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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鱼     圣者txt下载     圣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 安芮

    “原因?”灰岭的管理者审视着她,“你想要我们做些什么呢?”

    身体里有着一半精灵血脉的年轻领主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眼神与表情已经将她天真幼稚的想法一览无遗地展示在管理者的面前。

    管理者钢蓝色的眼睛里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一丝失望之情。

    “佩兰特大人……”

    “安芮,”管理者说,语气并不严厉,却让少女畏缩了一下:“我们从不接受威胁。”

    “我没有……”

    “并不是刀剑相向才算是威胁,”灰岭的管理者,精灵佩兰特温和地说,却让白塔名义上的主人羞惭地垂下了眼睛:“安东尼奥法师呢?你有没有去询问过他的意见?”

    “……抱歉,”安芮低声说:“我……”她局促不安,结结巴巴地说,一边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忘记了……”

    精灵苦恼地叹了口气,即便以人类的方式计算,安芮也只有十九岁,若按精灵的年龄换算,她可以说还是个婴儿,成为领主也只有三年不到的时间——佩兰特怀疑当初他们是否应该坚决地拒绝上任领主的提议——他疯狂地爱着他的妻子,这份爱在安芮的母亲不幸意外身故后达到了顶峰,并且拓展到了他们唯一的孩子身上——基于一个人类的狭隘想法,他认为财富与权势既能成为小女儿的王冠又能成为她的利剑,他坚持要让仅有着一半人类血脉的安芮成为他的继承人,继承包括白塔与鹧鸪山丘在内的一大片领土。依照他们所在公国的法律,女继承人确实可行,但安芮的另一半血脉却令一些守旧的顽固派诟病不己……而且他还有着一个嫡亲的弟弟,那个弟弟还有着三个儿子。

    最后还是上任领主的弟弟首先做出退让,他尊敬和爱戴自己的兄长,为此他自愿放弃继承权,只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索要了白塔,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在他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世界后,他遵守了承诺,支持安芮成为新的领主,并且派去了他的长子为她效力。

    那个正直而坚贞的年轻人爱慕着安芮,这个就连佩兰特都有所听闻,虽然他们的血脉相近,但如需必要,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将分裂的继承权融合在一起也不失是个好结果——就算是对俗世间的权利游戏不怎么感兴趣的精灵也能看得出安芮并不适合做一个统治者,她一直被自己的父亲保护着,个性软弱,头脑简单,对很多事物都抱持着一个想当然的态度,你当然不能说她天性恶毒,但她做出的一些事情却要比刀剑更能伤人。

    譬如那个未曾出口的想法,或更正确点说,要求。

    安芮认为只要给出一次,抑是几次无偿且慷慨的赠予就能转变白塔民众的想法与立场,但佩兰特知道这是错误的且不可行。德鲁伊在成为灰岭的管理者前在这个大陆上游历了近半个世纪,人类中既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敌人;他通悉他们的思想,了解他们的行为,他知道在遭受过重大的创伤后,于人类而言,过于不平衡的施舍反而只会招来更多的嫉妒与贪婪,如果他们得不到自以为应该得到的东西,那些暗地里的不满和抱怨很快就会毫不犹豫地转化为暴怒与憎恨。

    而且现在的白塔还有一个深得民众拥护的德蒙法师。佩兰特见过那个孩子,他是三个儿子中最像父亲的那一个,和他的父亲一样对精灵抱持着警惕疏远的态度——另外,就像罗萨达的牧师们所认为的,他可算不得上是个宽容良善的人。

    那本可以说是差点毁了整个灰岭与密林的法术书,正是德蒙交到芬威手上的,虽然他最初的要求是销毁它,但灰岭的管理者却认为这件事情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芬威是个性情执拗,寡言少语的孩子,但要走到那一步,说没有人在背后推动佩兰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我该怎么做呢?”安芮难过地问道,但这句话更像是她说给自己的听的。

    “回去,”灰岭的管理者说:“无论如何,既然德蒙已经继承了他的父亲的权利,那么他也应当尽到一个臣子的义务,你应该回到白塔去,接收他的效忠,抚慰民众,剿灭盗贼——我希望我们的老友安东尼奥法师安然无恙,如果确实如此,他将会是你的一大助力,”他略微思考了一会:“……灰岭可以给予白塔援助,但必须在你确定它不会引起更大的灾祸之后,让安东尼奥尽快和我联系,我需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得到回应,但事实并非如此,安芮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安芮?”

    “我可以不走吗?”她说。

    有那么一小会儿,佩兰特以为自己的耳朵在战斗中受了不易察觉的伤,或是因为过于疲劳而产生了幻觉,但安芮可没那么仁慈,她紧接着说:“我想要留在灰岭,”她急切地说:“我可以留在灰岭,”她越说越快:“我是一个半精灵,我只有十九岁,而我的母亲,还有父亲都已经死了,我有这个权利,我愿意为灰岭服役六十年,让我留下。”她伸出手去抓住了佩兰特的外袍,湖蓝色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而年长的精灵眯起了他的眼睛,“可你不仅仅是一个半精灵!”他后退了几步,挣开了她的手指:“你还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我不想做这个主人了,”安芮任性地说:“它让我厌烦,也让我害怕。”

    “那么你想把这个责任交给谁呢?”佩兰特问道:“德蒙?”

    “按照法律和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说,”安芮苦恼地交握起自己的双手:“好像是。”她不太聪明,但也知道德蒙只会将整个白塔推往灰岭以及银冠密林的反面。

    “可我不想回去——那儿有些什么呢——一群又一群焦躁而无礼的平民,只会抱怨和质问的贵族、议员、行会首领、商人,还有那些似乎永远也无法处理得完的公文……生命之神在上,我已经对这些早已厌倦透顶!我就不能留在灰岭吗?”她哀求道:“佩兰特叔叔,请对我公平一点——那时候做出决定的不是尚在襁褓中的我,而是我父亲。您就不能听听我的声音吗?”

    佩兰特看着她,这个被人类抚养长大的半精灵是那么的纤细而柔弱,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像她的父亲,但要比他更柔软稠密,带着明显的卷曲,长度差不多可以垂到脚跟,丰润的脸庞小小的,可以用一只手掌托起来,一双温柔的蓝眼睛,这点与她的母亲相似,却没有她母亲的坚定与勇敢。

    她的父亲爱着一个精灵,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他和那个精灵所生的孩子,却不怎么喜欢其他的精灵接触他的妻子与女儿,尤其是佩兰特,他偶尔前去拜访曾经的搭档和朋友时,总能看见她丈夫的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他的嫉恨可以说是光明磊落,毫不遮掩,更不容许他们对他的生活与家庭置喙一二……佩兰特以为他会养育出一个人类——狡猾多变,野心十足的人类。

    灰岭的管理者曾经为此烦忧过,但现在,他觉得还真不如去面对一个狡猾多变,野心十足的人类呢——最起码的,她不会突然想要抛下所有的一切,自顾自地半路走开!

    “回到白塔去,”经过一段更为长久的思考后,灰岭的管理者冷酷地命令道道:“让它重获平静——”他逼迫性地注视着那双天真无辜的蓝眼睛:“以及,保护亚戴尔,你叔叔除德蒙以外唯一的血脉——既然你不想继续担起你的责任,那么至少,你可以给白塔和这片土地留下一个正直可信的新主人。”

    ***

    凯瑞本找到克瑞玛尔的时候,他正在细心地打磨一只圆滚滚的小棋子,伊尔妲的星盘还在,但棋子少了很多,幸好它们都是银冠木的,要找到相同的原料再打磨一些并不困难,只是克瑞玛尔发现自己的手艺完全比不上伊尔妲,伊尔妲能在只有樱桃核大小的棋子上雕刻上鱼和飞鸟,鱼的鳞片与飞鸟的羽毛清晰可见。

    所以放在星盘上的棋子,一些有花纹,而另一些光秃秃的,显得很可怜。

    “这是伊尔妲的星盘。”凯瑞本说。

    “和伊尔妲的匕首。”克瑞玛尔点头说,他看到了在凯瑞本的腰里悬挂着的那柄匕首,伊尔妲曾拿它来削果子给克瑞玛尔吃。

    凯瑞本先去见了灰岭的管理者,他知道伊尔妲死了,以一种让她的同伴与朋友无法置信,猝不及防的方式——虽然精灵们并不畏惧死亡,但谁也没想到属于伊尔妲的命运之火会如此突兀而匆忙地熄灭——就像是个拙劣的玩笑。

    但遭受到最大打击的还是克瑞玛尔,他是看着伊尔妲死去的,虽然他已经杀死了那个偷袭了伊尔妲的巨人,但无论是谁,想要忘记怀抱着友人头颅的感觉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佩兰特担心年轻的半精灵一时间无法从仇恨与恐惧中摆脱出来,为此他特意提醒了凯瑞本,但就游侠看来,他完全不必为此忧心。

    那双黑眼睛依然是明亮而干净的。

第五十二章 监牢

    第五十二章监牢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略有修改……啊,抱歉,不过建议还是再看一下……那个……

    ***

    安芮正在用餐。

    餐桌上摆满了食物,这些食物很难让人相信是提供给一个半精灵而不是某个巨人或一群半身人的,却很适合一个富有的领主。

    最接近安芮,也是她最喜欢的两种食物是肉卷与泥饼——肉卷是由切的很薄的咸味熏肉包裹着鲜肉一起烤制而成的,烤制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地刷油,然后切成片来食用;泥饼听上去很普通,甚至会让人感觉有点脏,但事实上,它是一种非常奢侈的甜食,它的内芯是参杂有杏仁、葡萄干,混合可可果做成的蛋糕,蛋糕的颜色相当的深,上面堆积着如同雪山般的鲜奶油,奶油上面再是可可果粉末和蜂蜜,三种颜色搭配起来后让它瞧上去很像是一块被人踩踏过的雪地,它的名字由此而来。

    除了这两种,还有带着骨头的风干火腿,炸奶酪块,炖鸡,鲶鱼汤,螃蟹汤和加糖水煮的水果块,配餐的酒是加了黑莓的蜜酒。

    还只能被称之为少女的年轻领主用餐的姿态可谓优雅体面,从容不迫。但仆从们时常会感到惊奇,因为她用餐的时间虽与其他贵族女性相等,但吃下去的东西往往是她们的两倍或者三倍,几乎可以与一个骑士相媲美,却还能保持如此细瘦窈窕的美妙身姿——私下总有人嘀咕这和她的非人类母亲脱不了干系——他们总是这样,所有坏的、不正常的、奇怪的地方都会被猛推到她的另一半的血脉上去,并且被无限制的夸大和扭曲。

    这种从未消失过的隐秘论调就像夜晚老鼠在房梁上的窃窃私语,完全引不起安芮的注意,更不会让她不安或恼怒,她的父亲在很早之前就告诉过她,这种议论将会伴随她整整一生,就算她不是个半精灵,那么她也是个女人,又或是太矮、太冲动、太笨拙……她的敌人总会不遗余力地诋毁她,而那些满怀嫉妒的人们也会争前恐后地在她身上挑出毛病来,除非她不再是鹧鸪山丘与白塔的主人,不再拥有这份偌大的财富和权利。

    在她转向炸奶酪块与炖鸡时,餐厅的门被推开,安芮贴身侍女中的一个轻盈无声地走了进来——她很清楚安芮在用餐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搅,但她还是进来了,表示肯定有什么比食物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安芮去解决。

    “精灵们想要见见亚戴尔?”

    “还有罗萨达的牧师们,”侍女谨慎地说:“凯瑞本大人,还有安东尼奥大人与一个黑发的年轻法师,叫做克瑞玛尔。”

    “继承了比维斯财产的那个,”安芮说:“听说也是个出色的法师,唔,我没有拒绝这个要求的理由,答应他们吧,但时间不能太长,具体请安东尼奥法师自行斟酌——问问凯瑞本要不要和我一起用晚餐?当然,还有他的朋友,但如果他们想要在下午见我请帮我婉拒,”她打了个哈欠:“这是我好不容易从那些议员和商人们那儿抢回来的休息时间,我有好几天没有好好的睡上一个午觉了。”

    侍女深深地屈下膝盖表示听命,然后她又说:“还有一件事情,”她说:“德蒙法师给您送来了一件礼物。”

    “承蒙挂念,不胜荣幸,”安芮说,一边拿起绣着小玫瑰的亚麻餐巾擦了擦手指:“这次是什么?”真有趣,她想,自她来到白塔,一向对她视而不见的堂兄已经送来了好几样礼物,从一首简短的赞美诗,到一束沾着露水的蔷薇,再到毛茸茸的小猫和缀着金边的丝绸衣服。

    德蒙的礼物被装在一个很小的青铜匣子里,用雪貂的皮毛包裹着,半精灵用纤细的手指把它从匣子里取出来,那是一颗差不多占据了她半个手掌的圆形琥珀,里外都是极其澄净的金黄色,找不到一星半点的杂质,乌木的托座连接着一根能够调节长短的秘银链,托座的背面雕刻着生命之神的圣徽——作为幸运护符的琥珀能够避开疾病或是瘟疫,在此刻的白塔可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了。

    她抚摸了一会,把它放在鲶鱼汤的旁边,和鲶鱼的唇骨摆在一块儿:“去告诉德蒙,”安芮端起蜜酒,喝了很大一口之后说:“我很喜欢他的礼物,”她在装螃蟹的盘子上粗鲁地敲敲勺子:“哦,还有,你觉得,”她似乎是无意地说道:“之前那件与亚戴尔有关的事儿,你觉得我该告诉他吗?”

