若是契丹擅起刀兵,突破了他对契丹的容忍底线,必然招致大唐再度兴兵北伐,届时对契丹而言,将是一场大灾祸。
契丹只有依靠大唐,顺从大唐,百姓们才能好生生活。这个念头,在她成为契丹宰相后的这几年里,愈发变得坚定,大唐与契丹的互通有无,让她看到了和平带给契丹百姓生活改善的希望,与之相比,向大唐称臣纳贡实在不值一提——之前草原诸部,不一直都是这样?
她主政契丹,是为契丹百姓,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李从璟——那是她的志向,也是李从璟的皇图霸业。
这些年来,作为北院宰相,她看似风光无限,但一介女子拥有这般权力,又会面对多少艰难?
而今,李从璟一句“帮我管理好契丹”“令我无后顾之忧”,不仅承认了她的价值,也体谅了她长久以来的辛苦,天下间再多赞美,契丹人再如何说“这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女人”,也不及李从璟这句话来的重要、有分量。
在耶律敏拼命忍住泪水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一个需要被体谅,需要被关爱,需要被推倒......不,需要被呵护的女人。
章十一 一载相识十载别(5)
“耶律倍即将西征,草原将再起烽火,敏儿虽千番劝阻,也是无济于事,形势若此,如之奈何?”耶律敏毫无保留向李从璟说出她的无奈。
“耶律倍一意孤行,自然没人能够劝阻,只不过届时他亲领大军出征,耶律德光又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李从璟收拾了情绪,重新开始煮茶。
“耶律倍会在西楼留下守城兵马,并且会在饶州布置一支重兵,一旦耶律德光兵进西楼,便会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困境中。”耶律敏缓缓道,“这是耶律倍之所以敢亲自西征的依仗,也是他给耶律德光挖下的陷阱,按照他的用意,耶律德光如果起兵,正好坐实叛国之罪,他则能借此将其绳之以法,以绝后患。”
“这的确是好计谋。”李从璟手上动作没停,“然而耶律倍还是太自大了些。耶律德光、述律平是什么性子,他们既然决定起兵,就不会没有依仗。”
饶州的兵马虽然布置得好,但届时其统兵将领,那位被耶律倍视为肱骨的大将,到底是会进攻耶律德光,还是坐岸观火,只怕还未可知。
“如果到时契丹陷入战火,且两边战局陷入胶着,或者大体势均力敌,你会如何做?”李从璟做了一个假设。
耶律敏闻言大惊失色,她看到了李从璟眼中的笃定,那说明在对方看来,那几乎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然而这也正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
“若你什么都不做,耶律倍、耶律德光一时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契丹很有可能分裂为东、西两国。”李从璟继续分析,目光锐利,“连年战火,兵戈不休,契丹的国土,将被鲜血染红。”
耶律敏脸色渐渐苍白,平心而论,李从璟的分析的确是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到时候契丹国内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遭受苦难最深重的,不消说定是底层平民,这是耶律敏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局面!
“我......我该如何做?”耶律敏用祈求的看向李从璟,希望他能为她指明一条道路。
李从璟认真的说道:“在东线数年经营,耶律德光已然成势,契丹国内许多权贵都对他青睐有加,况且耶律德光曾为契丹兵马大元帅,颇有些旧日势力,述律平又挟耶律阿保机之余威,一旦他兵临西楼,公然举事,以耶律倍之能,是断然无法将其迅速扑灭的,对不对?”
耶律敏不得不承认,就如李从璟先前所言,两者必会大体势均力敌。
“但若是耶律倍失去你的支持,而耶律德光得到你的支持,力量的对比将发生根本性改变,形势就大不一样了。”李从璟语出惊人,终于将核心论点摆了出来。
耶律敏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不可置信的看着李从璟,似乎不相信那句话是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
本能的抗拒使她不停摇头、眼神慌乱,她几乎要卷缩着身子向后退去,“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从璟将一盏热茶轻轻推到耶律敏面前,放松了身子,目光也变得柔和,以免进一步刺激到她,“根据事实推论,形势大体会如此演变,你应该知晓,即便契丹分裂为东、西两国,这个局面也不会持久。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耶律德光胜出,耶律倍兵败身亡。耶律倍不能阻止耶律德光东山再起,又如何能在耶律德光已经成势之后,再将他打压下去呢?”
“较之耶律倍,耶律德光野心更大,耶律倍可能不会冒犯大唐,只想恢复耶律阿保机的旧业,但若是换了耶律德光称帝,草原不会满足他的胃口,他必然会生出觊觎中原之心,到时契丹与大唐交战,百姓遭受的苦难也会更加深重。”
“为契丹苍生念,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之争不应旷日持久,往后也不能让耶律德光真正执掌契丹。”李从璟说完这句话,不忍看耶律敏再受痛苦,遂不再逼她,“个中轻重,不难掂量,我也不催你,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难抉择,你慢慢想就是。”
耶律敏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如同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的行人,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该去往哪里。
她已经离了李从璟,若再离了耶律倍,在整个草原上,就真的是孤单一人了。
看似虚无的生平抱负与为政理念下的黎民苍生,与可供触摸的血亲兄长,这两者可能兼得么?不能。即便是耶律倍胜了耶律德光,也不能。这些年来,耶律倍的治国方略已然很清楚,他需要压榨契丹每一丝国力,用于支撑他的称霸战争,然后掠夺更多的财富。而在耶律敏这里,她不希望看到流血牺牲,不想看到举国都是孤儿寡母。
一将功成万骨枯,霸业的背后,是堆积成山的尸骨,是荒废的牧场,是失去顶梁柱的老者与幼儿。这不是耶律敏心中的太平盛世。
然而,这一取一舍,对耶律敏来说,到底还是太难了些。
李从璟缓缓起身,倚栏远望。河流静谧,天空悠远,山外青山楼外楼,不知天涯是何处,雨打浮萍,伶仃夜里叹伶仃。
耶律敏的孤苦与难处,李从璟能够感同身受,但无论是为了大唐江山,还是为了他们那一群人的志向,他都必须将脚下的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看似有选择,实际那不过是只有一个选项的单选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楼外的风愈发冷了些,耶律敏终于干涩开口,她问:“如果我助耶律德光继位契丹皇帝,之后会如何?”
“数年之内,契丹无事,耶律德光坐稳皇位,你也继续做北院宰相。数年后,契丹国势有所恢复,耶律德光若有南侵之念,我会为他准备好一个坑,等着他往里面跳;耶律德光若无南侵之念,也会有草原诸部,请唐军北上攻伐不义。无论何种情况,耶律德光的皇位都不会一直坐下去,契丹国黎民苍生最终是否会享受到天平盛世,取决于你。”
话至此处,李从璟也无需隐瞒,遂将谋划和盘托出。
“若是耶律德光继位为帝之后,收敛雄心,不南侵不称霸,那当如何?”耶律敏又问。
“那岂非正合你意?”李从璟道。
耶律敏沉吟良久,最后问道:“若契丹果真走到最后一步,那会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从璟郑重道,同样的十六个字,他也对耶律德光说过。
这句话含义深远,李从璟相信耶律敏能够明白。
耶律敏再度沉默下来。
李从璟也在栏杆前静立。
微风拂动衣袂,站着的人青丝与青袍一同轻舞如画卷,坐着的人黑发在大氅上飞动如柳絮,阁楼上帷幔低垂,茶釜轻鸣,阁楼外城池如棋盘,天地相沉浮。
再美的时光也会逝去,再难的处境也将渡过,该来的终究会到来,该走的想留也留不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说来容易,世间却有几人能够做到?
所谓初心,何时的心,可称初心?
耶律敏终究还是站起身,向李从璟告辞,李从璟没有留她,也没有询问她考虑的结果。在即将下楼的时候,耶律敏蓦地停下脚步,她没有回头,似乎是没有勇气回头,又似乎是不愿面对残酷现实,她低低问:“若我相助耶律德光,耶律倍......会不会死?”
“会。”这是个浅显的问题,李从璟没有回避的必要,他语调甚至显得沉重而庄严,“这是战争!”
然后他看到耶律敏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她便下楼去了。
阁楼重新变得空旷,李从璟长长吐出一口气,颇为疲倦的坐了下来。这场谈话叫人心力交瘁,便是以他如今的心性也有些承受不住,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对耶律敏有些愧疚。虽然她的遭遇并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但也跟他撇不开关系。
谁叫这是乱世?谁叫这是战争?
时至今日,无论是对乱世还是对战争,他都有一颗敬畏之心。
“过程虽然艰难,希望最终能有个好结局吧。”李从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今日与耶律敏的谈话不算失败,至少耶律敏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平心而论这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要让耶律敏直接答应这件事,李从璟也觉得那不现实。
从一品楼出来,李从璟在门前的街面上站了一会儿,街上行人匆匆,神情各异,此时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场关乎他们每个人命运的风暴,即将席卷这座看似平静的城池。
往耶律敏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李从璟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他凝神想了片刻,不知这丝异样从何而来,正当他准备将其抛诸脑后不理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一个青衣身影,那是暗中护卫他周全的军情处锐士。
心有所感一般,李从璟回头对孟松柏道:“跟军情处传我命令,加派人手护卫北院宰相府,若是耶律敏出行,务必全程看护,不得留一丝空档。”
下达完这个命令,李从璟也就不再多想这件事,毕竟这只是心头一闪而过的一丝异样。耶律敏身为北院宰相,身边自然有人手护卫她的周全,李从璟觉得自己这个安排,有些多此一举。
章十二 有人西楼杀宰相(上)
从一品楼离开之后,李从璟回了军情处据点。进门后刚到中庭还没进到后院,就望见桃夭夭坐在门墙上,吊着一条美艳不可方物的长腿,正拿饱含深意的眸子盯着他,那分明没有露出一丝妩媚之色的神态,却已迷惑了众生。
李从璟抬头佯装看天,一脸纳闷:“今儿也没见有太阳啊,桃大当家怎么晒起大腿来了?”
桃夭夭耷拉的眼帘又沉了一分,这没有让她瞧着脸色阴沉,反倒是给人一种更加漫不经心的感觉,“和耶律敏的谈话如何?”
“叙旧,谈心,讨论天下大事,还能如何?”李从璟耸耸肩,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对了,走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道别。”
桃夭夭动人的嘴角动了一下,这个微表情让她顿时显得更加动人。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整个人已如大雁一般向李从璟扑下来,若是没有炮弹般的手脚相击,想必这个动作很适合用“投怀送抱”这个词来描述。
前一瞬李从璟还被桃夭夭微翘的嘴角吸引了全部视线,差些沦陷在那迷人的弧度里,下一瞬对方的双臂已经舞动衣袖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一只长腿就出现在眼前,李从璟只来得及举臂去挡,顿时被踢得倒退数步。
燕子般在空中翻身然后落地,桃夭夭不无讥讽道:“才半载未见,想不到你的身手已经生疏到了这个地步,下回若是剑子再向你发难,你还怎么赢他?”
李从璟暗自撇嘴,心说如今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向我对手,脸上毫不在意的笑道:“方才我不过才用了五分力,桃大当家可莫要得意......”
“是吗?”桃夭夭双眸微微眯起,“正好,我也才用了三分力......”话没说完,又向李从璟杀将过来。
李从璟无意与她肉搏厮杀,果断脚下抹油,溜得没了影儿。
一夜无话,且说到了翌日凌晨,天还未亮,李从璟就叫城中的鼓声敲醒。没奈何,他只得如常穿戴梳洗,而后来到院中晨练。
契丹立国,诸事皆习唐人之法,马周创立的官街鼓制度也叫他们学了去,西楼每日的苏醒,也是从一浪浪鼓声中开始。
李从璟偶然抬头,望见了天边的弯月,此时他还只是觉得这轮弯月不知为何有些过于隐晦,光芒寒冷。
而在距离李从璟小半个城池的另一座坊区中,契丹北院宰相耶律敏正坐在马车中,从府中出门,由掌灯的随从在前领着,和许多西楼城中的官员一样,向宫城的方向行去。
耶律敏的车驾刚出坊门,眼尖的掌灯随从忽见前方的夜色中,有数道魅影一闪而逝,不等他有什么应对,阴影中传来一阵大喝,语调分外严厉的喝令他们熄灭灯火。
掌灯随从骤然闻变,手上一抖,灯火差些就灭了,然而此时他虽然既惊且疑,到底也是胆壮勇武之士,当即稳住了心绪,勃然大怒道:“何人胆大妄为,竟敢阻拦宰相车驾?!”
话音将落未落之际,掌灯随从心中已道不妙,原来那些黑暗中的魅影已然靠了过来,来者手中俱都握有兵器,气势汹汹,摆明了来者不善。
“护......”掌灯随从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刚想大喝护卫宰相,声音还未发出,耳边只听的一声“嗡”鸣,下一刻身子就朝后栽倒,竟是一支利矢已经贯穿了他的咽喉!
在倒下的那一刻,掌灯随从的心头凉到了极点,他脑中涌现出一个闻之令人胆寒的称谓,那是一种特殊人群的身份:“射雕手!”
在掌灯随从中箭的同时,他身后的另几名随从中,也有两人中箭而亡,其中包括一名车夫,就在这一瞬间,黑暗中的三个魅影已经冲到车驾前,纵身就往车厢冲去。
除却掌灯随从,马车旁的随从不过四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无不是精悍勇武之辈,平日里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如今兀一照面就折损过半,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之中。
更危险的是,冲向马车的刺客有三人,随从却只剩两个,也就是说必然有一个刺客无人阻拦,会毫无阻隔直面耶律敏!
偏偏就在这时,闻听惊变的耶律敏正挑开车帘,探出头来查看状况,她的这个举动,立时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刺客的视野之中!
那些骤然现身的刺客,不仅身手非凡,而且配合严密,进退之间秩序井然,明显已经事先经过多番训练,否则不会这般默契,且对耶律敏十分了解,知道她平日只带五名随从,这番骤然发难,突破防线只在瞬息之间,让根本来不及反应。
耶律敏惊慌中挑开车帘后,却心惊肉跳的发现,映入眼帘的是踏上车辕,正举刀向她砍来的杀手!那高举的长刀,在咫尺之间是如此清晰,冰冷、骇人,夺人魂魄,摄人心神,让人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钻心的恐惧!
耶律敏惊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长刀斩下来的前一瞬,身子仰面倒向车厢里,竟然叫她在千钧一发之际,神奇的避过了杀手的杀招!
长刀斩空砍在车门上,杀手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似乎是也没想到耶律敏在瞬息间竟能有这样的反应。然而杀手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停顿,弃了卡在车门上的长刀,抽出匕首,身子向前一倾,用出一招舍身技,扑身向耶律敏刺过去!
