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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六 神仙山(5)

    神仙山山寨。

    莫离等四人被看押在一间大屋子里。屋子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清空,只留下两张高脚木桌,八条板凳。板凳上坐着喽啰,正在吃酒吹牛,他们的刀兵,就搁在身侧,触手可及。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莫离等人皆被绑在木桩上,难动分毫。孟平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虽然狼狈,神色却不见颓唐,嘴角肿起的乌青,恰好凸显他的桀骜。

    莫离就安分的多,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和章子云受伤较轻,但也只是相对孟平而言,浑身上下没少被暴怒的赵象爻问候,怕是变色的皮肉比完好的皮肉要多。他白色的长袍,胸前还有一个完整的脚印。从脚印可以看出,这人的鞋码比较小。

    中年男子受伤的地方不多,却是几人中最为严重的。章子云看了他一眼,有些同情。女匪首的实力和出手的狠辣,远超几人想象,是以这位事先被认为会最早得手的人,反而最先失手。最终,他们全员败北,计划破产。

    至于那名丫鬟,倒是没什么事,青衣罗裙完整无缺,此刻正在盯着喽啰们中间的酒食,转动的眼珠暴露出她此刻还很好的食欲。

    “莫离,想想办法。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虽说公子没我们也能对付这帮山贼,但出师未捷身先死,以后跟在公子身边还怎么混?”章子云知道莫离心思灵活,低声道。

    莫离眼睛还是没睁开,“这屋子里有八个喽啰,外面的虽然看不见,但想来也不少。你我几人皆被捆绑,难动分毫,且一有异动,引起他们警觉,事不可成不说,怕是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孟平,看看这些人身手如何。”

    孟平道:“先前就注意了,八个人里面六个都是一般货色,两个精锐。我一个人都手到擒来。”

    “四个呼吸的时间,在屋外的人冲进来之前,能不能摆平?”莫离问。

    “那我一人肯定不行。”孟平道。

    “那就两人。”莫离道。

    “现在问题变简单了。”章子云总结道,“我们中间两人如何挣脱束缚,且不被发现。”

    “按照逻辑,我们自己没办法挣脱,那就让他们帮我们松绑。”莫离道。

    “我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章子云道,“女匪首为何没有杀我们?想通这个问题,就能多了解一些对手的心理,或许能有所帮助。”

    “另外,女匪首出手狠辣,这是一个女人坐稳头把交椅的需要,但上行下效,其从属必然彪悍,这也需要注意。”孟平道。

    “但从她对女人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对女人,她有一种保护心理。”

    “如此,事情又简单了些。”

    “现在说说,出门之后如何行动。”莫离道。

    “算算时间,公子早该到了。公子军力,山贼全力都未必能对付,是以必然徒众尽皆对外,以求相抗衡。如此,其内部则不免空虚。”章子云道。

    “那也简单,就干他娘的!”孟平露出狰狞的笑容。

    “嘀嘀咕咕什么呢,烦不烦?给老子安静点,别打扰我等吃酒,否则有你好果子吃!”一名喽啰不快的呵斥道。说罢,又和其他人大声说笑去了。

    神仙山山脚。

    “住手!”

    “停下!”

    李从璟和桃夭夭同时喝道。

    这两声命令,并不是对两个对象发出,而是都对神仙山山贼。

    “停下,你们想看她死么?”李从璟扫视着冲过来的山贼,锁住桃夭夭的手臂没有半分松懈,“你很聪明。”

    最后四字,李从璟却是对桃夭夭说的。

    桃夭夭还没说话,已经冲到离两人只有十来步距离的赵象爻,刀剑直指李从璟,咆哮道:“放开大当家,挟持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冲二爷来!”

    李从璟冷笑一声,“你是谁?”

    “二爷是赵象爻!”提起自己的名字,赵象爻感到很自豪。

    这回倒是李从璟怔了怔,咧嘴一笑,他道:“你还真是实诚啊!”

    “二爷让你放了大当家!”赵象爻像是没领会李从璟话里的嘲讽。

    “闭嘴!”李从璟恼道。

    “滚回去!”桃夭夭面色不善。

    “老大!”赵象爻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

    “回去!”桃夭夭呼吸不大顺畅,脸色由红转紫。

    赵象爻指着李从璟,表情凶狠,“二爷会要你好看!”

    但他还是招呼徒众开始后退。

    “大哥!”李绍城没下马,他依然保持随时可以冲杀的最佳态势,他说这话,就是在请命,要撕碎这些山贼,尤其是这个嚣张的赵象爻。

    李从璟没说话。

    “你要锁我到何时?”桃夭夭对李从璟道,她没回头,因为她没法回头。

    李从璟放开了她。

    他不担心她会逃会有异动,因为百战军已经端起战弩,她若愚蠢,便会立即被万箭穿心。

    李从璟兀一松手,桃夭夭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好歹站起身,桃夭夭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方才要是赵象爻晚退几步,说不定她真会被李从璟活活勒死。

    桃夭夭站起身,高挑的身材一览无遗,比起李从璟来只差分毫,几乎可以和他平视。她问道:“你待如何?”

    “在处理这个问题之前,你要先回答我,在一线天被你带上山的几个年轻人,现在如何?”李从璟冷酷的脸上,冰霜不见丝毫消减,任何人都能看出,若是他得到让他不愉快的答案,他一定会让他的敌人,感受到他冷酷下的残忍。

    听到李从璟的话,李绍城眼中有一丝暖色一闪而逝。

    “活着。”桃夭夭说。她语气平静,说完继续看着李从璟,等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李从璟心中长舒一口气,这个消息让他心安下来。也只有得到这样的答案,他才有心情跟眼前的女匪首讨论接下来的问题,否则,他唯有血洗山寨,方能告慰友人在天之灵。但即便如此,他也消减不了他心中对章子云等人的歉疚。现在的情况,无疑是最能让他接受的。

    不过李从璟内心不免又讶异起来。他知道,莫离等人按说已经采取了行动,现在女匪首还能下山与自己交战,说明莫离的行动已经失败,既然如此,那女匪首为何会饶过他们的性命?

    是仁慈,还是另有他想?

    “我给你两个选择。”李从璟道,脸色已经缓和下来,语气也就温和了许多,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不过他依然没有废话,“其一,神仙山徒众接受招安,编入百战军;其二,同其一。”

    桃夭夭怔了半响,随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连她头发上的灰尘,都被震落不少。

    李从璟很安静的看着她笑。

    好不容易笑罢,桃夭夭眼睛勾勾看着李从璟,“看来,我们是没有选择了?”

    “是的。”李从璟说。

    “你这是不给我们活路!”桃夭夭道。

    李从璟开始失去耐心,“你没有选择。既然如此,你还犹豫纠结什么?要么生,要么死。”

    “可有一种生,让人宁愿选择死。”桃夭夭咬牙。

    “既然你选择死,那我就成全你。”李从璟接过张小午牵过来的战马。

    “不,她选择生!”眼见李从璟就要上马,一个人从百战军军列旁边跑出来,大声喊道。

    “将军,她选择生,她接受招安。”王不器喘着粗气,连连向李从璟行礼,“请将军容她一个机会。”

    见到王不器跑出来,惊讶的不仅是李从璟,还有桃夭夭。

    “老头子!”桃夭夭失声道,随即闭眼狠狠平静了一番心境,才睁开眼,“我的事无需你管!”

    李从璟脸色阴沉下来,对王不器道:“给我一个解释。”

    片刻之后,村子里抬出一张大木桌,摆在大道上,李从璟和桃夭夭相对而坐。

    桃夭夭身上的灰尘被她自己稍作处理,凌乱的长发也有所梳理,不过还是显得散乱,她一只手抬起放在桌面上,前胸离桌沿保持有半寸距离,胸器收敛。

    这个细节让李从璟微微心动。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有意抛开一切独属于女人的东西,便是在谈判这种时候,她也不愿意展现她女人的魅力。当然,这种魅力展现出来,对李从璟是否有效,还要另说。

    这个女人,不仅独立,而且骄傲,十分骄傲。这种骄傲不在脸上,甚至不在表现,而是在骨子里。

    桃夭夭的骄傲,放在李从璟这里,是让他心折,但放在李绍城这里,则是另一番滋味。

    李绍城立马的位置,距离木桌有二十来步的距离。他的眼神停留在李从璟和桃夭夭身上,寒铁一般的眉毛不见波澜,心里想起方才山贼布置木桌时,他和李从璟的对话。

    “大哥,我知道你不懂得怜香惜玉。但对面的好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你手下不留情兄弟认可,但你跟人家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温和点?你这样残忍,兄弟们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啊!你也得体谅人家一个女人的不易不是?”

    “你倒是会疼女人。但我也告诉你,现在我面前,没有女人。”

    “没有女人?”

    “在这个女人还是神仙山头目时,她在我眼中的身份,就是匪首,是我的对手。对手就是对手,没有性别,更没有美与不美。”

    “……大哥,你真狠,我服了你!”

    “我狠,但我也仁慈。对对手残忍,才能对自己仁慈。”

    “如此说来,你还是会有拿她当女人的时候?”

    “在我们不是对手的时候。”

    “咳咳,大哥,其实我的意思吧,你还是一直不拿她当女人的好。”

    “恩?”

    “因为那样的话,她肯定也不拿你当男人。这样一来,兄弟们的机会都要大得多……”

    “……”

章七 神仙山(6)

    李从璟听完王不器的解释,没有立即追究他的责任,只是道:“王司佐,你与神仙山匪首关系如何,待本使解决完神仙山归降问题,再作处置。”

    然后他看向桃夭夭,道:“目下,本使要问大当家,神仙山将如何选择?既然你我双方摆下道来,此事便可商谈。全员接受招安,这点毋庸置疑,也没可能改变。但大当家有何条件,只管说来,本使现在便可给你答复。”

    王不器竟然是桃夭夭亲父,这是李从璟之前怎么都没有料想到的。

    亲父为官,亲女为匪,看似匪夷所思,但在这个天下没有正统的乱世,每个人都在力求活命,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至于桃夭夭和王不器关系好似并不融洽,他们父女之前经历又如何,李从璟却是不甚关心。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在吃一碗难吃的饭。如此罢了。

    至于两人姓氏不同,李从璟更懒得理会。

    桃夭夭的丫鬟给她递上一杯水,她用竹管慢慢吸着,李从璟的话放在任何一个匪首那里,都值得认真思量,她也不例外。

    桃夭夭需要考量,李从璟也不打扰,只是慢悠悠道:“神仙山地势险要,徒众不下三百之数,而且据说颇为悍勇。在这样一个乱世,大当家身为女子,要统率三百桀骜不驯之辈,不仅需要武力,更需要手腕,很难说哪个更为重要些。但大当家唯独不需要的,便是仁慈。”

    李从璟的话说完,桃夭夭抬起头,眉眼依然慵懒的耷拉着,合着的嘴唇小巧而娇艳。

    “不仅不需要仁慈,甚至还需要不少的残忍。”李从璟无视桃夭夭的眼神,自顾自说着,“但就是这样的大当家,在有人蓄意潜伏到你山寨,而且谋划擒拿你,被你破解之后,你竟然没有杀这些人,怎么都有些矛盾。难道是山贼心性使然,害怕官军、畏惧朝廷正统?”

    “害怕,畏惧?”桃夭夭嗤笑,“乱世聚众,各行征伐,官军与山贼有何区别?地盘,百姓,军事训练,你们官军有的,我们也有。唯一的差别,只不过实力大小不一罢了。”

    李从璟竟然没有反驳,而是点头道:“大当家这话说的在理,乱世山贼与官军,确实可以相互转换,谁说山贼攻占城邑之后,不能成为一方诸侯呢?”

    桃夭夭冷哼一声,埋下头继续喝水不说话。

    “况且这山周百姓,安居乐业,足以说明大当家做得不差。”李从璟又道,“既然大当家不杀莫离等人,不是畏惧官军。那就只剩下唯一的解释:大当家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桃夭夭终于开始直视李从璟。

    李从璟微微一笑,“穷则思变。这个穷,不仅指财,也可指势。势尽不变,则离败亡不远。神仙山虽然不弱,但困在这里,也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如此一来,不能壮大,则不可避免被吞并之命运,差别只在于被其他山匪所并,还是被官军所并。大当家睿智之人,自然早已看透这点,因此早有打算。因此李某这回来招安,该是应了大当家的期望才是。”

    王不器张大嘴。他看看李从璟,又看看桃夭夭,欣喜起来,“闺女,原来你早有此意,为何不早与我说?罢了罢了,无妨,这番正是机会,你既有此打算,为父也不用为你担心了……”

    “谁说我要接受招安了?”桃夭夭瞪了王不器一眼,又面向李从璟,“李将军似乎忘了一点。”

    “哦?大当家不妨提醒一二。”李从璟道。

    桃夭夭饮一口水,“人皆有贪欲,但凡富贵得势之人,贪欲尤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于得势者更是如此。权力一旦得到,哪会甘心失去?我接受招安,便再无这人主之位。心之所想,令行禁止,何等畅快。而投降官军,往后事事受缚,我怎会喜之?”

    李从璟哈哈一笑,道:“大当家说的是,人皆有贪欲。但贪欲是可以克制的,关键在于,人之所重,有无重于富贵权势者。而于大当家而言,明显有,那便是你神仙山三百徒众之性命前途,这一方百姓之身家安稳。”

    “何以见得?”

    “从大当家冒险与我单挑,便可看出。大当家为这一方神仙山,连命都不惜,还会顾惜一点贪欲?”

    桃夭夭微愕,沉默了半响,悠然叹道:“早就知道李从璟是个狠人,想不到脑子也挺灵活。”

    “多谢大当家夸奖了。”李从璟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大当家提条件便可。”

    桃夭夭呵呵笑了两声,“想想。”

    李从璟并不催促。

    倒是王不器沉不住气了,跺脚道:“闺女,你还想什么!将军虽然杀伐果断,但人却并不嗜杀,平日待部下也是随和,何况将军乃大晋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大将军之子,更得晋王看中,前途无量,你那三百儿郎,跟着将军也不会吃亏。普天之下,再难找到更好的归宿了!”

    桃夭夭狠狠瞪了王不器一眼。王不器长大的嘴巴瞬间闭合,再无第二个字冒出来。

    李从璟失笑,平日里王不器在他面前,都是一副老神在在、倚老卖老的模样,行事更是章法有度,见识也是不差,但现在面对自己闺女,却是方寸大乱,完全不顾及谈判这事,最忌心浮气躁暴露底线,而是要示敌以强,更要互相争论退步,才能得到满意结果。果然是关心则乱。

    恰在这时,张小午过来跟李从璟耳语两句。

    “莫离这几个家伙还没有差到极处,总算给我做了点贡献。”李从璟抬头,望了神仙山一眼,心中笑道。

    “大当家,寨子着火了!”赵象爻慌忙跑过来,惊惶不定。

    桃夭夭转身一看,果然就见神仙山山中,冒起滚滚浓烟,须臾,肉眼可见的建筑中,大火冲天而起。

    窜起老高的火焰,映红了一片天的晚霞。

    桃夭夭怔怔看着山寨,一阵失神,喃喃道:“山寨没了,退路没了,这下倒省事了,不用去考虑什么条件了。”

    在那跳动的火焰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彼时她是那么年轻,带着一小帮人进到这座山。他们砍倒第一棵参天大树,整出第一块平地,建起第一栋屋子。那时,她的心情是何等愉悦,她的心中是何等充满希望。那时,她的梦想,在风中飘扬。

    河东战乱几十年。从小到大,她见过太过人间惨剧,起初她不知天下为何会如此,她甚至不解为何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到后来她才知道,天下哪还有什么朝廷,“国家”都有七八个……她不忍见人受罪含恨死去,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她想为这离乱的世道,建造一方太平天地。

    为无家可归的逃难者,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为面黄肌瘦行将咽气的拾荒者,递上一碗热粥;为失去父母的孤儿拭去眼角的泪水,为走不动的老人铺一张温暖的床,为难产的牛羊接生,将干瘪的种子放进土壤……

    她是一个女人,但她是一个心中有自己一方天地的女人。

    她家境优越,是淇门三大族之一,她喜欢舞枪弄棒,更是熟读诗书,她仰慕古代侠客行侠仗义,总想有朝一日也能匡扶正道。她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以,在她成年之后,她和她的同伴,毅然离开安稳恬适的家门,走进颠沛流离的风雨。

    女人不能考功名,没法进衙门,况且乱世当道,做一介书生又能有多大用?所以年轻的她和他们,抱着这种会被很多人嘲笑的想法,进了山。

    她和他们挥汗流血,开荒、立寨、建造村子,在这个慌乱的世道苦苦拼搏,艰难前行,只为心中那块干净而单纯得几乎愚蠢的梦想。

    很多年过去了,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或者倒在血泊中,或者掉落深不见底的山崖,他们有的在胜利中含笑离去,有的在失败中咆哮咽气。但他们都告诉她,“要走下去!”