    ***

    克瑞玛尔、凯瑞本与安东尼奥法师三人跟随着守卫走进白塔的监牢——途中经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厨房,一路上都得小心悬吊着的各种水壶、锅子、砧板以及刀具,从法师的长袍间急急忙忙地穿过的狗和猫,油腻墙面上突出的勺柄和烤肉叉,但一离开厨房,嘈杂与热量就消失了,他们安安静静地沿着一条狭窄的台阶转折向下,走进一个椭圆形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些酒桶,凳子和长桌,光线和少许声音从房间的顶上传来——那儿有个大洞,正对着房间中央的井,趴在井上往上看,能看到铁和木头的轱辘架,悬挂着水桶,还有几只看上去很有点眼熟的爪子,原来他们又回到了厨房,只不过是在它的下面,厨房的人可以直接从这儿打水上去。

    异界灵魂压根儿弄不懂建造这座城市的人在想些什么——关押罪犯的牢狱被设在内城区、执政官的官邸与领主城堡的正下方,必经之路上还有厨房以及一口可能供整个城堡的人饮用洗漱的水井。

    这脑洞简直美得让人不敢看。

    他们继续往下走,这次的台阶只有十五格,每格高度都不一致,矮的倒是很适合半身人,高的就连精灵都得蹦跳着下去——安东尼奥法师是个人类,而且比碧岬堤堡的阿尔瓦法师还要老,最后完全是克瑞玛尔与凯瑞本一边一个托着他的胳膊把他抬下去的,幸好这个台阶虽然在高度上能够逼死一打强迫症患者,但考虑到经常会有守卫拖着罪犯上下,在宽度方面倒是相当阔绰。

    守卫点燃插在墙壁上的火把,光亮与声音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白塔的监牢是一条长而黑暗的走廊,四壁和顶面、地面都是坚硬的岩石,右侧凹凸不平,左侧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洞穴,洞口镶嵌着锈蚀的粗壮铁条,不用走近就能闻到一股复杂阴寒的恶臭。

    所有的人都被赤身**的关在里面,或者说,塞在里面,每个大点的洞穴——大概有着马车的车厢那么大,里面都有着十来颗脑袋或两打以上的脚,而小的洞穴,那就是个冷冰冰的炉膛,囚犯只能像个胎儿般地蜷缩着,膝盖压着胸膛,脑袋与屁股紧抵着尖锐的石头。

    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有人想着去开凿排水设施,囚犯排出的秽物全都挂堆在他们自己身上和地上,累积起厚厚粘稠的一层,他们闻到的古怪恶臭就是由此而来,被关在这儿的人很快就会全身溃烂,如果他们没被拖出去审判处死,那么也会因为发热而死,死掉的人依然会和活着的人关在一起,生者呼吸着死者的尸臭,死者汲取着生者的温度,虫子一视同仁地在他们的伤口里爬来爬去,直到洞穴不够用了,或是一个洞穴的人全都死光了,守卫才会督促着新来的囚犯把他们拖出来丢掉——就在这个长廊的末端,有着一个据说直通无尽深渊的洞穴,尸体丢下去从来听不见任何回音。

    罗萨达的牧师们被关在最里面,他们在经过那些监牢时,里面的罪犯无不艰难地挣扎着从凹陷的胸膛里发出几个音节,试图从他们这儿获得一些怜悯,大部分声音都在叫着安东尼奥法师的名字,而一些人叫着凯瑞本的名字,克瑞玛尔甚至听到了有人在喊自己,他转过头去看,却找不到人,他的眼睛固然能在光线微弱的黑夜里看见东西,却没法儿穿透重重叠叠的人类身体,而且守卫紧跟在他们后面,用鲜明直白的身体语言催促着他们尽快往里走。

    “这些都是罪犯?”克瑞玛尔问,白塔并不是个人口密集的城市,而被关在这个活地狱里的足有一两百人。

    “一部分是,”守卫不那么情愿地回答,他知道提出问题的是个施法者:“还有一些是犯了疯病的人。”

    “不是说已经有了治疗疯病的药水吗?”

    “是有了。”守卫说,“但谁能保证疯病就不会再发作了呢,就连可敬的德蒙法师也不能确定,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关起来,反正这儿没有无辜的人,”他意有所指地说:“就连亚戴尔牧师也杀了他的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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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审判(一)

    罗萨达的牧师被关在最小的监牢里,也就是牢狱的守卫戏称为“小小安乐窝”的地方,比“炉膛”还要不如,因为那些洞穴被刻意开凿成了倒立的半圆锥体形状,在里面的人既不能躺,也不能坐,只能勉强维持着一个半蹲的姿势,这种姿势维持个几分钟,你的脊骨就会疼的像是快要断掉了。

    从那场致命的疯病中侥幸生还的人并不多,受伤的人没有得到清洗和治疗,在这种地方待上一两天就被感染了,伤口肿胀、发黑,流着脓液,而且好几个人都在发热。

    “您们想讯问谁呢?”守卫之一说:“清醒的人不多。”

    “主任牧师。”安东尼奥法师说:“也许还有其他的一些人。”

    守卫向他鞠了一躬,“是的,尊敬的法师,”但他随即讥讽般地纠正道:“曾经的主任牧师。”

    他把他们带到了关押着“曾经的”主任牧师的洞穴前,将墙壁上的火把摘下来靠近他的脸,那是个枯瘦的老人,和其他囚犯一样**全身,满是污秽与细小的伤口,他的一只手腕脱臼了,手掌无力地耷拉在小臂下面。

    守卫将火把捅进铁栅栏里,火星飞溅在他的脸上,老人痛苦地叫喊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但看得出,他的意志仍然处于混沌状态。

    “可以啦,”守卫说:“你们要问什么?还是需要我把他拖出来栓在架子上?”克瑞玛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右侧的墙上有着一根大约两个手掌宽,三个手掌深的木梁,颜色发黑,从廊道的这头直至那头,高度和通常的栏杆相仿佛,用大拇指那么粗的钉子钉在墙面上,上面每隔五到六尺就有一个铁环,铁环上系着皮带或是绳索,木梁上摆放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品——起初异界灵魂虽然看到了但完全没有把它们和刑具联系在一起——黑黝黝的金属鞋子、两头长叉、看上去像是鸟嘴的夹子、很大的钩子和剪刀。

    “这样就可以了。”安东尼奥法师说,他降下自己的膝盖,抓着铁栅栏,他轻声询问着什么,但老人只会说“水”。

    “给他些水。”凯瑞本说。

    守卫犹豫地看了精灵一眼,虽然受德蒙法师的影响,如今的白塔民众对这些美丽的非人类抱持着一种警惕与怀疑的态度,但游侠凯瑞本在以往长久的岁月里曾以他良好无暇的品行与值得钦佩的英勇睿智获得过无数赞誉,他不想和这么一个人对抗:“于是他点了点头,“你们可以给他点水。”但他随即补充道:“不过我不觉得这对问话有用。”

    另外一个守卫带着克瑞玛尔爬上了阶梯,他们回到连通着厨房的屋子里,在获得允许后克瑞玛尔拿起了一个很大的木杯,里面还残存着一点麦酒。他从水井里打了水,把杯子洗干净后倒了满满一杯,那个守卫好笑地看着他闻了闻水的味道,又尝试性地喝了一口,皱着眉毛,像是被水冰到了。

    “这水很干净,”守卫说,那个黑发的施法者在光线下晃动杯子,杯子反射着光线,泛起明亮的涟漪:“给那些猪猡喝可真是一种浪费。”他不满地嘀咕道,但还是带着克瑞玛尔返回了监牢。

    异界的灵魂牢牢地抓住杯子,他的舌头很疼,刚才他狠狠地咬了它一口,滚热鲜甜的液体顿时充盈了整个口腔——他记得巫妖和他说过,流动在这个身体里的是最纯粹的正能量,他做出想要喝水的样子,用巨大的木杯挡住了自己的脸,让自己的血流入杯子里,并且晃动杯子,直到光点散尽,免得守卫生疑,他们显然不怎么想让牢狱里的人获得治疗。

    安东尼奥法师接过了克瑞玛尔带回来的杯子,他稳稳地举着杯子,穿过铁栅栏,先是将木杯抵着老友的嘴唇,稍微倾斜一点让他的嘴唇自行碰到水,当他感觉到了,张开嘴,伸出舌头的时候他才加大倾斜程度,他很小心,但一些水还是从囚犯嘴唇与木杯的缝隙间流了下来,滑过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

    黑发的施法者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要听清他们即将开始的对话,实际上克瑞玛尔只是要挡住火把的光亮,免得让守卫发现囚犯身上的伤正在迅速痊愈。

    安东尼奥法师也发现了这点,但他聪明地保持了沉默,主任牧师的眼睛逐渐变得清亮起来,表示智慧与理智正在回到这具身体里,他立刻发现了这个小秘密,艰难地举起一个手指做出推开木杯的示意。

    老法师将木杯交还给克瑞玛尔:“也给其他人,”他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别让我问话的时候还要等。”

    克瑞玛尔拿着木杯走开,他先喂给罗萨达的牧师们,他们都很聪明,虽然察觉到了水里的异样却没一个嚷嚷出来的,其中一个在喝了两口后喘息着告诉他亚戴尔就在他隔壁:“给他更多一点水,”他将句子混杂在颤抖的哭泣里:“他伤得很重。”

    亚戴尔佝偻在一个“小小安乐窝”里,他的脸被猛烈地殴打过,下颌碎裂,眼睛又肿又紫,遍体鳞伤,腰肋处有着一条宽而深的伤口,就像是随时都会令得他一折为二,这也许是他身上最严重的伤口,之所以说也许,因为他不得不曲着身体,两只手夹在两腿间,手指几乎能碰到自己的尾椎骨,克瑞玛尔看不到他的胸口也看不到他的腹部,但确实有粘稠的血从他的身体下面流出来,润湿了肮脏的地面。

    克瑞玛尔感应了一下守卫的位置,他们正站在安东尼奥法师那里,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了他们的对话上,没人注意这里,他旋转手腕,奢侈地清洗那个狰狞的伤口,在看到它不再缓慢地流血后才将杯子压向那双发白的嘴唇,失去了意识的亚戴尔微微地动了一下,发白的嘴唇急切地吸吮着潮湿的杯子边缘,但囚禁着他的岩石洞穴简直就像是一口精心制作合乎尺寸的贴身棺材,他根本没法儿抬起头来,克瑞玛尔悄悄舞动手指,杯子里冒出了一个活泼的小水球,只有弹珠大,它直接跳进了亚戴尔的嘴里。

    罗萨达的年轻牧师吞下了好几个水球才清醒过来,一但他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幸而他之前吞下的那些也已经差不多够了,他的伤势正在好转,克瑞玛尔将手指伸入铁栅栏,从地面上挖起一些……他尽量不去想那些湿腻腻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反正它是黑的,带着血,他把它擦在亚戴尔的脸上,遮住了已经消除了肿胀的眼眶与鼻子。

    他的手指在缩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撩起了亚戴尔的头发,才发现除了表层的那些,里面的头发都已经褪成了毫无生命力可言的铅白色。

    亚戴尔看着他,克瑞玛尔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自己了,随后他发现牧师正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

    他发出的声音又轻又乱,和一团被风吹走的蛛丝没什么两样,但克瑞玛尔还是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主任牧师已经喝过水了。”他说。

    亚戴尔继续眨着眼睛。

    “其他人也是。”克瑞玛尔直言不讳地说:“你是他们之中最糟的那一个。”

    “……谢谢……”他艰难而模糊说。

    异界的灵魂无声地叹了口气。

    ***

    “门罗是掌管圣水室的人,”安东尼奥法师说:“他侍奉光耀的罗萨达已有四十年,所以,虽然知道他的信仰不那么虔诚,主任牧师仍然允许他在圣所中工作——至于他们为什么让他掌管圣水室,”老法师摇了摇头,“因为它既简单,又安全——不,调换受祝福的净水球当然不会有危险,他们的意思是,如果让门罗去管理捐款,圣物室或和那些商人打交道,他会接受贿赂抑是从中贪污——门罗和主任牧师曾被同一个老师教导过,他不想看着门罗一路滑进无尽深渊里去,但即便是他,也无法相信门罗会突然变成一个诚实的好人,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将所有可能导致门罗堕落的事物隔绝在外。”

    “也就是说,”凯瑞本说:“他们安排了一个极有可能为了一袋子金币而出卖他们和圣所的蠢货来管理最重要的圣水室。”

    “之前大概没人想到过圣水室会被动手脚。”安东尼奥法师愁眉苦脸地说:“管理圣水室所能犯下的最大错误也就是忘记了换净水球。”

    “那么,”克瑞玛尔问道:“那个拿出了一袋子金币的人又是谁呢?”

    “有人在疯病爆发的前一天看到门罗和一个弗罗的牧师在一起,”老法师说。

第五十四章 审判(二)

    作者有话说:

    想看巫妖的不要急,这件事情他也有大戏份的。

    ***

    看见了弗罗牧师与门罗在一起的人只是个助理牧师,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大男孩他身不由己地被那个美貌的女人吸引,在门罗与她躺在月桂树下情意绵绵时他偷窥着他们,幸好如此,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面孔,还有她悬垂在腰上的金铃,只有弗罗的牧师才会带上这么个小饰物,娼妓不被允许,而良家女子除非疯了才会那么做。

    安东尼奥法师立刻书写了一封短笺交给学徒,学徒飞快地离开又飞快地回来,并带来了盖有领主安芮戒章的信件与全副武装的四个警备队员。

    他们乘坐着一辆马车前去弗罗的神殿处理此事,警备队员骑马跟随。

    安东尼奥法师没有将那封信件放进口袋里——或许是考虑到它很快就要被用到,他注意到黑发施法者的视线一直在它的周围打转——于是,出于一个年长的法师对年轻人的喜爱与隐晦的谢意(那些水),克瑞玛尔得到了那份重要的信件。

    那是一张正方形的,制作精良的犊皮纸,采用对角折叠法,也就是说,折叠完毕后纸张还是一个小正方形,四个角对在一起,由红火漆封缄,拆开后只有中间的一小部分没有折痕,上面异常简短地写明:作为鹧鸪山丘与白塔的主人,于日落之前,她暂时赋予了来人部分原属于她的权利——只为寻找一个罪大恶极的渎神之人,他不但是她的眼睛,也是她的喉舌,因此,希望他能到应有的尊敬与帮助,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含有矿物的墨水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上面撒着促使墨水快干的珍珠贝粉末,最下面的签名与信件的内容笔迹一致,都带着幼稚的圆弧和过于强硬的停顿,几个地方都被戳出了小洞。

    日期被写在了折痕上,依照常规,它应该位于整封信件的起首,看得出它是被忘了又补写上去的,末尾的签名上除了狮爪戒章留下的朱砂印子,还有抓斧雄狮盘踞于高塔之上的行政章,表明它不仅仅是封领主的旨意,同时也获得了白塔执政官的支持。

    克瑞玛尔将这封信反复地读了好几遍,从中找不出一丝惶恐卑微之意,只看到了勉强保持着的礼貌与咄咄逼人——异界灵魂的记忆里,还残留着一点有关于他那个世界的神职者的记忆——在科学还不那么发达,人类几乎以信仰为精神食粮的中古世纪,无论东西方,侍奉神祗的人总能获得一点特权和额外的尊重,哪怕他们的神祗从未真正地出现于世人之前,也未赐予过任何切实可见的恩惠与惩罚……他以为此类情形在这儿会变本加厉,你知道的,这儿的神祗就像空气一般真实且无所不在,但就他所看的,似乎并非如此。

    ——各个地域的律法不尽相同——巫妖说,只有被一些被神祗视为己有的国家和地区才会出现你以为的那种情况,他们通常只会敬拜一个神祗,神祗的侍奉者们将触手伸向每个角落,从最为崇高的王室到最为低贱的奴隶,他们只允许出现一个声音,一个颜色和一个符号,他们施行的不是法律而是神法,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神祗的需求而生,信奉其他神祗的人会被毫不留情的驱逐与杀害——自然而然地,作为唯一信仰的牧师与祭司的地位也会被抬高到一个能够同时充任审判者与执行者的地步——他们当然不会允许自己拿着的刀子刺向自己的身体,除非是内部的倾轧与争斗,否则他们可以说是完全凌驾于律法之上的。

    至于白塔,它的主人是诸侯领主下的一个领主,他的领土上遍布着不下一打神祗的殿堂与圣所,作为统治者,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什么人来分享他的权力——这个大陆上的大部分地区均是如此——如若触犯他们所制订的法律,就算是牧师或是祭司也无法轻易逃脱责罚,而且只要他们能够提交出确凿的证据或是有身份的证人,就连掌堂牧师与首席祭司也难以动摇他们的最终判决。