倒在车厢里耶律敏活动受限,慌乱之间举止失措,再加上她本身动作就没饱经训练的杀手敏捷,此番再也无法避过当面刺来的匕首,她惶恐的双眸甚至看到了杀手的狞笑!
“呯”的一声响,清脆、突然、短促,出现时即已消失,耶律敏害怕而绝望的紧紧闭上眼睛。
光阴在此刻似乎忘记了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漫长的呼吸,又或许只是眨眼之间,察觉到身体还有力气的耶律敏怯生生挣开双眼,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呆住。
杀手的身子僵硬在车厢中,手臂前伸,依然保持着出击的动作,匕首距离耶律敏的鼻尖只在毫厘之间。
然而杀手的身子,却是凌空僵硬着,一动不动。对,就是凌空。
眼中的瞳孔生硬的丝丝下移,耶律敏这才看清了,一柄由车底出现的长刀,贯穿了杀手的腹腔,将他钉在了车厢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呼吸变得异常不畅,耶律敏脑中一片混乱,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茫然无措。
她不能理解,车底怎会出现一柄长刀,还正好洞穿了杀手的身躯,将他杀死在即将行刺成功的一瞬间?车底有人。然而车底怎会有人?是谁在车底?为何她一直不知道有人在车底?有人要杀她。然而是谁要杀她?为何她一直不知道有人要杀她?
就在耶律敏愣在车厢中的时候,不同于车厢中的万物静止,车厢外的搏斗正分外激烈。
从车底蹦出来的壮士,正联合一名伤而未死的随从,与另两名杀手作殊死一搏。那名受伤的随从腹前血涌如注,战力已经所剩无几,休说与人搏斗,便是无人理会他,他也撑不了多久。然而这名随从却悍勇异常,他咬紧牙关,在紧要关头一声大喝,用尽浑身力气合身抱住了一名杀手,用身体阻止住了杀手向车厢靠近。而后,无论那名恼羞成怒的杀手,手中的长刀如何在他身体中进出,他始终一声不吭,连固执决绝的眼神都没有半分变化,直到眼神中再无神采。
从车底蹦出的壮士,手中只有一柄匕首,与刺客厮杀的难解难分,然而兵器上的弱势,很快让他遍体鳞伤,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半步后退。
车厢外的异变,明显出乎刺客们的预料,隐藏在黑暗中的射雕手再无用武之地,等他们收了弓箭,要来加入贴身肉搏的行列中时,马车后的街巷中,忽然掠出一道道敏捷的身影,朝马车外的刺客扑过去。
三名射雕手只是微怔,立即意识到事不可为,果断抽身后退,身形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此处的异变说来话长,实则都只在片刻之间,等射雕手们的身影不见了的时候,附近武侯铺中的士卒们才闻声赶来。
然而,摆在武侯铺士卒面前的,只有洒落一地的鲜血与几具冰冷的尸体。五名随从、三名刺客,悉数殒命当场。其中包括一名死后仍旧紧抱刺客尸体不放的随从。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包括那名从车底出现的壮士,也在最后一刻被出现的同伴带走。
等武侯铺的士卒们发现遇袭的是宰相车驾时,无不惊出一身冷汗,而这时,车厢里发出一声异响,一具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的尸体从车厢中滚出来,接着,士卒们震惊的发现,原本应该嬴弱不堪、已遭不测的女宰相,此时正完好无损站在车辕上。
黑夜未去,冷风扑面,在一地尸首与血迹中,站在车辕上的女宰相昂首挺胸,眼神睥睨,气势雄浑可比山岳。
章十三 有人西楼杀宰相(中)
在火把摇曳的火光前看到耶律敏的时候,武侯铺士卒们还没来得及惊异,即已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现场的场景委实太诡异了些,而耶律敏那冰冷睥睨的眼神,更是如同即将大开杀戒的百兽之王一般,令群兽颤栗。
没有人知道,独自在车厢里面对一具面色狰狞、渐渐冰冷的尸体时,耶律敏的心绪经历了怎样的历程,但在鬼门关进出的体验绝不会让人心情愉悦,在西楼这座好比契丹心脏的城池中,拥有契丹公主和北院宰相双重身份的耶律敏,竟然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这是乱世,没有人能远离战争,哪怕是高居庙堂的权贵,也不止是谋划国事或是玩弄阴谋诡计,任何人都有可能会死在刀兵之下,在任何时候,任何一个看似平静、实则隐藏了无数不为人知杀机的地方。
争夺,是活在乱世里的人必须时时铭记的东西。
活命要靠争,富贵要靠争,权力要靠争,志向更要靠争——并且是以残酷的方式。
既然要争,就要放手去争。在这样的世道,谁也别逼谁,因为没人经得起逼迫,狗急跳墙,兔急咬人,谁也不必怕了谁,既然活命都成了一种奢侈,谁也不比谁更有底线。
天色在缓缓放亮,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不仅是负责西楼治安的戍卫军队铁卫部将士,还有宰相府的护卫、家丁,以及附近的居民——其中也有一些官吏,俱都聚集过来,那些武侯铺的士卒是最为惶恐的,因为他们深知他们今夜出了多大纰漏。
他们想要去向宰相赔罪,因为他们深知这位宰相多年来素有仁爱随和之名,想必不会太过责怪他们,毕竟这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武侯铺虽然有责任,但未必真要获太大罪。
然而事实是,他们连耶律敏的面都没能见到,那些宰相府的护卫家丁,也不知得了怎样的命令,面色冰冷的将他们挡在一边,不仅不给通报,有个武侯铺士卒因为声音大了些,便被打得满地找牙。
更令围观者不解的是,耶律敏此时既没有回府,也没有去宫城,而是就在马车旁稳稳坐了下来,连同地上的血迹、尸体,也不准有人去清理。这样奇怪的行为,就像是要更多人见到这幅场景一样,而至于她这样做的目的,暂时还无从得知。
当闻讯的西楼尹和铁卫部主将先后赶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此地早已给围观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两人令部属好不容易清理出一条通道,就看到人群中央,那辆布满血迹的马车旁,耶律敏正站了起来。
——也亏的是上朝途中马车走得并不快,在车夫死了之后,马车很快就被护卫拉停下来,若是飞奔中的马车,少不得要落一个马仰车翻的局面。
在耶律敏站起身后,众人清楚的看到,平日里平易近人的宰相,此时脸上写满生人勿近,她看也不看西楼尹和铁卫部大将一眼,冷冷走到那些武侯铺士卒面前,寒声问:“你们便是职司此地治安的武侯铺士卒?”
领头士卒连忙率部上前来拜倒,慌忙道:“正是卑职等......”
不等他说出请罪的话,耶律敏毫无感**彩的声音再度响起,“因你失职,致使宰相遇刺,该当何罪?”
“请宰相大人恕罪......”领头士卒心头暗暗叫苦,连忙谢罪。
“食国家俸禄,而不能为国家效力,护卫西楼重地,却使刺客横行街市,以至能刺杀当朝宰相——如你等这般无能之辈,国家要之何用?今日你等既有此错此罪,当斩不赦!”说罢,耶律敏眼中杀意迸射,竟是果决道:“来人,斩!”
她的府邸护卫们闻令,立即大步上前,他们本已恼怒这些人不作为,使得自家主人差些丧命,此时半分犹豫也没有,抽刀斩下,毫不拖沓。那些武侯铺士卒,听了耶律敏的话,无不震惊抬头相望,似乎还不能相信这位仁慈的宰相,竟然不给半分余地,当街就要将他们杀了。
然而,迎面斩下的利刃,没有给他们太多怀疑的时间。
刹那间,刀光闪过,十多颗人头齐齐落地。
脑袋滚落一旁,无头尸体僵硬的倒在街面上,喷涌的鲜血如同溪流,瞬间染红了大片街面。这血腥的一幕立即震惊了围观者,几乎全部的人莫不愕然后退,眼中写满慌乱与不可思议。
街面上顿时寂静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耶律敏抬头向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看来,神色冷漠,就像她方才并没有下令杀人,面前也没有十数具无头尸体还在流血一样,“两位可算来了,今日之事,两位有何说辞?”
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恐惧之色,面前血腥的一幕已在他们心中惊起巨大波澜,他们都意识到,这位先前似乎只会以德服人、以理服人的宰相,这位曾今刁蛮的公主,今日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下官失职......”
“末将领罪......”
此时两人还能说什么,立即相拜认罪。
耶律敏却似并不满意两人的反应,又似乎心中的怒火还没有平息,她冷笑两声,“好得很,宰相当街遇刺,二位竟然无话可说!”她伸手拿来身旁护卫手中的马鞭,朝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大步走来。
“你们没话说,我有!”耶律敏的话从牙缝里蹦出来,她手中的马鞭忽的高高扬起,然后狠狠抽在西楼尹脸上!
啪的一声响,西楼尹措不及防,官帽都给鞭子抽掉,他心中震惊,错愕抬头,迎接他的却是马鞭的再度降临!
耶律敏脸上的怒容仿佛要化为实质性的刀剑,她手中的马鞭不仅重重落在西楼尹脸上,也落在铁卫部大将脸上!
两人如同家犬一般,被耶律敏一鞭接一鞭狠狠抽打,西楼尹很快就抱头倒在地上,然而这并没有让耶律敏停手,马鞭依旧落在他身上,如同毒蛇吐信,抽得他嚎叫不停。
铁卫部大将身上着有铠甲,却也被抽得蹲在地上,马鞭与金属相撞,发出令人牙颤的噼啪声,传出去老远。
围观者无不色变,呆呆的看着场中这一幕,都忘记了有其他反应,那马鞭抽在肉身上的响声,听着都叫人肉疼,此时此刻,与其说他们是给西楼尹、铁卫部大将的惨状惊到,倒不如说是给耶律敏疯狂的举动给吓到。
挥动马鞭的耶律敏动作猛烈,脸色却冰冷得如同千年积雪。恰是这种反差,让人难以接受,心中发寒不止。
“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止乱,契丹要你们何用?”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只看到西楼尹遍体是血,而马鞭已经抽断,耶律敏才停下来,她丢了马鞭,俯瞰两人,“真当我耶律敏软弱可欺,连我的周全都不上心了?犯了罪还敢人模狗样站在我面前?!”
收拾完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耶律敏冷冷转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属官:“丢进大牢,容后问罪!”说完这话,她没有走向府上新准备的马车,而是令护卫牵来马匹,动作利落翻身上马,马鞭一挥,喝道:“进宫!”
部属皆大声应诺,声势震人,那些站在路中的围观者,莫不连忙退到道路两边,为耶律敏等人让开道路。
一行人行过人群,绝尘而去。
今日,耶律敏威满西楼。
......
在围观人群后的一座民房中,站在阁楼窗前的两个人,目睹了耶律敏施威的全过程,在耶律敏一行人冲出人群后,其中一人声音怪异道:“自今之后,耶律敏恐怕就不是耶律敏了。”
“她还是她。”另一人摇摇头,“只要初心没变,人就没变。”
“耶律敏若是知晓你这般了解她,怕是要高兴坏了。”先前那人出声讥讽道。
“真酸!莫非桃大当家最近不喝清水,改喝醋了?”李从璟作势掩鼻,“这醋味,熏得真是叫人**啊!”
桃夭夭又来瞪李从璟。
李从璟假装没看见,一本正经道:“下面的人可有发现,刺客是谁的人?”
藏在耶律敏车底的自然是军情处的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支援的,也是军情处暗中保护她的人。
“此人绝对出乎你的意料。”桃夭夭将当时的情况告诉了李从璟。
“如此说来,军情处锐士问出这个问题后,耶律敏也听到答案了?”李从璟问。
桃夭夭点点头,“那名刺客就剩了最后一口气,说完那人的名字也就断了气,而当时耶律敏正挑开马车窗帘查看外面的情况,叫她听到了这个名字。”
“这个时候派遣杀手来刺杀耶律敏,他真是疯了!”李从璟眉宇含怒。
不怪他如此恼火,委实是事情的确惹人气愤。
那名刺客临死时说出的名字,是耶律德光!
章十四 有人西楼杀宰相(3)
李从璟不用想也知道,当耶律敏听到派遣刺客的人,竟然是耶律德光,是那个他口口声声要她相助、要她暂时“效忠”的人,心里一定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并且不仅仅是恶心。
放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劲,直到窗栏传来碎裂的声音,李从璟才回过神来,“昨日我与耶律敏谈话时,无论是迫于现实,还是因为我的关系,耶律敏难说没有真正去考虑我的建议,如今倒好......难怪今日耶律敏性情大变,有这诸番举动,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不知该去信谁了,连我都变得不可信......”
“岂止是不可信,快成一个笑话了。”桃夭夭没有再讥讽李从璟,随着这场刺杀的发生,契丹的局势立即变得棘手,在轻重方面她一向拿捏得很好,“但我还是想不通,耶律德光为何要派人来刺杀耶律敏?”
李从璟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明白......大概耶律德光觉得耶律敏的存在对她而言,始终是个威胁,尤其是在我这般重视耶律敏的时候,为避免日后掌权之后被耶律敏掣肘,他的确有理由先除掉这个威胁。”
桃夭夭点点头,“对耶律德光而言,与其希望自己兵临西楼时,耶律敏临阵投靠,倒不如索性除掉耶律敏,也算斩掉了耶律倍一条臂膀,这样一来,虽说到时少了一个臂助,但也避免了耶律敏会死保耶律倍的风险。这的确是完全之策。”
这个可能性合乎情理,李从璟也无法反驳,若是耶律德光打心底不愿相信他,不相信他的计策,不相信耶律敏诚心投靠,反而去担心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陷阱,那么他此番作为就显得顺理成章。
李从璟索性不再说话,闭上眼凝神沉思,心念急转间,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桃夭夭也不去打扰他,就在旁边陪着,专注的男人总是格外有魅力,更何况他沉思的还是谋国大事,桃夭夭虽然与常人心性不同,到底也是个女子,说她没被李从璟这番模样吸引一两分是不可能的。
良久之后,李从璟忽然睁开眼,“不对!”