    当年最早进山的那批人,如今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她无暇的脸庞上,也多了一个眼罩。

    终于,神仙山的威名传遍百里山林,寒仙子的旗帜让见者丧胆。

    而她,却越来越累。

    很多时候她看不清前方,甚至不知道该带着身后的人走向何处。她明明是想救人,却要去杀人,她明明只想要一方安稳,却要去勾心斗角,她明明是想干净的活着,却双手沾满鲜血背负一身罪孽……她常会问自己:这,难道才是真实的世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越来越多游走在村子里,忙碌在田地里,她和孩子们一起玩闹,她和村民们一起下厨……在这片熔铸了无数鲜血构造的土地上,她能感到由衷的安宁。

    她的眉眼越来越慵懒,她的脚步越来越随性。

    她也知道,她越来越不适合做一个头领。

    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倔强的女人,一个侠义的女人。但,她始终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孤单的女人。

    李从璟说得没错,她确实想过接受招安,不止一次想过。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桃夭夭的眼眸中,火焰在放肆歌舞,像是曾今的同伴在欢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从璟默然站起。

    他不知道桃夭夭的故事,也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所想,但这一刻,他却能清楚感知到,桃夭夭纤弱的背影传达出来的孤独和神伤。在这一副山高天远的图画里,桃夭夭仿佛遗世独立,如一片无根落叶,随风摇曳。

    没有人,能比李从璟更能深味,此时桃夭夭散发出的那种情感。因为他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他的骨子里,有前世记忆的深刻烙印,所以在这个时代,他倍感孤独。

    李从璟轻轻走到桃夭夭身边,和她并肩而立,眼神飘荡在日暮的神仙山,一时无话。

    日暮乡关何处是,最是往昔使人愁。

    “神仙山上下三百零九之众,今日接受李将军招安,同意并入百战军。”桃夭夭望着山顶说完这句话,转过身,直视着李从璟,脸上再不见半分慵懒,一字字道:“唯一的条件:希望李将军善待他们,也善待这方百姓,善待这片土地的安宁。”

    李从璟脸色肃然,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诅咒发誓,只是无比认真的看着桃夭夭,道:“放心。”

    放心。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桃夭夭却笑了。

    他看到她的笑,也露出一个微笑。

    王不器垂手站在一边,看着他女儿背影的一双老眼,渐渐模糊。

    她女儿的肩膀,并不宽,甚至很纤瘦呵。

    王不器读了四十多年的圣贤书,若有人跟他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恐怕没几个人能谈论得比他精彩。圣人之书三千言,每一个字都记在他脑海。他知道什么叫“君子怀德”,什么叫“君子之德风”,知道什么叫“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他不仅自己知道,也曾说给很多人知道。

    但什么是为国为民呵,他发现他今日才真正领悟。

    他只是知道,但他的女儿,早已做到了。在他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时候,在他大发书生情怀评点天下时,在他痛心疾首世道不古时,他的女儿,以娇弱的身躯,替他做了一个读书人真正该做的。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王不器,在这个荒僻到很多读书人不屑前往的角落,默默握紧了他已经干瘪的拳头。天命是什么,王不器不知道。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五十岁了,很老吗?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桃夭夭收拾好情绪,低头啄了一口清水,问李从璟:“神仙山徒众编入百战军,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自然是怎么合适怎么安置。”李从璟道,看着桃夭夭好看的侧脸轻笑,“还要多谢大当家,为百战军练就三百精锐之士。”

    桃夭夭摆摆手,正要说不用谢。

    然后她就惊讶不已的愣在哪里。

    一只拳头砸在李从璟脑袋的头盔上,发出金属被击打的沉重撞击声。

    “二爷谢你先人!你的人竟然敢烧老大的寨子!二爷跟你拼了!”

    一个人影如虎如豹,扑向李从璟,一拳接一拳。

    “直娘贼,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打死你!”

章八 兄弟

    李从璟伸手摸了摸嘴角,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丝的水。

    在他面前,是被打趴下,暂时再也站不起来,呈大字型摆在地上,拼命喘着粗气的赵象爻。

    “哈哈……”赵象爻浑身已经没有力气,却还在肆意大笑,笑声牵动了伤势,让他一阵咳嗽,“李从璟!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说过,二爷是要揍你的!哈哈……二爷拳头的滋味,不错吧……咳咳!”

    脚下的赵象爻,让李从璟一阵无语。明明被揍趴下的是你好吧?你怎么没有一点失败者的觉悟,是什么让你这么开心?难道被揍让你觉得很开心吗?如果赵象爻回答是的话,李从璟不介意把他从地上拧起来,再饱揍一顿。因为在部下面前被人偷袭得手,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啊,而李从璟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

    桃夭夭在一旁漠然喝着水,懒得理会赵象爻,她现在只想做一个安静喝水的娇妹子。

    百战军已经进驻村子,神仙山徒众缴械列队,接受临时整编。

    一阵欢畅的“公子”“李哥儿”的叫声,把李从璟从酝酿再揍赵象爻一顿的状态中拉出来,

    莫离章子云等人,本来还打算偷偷摸摸下山,不过当孟平看到神仙山徒众已经在缴械,他们就知道李从璟已经将此间事了,是以欢快而快速的从山腰跑了下来。

    “公子!”章子云和孟平一声长呼,差点儿就要跪倒在李从璟脚下,抱着他的脚如泣如诉。

    “一年不见,你果然还是没有我帅嘛,可喜可贺。”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故作潇洒道。

    “见过公子。”中年男子和那绿群丫鬟,就含蓄多了,规规矩矩见礼。

    “彭大哥,别来无恙。”李从璟和中年男子只是熟识,是以首先回应他。李从璟记得这人叫彭祖山,是他老爹李嗣源手下得力臂膀,带兵征战都很有一套,沉默寡言,性情耿直,他没曾想李嗣源竟然将此人派过来,可见他对李从璟也是鼎力支持,寄予厚望。

    想到李嗣源这个便宜老爹,李从璟心中也是一热。

    李嗣源为晋国征战一生,先从先王李克用,就是得力战将,现在又辅佐李存勖,更受重用,是以平日很少归家。但李嗣源对李从璟却教导甚严,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给李从璟请老师,却是不遗余力。特别是在李从璟表现出文武双修的天赋和努力后,但凡李从璟有所要求,其必尽力满足。

    但其每回归家,虽也检查学业,但多数时间,还是跟李从璟谈论些李从璟感兴趣的话题,增加李从璟的见识,并且多是平等交流,很少耳提面命。用李嗣源自己的话说,他自己没读过书,是以也不胡乱教育李从璟什么,李从璟读的书比他多,更有名师教导,他相信李从璟能够自立自强,自塑成材。

    “莫哥儿,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大家都说我比你要帅。”李从璟手搭着莫离的肩膀,坦白道。

    “滚你丫的!”莫离大怒。

    “以身犯险这种事,日后必不可为了。我虽知道你们心思,但乱世求存,命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李从璟对章子云和孟平道,“不过你们这回还是做的不错,虽然过程曲折了些,公子我以前没白养你们。”

    章子云和孟平一阵感动。

    “还有,这小娘子是怎么回事?”李从璟看着那绿裙丫鬟。

    “哦,这是夫人给你送来的暖床丫鬟。”章子云道。

    “夫人说了,公子明年就要及冠,到时成亲便是首要大事,有些事不能不知,所以夫人挑了许久,才将这丫鬟送过来,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孟平接着道。

    “……”李从璟一脚踢在孟平屁股上,“滚!”

    孟平一脸委屈,“夫人是说要公子学会与女子相处,你自小埋首书卷与武艺,夫人怕你不会跟女子说话……”

    “小宛见过公子。”绿裙少女又过来见礼,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夫人给公子的信。”

    李从璟接过信,点点头,随即大手一挥,“小午,带小宛姑娘下去安置。”

    “是。”张小午跑过来,“小宛姑娘请随我来。”

    董小宛给李从璟行礼作别,抬头飞快看了李从璟一眼,又低下头去,跟着张小午走了。

    “传令:全军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夜里注意警戒,明日辰时班师回营!”李从璟道。

    莫离竖起大拇指,“李哥儿好风采!”

    李从璟道:“日后你就习惯了。”

    “……”莫离翻了个白眼。

    当夜,李从璟先是和桃夭夭商谈了一些后续事宜,随即吃过饭,便召集起莫离等人进帐,开始埋头议事。

    “小宛姑娘借故如厕,在茅房夺了喽啰的刀,藏于裙底,进屋斩开孟平绳索,这才让我等得以解脱束缚,最终成事。”对几人在山寨的经历,李从璟自然要过问,章子云最后说到此处,才停下来。

    “这小娘子竟然如此厉害?”李从璟对董小宛的实力很震惊。

    “公子你打小就不喜欢没本事的女子,连伺候你起居的丫鬟都被你要求知书、识武,夫人又怎会送一个花瓶过来?”章子云道。

    李从璟点点头,也就不再过问此事,而是说起了眼下处境,“晋王令我出镇淇门,本意是要我将淇门建造成重镇,以拱卫魏州。淇门之事分为两部,一为军镇设施建设,二为练兵。军镇建设,自有人去做,我不用太过费神,但作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依然有重大职责。”

    “目下最重要的,是练就三千精兵。三千精兵,一为梁军降卒,二为诸镇晋军,三为新募军士。新募军士之中,加上神仙山徒众,也不过半数,尚有一半未及招募。这就是目前情况,你们有何看法或者问题,都可提出来。今日你等既入我麾下,日后长相厮守,将共度危难,命运相系,是以不必讳言。”

    章子云和孟平尚在消化思考李从璟的话,莫离却已经道:“李哥儿,你邀我等来助你镇守淇门,其意如何,我等皆已知晓。乱世求存求利,莫过于营造自身之势。我等此番既来,便是你麾下之卒,你便是我等主公,这点,我相信子云和孟平都无意见,然否?”

    “我等唯公子之命马首是瞻。”章子云和孟平肯定道,神色决然。

    在面对这一生最为重要的选择上,三人并未迟疑。

    李从璟心中一热,难免感动,“如此,我先谢过大家。”郑重行了一礼,算是确定身份。

    “李哥儿,接下来,你是否该先说说你日后的打算?”莫离问道。

    李从璟深吸一口气,有些话,确实不好说,作为穿越众,他知道历史走向,但莫离等人却不知,眼下如何明确前方,给大家一个具体的明天,是最为核心的问题。

    好在李从璟既然招募大家前来,心中已有腹案,于是肃然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晋王雄才大略,晋国人才济济,要攻灭伪梁,指日可待,此诚未来之大势也。我等既为晋王臣子,当竭力为晋王效力,以求功名。但乱世立足,不论将来如何,壮大己身为根本,是以此乃首重。”

    李从璟这话,算是日后这个团体行事的纲领性精神了。有方向才不会迷失,有目标才不会走错路,这是关键,不可马虎。

    莫离三人,听完都未立即发声,而是陷入沉思,细细咀嚼其中意味。

    还是莫离先出声,“李哥儿为淇门镇将,掌管一镇军事,民政不能插手,但军民本不分家,尤其是当下形势,是以行事颇多掣肘,此其一。”

    “百战军新建,却地位突出,李哥儿又是后起之秀,资历尚浅,必为多方嫉妒,说不得就有小人阻挡,此其二。”

    “百战军成分复杂,如何融三为一,效忠李哥儿,是为重中之重,此其三。”

    “新招募士卒尚未满员,而时不我待,且新募士卒如何速成战力,也是核心,此其四。”

    “将领练兵,最忌资源不足,镇将领兵,最忌人事不力,此二者不可不察,是为其五。”

    “此五者,乃目下所重,须尽早谋划,做出应对,方能使百战军顺利成型。”

    李从璟点头表示认可,对三人认真道:“我在军中根基尚浅,对治理地方军镇也无经验可循,此番让你等过来,首要之重,便是因此。莫离,我安排你进百战军,暂摄参军一职;子云,你自小与我一同读书,我便安排你进淇门镇治,暂为司佐;孟平,你一身修为皆在武功,我便安排你进百战军,暂为队正,日后有功再作提拔。如此,你等以为如何?”

    莫离三人对视一眼,对李从璟拱手而拜,“谨遵主公之命。”

    看着三位发小,李从璟袒露心迹,“你我三人一同长大,昔日为友,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同打过架,一同闯过祸,也一同做过好事;今日同袍,往后沙场征战,治理江山,同舟共济,皆在你我了。”

    “必不负卿!”三人道。

    这一夜说话,便注定四人往后生死相依。谁也不曾预料,就是这四个年轻人,日后会在天下搅起多大风云。

    翌日,百战军拔营,带着神仙山属众一起离了村子,回淇门。

    村里百姓奔走相送,不少人泪眼滂沱,依依不舍。当然,他们不舍的是神仙山属众,并非百战军。

    桃夭夭深深望了这山这村这人一眼之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倒是赵象爻,和村里老少好一阵惜别,这个个子不高身子不壮却极为硬气的汉子,眼眶一直都是红的。

    “二爷,你出去了可要好好干,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神仙山的厉害。等我长大了,我会去找你的!”一个半大的孩子挥舞着拳头,泛着泪光说。

    “放心吧,狗娃,二爷是何等人,到哪里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赵象爻拍着胸脯,“你小子可要好生孝敬你娘,二爷要是知道你惹你娘生气了,便是再远,也会回来收拾你!”

    李从璟有些感怀,却也没多看,指挥百战军撤离。

    “大当家,我……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你说我们这回走了,还会回来吗?”桃夭夭的丫鬟一边抹泪,一边向她哭诉。

    桃夭夭长长睫毛上的眼睑耷拉着,看也没看这丫鬟,吐字道:“闭嘴。”

    李从璟看到桃夭夭的长发,和她的紫色披风,一起在风中轻扬,说不出的落寞。

    一骑从前方极速奔来,在李从璟面前滚落马背,急声道:“禀报都指挥使,军营生乱,将士械斗,请都指挥使速速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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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淇门之变(1)

    “李绍城!”李从璟将李绍城叫来,“我需先赶回军营,你带百战军并神仙山属众回师,归途一切事务,你皆有临事专断之权。”

    “大哥只管放心先行便是,后面的事一切有我。”李绍城道。

    “莫离子云孟平,我们走!”李从璟带上张小午的亲卫队,只二十余骑,并二十余匹配用马匹,立即就出发。

    单骑赶路和大军行军差别甚大,信使发起狠来,只要有人马可换,可以一天六百里;而大军行军,正常情况下一日至快不过六十里,走得慢时才三十里。这中间的差异,是因行军需要保持阵型、照顾辎重、保证状态等等,而信使赶路,则只需要考虑人马体力极限和更换。

    是以李从璟只带二十余骑,所提升的速度,可不是一点半点。他这辰时出发,一路疾驰,中途除却换马、歇气,再无其他耽搁,甚至连饭都没吃,日落前总算赶到淇门军营。

    落日余晖,给铁血冰冷的军营装点上一丝暖色,栅栏哨楼的颜色已经被即将到来的黑夜染成墨色,唯独它们的轮廓,给镶上了一道金边。辕门上昂首挺立的军士,手握长枪,姿态威严,夕阳的余晖像是情人的手,抚摸着他们宽阔的肩膀,不舍离去。

    淇门这座军营按照三千人的规模建造,其工程的主持者,正是李从璟的淇门镇治。为建造这座军营,李存勖给他调来了一班工程主事,在这班能吏的手下,这座临时军营在短短半月之间就已基本完成,是以才有李从璟校场授将一事。但其建造完成的,也只是主体,其他各项附属设施,尚在赶工之中。

    募兵制下的军人都是职业的,所以他们的家属随将士迁移,军营在此,则他们的家属也在淇门,而军属居所建造,和土地的分配,亦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只不过这却不是李从璟的镇治可以独自完成,还需要淇门县衙配合,甚至主要工作,都是县衙在做。

    李从璟要在淇门营造一座军事重镇,所属工作涉及方方面面,绝不简单。

    而他的镇治,因为官吏被王猛屠杀殆尽,新班子尚未构建成型,是以目下工作开展的很是艰难。好在有关工程建设方面,有李存勖派来的官吏,不用他太过操心。但镇治的正常运转,特别是重镇将起,还需要李从璟花大力气。

    其实镇治官吏的补充,无非两个途径,一为上面委派,二为就地招募。因为淇门是县邑,镇治官吏有品阶的本就不多,有也官阶很低,而李存勖为让李从璟放手去干,其官吏并未委派,而是让李从璟就地招募,给了李从璟极大权威。

    李从璟穿越而来已有十一年,自然知道在以宗族为基础的儒家社会体制之下,基层政权中大量官吏,都是由当地大族和地主豪强子弟出任,一是因为只有他们有经济条件,培养族中子弟读书成才,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地方统治秩序的基础。

    但半月过去,李从璟至今仍未搭建镇治的完整班底,一方面是军营事务挤压了时间精力,再者也是因为他要熟悉考量当地宗族情况之后,委任适当之人。

    毕竟,淇门是李从璟自身势力的起步和基础,他必须慎之又慎。

    “都指挥使回营!”辕门当值军士见到李从璟,立即行礼宣报。

    “传令全营,所有人等校场集结!”李从璟驰马入营,直入大帐,旋即给张小午下令,“再令,让蒙三给本使到大帐来!”

    张小午领命而去。莫离等人束手在侧。

    先前在神仙山下,信使已向李从璟简要说明了军营动乱情况,不过李从璟回营处理这件事,还是需要先详细了解其中细节和原委。

    “蒙三参见都指挥使!”蒙三被传入大帐。

    李从璟大马金刀坐在将按之后,锐利的眼神投放在蒙三身上,沉声问道:“军营械斗,伤亡几何?”

    “轻伤三十多人,重伤两人,无人死亡。”蒙三低着头回答。

    “械斗双方者何人?”李从璟再问。

    “原魏博军将士,与原保义军将士。”蒙三答,李从璟的威压让他有些不适应,一直保持这半跪的姿势不敢半分动弹。保义军,便是李存勖给李从璟调来的另外五百晋军精锐了。

    “起因为何?”李从璟又问。

    “魏博军盛气凌人,保义军不服气,先是两军都头起争,随即发展到众人械斗。”蒙三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

    这便是地方团体抱团,排斥他人了。魏博军为“本地军”,保义军为“外来军”,两者之间有矛盾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本使出征之前,曾令你为军法使,掌全营日常操练、秩序之责,如今军营发生这等事情,你做了哪些应对?”李从璟的声音冷下来,仿佛要刺穿人的骨头。

    “属下得知消息,立即带人消解械斗,并宣报军法,还做了一番劝解。”蒙三道。

    李从璟起身,出帐。

    蒙三依旧跪在帐中,李从璟没说让他起来,他便不敢起身。听到李从璟出帐,蒙三咧了咧嘴,长出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嘀咕道:“我的个亲娘额,这回我老蒙还不得掉一层老皮去啊!”