    另外,曾经的不死者继续说道,牧师与祭司的地位如何还得看他们侍奉的神祗所有的职权与凡人的需求是否足够紧密——就像是弗罗,她的侍女在某些时候其地位甚至会低于一个平民,只因为她们侍奉着的神祗仅仅掌管着情爱与**,除了娼妓与荡妇,以及她们的恩客与情人之外,谁又会需要与之相关的赐福呢?至于惩罚,她们可不敢诅咒某人失去生殖能力或是破坏既定的姻缘,因为这将会招引来格瑞第的愤怒——她可是掌管生产与婚姻的强大神祗。

    所以说,开罪一个或几个弗罗的牧师无关紧要,如果我们今天所要拜访的是格瑞第的神殿或是沃金的圣所,那么我相信白塔的领主会更为谨慎一点的。

    异界的灵魂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此时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凯瑞本轻轻地拍打了一下克瑞玛尔的肩膀,打断了识海内的交谈。

    弗罗的神殿美丽而精巧,东西端各有八根柱子,而两侧各有十二根柱子,有一个巨大的门廊,墙壁与地面都铺设着一种材质细密的奇特石材,就像少年少女的肌肤那样白皙中透着粉红,也不像其他石材那样冰冷坚硬,在其他神殿与圣所矗立神祗雕像的地方,只有一面同样以这种石材为主料的浮雕墙壁——猛一看上去只是些毫无规律可言的,线条圆润的凸起与凹陷,但只要你注视上一会儿,它就会产生变化——手臂、腿、双脚、胸部,臀,秀丽的面容,男性和女性,他们活着,转动着,摆出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古怪姿态……

    凯瑞本举起一只手掌挡住了克瑞玛尔的眼睛。

    弗罗的主任牧师对此报以讥讽的轻笑,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却有着四十岁女人才有的风情与成熟,或者说,还有着八十岁的老妪才有的疲倦与衰弱。

    “你说的是罗西,她死了,”她声音沙哑地说:“不是疯病,是发热,我们把她烧了。”说完她就不再去理睬安东尼奥,她和这个法师打过交道,他就是个被施加过石化术与冰冻射线的老顽固,而游侠凯瑞本呢,假如有机会她会亲手割了他——她只对那张陌生的新面孔感兴趣,他还是个孩子呢,那双黑眼睛漂亮得难以形容。

    “她有留下什么东西吗?”

    “一些衣服。”弗罗的主任牧师,一边无聊地拨弄着腰上的铃铛,让它叮当作响个不停,

    “还有饰品。”安东尼奥法师知道一个弗罗的牧师身边最不缺少的就是那些东西。

    “是的,一些饰品,”弗罗的主任牧师无精打采地说,她盯着克瑞玛尔:“让那个黑眼睛的小家伙跟我来,否则什么都没有。”

    克瑞玛尔只是眨了眨眼,“好啊。”他说。

    过了大概吃完一顿午餐的时间,克瑞玛尔和弗罗的主任牧师一起从通往二层回廊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克瑞玛尔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别忘了你说过的,”弗罗的主任牧师说:“你要把所有的东西一样不少的送回来。”

    “即便送不回来。”克瑞玛尔说:“我也会送回相同价值的金币。”

    “好孩子,”弗罗的主任牧师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伤心的。”

    “她做什么啦?”在回程的马车上,安东尼奥法师问,他还想要施放一个法术,被克瑞玛尔及时地阻止了。

    “她什么也没做,”克瑞玛尔无可奈何地说:“那些东西就被放在二层回廊的第一个房间里,她只是让我和她坐了一会,那里有一面全身镜,能从里面看到整个厅堂,她就在那儿大肆嘲笑你们坐立不安,气急败坏的模样……就这样。”

    安东尼奥拧了拧自己的胡子,而凯瑞本笑着摇了摇头。

    令他们失望的是,弗罗牧师的箱子里除了些香气浓郁的丝绸衣服和珠宝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徽章,没有书信,也没有卷轴。安东尼奥法师施放了一个检测类法术,也没能从里面找到任何魔法用具。

    克瑞玛尔遵守诺言,将所有的东西放回箱子送了回去。

    弗罗的主任牧师正在接待一个重要的“朋友”,另一个牧师接过了她的工作,她在清点了一会后神情古怪地抬起了头。

    “有什么问题吗?”克瑞玛尔问。

    她的视线先是在克瑞玛尔的黑色丝长袍上停顿了一会,然后转向他的氟石领针,再转向他的秘银腰带,最后落在那只几乎覆盖了一个指节的红宝石戒指上。

    “也许是我记错了,”她缓慢而犹豫地说:“我记得罗西应该还有一枚金铃,有榛子那么大,镶嵌着宝石。”

    “我们……”克瑞玛尔想说他们确实没看见,但他随即顿住了:“她有这枚铃铛很久了吗?”

    “不,”那个牧师说:“只有两天,或者一天,就在她发热死去之前,我不知道——就算是她之前得到的,那么至少她没给任何人看过——那枚铃铛很奇怪,”她说:“它没有声音。”

    ***

    下集预告:

    ——召唤牧师或者祭司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巫妖说。

第五十五章 审判(三)

    有大人担心我会把本书写成异界柯南——这个绝对不会,这是个高魔世界,他们做事一向都很……粗暴直接……

    ***

    如果是异界灵魂的那个世界里,即便有着这么一个线索,在持有人死亡且没有CCTV监控系统的前提下,它也只能说是断了。

    但在这个世界,不会,有时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方向——如果那个不响的金铃真的有榛子一样大,那么塞进去一个小小的净水球是完全有可能的,他们看过那个导致了无数疯病的小球,从外表上看它与投放在罗萨达圣水池里的小球没有区别,里面的结晶体还未完全融化,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却闻不到一丁点儿的特异气味。

    “审判在两天后的正午举行,”安东尼奥法师说:“他们在等待罗萨达的掌堂牧师到来。”

    “时间方面我们确实无需担心。”凯瑞本说,但看得出他有点迟疑。

    “但还不足以让我们找到其他的出路。”安东尼奥法师说,然后他吩咐他的学徒去准备一系列十分珍贵而又繁杂的材料。

    ——他们是要做什么?

    ——既然无法从生者这儿问出什么,巫妖回答,那么只有从死人这儿问了。

    ——他们想要召唤门罗?

    ——弗罗的牧师,如果从她那儿得不到什么,才会是门罗——呼唤牧师或者祭司的灵魂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巫妖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那儿的灵魂会被如何处理,但这儿的人,除了一直被神祗关注着的少数选民以外,他们死后,脱离了身躯的灵魂将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被驱逐到哀悼荒原上去,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灵界,那儿空旷而凄凉,除了风与灰烬之外别无他物,灵魂在那儿聚集和分散,漫无目的的游逛——想要离开那儿只有四种途径:一、回应来自于死亡之神克兰莫的召唤,汇入那些漫长永无尽头的队伍,前往他的国度去接受审判;二、魔鬼与恶魔的追捕,他们捕捉灵魂作为食物、货币和血战中的士兵;三、来自于主物质界,也就是生者世界的呼唤,如果呼唤者是个普通法师,可能他只是想要知道一些消息,如果是个牧师或是祭司,你也许能够获得复活的机会,当然,灰袍也能,只是那种复活方式大概你不会很喜欢;四、那就是来自于他们所信仰的神祗给出的呼召,当然,这正是某些人之所以存在的意义所在——巫妖说到这个时的语气让异界灵魂想起了中药,又酸又苦又令人作呕的那种——各个神祗的呼召方式都不一样,有些是雷霆般的大声吼叫,有些是绚丽夺目的光芒,有些是灰烬中盛开的小花,有些是婉转动人的鸣唱,还有些只是一阵温暖的细雨,一抹隐约的芳香……可以确定的是,信仰越虔诚,所能感受到的越清晰,他们顺应着呼召前去,被引向神祗的国度,在那儿获得永生。

    ——但牧师和祭司的信仰一定要比普通人虔诚,所以很有可能,在你呼唤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遵从神祗的呼召前往他的国度——异界灵魂干巴巴地说,如果失败就算了,如果成功了……

    ——噢,那可真是值得期待,不是吗?

    ——别这样,异界灵魂劝解道,那对我们又没什么好处。

    安东尼奥法师有个专门用于召唤灵魂、恶魔与魔鬼的房间,不但在地面上用秘银线勾勒出了完美的封魔环,还在墙壁上绘制了各种抵御能量与精神侵袭的符号和图案,两只分别能够产生攻击与传送效用的符文盘就挂在法师触手可及的地方,安东尼奥法师已经不是第一次召唤灵魂了,但异界灵魂还是特意拉起巫妖,让他看了看。

    ——有没有什么疏忽与需要补充的地方?

    ——没有,巫妖百无聊赖地说,除了运气。

    虽然依照常规来说,越早召唤越好,哀悼荒原上的灵魂会迅速地忘记生前的事情,而且对于牧师与祭司来说,越往后他们所侍奉的神祗发出的声音就会越清晰,但安东尼奥法师还是慎重地进行了一段短暂的冥想,在离开冥想的房间时他还饮用了一点掺杂着雪蜜的冬酒以集中精神。

    凯瑞本和克瑞玛尔在用于召唤的房间外等待,安东尼奥使用了很长时间,当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天色已经转向黛蓝。

    他的状态很不好,简单点来说,就像是在已经担负着上百磅重量的老骡子身上又加上了一块石磨那样——凯瑞本从身边抽出了一个小银壶,里面装着重建槭树林后符文盘里剩下的水,里面充满生机,他把它倒了满满一杯子,安东尼奥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是一大口。

    “我没找到弗罗的牧师,”他精疲力竭地说:“也没找到门罗。”

    “他们那么快就感应到了神祗的呼召?”凯瑞本吃惊地问,弗罗的牧师他并不熟悉,但门罗他曾接触过一两次,即便没有这次,他也算不得上是个虔诚的侍奉者。

    “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没能到达哀悼荒原——”安东尼奥法师抬起头来,皱纹在前额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我去了哀悼荒原。”

    “这太危险了!”凯瑞本责备道,而安东尼奥法师只是回了个忧虑的笑容:“我询问了每个还能回答问题的灵魂,其中还有一个死于先前动乱中的白塔居民,但没人见过他们——一个魔鬼想要捕捉我,结果反被我抓住,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是我永远找不到想要找到的东西。”

    “他们的灵魂……”

    “可能是被捕捉或者吃掉了。”

    “那是灰袍才能做到的事情,”凯瑞本接道,然后整个房间陷入了不祥的沉默中。

    “我有一点不太明白,”克瑞玛尔说:“安东尼奥法师,您想召唤弗罗的牧师,以及门罗,是为了给罗萨达的牧师们洗脱罪名——那么,为什么不让他们,或者将要到来的掌堂牧师向罗萨达祈祷,以求得他的帮助?”他停顿了一下,“或者还有泰尔?他是公正之神,他的牧师应该能够给出一个公平正义的答案。”

    凯瑞本与安东尼奥法师相互交换了询问的眼神,像是要确定谁来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你是指亚戴尔他们,”最后,还是凯瑞本做出回答,毕竟安东尼奥法师已经很累了,“那么他们在圣水池被投入导致疯病的毒药——不,在那个肮脏的造物被携进圣所时就已经被罗萨达所厌弃了——他们渎职,他们放纵了邪恶,他们给予它可乘之机,他们让污秽的浓雾笼罩在了人们的心头,遮蔽了纯净明亮的晨光——罗萨达不会再给他们任何回应,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们甚至无法给予自己一个小小的治疗术;而罗萨达的掌堂牧师,暂且不论他是否愿意为了白塔的罪人们冒失去罗萨达宠爱的险,即便他真的去诚心祈祷,并且得到了回应,那个回应也必将是不利于亚戴尔的,或许还会招来更为严重的惩罚——”他声音柔和地说:“神祗有时候是很残酷的,克瑞玛尔。”

    “泰尔也是如此,”安东尼奥法师:“他给出的回答必定是斩钉截铁的有罪。”

    ——而且你别指望他会告诉你是谁在背后谋划了这一切,这不会泰尔该干的活儿——阴谋之神大概可以,但要向他祈祷可能会令得白塔剩下的那一半陷入更深的灾祸与黑暗里,得不偿失,亲爱的,巫妖说,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我们寻找的证据不是给神祗看的,”凯瑞本继续说道:“是给白塔的民众看的——他们认为是罗萨达的牧师酿造了这杯血腥的苦酒,如果让这种想法延续到审判席上,他们毫无疑问的将会被处死——我们要证明他们和那些患了疯病的普通人一样都是受害者,他们固然渎职了,但至少不必被迫承受所有指责与惩罚。”

    “但我们现在找不到门罗,也找不到那个弗罗的牧师,”安东尼奥法师瘫在座椅里,像是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如果我们告诉他们那两个灵魂被灰袍捕捉或吃掉了……”

    “那就像学徒告诉导师他的卷轴作业不幸被他家的狗吃掉了一样的无法令人相信。”

    ——问问他们,巫妖突然说,如果他们找到了那个弗罗的牧师,并且从她的嘴里找到了那个给出一袋子金币的人,他们想要怎么做?

    “我会再次召唤她,”安东尼奥法师说,“然后让她在众人前面说出实情。”

    ——众人?