此时耶律敏已经到了宫城,因为前番在刺杀现场逗留了许久,如今早已过了百官上朝的时辰,不过朝会还未散去,百官们还聚集在朝堂上。
“皇上闻听宰相遇刺,大为震怒,当堂佛袖而去。而后传来皇上诏令,着令司近部大将亲自去捉拿责任官员,立即下狱。眼下百官还在朝堂上没有散去,皇上在金光阁暂歇,已经传下话来,宰相可以回府歇息——若是宰相已来宫城,也可直接去金光阁觐见。”
耶律敏在宫城前下马之后,立即有侍者疾步走上来,客客气气向她传达朝堂情况和耶律倍的旨意。
“回禀皇上,君王不可弃臣于不顾,我虽小受惊吓,身体却无大恙,请皇上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太一殿等候皇上临朝。”耶律敏一面向前走,一面对侍者说道,态度明朗而坚定。
侍者自然没有多嘴的道理,立即去向耶律倍禀报耶律敏的话。
向太一殿行去的耶律敏不知道的是,她的行踪耶律倍早就了如指掌,在她还未在宫前下马的时候,就有人从宫城城墙上快步离去,向耶律倍禀报她的动向。
金光阁中,耶律倍坐在御椅上,眼神不见深浅,除他之外,堂中还有一名外臣,那人垂手相立,敛眉守目,气质沉稳。
“敏儿为何还没来宫城,不会真受了什么伤吧?”耶律倍看向堂中的人,“韩卿,你的人会不会出了纰漏,真伤到了我皇妹?”
“皇上放心,刺客人选都是臣精心挑选的勇士,绝对不会出现差错。”被耶律倍称作“韩卿”的人,赫然就是韩延徽!
作为耶律阿保机的昔日心腹重臣,在契丹拥有类比帝师的地位,耶律阿保机崩殂、耶律倍继位之后,韩延徽起初并不受耶律倍重视,因为彼时耶律阿保机有用耶律德光替代耶律倍的意思,而韩延徽作为他的心腹,立场自然与他一样。
然而四年来,韩延徽用他的实际行动赢得了新皇的信任,他又的确有才能,遂被耶律倍日渐重用、渐渐引为心腹,如今韩延徽的地位虽说不比当年,但也是朝堂大员,尊荣未衰。
这时有人前来汇报耶律敏的行踪,包括耶律敏在坊区令护卫杀人、鞭笞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的事,都一字不差告知了耶律倍。
听罢事情经过,耶律倍脸色一变,他差些站起身来,“敏儿果真令护卫杀尽了武侯铺士卒,且将西楼尹鞭笞的不省人事?”
待来人一一确认了一遍之后,耶律倍这才挥挥手,让他退下。看向韩延徽,耶律倍苦笑道:“自打从幽州归来,敏儿的性情一直很温和,对朝廷法令更是敬若神明,从未有逾矩之举,这回竟然不顾国法,当街令护卫杀人,且一杀就是十数人,更兼鞭笞大臣,可见她的怒火之盛......韩卿,这回朕的安排是不是有些过火了,把敏儿逼得狠了些?”
韩延徽初闻耶律敏今日之举,也惊得不轻,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皇上过虑了,宰相只是一时怒急攻心,这才有这番盛怒之举,此事平息之后,宰相定会恢复如初......”
“朕就怕敏儿因此性情大变,要是如此,朕心何安......”耶律倍露出愧疚自责之色。
见耶律倍这番模样,韩延徽立即劝解道:“皇上也是为了契丹江山,迫不得已这才出此下策,并非是故意不顾兄妹之情,便是宰相知晓此事,也会理解皇上的苦心......”顿了顿,低声补充道:“况且此事安排的极为周密、隐蔽,宰相只会知道刺客是耶律德光所派,而不会有其它想法,皇上大可放心。”
原来,昨夜针对耶律敏的暗杀,根本就是出自耶律倍与韩延徽的谋划!那名杀手之所以在临死之际说出耶律德光的名字,也是耶律倍君臣俩有意安排,目的就是将此事嫁祸给耶律德光!
两人之所以有这般谋划,正是为了保证西征没有后顾之忧。出征黑车子室韦在即,一旦耶律倍领兵出战,留在西楼的群臣将由耶律敏统率,届时后背与老家都操纵在耶律敏手里,耶律倍岂会真没半分担心?
耶律倍针对耶律德光有军事上的安排,针对耶律敏他当然也要有所布置。
有了夜里这场暗杀,必定会让耶律敏与耶律德光势同水火,这就确保了耶律敏不会有别样心思,而只会在耶律倍西征时为她看好西楼。如此一来,内有耶律敏一心保卫西楼,外有饶州伏兵支援,可保西楼万无一失!
不是耶律倍不信任耶律敏,且不说君王本就不该完全信任任何人,便是他相信耶律敏,难道他就不该顾忌西楼某些别有用心的人?
群臣中的亲唐派,亲耶律德光派,这些人靠谁去压制?
“宰相方才的话有道理,虽说皇上此时为了表现对宰相的重视、亲密,需要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处置某些官吏,但将群臣扔在太一殿不管不顾,的确不是该有的的举动,皇上该去临朝了。”韩延徽又道,“至于宰相,皇上只要多加安抚一番,也就无需担心了。”
耶律倍点点头,站起身,正要移驾太一殿,忽然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来目光不善的看着韩延徽,“朕不是要表现的对敏儿很重视很亲密,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是......是臣失言......”
章十五 有人西楼杀宰相(4)
(友情提示:当心漏看章节...我就是不写第几更...)
在耶律倍自金光阁移驾太一殿的途中,耶律敏已经先一步到了,原本因为听闻耶律敏在坊间遇刺、目见耶律倍大怒离去、又得到司近部去抓捕官吏的消息,朝堂上已经闹哄哄乱成一片,神色各异的群臣皆在议论纷纷,其间更是不乏相互走动者,在这个寻常日子,这样一个不寻常早朝降临的这般毫无预兆,委实让人措手不及。
“都在吵吵甚么?”耶律敏背光出现在殿门的时候,望见百官乱糟糟的模样,顿时眉头微皱,出声呵斥。不过这回她的言语没有上纲上线,因为她并不想追责眼前的这些官员。
群臣们回首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耶律敏,或许是因为对方背光的关系,多少感到有些耀眼,议论声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十双眼睛齐齐望着耶律敏,那目光里有惊讶、有疑惑、有同仇敌该、有幸灾乐祸,但无论如何,耶律敏杀人、鞭官的事正刚刚发生,此时谁也不敢对她不敬,所有人都识趣得闭上了嘴,偌大的殿堂中一时落针可闻。
气氛谈不上和谐,甚至显得有些诡异,众臣心思各异,这时不知是谁先行礼道了一声“宰相大人”,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宰相大人”连着响起,最后所有人都向门口的女子行礼问候,举止恭敬。
耶律敏只是微微颔首,而后便从群臣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来到最前面,稳稳站好。在她身后,群臣们恢复了班列,皆肃然而立,静默无声。
当耶律倍出现在殿堂的时候,见到这般秩序井然的景象,目中的惊愕之色显现出他的意外,朝耶律敏点点头,他走到皇椅上坐下,正了正身子,这才宣布早朝继续。
早朝在耶律倍慰问耶律敏、宣布惩戒责任官员的论调中拉开新的篇章。在整个过程中,耶律敏都表现得镇定从容,似乎遇刺之事早已成了陈年旧事,不过有心的官员还是发现了耶律敏的不同,那不仅是因为对方脸上没了昔日的和善微笑,只剩下刻板、威严之色,还因为当耶律倍宣布对责任官员的严惩时,耶律敏并没有为那些人说哪怕一句话。
当一切都显得平静时,往往没有波澜的外表下,早已隐藏了滔天暗流。
朝堂上的百官们哪怕再迟钝,也在今日意识到,那个和善亲切的女宰相不见了。
往后他们还会意识到,一个铁血宰相正是在今日诞生。
......
结束了早朝,耶律倍返回金光阁,不久之后,他又将韩延徽召了过来。
今日在朝堂上见到的耶律敏,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感到发冷,实话说他并不后悔安排了今早的刺杀行动,因为那是西征的一部分,而西征是恢复契丹霸业的一部分,恢复契丹霸业则是契丹强盛的必经之路,也是他的毕生志愿。
万事万物在这件事面前都应该自觉让步。
“敏儿方才的表现你也看见了,有什么想说的?”韩延徽赶到之后,耶律倍当头就问。
韩延徽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相关问题的说辞,他毫不犹豫道:“宰相大人表面的平静与威严,正好说明她心中实已出离愤怒,而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此时宰相大人必已恨透了耶律德光。皇上,我们的计划实现了。”
韩延徽的话有道理,耶律倍也认同这个说法,他找韩延徽来,听他说这番话,不过是寻求一个心里安慰罢了,既然韩延徽认为事情圆满解决了,他也就不必再有多的杂念。
只是耶律倍没有注意到的是,在韩延徽回答问题的时候,低头的弧度稍微有些大了,他更没有看到韩延徽眼中闪过的一抹厉色,那绝不是一个纯臣该有的眼神。
“无论如何,敏儿受了委屈,朕还是该多多安慰才是,召她来见......不,还是朕亲自去看她要好一些......”耶律倍想到即将到来的西征,顿时觉得还应该把这件事处理得再好一些。
只是不等他成行,就有密碟司的人紧急求见。
密碟司,是耶律倍建立的与情报部门类似的机构。
密碟司紧急求见,耶律倍不得不暂缓去见耶律敏,传令让那人来见。
密碟司带来了一个让耶律倍万分震惊的消息。
“李从璟到了西楼?!”耶律倍今日总是有些怀疑自己耳朵,“何时到的?”
“两日前!”密碟司来人回答。
耶律倍脸色沉下来,半响一言不发。
“李从璟不是在蜀地吗?怎会出现在西楼?他来西楼作甚么?”一系列疑问在耶律倍脑海中相继浮现,“莫非他得知了朕的西征谋划,来兴师问罪?还是说,他察觉到朕参与了扰乱蜀地的事情,来查明真相?”
良久之后,耶律倍问那个密碟司:“他以何种身份来的?”
“幽州使臣随行官吏的身份。”
耶律倍再度沉默下来,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他与李从璟的关系,可不单纯,无论是当初背着叛国的嫌疑,与李从璟携手对付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在李从璟的帮助下登上帝位,还是在耶律敏出走时拜托李从璟“照顾”,亦或是在李从璟出征蜀地时暗中捣乱,这份关系说是亦敌亦友也不为过,但却不止于此。
就在这时,密碟司的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昨日,北院宰相大人似乎见了李从璟......”
“什么?”耶律倍拍案而起,双目瞬间充血,“什么叫似乎?”
“臣还未查明......”
“那就赶快去查!”
“是......”
密碟司的人退下后,耶律倍重重坐回椅子上,眼神闪烁不停。
当耶律倍得知李从璟已到了西楼时,李从璟正和桃夭夭回到军情处据点。
“到底有什么不对?”目送耶律敏离开后,李从璟在沉思之下说了一句“不对”之后,就让桃夭夭将今早参与了救援耶律敏的人召集起来,这便与她一路往回赶,路上李从璟一言不发,桃夭夭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很多事都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还需要去发现。”李从璟脚步没停。
“那你召集今早当值的人手作甚?”桃夭夭又问。
“复盘!”李从璟沉声道。
接下来,李从璟详细询问了今早当值者事发的经过,每一个细节都被他一再确认,并且要他们互相之间相互印证,以求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数个时辰后,军情处的人手尽数退下,李从璟坐在案桌后,对着桌上问话记录再度陷入沉思。不知何时,李从璟抬起头,桃夭夭见他眸子亮得厉害,便知他心中应该有谱了,遂问道:“有什么发现?”
“有三处疑点。”李从璟靠上扶背。
桃夭夭定眼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其一,在西楼大街上刺杀宰相,刺客必然都是死士,能调集三名射雕手参与此事的人,也的确是用得起死士的人。”李从璟道。
“然后呢?”桃夭夭问。
“既然是死士,又怎会在临死之际说出主人的名字?”李从璟目光清澈,“况且以当时那名刺客的受伤情况,便是说出了雇主之名,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既然如此,他何必这么做?”
桃夭夭点点头,“第二处疑点呢?”
“射雕手最后的反应有问题。”李从璟道。
“什么问题?”
“军情处的援军赶到后,射雕手二话没说就撤退,看似是行为果断,见事不可为便抽身而退,以免给人逮住,实则不然。”
“那他们该如何?”
“应该射杀靠近马车的同伴后再撤走。首先,这是避免被同伴出卖和泄露主人身份的保障手段;其次,从军情处援军现身到赶到马车旁,以射雕手的本事,完全可以做完这件事。”
“的确不合规矩。第三处疑点呢?”
“耶律倍西征在即,他知晓耶律德光很有可能在他西征时有异动,所以防范甚严,甚至在饶州埋伏了重兵。他如此防范耶律德光,却没有发现耶律德光在此时派遣了数名精锐杀手潜入西楼,尤其是这里面还有三名万中挑一的射雕手,那可是极为特殊且多半特征明显的一群人,你不觉得这太不合情理了?”
“所以最后的结论是?”
“第一,刺杀案的幕后主使不是耶律德光!”李从璟眼中闪烁一抹精光,嘴角勾出一抹慑人的弧度,“第二,幕后主使要将刺杀案栽赃给耶律德光!”
章十六 故布疑阵引人乱(上)
话至此处李从璟便停了下来,托着下颚再度沉吟,桃夭夭等了好半响,见李从璟竟是没了说话的意思,不由得敲响了案桌,“第三呢?”
“第三?”李从璟疑惑的看向满眼期待的桃夭夭,“哪里来的第三?”
桃夭夭的眼帘往下耷拉了一分,“谁是幕后主使?”
“不知道。”李从璟双手一摊。
“那你怀疑谁?”桃夭夭问。
“我没有怀疑谁。”李从璟笑道,“不过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已有了怀疑对象?”
“当然。”桃夭夭眉头一挑。
“是谁?”李从璟问。
桃夭夭微微一笑,得意道:“我不告诉你。”
“......”李从璟一脸无奈的摇头,“顽皮。”
桃夭夭顿时柳眉倒竖,不过她随即又笑了起来,“激将法没用,就是不告诉你。”
“还真的是顽皮啊!”李从璟一副投降的模样,旋即又嘿嘿笑起来,“我知道你怀疑谁。”
“是吗?”桃夭夭呵呵一声。
“我不仅知道你怀疑的是谁,还知道你怀疑的人马上就会出现。”李从璟露出货真价实的顽皮笑容。
“我信了。”桃夭夭抱起水杯啄了口水,漫不经心的模样很嘲讽,摆明了就是压根儿不信。
“打个赌如何?”李从璟换了个口气。
“没兴趣。”桃夭夭果断不上当。
“桃大当家心虚起来非得这般理直气壮?”李从璟不肯放弃。
“跟你学的。”桃夭夭准备出门去了。
“我什么时候心虚过?”李从璟立即反驳。
“现在就是。”桃夭夭回头瞥了李从璟一眼,迈着大长腿跨出门槛,还不忘留下两声“呵呵”以示嘲笑,“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在怀疑谁。”
她这话刚说完,迎面就碰到有军情处的人匆匆行来,看到她立即禀报:“耶律倍请见殿下。”
“谁?”桃夭夭一怔。
“耶律倍。”李从璟已经跟上来,对桃夭夭意外的模样报以开心笑容,“不用这么意外,他岂非就是你怀疑的人?”