    他这话刚说完,外面已然传来一声暴喝:“蒙三,给本使滚出来!”

    李从璟脸色阴沉出了大帐之后,心思百转。

    百战军成分复杂,如何将众人好生融合,让将士们和谐相处,真正成为同袍,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措施,不曾想这回自己刚离营,就闹出这等事。日后神仙山属众和新募良家子入营,百战军简直是一锅乱粥,再不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别说百战军战力堪忧,怕是要军不成军了。

    登上点将台,李从璟扶刀扫视台下众将士,冰冷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情感,“百战军步军左指挥都头史丛达,右指挥都头丁茂,出列!”

    两名军士应声站到阵前,只见左边一个人高马大、神色轻慢,是那史丛达,右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犹有不服之色的,是丁茂。

    “军法使何在?”李从璟道。

    蒙三赶紧道:“属下在。”

    “聚众械斗,百战军军法如何处置?”李从璟道。

    蒙三顿了顿,半响吐出一句话:“聚众械斗,此为乱军,按律当斩……”

    李从璟逼视着史丛达和丁茂,“你等霍乱军法,扰我军营,离我军心,损我军威,现本使按律将尔等斩首,尔等可有不服?”

    众将士闻言,莫不色变。

    史丛达和丁茂,显然事先也没有料到,李从璟真会要他们脑袋,都怔在那里。

    “主将出征,同袍浴血奋战在外,留守军营之将,彼此不睦倒也罢了,竟然聚众械斗,自相残杀,致使数十人受伤,此罪岂不为大?国家给你们粮,给你们饷,就是为了让你们的血流在同袍手中,就是为了让你们的刀砍向同袍的胸膛,就是为了让你们屠杀这片土地的儿孙的吗?!”

    李从璟的吼声如雷,“于军法,你等罪无可恕,于情理,你等罪不容诛!史丛达,丁茂,尔等可认罪?”

    丁茂面有愧色,俯首下拜,“末将知罪!”

    史丛达面色青白交替,顿了好半响,也下拜称罪。

    “好,你等既认罪,本使岂能不辨军法?”李从璟森然道,“昨日参与械斗者,出列!”

    军阵一阵骚动,百人相继出列,分别聚集在史丛达和丁茂身后。

    “罔顾军法,你们手上,沾上了同袍的血,也唯有用你们自身的血,才能洗净!”李从璟面色阴冷,“两位指挥使,尔等身为军官,既然带众械斗,则徒众与尔等同罪,同受军法!”

    史丛达和丁茂的脸终于垮下来,争辩道:“昨日械斗,都是末将个人的过错,末将身为军官,愿一力承担责任,与他们无关!”

    李从璟冷哼一声,“尔等还知道你们身为将官,本使还以为尔等早已忘了。既然身为将官,当知尔等一令一行,关乎部属生死存亡,战场上一步失察,全军丧命都乃常事!身为将官,便应对部属负责,意气用事,图一己之快,连累部属无谓受罪,尔等以为,你等的部属,都是你等手中的刀剑!而忘了他们也是你等的兄弟,是一个个有老有小的血肉之躯?!”

    “事先不察,事后悔之何用?难道尔等以为,死去同袍,会因为尔等悔过之心,重新活过来吗?!”

    丁茂失声喊道:“都指挥使,末将触犯军法,死不足惜,但还请都指挥使念及他们都有家要养,容他等一条性命,以为后报!”

    李从璟负手而立,面冷如铁,“你还知道部属有老小需要奉养?你与同袍结怨,他日沙场征战,若是因此与同袍协作不周,致使大军败亡,你还救得了他们吗?”

    “末将……末将悔不当初,末将知罪,都指挥使责罚!”满面胡须颤抖,丁茂嘶声道。

    “都指挥使责罚,史某绝无二话!”史丛达道。

    那些参与械斗的军士,见此一个个面色惨白,纷纷下跪,表示甘受军法。

    “好!”李从璟大手一挥,“既然尔等知罪,传令:摆桌,上酒!”

章十 淇门之变(2)

    众将士闻令,都愣在那里,不解其意。因罪获死,正军法,可没有断头酒一说,一千多人看着李从璟,不知他意欲何为。

    虽然如此,须臾间长桌数条烈酒数十,还是迅速被摆到军阵前。酒入碗中,清香四溢。

    李从璟走下点将台,来到丁茂和史丛达面前,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尔等既然关爱部属,不愿他们因为你俩之罪受牵连,本使也非不通情理之人,这边给你俩一个机会。这里烈酒有的是,只要你俩喝趴对方,我便只惩治他一人,而对他部属从宽处理,如何?”

    众将士闻言,都惊呆了,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丁茂激动起来,道:“都指挥使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李从璟正色道。

    虽然不解李从璟为何会有此举,丁茂还是望向史丛达,“史指挥使,你可敢与某一战?”

    “有何不敢?”史丛达冷笑一声,和丁茂双双站到桌前,端起酒碗,仰起头,就是一碗灌下。

    两人大眼瞪小眼,牛饮的时候仍旧不忘死盯着对方,就这样一碗接一碗,不多时桌上就多了许多空碗。

    李从璟站在一旁,静静看两人拼酒,不发一言。

    军中大汉,少有不能饮酒的,这一下以命相搏,各自都卯足了劲,是以酒量凭空就比平日大了不少,即便是面颊通红,酒嗝连连,手中动作也丝毫不敢减慢。

    李从璟不说话,众将士也只能默默看着丁茂和史丛达。这气氛,一时间安静肃然到了极点,也诡异到了极点。

    终于,两人都临近极限,史丛达一碗酒下肚,扶桌大吐。但他一点也没打算认输,再拿起一碗,照常灌下。

    “不曾想,两位将军都是海量,我这营中酒虽不少,今日却是要平白损失小半。”李从璟赞叹道,两手分别扶在两名指挥使的肩膀上,让他们暂停了动作,“两位将军,可都喝得满意了?”

    “满……满意!”丁茂打个酒嗝,摇摇晃晃道,目光却始终落在史丛达脸上。

    “还没够呢!”史丛达回瞪着丁茂。

    李从璟问道:“两位将军,怕死吗?”

    他这话一出口,两人神色一凛,似乎都酒醒不少。

    丁茂道:“不怕!”

    史丛达道:“死有何惧?”

    “两位死都不怕,可认为自己是有大勇气之人?”李从璟又问。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李从璟意图为何。

    “两位将军愿为部属拼死,可认为自己关爱部属,是值得跟随之将?”李从璟继续问。

    松开两人的肩膀,李从璟看向众将士,沉声道:“关爱部属,就得为部属作长远考量,让部属能在战场上多杀敌立功,还要活下来,而不是带着他们做无谓之争,白白葬送前程;连死都不怕的人,难道还怕承认错误吗?”

    编练百战军,难度在于李从璟每一个人都不能放弃,要让他们人人成为锐士。若是选拔性的训练,他哪里需要费那么多心思,不合格的不要就是。

    丁茂和史丛达因隙生恨,彼此仇视,其麾下将士也是如此,李从璟要化解他们之间的怨恨,就得先松懈其心,淡化其敌意,如此化解才能有功效。而人在饮酒之后,总是要更率性一些,会少了很多弯弯肠子,也更能见真性情,也更容易动感情。

    李从璟不是没想过以杀立威,但这对目前成分复杂,本就不太稳定的百战军,真不是上策。

    李从璟如此架势,丁茂和史丛达再迟钝也知道今日之局,还有化解希望,当下拜道:“末将知错!”

    李从璟看着两人,“知道本使为何要摆这一桌酒战?”

    丁茂两人唯唯不能言。

    “渡尽劫波兄弟在,酒后一笑泯恩仇。”李从璟的声音沉重如山,扫视着众将士,“酒喝也喝了。你们同为百战军,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今日齐训练,明日共征战,若是对方战死沙场,还要由你去埋葬他的尸骨,带回他的遗物交给他妻儿……你们之间又有多大的仇,非你死我活,而不能冰释前嫌?”

    “都……都指挥使……”丁茂两人,垂首不能言。

    李从璟语重心长道:“本使承蒙晋王恩泽,得建百战军,居此淇门重镇,为晋王守门户。想我大晋国雄师百万,晋王雄才大略,而伪梁江河日下,他日晋王令旗所指,我等兵锋所向,灭梁只在弹指之间。届时,天大的功劳在等着尔等,拜将封侯,封妻荫子,何等荣华,可在尔等反手之间。尔等不思苦练战阵,不思同舟共济,尽做些自毁前程之事,本使痛不能言。”

    丁茂两人,头都抵在地上了。

    李从璟收拾情绪,清声道:“本使治军,法不能不严,令不能不行,但念尔等非是蓄意伤害同袍,也是初犯,法不外乎情,本使今日便破例一次。”

    说罢,叫来军法使,李从璟喝道:“丁茂史丛达聚众械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众不辨是非,亦有大过,现本使着令:丁茂史丛达领军杖五十,清洗茅房一个月;从众领军杖三十!步军左右指挥,参与此次械斗者,皆必须照料对方伤者,直至伤愈!”

    “我等领命,谢都指挥使!”李从璟法外开恩,众人拜谢。

    李从璟看向众将士,“今日本使饶却尔等一条性命,尔等记着你们都欠本使一个人头,这人头,他日在战场上,尔等要给本使带回来!”

    说着,李从璟举起酒碗,对参与械斗的众人道:“端起酒碗,和你对面的将士对饮一碗,自此冰释前嫌,再无地域偏见之争,唯有同袍之谊!”

    “丁茂,史丛达,你俩待会儿领完军棍之后,不用各自回帐了,在你俩清洗茅房的这一个月内,你俩单独住一起。”李从璟说着,叹了口气,“希望你俩好生了解彼此。”

    “是。”

    话说完,李从璟抬脚离开的时候,心里老是觉得自己方才那话,好似有些别扭,难道自己是要这两人搞基的节奏?

    不多时,校场上惨呼声四起,那是在执行军法了。

    回到军帐,莫离笑道:“你刚出去之时,我还以为,你要取了那两人的头颅,以儆效尤,树立威信呢。”

    李从璟揉着眉心,“我倒是想如此简单。但百战军初建,和谐稳定乃是大局。将士成分复杂,融合乃是关键。昨日之事,坏在将士籍贯来源不同,而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培养他们的同袍之宜,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再者,树立威信也不唯有杀伐一途。”

    莫离轻摇折扇,微笑道:“如此,你的威信也算确立起来了,一支视同袍为手足、相亲相爱的军队,怎么会不爱戴他们的主帅呢?此事之后,百战军对你的忠诚,才算确立下来。”说着,又道:“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从治人心来治乱世之军,此乃根本之法。”

    李从璟苦笑,“但乱世军队,桀骜不驯,光靠这些虚的还不行,得给他们实际好处,军功,前途,这是最重要的。跟着你混有混头,他们才会对你忠诚。”

    “一言以蔽之,恩德使人爱戴,前程使人忠诚。”莫离总结道。

    “精辟!”李从璟赞叹道。

    李从璟“啪”的一声收起折扇,面有忧色,“方才你在解决械斗之事时,我思前想后,有种不好的猜测——这回军营械斗之事,怕不单单是军士抱团排异这么简单。”

    “有何凭据?”李从璟问道。

    “若有凭据,便不是猜测,而是推断了。”莫离无奈笑道,“只不过我遍读史书杂记,又听你昨日说起在淇门建镇练军之事,会触及多方利益,是以不得不提醒你,此时是多事之秋,更是诸方容易发难之时,你须得步步谨慎,思虑长远,以防万一。若真要说凭据,我只能告诉你两个字:直觉。”

    李从璟舒一口气,眼神复又凝重起来,闪烁着激昂的光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妨,便纵他千般阴谋阳谋,我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世求存,大家各显神通,我岂会怕了谁?真要有人贻害我大业,我定然让其付出代价!”

    “正解。”莫离道。

    不过或许是莫离的直觉应了验,李从璟军营的事还未收尾,又有麻烦找上了他。

    这日出征神仙山的骑军回营,李从璟将神仙山属众装进军营后,将这两日折腾出来的解决将士隔阂的方案发布出来。

    李从璟集结了百战军所有将士,包括神仙山徒众,对众人训话道:“将士百战方为雄,本使希望尔等不要辱没百战军的威名……天下之内皆兄弟,你们或许来自五湖四海,但在这里,只有你的同袍……”

    李从璟给百战军打上的一道烙印,便是争雄之气与手足之谊,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从今日开始,在百战军开始接受这两样东西开始,百战军才真正成为一支独立有特色的军队,才成为李从璟的军队。

    给全营将士训完话,李从璟找来丁茂和史丛达,一方面是考量这两人几日相处之后,是否已经彼此了解并且关系融洽。上行下效,只有这两人和睦了,他们的部属才会和谐共存。还好,丁茂和史丛达没有让李从璟在这方面再多费神。

    再者,李从璟也是想往深处挖掘丁茂和史丛达冲突的深层原因,看是否还有自己没有了解到的层面。李从璟一直坚定的认为,问题既然已经存在,那便只有解决,才能让事物向前发展。

    果然,这一问,便问出了重磅消息。

    也恰在这时,镇治司工佐官吏来见李从璟,跟他禀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棘手事件。

章十一 淇门之变(3)

    淇门镇治司工佐领事,是李存勖派来构建淇门军镇工事的工吏管事,是个已到不惑之年的汉子,生得大腹便便,人却精明得很,唤作刘治工。

    “淇门军镇工事,主体分为军营、城防、民居三部分。军营是首重,如今已经建造得差不多,城防因为是在原淇门城邑上改建,工程最为浩大,而军属居所,本来是三者中最为简易的部分,如今却碰到了大问题。”刘治工道,“民居营建本就分为几期建造,百战军军属分批次入住,为照顾公平,名额本来是分配到百战军各部,但眼下,原魏博军军属已然尽数入住,而原保义军军属,却还住在大棚子里。”

    五百保义军是带着家属来的,在民居未建造完工之前,居住在临时搭建的大棚子里。这个李从璟自然知晓,但李从璟想不通的,是分明已经很明确的事情,为何会一方尽数入住,而一方却全未入住。之前丁茂之所以与史丛达冲突,虽然有史丛达主欺客的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在此。

    “我等受晋王之命到此营建淇门,但来的都是官吏,负责的是规划和监工,但真正动手施工的,还是县衙那边调人。”刘治工说,“这回县衙建好民居,却全将其分为原魏博军军属,现在保义军军属已经在新建居所外闹起来了。”

    “县衙征调民夫配合镇治构建工事,但工事完备,理应划归镇治分配,他县衙怎么就自作主张了?这不是擅权是什么!”章子云如今已入镇治,听到这话很是愤慨。

    矛盾不是独立存在的,矛盾的存在关系到方方面面,李从璟要治理好百战军,可不是光能练兵就行,这些军属的事解决不好,兵自然也练不成了。

    “子云,你去居所,先平息军属纠纷。刘治工,你我去县衙。”李从璟打定主意,决定先去县衙摸摸底。

    半月之前,李从璟打下淇门,但淇门县衙上下一应官员,都为王猛所杀,如今的淇门县衙三公——县令主簿县丞,乃是晋王幕府指派的新到官员。

    县衙擅权,摆明了会对镇治造成极大损害,县令为何要刁难自己、向自己发难?他们又有什么图谋?这是李从璟一路上都在思索的问题。他忽然觉得,军营械斗,也许并不是一个单独事件。

    淇门新任县令姓祁,而立之年已过,很有书生气,他在偏厅接见李从璟的时候,只着一袭青衫,儒雅之风尽显,“李都指挥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坐。看茶。”

    李从璟抱拳回礼,“冒昧打扰,多有唐突,还望祁公莫怪。”

    两人一阵寒暄,少顷茶上来,李从璟浅饮一口,这才微笑着进入正题,“本使承蒙晋王错爱,营建淇门重镇,兹体事大,李某日思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幸有祁公鼎力相助,淇门军民同心协力,方使淇门军镇之象,日日攀升,本使在此先行谢过。”

    镇治将领位在县令之下,但淇门为军事重镇,李从璟的品衔却是比祁县令还要高了,是以双方都很客气。

    祁县令微笑摆手,呵呵道:“同是为国效力,都指挥使何必客气?祁某早就听闻都指挥使少年英才,兵不血刃克复淇门,这才使得淇门能有今日之基,祁某窃据高位,还是托了都指挥使的福。”

    他说的客气,但神态却无半分感念之色。

    客气也客气完了,功劳夸也夸了,李从璟遂正色道:“淇门军镇军属居所,原是县衙承建,现如今一部分工程也已完工,祁公可以交接了么?”

    祁县令闻言好似很惊讶,怔怔然道:“工程自然是全部完成之后再行交接,都指挥使此话何意?”

    李从璟遂不再绕弯子,也不再给祁县令打太极的机会,直言道:“军属居所分配,本是我镇治之事,现今祁公却让原魏博军军属入住,而将原保义军军属排斥在外,此事祁公不认为不妥么?”

    “都指挥使这话本官就更不明白了,工期未完成,自然不存在交接问题。至于有人入住,本官却是不知了,不过本官想来,便是民夫自己入住,在未交接工程之前,又有何不可?”祁县令道,一副无辜不解之色。

    “此话却是祁公外行了,凡大型工程建设,都分工期,淇门军镇军属居所建造,本就分了几个阶段的工期,现在首阶段工期已完成,这首期居所,却是要先交接给镇治的。”一直不曾言语的刘治工道。他乃中央委派到地方的官员,是以并不畏惧祁县令。

    “竟有此事?”祁县令显得很惊讶,“这倒是本官不知了。”

    “工期图纸上标注的分明,祁县令为何不查看一二?”刘治工冷冷道。

    李从璟已经看出来,这祁县令分明是打算耍赖,这就愈发让他觉得,此事怕是有蹊跷,他也不废话,道:“凡淇门军镇有关建设,按照各自工期,本使现全面接手交接。祁县令,没问题吧?”