    “我们的领主,执政官,议员和民众的代表。”

    ——执政官是德蒙,巫妖说,他是个法师。

    曾经的不死者思考了一会,时间不长,却很专注——如果他们只是想要这个,我倒是有个办法,他说,但我得预先提醒一下——它很有可能失败,失败的结果非常严重,亚戴尔和其他人会带着一个卑劣的名声被处死,安东尼奥法师会彻底地失去他的名誉、地位与民众对他的信任,我们和凯瑞本的最好结果是狼狈不堪地逃回灰岭。

    即便成功了,他补充道,也有可能会带来你无从预想得到的后遗症,它的长度会贯穿过一整个人类的生命或者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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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审判(四)

    一个商人向德蒙鞠躬,深深地,不是向一个法师鞠躬,而是向一个执政官,他是白塔布绸行会的首领,年纪是德蒙的三倍,但他仍然卑微的就像是德蒙最忠诚的的仆人。

    德蒙矜持地微微点头表示他已经接受了这份敬意,自从他成为执政官,他获得的尊敬与臣服要比他父亲和他的长兄更多,那些曾经忽略过他,漠视过他的家伙们,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了他的脚下,聆听他的旨令,并乖顺地依此行事。

    他在执政官的桌子后面坐下,这张桌子是由稀有的郁金香木制作而成的,角上奢侈地镶嵌着金子,朱红色的正面嵌板上雕刻着孔雀与狮子,前者是晨光之神罗萨达的象征,而后者则代表着他们的诸侯领主,德蒙一边考虑着何时可以替换掉那只让他厌恶的孔雀,一边在桌后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这把椅子与桌子有着同样的材质并且更加精美,可惜的是坐起来并不怎么舒适——虽然有着填充着羽毛的天鹅绒椅垫,但椅背实在是太高了而且雕刻过于繁复,当你坐得不够端正的时候它们会戳刺你的背。

    也要调换掉这把椅子,德蒙想,事实上,他想要将整个房间的装饰都调换掉,它很容易就会让别人想起前一个执政官——也就是他的父亲,虽然他很不称职——无论是作为官员还是父亲。德蒙会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整个房间,他有想象过用秘银符文板挂满整个房间的墙壁,或是把它们藏在桃花心木的地板之下,表面覆盖丝毯,在三角橱和多层柜里陈列魔杖与卷轴,在窗户与门边摆设魔像……随即他晃了晃脑袋,不,那不是一个执政官的房间,是一个法师的房间,他或许可以少少地弄上一点魔法用具,但不能让它的特色过于鲜明。

    但他可以为自己建造一座塔,在他还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博得这个位置之前,他最好的设想也不过是强迫安东尼奥法师回到他父亲的庄园里,然后自己去占据他的塔,但现在,他可以有自己的塔——在德蒙有权翻阅这些卷轴与文书之前,他从不知道白塔竟然这么富有——过境税、集市税、交易税、人身自由税(在一个农奴获得解放时)、遗产税……发生战争与瘟疫时缴纳的战时税与疫病税……以及特许状和专卖权证——刚才布绸行会的首领就是来求得一份猩红呢绒的专卖权证的,为此他送上了价值一千个金币的宝石与秘银。

    除了白塔,德蒙的父亲还有着两座庄园及周围的林地与耕地,庄园的管事每年都会送上包括婚姻税、林地税、垦荒税、人头税在内的各种税收,磨坊、面包房、牛、农具的租金,以及属于主人的耕地上的所有收获(由农奴与佃农为他耕作)。这些前执政官从未与德蒙说过,他只和自己的长子谈论相关事宜,但亚戴尔曾被明确告知他在成为主任牧师后将会拥有其中一座庄园年收入的一半,而德蒙只能成为庄园的管事之一。

    不过如今它们都属于他了。

    “你本来还能得到更多。”一个声音说。

    德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凶狠地瞥向声音的源头,并且做出了一个攻击性法术的手势。

    双首毒蛇发出它所特有的咝咝笑声:“你的导师,我的主人让我来看看你——哦,可怜的小德蒙,只得到了这么一丁点儿东西,却已经心满意足了。”

    德蒙对于导师魔宠的来访并不惊讶,他对此早有准备,即便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导师,他也不会更慌张一点:“向我可敬的导师致意,”他交叉双手按在肩膀上,不失恭敬地鞠了一躬:“只是想要暂时性地休息一下罢了,”他说:“我很抱歉未能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但正如我们所见到的,事情的变化并不那么尽如人意……”

    “呸,”毒蛇魔宠轻蔑地说:“你的父亲和兄长都已经被你送去了哀悼荒原,”它说,蠕动着身体,从它悬挂着的灯架上悬挂下来,让两只刀铲形的脑袋正对着身着黑袍的法师:“而你的弟弟,也已经离死不远了,白塔与鹧鸪山丘之主的血脉只剩下了两个,安芮,还有你,你应该杀了她,然后继承她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右边的脑袋喊道,并狂暴地拍打了一下翅膀,“你却在这个时候止步不前了,蠢小子,你在想什么?别和我说你想和那个雌性**交配,她的身体里流着臭烘烘的血,精灵的血,你大可以找其他雌性**交配,只要你杀了她,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你爱找哪个雌性**交配都行,你甚至可以召唤一个魅魔!”

    那样精灵就会立即断绝与白塔的关系,这将会影响到他的税金与其他收入,毕竟此地的大半商人都是为了密林的糖、铅、精金秘银而来的——德蒙在心里说,但他导师的魔宠也没说错,他确实被安芮吸引了——他最后一次见到安芮还是在几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子般的野丫头,他曾对兄长的迷恋嗤之以鼻,直到他亲眼看到了她,她完全变了,就像是一只毛虫蛹化成了蝴蝶,美丽而优雅,兼具天真纯洁,正适合他对妻子的要求——虽然她身体里的另一半血液仍让德蒙感到不适,但这个缺点可以容忍。

    等他获得所有他想要的,他会仁慈地赐予她一个平静的死亡。

    “我考虑过了,”德蒙争辩道:“她只是个没什么威胁性的孩子,一个小女孩,但如果她死了……当然,我就会成为这片土地的唯一主人,问题是,路泽尔大公,也就是我们的诸侯领主,他一直觊觎着白塔与鹧鸪山丘,渴望着将它占为己有,那样我就会变得很危险——只要我死了,大公就能以圣里格的直系血脉已消亡殆尽为由而收回他的祖先赐出的领地。”

    毒蛇魔宠满怀疑窦地看着他。

    “只要等上几年,”德蒙说,“我保证不会很久,但我确实需要时间清理掉白塔里那些属于我父亲和兄长的势力……”

    “几年?”

    “五年,”德蒙观察着魔宠的神色,但谁也没法从一张覆盖着细密鳞片的扁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或许?”

    魔宠停滞了一会,像是在倾听什么:“一年,”它用左边的脑袋说:“一年内公会必须在白塔获得一个固定而可靠的据点——然后,最多两年,你要成为白塔与鹧鸪山丘的真正主人,别去担心什么路泽尔大公,”它右边的脑袋诡秘地裂开了嘴,显露出自己的毒牙:“没有哪个盗贼或刺客能比公会里的更强。”德蒙懂得这是一个同时针对大公以及自己的威胁,他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任凭怒火灼烧着他的眼睛和舌头,克制着没让致命的咒语溢出自己的双唇;他知道和他说话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魔宠,它的身后站着他的导师,而他的导师身后站着公会,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了他时刻不离身的戒指,旋转着,那只宽大的嵌宝石戒指里面也同样藏着一枚秘银细戒。在他还是个不受重视的次子时,他是乐于收到指令的,那表明他对公会有用并且能够获得奖赏,但他现在已经是白塔的主人,以后还会是鹧鸪山丘的主人,他一点也不想再被公会控制,永无止境地为他们贡献自己的才能与财富——可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就算没有那些阴狠的刺客,他也无法违逆公会的意旨——德蒙曾与他的导师订下一份恶毒而细致的契约,契约规定了他必须为他的导师服役的年数,如果他的作为不能让他的导师满意,他的导师大可以将这份契约转给其他施法者或是魔鬼。

    年轻的法师曾想过用白塔的秘银与其他珍贵的施法材料来换回这份契约,但既然前来警告他的是导师的魔宠,就表示他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

    “回答!”双首毒蛇用它的两个脑袋一起大喊道:“小子!”

    德蒙无力地低下了他的头。

    ***

    “你们知道,”巫妖说:“我的导师曾经十几年如一日地追踪一个叫做普拉顿的灰袍。”

    “可怜的比维斯,”安东尼奥法师感叹道,捏着他的胡子:“我见过他的妻子,一位美丽而和善的夫人,命运对她残忍而不公。”

    “在这十几年中,我的导师积累了许多与此类邪恶之辈较量争斗的经验,尤其是对灰袍而言。”巫妖继续说道:“虽然我和他只相处了半轮(六年)的时间,但我已经从他那儿学习到了很多东西。”

    “就像你在比维斯的居所里所做的那些,”安东尼奥法师由衷地说:“我想我得代表每个使用到这个配方的法师感谢你,克瑞玛尔,你是个宽容而又慷慨的好孩子。”

    巫妖鞠了一躬以示他已谦卑地接受了这个称赞,而后他直起身体,说完最重要的那部分:“那个邪恶的灰袍,普拉顿法师曾经施放过一个法术,这个法术并不复杂,但它几乎杀死了我的导师——它让我的导师误以为他妻子的灵魂依然存在,并被掌握在普拉顿的手里。”

    老法师与凯瑞本一起迷惑地等待着。

    “是的,普拉顿召唤出了我导师妻子的灵魂——看似如此,事实上,它是由一个狡猾的魔鬼变化的,当我的导师放弃反抗时,他扑上来想要咬断他的喉咙。”

    “他没成功。”精灵游侠肯定道。

    “我的导师在最后一刻醒悟到他的妻子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巫妖说,但这并不是我想要你们关心的事,他在心里不耐烦地喊道,幸而安东尼奥法师已经弄懂了他的意图。

    紧接着,凯瑞本也明白了,他知道为什么克瑞玛尔会说如果这个办法失败了,安东尼奥法师将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

    “一个骗局,”安东尼奥法师说:“是吗?”

第五十七章 审判(五)

    想要完成这个骗局并不容易。

    他们需要骗过几乎所有人,包括安东尼奥的学徒——他较为年长的学徒有着一个做屠宰行会首领的父亲,也就是说,他是白塔十二议员中的一位;而另一个可以说还是个大孩子的家伙,虽然他的父亲只是个酒类商人,但他曾拿出三分之二的家产向路泽尔大公买了一个没有封地的骑士头衔,并每年缴去替代封臣义务的蜜酒与金币,所以在白塔,他也算不得是个没身份的平民。

    在这场疯病带来的暴乱中,他们的家庭也未能幸免遇难,其中一个失去了两个妹妹和母亲,另外一个失去了刚出生的小兄弟、乳母和堂兄。所以说,想要他们对这场意图洗清祸首罪名的骗局缄口不言根本不可能,安东尼奥法师也未曾(更正确点说,他没能想到)如德蒙的导师那样签下一份恶毒苛刻的魔法契约,除了情感、权威与良知,他没有任何能够制约他们的手段和办法——他们必须被完全地排除在外才是最为安全的。

    但这意味着所有的材料与前期工作都需要由凯瑞本、安东尼奥与克瑞玛尔三人准备完成,要召唤一个恶魔所用的材料要比之前召唤灵魂所用的材料更多,更复杂,其中一些安东尼奥法师也没有预备,于是巫妖就请凯瑞本从“独眼巨人”那儿“弄”了点——在他倍感奇妙地发现自己理论上做了一件邪恶的事却不曾因此受到惩罚的时候,安东尼奥法师左右摇晃着脑袋,叹着气,还低声嘀咕着比维斯的名字,显然他误以为是那个矮人般性情火烈的矮个子法师在某种程度上教坏了这孩子。

    “你需要的材料可以从我这里拿。”安东尼奥法师说,他朝年轻的施法者翘翘胡子:“我会背转身去的。”

    这个巫妖倒无所谓,只不过他确实要极为精心地挑选法术,因为他今天将会经历两场艰苦绝伦的战斗——一场是对魔鬼,另一场是对人类的,安东尼奥法师亦是如此,他的负担还要更重些,毕竟两次召唤的施法者不是克瑞玛尔而是他。

    “问题是我们该召唤哪个魔鬼。”游侠故作轻松地询问道:“我可不想看到一个恶魔王子或是深渊领主突然出现在魔法圈里。”

    “一个小魔鬼,”安东尼奥法师说,在一本古旧的人皮纸书里翻翻找找:“越弱小越好,整个法术的关键不在于所召唤魔鬼的力量大小。”

    “尼基。”巫妖说,他将一段毒蛇的舌头放进口袋里,然后是一小瓶蜂蜜。

    “尼基?”

    “一个小魔鬼,”巫妖说。

    “我知道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安东尼奥法师说:“但请你告诉我,比维斯是否重复过这个法术?”

    巫妖平静地点点头。

    “星河在上,”安东尼奥法师生气地唠叨:“他该知道这有多危险!”

    “就像我们现在所做的一样危险。”巫妖说,于是安东尼奥法师垂头丧气地合拢了那本人皮书,让隐形仆役将之回归原位。

    “还需要一样主要材料,”凯瑞本说:“那个死去之人的身体的一部分。”

    安东尼奥法师烦恼地抓抓胡子,他可没想到他们还得去偷盗这个。

    “这个应该可以。”巫妖说,他取出一团黑色的线团,最外层间杂着金棕色的长线——凯瑞本拉开一段:“是她的头发?!”

    “我从她的衣服里捡拾来的,”曾经的不死者说——职业习惯:“还有梳子上。颜色和质感相当一致,除非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不然这就是她的。”

    “依据克瑞玛尔的描述,”安东尼奥法师说:“我们可以在召唤魔鬼成功后先试着让他变化一次看看。”

    凯瑞本表示赞同,他已经做过一次盗贼了,不想再做第二次,尤其是去打搅死者的安眠,对于精灵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

    德蒙在一面等身高的银镜前试着他的衣服,那是一件新的长袍,黑色的双面丝绸,内层描绘着防护符文,袍脚点缀着宝石,其中一颗触发后能够释放出一个锐耳术。

    “你觉得安东尼奥邀请我去会是为了什么呢?”他自言自语般地问道。

    一截被啃光的指骨从银镜上方的阴影中丢了出来,险些砸中德蒙的鼻子,如果不是他躲闪的够快。

    “他是找到了什么证据吗?阿斯摩代欧斯?”德蒙严厉地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而那只收起翅膀和尾巴时显得异常普通无害的小魔鬼则在黑暗中露出牙齿,冲着他尖利而嘲讽的喊叫:“我不是你的仆人,德蒙!”它尖叫道:“你想让我告诉你点什么你就得付出酬劳……不不不,别提你的魔力,与我之前的主人相比,它可怜的就像是一滩连脚底板都打不湿的臭水。”

    “可你却得依靠着这滩臭水活着,”德蒙反唇相讥:“就像那些乱哄哄的小虫子。”

    “你让我变得虚弱,”阿斯摩代欧斯憎恨地说:“变得无能——我给不了你什么消息,除非你能给我更多。”

    德蒙摸了摸暗袋里的灵魂石,囚禁着灵魂的宝石,是德蒙的导师在离开前给他的,这是仅有的能够驱动这个小魔鬼的东西,他有嘱咐过德蒙最好只在必要的时刻使用,以避免阿斯摩代欧斯有了离开他的力量。

    “它鄙视你,”德蒙的导师这样说:“并且恨你,因为你确实不够强大,至少完全无法与它的上一个主人相比,所以一旦你让它有了脱离你的机会,它会第一个扑过来把你撕成碎片。”

    德蒙又摸了摸那些石头,用以囚禁灵魂的石头总是很冷,冷的让他手指发僵:“一块。”

    “三块,”阿斯摩代欧斯说:“否则就滚。”

    “两块。”德蒙坚持,“不然我就自己去设法弄清他们的意图。”

    “两块,”阿斯摩代欧斯退让了一步,德蒙先给了它一块,它立刻接过去藏在了颊囊里:“他们正试图召唤那个弗罗牧师的灵魂。”

    “谎言,”德蒙阴冷地说:“门罗和那个弗罗牧师的灵魂不会出现在哀悼荒原——导师不会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

    “试图,”阿斯摩代欧斯说:“他们正在尝试——他们邀请你过去,就是为了见证,不管怎么说,小德蒙,你现在是白塔的执政官不是吗?”

    “别叫我小德蒙,”德蒙气恼地纠正道,但下一刻他就变得犹豫起来:“但你说他们要请我做见证,难道他们确实召唤到了弗罗牧师或是门罗的灵魂?”