“你怎会知道他要来?”吃了瘪的桃大当家阴着脸问。
“我到西楼来已经两日,若是耶律倍还不知道我来,他这个皇帝可就白做了。”李从璟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但这个笑容落在桃夭夭眼里,却叫她想把这张脸抓花,“耶律倍知道我来了,又怎能忍住不来相见?“说罢装模作样叹息,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孤王就是这么有魅力,哪怕是相隔千里,也总能让人对我惦念不忘......人生总是充满无奈,还是只有帅的人是这样?”
桃夭夭自动忽略了李从璟的自吹自擂,耷拉着那张成熟美艳的脸道:“即便他是契丹皇帝,也不可能才过两日就发现了你。”
“桃大当家果然聪慧过人,在下佩服!”李从璟拱手而赞,马上又话锋一转,“然而这不正是我的高明之处?西征在即,不让耶律倍赶紧发现我,赶紧来打消对我的顾虑,他怎敢放心西征?若是他改变了西征的计划,那可就不好了。”
“你让他在何时发现你了行踪?”桃夭夭又问。
“见耶律敏的时候。”李从璟语出惊人。
“你让他知道你见了耶律敏?”
“都是故人,理当一见,躲不过去啊!”李从璟很认真的无辜道。
“无赖!”桃大当家不想搭理这人了,撇下他转身就走。
李从璟目送桃夭夭离去,很是留恋那妙不可言的身影,瞧瞧这乱发、瞧瞧这纤背、瞧瞧这细腰、瞧瞧这翘臀、瞧瞧这长腿,真是天材地宝啊......等等,我堂堂秦王竟然对一个女子的背影流口水,太他娘的跌份了......
耶律倍来见李从璟,自然不会大张旗鼓,他一副寻常权贵的装扮,进院之后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四处打量了一眼,这才与李从璟见礼。李从璟哪里不知道这厮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不请自来,分明就是向李从璟示威:看看,你一来我就知道了,我不仅知道你来了,连你住哪儿我都知道,我对你了如指掌,你最好给我安分些,不要起歪心思。
李从璟满面春风,将耶律倍请进门,两人相对而坐,他不忘令人打开窗户,以表达老子根本不屑于谋害你的意思。
“秦王日理万机,可是大忙人,如何有闲心到契丹来了?”耶律倍老神在在的顺顺衣袍,说话的时候四平八稳,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确:朕如今忙得很,你这厮跑来这里作甚,赶紧老实交代,朕没那么多空闲跟你废话。
李从璟见耶律倍没说类似“来了也不通知朕招待你”这样的话,就知道耶律倍没打算跟自己玩虚的,遂笑道:“一别数年,老兄如今春风得意,我难得来一趟,老兄这可不是招待故交的态度。”
耶律倍顿时心中不快,李从璟是在提醒他:你不要以为你如今做了皇帝就了不起了,要知道当年可是我把你捧上去的,再不对我恭敬点,我当年能把你捧上去,现在也能把你拉下来。
“秦王若是摆驾而来,朕自当郊迎,不过眼下秦王来的这般隐蔽,朕也担心若是大张旗鼓相待,与秦王初衷不符。”耶律倍皮笑肉不笑,分明是在说:你偷偷摸摸到西楼来,一看就不是来干好事的,朕没把你赶回去已是对得起你,你还想如何?赶紧交代来作甚,要不然朕可是不敢保证,会一直对你这般“以礼相待”。
“闻听今日北院宰相当街遇刺,不知情况如何?”李从璟忽然问道。
耶律倍心头一惊,暗想李从璟提这茬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当然不会一下就被李从璟的话题吸引住,让李从璟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马上还以颜色,语气怪异道:“朕倒是听说秦王昨日见了敏儿。”
耶律倍说这话,一方面是在挤兑李从璟:耶律敏是不是你找人行刺的?你是不是想以此来阻止契丹西征——如果你知道朕要西征的话;另一方面,也是在诘问李从璟,你跑到西楼来见耶律敏是干什么?你们有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谈话?
李从璟身子稍稍前倾了些,眼神也变得锋利,这让他看起来面目不善,有压迫耶律倍的意思,“耶律敏在幽州多年,未尝遇到过半分风险,如今回了契丹,却是差些将性命丢掉,你现在竟还有颜面质问我?!”
接触到李从璟的眼神,耶律倍心头又是一惊,彼处分明存有浓烈的敌意,甚至还夹杂着杀气,他到底做贼心虚,难免底气不足。
李从璟突然迸发的煞气,让耶律倍心底不禁升起一团疑问:传闻敏儿与李从璟关系有些不清不楚,他这般在意敏儿,莫非真有此事?
耶律敏回归契丹多年,本身也早过了该嫁人的年龄,却一直没有嫁人的意思,每当耶律倍对她提起这事,她都态度坚决的回绝,作为契丹皇帝,耶律倍知道的东西自然不是常人能比,坊间传闻耶律敏这是嫁给了契丹,耶律倍却早就调查过耶律敏在幽州的事迹,从下面反馈的消息来看,耶律敏与李从璟似乎关系过于紧密了。
一念至此,耶律倍又禁不住想:若是敏儿果真与李从璟有那层关系,事情会如何?他昨日与敏儿相见,又会谈论什么?敏儿会不会将西征之事泄露给了李从璟?更有甚者,敏儿会不会将朕对西川动手脚的事泄露给李从璟?若是敏儿与李从璟真有那层关系,敏儿会不会站在李从璟一边,两人合着伙来对契丹有别样心思?
耶律倍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想到:如若不然,为何李从璟一来西楼就与敏儿相见?如若不然,为何今日敏儿没有对我交代此事?
想着想着,耶律倍心中已是惊起滔天巨浪,甚至连眼神都有变化。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即稳住了心境。
“敏儿遇刺之事,现已差不多查了清楚,基本可以确定是耶律德光所为,朕是敏儿兄长,更是契丹皇帝,自然会处理此事,就不劳秦王费心了。”耶律倍不甘示弱,冷声回了李从璟的话,而后作色道:“无论何人,敢对契丹不利,契丹都会还以颜色,绝不姑息!”
“是吗?”李从璟冷冷一笑,“但若是契丹率先失德,谋划不轨之事,那当如何?”
李从璟说这话,几乎等于明言他已知晓契丹即将西征之事,耶律倍心中暗惊,立即想到:莫非李从璟此番北上,果真是为了阻止契丹西征?
想来也是,若说李从璟不知道契丹西征,耶律倍反而不信了,如若不然,李从璟跑来西楼作甚?
想到这里,耶律倍反倒觉得庆幸,因为至今李从璟都没提及蜀地之事,这说明李从璟极有可能还不知道他参与了蜀中之乱。契丹西征,虽然违背了当年协议,但最多让大唐对契丹转变态度,还不至于马上成为仇敌,但若是让李从璟知道他参与了蜀中之乱,说不定大唐立马就翻脸了,那毕竟是真正对大唐动手。
“秦王此言何意?”为了确定心头所疑,耶律倍决定把话挑得更明白些。
“没甚么意思。”李从璟饮了口茶,又盯着耶律倍,“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不希望敏儿再有什么意外。来的时候经过幽州,又见了昔日敏儿主办的屯田,那里已在准备春耕,大伙儿都没忘记敏儿昔日的功劳,若是契丹不能保证她的周全,幽州必是欢迎她回去的。”
面对李从璟咄咄逼人的目光,耶律倍狠狠迎了回去。
李从璟这是在提醒耶律倍,来的时候他已跟幽州有过联系,若是契丹真要西征,卢龙军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而卢龙拥有当年他打下的底子,实力雄厚,一旦举兵北征,定要叫契丹好看!
两人目光交锋半响,最后默契的同时收了眼神。
没过太久,耶律倍离去。
耶律倍走后,桃夭夭鬼魅一般出现在屋子里,她瞥了一眼茶几上还未冷却的茶水,道:“你方才与耶律倍说的那些话,真像是在作死。”
李从璟含笑看着她,“但你却没有半分要骂我的意思。”
“那是因为我了解你。”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
李从璟立即装腔作势道:“我很感动!”
“说正事。”桃夭夭坐下来。
“有什么好说的,兵法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兵法精要也!”李从璟先是胡侃一通,见桃夭夭瞪着他,立即改口道:“因为我了解他。耶律倍也是聪明人,若是我全盘否定所有事,只会让他什么都不相信,而透露些‘真材实’料给他,承认一些无法否认的东西,再故意放出一些假象来迷惑他,才会让他在真真假假中迷失头绪。你放心,他此刻虽然满腹怀疑,但这正是我想要制造的效果,正因为有这些怀疑,不久之后他才会‘想明白’。”
“这还差不多。”桃夭夭好似很满意的样子。
李从璟双目一转,“你方才一直在房间里?”
“那又怎样?”桃夭夭眼皮都没抬。
“你这是怕我与耶律倍起冲突,防止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可以第一时间来保护我?”李从璟认真的看向桃夭夭,“你一片苦心,我很感动......”
“谁要保护你了。”桃夭夭偏过头去。
“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不行,我太感动了,来,亲一个......”
“去你......”桃夭夭正要翻脸,李从璟却已靠了过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还没等她有所应对,李从璟已经吻上了她火红的双唇。
“唔......”
过了好半响,桃夭夭才喘着粗气,满面嫣红的推开李从璟,瞪着他又羞又恼道:“青天白日的,还要不要颜面了?”
“你这是说晚上就可以放开手脚?”李从璟一双眼睛眼色迷迷的,眼神不停在桃夭夭诱人的身子上游走,那意思分明表示“放开手脚”几个字别有深意,“既然如此,今晚我来找你,你可别锁门......锁门也没关系,反正我也能进来......”
“滚!”桃夭夭羞得无地自容,慌慌张张的逃走了,留下李从璟淫-魔一般嘿嘿笑个不停。
章十七 故布疑阵引人乱(中)
眼看着桃夭夭逃走,李从璟觉得再将她叫回来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所以他叫了莫离、杜千书过来,与他们商讨一些有必要在此时商议的事。
将耶律敏遇刺的后续发现给两人说了,包括桃夭夭怀疑此事是耶律倍所为的细节,临了李从璟道:“因为认定刺客是耶律德光所派,耶律敏此时必定恨极了耶律德光——可能我也被殃及池鱼了,而耶律德光为确定耶律敏届时会与他同一战线,必会遣人来与耶律敏接头,恐怕到时情况有些不容乐观。”
“耶律德光派来的人会在耶律敏那里碰壁,几乎已是可以认定的事,时间太仓促,此事恐怕来不及改变了,算算时间,耶律德光的人应当也到西楼了。”杜千书琢磨道。
莫离认同杜千书的分析,不过他并不像杜千书那般面色沉重,摇着折扇道:“便是耶律德光在耶律敏那里碰了壁,他举事的计划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耶律敏遇刺之事的详情,他也不难知晓,应该能理解耶律敏此时对他的态度。”
“此事的关键在两点,首先,虽说幕后主使是耶律倍,应该**不离十,但也需要确认。”这是李从璟行事的缜密之处,虽然从道理上讲,栽赃耶律德光、引起耶律敏和耶律德光仇恨对立的人,耶律倍嫌疑最大,但也不排除别有用心者从中捣鬼的可能性,虽然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从璟继续道:“其次,必须要尽快消除耶律敏对耶律德光的仇视,让事情回到我们原定的轨迹上来,这就需要我们揪出那名幕后主使,并且拿出能让耶律敏信服的证据——这也正是难处所在。”
“逃脱的三名射雕手可有消息?”莫离问。
“三名射雕手逃得很快,且当时天色未明,追踪起来颇有难度,至今还无消息。”李从璟摇摇头。
“那就难办了,现场并无其它线索,若是追查不到射雕手的踪迹,唯一的线索就断了。”杜千书叹息。
李从璟揉了揉眉心,感到有些棘手,许久才道:“此事只能靠军情处,靠桃大当家了。”
“说起桃大当家,方才我看到她行色匆匆,颇为慌张,不知是何缘故?”杜千书一脸疑惑的问,桃夭夭一向沉稳,漫不经心的外表下有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基本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态。
李从璟略感尴尬,面对杜千书倍显认真的目光,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今天天色不错,呵呵......”
莫离立即秒懂,顿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啧啧道:“原来如此......”
杜千书疑惑的看看莫离,又疑惑的看看李从璟,“什么原来如此?殿下,桃大当家神色慌张,与天色不错有关系?这不可能吧......”
李从璟:“......”
杜千书:“要不将桃大当家叫来,商议一下接下来军情处的行动?”
莫离:“......哈哈......”
杜千书更疑惑了,“莫兄笑甚么?”
莫离:“没甚么......今天天色不错,真是不错啊,哈哈......”
杜千书往屋外看了一眼,只见天空阴沉,遂认真道:“莫兄......何故睁眼说瞎话?”
莫离笑得更欢,李从璟脸上绷不住了,索性把脸一沉,“尔等退下!”
回宫城的路上,耶律倍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照李从璟方才的说法,来的路上他已让卢龙军做了准备,若是耶律倍胆敢背弃当初与大唐签订的协议,他便会让卢龙军北上来找契丹的麻烦,这是威胁,**裸的威胁。
面对威胁,耶律倍自然是极为恼怒的。
但此时他脸上除却愤怒之色,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
原本耶律敏今日遇刺,耶律倍打算好生去安抚一番,因临时听闻李从璟到了西楼,为摸清对方的底细,他迫不及待去见了一面,如今归来他自然还是要去见耶律敏的。
耶律倍的到来并没有让北院如何折腾,甚至没有闹出多大动静,因为平日里他本就常来的,作为一个勤政且体恤群臣的君王,耶律倍光顾北院的频率,几乎快赶得上去御书房了——当然,这句话是阿谀者对耶律倍的奉承。
两人在北院里缓步而行,因为北院格局仿照幽州官衙,其后有供官吏歇息之处,假山湖水,游廊曲桥,盖在池中水上,可惜水里并无金鱼,差了一分生气,耶律倍好言安慰了耶律敏一番,而后道:“若是觉着不舒服,可早些回去歇息。”
“兄长不必担心,敏儿没甚么大碍,如今西征在即,诸事皆在紧锣密鼓准备,都需要盯着。”耶律敏落后耶律倍半步,神色跟池水一样平静。
“为兄只是担心你太过劳累,伤着了身子。”耶律倍的语气充满关切,言谈了半响,装出轻描淡写之色,“今日我去见了李从璟。”
他感到耶律敏的脚步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是吗?”耶律敏拂了一下鬓角的丝发,“昨日敏儿也见过他。”
“哦?”耶律倍很讶异的样子,“你竟然已跟他见过了?”随即又故作恍然,“倒也不奇怪,你与他毕竟是故交,他先去见你也属正常。”
耶律倍故意只说李从璟与耶律敏的旧日交情,而不提其它事,以此来表示对耶律敏的信任与毫无猜忌。
“他这回突然来西楼,怕是与西征之事有关。”耶律敏接着道。
“哦?他说了什么?”耶律倍语气轻松。
“没有明说,毕竟这般国家大事,他没有对敏儿交底的道理,不过言语之间,他倒是想从我这里打探一些消息。”耶律敏道。
“敏儿当然也不会对他透露什么,想从你这里探我契丹的底,他的算盘可是打错了。”耶律倍笑道,对耶律敏很有信心。
耶律敏心头隐隐作痛,耶律倍的信任让她格外痛苦,那是愧疚的滋味。想到李从璟对她说的那些话,再联系今日的遭遇,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忍不住如实交代了,但话出口,还是换了内容,“多谢兄长信任。不知兄长今日他与相见,可有什么收获?”