    “若是将军愿意,本官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的。”祁县令眼珠子一转,道。

    “如此,此番叨唠祁公了,本使告辞。”李从璟起身。

    出了县衙,刘治工若有所思道:“看祁县令的模样,倒像是怀了某种心思,这镇治工程之事,往后怕是不会太平。”

    李从璟胸有成竹,淡然道:“无妨。军镇建设,本就是镇治之事,县衙辅助而已,日后但有问题,镇治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镇治解决不了的,百战军来解决。”

    李从璟这席话说得强硬,刘治工便放心了,“将军英明,将军若是早打定主意如此,倒不必到这县衙白跑一趟了。”

    轻轻摇头,李从璟道:“县衙来还是要来的。一者,镇治往后毕竟还要和县衙往来,此番之事,交待过表明过态度再办,足以表明镇治对县衙的尊重,他县衙若是识相,就不该再与镇治为难,若是不识相,镇治往后也不会顾及他的脸面。二者,本使也是来摸摸底,看县衙是否有些之前本使没有认识到的蹊跷。此番,这两个目的都已达到,不虚此行。”

    “将军胸有丘壑,下官也不需多虑了。”刘治工笑道。

    先前原魏博军军属擅自入住居所,是以百战军老人自居的傲气使然,是争权夺利的恶习使然,但真正的能让他们胆敢擅自行动的,怕是还有其他重要原因。

    李从璟越思考,越觉得这里面的水深。

    回到军营,去居民区的章子云也回来了,居民区的事态暂时平息,但章子云给李从璟带来的一些观察,让李从璟心头并不乐观。

    午后,将章子云和王不器等镇治司佐都叫到一起,李从璟开始着手布置接下来镇治的工作,目前镇治募兵还差一个指挥,李从璟按照之前所想,让王不器往偏僻之地招募边民,若有山民,也可酌情收编。至于军镇工程,李从璟将这事丢给章子云,让他跟着刘治工去做,也让他学着去应付那些突发情况。

    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之后,王不器留了下来,这位半百老儒生,似乎有话要对李从璟说,看他迟疑慎重的样子,只怕还不是一般事。

    “神仙山山众已尽数入营,择日便将开始整编,此事王老应当不用担心了。”李从璟笑道,“王老留下来,莫非是要跟本使说说桃大当家?”

    王不器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当家了,只是一介小女子。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从璟失笑,“哪有什么处置,令媛率众接受招安,功劳甚大,本使感念还来不及,怎会有处置之说。只不过,令媛如何安排,还要看令媛的意思。若是按照常理,率众投军,自然在军中任职,只不过令媛毕竟是女儿身,此事自然行不通。但令媛毕竟有功之身,也不能不做安置,王老有何建议?”

    “下官也没主意,改日将军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下官也管不住她。”王不器说的可怜,实则内外都是欣慰之意,这让李从璟有些不解,“今日下官却是另有要事说与将军。”

    “哦?王老但说无妨。”没有外人,李从璟也不能让老人家干站着,于是招呼他落座。

    王不器坐了之后,抖了抖老旧的官袍,好整以暇,“将军在淇门立镇,本地势力不可不察也。将军在淇门立足,本地势力不可不交也。将军在淇门立身,本地威信不可不立也。此三者,将军以为然否?”

    李从璟肃然起敬,正色道:“然也。王老何以教我?”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便是老者乃是财富,需要挖掘。

    “淇门三族,王赵何,都乃百年之家,一方豪强。莫不拥有良田无数,宾客满座,各建堡垒,私养武装,族中子弟人才辈出,把持淇门大权,一言既出,四方莫不遵从,无敢有违者。其中王赵两家,以书生立族,先祖多有在外为官者,何家则多出武夫,是以豢养部曲也为最多。”

    王不器娓娓道来,“县中诸公,莫不依为臂膀。族中子弟,基本把持县衙佐吏帮闲之职,便是镇治,之前也多用三族子弟。如今将军建淇门重镇,征调的民夫及工头,大多也出自三族之内或三族佃农;所征用的土地、木材、石料,也大多出自三族名下……”

    王不器洋洋洒洒一席话说完,李从璟已是陷入沉思。

    “怪不得本使之前募兵募不到多少良家子,原来倒是这三族不肯放人了。”李从璟阴沉着脸道。

    王不器轻叹一声,“下官无能,正是如此。”

    李从璟忽而一笑,“想必王老,也是出自三族之王家?”

    王不器苦笑,“将军英明,无人能及。”

    “既如此,王老何以教我?”李从璟问道。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话,两次说这话,情景不同,意味也不相同。

    王不器拱手,“下官不才,唯能献上六字:以其人,治其事。”

    李从璟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容莫测,“以其人,治其事。然王老怎么没说,也唯其人,乱其事。”

    王不器悚然一惊,“将军已知此事?”

    “先前还不得而知,现在却是知晓了。”李从璟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缓缓敲扶手,意味深远。

    “将军意欲如何?”王不器身子前倾,紧张道。

    李从璟松开扶手,直起身,目光钉在王不器脸上,“王老今日突然言谈至此,意欲如何?”

章十一 淇门之变(3)

    淇门镇治司工佐领事,是李存勖派来构建淇门军镇工事的工吏管事,是个已到不惑之年的汉子,生得大腹便便,人却精明得很,唤作刘治工。

    “淇门军镇工事,主体分为军营、城防、民居三部分。军营是首重,如今已经建造得差不多,城防因为是在原淇门城邑上改建,工程最为浩大,而军属居所,本来是三者中最为简易的部分,如今却碰到了大问题。”刘治工道,“民居营建本就分为几期建造,百战军军属分批次入住,为照顾公平,名额本来是分配到百战军各部,但眼下,原魏博军军属已然尽数入住,而原保义军军属,却还住在大棚子里。”

    五百保义军是带着家属来的,在民居未建造完工之前,居住在临时搭建的大棚子里。这个李从璟自然知晓,但李从璟想不通的,是分明已经很明确的事情,为何会一方尽数入住,而一方却全未入住。之前丁茂之所以与史丛达冲突,虽然有史丛达主欺客的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在此。

    “我等受晋王之命到此营建淇门,但来的都是官吏,负责的是规划和监工,但真正动手施工的,还是县衙那边调人。”刘治工说,“这回县衙建好民居,却全将其分为原魏博军军属,现在保义军军属已经在新建居所外闹起来了。”

    “县衙征调民夫配合镇治构建工事,但工事完备,理应划归镇治分配,他县衙怎么就自作主张了?这不是擅权是什么!”章子云如今已入镇治,听到这话很是愤慨。

    矛盾不是独立存在的,矛盾的存在关系到方方面面,李从璟要治理好百战军,可不是光能练兵就行,这些军属的事解决不好,兵自然也练不成了。

    “子云,你去居所,先平息军属纠纷。刘治工,你我去县衙。”李从璟打定主意,决定先去县衙摸摸底。

    半月之前,李从璟打下淇门,但淇门县衙上下一应官员,都为王猛所杀,如今的淇门县衙三公——县令主簿县丞,乃是晋王幕府指派的新到官员。

    县衙擅权,摆明了会对镇治造成极大损害,县令为何要刁难自己、向自己发难?他们又有什么图谋?这是李从璟一路上都在思索的问题。他忽然觉得,军营械斗,也许并不是一个单独事件。

    淇门新任县令姓祁,而立之年已过,很有书生气,他在偏厅接见李从璟的时候,只着一袭青衫,儒雅之风尽显,“李都指挥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坐。看茶。”

    李从璟抱拳回礼,“冒昧打扰,多有唐突,还望祁公莫怪。”

    两人一阵寒暄,少顷茶上来,李从璟浅饮一口,这才微笑着进入正题,“本使承蒙晋王错爱,营建淇门重镇,兹体事大,李某日思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幸有祁公鼎力相助,淇门军民同心协力,方使淇门军镇之象,日日攀升,本使在此先行谢过。”

    镇治将领位在县令之下,但淇门为军事重镇,李从璟的品衔却是比祁县令还要高了,是以双方都很客气。

    祁县令微笑摆手,呵呵道:“同是为国效力,都指挥使何必客气?祁某早就听闻都指挥使少年英才,兵不血刃克复淇门,这才使得淇门能有今日之基,祁某窃据高位,还是托了都指挥使的福。”

    他说的客气,但神态却无半分感念之色。

    客气也客气完了,功劳夸也夸了,李从璟遂正色道:“淇门军镇军属居所,原是县衙承建,现如今一部分工程也已完工,祁公可以交接了么?”

    祁县令闻言好似很惊讶,怔怔然道:“工程自然是全部完成之后再行交接,都指挥使此话何意?”

    李从璟遂不再绕弯子,也不再给祁县令打太极的机会,直言道:“军属居所分配,本是我镇治之事,现今祁公却让原魏博军军属入住,而将原保义军军属排斥在外,此事祁公不认为不妥么?”

    “都指挥使这话本官就更不明白了,工期未完成,自然不存在交接问题。至于有人入住,本官却是不知了,不过本官想来,便是民夫自己入住,在未交接工程之前,又有何不可?”祁县令道,一副无辜不解之色。

    “此话却是祁公外行了,凡大型工程建设,都分工期,淇门军镇军属居所建造,本就分了几个阶段的工期,现在首阶段工期已完成,这首期居所,却是要先交接给镇治的。”一直不曾言语的刘治工道。他乃中央委派到地方的官员,是以并不畏惧祁县令。

    “竟有此事?”祁县令显得很惊讶,“这倒是本官不知了。”

    “工期图纸上标注的分明,祁县令为何不查看一二?”刘治工冷冷道。

    李从璟已经看出来,这祁县令分明是打算耍赖,这就愈发让他觉得,此事怕是有蹊跷,他也不废话,道:“凡淇门军镇有关建设,按照各自工期,本使现全面接手交接。祁县令,没问题吧?”

    “若是将军愿意,本官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的。”祁县令眼珠子一转,道。

    “如此,此番叨唠祁公了,本使告辞。”李从璟起身。

    出了县衙,刘治工若有所思道:“看祁县令的模样,倒像是怀了某种心思,这镇治工程之事,往后怕是不会太平。”

    李从璟胸有成竹,淡然道:“无妨。军镇建设,本就是镇治之事,县衙辅助而已,日后但有问题,镇治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镇治解决不了的,百战军来解决。”

    李从璟这席话说得强硬,刘治工便放心了,“将军英明,将军若是早打定主意如此,倒不必到这县衙白跑一趟了。”

    轻轻摇头,李从璟道:“县衙来还是要来的。一者,镇治往后毕竟还要和县衙往来,此番之事,交待过表明过态度再办,足以表明镇治对县衙的尊重,他县衙若是识相,就不该再与镇治为难,若是不识相,镇治往后也不会顾及他的脸面。二者,本使也是来摸摸底,看县衙是否有些之前本使没有认识到的蹊跷。此番,这两个目的都已达到,不虚此行。”

    “将军胸有丘壑,下官也不需多虑了。”刘治工笑道。

    先前原魏博军军属擅自入住居所,是以百战军老人自居的傲气使然,是争权夺利的恶习使然,但真正的能让他们胆敢擅自行动的,怕是还有其他重要原因。

    李从璟越思考,越觉得这里面的水深。

    回到军营,去居民区的章子云也回来了,居民区的事态暂时平息,但章子云给李从璟带来的一些观察,让李从璟心头并不乐观。

    午后,将章子云和王不器等镇治司佐都叫到一起,李从璟开始着手布置接下来镇治的工作,目前镇治募兵还差一个指挥,李从璟按照之前所想,让王不器往偏僻之地招募边民,若有山民,也可酌情收编。至于军镇工程,李从璟将这事丢给章子云,让他跟着刘治工去做,也让他学着去应付那些突发情况。

    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之后,王不器留了下来,这位半百老儒生,似乎有话要对李从璟说,看他迟疑慎重的样子,只怕还不是一般事。

    “神仙山山众已尽数入营,择日便将开始整编,此事王老应当不用担心了。”李从璟笑道,“王老留下来,莫非是要跟本使说说桃大当家?”

    王不器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当家了,只是一介小女子。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从璟失笑,“哪有什么处置,令媛率众接受招安,功劳甚大,本使感念还来不及,怎会有处置之说。只不过,令媛如何安排,还要看令媛的意思。若是按照常理,率众投军,自然在军中任职,只不过令媛毕竟是女儿身,此事自然行不通。但令媛毕竟有功之身,也不能不做安置,王老有何建议?”

    “下官也没主意,改日将军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下官也管不住她。”王不器说的可怜,实则内外都是欣慰之意,这让李从璟有些不解,“今日下官却是另有要事说与将军。”

    “哦?王老但说无妨。”没有外人,李从璟也不能让老人家干站着,于是招呼他落座。

    王不器坐了之后,抖了抖老旧的官袍,好整以暇,“将军在淇门立镇,本地势力不可不察也。将军在淇门立足,本地势力不可不交也。将军在淇门立身,本地威信不可不立也。此三者,将军以为然否?”

    李从璟肃然起敬,正色道:“然也。王老何以教我?”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便是老者乃是财富,需要挖掘。

    “淇门三族,王赵何,都乃百年之家,一方豪强。莫不拥有良田无数,宾客满座,各建堡垒,私养武装,族中子弟人才辈出,把持淇门大权,一言既出,四方莫不遵从,无敢有违者。其中王赵两家,以书生立族,先祖多有在外为官者,何家则多出武夫,是以豢养部曲也为最多。”

    王不器娓娓道来,“县中诸公,莫不依为臂膀。族中子弟,基本把持县衙佐吏帮闲之职,便是镇治,之前也多用三族子弟。如今将军建淇门重镇,征调的民夫及工头,大多也出自三族之内或三族佃农;所征用的土地、木材、石料,也大多出自三族名下……”

    王不器洋洋洒洒一席话说完,李从璟已是陷入沉思。

    “怪不得本使之前募兵募不到多少良家子,原来倒是这三族不肯放人了。”李从璟阴沉着脸道。

    王不器轻叹一声,“下官无能,正是如此。”

    李从璟忽而一笑,“想必王老,也是出自三族之王家?”

    王不器苦笑,“将军英明,无人能及。”

    “既如此,王老何以教我?”李从璟问道。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话,两次说这话,情景不同,意味也不相同。

    王不器拱手,“下官不才,唯能献上六字:以其人,治其事。”

    李从璟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容莫测,“以其人,治其事。然王老怎么没说,也唯其人,乱其事。”

    王不器悚然一惊,“将军已知此事?”

    “先前还不得而知,现在却是知晓了。”李从璟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缓缓敲扶手,意味深远。

    “将军意欲如何?”王不器身子前倾,紧张道。

    李从璟松开扶手,直起身,目光钉在王不器脸上,“王老今日突然言谈至此,意欲如何?”

章十二 淇门之变(4)

    无论如何,李从璟还是亲自到了工地上。淇门城邑的改造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内内外外忙碌的民夫络绎不绝,如蚂蚁搬家。这工程不能一蹴而就,年内基本上是完成不了,来年春上能竣工,还要诸方紧密协作才成。

    淇门虽然不像黄河边上的德胜城一样,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兵城,但建造完工之后,军营也会搬到城内,城外李从璟现今所用军营,只是临时所用。

    城防改造是军镇工程的重中之重,反而没有多大问题,待李从璟到了城内的居民区,情况就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李从璟运气太好的缘故,他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碰上工地上有冲突爆发。

    李从璟这次算是只身前来,只带了张小午等三个亲卫,还有王不器。

    刘治工跟着他从城防一直到居民区。脚还未踏进居民区,马上的李从璟就看到工地上有几个民夫推推搡搡,不及走近,一个民夫动了手,随后几个人一起动手,开始时拳头,然后抄起了工具,全武行上演,不多时小半个工地的人都汇集过来,加入到群殴的行列中。

    建好的居民楼中有居民跑出来围观,在建的居民楼上民夫们都停了手观望,旁边,还有一块工地在做打地基这样的前期工作,不远处,堆放着大量木料和器材。

    李从璟并没有赶过去劝架的打算,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泛着寒冬的冷色,就这么直直看着眼前的战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镇治司工佐的官吏赶来试图劝解,却被冲散在人群之外,急的只能干跺脚,好歹看到李从璟一行人,急急忙忙跑过来。

    “将军,得赶紧劝阻他们呐!”王不器急切道。

    “张小午。”李从璟从沉思中抬起头。

    “属下在。”张小午上前道。

    “调一都骑军!”李从璟道。

    “是!”张小午打马而去。

    “将军,你这是……”王不器慌张起来,他虽然看不出李从璟到底打算如何,但也能猜出来,李从璟根本就没打算用温和的手段解决这事。

    工地闹事,群殴,这种事之前不是没有,但显然没有眼前这么大。

    “你说,谁给的他们胆子?”李从璟没有回头。

    王不器一张老脸苦下来。

    李从璟忽然笑了,这笑意在王不器看来如此渗人,“打完架,该罢工了吧?居民区工事不及城防重要,拿来试水正好。要是居民区停工几日,城防区工事,也该停了吧?”李从璟的目光打量着远近各处的工事,“若是再死几个人,这工程便该停下来。而要是这事一旦上达天听,我这镇将办事不力,也该被问罪吧?”

    “将军,万不可莽撞啊!”王不器哪里还看不出来李从璟的杀气,当下大急。

    李从璟脸上笑意更甚,“淇门三族,好大的威风,果然是把持淇门大权,号令一出,莫有不行者。”

    王不器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他昨日跟李从璟袒露心迹,不仅分析了淇门势力,也表达了自己要忠于李从璟、好生辅佐的决心。

    “我不犯人,人倒来犯我,你说,谁给的他们这个胆子?”