    “噢噢噢噢……”阿斯摩代欧斯轻蔑地拍打了一下四只细小的爪子:“你刚才还对你的导师充满了信任——好吧!”它提高声音:“请安心,我愚蠢的主人,他们是无法成功的,除非他们能从阿尼莫斯的肚子里掏出灵魂的碎块来并把它们拼凑完整——明白吗?他们已经被吃了,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就算是罗萨达或克兰莫也无从挽回的消失,他们除了灰烬和风之外什么都找不到!所以,现在,给我剩下的酬劳!立刻!”

    小魔鬼的嘶叫和轻视让德蒙的脸色发白,但看得出他确实是放心一些了,他从暗袋里掏出那块灵魂石丢给阿斯摩代欧斯,向后退了两步后尽量不让自己那么匆忙地离开了地下室。

    “讨厌的主人,恶心的主人,懦弱的主人,愿你早日安息……在我获得自由之后,”阿斯摩代欧斯将第二块宝石塞进自己的颊囊,在两侧颊囊终于获得平衡后不断地叽里咕噜着:“我需要一个更强的主人,更聪明些的也行,哪怕只有我原来主人的一半也好啊……”

    它想到安东尼奥法师,可惜那个顽固正直的老头是绝对不会收容一个小魔鬼作为魔宠的,不过也不好说,看看,他召唤了魔鬼,并且让这个魔鬼为他做事。

    不过,它想到,他是从哪儿得到尼基这个名字的呢?

    尼基在魔鬼中处于最低阶层,它的名字从未被记录过——只有一次,阿斯摩代欧斯曾和他原来的主人提起过这个小魔鬼。

    “哦,我真想念您,”阿斯摩代欧斯悲伤地说,用那根剧毒的尾巴戳着镜子:“我真想念您,我真正的主人。”

    ***

    “真高兴终于可以离开白塔了。”双首毒蛇说,它张大了嘴,从透明齿尖滴下的毒液烧灼着地面:“那儿除了精灵就是蠢货。”

    “还有阿斯摩代欧斯。”它的主人说。

    “蠢货之一。”

    “它让你警惕,”德蒙的导师说:“不要试图欺瞒我,”他的微笑让他的魔宠情不自禁地蜷缩起身体:“我知道阿斯摩代欧斯的名字要比你以为的早,我知道它是一个聪明而强悍的好帮手——它的衰弱只因为它找了一个不那么称职的主人,在它还在它原来那个主人身边的时候,它是强过你的。”

    “曾经,”毒蛇右边的脑袋说:“但自从它被它的主人驱逐了……”

    “不是失踪?”

    “之前不是,”这次轮到左边的脑袋说:“失职,或是背叛,所以才会被强行驱逐——不过现在它原来的主人确实是失踪了没错,要知道,有好几个小魔鬼等着填充阿斯摩代欧斯的位置,但它们找不到他了——主人,三块灵魂宝石,谢谢惠顾。”

    “你真是既无耻又狡猾,我亲爱的阿尼莫斯。”德蒙的导师声音轻柔地说。

    “您也不遑多让,主人。”

第五十八章 审判(六)

    领主、执政官,两个议员代表,两个民众代表被安东尼奥的学徒领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它几乎没有装饰,冰冷的石头地面上摆着五把椅子,椅子面对着一堵光滑平整的墙面。

    一把高背椅——给领主的,一把略低一些的高背椅,给执政官的,然后是四把式样简单的低背椅,两个民众代表——一个金匠,一个裁缝兴奋而惶恐地搓揉着他们的手和衣服,自从他们的曾祖父母起,他们就是白塔的居民,但和领主坐在一个房间里,仅隔着一个座位和一个高贵的爵爷——这可是他们最为狂妄的美梦里也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而看着一个法师施法,将一个死去的人的灵魂从哀悼平原上重又拉回到这个生者的世界里,还要与她对话,又是他们最为可怖的噩梦中也不曾出现的景象……房间的顶梁上悬挂着一个很大的灯架,灯架上的蜡烛都被点亮了,按理说,这个房间应该又闷又热,但这些代表们还是觉得手脚发冷。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安东尼奥法师的学徒向他行礼,并称他为克瑞玛尔法师,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如同星辰般熠熠生辉——有着一张很讨娘们儿喜欢的脸,裁缝想,就是身上的那件白色及膝长袍太过朴素了,没有刺绣、花边、镶边,纽扣也不是宝石或是珍珠做的,让人怀疑走进来的不是个法师而是个虔诚的苦修士——但他还是和议员们一起站起来鞠了躬,毕竟那是一个施法者,而法师只是向他们轻微地颌首,他向领主鞠躬的时候也显得有点不够恭敬,但很快地,他们就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了,这个就年龄而言似乎并不怎么可靠的法师已经站在那堵空无一物的墙壁面前,念诵咒语并做出手势。

    议员与民众的代表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自觉地张开嘴巴——石头做的厚实墙壁正如同烈日下的积雪般迅速消融,与他们止仅间隔着一面墙壁的特别房间毫无遮掩地展示在了这些凡人的眼前。

    有如此之多的蜡烛在那个房间里燃烧,热量扭曲了房间里的空气,光亮闪耀着他们的眼睛,让他们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失去了应有的形状——安东尼奥法师站立在被各种线条与图案填满的封魔环的外侧,脚边环绕着蜡烛,沿着封魔环整整一周,每只间隔约有半尺;而在封魔环的正中央,是一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盆,金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被它吸引过去,那是个黑黝黝毫不起眼的大石墨盆,价格大概只有其托架的万分之一——缠裹成藤蔓形状的多足精金托架呈现出一种漂亮的银蓝色光泽,装饰着祖母绿的叶片与黑曜石的果子,它们在火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至少需要一万五千枚金币,金匠估算着,不包括手工费用。精金、秘银的制品(用具与防具)只有施法者、精灵与侏儒,矮人能够制作,而穷困的施法者,精灵与矮人几乎不存在,也因为如此,他们报出的价格永远超乎于行会的规定之外,不是太低,就是太高,不过当然了,他们也不屑于加入一个凡人的行会里去——他思考的是那样的认真,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德蒙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我们只能在这里看吗?”他问。

    “也可以听。”黑发的施法者说。

    德蒙给予他阴冷的一瞥:“间隔着一个法术,”他走过去触摸那层看不见的屏障:“你尽可以让我们看见和听见你想要我们看见和听见的东西。”

    “被召唤的亡灵将携带着哀悼荒原的风与灰烬而来,”巫妖说:“它对生者是有害的。”

    “对平凡的生者而言,”德蒙说:“但我是一个施法者。”

    “召唤法术需要绝对的专注。”安东尼奥法师的学徒说,“您的存在可能会导致法术失败或是召来更大的危险。”

    “啊,请注意,”德蒙微笑着,“你在侮辱你的导师——我相信白塔最强有力的法师不会因为封魔环里多了一个人而失去对他法术的控制的。”

    安东尼奥的学徒面孔发白,但他还记得德蒙不但是个法师还是白塔的执政官,之前还平息了一场可怕而庞大的暴乱,他的家庭因此得救,对于导师的敬爱、个人的尊严与对德蒙的感激与恼怒混乱不堪地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无法言语,只得绞紧了自己的手指。

    没人注意到凯瑞本是何时出去又是何时回来的。

    “如果你愿意,”回来的凯瑞本转述了安东尼奥法师的意见:“你尽可以更近些的看和听,只是你的安危必须交托给自己,他无法从施法中抽出更多的精力来保证第二个人不受伤害或是侵袭。”

    “当然。”德蒙傲慢地说,转身走向房门,裁缝连忙从他的低背椅上跳起来,挪开一个空隙供德蒙穿过他们,但他实在是太笨拙了,竟然被自己拉开的椅子绊倒,他的脚撞上了德蒙的胫骨,让法师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没有摔倒——即便如此,德蒙还是极其狂怒地瞪了他一眼。

    安东尼奥法师的学徒为德蒙打开了门,而那个黑发的施法者,同样有着一半精灵血液的杂种法师站在门边,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平静神态,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

    德蒙警惕地检查了一下自己,但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走进那个用于施放召唤法术的特殊房间,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感觉有点呼吸困难,但德蒙完全没去注意这个,他贪婪地打量着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作为一个施法者,他所看到的比金匠多得多,这是个蕴含着无数智慧与力量的房间,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图案,每一个装饰与花纹,咒语被熔炼在珍贵的秘银和宝石里,深深地嵌入黑檀木的地板与墙面,形成一个坚固而又强韧的牢狱,他毫不怀疑,这个封魔环能够捆缚得住一个深渊领主或是一个恶魔王子。

    德蒙停顿了一会,走到房间的左上角,从这儿他能清楚地看到站在房间右上角的安东尼奥法师的一举一动。

    由凡人们看来,安东尼奥法师的表现可谓异常的无趣和平淡,他专心致志地念诵着兀长的咒语,缓慢地做着手势,眼睛闭着,微微地晃动着身体,沿着封魔环一圈又一圈的顺时针行走——裁缝没多久就低下头玩弄衬衫上的花边,分析着它的织法,金匠的视线从那个火盆移开,不动声色地研究起德蒙领口的宝石别针与领主悬挂在胸前的琥珀护身符,两个议员在袖子里用手势与互掐完成了一笔大买卖,而领主昏昏欲睡。

    最终是安东尼奥法师的呼喊惊醒了每一个人。

    他们没能看到过程,但结果已经很可观——石墨盆中窜起了如同巨人那样高大的火焰,末梢几乎碰到高达十五尺的屋顶,而后又呼地一声坠落到了地面,蓬然爆开,炙热的红色火焰一下子吞噬了整个房间,并且凶猛地翻卷着冲往外界——议员和民众的代表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并从椅子上跳起来,试图逃走,安东尼奥法师的学徒不得不举起了手,施放了一个有助于情绪安定的法术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过多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当他们战战兢兢地重又看向那面透明的墙壁时,发现火焰已经缩小,如果说之前是个巨人,那么现在也只有食人魔那么大,并且还在收缩——安东尼奥法师挥动手臂,一只无形的手向火盆中投入不知名的材料,他又一次呼唤着弗罗牧师的名字,火焰继续燃烧着,但已经不再那么狂暴与艳丽,它变得暗淡,就像清洗过的血迹——一个女性的轮廓正在变得鲜明清晰。

    一个议员立刻认出了那个人——不,灵魂,他也曾向她敬献过价值昂贵的小礼物,还有数以百计的银币。

    而德蒙睁大了眼睛。

    他的双手无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第五十九章 审判(完)

    德蒙面色阴郁地走出安东尼奥法师的法师塔,而白色的塔所投下的阴影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巨剑,笼罩在他的周围。

    他没有去遮掩自己糟糕透顶的情绪,议员之一,也就是曾向他行贿的布绸行会的会长本是想要和现在的白塔执政官再多说几句甜话,曲意承迎,讨好谄媚一番,试试能不能邀请他到自己家做客——执政官已经二十四岁了,他的父亲还未来得及给他定下婚约,而在他还是个法师的时候,虽然不那么偶然地,你经常会在弗罗的神殿或是一些较为有名的娼妓那儿看到他,但他从不固定出现在某个女人的怀抱里,也就是说,他还没对那个女人情有独钟过——布绸行会会长恰好有三个女儿,要知道,他的妻子是个农户的女儿,如果不是泥巴和营养不良也无法遮盖住的美貌,她又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呢?更为幸运的是,他的三个女儿在长相和身材上都随了她们的母亲。

    她们的年龄分别是十九岁、十五岁和十一岁,从盛开的花儿到幼嫩的蓓蕾都有了。

    “您爱挑谁都行!”会长在心里呐喊道,如果其中一个能够成为执政官的妻子,是的,那是最完美的,如果不行,那么作为一个固定的情妇也行,有权生儿育女的那种,这样他会省下多少钱啊。

    但今天恐怕是不行了,他遗憾地想,鉴貌辨色可是商人们的基本功,他也隐约猜度到他们的新执政官为什么如此心情不佳,但他也不准备为他说谎,毕竟安东尼奥法师还邀请了其他人——他的同伴是个罕见的有良心的家伙,而且这件事儿牵涉的太多也太大,一个小商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拖进去绞得稀烂,所以他只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向领主与执政官行了鞠躬礼,尊敬地道了再会,安静地贴着墙壁走开了。

    德蒙的侍从为他牵来了他的马,一匹曾属于他兄长的黑马,非常高大,一步可以跨出十五尺左右,它在被拉近德蒙的时候有点不安,不断地打着响鼻和磨蹭蹄子,施法者想也没想,从侍从的手里抢过鞭子,恶狠狠地抽打它的脊背,马儿发出一声长嘶,尖利而恐惧,它开始狂暴起来,直立起来,不顾一切地踢着那个拉扯着缰绳的侍从,德蒙走开,冷冷地看着那个给马儿挡了几鞭子并且一直试图安慰它的蠢货。

    在马儿逐渐变得平静以后,德蒙抬起手,做了个手势,一柄由法术制造而成的短矛笔直地投向了那匹黑马的头部,贯穿了它,它向一侧倒下,将那个侍从压在沉重的身体下面,它的伤口流出了黑色的血,并在转瞬之间就开始腐烂发臭。

    只是第一个,德蒙想,但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才有了那么一小点懊恼——安芮的马车并未如他以为的那样早早离开,它沐浴在绚丽的阳光下,像是在等待什么,而她的贴身侍女正朝这儿走过来。

    “我该告诉她这匹马发狂了,”德蒙不无诙谐地想:“就像我们的民众。”

    但出乎他意料的,安芮的侍女关心的不是那匹马,她是被安芮派来询问,是否需要和她一起回内城区,既然他的马出了问题,德蒙立刻微笑起来,愉快地接收了这份邀请。

    他登上马车的时候,安芮正以一种漫不经心地态度玩弄着胸前的挂饰,就是德蒙送给她的那个琥珀护身符,德蒙一眼就认了出来。

    “请坐,堂兄,”安芮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她对面的位置:“我正想和您谈谈呢。”

    “我也正有此意。”德蒙说,然后关上了车门。

    ***

    正式审判的那天突然下雨了。

    “我讨厌下雨。”克瑞玛尔对凯瑞本说。“它总是带来不好的东西。”

    凯瑞本知道克瑞玛尔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和克瑞玛尔在鹧鸪山丘遇到了暴风雨和疯狂嗜血的兔子;第二次下雨,芬威召唤出了几乎烧掉了整个灰岭的负能量之火,伊尔妲被巨人砍掉了头。

    “但你总有办法解决它们。”

    “用火,”克瑞玛尔说:“我真担心你们会以为我是个纵火狂。”

    凯瑞本微露笑容:“无论那种力量都有好和坏的一面,我们要看的是它是否得到控制并是否被导往了正确的方向。”他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打开窗户:“譬如说,如果今天亚戴尔和其他无辜的受害者依然被判处了死刑,我允许你再次放火把他们从刽子手的大剑下拯救出来。”

    “我会放上一场让所有人记忆深刻的大火。”克瑞玛尔半真半假地说,走到窗前和凯瑞本一起静心等待着。

    街道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穿着黑色的丧服,形成一条黝黑宽阔的河流。他们应钟声的邀请,赶往白塔的集市广场去参与和旁观这场前所未有的审判——关押着囚犯的囚车从他们之中经过,但没有人向他们吐口水,拉他们的头发,用尖利的东西戳刺他们,或是投掷腐臭的垃圾与石头——情况似乎还算不错,那些代表应该已将他们得到的讯息转达给了白塔的每一个人。