“他的谋划看起来很美好,相用卢龙军来威慑契丹,让我不敢西征。”耶律倍笑容里充满戏谑,是很认真的在嘲讽李从璟,但他的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耶律敏的面庞,没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竭力想从那里看出些什么。
“唐朝对草原一直就没真正放心过,李从璟此人心机深沉,就更是如此,他有这番打算,倒也不足为奇。”耶律敏嘴中说着这些话,心中是什么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不过这回他注定占不到便宜,卢龙军不北上倒罢了,若真敢意图不轨,冒犯契丹,自有有他的苦头吃!”
“正是如此!”耶律倍哈哈大笑。
耶律敏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身为契丹北院宰相,又是耶律倍的肱骨之臣,她自然清楚许多内幕。
为此番西征,耶律倍做了许多准备,他既然有密碟司,情报这一块便不会是空白。大唐的幽州、大同藩镇,是唐朝监视草原动静、制衡草原势力的重要棋子,在眼下大唐藩镇普遍被削弱的情况下,唯这两个藩镇超脱世外,军事实力依然强横。
耶律倍既然决定要西征,自然不会对幽州、大同藩镇没有探查,尤其是幽州方面。但根据反馈的消息来看,前面一段时日幽州并没有异动,除却此番派遣了一支使臣队伍北上,几乎可以说没半分风吹草动。
当然,之前大唐没有察觉到契丹即将西征,也可能是幽州没有异动的原因。
就像对耶律德光有所防范一样,耶律倍明知西征是触怒大唐的举动,自然对幽州也一直有所防备,他与徐知诰联手做了一盘棋,想要借此令大唐禁军无法北上,从而顺利拿下黑车子室韦,那就是说如果唐朝仅是出动幽州卢龙军,耶律倍并不惧怕。
做了四年契丹皇帝,一直受到唐朝的制约,无论怎样看待唐朝这尊庞然大物,耶律倍对可能出现在草原上的唐军都有防备,这其中就包括一旦唐军北上,契丹军队如何应对,其中涉及到的一系列战法谋划、战场选择、兵力调用,他都有腹稿,并且为腹稿做足了准备。
当年李从璟在幽州时,为了战胜耶律阿保机,千番研究契丹战法、契丹用兵习惯,对此进行了针对性的战术、战阵训练,培养出了一批专门用于草原征战的将领、军队,这才有了后来的大胜。
耶律倍这四年里为了应对在将来可能北上的唐军,自然也没少做准备。
所以耶律倍并不惧怕卢龙军进犯契丹,不仅不惧怕,他甚至为卢龙军挖好了坑,一旦卢龙军敢往里面跳,他有把握让卢龙军万劫不复。
正因如此,听到李从璟威胁说一旦契丹西征,卢龙军就将挥师北上时,耶律倍心里才觉得怪怪的,而不是愤怒、忌惮。
“等我亲征黑车子室韦,西楼就要交给你来坐镇,届时要面对耶律德光、李从璟可能的发难,和某些不轨之徒可能的妄动,就要苦了你了。”耶律倍目中露出兄长的疼爱之色,“想到此中艰险,为兄常觉不忍,但遍观西楼群臣,论才能与心性,只有你才能让为兄完全放心,你就多担待些,待西征功成,为兄再回来向你请罪。”
耶律倍的目光变得深远而深邃,夹杂着某些无法明说的痛苦与落寞,“先皇还在时,你我都受尽艰难,当年你更是被迫背井离乡逃去幽州,那是异国他乡之地,数年间你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其中的辛酸苦辣不足为外人道,旁人也无法理解,为兄每每念及于此,只觉心痛如绞。然则你我兄妹命运如此,如之奈何?好在神明有眼,让你我有机会重新立于契丹之巅,当此之际,你我兄妹正该齐心协力,也只有你我兄妹才是真正为契丹的强盛竭尽全力。为了恢复契丹霸业,生死我都可置之度外,此番西征,是契丹向天下宣告重新强盛的荣耀之战,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不容有失。敏儿,你可明白为兄的心意?”
耶律敏低下头,眼眶泛红,“敏儿明白,便纵粉身碎骨,定不负兄长生平之志!”
“有敏儿相助,为兄之志可成矣!只是,苦了你了......”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不见半分阳光,曲桥湖水静若处子,耶律敏心头却似燃起了一把火,烧了整片草原,她终究是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从脸庞滑过,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章十八 故布疑阵引人乱(下)
眼见耶律敏落泪,耶律倍免不得又是一阵宽慰,这一刻他心中颇有些感概,到底是亲兄妹,血浓于水,不是什么人都能从中作梗的,不过这种想法一闪即逝,耶律倍接着又恢复了帝王心性,心想着该给耶律敏些什么赏赐,才能更好巩固今日这场谈话的成果。
这一趟北院之行,耶律倍多少打消了些对耶律敏的猜忌,这并不是因为耶律敏落了泪,也不是因为耶律敏表了忠心,而是因为在他多番试探之下,耶律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虽然打消的猜忌其实有限。
回了金光阁,耶律倍先是处理了一阵政务,瞧着天色已晚,诸臣快要回去了,想了想,赶在这之前把韩延徽又叫了来,跟对方说起与李从璟谈话时,他心头的那些顾虑。
韩延徽寻思了片刻,旋即否定了耶律敏会与李从璟有什么同谋的可能性,他的态度甚至称得上果断,口气也很肯定,“宰相大人虽然与李从璟有旧,昔年在幽州时颇受李从璟照拂,然则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试想,彼时宰相大人在幽州举目无亲,唯独李从璟是皇上托付照料她的人,宰相大人自然会与李从璟关系亲近些,如若不然,在异国他乡之地,宰相大人还能依靠谁呢?”
耶律倍托着下颚沉吟,韩延徽的话有些道理,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他问:“若说敏儿与李从璟没有那层关系,那些年她为何一直逗留幽州不去?”
这回韩延徽回答的很快,“这正是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啊!时年宰相大人虽然被迫离国,毕竟心系契丹,也心系皇上,故而不愿走远。另外,宰相大人知道皇上与李从璟有些‘协议’,她就呆在幽州,何尝不是替皇上监视李从璟,免得李从璟背信弃义?”
韩延徽越说越笃定,“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如若不然,她在幽州时何必要投身政事?西楼之役后又为何立即回归契丹?不难想象,宰相大人之所以在当年习政事,正是为了契丹,为了皇上!这些年来,宰相大人虽然在有些时候与皇上政见有些不同,但全心为契丹、为皇上之念,是毋庸置疑的!”
耶律倍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他沉吟道:“然则李从璟毕竟初来西楼就见了敏儿,今日言语间又极度维护敏儿......”
“这正是李从璟的狡猾之处!”每回提起李从璟,韩延徽都没甚么好脸色,气愤的模样就差咬牙切齿了,耶律倍很喜欢他这番模样,那让他觉得他与韩延徽是同仇敌忾的,“请皇上细想,李从璟要破坏皇上西征,除却以卢龙军相威胁外,还能有什么举措?”
耶律倍很快明白了韩延徽的意思,不过他并没有明言,君王自然不会去猜测臣子的问题,一旦猜错太影响威信了,所以他只是做出已懂了的神色,“韩卿的意思是?”
“外以卢龙军相威胁,内则挑起君臣嫌隙!”韩延徽眼中的愤恨之色更浓,“这岂非是李从璟的惯用伎俩!他初来西楼即与宰相大人相见,并且今日与皇上谈话时,又处处表现出与宰相大人极亲密的样子,目的正在于此!”
“韩卿所言有理。”耶律倍被韩延徽这么一点破,脑中顿时清明起来,“李从璟在蜀地吃了亏,如今数万军队脱身不能,他得知朕要西征后,又想来阻止朕,所以跑来西楼,但此时他能依仗什么?细数下来,他手中能用的力量可是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卢龙、大同藩镇而已。李从璟纵然再狂妄自大,仅以区区两个藩镇军就想北上草原,他心中也会有所顾忌,而若能挑起我契丹君臣嫌疑,他就大有可为了!”
虽耶律敏并没有及时向他汇报与李从璟相见的事,但想来也有今日遇刺,心绪还未平静的缘故,况且结合方才在北院时耶律敏的表现,并没有与李从璟很亲近的意思,对李从璟来找她的目的,也是直接就说了出来。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韩延徽连忙唱了一通赞歌,“宰相大人忠心为国,这点毋庸置疑,这数年间宰相大人的表现即是明证。再者,他李从璟算什么,宰相大人凭什么对他青睐有加,生出那般心思?另外,李从璟是个对契丹视若仇寇的人,他也不应该对宰相大人有什么意图,当年宰相大人归国,他可是连阻拦都没有。”
见耶律倍点头以示认同,韩延徽继续道:“皇上不妨想想,在去岁之前,皇上对唐朝表现的还算亲近,常常遣使入唐,在这般情况下,若是宰相大人真与李从璟有那层关系,李从璟大可让唐朝与契丹联姻,宰相大人多少也会表露出这些意思,可事实如何,已是无需多言。”
这些事耶律倍并非没有想到,只是他习惯性不去完全信任任何人,如今既然韩延徽都与他所想一样,所谓旁观者清,此事被对方这么一印证,也就**不离十了。
“身为君王,在此关键之时,的确不应该受敌人挑拨,平白去怀疑国之重臣。”耶律倍心里想着,总不能叫李从璟随意出了两招,就自乱阵脚,那也太蠢了些,如韩延徽所言,耶律敏忠心为国,这些年的确已被证明了,为了契丹百姓,她一直都是殚精竭虑。
耶律倍露出大局在握的神色,“李从璟如今手里没了依仗,又想凭空阻朕西征,为此甚至不惜利用一介女流,可见他的确是黔驴技穷了。”冷笑一声,眼露轻蔑之色,“真是贻笑大方!孤身北上,就想颠覆朕的帝国,李从璟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他还真以为他无所不能,是天上的神明不成!可笑,可笑至极!”
李从璟是一时人物,他的名声已让天下人敬仰,但耶律倍从不认为自己的才能就差了李从璟几分,当年他的确是依靠李从璟的帮助,才做上了契丹皇帝的宝座,但正因如此,他想要证明他比李从璟强的心才更迫切。
任何一个自认强大的人,都不会甘受他人施舍,如果有,这也只会令人更加发奋,期待有朝一日找回场子——这样的方式有很多,例如在日后去施舍当初帮助了他的人,当然也有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打败那个人!
耶律倍认为,作为一个君王,就不该完全信任任何人,所以君王总是多疑,所以此番他才会对耶律敏有种种举措和心思,但同样的,作为一个英明之主,也该懂得去信任他的臣子,要不然,偌大的江山他还能一个人治理不成?
“许多人都暗地里诽谤朕,说朕能得到皇位完全是因为李从璟相助,然而他们却看不见当日朕的种种努力,若非有朕稳住大局,当年他李从璟轻入西楼,还不粉身碎骨?可恨那李从璟,竟也总以为是他扶朕坐上了帝位,且不停以此来羞辱朕、胁迫朕,实在是可恶至极!此番朕就要告诉世人,朕得天下,是天命所归,是朕有此才能!朕也要让李从璟知晓,朕才是真正主宰局势之人,而他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
心念至此,耶律倍暗暗攥紧拳头。
“待朕西征凯旋,定要看看李从璟那时是何种神情,届时朕定要大张旗鼓,将李从璟逐出国境,让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他的狼狈无能之态!”耶律倍在心里发誓。
韩延徽见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也就不再停留,请辞离去。
两人言谈了许久,韩延徽出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此时四处都燃起了灯火,一片明亮,在这样的夜里,光明与黑暗相互角力,万事万物前行的方向都显得模糊不定。
他早年被契丹南侵的军队卷回草原,差些性命不保,后来被耶律阿保机赏识,再到成为一国帝师,亲手策划主持了一个帝国的兴建,最后荣极一时,韩延徽这一生的经历并不平常。
于他而言,家乡在何处,大唐是何处,他心里大概早已忘记了,但一座座契丹城池的拔地而起,一项项契丹国策政体的建立,却是他亲手操控、亲眼见证的,那是他的心血,是他能力的体现,最后也成了他心血的结晶,与自己的孩子无异。
他虽然不是契丹人,但契丹就是他的归宿,因为这里有他的一切,他心血灌注的这个帝国,他绝对无法容忍它被破坏、玷污,他用毕生精力完成了一件工艺品,一件他注定无法自己拥有的杰作,他就一定要把这件艺术品交到他认可的人手里。
在韩延徽看来,纵观契丹,唯有一人够资格成为他这件杰作的主人,只有他能让自己的孩子在日后茁壮成长。
前半生,他拼命完成了这件杰作,后半生,他要用尽全力保全它、完善它。这已成了他一生所求,成了他生命的归宿,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为此,他愿做任何事,哪怕是赔上余生,哪怕是赔上性命。
耶律敏自然不知道耶律倍与韩延徽的这场谈话,也不知道韩延徽心中所想,她也无心去尊重对方的想法,一个叛国者,纵然有再多理由为敌国做事,说到底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沉溺功名利禄之徒,不值得看重。在她眼里,这个背弃了家国的人,不过是契丹这个大建筑的一砖一瓦,仅此而已。
倒是与耶律倍的谈话,让她今日本就不平静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如麻,在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着面容。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坊内的街道上,那个人竟然会出现。
耶律敏拉住了马,她心头复杂,见到这个人,让她本就混乱的心境烂如泥潭,她的脸依旧沉着,“你竟还会出现在这里?你还来找我作甚么?”