    他先说这话,是说谁敢让民夫工地闹事,现在说这话,却是说谁敢让三族向他发难。

    王不器冷汗直流,他是王家旁支,属于核心权力圈之外的人,要不然这回也不会投了李从璟。但有些事,他还是有风闻的。

    远处,某一酒楼。

    酒楼二层,窗户大开,窗户后摆一张酒桌,酒桌前坐着两人,一个儒生打扮,满脸微笑,看起来风度翩翩,一人着黑袍,一脸横肉,眼中更有怨毒之色。

    两人都看着正闹得欢腾的居民区工地。

    “何先生这一手可是玩得漂亮,李从璟见了这一幕,还不得大发雷霆,到时候军队拉上来一阵血腥镇压,可就入了何先生布好的口袋了。”那儒生笑道。此人不是别人,却是那祁县令。

    黑袍男子冷笑道:“他李从璟想在淇门立镇,没有我何家首肯,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回我倒要看他还能如何!”

    祁县令也不深言,只是道:“何先生果然真豪杰也!”

    黑袍男子森然一笑,他便是这淇门何家家主何奉先,“豪杰与否何某何曾挂在心上,只是这李从璟与我有杀子之仇,我若不将其碎尸万段,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祁县令摇头一叹,惋惜道:“何指挥使也是一代英杰,年纪轻轻就是魏博军指挥使,本来前途无量,收复淇门更是荣耀乡里之事,不曾想却遭了那李从璟毒手,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从璟若是听到这话,便会恍然,这何奉先原来竟是何冲之父。

    何奉先一口喝下一杯酒,眼神更显恶毒,“所以,李从璟必须死!哪怕他是晋王面前的红人,老夫也要跟他不死不休!”

    祁县令呵呵一笑,“此番李从璟必死无疑,何先生却是不会有虞。眼下居民区事情已然闹大,李从璟只需要稍作镇压,民夫便会罢工。到时城防区民夫一起响应,这淇门军镇工程进行不下去。再加上先前百战军军营械斗,这事报上去,便是晋王再如何宠信他,李从璟也罪责难逃了。”

    何奉先冷笑不迭,随即向祁县令举杯,“此番事情能成,还要多谢祁公相助。待那李从璟走了,淇门便再无人能与祁公抗衡。到时还要仰仗祁公多多照料。”

    祁县令举杯,笑道:“好说,好说。”

    张小午将一都骑军调来的时候,工地上的群殴差不多也结束了。

    王不器还想劝说李从璟莫要冲动,李从璟已经挥手制止了他,道:“本使出镇淇门,原本只想安安分分,为大晋建一座重镇,为晋王练一支雄兵。但奈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你不犯人,人却要犯你。本使要想在淇门安如泰山,与三族之争必不可免。本来本使也想如王老所说,交出一些利益,以此交好三族,换得在淇门的安宁。但眼下事已至此,本使岂能忍气吞声,退缩怕事?”

    李从璟一挥手,骑军已经尽数冲出。

    见到杀气腾腾冲过来的骑军,工地上的民夫顿时大骇,纷纷想逃,但在骑兵的马蹄和横刀之下,谁还能逃得过?在击倒几人之后,数十民夫,都被圈在场地一角,无人能挪动分毫。有不服气着大喊大叫,骑兵却是丝毫不作理会,只是冰冷的刀锋,向众人表明,若有出格动作,便会被血溅当场。

    李从璟策马缓缓行出,呢喃道:“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慈悲是路人。”

    王不器望着李从璟的背-景,恍然失神。

    骑兵让出道来,李从璟策马来到这些民夫面前,淡淡道:“职在监工以下,伙头以上者,都给本使带回去。”

    说罢,转身离去。

    “我们又没犯军法,为何要进镇治的大牢?”一个高大的壮硕汉子,不服气的大喊。

    李从璟只说带回去,他却说进大牢,分明是挑事。

    停下马,李从璟回过神,看着他,半响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大牛!”那汉子昂首挺胸道,似乎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这名字犯法吗?”

    李从璟简直被他以下犯上的勇气惊吓到,笑了笑,道:“名字乃长辈所给,只要不触犯忌讳,自然是不犯法的。你这名字如此俗气,显然还不够触犯忌讳的资格。”

    “你……”何大牛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一时脸都憋得通红。

    李从璟在马上看着他,和气道:“你是不是想说,你的名字虽然俗气,但这‘何’姓却霸气得很?”

    何大牛愣了愣,昂首道:“那是当然!”

    “好。”李从璟道,“既然如此,凡斗殴中有何姓者,都带回去,一个不准拉下!”

    说罢,李从璟再不理会这些人,策马而走。

    在他背后,有骑士下马。李从璟言辞温和,这些悍卒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稍有不顺眼,就是马鞭劈头盖脸挥下。

    “去通知王赵何三族,还想要人的,明日午时之前赶到镇治领人,过时不候。”李从璟道。

    其实,就算他不通知三族,三族也会来要人。李从璟只不过给他们规定了时间,这也是掌握主动的表现。

    “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李从璟在工地上处理事情的手段还算温和,王不器松了口气,这时上来问道。

    “本使要至少三颗人头,王老去好好问问他们,谁是挑事者。可不要弄错,否则杀错人就不是本使的过失了。”李从璟微笑道,这话落在王不器耳朵里,差点儿没叫他从马上摔下去。

    “将军,将军,不可如此,万不可造杀戮啊!否则事情就再无转机,只剩鱼死网破了!”王不器在后面大喊。

    李从璟的马走得快,他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现在是酉时三刻,本使亥时三刻要结果,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得抓紧了。”

    ————————————

    ps:明天三更。时间为八点,十四点,二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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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3:感谢低调找小说的捧场和评论,默默汗一个。

章十二 淇门之变(4)

    无论如何,李从璟还是亲自到了工地上。淇门城邑的改造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内内外外忙碌的民夫络绎不绝,如蚂蚁搬家。这工程不能一蹴而就,年内基本上是完成不了,来年春上能竣工,还要诸方紧密协作才成。

    淇门虽然不像黄河边上的德胜城一样,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兵城,但建造完工之后,军营也会搬到城内,城外李从璟现今所用军营,只是临时所用。

    城防改造是军镇工程的重中之重,反而没有多大问题,待李从璟到了城内的居民区,情况就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李从璟运气太好的缘故,他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碰上工地上有冲突爆发。

    李从璟这次算是只身前来,只带了张小午等三个亲卫,还有王不器。

    刘治工跟着他从城防一直到居民区。脚还未踏进居民区,马上的李从璟就看到工地上有几个民夫推推搡搡,不及走近,一个民夫动了手,随后几个人一起动手,开始时拳头,然后抄起了工具,全武行上演,不多时小半个工地的人都汇集过来,加入到群殴的行列中。

    建好的居民楼中有居民跑出来围观,在建的居民楼上民夫们都停了手观望,旁边,还有一块工地在做打地基这样的前期工作,不远处,堆放着大量木料和器材。

    李从璟并没有赶过去劝架的打算,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泛着寒冬的冷色,就这么直直看着眼前的战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镇治司工佐的官吏赶来试图劝解,却被冲散在人群之外,急的只能干跺脚,好歹看到李从璟一行人,急急忙忙跑过来。

    “将军,得赶紧劝阻他们呐!”王不器急切道。

    “张小午。”李从璟从沉思中抬起头。

    “属下在。”张小午上前道。

    “调一都骑军!”李从璟道。

    “是!”张小午打马而去。

    “将军,你这是……”王不器慌张起来,他虽然看不出李从璟到底打算如何,但也能猜出来,李从璟根本就没打算用温和的手段解决这事。

    工地闹事,群殴,这种事之前不是没有,但显然没有眼前这么大。

    “你说,谁给的他们胆子?”李从璟没有回头。

    王不器一张老脸苦下来。

    李从璟忽然笑了,这笑意在王不器看来如此渗人,“打完架,该罢工了吧?居民区工事不及城防重要,拿来试水正好。要是居民区停工几日,城防区工事,也该停了吧?”李从璟的目光打量着远近各处的工事,“若是再死几个人,这工程便该停下来。而要是这事一旦上达天听,我这镇将办事不力,也该被问罪吧?”

    “将军,万不可莽撞啊!”王不器哪里还看不出来李从璟的杀气,当下大急。

    李从璟脸上笑意更甚,“淇门三族,好大的威风,果然是把持淇门大权,号令一出,莫有不行者。”

    王不器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他昨日跟李从璟袒露心迹,不仅分析了淇门势力,也表达了自己要忠于李从璟、好生辅佐的决心。

    “我不犯人,人倒来犯我,你说,谁给的他们这个胆子?”

    他先说这话,是说谁敢让民夫工地闹事,现在说这话,却是说谁敢让三族向他发难。

    王不器冷汗直流,他是王家旁支,属于核心权力圈之外的人,要不然这回也不会投了李从璟。但有些事,他还是有风闻的。

    远处,某一酒楼。

    酒楼二层,窗户大开,窗户后摆一张酒桌,酒桌前坐着两人,一个儒生打扮,满脸微笑,看起来风度翩翩,一人着黑袍,一脸横肉,眼中更有怨毒之色。

    两人都看着正闹得欢腾的居民区工地。

    “何先生这一手可是玩得漂亮,李从璟见了这一幕,还不得大发雷霆,到时候军队拉上来一阵血腥镇压,可就入了何先生布好的口袋了。”那儒生笑道。此人不是别人,却是那祁县令。

    黑袍男子冷笑道:“他李从璟想在淇门立镇,没有我何家首肯,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回我倒要看他还能如何!”

    祁县令也不深言,只是道:“何先生果然真豪杰也!”

    黑袍男子森然一笑,他便是这淇门何家家主何奉先,“豪杰与否何某何曾挂在心上,只是这李从璟与我有杀子之仇,我若不将其碎尸万段,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祁县令摇头一叹,惋惜道:“何指挥使也是一代英杰,年纪轻轻就是魏博军指挥使,本来前途无量,收复淇门更是荣耀乡里之事,不曾想却遭了那李从璟毒手,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从璟若是听到这话,便会恍然,这何奉先原来竟是何冲之父。

    何奉先一口喝下一杯酒,眼神更显恶毒,“所以,李从璟必须死!哪怕他是晋王面前的红人,老夫也要跟他不死不休!”

    祁县令呵呵一笑,“此番李从璟必死无疑,何先生却是不会有虞。眼下居民区事情已然闹大,李从璟只需要稍作镇压,民夫便会罢工。到时城防区民夫一起响应,这淇门军镇工程进行不下去。再加上先前百战军军营械斗,这事报上去,便是晋王再如何宠信他,李从璟也罪责难逃了。”

    何奉先冷笑不迭,随即向祁县令举杯,“此番事情能成,还要多谢祁公相助。待那李从璟走了,淇门便再无人能与祁公抗衡。到时还要仰仗祁公多多照料。”

    祁县令举杯,笑道:“好说,好说。”

    张小午将一都骑军调来的时候,工地上的群殴差不多也结束了。

    王不器还想劝说李从璟莫要冲动,李从璟已经挥手制止了他,道:“本使出镇淇门,原本只想安安分分,为大晋建一座重镇,为晋王练一支雄兵。但奈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你不犯人,人却要犯你。本使要想在淇门安如泰山,与三族之争必不可免。本来本使也想如王老所说,交出一些利益,以此交好三族,换得在淇门的安宁。但眼下事已至此,本使岂能忍气吞声,退缩怕事?”

    李从璟一挥手,骑军已经尽数冲出。

    见到杀气腾腾冲过来的骑军,工地上的民夫顿时大骇,纷纷想逃,但在骑兵的马蹄和横刀之下,谁还能逃得过?在击倒几人之后,数十民夫,都被圈在场地一角,无人能挪动分毫。有不服气着大喊大叫,骑兵却是丝毫不作理会,只是冰冷的刀锋,向众人表明,若有出格动作,便会被血溅当场。

    李从璟策马缓缓行出,呢喃道:“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慈悲是路人。”

    王不器望着李从璟的背-景,恍然失神。

    骑兵让出道来,李从璟策马来到这些民夫面前,淡淡道:“职在监工以下,伙头以上者,都给本使带回去。”

    说罢,转身离去。

    “我们又没犯军法,为何要进镇治的大牢?”一个高大的壮硕汉子,不服气的大喊。

    李从璟只说带回去,他却说进大牢,分明是挑事。

    停下马,李从璟回过神,看着他,半响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大牛!”那汉子昂首挺胸道,似乎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这名字犯法吗?”

    李从璟简直被他以下犯上的勇气惊吓到,笑了笑,道:“名字乃长辈所给,只要不触犯忌讳,自然是不犯法的。你这名字如此俗气,显然还不够触犯忌讳的资格。”

    “你……”何大牛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一时脸都憋得通红。

    李从璟在马上看着他,和气道:“你是不是想说,你的名字虽然俗气,但这‘何’姓却霸气得很?”

    何大牛愣了愣,昂首道:“那是当然!”

    “好。”李从璟道,“既然如此,凡斗殴中有何姓者,都带回去,一个不准拉下!”

    说罢,李从璟再不理会这些人,策马而走。

    在他背后,有骑士下马。李从璟言辞温和,这些悍卒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稍有不顺眼,就是马鞭劈头盖脸挥下。

    “去通知王赵何三族,还想要人的,明日午时之前赶到镇治领人,过时不候。”李从璟道。

    其实,就算他不通知三族,三族也会来要人。李从璟只不过给他们规定了时间,这也是掌握主动的表现。

    “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李从璟在工地上处理事情的手段还算温和,王不器松了口气,这时上来问道。

    “本使要至少三颗人头,王老去好好问问他们,谁是挑事者。可不要弄错,否则杀错人就不是本使的过失了。”李从璟微笑道,这话落在王不器耳朵里,差点儿没叫他从马上摔下去。

    “将军,将军,不可如此,万不可造杀戮啊!否则事情就再无转机,只剩鱼死网破了!”王不器在后面大喊。

    李从璟的马走得快,他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现在是酉时三刻,本使亥时三刻要结果,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得抓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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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三 淇门之变(5)

    祁县令回到县衙,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祁县令挑起灯,开始读书。不过今日的书好似特别难读,只一会儿,祁县令便读不下去,放下书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

    他初到淇门上任,诸事未稳,是以家属都还没有接过来,在祁县令的打算中,这回淇门军镇的事了了之后,他就会将娇妻美妾都搬过来,这没有人暖被窝的日子,可是不好过。

    不过祁县令好歹是一县之长,有些事情即便没有娇妻美妾在旁,想要满足也不是难事。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即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老爷,你还不开门么,这外面可是凉的很,奴家都快受不了了。”

    那声音娇媚入骨,怕是任何男人听了,都会受不了。

    祁县令喜上眉梢,两步跨到门口,呼的一下拉开门,将门外的人一把拉了进来,嘴里叫道:“小心肝儿,你可总算是来了,想死老爷我了。”

    他面前的美人,生得体娇腰小,前凸后翘却分毫不差,难得的是皮肤白嫩,五官精致,真当得顾盼生媚四字,也怪不得祁县令如此冲动了。这几日,他可就是靠眼前这“小梨花”度过漫漫长夜,早已不能自拔。

    但小梨花进门之后,却没有像往日一样逢迎祁县令,而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张本来粉嫩的小脸,却惨白惨白的。

    祁县令这才发现,小梨花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关上门,这才笑着对祁县令道:“祁县令真是好兴致,眼光也不错,就是警觉性太差了些。哦,对了,祁县令乃是书生,不知凶险之事也属正常。”

    这人略高,略瘦,一身黑衣,笑起来人畜无害,仿佛还带着几分腼腆之色。但他背上却背了一把刀,一把样式简单,却极其实用的军中制式横刀。

    “你,你是什么人?”祁县令大惊,手却还没放开小梨花。可怜那小梨花,此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当真是尴尬至极,“这是你带来的人,你怎么会带人来?”

    “祁县令不用问她了,她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搭了她的顺风车。”黑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仿佛他永远不会生气一般,但他却逼近了祁县令,“至于我是谁,祁县令也不必知道,祁县令今晚只需要听我的话,就不会有事。”

    他说听话不会有事,言下之意就是不听话就会有事。

    祁县令终于反应过来,来者不善,于是怒斥道:“混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然敢擅闯县衙,简直是活腻了,来人!”

    他练叫了几声,都没人理会他。

    黑衣人在桌旁坐下,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到桌上,笑容不减,“祁县令不用叫了,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我既然敢大摇大摆坐到你面前,总是不能没有准备的。”

    祁县令哪里会听他的话,迈开步子就要冲出门。

    但他还没挨到门沿,就被一只手抓在肩膀上,像提小鸡一般,给提起来丢到屋中,他身子撞在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不等他叫出声,肚子猛然遭受重击,硬生生将他叫声给憋了回去。

    祁县令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只觉得呼吸困难,一张脸成了绛紫色,惊恐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黑衣人。

    “看来你不是一个聪明人,跟不聪明的人谈事难免费劲一些。不过好在你并不会武功,不会武功,又要省事不少。”黑衣人将那张纸放到祁县令眼前,“看清楚这上面写得什么,然后签字画押……恩,盖印。”

    祁县令费了好大劲,才看完纸上写得什么,这回,他脸色更白了些,身子也抖得更加厉害,他低吼道:“休想,本官绝不会签字,你这简直是满纸胡言乱语,本官绝不会让你得逞!”