    他们的态度依然是审慎而疏远的,但至少已经不再那么紧绷盲目,充满仇恨。一个很小的女孩儿自以为不那么引人注目地靠近了囚车,将一块捏了很久的面包塞给她的爸爸,然后又有一个老母亲给她的儿子悄悄递上了她浸湿的头巾,好让他喝点水,一个妻子也拉着头巾慢慢地靠近车子,借着一个艰难的亲吻而给了她丈夫一块糖;而他们身边的人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罗萨达的牧师们身上也未增添更多的伤痕,虽然他们依然只能疲惫痛苦地立在狭窄的站笼里,但还都有着清醒的神智,就连之中最为衰老虚弱的主任牧师也是如此。

    “我们也该出发了。”凯瑞本说,拿起安东尼奥法师给他们准备的黑色斗篷,当他们走下楼梯,和民众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这件黑色斗篷果然缓和了不少犀利的目光。

    能够容纳数百个摊位的集市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在中心位置搭建起了一个大约三尺高的平台,平台上是一条覆盖着红色丝绒的长桌和一打以上的椅子,正中两把高度略有不同的高背椅依然属于领主和执政官,一把属于刚刚赶来的罗萨达的掌堂牧师,另外十二把属于白塔的议员,在平台下方,还有大概五十张左右的普通坐凳,就像鸟儿的羽翼那样左右展开,提供给宾客、证人和一些富有的商人或是人们一致以为的,身家清白,生性正直的平民,他们既是记录者也是见证者。

    他们首先审判那些并未患上疯病,却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中乘机打劫偷窃的人,虽然他们当中也有些辩称自己喝过了那些会导致疯病的水,但在施法者与罗萨达的掌堂牧师的合作下,谎言很快就被戳穿了——异界的灵魂惊讶地发觉白塔的审判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带有一定的民主性,因为他们是否有罪是通过一个箱子里面黑红颜色的木珠来确定的,在传令官宣读过他们的罪名之后,白塔内每个自由的,成年了的男男女女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上来,往那个只有一个开口的箱子里投入紧捏在手里,只有豌豆大小的木珠,等所有人都投完了他/她的珠子,箱子被当众打开,行刑官会大声点数,如果红色的珠子多过黑色的珠子,那么那人就是无罪的,反之便是有罪。

    这些可恶的盗贼与劫犯当然不会得到无罪的确认,那些珠子几乎全都是黑色的,但行刑官还是点完了它们,然后领主站了起来,依照他们的罪行给予惩罚,如果杀了人,就是绞刑,如果没有杀人只是抢夺财物,那就是砍掉双手。

    看得出他们已经尽量加快速度了,但轮到罗萨达的牧师和那些患了疯病的人时,悬挂在克瑞玛尔胸前的魔法挂坠依然走过了整整三个格子。

    罗萨达的掌堂牧师在开始投掷珠子前站了起来,他拿出了一张羊皮纸,宣读了上面的名字,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都被他们神祗和教派驱逐了,他们不被允许继续穿着罗萨达牧师的衣着,吟诵他的名字,朝拜他的圣像,佩戴他的圣花,也不被允许进入任何一个罗萨达的圣所,哪怕是外圣所,更不允许借用他的名义获得赦免或恩惠——做完了这件事,才轮到凡人们继续他们的审判。

    这次打开的箱子里倾倒出来的珠子红黑交杂,肉眼看上去数量竟然差不多,行刑官谨慎地点数着,最后红色的珠子只比黑色的珠子多出两颗。

    最终结果一出来,罪人们快乐地大喊,努力地举起他们的木枷,就像是要立刻挣开它们,重获自由。

    德蒙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手掌,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紧张,他的手湿漉漉的——但雨水并未打到他身上,平台搭建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而巧手的工匠们马上增设了一个轻巧的油布篷——那么就是紧张?他当然紧张,他甚至偷偷地在心里诅咒那个已经远离此地的导师,还有那个故意给了他错误消息的小魔鬼,如有机会,他会捏着那个小魔鬼的翅膀把它塞进导师的嘴里并把它们一起踢下无尽深渊……勉强可称侥幸的是,那个被召唤出来的弗罗牧师从未在这场阴谋中见过他真实的脸并由此得知他的身份,她只知道那是个男性的施法者,从她嘴里挖出来的东西除了给了那些令人厌憎的罗萨达牧师一个摆脱罪名的机会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和作用。

    罪人们要求行刑官给他们打开枷锁,却被他拒绝了:“你们只是被免除了蓄意谋杀的罪名,还有渎神的罪名呢。”

    他拿出了第二个箱子,这次黑色的珠子多过了红色的珠子。

    “流放十年。”领主安芮说出了她的判决,激起了一大片的哀求与哭泣,还有一些孤儿寡母冲到了平台下伸出手臂求她宽悯,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父亲或丈夫,实在不能失去另一个亲人和支柱了。

    “我会和行会的首领们商议,保证你们衣食无忧。”安芮说:“但十年是必须的,只有漫长的时间才能消磨去那些依然存留在他们身体里的邪恶。”

    这句话立即引起了另一些人的共鸣,那个血腥而又混乱的夜晚让他们心有余悸,他们认为领主的判决很合理,或是流放终生更合适些,免得他们又会在什么时候想要砍掉某人的头。

    “另外,为了保证白塔之外民众的安全,”安芮说:“他们的脸上将被烙上代表着其罪名的烙印,这个烙印将伴随他们终生,不得痊愈和被遮盖。”

    ***作者的话:上次看到1亿条骨血斑鱼大人的大笔打赏已经让我吃了一惊——今天又是岚ぷ烈火大的慷慨打赏,还有一些老朋友持续不断的鼓励……真是有点惭愧,毕竟我的更新速度与其他作者相比实在是有点缓慢,但为了保证一如既往的质量,只能请诸位大人见谅了……总之还是要多多感谢您们的支持与打赏!鞠躬!祝诸位心想事成,安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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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烙印

    作者的话:真抱歉,本来这章应该在中午发出的,结果爸爸妈妈的电话费没缴,电话被断掉了,要到电信营业厅缴费——空调又出了问题,有人来维修时需要看着,所以迟了——抱歉抱歉,好了,这章发出,我继续去码字了,可能会晚点,大人们可以明早来看。谢谢!***

    在听到流放十年的判决时,凯瑞本按住了想要质疑这个判决的克瑞玛尔的手臂,十年对于人类来说,确实是段很长的时间,但亚戴尔还年轻,即便流放十年,他回到白塔时也不过三十岁,这对于他来说不能说是一种惩罚只能说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不管怎么说,占据了整个生命五分之一的时间足够让那个可怕的夜晚在某些人的记忆中淡化。

    直到他听完了整个判决——游侠惊愕地看向站在平台上的安芮。而年幼的半精灵回以天真温和的询问眼神,就像她刚才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没人会收容面颊上带着烙印的罪人,尤其是无法痊愈和被遮盖的那种,这意味着其中必然有着魔力或神力的部分,人们会驱逐他们,伤害他们,杀死他们,没有牧师会愿意为他们治疗,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做奴隶的机会,是的,就连亟需消耗品的矿坑和角斗场也不会接受他们。

    他们最好的结果是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和任何人接触,孤独地过完十年——如果没有被疫病、饥饿、野兽或是人类的武器打倒。十年后他们或许可以回到白塔,但那个无法消除的标志将会一再地提醒人们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他们永远无法回到原有的生活中去。

    最关键的,就算是精灵,也无法让带着这个丑陋印记的亚戴尔成为白塔的统治者,你如何能让人们信任和服从一个必将被鄙视和排斥的罪人呢?

    一股灼热的焦急抓住了游侠的心脏,他无暇思索,站了起来。

    ——抓住他,别让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曾经的不死者急促地提醒道。

    “凯瑞本!”克瑞玛尔喊道,反手抓着凯瑞本的手臂,就像之前他对十年流放的判决心怀疑虑时凯瑞本按住他的手臂那样。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身上,为了表示对领主与法律的尊敬,精灵拉下了斗篷的兜帽,他的金发被雨水打湿,尖长的耳朵在那些色泽华丽的丝线中露出一小块儿。

    德蒙动作缓慢地从他的椅子上直立起自己的身体,他走向安芮,并将他的一只手放在少女领主的腰上:“看来我们的精灵(他特意加重‘精灵’两字的读音)游侠对领主的判决有所异议?”

    如果说克瑞玛尔的阻止还未能让凯瑞本完全的清醒过来的话,那么德蒙的问题则不亚于一盆掺杂着细碎冰块的冷水,滚热的血迅疾地从游侠的脸上和脑中褪去,他再度看向安芮,安芮向他微笑,而德蒙的眼神就像是交织着剧毒与尖刺,他又看向身边的民众,他只看到了一张张茫然无知的脸——在脸上烙印这种惩罚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罕见,某些领主还相当热衷于此,但之前的白塔执政官几乎都是精灵与半精灵,他们从未使用过这种不仅摧残**并且损伤精神的刑罚,所以白塔的民众对此并不了解——或许他们从吟游诗人那儿听说过一点,但也只是听说而已,甚至可以说,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还是赞成的,毕竟他们的领主也是为了那些不知情的人考虑,若是一个慷慨的好心人因为自己的善良而失去了自己乃至亲人们的性命,岂不是一件非常值得悲叹惋惜的事情吗?

    还有一些人是因为亲人和爱人被杀死,满怀仇恨却无法获得应有的安慰,他们并不在乎那些枷锁缚身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患有疯病,他们只想看着领主下令砍掉这些恶人的脑袋,或是其他更残忍些的刑罚也可以,他们当然愿意看着凶手多遭一些罪。

    前一种和后一种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相信着德蒙的谎言,相信他们的不幸都是因为白塔的盟约城市灰岭对他们的灾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造成的。

    凯瑞本在这里得不到支持。

    早被预备妥当的火盆被烧得通红,一个被德蒙招募来的法师(如果你们还记得,他曾在“猪肠”的房间里投掷了一个用于窥伺的法术),对两块烙铁使用了一个简单的戏法,让它变化成罗萨达的圣徽,然后他看了看德蒙,在其中之一的圣徽下端描绘出一只有着一条腿的奇怪虫子,最后他信手一划,将两个图形割裂成两半。

    ——那个虫子是什么意思?异界的灵魂问道。

    ——曾经的不死者先是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单足虫,在还是幼虫的时候吞吃兄弟姐妹,在成虫的时候吞吃父母,所以被人类视之为弑亲的象征——很显然,那女孩的身体里是人类的血液比较多点,看啊,她是那么合情合法地断绝了那个男孩的所有去路(他优雅地摇着头)——亵渎罗萨达固然是个很重的罪过,但落在一些人的眼里,这或许还是个勋章,但很少会有人愿意和一个将弑亲者的名头挂在脸上的人打交道。

    ——安芮?

    ——或者德蒙,巫妖说,但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雨丝始终未曾断绝,但火盆中的火焰丝毫不受影响,行刑官和他的副手轮流提起两块被烧得发亮的烙铁的手柄,将它们凹凸不平的底部按上受刑人的右脸,它们灼伤皮肤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嘶嘶响声,冒烟,承受者无不歇斯底里地叫喊,一些较为体弱的还会昏厥过去——他们被几个临时招募来的助手拖到一边,另一个同样被德蒙招募来的法师向那些焦黑渗血的伤口上倾倒一种半透明的药水,药水散发着鲜明清晰的酸味,它倒在烙印上的那一瞬间就让它们凝结和肿胀,又在很短的时间里萎缩下去,深深地陷入皮肤,它造成的撕裂般的疼痛让清醒的人昏厥,又让昏厥的人清醒了过来。

    亚戴尔被放在最后,很难说是不是又一种难熬而又无形的折磨,当他看到自己视之如父的曾经的主任牧师平静地仰起脸,任凭那块带来屈辱与痛苦的烙铁重重地打在他的脸颊上时。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他被拖到行刑官前面的时候,他的心反而获得了一丝平静,烙铁落在他的脸上,他闻到了皮肉烤焦的气味,奇异地联想到了他父亲最喜欢的烤乳猪——如果厨子将小猪烤出了这种气味,准会挨上一鞭子。

    他没有昏厥过去,被拖到一边后,为他倒上具有魔力的药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兄长德蒙。

    “祝你好运,”德蒙说:“我的弟弟。”

    ***

    安芮在被流放的那些人身上体现了她最大的仁慈,她给了他们一天修养的时间,还允许带上他们可以带上的东西。

    罗萨达的牧师们(曾经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在了圣所自己的房间里,作为渎神者,他们只要一踏入罗萨达的圣所就会被浅金色的光芒所烧灼,痛不欲生——他们连一件用以遮蔽身体的衣服都无法拿到,原先那些穿在身上的衣袍也已经被监牢的守卫丢进了火炉。

    克瑞玛尔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披在年老的主任牧师身上,为他挡开冰冷的雨水与更加冰冷的人类的目光,主任牧师习惯性地想要做出祝福的手势,却被一阵比起方才的烙铁也毫不逊色的剧痛打断,他闭上眼睛,不让眼中的沉痛与失落暴露在外。

    凯瑞本将自己的斗篷给了另一个似乎是被折断了肋骨的牧师,他略带一丝踌躇地观望四周,人群已经散去,夜幕即将降临,带来雨水的云层吞没了残余的光线,连接着广场的各条街道上一片漆黑,只有两三家酒馆的灯还亮着。

    就在凯瑞本想要去酒馆试试看能否买到几条床单时,一个突兀而嘹亮的咒骂声突然打破了广场的平静,克瑞玛尔与凯瑞本转头看过去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女人正从门里丢出件宽大的袍子——还没等袍子落在地上,她就用力地关上了门,门拍打在门框的声音大的就像是可以震动整个广场的地面,门里还喋喋不休地怪罪着某个愚蠢的女仆毁了她最喜欢的一件袍子,以至于她不得不丢掉它,因为它就是一滩臭不可闻的垃圾。

    克瑞玛尔看了凯瑞本一眼,走过去捡起那件袍子,它一点都不像它的主人所说的那样糟糕,它是双层厚棉布的,白色,七八成新,非常干净,只有胸口被浇了一大块看上去十分新鲜的咖喱酱渍,酱渍里还沾着几块细小的土豆粒,它们还是热的。

    一个瘦小的男人急匆匆地从广场的那一头跑过来,他头顶着一个包裹,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吧嗒吧嗒地跑过赤身**的牧师身边,在经过最后一个牧师的时候,他夹着的那个包裹突然掉了,而那个刚被烧灼过面颊的牧师根本没法喊出声音,当凯瑞本发现此事时,那家伙早已跑的无影无踪了。