李从璟的笑容倍显无奈,“我怕若是今日不来与你相见,等再见你时,你会拿刀来捅我。”顿了顿,“再者,你今日遇险,我怎能不来看看你。”
李从璟担心的是,等耶律敏混乱的心境理出头绪,很可能就会认定他和耶律德光都不可信,而完全放弃考虑他之前的提议,李从璟无法等下去,在此之前他必须试图做些什么。
这有些无奈,但人生总是充满无奈,无论是小孩子还是大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秦王。
章十九 当年明月仍皎洁(上)
“多谢你的人救了我。”耶律敏终究是下了马,她带着李从璟来到坊中一座小亭中。如今天色已晚,便是坊中也没了什么人,四周很是安静,她先进了亭,没有落座,而是望着亭外说道。
李从璟苦笑道:“本是以防万一之举,没曾想真用上了,也实在是侥幸。”
“以防万一?防谁?还是说你早就知晓耶律德光要对我动手?”耶律敏回过头看,盯着李从璟。
“你已认定了耶律德光便是幕后主使?”李从璟迎上她的目光,“你难道就不曾有丁点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耶律敏冷笑,“除了他,还会有谁希望我死?”她的目光愈发显得寒冷,话里的意思也不难理解,想要对耶律敏不利的人,自然是对契丹图谋不轨的人,当下除了耶律德光,就只剩下大唐了。
李从璟道:“你不会连我也怀疑上了吧?”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
“我没有怀疑谁。”耶律敏回过头去,望着亭外冰冷的建筑,“我也不相信谁。”
李从璟不知该如何接下她这句话,站在耶律敏的角度上去看,军情处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藏在她车底,这本就是一件极为骇人又极为没道理的事,换了谁遇到这种情况心里都不会顺畅。
她那晚经历的惊险太大了些,大概她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经历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凶险与变故,的确很难再去相信任何人——李从璟这般想到。
然而耶律敏方才的那句话,其实也正是李从璟想不通的地方。即便是已经确定刺客的幕后主使就是耶律倍,李从璟也想不明白,耶律倍为何要置耶律敏于死地。比起耶律德光,耶律倍更加没有理由这样做,那跟自毁长城有何区别?
话是这样说,然而当晚的情况,李从璟已经反复跟军情处确认过,当时若非藏在耶律倍彻底的人及时动手保护耶律敏,她绝对会死于刺客刀下,这是毋庸置疑的。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两人许久都没有再说话,末了耶律敏淡淡开口,语气漠然的厉害,“说吧,你来找我做甚么,如果仅仅是为了探望,你已经做完这件事了。”
这是摊牌的话,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也相当于逐客令。李从璟心头苦涩,他能够理解耶律敏当下的心境,同情是有的,但站在国家的角度上来说,他又不能就此结束这场会面。
“昨日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那当我没有听到过。”耶律敏还是开口了,她依旧没有看李从璟,不知是惧怕还是厌恶,“耶律德光如果起事,那就让他来好了,我就在西楼等他,到时候沙场相见,胜负各凭本事,生死各安天命,谁也不必手下留情,也不会手下留情。”
“如果大唐要插手此事。”耶律敏终于忍不住,瘦弱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这是她在面对耶律倍时没有过的情况,彼时她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我也拦不住,还是那句话,大家各凭本事......”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已经变得不成样子,她终于说不下去,停了下来,不过好歹意思已经表达清楚,在这里停下也无不可。
李从璟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亦有一丝愠怒从心底升起,他沉下声来,“与卢龙军刀兵相见也在所不惜?”
耶律敏的肩头怔了怔,不过她随即低声嘶吼道:“四年前契丹岂非已与卢龙军刀兵相见过了?!”
李从璟无话可说,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丝背叛的味道,这让他极为不快,“好!万事皆抛,倒也干净!让沙场来决定一切,倒也公平!”说完这话,李从璟佛袖而去。
开春了,天气在回暖,不过西楼的位置到底太北了些,这里的夜风依旧寒冷,冰冷的寒意能钻到骨子里去,让人站不住脚。
耶律敏的身子晃了晃,她听到了李从璟远去的脚步声,也感受到了脚步声里的愤怒,她心乱如麻,站在亭中久久未动,不知何时,她那张标致的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他终究还是走了。
她知道,这次他一走,这辈子他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她心里的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一个契丹公主,一个大唐秦王,虽曾门当户对过,但在国家敌对的大命运面前,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望,也不该有那样的念想。
相遇既是孽缘,相逢既是离别,这一走,倒也干干净净。
她想起四年前,她与他告别回到契丹的那个夜晚。彼时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年她提出要离开,何尝不是因为,她没有留在他身旁的理由,没有名分?
回到契丹,难道不是无奈之举?
大概一切都是宿命。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够敌得过宿命。早年西楼街头的偶遇,或许本就是个错误的开始。那一年她本就该投河溺水而死,他本就不该将她救上来,更不该背着她跑了整整一条街。那条街实在是太长了,以至于让她沦陷在了那个宽阔有力的背上,多年来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也好,没有结束,就没有开始。
耶律敏告诉自己告别昨日,她今日已有了一些改变,又何惧再多一些改变呢?
下定了决心的耶律敏,一把抹干了脸上的泪痕,露出一个雅致从容的笑容来,这笑容显得贵不可言。
从今日起,她只是契丹宰相,只为契丹百姓而活。便是寂寞,便是寒冷,也无所惧怕。因为,她已没有选择。
她转过身,抬起手,招呼护卫牵马过来。
然而她的手刚抬起,就僵在了半空,她脸上那贵不可言的笑容,也在刹那间凝固,这一瞬间,她眼中尽是意外与茫然之色,像是刚出生第一眼见到这个世界的婴儿。
在她面前,本该早已离开的李从璟,却毫无道理的站在那里。
李从璟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人畜无害,春暖花开。
不等她有下一个反应,李从璟已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离开了原地,在街巷里飞奔起来。
章二十 当年明月仍皎洁(中)
李从璟归来时已是翌日天明,莫离、桃夭夭等人瞧见了他,面色免不得都很怪异,然而怪异之外,更多却是凝重之色,诸人都没有在此时打趣他,李从璟见众人这番模样,心头顿时有了预感。
“议事堂。”李从璟没有二话,带头去了议事堂。
没有人知道李从璟和他的一众幕僚在议事堂谈论了哪些事,就像没有人知道李从璟昨夜和耶律敏发生了什么,即便是有心盯着李从璟的西楼各方势力的眼线,也无法知道内情。
据点内军情处锐士知道的是,这一日,据点来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人,当然,也有一些他们见过,但绝对不该此时出现在西楼的人。
也是在这一日,李彦饶单人秘密离开了西楼。
旬日之后,耶律倍亲领十万大军,离开西楼出征黑车子室韦。
出征前,耶律倍将坐镇西楼的重任交给耶律敏,并且留下韩延徽辅助。
这一日之前,耶律倍曾与韩延徽有过一场密谈。密谈在御花园进行,除却君臣两人,近旁再无他人。
“据报,前些时候李彦饶秘密潜回幽州,却留下了使臣队伍继续为李从璟所用,他这般做的目的,韩卿可知晓?”耶律倍问韩延徽。
“李彦饶身为幽州节度使李彦超的左膀右臂,地位非同一般,李从璟让他此时回幽州,实在耐人寻味,显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之举。”韩延徽沉吟道,“难不成李从璟真打算让卢龙军北上?”
“若李从璟真让卢龙军北上,朕倒是求之不得。南边准备了数年,等的可就是这一日,若是卢龙军前来送死,朕便可趁机拔出这颗眼中钉,往后朕无论做什么,也少了这些人在旁虎视眈眈。”耶律倍冷笑。
韩延徽见耶律倍话中有话,便问:“那依皇上的意思......”
“朕且问你,明日朕就要亲征黑车子室韦,李从璟为何至今都在西楼逗留不去?”耶律倍并不明言,而是反问韩延徽,目光显得从容而又深邃。
“这......”韩延徽一时说不出来,这的确是个疑问,也是令韩延徽感到困惑的地方,若说李从璟真打算对契丹不利,有种种预谋,此时便不该仍旧留在西楼。留在西楼不走,那不是摆明了告诉耶律倍,他心怀不轨?“臣不知,请皇上示下......”
“李从璟之所以仍旧留在西楼,就是要故作姿态,让朕顾忌,不能放手去征战黑车子室韦。一旦朕心不稳,他便有了可趁之机,届时大军在外,西楼但有风吹草动,朕便要回军,讨伐黑车子室韦的大业就将毁于一旦!”耶律倍胸有成竹道,“这便是李从璟的疑兵之计!李从璟越是在西楼停留,不肯离去,便越说明他没甚么依仗,若他真有什么谋划,真打算让卢龙军北上,又怎能不小心行事,此刻又怎会置身敌营之中?”
韩延徽寻思片刻,大为赞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李从璟真有意让卢龙军北犯,断然不会留在西楼,陷自身于囹囵之中!”
两人继续在花圃中穿行,韩延徽见耶律倍始终从容不迫,遂小心翼翼的道:“皇上,李从璟有无可能与耶律德光联手,谋划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这话一说出口,耶律倍的脸色立即变了,眼中刹那间闪过的寒光,如同荒野上猛兽的獠牙。
当年耶律倍若非与李从璟联手,他也不可能坐上契丹皇帝的位子,这件事在明眼人看来没甚么疑问,但在耶律倍这里却是不能被触及的逆鳞。
但很快,耶律倍眼中凶光尽去,又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开口道:“韩卿多虑了。”口气虽淡,却不容质疑,更有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的厉色。
耶律倍不会告诉韩延徽的是,当年他就曾问过李从璟一个问题,为何要选择帮他夺取契丹皇位——这当然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是李从璟给出的理由不够充分,耶律倍不会真正信任李从璟。
当时李从璟的回答是:耶律德光比你更有才能,也更有野心,若是让他继位为契丹皇帝,对大唐的威胁就更大,所以我宁愿让你来做这个位子。
当然,李从璟当时还装模作样与耶律倍约定,要耶律倍保证,待他来日登上帝位,不能侵犯大唐边境,不能侵犯草原其他部族——这些约定,后来也在西楼协议中明文确定了下来。
正因如此,耶律倍认为李从璟一定不会去跟耶律德光联手,那完全是以虎驱狼之策,十年后大唐就必定深受其害,李从璟不可能连这点远见都没有。尤其是在江南,还有以吴国为代表的诸多诸侯国没有平定,大唐需要北境的安稳。
耶律倍停下脚步,负手抬头,望向天空,今日天色很好,难得的晴天,耶律倍双眼微微眯起,嘴角动了动,心道:“合吴国,乱蜀中,为的便是此番西征,岂能因你一人北上,朕就要弃了大业?若真如此,朕岂不让天下人耻笑?唐朝还有江南半壁没有平定,此时你哪有兵力顾及草原?李从璟啊李从璟,休要怪朕不遵守当初约定——国与国之间,何来那么多约定,实力与利益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没实力没机会的时候靠约定,有实力有机会的时候还要约定作甚?利益在眼前,打就是了。这个道理,想必你也知道吧?”
“既然知道,何必千里北上,真以为你一人就能当十万雄兵?”想到这里,耶律倍禁不住笑出声,“一人当十万雄兵......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韩延徽对耶律倍的笑声不明所以。
耶律倍摆了摆手,正色道:“于朕而言,李从璟北上西楼,妄图阻朕西征的努力,不过是朕西征大业中的一个小浪花罢了,而这个浪花并不会折腾起多大风浪,更不会影响朕的西征大业。一件必然会发生必然会功成的事,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又冷笑一声,“待朕凯旋,若是李从璟还在西楼,朕定要好好看看他的脸色!”
他在心里道:“你以为耶律德光比朕更有才能,更有野心,来日朕会告诉你,到底谁才是更有才能、更有野心的那个人!李从璟,你会为你对朕的轻视付出代价,等朕荡平草原,来日挥师南渡、马踏中原,当年的西楼协议,定会换成洛阳协议,届时,你会乖乖对朕俯首称臣!”
......
耶律倍把出征仪式搞得很隆重。
他在西楼南郊设坛祭祀、为大军授旗的时候,西楼城可谓万人空巷,城内城外都是汹涌的人潮,每个契丹人都很亢奋,仰首挺胸的模样跟翻身作主没有区别,在这些人的脸上,李从璟看到了什么叫自豪什么叫自尊,在这个时候,一个契丹酒馆的学徒,都敢昂着脑袋俯视身旁的他国使臣,不停拿眼神去触犯那个平日他只能仰视的存在,很有胆气也很解气。
契丹军队铺满了草原,铁甲骏马,战刀强弓,如同天神下凡,不容侵犯。契丹人看向这些出征战士的目光,充满敬畏与欣赏,全然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对契丹来说,军队出征是盛事,而这样的盛事自打耶律倍继位以来,还没有过。昔年他们曾有过荣光,那些荣光是耶律阿保机带他们在战场上夺来的,曾让他们每个人都如同草原上的主人一样,走路踏大步,说话高嗓门,见人硬脊骨。
西楼之役,军队大败,国土缩减,国势顿弱,荣光消散,民众彷徨,百音暗哑。而今日,皇帝亲领十万大军出征,使得契丹百姓再一次看到了曙光,昔日失去的荣耀,终于又有了再找回来的希望。
李从璟等人也在看热闹,并且是站在城墙上看——当然没有人会去阻止他们,这是契丹耀武扬威的时候,巴不得有更多人看,看得清楚些。
“场面很热闹啊!”莫离笑着打趣。
“声势倒是不弱。”杜千书也道。
“说耶律倍此番西征能功成,离几乎都要相信了。”莫离拿折扇虚点着城外的军队道。
“我不信。”杜千书一本正经的摇头。
“你为何不信?”莫离装模作样的问。
“难道莫兄真的信了?”杜千书讶然反问。
“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耶律倍信了,契丹人也信了。”莫离不痛不痒道,随即叹息一声,换上了惋惜的口吻,“骗人的人都是在骗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骗过了,让自己都相信了,才能骗过别人。眼下耶律倍就是如此,他应该是真的信了。”
李从璟这时候笑着插嘴,“其实一件事是不是真的存在、会不会真的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信不信。你若是能让天下人都跟着你信了,那这件事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不存在也存在了——这种事有个专门的称谓,叫做‘传-销’。”
“照殿下这般说法,‘天下大同’的愿景岂非也是‘传-销’?”莫离讶异问。
李从璟笑而不语,杜千书变色道:“照此说来,所谓神明岂非也是如此,佛门宗教岂非也是如此?”
李从璟不置可否,莫离已点头道:“汉末张角的太平道好似就是这样。”
桃夭夭见李从璟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撇嘴道:“简直胡说八道,‘天下大同’是传-销,难不成圣人教诲也是‘传-销’,孔子门徒都是‘传-销’?那些为心中美好家国愿景而奋躯的,也是在做‘传销’?”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可没这般说。”李从璟正色道,“那不是‘传-销’,那是理想!”