    说罢,他还向伸出手去抢夺那张纸,只不过他的手伸到半路,就被一柄刀给钉在地上。不过还好刀未出鞘,所以祁县令虽然疼得厉害,手说不定还能保住。

    “看来这上面写得东西让你很为难,也难怪,让人承认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衣说道,他就像跟人聊天一样,“看来我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既然如此,我割你一只耳朵下来好了,若是还不够,再割掉鼻子,再不够,剁手好了,反正你这只手也废了一半了,再往后,我会一刀杀了你”

    “为免你不相信,我先割一只你的耳朵给你看看。对了,我割得很慢,你可以慢慢体会那种肉被割掉的滋味,说不定你会喜欢上它。因为很多人其实都很喜欢受虐的。”

    黑衣人的话好像很多,就像平时没人跟他说话似的,但话说完,他的刀已经割进了祁县令的耳朵,他真的没有说谎,不管祁县令怎么叫唤、威胁、求饶,他的刀都没有停一下,眼见那耳朵已经被割下三分之一,血迹已经流进了他的耳洞里。

    “我签,我签,壮士停手!”祁县令喊道,他的喉咙被黑衣人捏着,所以声音并不大。

    黑衣人慢慢停了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割耳朵的工作完成,末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其实你可以慢些喊停的,那样的话你就能看到自己的耳朵长什么样了,虽然它不好看,割下来也不能炒一盘菜,但总归是你自己的一块肉。”

    黑衣人站起身,将纸抛在祁县令面前。

    半响之后,黑衣人收好状纸,临走时向两人道别:“今晚的合作总得来说很愉快,祁县令,你今天签了状纸,日后肯定安枕无忧,我的保证是有效的,你应该看出我从不说谎的。还有你,小梨花,你是个美丽的娘子,你会有一个好归宿的。”

    他好像很快乐,离去的时候也不忘祝福别人。如果不是跟他为敌,相信他面前的两人,应该很乐意跟他交往,因为他总在微笑,说话的声音也总是那么温和,而且一直很有风度。

    在黑衣人出门的刹那,小梨花鼓起勇气跑出两步,喏喏问道:“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衣人真就停下了脚步,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好像在思考,“我的名字以前这里还没有人听说过,你们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也许以后你们就会经常听到,那时候或许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笑了笑,跃上院墙离去,留下一句话飘荡在院子里,“我叫孟平。”

    在淇门,王赵何三家是当之无愧的大族,这话放在哪里都不会有疑问。但要说王赵何三家之下,排在第四位的数哪家,可能没一个人能说得准。说不准,原因很简单,因为三族之下,有两家的宗族力量差不多,难分伯仲。

    在帝国的上层看来,淇门无疑是个小地方,那里的大族在他们眼里跟蝼蚁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小地方也有很多人,在这些人眼里,帝国世家那是太遥远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他们也不需要去管。但是眼前的势力就不一样了,他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在这个小地方做事,也就避不开他们。

    刘家,在淇门这个地方,曾今是最大的势力,只不过因为族里已有几十年没有出过大人物,所以被后来者居上,给王赵何三家挤了下去。但作为昔日的淇门王者,刘家仍然有不可小觑的实力。这从他们高大堂皇的聚居建筑群就可以看出来。

    刘家现任家主刘子佐才四十多岁,岁月沧桑虽也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还没磨灭他眼中的锐气,这一双发亮的眸子,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轻不少。

    刘子佐端起茶碗浅啄了一口,目光又落在面前这位年轻的后生身上。这位后生着实年轻的很,但却异常沉稳,自己许久不说话,他也不着急,他明明没有笑,却总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笑意,让人觉得分外可亲。

    放下茶碗,刘子佐轻叹了口气,道:“参军的意思,老夫已经全都知晓,只不过兹体事大,老夫一时也不能抉择,还望参军容老夫一些时间,老夫也好与族人商议。”

    即便对方是在表示迟疑,年轻的参军也没有着急说话,待刘子佐话说完,停顿了片刻,参军才从容道:“先生的考量的确在理,若是放在平日,在下和都指挥使定然不会催促先生。但目下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自然有非常之法。在下斗胆问一句,还请先生告诉在下实话。”

    “参军但说无妨。”刘子佐道。

    “都指挥使请先生办的事,先生是否能够办到?”参军问道。这话颇为不客气,但年轻的参军问下来,却没有半分遮掩,反倒非常坦率,让人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刘子佐呵呵一笑,不无骄傲道:“刘家虽然不复昔日辉煌,但些许小事都办不好,也就无法在淇门立足了。”

    白衣参军轻轻点头,又道:“既然如此,那都指挥使允诺的条件,是否能表达我方的诚意?”

    刘子佐顿了顿,道:“都指挥使的诚意,自然是无需怀疑的。”

    “好。”参军再次点头,“在下最后一问,先生认为,晋王之恩,内外蕃汉副总管李老将军之威,两者加在一起,莫说淇门,便是放眼天下,有几人能够相比?”

    刘子佐面色凝重起来,带着几分肃然,实诚道:“怕是没有几人能够相比了。”

    这回换做白衣参军笑了,他笑了两声,骤然凝视着刘子佐,厉声道:“既然此事先生能够办得到,利益也足够大,风险又足够小,先生还不肯答应,在下却是想不到什么理由了。难道,堂堂刘家,已经丧失雄起之心,先生高才,却已无恢复荣耀之意了么?”

    此问一出,这位年轻的参军,今日首次亮出了他锋利的獠牙。

    刘子佐怒目圆睁,霍然起身。

    “在下到淇门不久,却也听说淇门三族之下,刘家与李家难分伯仲。在下今日直接来到刘家,殷殷相盼,却不曾想是这么一番结果。”参军似乎已经失去耐心,长身而起,向刘子佐拜别,“想我都指挥使,三战而扬威天下,今日领三千精锐镇守淇门,何等威武,这天下总不会没有知音。今日冒昧打扰,多谢先生盛情相待,在下还要要事在身,这便告辞。”

    说完,参军转身就走。那干脆利落的模样,果断的跟沉稳好似沾不上边,让人忘了他先前的不温不火。

    刘子佐停在原地,眼神闪烁不停。

    其实他在犹豫什么,他知道那白衣参军已经看出来。否则他不会重提那位都指挥使“三战而杨威天下”的功绩。不错,他就是对那位都指挥使的能力还有怀疑,还有不信任。他不敢轻易让刘家被拉下水。

    但一个杀得敌军主将,又轻而易举克复共城,兵不血刃收复淇门的人,他的才能都不值得信任,这淇门之内还有谁值得信任?

    最关键的在于,就算他刘子佐不信任,难道李家也会不信任?若是李家跟着那位都指挥使成事得势,那淇门第四大族是谁,往后就没有疑问了。他也就成了刘家的罪人,淇门的笑话。

    “请慢!”

    参军前脚出门,刘子佐后脚已经跟上来,此时他脸上再不见半分怒气,陪笑道:“参军既来,又何必着急走。老夫年纪大了,思维不再灵活也是情理之中,参军何必见怪?”

    “先生此言,折煞晚辈。”参军道。

    “还请参军入座,堂堂刘家,必定不会让参军失望。”刘子佐道。

    “先生请。”

    两人复又落座,仿佛之前并没有一方要告辞,一方要发怒。

    良久之后,满面笑容的刘子佐,将白衣参军送出大门。

    参军向刘子佐拱手:“先生留步。”

    “参军好走。”刘子佐还礼。

    年轻的参军“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前轻摇,和等候在外的随从上马离去。

    刘子佐看得分明,那白衣参军的折扇上,绘有一方水墨画,那画里画的,不是他物,却是一方河山。

    一方河山。

    “父亲,此人是谁?”刘子佐的儿子过来问他。

    刘子佐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出神,嘴里吐出两个字:“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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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 淇门之变(6)

    一大早军营前就围满了人,吵吵闹闹。军营辕门的当值军士并不理会他们,只有在他们试图踏过警戒线的时候,才会突然动作,将这些吵闹的人群逼回去,然后面无表情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巳时刚到,张小午从军营中出来,在辕门前冷冷看着面前这些淇门三大族的人,“都指挥使有令,昨日被抓的闹事者,其家人现在可以将其领回。但军营乃是重地,不容一般人等踏入。王赵何三姓,每姓可容两人进来领人。”

    张小午话说完,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吵闹,有人道:“凭什么每姓只让三个人进去?人多才能有照应,人少了进去,谁知道你们会打什么算盘!”

    他这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说对,立马跟着起哄。

    张小午看着他,“你姓甚么?”

    “我乃何家管事!”那人昂起头,傲然道。

    张小午冷漠道:“何家,只能进入一人。谁还有疑问,那就回家去,等没有疑问了,再来。不过,到那时,都指挥使愿不愿意见你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那人被张小午的强势态度惹得大怒,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小午环视众人一眼,嗤笑道:“都指挥使要是想做什么,在这偌大的军营中,你们进来六个人,跟进来六百人,有何区别?若是你们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来领什么人?当初又何必在工地闹事?”

    说罢,张小午豁然转身,再不理会这些人,径直走进去。

    外面吵闹的人群面面相觑,一位身着素衣、两鬓斑白的老者悠悠道:“诸位若是再犹豫,这一趟你我怕是要白跑了。老朽是个读书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从未踏足过军营半步,不曾想年近耳顺的时候,却是有这样一个机会。此番错过了,不免遗憾。诸位请慢慢想,老朽先进去了。”

    这位老者走得时候,身旁跟着一位中年男子。

    “哎,王老……”他这一走,后面一锦袍男子想说什么,却又来不及,只得招呼人赶紧跟上,“我们赵家也不惧他。”

    最后是何姓,那管事跺跺脚,也只能跟上,不过他却是只能一人进去了。

    李从璟并没有在军帐或者治所接见这些人,而是在军营校场上。校场占地甚广,上面还有不少军士在例行训练之事,气势甚大,李从璟只在校场一角占了一块地上,他面前是畏畏缩缩蹲着的那群闹事民夫。

    李从璟是站着的,他没有给自己搬椅子,所以也没有给别人准备椅子。王不器就站在他旁边,却不见章子云。

    三族主事来的时候,李从璟并没有前迎,等着这些人先给他见礼了,他才回礼。

    “李将军治军有度,麾下将士个个龙马精神,虽烈日炎炎,将士训练却个个争先,昂扬之气,便是老朽这门外汉见了,都甚为震撼,实在是佩服。”有人率先开口说话,却是那王姓老者。这位老者是王家主事长老之一,学识渊博,名闻郡县,号草庐道人,是以人称王草庐,本名倒是少有人知了。

    李从璟微笑道:“能得草庐先生赞扬,晚辈惶恐。”

    何姓主事名叫何鸿,是何家现任家主何奉先的同母胞弟,他见王草庐一见面就跟李从璟套近乎,心中立即掠过一丝不快。三族和祁县令一起,共同对付李从璟,先前也是有协议的。

    王不器是王家人,王草庐虽然年长他不多,辈分却比他高,王不器自然要见礼。王草庐笑着勉励了王不器两句,意思不外乎要他跟着李从璟好好干。

    赵家来得主事叫赵德钧,他看见王草庐和李从璟你来我往套近乎,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随即又赶紧舒展开来。

    寒暄完毕,李从璟这才对众人道:“昨日工地民夫闹事,本使亲见。淇门军镇之建设,乃奉晋王之命,为晋国千秋功业所需,本使自打受命以来,殚尽竭虑,不敢丝毫负晋王所托。为保淇门各项工程如期完成,需各方协同合力,但这些人身为施工者,却在工地斗殴,不仅延误工期,其行为所造成之恶性风气,必然贻害无穷,是以其责,必须追究,方能以儆效尤。”

    说罢,李从璟对王不器道:“王司佐,此事由你勘察,结果如何?”

    王不器应声而出,掏出一本折子展开,“昨日工地闹事之情,现已查明,明告各位知晓:事情起因,乃何大虎蓄意滋事,欺辱他人,事发之事又纠集族人,殴打对方,致使群斗事起,工地大乱。”

    他没说事情是如何查的,只宣告了结果。

    何鸿听了这话,哪能不恼,辩驳道:“胡扯!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何家的人怎么可能恶意滋事,又怎么可能聚众伤人,这分明是欲加之罪!王司佐,这事情如何查的,你可得一一说明,否则,何家不会认这笔冤枉帐的!”

    王不器看都不看何鸿,冷哼道:“何鸿,你这是在说本司是非不明、履职不力,不配做这镇治司佐吗?”

    “你……王老,这……”何鸿看向王草庐,还想他帮着自己说话,不曾想王草庐已经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

    “其罪如斯,该当如何处罚?”李从璟的声音响起来。

    “罪首当斩,从者当徒。”王不器道。所谓“徒”就是流放了。

    不等何鸿说话,李从璟已经喝道:“来人,将何大虎并一应罪首,拖出去斩了!”

    一队彪悍军士,涌出来,将早就捆绑丢在人群前面的三人拖走。

    “何管事,救命,救命啊!”那何大虎惶恐至极,他本是受命行事,哪里会想到竟然有这般恶果。

    “李将军!”何鸿脸都快黑出墨来,“你这样做,还有天理王法吗?”

    “大胆!”张小午闻言大怒,横刀拔出两寸,逼视着何鸿,“口出狂言,不尊大晋都指挥使,你长了几颗脑袋?”

    李从璟摆摆手,让张小午退下,淡淡道:“本使行事,皆依法度,天理昭昭,不畏神明,不惧道德。”说着,看向何鸿,“倒是你何家,本使听各级官吏上报,你何家所治民夫,多有消极怠工、散播谣言者,这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何鸿并不笨,他如何还能看不出来,李从璟这摆明了是要对付何家,阴沉着脸道:“李将军想动我何家,只怕没这么简单吧?”

    “此话从何说起?”李从璟微微一笑,“只不过何家的人办事不力,或有作奸犯科者,本使自然是要惩办的。”说着手往旁边一指,“不信,你看。”

    众人随李从璟的手势看过去,就见何大虎等人已经被押在校场一角,而军士手中的刀,正朝哭哭啼啼的何大虎等人后劲上斩下。

    “不!”何鸿大喊。

    三道刀光落下,便是三颗脑袋落下。

    周围的人,无论是闹事的民夫,还是正在训练的军士,都看到了这一幕,不少人都是怔怔愕然的表情。

    这三颗人头仿佛在向在场所有人,诉说着一个道理。

    自家人被杀,这对何家的威信损失何其之大,弄不好其治下的佃农都会离心离德,以为何家再不能庇佑他们,而心生异志。何鸿禁不住后退三步,连道了三声“好”,目呲欲裂盯着李从璟,“李将军!今日何家的血,不会白流,冤有头债有主,何家不会认输的,告辞!”

    说罢,何鸿就想大步离去。

    李从璟幽幽道:“何管事,这里尚有数十何家人,难道你不想领回去了?”

    何鸿停住脚步,转身过,咬牙道:“他们无罪,李将军难道还不放人?”

    “人,当然是会放的。”李从璟老神在在,“不过,这里有份文书,得各家主事认了上面所述之责,签字画押之后,人才能放。”

    何家的责任,自然是带头闹事,这罪责何鸿要是认了,何家便落了把柄在李从璟手里,何大虎几人不仅白死,何家还有数不尽的麻烦。但是不认,这里的几十个民夫何鸿带不回去,恐怕也无法交代。

    何鸿几乎咬碎了牙齿,怨毒道:“李将军这样逼迫何家,莫非以为何家无人,莫非以为堂堂淇门三族,都是粘板上的鱼肉、任人窄割?”

    他这时搬出三族来,就是要提醒李从璟,他要真把事情闹大,面对的可是淇门三大族的反扑,借此希望李从璟畏惧收手。只不过何鸿也知晓,不论李从璟如何,他都会面对那样的境遇。

    李从璟呵呵一笑,“何管事这话本使又不懂了,何家的人闹事,与王赵两家何干?”

    说着,问王草庐,“草庐先生,你说呢?”

    王草庐拿起笔画押,呵呵笑道:“将军不必问老朽,老朽什么都不知晓。”

    他嘴里说不知晓,手里的动作却没半分迟疑。这态度,可是非常明显了。

    “王老,你这是作甚,这文书不能认!”何鸿虽不曾看过这文书,可是用膝盖也能想到,这里面写了什么。他实在想不通,这王草庐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竟然会画押。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爆炸在何鸿脑海,他愣愣看着王草庐,失神道:“王老,你王家……”

    王草庐手拢进衣袖里,无辜道:“王家如何了?何管事这话,老朽可是听不太懂啊!”

    赵德钧看看王草庐,又看看李从璟,看看何鸿,又看看王不器,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何鸿知道事不可为,今日所见,实在是大出意料,他索性不再停留,要赶紧赶回家,将这里的事对家主说明。

    “何管事何必急着走?”李从璟道,“这厢事了,本使正要去工地看看,何管事何不同行?”

    “不看也罢,何某告辞!”何鸿哪里还有闲心。

    不料李从璟的声音又响起,语气间充斥着说不出的诡异,“何管事不去,怕是会后悔。”

    何鸿转过身,盯着李从璟,“李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从璟道:“本使什么意思,何管事与本使走一趟,不就知晓了?”

    说罢,李从璟令人牵过马,带着王不器等人,就上马离营。何鸿脸色忽明忽暗,看着李从璟从容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愈发重了,他咬咬牙,上了留给他的马,跟了上去。

    “老朽身子骨不太好,就不去凑热闹了,李将军,就此别过。”出了辕门,王草庐与李从璟告辞,上了自家牛车。

    何鸿的脸又暗了几分。他看看身旁的赵德钧,却见赵德钧眼中都是思索之色。

    李从璟忽然扬鞭,提高马速,这让何鸿想和赵德钧私下说些什么,又来不及说。

章十五 淇门之变(7)

    淇门工地上,一切工事都在井然有序进行,人声鼎沸,热闹又不失节奏。

    但在淇门外不远处一处空地上,却有许多人滞留在那里,或站或蹲或来回走动的,不一而足。这些人,都是民夫打扮,他们大多望着淇门工地,远远可见神态愤然而迷惑。

    临近工地,李从璟放慢了马速。当他带着人从这些人面前经过的时候,人群中跑出来几个人,却不是找李从璟,而是奔向跟在他身后的何鸿,嚷嚷的叫喊着“何管事”。

    何鸿从沉思中回过神,望见这些人,不由得有些纳罕,“你们在此作甚?”