    凯瑞本捡起包裹,那是件被紧紧卷起来的衣服,衣服里是一小罐劣质的麦酒。

    然后一个酒馆老板突然从他的窗户上扔出了半打被撕破了的床单——如果你非得说被匕首割裂也算是被撕破的话。

    在回到克瑞玛尔与凯瑞本暂时借居的旅店的路上,他们捡拾到了更多被人们丢弃的“垃圾”。

    旅店里灯火通明,身着黑色丧服的旅店老板站在门口,两条扫把似的眉毛不愉快地倒立着:“我可没有房间给你们住,”他说:“只有马棚,随便你们。”

    说完他就走开了。

    马棚里被清扫过,还有一个据说是为了保证“马匹”干燥温暖的火盆,一大桶给“马”喝的清水,和另一桶给“马”喝的,热气腾腾的燕麦粥。

    罗萨达曾经的侍奉者们在遭到同伴们的伤害与杀戮时并未哭泣,在**着身体被关进牢狱时并未哭泣,在被驱逐出罗萨达的圣所时并未哭泣,在被判决流放与遭受烙刑时并未哭泣。

    现在他们哭了。

第六十一章 选择(两更合一)

    “左肋!”凯瑞本低声吼叫道。

    克瑞玛尔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要听从这个提醒——自从他进入到这个房间后就得到了太多的提醒,有些是真的,而有些是假的,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它们总会带来疼痛,呃,就像现在——凯瑞本的弯刀侧着打在了他的左肋上,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灵魂觉得就像被一辆飞快的电动车撞了,他飞了出去(如字面意义地),撞到一个雕刻精美的刀具陈列架,上面摆着的一柄有着男性整条手臂那么长的大弯刀掉了下来,砸到了他的鼻子。

    他暂时无法顾及那可怜的鼻子,他翻滚着然后跳起来,抓住了一柄悬挂在墙壁上的细剑,朝追踪而来的凯瑞本连续发动两次快速的突刺,但都被凯瑞本右臂上绑着的小盾挡开了:“后腰!”他再次提醒道,而后就是一个巧妙的绕行,狠狠地戳刺克瑞玛尔的脊背,随之矮身用小盾的边缘削砍他的膝弯,在克瑞玛尔热烈地亲吻地面的时候啧啧作声:“有时我真有点怀疑——在我面前的,是个喝了力量药剂的地精呢,”他叹息道:“还是个被施加了弱智法术的巨人?”他说,一边再一次突击,用带着鞘的弯刀敲中黑发施法者的后脑勺,一边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赞美生命之神安格瑞思,他的星光一定始终照耀着你的前路。”

    克瑞玛尔恼火地从地上爬起来,“我曾和你并肩作战!”他冲着凯瑞本喊道。

    凯瑞本笑着点点头:“坚定了我的信仰——没错儿。”

    黑发的施法者的心情几乎就要和他的发色保持一致了,他站起来,开始采取攻势。

    正如凯瑞本所说,他的力量要超过游侠,他使用细剑,但那不过笔尖大的着力点却能给凯瑞本带来如同巨岩浪涛的压力,如果木盾上不是覆盖着龙皮,而支架不是由精金制成的话,也许它早就破裂成无数块了,即便如此,凯瑞本依然觉得捆绑着小盾的手臂快要断掉,并且在每一次受力的时候,他的脚步都会后移,反击也会因此被打断。

    但他很快便捕捉到了翻转这个不利局势的方法,他的盾牌始终倾斜着一个角度,引导着那股巨大的力量往他想要的地方去,并压身向前,缩短自己与克瑞玛尔的距离,有时简直就是紧贴着他一侧的手臂,并且辅之于更多的绕行与绊跌。

    他似乎格外喜欢克瑞玛尔的鼻子,在被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打中鼻子的时候,凯瑞本踢中他的手腕,细剑从克瑞玛尔的手里飞旋着擦过整个房间的地板,最终在一处陈列着各式弩弓的玻璃柜下停住。

    克瑞玛尔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他的鼻子很痛,后脑也痛,后背和肋骨也是如此,不过最痛的还是他的自尊心——在另一个世界里,作为一个温和的深宅,即便是在网络上,他也很少与人争执吵闹,那些让他不愉快的家伙,顶多删除好友或拖进黑名单;更没拿过除了指甲刀、剪刀、菜刀和餐刀之外的任何刀具,包括挂在墙壁上那把从未开过刃的龙泉宝剑。但自从被扔到了这个鬼地方,他就不得不和那些只该出现在恐怖游戏里的怪物相互厮杀,他赢了,还曾托起一只重达一万磅的小虎鲸——他不觉得这些就能让他与某个只要绕着地球逆时针旋转几百圈就能逼迫时间倒流的内裤外穿爱好者相提并论,也不是那么喜欢(除了那只肥滚滚的小虎鲸),但他觉得,他应该比普通人更强些。

    可事实是,只要凯瑞本愿意,他就能痛揍他。

    ——如果以凯瑞本为基准……

    ——怎么说?

    ——凯瑞本的年龄大概是在四百五十岁到五百五十岁之间,依照精灵的标准,他正处于最好的青年时代并可能将这个状态保持上千年或更久——精灵们在一百五十岁时正式成年,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学习与熟练自己的武技七十年到八十年,对,就是一个人类的整个生命——如果他没有使用药物和法术延迟自己的衰老与死亡的话,巫妖说,那么在凯瑞本成年之后的三百年或四百年里他在干什么呢?当然,不会是躲在房间里繁殖更多的蘑菇,他将这些时间用在了更多的学习、游历和战斗上,用你们的话来说,他杀过的地精、兽人和巨人或许比你见过的人还要多,他的武技是数百年如一日地在血和骨头中磨练和塑造而成的,他的对战经验之丰富可能会超过我——请注意,我指的是武技。

    所以,被这么个家伙痛揍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件好事。

    ——……如果我弄错了,请见谅,异界的灵魂小心翼翼地说,你是在安慰我吗?

    ——很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曾经的不死者干巴巴地否认道,我从未学习过这一技能。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别觉得他对你有些过分严苛了,作为武技的教导者,近期内不会出现比凯瑞本更好的人选了。

    ——我们是施法者。

    ——在你耗尽所有法术和精神力的时候就不是了,巫妖说,所以,请认真学习,我觉得这样的情况今后很有可能时常发生。

    ——嗨!异界的灵魂抗议道。

    “站起来吧,”凯瑞本说,向沮丧的半精灵伸出了他的手:“地板上很凉,也很硬,可不适合用来睡午觉。”

    克瑞玛尔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顺便在挂在墙壁上的一把宽剑上照照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若是能带着这个身体回去,说不定能直接去COS伏地魔。

    他的鼻子安然无恙,至少在表面上。

    “你的身体要比你以为的更坚韧。”凯瑞本说,而且他下手也很有分寸,他不认为那种力道能对蛇人也无法彻底撕碎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要知道蛇人的爪子甚至能插入河底坚硬的岩石。

    “但还是会痛。”克瑞玛尔抱怨道。

    “痛才能记得住。”凯瑞本说,“你所拥有的天赋超过我见过的任何人,唯一亏欠的就是缺乏经验与磨练。”以及一点必须的冷酷之心,他在心里说道,“好吧,这些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他接着说:“我们从最简单和最快捷的开始——克瑞玛尔,我觉得你需要重新更换一下自己的武器,细剑不适合你。”

    克瑞玛尔一踏进这个房间就被迫投入到与凯瑞本的战斗中,以至于他没能看清它的全貌——阳光从厅堂镶嵌着无色玻璃的穹顶照耀下来,照亮了足够五对敌手在其中从容厮杀的巨大房间——在芬威引来的劫难中,这座同样建筑在树上的厅堂虽然被负能量之火摧毁了借以寄身的裂缝槭树,却异常幸运地逃过了巨人们的洗劫,重建后的它得以继续在四壁挂满和陈列着数以千计的武器,有精灵与半精灵们自己打造的,也有他们在游历中偶尔购买或捡拾到的,或是朋友与雇主慷慨赠送,还有些是他们自敌人手里收缴的,品种繁杂,但都被仔细地擦拭与保养过,随时可以拿出去使用。

    “施法者们一般都会在身边携带匕首,”凯瑞本说:“秘银和精金的匕首是上佳选择,它们和魔法十分亲和,施法者佩戴它们就不必去顾虑普通铁器对魔法造成的不利影响,某些时候,它们还能成为魔法的媒介或是直接附魔,据我所知,一个赫赫有名的刺客就拥有着一把能够吸取他人生命力并且治愈主人的邪恶匕首——当然,施法者们选择秘银比较多些,精金虽然坚硬程度超过秘银,但它实在是太重了。”

    他拿起一柄精金匕首,它的手握部分被铸造成纺锤形状,也就是两头细,中间粗,表面的防滑花纹是一圈圈平行的空心圆,被人们称之为肋骨圈的花样;护手被做成一条S型盘曲着的毒蛇,尾尖与垂下的三角形脑袋与身躯都有着一个小小的空隙,这样即便没有鞘套,它也能被直接挂在腰带或胸带的环扣上面;比起其他匕首,它更为狭窄,厚重,像根略带扁平的锥子,开有三条血槽,适合捅刺而不是劈砍。

    “一个盗贼的遗物。”凯瑞本说。

    克瑞玛尔接过去试了试,发现它的重量更胜于黄金。

    “弓弩,”凯瑞本继续说道:“可以藏在袖子的这种。”

    克瑞玛尔放下精金匕首,这种秘银为主要配件材料的细小弩弓与其说是袖弩倒不如说是腕弩,它是被装在手腕上的,就像一个大而古怪的装饰品,其长宽不会超过他的手背,凸起的部分也完全可以用宽大的袖子遮盖住,弩箭小的就像是一根发夹,用于发射的机簧被藏在手心里,中指或无名指轻轻一按就能击出弩箭。

    他试了试,发现这个玩具一般的小弩所击发的弩箭竟然能够击穿一面覆盖着牛皮的木盾,当然,在常规情况下,它不是凭借着本身的重量与长度杀人的,弩箭是中空的,可以注入致命或不致命的药水。

    “这两个都是矮人的作品。”凯瑞本说。

    他向克瑞玛尔展示曾被后者当做镜子使用的宽剑,宽度超过一尺或更多的薄刃在阳光中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它的长度几乎可以贯穿整个房间,剑柄约有剑身的三分之一,末端是个又长又锐利,可以刺穿野猪头颅的矛头。

    “也是矮人?”克瑞玛尔问。

    “不,”凯瑞本说:“是精灵。”

    克瑞玛尔看看那柄宽剑,估算了一下精灵的身高,还有树木之间的空隙,不要说使用,就连背着它行走都会是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不是在这里用的。”凯瑞本说,但他没有继续解释下去,而是将话题转往另一个方向,“你之前为何选择细剑呢?因为它可以藏进手杖里?”

    克瑞玛尔点点头。

    “那么你有想过别的吗?无需考虑其他,只是你所想要的?”

    克瑞玛尔犹豫了一会:“棍子?”

    凯瑞本停顿了一下,“这很罕见,”他说,“很少有人使用棍子,除了瑟里斯的武僧们,因为他们的教义就是尽可能的避免杀生见血——虽然他们的棍子并不比斧头或是宽剑来的安全。”

    他示意克瑞玛尔看向他所指的地方,那儿架设着长矛和三叉戟,以及两根长棍,棍身黝黑,克瑞玛尔试了试,发现它们要比秘银重,但要比精金轻。

    ——如果你真敢挑这个,巫妖阴沉沉地说,我就杀了凯瑞本,我保证我会说到做到,哪怕我无法施放法术。

    ——我们那儿有个很厉害的猴子,异界的灵魂兴致勃勃地说,他用的就是棍子,一根重达一万三千五百磅的棍子。

    ——我不在乎它有多重,给猴子或是猪用过,巫妖说,你要是敢拿根木棍到处走——就像是个地精奴隶,我就让凯瑞本死,就这样,没得商量。

    异界的灵魂耸耸他并不存在的肩膀——那法杖呢?

    最后克瑞玛尔只从那个房间里挑走了一柄匕首,就是那柄精金匕首,盗贼的遗物。

    “哦,对了,”他问:“亚戴尔他们怎么样了?”

    他是为了这个才来找凯瑞本的,却被揍了一顿,差点忘记了来找他的原因。

    “已经安定下来了,”凯瑞本说:“我给他们捉了五头羊,三头公的,两只母的,他们很快就有奶和毛可以用了。”

    在凯瑞本的记忆中,他有经过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地,距离灰岭不是很远,山岭下有小片的树林,溪水经过树林,往上是贫瘠的岩石坡,生长着杂草与灌木,一个野羊群靠着这些植物为生。

    但那些被放逐的平民们并不想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更准确点说,他们不太相信精灵,他们决定去投靠自己的亲戚和朋友,或是去碧岬堤堡和其他城市,只有罗萨达曾经的侍奉者留了下来,只是他们之前从未用自己的双手做过奴隶和平民做的事情,一开始总有点磕磕绊绊的,但在克瑞玛尔和凯瑞本的帮助下,他们到底学会了如何建造半地下的泥屋和搭砌灶台,如何到树林里捡拾作为燃料的树叶与枯枝,分辨可食的果实和蘑菇,刮取岩盐,以及捕鱼和抓兔子。

    异界的灵魂预备过段时间去看看他们,带点药物和槭树糖。

    ——在这之前,巫妖说,你最好能做完那件事情。

    ——那件?哦,你说那个……异界的灵魂说,选择我的伙伴?