章二十一 当年明月仍皎洁(下)
(今天的第二章...)
桃夭夭明显觉得这话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得不说话了。
“耶律倍已经出征,卢龙军北上不北上?”莫离忽然问。
“莫哥儿觉得呢?”
“早不动晚不动,此时就更没道理动了吧?”
李从璟莫名一笑,“所以说骗人的人都是在骗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骗过了,让自己都相信了,才能骗过别人。有时候回想起自个儿撒过的谎,原以为是骗了别人,最终别人信没信我不知道,反正我自个儿是信了。”
“所以你以为你和阿狸的事我不知道,便真的没有发生过,最终我没相信,你自个儿却相信了?”桃夭夭忽然又插话进来。
李从璟没法儿说话了,莫离却若有所感,长叹道:“经年以来,离自认谋事殚尽竭虑,已无可指摘之处,并常以此自鸣得意,如今想来,却是把自己骗过了。”
杜千书想了想,“千书似无这等情况......”
莫离蔑视道:“你以为你真对刘细细无意?那不过自己骗自己罢了,我们可都不信。”说着又叹息一声,抱着杜千书的肩膀,“说起来,你这才是骗术最拙劣的境界啊!”
李从璟见众人越扯越远,不得不咳嗽一声,将话题拉扯回来,“卢龙军......”
......
耶律倍率军进入黑车子室韦的领地后,接到西楼传来的消息,说李从璟已经离开了西楼南归了。对此耶律倍并没有感到惊讶,在他看来,李从璟这是知道事不可为,无法继续在西楼停留了——难不成李从璟还真要等着迎接他凯旋?
当然,耶律倍对此也并非全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耶律敏的反应。
在听闻李从璟离开时耶律敏有出城相送后,耶律倍暗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耶律敏与李从璟总有些交情,李从璟南归,耶律敏相送是礼节所在,再者两人又是国之重臣,即便是契丹与大唐翻脸了,两人私底下也不是非要断交不可——留着些情面在,往后国家需要时或许还用得着,至少会有些便利在。
而若是李从璟南归,耶律敏没有相送,耶律倍就要觉得奇怪了,他甚至会怀疑:此时李从璟离去耶律敏不送,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不久还会再见,此番没必要相送?那是不是意味着李从璟对契丹还有些居心叵测的谋划?是不是意味着耶律敏要叛国?
也有臣子提出,李从璟此时南归,是不是要回去纠集军队,北上进犯草原了?
对此耶律倍不以为然,他对这些臣子道:“李从璟此番北上,是抱着阻止朕西征的目的来的,如今他目的尚未达成,而朕西征也刚开始,他自然还要做些顽抗。此时南归,李从璟就是要朕怀疑他,从而在西征时风声鹤唳。朕怎会上当?”
还有臣子相劝,耶律倍打断他们,不耐道:“就算李从璟纠集卢龙军北上,那又如何?朕早有应对,他翻不了天!”
有些秉性耿直的臣子提醒他,若是耶律德光也在此时兴兵,无论他两人是否联手,对西楼都是重压。
耶律倍则大气的表示,唐军与耶律德光的人马根本无法汇合,他已有万全准备,无需多虑,眼下打下黑车子室韦的领地才是正经。
与耶律倍的胜券在握不同,黑车子室韦在契丹大兵压境之时,部落上下都是一片惶然。虽说早先李从璟就提醒过他们,契丹有可能大举西征,黑车子室韦也做了些准备,但毕竟实力相差悬殊,由不得他们不惊恐。
这些日子以来,领地东部接二连三的败绩传到面前,黑车子室韦的部落首领西瓦拉,每回听到报信者匆忙惶恐的脚步声,心头都会跳得飞快,年过五十的他在草原上来说已经太老了,皱纹爬满了脸庞,双眼也不再清明,听着帐篷里族人焦急的议论,他感到脑袋有些发沉。
如何应对契丹的攻势,这是摆在西瓦拉面前急需解决的大问题,早先他集结起来布置去东部设防的族人,旬日间被打得溃不成军,这已经不是战士是否勇武的问题,而是说明两支军队的综合战力不在一个层面上。
契丹人是狼,并且把他们当成了羊,西瓦拉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的悲愤。
“尊敬的可汗,请向大唐求援,只有大唐的军队才能解救我们......”有人跪下来向他请命。
“大唐相距太远了,恐怕等他们赶到,我们早就被契丹人吃得骨头都不剩......”没等西瓦拉说话,就有人提出异议。
“那该向邻近的部族求援,契丹人是饿狼,他们现在来攻打我们,以后也会去攻打别的部族的!”有人大声叫道。
“临近哪里还有比我们更大的部族,我们都不能阻挡契丹人,他们又哪里敢来......”
“应该派人去鞑靼部。”
“鞑靼部?他们会觊觎我们的牧场的......”
焦急与恐惧在一片混乱的议论声中变得更加浓郁,恐慌就像是瘟疫,若不能在一开始就及时扼制,等它扩散开来将再也无法处理,而现在黑车子室韦族人,就像是在瘟疫面前束手无策的人。
终于,西瓦拉站了起来,他的身体佝偻着,但这一刻他浑身散发的慑人气势却让人望而生畏,“多年前,耶律阿保机就曾带领军队来抢夺我们的牧场、牛羊和女人,那一次他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那时到处都是腥红的鲜血、燃烧的战火与哭泣的孩子,我部差些就要毁灭了。今天,阿保机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儿子来了,又带着契丹的军队来了,我部族人还能再经受一次先前的灾难吗?我部的勇士,也有战马,也有弓箭,难道就不能守护自己的牧场与孩子?”
在西瓦拉的号召与组织下,黑车子室韦王帐开始调兵遣将,草原人只要有弓马,便人人皆兵,是以这场战争动员声势很是浩大。
但是再浩大的声势,也不过是输死一搏,黑车子室韦勇士的聚集,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悲壮。
与此同时,李从璟已经回到了卢龙。不过他没有去幽州,而是在檀州芙蓉镇停留下来——芙蓉镇把持要道,当年马怀远曾在此驻扎。
李从璟之所以回卢龙,本质上还是因为西楼将成战场,这种时候他不能只身呆在敌营里,虽说耶律倍与耶律德光都不敢拿他怎么样,但乱军之中毕竟刀枪无眼......
好吧,实际上他是回来指挥战事的。
芙蓉镇内外,已经聚集了大批兵马。
“呆在芙蓉镇有一点比不上呆在西楼,那就是黑车子室韦的战况不能及时知晓。”军帐里,看着手中的战报,李从璟不无惋惜道。
“黑车子室韦战况如何,不用战报也能知晓。”莫离一边在沙盘上推演战局,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这件事他已经做了很多遍了,却仍旧乐此不疲,大抵是前日西楼城墙上的悔悟与自省起到了作用,他现在很是勤勉。
“不提前通知黑车子室韦契丹西征,会引起耶律倍的怀疑,提前通知了黑车子室韦,又怕他们准备做得太充分,让耶律倍不能如期取得战果,后期就无法深陷黑车子室韦的战局中。”杜千书摇摇头,“好在战事发展如军师所料,黑车子室韦果真不是契丹的敌手——至少目前是这样。”
莫离仍旧没抬头,“契丹之所以强盛,是因为阿保机效仿我大唐,建城池、聚集民力物力、改善军政体制等等,而黑车子室韦仍旧是部落体制,再加上他们本就民少物贫,又哪里会是契丹的敌手?”
“西线的战事只要大体不差,于大局就不会有太大影响,眼下的关键,是东线西楼之役。”李从璟走到沙盘前,边看莫离推演战局边道:“耶律倍之所以敢西征,是因为他有把握西楼、饶州防线足够吃下耶律德光,而长城外的防线足够吃下卢龙军。”说到这他笑了笑,“我等之所以敢谋契丹的国,也是因为有把握能打破西楼、饶州防线,更有把握能踏破耶律倍在长城外为卢龙军设下的陷阱!”
“敌我双方的谋划在自身看来都没有问题,我等算准了耶律倍必然西征,耶律倍也算准了大唐禁军必然不会北上,故而在双方力量都被彼此清楚洞悉的情况下,如何利用己方的力量,战胜对方的力量,就成了这场较量的关键。”莫离接过话茬,“于此观之,战争仍旧是公平的。”
“耶律倍是契丹皇帝,拥有一国之力,故而敢下大盘棋,多方布局,我等就要差些,只有卢龙一军,耶律德光也差不多,充其量只能算个搅局者。”李从璟的笑言不无调侃之意。
“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莫离将手中的小旗帜重重插在西楼上,直起身,看着沙盘上的全局,“耶律倍早有异志,早就打算打破当年的西楼协议,他从一开始就走上了阿保机的老路,他知道要他西征,故而没忘记时时注意对付卢龙、大同。”
“他以为他研究透了卢龙军,对卢龙军北上的进军路线、战法都了如指掌,故而敢大言不惭为卢龙军挖下了埋骨坑。但他又怎会知晓,从他继位为契丹皇帝的那天起,我等就没对他放心过,所谓西楼协议,我等也从未指望它成为铁律,甚至说在我等看来,那也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他此番为卢龙军设下的这个局,我等何尝不是早已烂熟于胸?”
章二十二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1)
少顷,李彦超等卢龙军将领到了,包括先前一步返回的李彦饶。众将披甲而来,无不精神抖擞,兀一进帐就叫帐内充满金戈之气。见礼之后分次落座,铁甲环佩之声如风过疏竹,诸将眼巴巴望着李从璟,目光中满是激动之色,如李彦超所言:“卢龙全军上下,厉兵数载而无一战,好比多年不知肉滋味,嘴里都淡出了鸟来!”
李从璟坐在帅位,莫离等人各居左右,他没着那套量身定做的明光铠,只是一身青袍,虽则如此,戎马多年积淀下的杀伐之气,却是在他眉眼间展露无遗,长发青袍,此时更叫他倍显儒将气质。
“国之所以有甲士,在为国所用也,若不能征战沙场,甲士便成了闲散之人,养之无益不说,久而久之也会成为空架子,为世人所轻视。今日孤王召集卢龙军于芙蓉镇,便是要尔等再度为国出战,讨逆贼,击不臣,沙场建功,彰显我大唐军威。”李从璟环顾诸将,话音虽不重,却掷地有声。
“卢龙军数载未战不假,但请殿下相信,卢龙军两万将士,却没在这些年落下本事,成为空架子!”李彦超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卢龙军翻山渡河,越长城、入草原、杀蛮贼,绝不会比当年差了!”
李从璟微微颔首,算是认可李彦超所言,“卢龙将士如何,没有人比孤王知晓得更清楚,论及冲锋陷阵、攻城拔寨,卢龙军当数当世精锐,如若不然,大唐也不会将镇守帝国北境的任务交予尔等。”
话至此处,李从璟稍作停顿,而后意味深长省视众将,“然则,此番孤王召集尔等,将要发兵北上,进入草原作战,根本意图何在,尔等可清楚知晓?”
李从璟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不乏面面相觑者,却都一片默然。
在座都是卢龙军高级将领,契丹形势如何,自幽州出发前李彦超便已向众人通报过,耶律倍西征、耶律德光举事的细节,能知晓的众人都知晓,然而深究此番出兵的根由,众将却知之不深。
甚至不乏有思维活跃的,认为此战值得商榷。
为何?
凡战,必有战略目标,有发动战争要达到的目的。那么此战的目的在何处?
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相争,是契丹内耗,原本两人实力相当,鏖战之下,自然能最大限度消耗契丹国力,大唐大可冷眼旁观。
既是如此,卢龙军北上,帮谁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画蛇添足。
况且,耶律倍为应对卢龙军北上,本有布置,此番唐军出长城作战,必然不会轻松。卢龙军只有不到两万之数,且多为步卒,如今的契丹虽称不上全民皆兵,却也差不了太多,主力乃是骑兵,在千万里草原上,卢龙军无论如何布置战术,天然的劣势是掩盖不了的。
凡此种种,构成此战值得商榷之处。
李从璟见众将不言不语,佛然不悦,“诸位都是卢龙柱石,昔年颇受孤王教导,乃帝国所依仗固北境、拓新疆之利刃也,今集大军于此,大战在即,却对战争意图都没有见解?”
他这一皱眉,不怒而威,帐内都是久历血火之辈,沙场宿将,一见他这番模样,却无不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面色皆显尴尬。
最终还是李彦饶接过话,起身抱拳道:“回禀殿下,此战意图,我等虽有推测,然恐有遗漏,还请......”
李从璟挥手打断他,“既有推测,且先说来。”
“是。”这般天气,李彦饶的额头已可见细汗,他理了理思路,“四年前,我等随殿下转战渤海、马踏西楼,最终逼死阿保机,大败契丹,扶耶律倍登位,使大唐国威再度彰显于草原,令草原诸部无不对大唐俯首称称臣,此乃国之盛举。今,耶律倍背信弃义,不顾当年协议,执意出兵黑车子室韦,僭越臣子本分,置大唐天威于不顾。若大唐弃之不理,必使帝国威严大为折损,此不利于帝国长远之计。”
说到这,李彦饶抬起头,语调也中气十足起来,“卢龙军虽寡,此战虽难,然将士可死,甲兵可折,国家尊严断不可没!出兵草原,扬我国威,此正当其时,舍我其谁!”
这一番话,不说石破天惊,却也字字千钧,李彦饶话音落下,顿时引起众人共鸣,不少人都呼吸急促。
“好!说得好!”李从璟抚掌而赞,示意李彦饶坐下,又看向诸将,“这才是我大唐将领该有的风度、气概!孤王希望诸将记住,大唐的军队,以护君民、击不臣为使命,任何一场战争,皆是为国而战,众将士皆要以国家之立场,来坚定奋战之心!”
“末将谨遵秦王之教!”诸将齐齐起身,皆奋然抱拳,大声应诺。
众将归位之后,李从璟缓和了语气,看向诸人的目光颇显殷切,“方才李彦饶说的不错,但孤王发动此战的用意,还不止于此。自天成元年以来,大唐与契丹来往日盛,通商更是频繁,得益于此,现今契丹国中,有许多大唐子民。此番耶律倍、耶律德光刀兵相见,必使契丹国中大乱,兵马横行之下,勋贵尚且不能保全,遑论平民?”
“又且,为掠多资源,支撑战事,大唐商人的财富定会引起双方觊觎,到得那时,各家性命更是危如累卵。今,孤王亲率卢龙军出关北上,就是要以帝**威告诉契丹人,胆敢犯我大唐子民者,无论是谁,定叫他死无全尸!”