    说完,何鸿自己就意识到不对,立即向工地上望去,但见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并没有歇工,再看这些人,脸色立即就不好看了。

    何鸿自然认得,这些逗留在这里的人,都是他何家的人或者是何家的佃农,这些人是安排来工地做事的,此时怎么会无所事事呆在这里?

    李从璟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马,走过来,“何管事为何就不问问,他们为何会呆在这里?”

    何鸿看向李从璟,只觉得李从璟的脸让他感到无比厌烦,但李从璟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又让他极度不安,他回头望着这些民夫,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里面走出来一人,估摸着是何家派来管理这些民夫的主事,他对何鸿说:“今儿一早,我等照例来上工,但管理这里的镇治司佐却说,何家治下的民夫,昨日在工地上闹了事,因此不能再用,让我等离去。我已派人回去将这里的情况禀报了家主,只是许久过去,仍旧没有消息传回来,我等也只能在此等候。”

    何鸿已经不知自己脸上是何种表情了,他看向李从璟,张了张口,竟然一时无言。

    何鸿最为想不通的是,何家的民夫在工地上占了很大份额,这些人不上工,工地上不应该还有这么多人,工事也必不能再进行下去,但是看样子,工地上一切照旧,分明就没有少人的迹象。那何家民夫的份额,又是由谁顶上去的?

    而按照事先约定,三族同进退,为何现在何家民夫下工之后,王赵两家民夫还如常在上工?

    “李将军端得是好手段!”事已至此,双方脸皮已经撕破,何鸿说话再无顾忌,“不过李将军以为,让我何家人下工之后,工事便能如常进行?李将军为何就不想想,淇门三族既然能联合起来,就不是没有原因的。三族联合,又有县衙相助,李将军镇治乃孤家寡人,如何能斗得过我们?”

    “何管事竟然讲话挑明,不再掩饰,这是要放弃治疗了?”李从璟呵呵笑了两声,旋即指着淇门,声音逐渐昂扬起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淇门三族鼎立在此,能因利联合,为何就不能因利分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淇门三族在淇门,你我之间本就有利益之争,纵然能一时相合,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堪一击。三族各怀心思,家族利益才是行事依据,因而以利分之,也就不难。”

    何鸿嗤笑道:“李将军所言固然有理,但一旦联盟的绳索极为牢靠,便不是会被轻易分开的。李将军可知,联合三族的背后势力是谁?李将军若知,便知道那不是李将军孤身一身能够抗衡的!”

    李从璟道:“是谁?莫不是前魏博军指挥使,吴靖忠老将军?”

    何鸿惊讶起来,“你竟然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从璟却不立即作答,下了马,朝一旁的凉亭走去,“骑在马上论时事,未免太别扭了些,何管事何不过来一坐?无论如何,身子骨总要舒坦不少。”

    何鸿稍作犹豫,便跟过来,和李从璟就着凉亭中的石案,相对而坐,看着李从璟,等他说话。

    李从璟好整以暇,缓缓道:“先是军营前魏博军与原保义军械斗,随后是居民区民房尽分前魏博军军属,再加上先前何家在工地闹事,这些事相继发生,令人不能不去推测其中联系。这联系要推测,就不难发现其中猫腻:前魏博军。而本使与前魏博军的恩怨,无非在吴靖忠老将军与何冲指挥使。本使一直好奇,淇门三族对本使发难的动机是什么,新来的祁县令又为何会加入你们的阵营,有了以上推测,答案便不言自明:旧怨。或者更直接说,是报复。”

    “可李将军不过是推测而已。”何鸿接话道。

    李从璟点头表示同意,“对,这只是推测。有了推测,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证明推测。于是本使决意调查何家,不巧,本镇司佐王不器就是王家中人,更不巧的是,王司佐从神仙山回来之后,决意好生辅佐本使,因此何冲是何家人,立即被查出来。”

    “何冲是吴靖忠老将军心腹,若非如此,之前也不会派他来对付本使。如此再往下推测,联合淇门三族的幕后大势力,就是吴老将军了。这也是推测,为了证明这个推测,本使调查了祁县令。于是发现祁县令之所以上任淇门,正是吴老将军的举荐。如此,祁县令为何会联合三族一起对付本使,三族联合又是谁出面促成的,便明朗了。”

    李从璟说完,何鸿愣了好一会儿,道:“何家会对付李将军,情理之中。但是王赵两家,为何也会加入进来?李将军出镇淇门,领三千百战军,权势不小,王赵两家本来巴结还来不及,为何敢与你发难,李将军可能推测的出来?”

    李从璟笑了笑,道:“这推测也不难。本使势力虽大,但尚未成型,先前三千百战军人员只到位两千不说,且成分复杂,战力未成,本使威望未立,要对付并不难,加之镇治官吏更是不足,总之本使看似厉害,实则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魏博军整编之后,原节度使吴老将军虽不再领原军,但官升一级,成为大将军,权势更大。在这种情况下,王赵两家还能不知道怎么选择?总之,利益够大,压力够大,且风险够小,不对付本使倒是说不过去了。”

    这回轮到何鸿笑了,“既然李将军知道情势如此,为何不向吴老将军认罪服软,反而作困兽之斗?要知道过江龙斗不过地头蛇,李将军纵然名将之后,面对如此情景,也无法在淇门有所作为。”

    这时,李从璟吩咐的茶水端了上来,李从璟给何鸿递过去一碗,向他举杯致意,放下茶碗,装逼的赞了一句“好茶”,然后道:“这茶虽然普通,但你我忙活半日,得之解渴,立觉美味。”

    “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茶者,高雅脱俗之物也。李将军以茶为解渴之物,可是有些浪费了。”何鸿的神态愈发从容,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李将军今日与何某说了这么多,这两日又做了许多事,其用意如何,何某已猜得一二。”

    李从璟倒是讶异了,“哦,何管事请说。”

    何鸿轻轻一笑,抖了抖衣袖,看着李从璟,道:“李将军乃识时务之人,知道在吴老将军谋划之下,在淇门难以有所作为,但又不甘什么都不做就认输。于是李将军借今日之所为,向世人和吴将军展示手腕,以表实力。如此李将军再向吴老将军服软时,一是有了砝码,能让吴老将军给李将军一些甜头,二来也不至于让淇门的人都认为将军软弱可欺,毕竟李将军还要镇守淇门。可谓一举两得。”

    “何管事这就发现了?”李从璟长大了嘴巴。

    “当然,这并不难发现,不是吗?”何鸿笑道,“李将军真乃好本事,何某佩服!”

    李从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鸿接着道:“李将军投在吴将军势力之下,日后便与我等是同门了,这淇门之事,还有谁会为难李将军?李将军放心,你现在已是一军指挥使,吴老将军自然不会与你不死不休,那不明智,非是吴老将军能为。你日后为吴老将军效力,吴老将军得李将军这样的猛将相随,定然十分高兴。李将军,前途无量啊!”

    李从璟怔怔半响,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持久不歇。

    何鸿虽然不知道李从璟笑什么,此刻却已陪着笑了。

    好一会儿,李从璟才止住笑,他看着陪笑的何鸿,揶揄道:“何管事笑什么?”

    何鸿笑道:“自然是高兴能与李将军同门了。”

    李从璟禁不住再次大笑三声,问道:“何管事可知本使笑什么?”

    何鸿收住笑,“李将军笑什么?”

    李从璟长身而起,眼中已带上了嘲讽之意,面朝皇天后土,“我笑你等,已经愚蠢得无可救药。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懂趋利而往,而不要膝下的尊严;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要权势地位,而不要心中的道德;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求物欲私名,而不要眼中的斗志!”

    何鸿愣了愣,随即冷笑道:“这就是现实。你若连命都没有,连饭都没得吃,谈论这些空洞之念又有何用?人生百年,何其艰难,世间万象,何其复杂,人活于世,生不由己,为名为利,踩人或者被踩,瞧不起人或者被人瞧不起,要做人上人,岂能不懂牺牲?”

    李从璟哈哈大笑,“你这种人,怎会懂得,什么叫男儿志,什么叫勇者心。昔者寒窗十年,我读破诗书三万卷,练得沙场杀人剑;今者驰骋天下,我心中有天地,我腹中有山河。我要走,便在天地间走出一条大道;我要闯,便在山河中闯出一条血路。便是要亡,我也要亡在我的路上,我的血肉会腐烂,我的尸骨会消散,但我的头颅,会一直扬起,我的目光,会永远盯着前方!”

    李从璟转过身,盯着何鸿的眼睛,“人生百年,活在世人眼中,或者活在自己心中。而我,要告诉你,这世上有一种人,一直活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他们,叫作战士!”

章十五 淇门之变(7)

    淇门工地上,一切工事都在井然有序进行,人声鼎沸,热闹又不失节奏。

    但在淇门外不远处一处空地上,却有许多人滞留在那里,或站或蹲或来回走动的,不一而足。这些人,都是民夫打扮,他们大多望着淇门工地,远远可见神态愤然而迷惑。

    临近工地,李从璟放慢了马速。当他带着人从这些人面前经过的时候,人群中跑出来几个人,却不是找李从璟,而是奔向跟在他身后的何鸿,嚷嚷的叫喊着“何管事”。

    何鸿从沉思中回过神,望见这些人,不由得有些纳罕,“你们在此作甚?”

    说完,何鸿自己就意识到不对,立即向工地上望去,但见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并没有歇工,再看这些人,脸色立即就不好看了。

    何鸿自然认得,这些逗留在这里的人,都是他何家的人或者是何家的佃农,这些人是安排来工地做事的,此时怎么会无所事事呆在这里?

    李从璟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马,走过来,“何管事为何就不问问,他们为何会呆在这里?”

    何鸿看向李从璟,只觉得李从璟的脸让他感到无比厌烦,但李从璟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又让他极度不安,他回头望着这些民夫,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里面走出来一人,估摸着是何家派来管理这些民夫的主事,他对何鸿说:“今儿一早,我等照例来上工,但管理这里的镇治司佐却说,何家治下的民夫,昨日在工地上闹了事,因此不能再用,让我等离去。我已派人回去将这里的情况禀报了家主,只是许久过去,仍旧没有消息传回来,我等也只能在此等候。”

    何鸿已经不知自己脸上是何种表情了,他看向李从璟,张了张口,竟然一时无言。

    何鸿最为想不通的是,何家的民夫在工地上占了很大份额,这些人不上工,工地上不应该还有这么多人,工事也必不能再进行下去,但是看样子,工地上一切照旧,分明就没有少人的迹象。那何家民夫的份额,又是由谁顶上去的?

    而按照事先约定,三族同进退,为何现在何家民夫下工之后,王赵两家民夫还如常在上工?

    “李将军端得是好手段!”事已至此,双方脸皮已经撕破,何鸿说话再无顾忌,“不过李将军以为,让我何家人下工之后,工事便能如常进行?李将军为何就不想想,淇门三族既然能联合起来,就不是没有原因的。三族联合,又有县衙相助,李将军镇治乃孤家寡人,如何能斗得过我们?”

    “何管事竟然讲话挑明,不再掩饰,这是要放弃治疗了?”李从璟呵呵笑了两声,旋即指着淇门,声音逐渐昂扬起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淇门三族鼎立在此,能因利联合,为何就不能因利分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淇门三族在淇门,你我之间本就有利益之争,纵然能一时相合,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堪一击。三族各怀心思,家族利益才是行事依据,因而以利分之,也就不难。”

    何鸿嗤笑道:“李将军所言固然有理,但一旦联盟的绳索极为牢靠,便不是会被轻易分开的。李将军可知,联合三族的背后势力是谁?李将军若知,便知道那不是李将军孤身一身能够抗衡的!”

    李从璟道:“是谁?莫不是前魏博军指挥使,吴靖忠老将军?”

    何鸿惊讶起来,“你竟然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从璟却不立即作答,下了马,朝一旁的凉亭走去,“骑在马上论时事,未免太别扭了些,何管事何不过来一坐?无论如何,身子骨总要舒坦不少。”

    何鸿稍作犹豫,便跟过来,和李从璟就着凉亭中的石案,相对而坐,看着李从璟,等他说话。

    李从璟好整以暇,缓缓道:“先是军营前魏博军与原保义军械斗,随后是居民区民房尽分前魏博军军属,再加上先前何家在工地闹事,这些事相继发生,令人不能不去推测其中联系。这联系要推测,就不难发现其中猫腻:前魏博军。而本使与前魏博军的恩怨,无非在吴靖忠老将军与何冲指挥使。本使一直好奇,淇门三族对本使发难的动机是什么,新来的祁县令又为何会加入你们的阵营,有了以上推测,答案便不言自明:旧怨。或者更直接说,是报复。”

    “可李将军不过是推测而已。”何鸿接话道。

    李从璟点头表示同意,“对,这只是推测。有了推测,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证明推测。于是本使决意调查何家,不巧,本镇司佐王不器就是王家中人,更不巧的是,王司佐从神仙山回来之后,决意好生辅佐本使,因此何冲是何家人,立即被查出来。”

    “何冲是吴靖忠老将军心腹,若非如此,之前也不会派他来对付本使。如此再往下推测,联合淇门三族的幕后大势力,就是吴老将军了。这也是推测,为了证明这个推测,本使调查了祁县令。于是发现祁县令之所以上任淇门,正是吴老将军的举荐。如此,祁县令为何会联合三族一起对付本使,三族联合又是谁出面促成的,便明朗了。”

    李从璟说完,何鸿愣了好一会儿,道:“何家会对付李将军,情理之中。但是王赵两家,为何也会加入进来?李将军出镇淇门,领三千百战军,权势不小,王赵两家本来巴结还来不及,为何敢与你发难,李将军可能推测的出来?”

    李从璟笑了笑,道:“这推测也不难。本使势力虽大,但尚未成型,先前三千百战军人员只到位两千不说,且成分复杂,战力未成,本使威望未立,要对付并不难,加之镇治官吏更是不足,总之本使看似厉害,实则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魏博军整编之后,原节度使吴老将军虽不再领原军,但官升一级,成为大将军,权势更大。在这种情况下,王赵两家还能不知道怎么选择?总之,利益够大,压力够大,且风险够小,不对付本使倒是说不过去了。”

    这回轮到何鸿笑了,“既然李将军知道情势如此,为何不向吴老将军认罪服软,反而作困兽之斗?要知道过江龙斗不过地头蛇,李将军纵然名将之后,面对如此情景,也无法在淇门有所作为。”

    这时,李从璟吩咐的茶水端了上来,李从璟给何鸿递过去一碗,向他举杯致意,放下茶碗,装逼的赞了一句“好茶”,然后道:“这茶虽然普通,但你我忙活半日,得之解渴,立觉美味。”

    “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茶者,高雅脱俗之物也。李将军以茶为解渴之物,可是有些浪费了。”何鸿的神态愈发从容,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李将军今日与何某说了这么多,这两日又做了许多事,其用意如何,何某已猜得一二。”

    李从璟倒是讶异了,“哦,何管事请说。”

    何鸿轻轻一笑,抖了抖衣袖,看着李从璟,道:“李将军乃识时务之人,知道在吴老将军谋划之下,在淇门难以有所作为,但又不甘什么都不做就认输。于是李将军借今日之所为,向世人和吴将军展示手腕,以表实力。如此李将军再向吴老将军服软时,一是有了砝码,能让吴老将军给李将军一些甜头,二来也不至于让淇门的人都认为将军软弱可欺,毕竟李将军还要镇守淇门。可谓一举两得。”

    “何管事这就发现了?”李从璟长大了嘴巴。

    “当然,这并不难发现,不是吗?”何鸿笑道,“李将军真乃好本事,何某佩服!”

    李从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鸿接着道:“李将军投在吴将军势力之下,日后便与我等是同门了,这淇门之事,还有谁会为难李将军?李将军放心,你现在已是一军指挥使,吴老将军自然不会与你不死不休,那不明智,非是吴老将军能为。你日后为吴老将军效力,吴老将军得李将军这样的猛将相随,定然十分高兴。李将军,前途无量啊!”

    李从璟怔怔半响,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持久不歇。

    何鸿虽然不知道李从璟笑什么,此刻却已陪着笑了。

    好一会儿,李从璟才止住笑,他看着陪笑的何鸿,揶揄道:“何管事笑什么?”

    何鸿笑道:“自然是高兴能与李将军同门了。”

    李从璟禁不住再次大笑三声,问道:“何管事可知本使笑什么?”

    何鸿收住笑,“李将军笑什么?”

    李从璟长身而起,眼中已带上了嘲讽之意,面朝皇天后土,“我笑你等,已经愚蠢得无可救药。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懂趋利而往,而不要膝下的尊严;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要权势地位,而不要心中的道德;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求物欲私名,而不要眼中的斗志!”

    何鸿愣了愣,随即冷笑道:“这就是现实。你若连命都没有,连饭都没得吃,谈论这些空洞之念又有何用?人生百年,何其艰难,世间万象,何其复杂,人活于世,生不由己,为名为利,踩人或者被踩,瞧不起人或者被人瞧不起,要做人上人,岂能不懂牺牲?”

    李从璟哈哈大笑,“你这种人,怎会懂得,什么叫男儿志,什么叫勇者心。昔者寒窗十年,我读破诗书三万卷,练得沙场杀人剑;今者驰骋天下,我心中有天地,我腹中有山河。我要走,便在天地间走出一条大道;我要闯,便在山河中闯出一条血路。便是要亡,我也要亡在我的路上,我的血肉会腐烂,我的尸骨会消散,但我的头颅,会一直扬起,我的目光,会永远盯着前方!”

    李从璟转过身,盯着何鸿的眼睛,“人生百年,活在世人眼中,或者活在自己心中。而我,要告诉你,这世上有一种人,一直活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他们,叫作战士!”