“帝**队,由帝国子民组成,理应护卫帝国子民周全,军队若不能保全国家百姓,若不能为国家百姓出战,便是再精锐善战,与粪土何异,要之又有何用!”
众将闻言,先是震惊,继而无不握紧双拳,目光炽烈。
同光之前,华夏内乱,国势衰微,契丹乘势而起,屡屡南侵,而边境不能制。那些年,凡契丹马蹄所到之处,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被掠至草原为奴者不知凡几,蝗虫般的蛮贼过境,使得边地十室九空,乃为人间惨事。
面对这般情况,边军有心杀贼,却苦于自身实力,无力回天,如倒水沟军堡周小全父子那样的普通边军所经历的惨事,卢龙九州不知道有多少,这其中的悲愤与惨痛,放到中原,不说能体会者有几人,便是知晓的也没几个。
但今日,帝国却能为保护国境外的帝国子民,兴师出关,越境而战,这其中的改变,岂非是天差地别?
卢龙军原就是本地军队,将士几乎都出自卢龙九州,他们今日是甲士,昔日却是寻常百姓,李从璟所言种种,他们的体会自然更加深刻,此时诸将听了李从璟一席话,岂能不感到扬眉吐气,又岂能不斗志昂扬!
诸将通红的双目,绷紧的身躯,使得帐中的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
李从璟站起身,负手而立,身如劲松,目光利如鹰、深似海,他对眼前的大唐好儿郎大声道:“诸位,昨日,大唐的商人已踏足西楼,今日,我大唐的军队也将再度踏足西楼,待得明日,西楼将不再是契丹的西楼,而是我大唐的西楼!此番我大唐军队北上草原,将再度撤换契丹皇帝,孤王要尔等亲自去告诉草原,告诉天下,哪怕契丹曾盛极一时,哪怕草原有万万里,但这里的主人,是唐人!”
诸将轰然抱拳道:“愿随殿下征战草原,扬我国威!”
翌日,芙蓉镇外,万军集结,祭旗出征。
阳光万里,春风正起,铁甲战阵一望无际。
点将台上,旌旗飘扬,在众将军之前,李从璟披甲执刀,肃立如山峦。
十一年前,李从璟初投军旅,彼时他是一名小卒,在严密的铁甲包裹中,在洪水般的军阵中抬头仰望,看见的是李存勖端立高台,鲜衣亮甲,挥斥方遒。彼时,李存勖在他眼中是那样不可一世,仿佛能主宰世间万物。
八年前,淇门建军,自那之后,李从璟便成了点将台上的人。他面前的将士,也从三千人逐渐增多,成了一万人、两万人、三万人,乃至更多,多到他一眼看不过来。
这些年,他带着他的军队,为国转战南北,似乎从未停歇。
这一次,他要再度出征草原。
李从璟告诉面前的将士:“人之所以强,在于屡败对手,国之所以强,在于屡破敌军。一个帝国的强大,一代盛世的建立,从来不曾和和气气,而必须在尸山血海中趟出一条道来。契丹国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那就打到他承认,耶律倍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那就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契丹人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尔等就去告诉他们,大唐的威严从来不容侵犯。”
“披上战甲,拿起横刀,背起弓箭,告诉草原人,唐人才是他们的主人!一次出征不能让他们记住,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总有一日,他们会从心底认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出征!”
“出征!”
“出征!”
万千将士拳击胸甲,齐声高呼,声震山河。
李从璟抽出长刀,在阳光下举起,“出征!”
山河依旧,昊天亲见,今日,甲士再出征,李从璟再出征。
征伐的路,仿佛没有尽头,从昨日到今日,从今日到明日。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
余心之所向,虽九死尤未悔。
他是大唐的秦王!
章二十三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2)
时值契丹风起云涌之际,各方势力相互博弈,在加紧布置各自行动的同时,亦无时无刻不在紧盯他人的行动,无论是敌是友。李从璟自契丹南归后,调集卢龙军于芙蓉镇,不日祭旗出征向北挺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有资格参与此番博弈的各方大佬耳中。
因了时值开春的关系,草原上绿点成片,发芽的青草与新生的婴儿一样,在昭示了某种已经到来的希望。然而对于黑车子室韦而言,情况却并非如此,在他们南北千里的牧场上,刚露头的嫩芽还没来得及得到春雨的洗礼,即迎来了马蹄毁灭性的践踏。
在云层一般巨大山包的背后,本有一个族人过万的大型部落,在不久之前,这里聚集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黑车子室韦战士,一时之间超过两万的控弦之士在部落内外纵马,可谓兵强马壮,声势非凡。
黑车子室韦集结重兵在此,其可汗西瓦拉自然是希望这支兵马能够阻挡契丹的马蹄,为族人赢得更多的时间,然而在契丹军队杀到之后,短暂人多势众带来的兵马强盛的假象,随即烟消云散。
仅仅一日,契丹大军就击溃了在此蓄势以待的黑车子室韦战士,而后,为向黑车子室韦宣扬军威,打击其抵挡意志,契丹大军血洗部落。
无数顶毡帐葬身火海,数不清的人影倒在血火中,就此成为契丹人的刀下亡魂,大火烧尽了可以燃烧的一切事物,包括青黄相接的草地,一夜的大火之后,此地便只剩下一片焦土,以及久不能散的腥臭味。
天亮后,在阳光洒满草地的时候,耶律倍在千军万马簇拥下,策马出现在部落之前。他身上的铠甲镶金戴玉,被阳光一照光芒耀眼,令人无法直视,听罢战将的汇报后,本就睥睨的眼神更加不可一世,“在我契丹大军无可匹敌的兵锋下,西瓦拉竟然不知汲取前几战的教训,乖乖向朕投降,反倒是依旧顽抗,实在是不知所谓。此战之后,黑车子室韦可战之士已不足一半,待朕直捣他的王帐,看他还拿什么跟朕硬气!”
耶律倍是真的有些愤怒,他愤怒的是西瓦拉的不识时务。他在心中暗想,看来数年过去,这些人已然忘了当年被契丹甲士支配的恐惧,此战朕定要将黑车子室韦的筋骨打烂,也好叫草原其它部族认识到,契丹大军来了,他们就该乖乖束手就擒!
在周围一片恭维声中,耶律倍那具近两百斤的身躯仿佛要飘到云端,他很享受此刻,心中已有一个得意的小人在手舞足蹈,他知道众将士的恭维是发自内心,他需要这样的恭维,那是他稳固皇位、成就大业必不可缺的东西。
在耶律倍巡视战果的时候,几骑从远处飞奔而至,饶是发现了对方的踪迹,耶律倍也没去注意,依旧闲庭若步审视被俘的黑车子室韦族人,因为他知道他的臣子部曲自有人去招呼这些人。
这些人带来了李从璟在芙蓉镇聚集卢龙军,而后向北出兵的消息。
耶律倍听罢这个消息,从鼻孔里冷笑一声,满眼都是轻蔑之色,“且不必管他,纵然这不是李从璟的疑兵之计,朕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若李从璟果真敢越过长城,不日之后朕就会接到卢龙全军覆没的消息。”
目光从烧成一片废墟的部落移上天空,耶律倍仿佛在云端看到了卢龙军丢盔弃甲的场面,那时卢龙军尸横遍野的场景,必是不会比眼下的黑车子室韦差的,“若果真如此,那真是一件不输于征服黑车子室韦的盛事!”
在契丹东境黄龙府,耶律德光起事的准备已经完成,现在正到了他出兵的日子,李从璟率卢龙军出关的消息被递到他面前时,他的前锋大军已经离开黄龙府,其本人所率的主力军队,也正在相继离开军营。
看罢李从璟出兵的情报,本已准备启程的耶律德光,立即抬脚去见述律平。
“李从璟此时率军出关,意欲何为?”耶律德光跟述律平发牢骚,“我去西楼,是为夺回我的皇位,与他李从璟本没什么相干,此番他来横插一脚不说,还要率军出关,他想作甚么?!”
“你与李从璟有约在先,此番他率军北上,是朝耶律倍去的,自然是相助于你,你为何动怒?”述律平像是没听懂耶律德光的话一般。
“母后何必明知故问......”耶律德光心里委屈,但他不好在述律平面前表现的太过明显,“耶律倍此番为何执意西征?还不就是因为当初他登基时,李从璟的军队就在西楼城外,故而有很多人不服他,说他这个皇帝,乃是唐朝封的,他这才急于建功立威,收服人心?此番我去西楼,李从璟率军前来,到时候即便我夺取了皇位,旁人会怎样看待我?岂不也要说我的皇位,是唐朝册封?”
“你多虑了。”述律平笑容恬淡。
耶律德光原本不同意述律平这个说法,但见述律平分外从容,不由得怔了怔,立即细细去思量述律平这话的意思。
“我且问你,李从璟此番北上,兵马几何?”述律平见耶律德光已有所悟,便笑着问。
“不过卢龙一军而已,满打满算不到两万,且多半是步卒。”耶律德光道。
“我再问你,耶律倍为应付唐军此时北上搅局,在南边安排了多少军队?”述律平又问。
此时耶律德光自然是知晓的,他立即反应过来,“母后的意思是......”
述律平含笑望着他,并不说破,而是要耶律德光自己将真相说出来,以增强他的信念。
“卢龙军此番仓促北上,根本就到不了西楼,甚至极有可能马失前蹄!”耶律德光方才是关心则乱,此时受述律平点破,双眸一亮,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这便是了。”述律平微微点头,“当年渤海、西楼一役,使你被迫远走他乡,固然是你的痛处,但这何尝不是契丹国的痛处?耶律倍到底做了几日契丹之主,为了不重蹈你父皇昔日覆辙,又怎会不对卢龙军全力研究?世间本就少有战无不胜的将军,也少有战无不胜的军队,但凡被对手研究透彻了,加以针对,焉能不败?而这些年,正好给了耶律倍这个机会,他虽然不是明君,但契丹勇士却是骁勇善战的,李从璟此番拿什么到西楼去?”
耶律德光听完述律平一席话,心结顿消,“是我疏忽了,多谢母后提点。”
“即是如此,还不赶快出征?”
“是!母后且稍待,不日便有捷报传回。”
“我儿此番归去,必定马到功成!”
不同于耶律倍、耶律德光靠各自眼线探知卢龙军动向,李嗣源得知卢龙军出关,却是李从璟在信中告知他的。不仅如此,有关与耶律德光、耶律敏之间的一切谋划,李从璟也都详细给李嗣源说了。
此番李从璟北上,本身是拿着调兵密令的,要不然哪怕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无权擅自调集藩镇军进入他国作战,这就像当年他率领百战、卢龙两军出战渤海国,手里其实也有李存勖的授权。
李从璟北上的事,对朝廷而言还是个隐秘,虽说日后必定叫天下人知晓,但眼下李嗣源只告诉了几位平章事。在崇文殿打开李从璟的信时,李嗣源面前只有安重诲、任圜、李琪三人。
然后三人就看见大唐的皇帝陛下看着门外失神了良久,任圜一连唤了几声都不见他回应,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出了何等状况。
许久,李嗣源终于回过神来,看见三名宰相都费解的望着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方才说到何处了?”
“夏鲁奇就任河东节度使,现已到了晋阳,他递上来的折子方才臣已给了陛下......”安重诲见李嗣源闻言立即左右翻找夏鲁奇的折子,心下有些不忍对方继续失态,他大概猜到了方才敬新磨呈上来的信件出自谁手,遂试探着问道:“陛下,秦王殿下北上已有多日,不知情况如何?”
李嗣源手中动作顿了顿,而后索性停了下来,半响才有些严肃道:“秦王日前已率卢龙军出关了。”
“什么?”
“这......”
三人无不大惊,他们都是站在帝国最顶端的人,对契丹形势自然知晓得清楚,正因为清楚,方能更加了解李从璟此行的凶险。
见众人皆是满面震惊、担忧、怀疑,李从璟脸色微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秦王此去,必定功成西楼,再扬我大唐国威!”
与此同时,赵王李从荣自宫城走出,身姿潇洒,步履生风,然而刚一进马车,面容就有些呆,好不容易及时拉下了车帘,稳稳落座,李从荣看着面前的人,面色怪异道:“先生今日遇到什么大喜事了?”
坐在李从荣面前的边镐微笑道:“殿下为何这样问?”
“如若不然,先生何至于举止失常,来宫门前等孤王?”李从荣一副很了解你的模样。
“殿下若一定要这般说,倒也的确有一件喜事。”边镐徐徐道。
“是何喜事?快快说来,让孤王也乐上一乐。”李从荣目露期待。
边镐嘴角的笑儒雅而从容,如春湖上缓缓散开的微波,“这件喜事,只怕殿下已经为之高兴过了,便是在下此番再说出来,也许并不能让殿下更高兴一些。”
李从荣怔了怔,随即摇头苦笑,无奈道:“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不错,孤王的确听到风声,说王兄去了北境,不过先生是如何得知?”
“耶律倍西征的消息,可已不是什么隐秘。”边镐道。
“仅凭这事,先生便料知了王兄行踪?”饶是知晓边镐的本事,李从荣此时也禁不住惊讶。
“契丹西征,置与大唐协议于不顾,朝廷岂会无动于衷?而遍观朝廷动向,对此事却无实质应对,这只能说明陛下早有措施。而大唐上下,能在此时有能力处理此事的,只能是曾为卢龙节度使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边镐语调平缓,语气中显露出他并不认为有这般分析是多难的事。
“那你姑且说说,王兄此番北上,结果会如何?”问这话的时候,李从荣身子前倾,显得迫不及待,以至于连“先生”二字都忘了称呼。
“不好说......”边镐摇了摇头,本不欲随便论断,但见李从荣满脸期待,显然不满足这个答案,想了想,这才继续往下说,“若是秦王只是暗中行事,结果难以预料,但若是秦王率卢龙军出关,则十有**要马失前蹄。”
“当真?”李从荣愣了愣。
边镐只是笑笑并不说话,这样的问题他不必回答,因为那是重复性问题,智者从不重复自己对一个问题的答案。
李从荣沉默下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边镐也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摇摇晃晃,很有节奏。
边镐心道:“但凡谋敌,使其内乱内耗永远都是上佳之策,你深谙其道,故而对契丹你玩弄耶律倍、耶律德光于鼓掌之间,对大吴你也曾挑拨徐相与大丞相、徐知询的关系,无论是谁,都得承认你这份手笔的高明。但天底下的计策,从来都没有只准你对别人用,而不准别人对你用的道理,你恐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你自己也要面对这样的情况吧?”
“先生在想什么?”边镐正暗暗寻思的时候,骤然听到李从荣没来由的反问。
“没甚么,在想秦王此番若是失利,殿下该如何应对。”
“哦......辛苦先生了。”
“分内之事,殿下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