章十六 淇门之变(8)

    李从璟话说完仅片刻,就有信使过来,向李从璟禀报:“作院生乱,民夫械斗,打伤官吏。”

    “何人生乱?”李从璟并不惊讶,负手而立。

    “何家的人。”信使简简单单四个字,落在何鸿心中,便有如夜雨惊鸿。

    作院是军镇*兵器甲胄等器物之所在,为镇治所辖。

    信使走后,何鸿怔怔指着李从璟,艰难咽了口唾沫,“李将军,你……”

    李从璟并不看他,走向亭外的马匹,“何管事,你看错了一件事,纵然吴靖忠声势浩大,但他的所作所为,只是阴谋党争小道,而本使行事,却有走得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名正,则言顺,则行通。吴靖忠,这回输定了。”

    李从璟上马,正待离去,何鸿冲出亭子,失声道:“李将军,你,你到底是如何化解淇门三族并县衙之难的?”

    事已至此,何鸿也知道何家这回怕是要完了,但这个问题不问清楚,他就死不瞑目。

    李从璟在马上道:“本使说过,要对付淇门三族,就得行分化瓦解之策。拉拢一族,中立一族,打压一族,如是而已。”

    “你拉拢的是王家,打压的是何家,对吗?”何鸿脸色已经惨白,怆然而笑。

    “王家诗书之家,与你何家武夫之家,本就有隙,再加之王不器效忠本使,自然是拉拢的上上之选。”李从璟说完这话,再不与何鸿赘言,绝尘而去。

    何鸿再次望向工地,他终于看出,工地上替代何家民夫的人,出自刘家和李家。也是,要打压老势力,有什么比提携、扶持新势力更好的办法?

    何鸿惨笑,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后退几步,靠到亭柱子上,慢慢滑倒,直至坐到地上。这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神再无神采,忽而扬天嘶吼:“何家,百年之家啊,就这么完了……”

    他看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我们看错的,又岂止正统小道一事。我何家这次最大的错误,便是看错了你李从璟啊!”

    李从璟并没有去作院。作院之事,恐怕他比何家人更加清楚,因为那根本就是他一手导演的好戏,为的不过是栽赃嫁祸给何家罢了。李从璟要的,不仅仅是打压何家,而是要何家从淇门彻底消失。所以这会儿,李从璟直接去了何家大院。

    李从璟并非孤身前来,而是带着大队百战军,作院既然隶属镇治,解决这件事,调动百战军,自然说得过去。李从璟到了何家大院之后,百战军便围了何家。

    之前王不器说何家堡垒固若金汤,虽是书生之言,却也有几分道理。李从璟立马何家大院之外,望见面前的何家大院,箭楼哨楼一应俱全,正面围墙竟然造成了女墙,大门厚重而严实,俨然有几分战堡之意,就差没有挖护城沟了。

    听说何家百年之家,尽出武夫,现在又是乱世当道,其家构建的如此坚固,倒显现出何家并非莽夫之家。

    但凡世间的力量没有绝对,只有相对,何家堡垒对一般人而言或许坚不可摧,但是面对大批正规军,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然,这并不妨碍何家人对自己有信心。

    包围完成之后,何奉先带着几人冷然走出大门,在石阶上站定,远远望着李从璟,开口便是质问:“李将军,你这是要作甚?”

    战马上的李从璟面无表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何家族人在作院生乱,以下犯上,打伤镇治官吏,其罪甚大。现本使令,带何家家主并主要成员,回镇治审问。”

    “将军可有证据?”何奉先并不买账,冷笑问道。

    李从璟一挥手,几个人便被带到李从璟马前,何奉先看到这几人,脸色立即就变了,李从璟指着这些人,道:“家主自然认得这几人,因为他们本就是你们何家的人,你们何家对镇治不满,寻机滋事,个中缘由这几人都与本使交代过了。这便是证据。何奉先,你还是乖乖认罪得好,免得本使动手。”

    “李从璟,你这是栽赃陷害!”何奉先哪里会不知道李从璟打得什么主意,他脸色阴沉。

    “案情如何,本使自会查明,岂容你多言。”李从璟冷漠道,“带走!”

    李从璟要强行带人,何奉先岂能不知此去凶多吉少,是以并不打算束手就擒。李从璟曾杀何冲,何奉先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自然知道去了镇治下场如何。何家私养的家丁部曲,纷纷跳出来,拔出刀兵,与百战军对峙。

    “很好。”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些杀气腾腾的部曲,神色漠然,“本使先前收到司佐上报,说何家利用做工之便,私自从作院盗窃兵甲器具,以养私兵。之前本使尚且不信,今日见了何家这些部曲,却是深信不疑了。怎么,何奉先,你这是要公然反叛?”

    何奉先气得双眼通红,他盯着李从璟,恨不得一口吞了他,“李从璟,你休得再血口喷人!老夫可告诉你,今日你敢动我何家人,他日吴老将军必有所报!当日你杀我犬子,今日还想血洗何家,老夫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容不得你得逞!”

    何家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何奉先也是进退两难,唯有跟李从璟死磕到底,只求能拖延一些时候。他已经派人去魏州向吴靖忠求援,待去魏州搬救兵的人回来,他就不再惧怕李从璟。

    李从璟仿佛没有听见何奉先的话,自顾自道:“何家盗窃作院兵甲,并武力反抗镇治官吏搜查,形同反叛。本使镇守淇门,肩负淇门军事大责,为晋王保疆护民,此事不可不查。现本使令,进院搜查,如有反抗者,就地*!”

    何奉先前想过李从璟会栽赃陷害,但李从璟的无耻明显超过他的预料,这厮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只一个劲儿给何家增加罪名,这些罪名从严格的司法秩序上来说,自然还不成立,但也并非没有依据。

    何奉先知道,要是何家大院被破,何家大院里藏没藏兵甲,藏了多少,还不是任由李从璟去说。若是如此,何家被灭族都是平常事,但若反抗,背上李从璟所说的反叛罪名,一样要被灭族。

    “李从璟,你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吗?你对何家发难,何家纵然受灾,但你李从璟便不会付出代价?淇门不是你的一言堂,还有县衙!你今日如此作为,祁县令一定会上书晋王,到时你定受大难!”何奉先并不老实,他没有再一个劲儿与李从璟比横,而是试图从逻辑上说服李从璟。

    只不过可惜,在李从璟这里,他这话一点效果都没有。

    李从璟终于肯正视何奉先,只不过何奉先不知道,这是李从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视他,李从璟道:“你以为祁县令还和你站在一条线上?你也不想想,真是那样,本使来了这么久,县衙为何一个官吏都没派来?便是你何家在县衙供职的人,怕是也被控制了吧,要不然怎会没有人跑回来?”

    “本使不想与你多言,我从不与死人废话。”李从璟道,一挥手,“百战军,拿下这些反贼!”

    何奉先年轻时也曾在魏博军中任职,没少打过仗,在军中以悍勇著称,后来因伤归家,他也不是软柿子,可以任由人家拿捏。

    当下,何奉先已看清眼前局势,立即往后撤进院门,同时吼道:“李从璟,你会付出代价的,吴将军会将你碎尸万段!你要攻破何家大院,没有那么容易!”

    李从璟面无表情,唯眼中杀意盎然,他举起手,向前一挥,道:“攻!”

    李绍城和蒙三双双抽出横刀,“箭!”

    何家大院外的百战军,早已准备好,这时纷纷箭上弦,对准何家大院。

    下一瞬,李绍城和蒙三再次喝令,“放!”

    数百支铁箭,蝗虫一般,飞射向何家大院。

    进攻的脚步,终于开始。厮杀的序幕被拉开,一方血不流干,战斗便不会停止。

    箭雨之时,在李从璟身后的军阵中,几排大盾向大院迅速推进,在大盾后面,则是攻城所用长梯,只不过何家院墙高不过一丈,这些长梯还不能称为云梯。除了长梯,分量最重的,便是一辆撞车。

    何家大院的箭楼和女墙上,不时有弓箭手露头反击。

    但孤零零的何家大院,在百战军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显得无比弱小。

    何奉先进院之后,便上了箭楼,当他居高临下,看见百战军大盾后的撞车时,脸色大变,失声道:“李从璟这直娘贼,竟然连撞车都搬了过来,真个王八蛋!”

    何奉先身旁,是一个身材魁梧而结实的大汉,生得一双虎目,此人叫何重,是何家私兵统领,深得何奉先倚重,他此时道:“家主,百战军攻势甚大,我等恐怕支持不了多久,我有一计,可使大院转危为安。”

    何奉先闻言大喜,道:“你有何计?快说!”

    何重眼中尽是阴险之意,他道:“院中有一些弓箭能手,待会儿我将他们埋伏在有利地形,待李从璟进院,则出其不意万箭齐发,必能重创其性命。届时我再杀出,定能要了这厮人头!”

    “好计!”何奉先击节而叹,随即沉吟少许,“你身手过人,又占尽先机,能定一举拿下李从璟那厮!不过打残即可,不可要了他性命,这样对我们才有利!”

    “家主放心,定能让你如意!”何重拍着胸脯道。

章十六 淇门之变(8)

    李从璟话说完仅片刻,就有信使过来,向李从璟禀报:“作院生乱,民夫械斗,打伤官吏。”

    “何人生乱?”李从璟并不惊讶,负手而立。

    “何家的人。”信使简简单单四个字,落在何鸿心中,便有如夜雨惊鸿。

    作院是军镇*兵器甲胄等器物之所在,为镇治所辖。

    信使走后,何鸿怔怔指着李从璟,艰难咽了口唾沫,“李将军,你……”

    李从璟并不看他,走向亭外的马匹,“何管事,你看错了一件事,纵然吴靖忠声势浩大,但他的所作所为,只是阴谋党争小道,而本使行事,却有走得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名正,则言顺,则行通。吴靖忠,这回输定了。”

    李从璟上马,正待离去,何鸿冲出亭子,失声道:“李将军,你,你到底是如何化解淇门三族并县衙之难的?”

    事已至此,何鸿也知道何家这回怕是要完了,但这个问题不问清楚,他就死不瞑目。

    李从璟在马上道:“本使说过,要对付淇门三族,就得行分化瓦解之策。拉拢一族,中立一族,打压一族,如是而已。”

    “你拉拢的是王家,打压的是何家,对吗?”何鸿脸色已经惨白,怆然而笑。

    “王家诗书之家,与你何家武夫之家,本就有隙,再加之王不器效忠本使,自然是拉拢的上上之选。”李从璟说完这话,再不与何鸿赘言,绝尘而去。

    何鸿再次望向工地,他终于看出,工地上替代何家民夫的人,出自刘家和李家。也是,要打压老势力,有什么比提携、扶持新势力更好的办法?

    何鸿惨笑,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后退几步,靠到亭柱子上,慢慢滑倒,直至坐到地上。这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神再无神采,忽而扬天嘶吼:“何家,百年之家啊,就这么完了……”

    他看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我们看错的,又岂止正统小道一事。我何家这次最大的错误,便是看错了你李从璟啊!”

    李从璟并没有去作院。作院之事,恐怕他比何家人更加清楚,因为那根本就是他一手导演的好戏,为的不过是栽赃嫁祸给何家罢了。李从璟要的,不仅仅是打压何家,而是要何家从淇门彻底消失。所以这会儿,李从璟直接去了何家大院。

    李从璟并非孤身前来,而是带着大队百战军,作院既然隶属镇治,解决这件事,调动百战军,自然说得过去。李从璟到了何家大院之后,百战军便围了何家。

    之前王不器说何家堡垒固若金汤,虽是书生之言,却也有几分道理。李从璟立马何家大院之外,望见面前的何家大院,箭楼哨楼一应俱全,正面围墙竟然造成了女墙,大门厚重而严实,俨然有几分战堡之意,就差没有挖护城沟了。

    听说何家百年之家,尽出武夫,现在又是乱世当道,其家构建的如此坚固,倒显现出何家并非莽夫之家。

    但凡世间的力量没有绝对,只有相对,何家堡垒对一般人而言或许坚不可摧,但是面对大批正规军,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然,这并不妨碍何家人对自己有信心。

    包围完成之后,何奉先带着几人冷然走出大门,在石阶上站定,远远望着李从璟,开口便是质问:“李将军,你这是要作甚?”

    战马上的李从璟面无表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何家族人在作院生乱,以下犯上,打伤镇治官吏,其罪甚大。现本使令,带何家家主并主要成员,回镇治审问。”

    “将军可有证据?”何奉先并不买账,冷笑问道。

    李从璟一挥手,几个人便被带到李从璟马前,何奉先看到这几人,脸色立即就变了,李从璟指着这些人,道:“家主自然认得这几人,因为他们本就是你们何家的人,你们何家对镇治不满,寻机滋事,个中缘由这几人都与本使交代过了。这便是证据。何奉先,你还是乖乖认罪得好,免得本使动手。”

    “李从璟,你这是栽赃陷害!”何奉先哪里会不知道李从璟打得什么主意,他脸色阴沉。

    “案情如何,本使自会查明,岂容你多言。”李从璟冷漠道,“带走!”

    李从璟要强行带人,何奉先岂能不知此去凶多吉少,是以并不打算束手就擒。李从璟曾杀何冲,何奉先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自然知道去了镇治下场如何。何家私养的家丁部曲,纷纷跳出来,拔出刀兵,与百战军对峙。

    “很好。”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些杀气腾腾的部曲,神色漠然,“本使先前收到司佐上报,说何家利用做工之便,私自从作院盗窃兵甲器具,以养私兵。之前本使尚且不信,今日见了何家这些部曲,却是深信不疑了。怎么,何奉先,你这是要公然反叛?”

    何奉先气得双眼通红,他盯着李从璟,恨不得一口吞了他,“李从璟,你休得再血口喷人!老夫可告诉你,今日你敢动我何家人,他日吴老将军必有所报!当日你杀我犬子,今日还想血洗何家,老夫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容不得你得逞!”

    何家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何奉先也是进退两难,唯有跟李从璟死磕到底,只求能拖延一些时候。他已经派人去魏州向吴靖忠求援,待去魏州搬救兵的人回来,他就不再惧怕李从璟。

    李从璟仿佛没有听见何奉先的话,自顾自道:“何家盗窃作院兵甲,并武力反抗镇治官吏搜查,形同反叛。本使镇守淇门,肩负淇门军事大责,为晋王保疆护民,此事不可不查。现本使令,进院搜查,如有反抗者,就地*!”

    何奉先前想过李从璟会栽赃陷害,但李从璟的无耻明显超过他的预料,这厮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只一个劲儿给何家增加罪名,这些罪名从严格的司法秩序上来说,自然还不成立,但也并非没有依据。

    何奉先知道,要是何家大院被破,何家大院里藏没藏兵甲,藏了多少,还不是任由李从璟去说。若是如此,何家被灭族都是平常事,但若反抗,背上李从璟所说的反叛罪名,一样要被灭族。

    “李从璟,你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吗?你对何家发难,何家纵然受灾,但你李从璟便不会付出代价?淇门不是你的一言堂,还有县衙!你今日如此作为,祁县令一定会上书晋王,到时你定受大难!”何奉先并不老实,他没有再一个劲儿与李从璟比横,而是试图从逻辑上说服李从璟。

    只不过可惜,在李从璟这里,他这话一点效果都没有。

    李从璟终于肯正视何奉先,只不过何奉先不知道,这是李从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视他,李从璟道:“你以为祁县令还和你站在一条线上?你也不想想,真是那样,本使来了这么久,县衙为何一个官吏都没派来?便是你何家在县衙供职的人,怕是也被控制了吧,要不然怎会没有人跑回来?”

    “本使不想与你多言,我从不与死人废话。”李从璟道,一挥手,“百战军,拿下这些反贼!”

    何奉先年轻时也曾在魏博军中任职,没少打过仗,在军中以悍勇著称,后来因伤归家,他也不是软柿子,可以任由人家拿捏。

    当下,何奉先已看清眼前局势,立即往后撤进院门,同时吼道:“李从璟,你会付出代价的,吴将军会将你碎尸万段!你要攻破何家大院,没有那么容易!”

    李从璟面无表情,唯眼中杀意盎然,他举起手,向前一挥,道:“攻!”

    李绍城和蒙三双双抽出横刀,“箭!”

    何家大院外的百战军,早已准备好,这时纷纷箭上弦,对准何家大院。

    下一瞬,李绍城和蒙三再次喝令,“放!”

    数百支铁箭,蝗虫一般,飞射向何家大院。

    进攻的脚步,终于开始。厮杀的序幕被拉开,一方血不流干,战斗便不会停止。

    箭雨之时,在李从璟身后的军阵中,几排大盾向大院迅速推进,在大盾后面,则是攻城所用长梯,只不过何家院墙高不过一丈,这些长梯还不能称为云梯。除了长梯,分量最重的,便是一辆撞车。

    何家大院的箭楼和女墙上,不时有弓箭手露头反击。

    但孤零零的何家大院,在百战军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显得无比弱小。

    何奉先进院之后,便上了箭楼,当他居高临下,看见百战军大盾后的撞车时,脸色大变,失声道:“李从璟这直娘贼,竟然连撞车都搬了过来,真个王八蛋!”

    何奉先身旁,是一个身材魁梧而结实的大汉,生得一双虎目,此人叫何重,是何家私兵统领,深得何奉先倚重,他此时道:“家主,百战军攻势甚大,我等恐怕支持不了多久,我有一计,可使大院转危为安。”

    何奉先闻言大喜,道:“你有何计?快说!”

    何重眼中尽是阴险之意,他道:“院中有一些弓箭能手,待会儿我将他们埋伏在有利地形,待李从璟进院,则出其不意万箭齐发,必能重创其性命。届时我再杀出,定能要了这厮人头!”

    “好计!”何奉先击节而叹,随即沉吟少许,“你身手过人,又占尽先机,能定一举拿下李从璟那厮!不过打残即可,不可要了他性命,这样对我们才有利!”

    “家主放心,定能让你如意!”何重拍着胸脯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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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