    ——是的,曾经的不死者说,每个术士都有的侍者,最重要的,最可信任的,远超凯瑞本或是亚戴尔。

    ***

    ——我以为你会选择水,巫妖说,毕竟从表面上来看,你爱死了那些精灵。

    ——异界的灵魂根本不想去和巫妖争论他对精灵的喜爱是否止仅浮于表面——这家伙就是只总爱摇摆着一身毒刺走来走去的豪猪,想要他不去刺些什么简直比让他转变立场还要难,不管怎么说,这混球偶尔也会因为利益或威胁让步,但想要这个曾经的不死者适时的闭嘴……异界的灵魂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什么东西又一次地戳到了他的hign点。另一个世界的租客一直深深地怀疑着,他之所以会在一次对高阶法师来说不算特别危险的星界旅行时出问题,大概就是因为他总是亢奋的不是时候。

    ——火,异界的灵魂再一次肯定地说,我选择火。

    ——精灵们讨厌火。

    ——不,他们只讨厌那些会摧毁他们所爱的存在,关于这一点,无论是火还是水,雷电或是风,都是一样的。

    ——如果你引起的火烧掉了剩下的半个灰岭,精灵们准会吃了你——别忘记辛格精灵是会烤肉的。

    ——我们可以从小小的,安全的开始。异界的灵魂说。

    进入初秋后,灰岭干燥的叶子、树枝和苔藓就多了起来,克瑞玛尔毫不费力地捡拾了一小捧,带着它们来到那个曾经掩埋了一只肥水獭的滑坡处,那儿依然积累着灰色的岩石与沙子,幼苗尚未萌生——他点燃了苔藓,苔藓引燃了树叶,树叶里跳跃着的橙色火焰就像数之不尽的小蛇那样自四面八方蔓延到树枝上面,它们产生的少许烟和火星被来自于上方的风吹向奔流不息的星光河。

    ——来吧,巫妖说,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来自于异界的灵魂的记忆残破不堪,但它还记得自己曾被打火机灼伤,不是火焰,而是被火焰烧得滚烫的金属部分,那是个相当廉价的打火机,蓝色的火焰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它还被滚烫的开水、粥烫伤过,它们带来的痛苦也是灼热的,伴随着心脏一阵阵地搏动,一点点额外的热量和触碰都会带来又一波深入骨髓的钝痛,伤势痊愈后留下了几块深黑色的平滑疤痕,就像是胎记,要经过很长时间才会褪得干干净净。

    它也曾在电视上、书上看到过有人从油锅里、滚水里取出钱币,或是脚踩木炭行走,但它知道这不是假的就是其中必有诀窍。

    人类的身体是脆弱的。

    克瑞玛尔慢慢地卷起袖子,伸出双手,比人类多出了整整十个指节的手,苍白而纤瘦,皮肤光洁的就像是一块被雕琢出来的雪花石,手腕上骨节凸起。

    火焰缠绕着他的双手,烧灼着它,从指缝间伸出明亮的浅色舌头——不要惧怕它们,也不要厌恶它们,不要退缩也不要移开眼睛,它们将是你最锐利的矛,也是你最坚实的盾,它们将是你最忠实的朋友,最可爱的孩子,最亲爱的恋人——你选择了它们,它们选择了你,你们将为对方存在,直至一方毁灭殆尽。

    ——你有感觉到灼烫吗?巫妖放低了声音问道。

    ——我只感觉到了温暖,异界的灵魂同样以很小的声音回答道,虽然识海内的交谈永远不会被外界听闻,但他总觉得太大声会吓跑某个正在探头探脑跑过来的小家伙——瞧,他对巫妖说,向躯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展示栖息在他手指头上的一个亮点。

    ——太小了,巫妖说,虽然我有我的顾虑,但这个选择也太小了,你打算用它来干什么?它连只麻雀都烤不熟。

    ——我觉得这个很适合我,异界的灵魂说,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碰了碰那个亮点,它变得大了点,然后从白亮的躯体里伸出漂移不定的数根触须,并用其中的一根卷住了克瑞玛尔的手指,似乎想要从原本栖身的那根手指上跳到触摸它的那根手指上去,却被它自己的触须绊倒,它掉了下去,与克瑞玛尔的关系仅限于那根被卷住了的手指,圆滚滚的身体悬挂在焦黑发着红光的树枝上方,它以一种元素生物才有的慌张姿态左右摇晃了几下,沿着那根触须爬了上来,没头没脑地四处游逛了一会儿,最后才决定克瑞玛尔的大拇指指甲盖是个再好不过的栖身地。

    ——从性格和能力上来看,和你还真是挺般配的,曾经的不死者挖苦道。

    异界的灵魂装作没听到,从火里取回双手,小蜘蛛安安稳稳地从他的指甲盖上爬向他的掌心,它的温度,就克瑞玛尔所感觉到的,大概在五十度到六十度左右,有点烫,但还能忍受,他略微调低了一点光线,让这小家伙变得不再那么耀眼——才能真正地看清它的样子,白色的甲壳,紫色的八只圆球状眼睛,四对步足,和真正的蜘蛛一样,有一对锋利的螯肢,有螯牙、螯牙尖端。

    它向新的主人和伙伴骄傲地抬了抬身体,敲打了几下坚硬的螯肢(克瑞玛尔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弄出比火堆更多的火星。

    克瑞玛尔举起手,他的原意不过是想要聚集起更多的风免得火星飘向密林,但那个有着八条腿的蠢货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它兴奋地摩擦螯肢,发出普通人完全无法听见的嘶嘶声——那些火星突然膨胀起来,变成了刺眼的火球,每个都有巨人的头颅那么大——它们燃烧时产生的热量几乎可以烤干一个池塘,身在其中的克瑞玛尔虽然能够免疫大部分能量伤害,呼吸之间却仍然觉得像是吐出和吞下了一团活生生的火焰。

    黑发的施法者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将手指的方向转向了星光河,被投掷进平缓河水里的火球在响亮的噼啪声中创造出几乎湮没了一半河岸的浓郁雾气,幸好初秋时分星光河里鱼类稀少,不然他肯定能嗅闻到鱼汤的鲜美香味。

    不,也不能说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在雾气快要散去的时候,一只胖乎乎的褐色水獭跳出水面,怒气冲冲地冲着克瑞玛尔叫嚷着——它的头顶到脊背的毛都被烤焦了,发黑,打着漂亮的小卷,爪子上还烫了两个泡,搞丢了它最喜欢的那块石头——为了安抚它,克瑞玛尔拿出了所有的槭树糖和一小瓶从凯瑞本那儿交换来的雪蜜,还承诺了三条不短于小臂的新鲜鲑鱼——不能是烤熟的。

    ——或许还不是那么糟糕,巫妖最后评论道。

第六十二章 狼心(上)

    “给我拿把琴来,”安芮吩咐道,“还有我正在看的那本书。”

    在她的贴身侍女之一去给她拿她的琴和书时,另一个侍女打开了窗,并在窗下的单扶手椅上铺上柔软厚实的白熊皮毛,再覆上一个挂坠着银珠的深红色提花绸薄坐垫和一个充填着天鹅绒毛的黑色绣金百合花坐垫——这把椅子很特别,它经过加高,带有两步阶梯,非常宽大,足够让身材娇小的少女领主提起双脚彻底地卷缩在里面——又不妨碍她观望窗外的景色。

    屋舍被烧毁时的烟雾已然消散,血迹已经被雨水洗去,街道上人们匆匆往来不息,虽然他们依旧穿着黑色的衣服,悲戚也还未完全自眼中逝去,但死者已经被埋葬,而生者的生活还将继续下去。

    微凉而清新的风抚过罗萨达的内圣所,带来了隐约可闻的祈祷与吟唱——掌堂牧师既是来参加审判的,也是来挽回荣誉与信任的,他带来了十二个强有力的牧师,他们已经为那些不幸的死者举行了三次悼念仪式,以及对于整个圣所、至圣所内外的净化仪式,他们将改换地方重建圣水池,并用能够鉴别毒与邪恶之物的银来做沟渠。

    白塔的大部分民众依然不愿接近圣所,但也有一些不幸在那个可怕夜晚里遭到了伤害的人不得不去寻求牧师的帮助,除了一些原有的痼疾与缺少的肢体以外,他们的伤口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与照顾,安芮虽然未曾在圣所门口观察他们,但她知道,随着时间流逝,记忆淡化,罗萨达的光辉必将重新回到人们的心里——或者说,它从未离去,德蒙曾怒气冲冲地来找她,要求她签署一叠拘捕令,因为那些愚蠢的贱民们居然忘记了罗萨达的罪人给他们带来的苦痛,无视领主与执政官的意旨,向他们赠送食物与衣服。

    对此安芮倒是一点儿也不吃惊,罗萨达的圣所已经在白塔矗立了近千年,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罗萨达的牧师救治过的白塔人根本无以计数,他们甚至还曾合力抵御了两场几乎席卷了鹧鸪山丘的瘟疫——如果那个最重要的罪名未曾被洗清,白塔人的怒火或许还会燃烧上一段时间,但在罗萨达曾经的侍奉者也成为了“受害者”之后,民众的憎恨就不再那么浓烈了——尤其是那些牧师被他们的神遗弃,被判处流放,烙印,并在黑夜的雨水中瑟瑟发抖的时候,一些承受过他们恩惠的人不免会产生些许怜悯之情,虽然他们不会因此而反对领主的判决,忘却失去家人和朋友的痛苦,但……

    侍女的小声呼唤打断了安芮的思索,她拿来了琴和书,安芮只是看了一眼就叫她把琴拿下去换另一把。

    “不要西塔拉,”那是精灵的琴:“换五弦琴或是索尔特利琴。”后两种是人类的琴——安芮环顾四周,又让她的侍女拿走了几样明显出于精灵之手的装饰品或丝毯:“再拿那串鲸角的项链来。”侍女犹疑了一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主人从不喜欢将动物尸体的一部分挂在自己的脖子或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所以德蒙走进安芮的房间时,他没有看到任何碍眼的东西,他看到安芮坐在他特意为她定制的椅子里,正如他所幻想的,就像一只金色羽毛的小鸟温顺地伏在它华贵舒适的巢里,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他昨天送来的鲸角项链,那是用独角鲸角的最光洁和雪白的一部分制作的,能够解毒和消解暑气。

    他愉快地俯下身,吻了吻少女的手指,而后才是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就像玫瑰花儿那样柔嫩光洁:“我真希望今天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他低声道。

    “一个领主的婚礼可不能那么轻忽,”安芮说:“能赶在查缇的圣日之前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我真想早日让你孕育我们的孩子,”德蒙蛮横地说,他的手自安芮的胸部下滑,伸向她的小腹:“你要为我生下儿子,圣里格的血脉曾在五十年前分裂,现在它们终于可以再度合二为一。”

    安芮希望德蒙没注意到她一瞬间的僵硬,她向他伸出手臂,拥抱着他的脖子,藏起她的脸:“我说的领主并不是我,”她用叹息般的声音说:“是你。我亲爱的堂兄。”

    “我可不是领主。”

    “有什么区别呢,”安芮说,她的声带以最小的幅度震动:“我是你的妻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的,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眨动眼睛,因为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

    “你说的很对。”德蒙对此毫无所觉,或者他的注意力全都被另一种**吸引过去了,他拉开安芮的手臂,狂热地亲吻她的嘴唇,他的嘴唇与舌头都不适合亲吻,嘴唇很薄,而舌头布满了厚重的舌苔与苦涩的粘液,但安芮的嘴唇就如同初成熟的樱桃,口中满是蜂蜜的芳香,他起初只是亲吻,但随着欲念高涨,他的吻逐渐变成野兽般的撕咬,他的牙齿深深地嵌入安芮的双唇,就像是要把它嚼碎吞掉,他的舌头就像是只野狗那样舔抿着她的喉咙,让她呼吸艰难。

    安芮发现自己正在被推向那把椅子,她发出一声尖叫,她的侍女立刻冲了进来。

    德蒙几乎可以说是狂暴地将安芮推了出去,让她跌在那把椅子上,转而怒视着那个竟然不遵他的命令的侍女,而那个侍女立即聪明地跪了下来,双手紧按地面。

    安芮做了一个深呼吸:“出去吧,”她对侍女说:“没事儿,我只是不小心坐到了我的书。”

    德蒙的手指轻轻地搓动着,他想要施放一个法术,一个有关于烧灼或是割裂的法术,但他随即改变了主意,为了便于工作,侍女的头发被高高地盘起,露出了她细长而雪白的脖颈,也许有更好一些的惩罚方式,法师想,他的视线重新转回到了安芮身上。

    安芮露出了个天真无邪,楚楚可怜的微笑:“抱歉……德蒙,”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被撕破了,鲜血让她的唇色更为艳丽,“但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样期待着一个完美无缺的新婚之夜。”

    “说抱歉的应该是我,”德蒙说,“你的过错只在于你太美了,”他摇摇头:“我还是应该让他们设法提前婚期。”

    安芮背在身后的双手抓住了椅垫,她的身体在不自觉地挪动中碰到了那本被她用来做借口的书,那本书从椅子的缝隙间掉了下去。

    “你在看什么书?”德蒙问,上前捡起了那本书,在看到封面时他皱起眉,“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安芮,作为我的妻子,书籍,尤其是这种品质低劣的手抄本,与你的身份完全不相符,事实上,我觉得,你今后的生活应该更为实际和平实些。”

    “这是本描述一个强大的法师的书,”安芮说,改抓着她的丝袍,露出羞涩的神色:“一个强大的,伟大的,无以伦比的法师,最终成了一个尊荣而富有的国王……德蒙,我觉得他——很像你。”

    德蒙试图藏住他的笑容和得意,但失败了,他将这本书藏进自己的袖子里,“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会原谅你的。”他骄傲地说,靠近安芮并亲吻了她的脖子。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他说:“我还要回我的官邸去处理文件,他们现在把鹧鸪山丘的事情都交给我来管了,”他故作烦恼地说:“你是不是要召集一下他们,告诉他们我只是白塔的执政官。”

    “我会告诉他们你所拥有的权利。”安芮说。

    就在德蒙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安芮突然叫住了他:“有件事情要和你说一下。”她拍了拍脑袋:“差点忘记了。”她在膝盖上交叠双手,坐得端端正正的:“德蒙堂兄,我有一个关于亚戴尔的消息……”

    德蒙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侍女们依然留在门外,而寂静的房间里突然想起了噼噼啪啪的鼓掌的声音。

    “妙啊!妙啊!”一个声音说。

    一个小魔鬼出现在了安芮的面前,悬浮在空中,它的翅膀向两侧伸出,就像蝙蝠那样飞快地拍打着。

    安芮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像是没看到,也没听到。

    “我知道你看到我了。”阿斯摩代欧斯说,它扇动双翼,旋转着重新回到与安芮两两相对的位置——毫无预警地,它的尾巴嘶叫着伸出身体,那根黑黝黝的尖刺,滴着毒液,以精灵也无从捕捉的速度刺向安芮的眼睛。

    安芮一动不动。

    毒刺在距离安芮的眼睛只有一张纸的厚度时停下,阿斯摩代欧斯注意到这个女性半精灵的瞳孔甚至没有收缩。

    “值得夸奖的镇定,”小魔鬼说:“可惜有点晚了,你和我对视了!”它翻了个跟斗,发疯般地大笑起来:“亲爱的,我看到了你,你看到了我!”

    “在你诱惑那个蠢货的时候,”小魔鬼说:“真是绝妙啊,你恨那个亚戴尔是吗,比德蒙更甚——虽然你身上有着一半精灵的臭烘烘的血,但你似乎什么好处也没能从他们那儿拿到,你想要点帮助都得用自己威胁他们——他们一点也不考虑作为一个领主的你双手空空地回去会被你的民众如何地厌恶与轻蔑,但亚戴尔呢!无尽深渊在上,他只是个人类,精灵们却爱他爱的就像是他是他们的私生子!”为了表示这是一个极其有趣的想法,它又翻了两个跟斗:“就算是他被剥夺了牧师的能力,权位和尊严,在脸上烙上渎神与弑亲的烙印,他们还是不愿意放弃他——你一定恨毒了这家伙,啊,”它感叹道:“而德蒙,德蒙这个傻瓜,他总是被人使用的那一个,一把发钝的小刀子,不是他,就是你——哈!等到那个罗萨达的牧师死了,谁干的!当然就是我们可怜的德蒙,还会有谁呢?安芮吗?不可能,她就是个天真的小羊羔——当然,她确实没动手,就连念头也没起过,她只是提醒亚戴尔的兄长别忘了给他一无所有的小弟弟送两条毛毯,多善良可敬的好人儿啊。”

    “……你想要什么?”

    “唔……”,阿斯摩代欧斯用前爪托着下巴:“一个智慧的主人?”

第六十三章 狼心(中)

    “有点卑鄙,”克瑞玛尔认真地说:“我是说,你的行为……”

    沐浴着阳光的胖水獭看了他一眼,扭过身体懒洋洋地舔了舔新长出来的绒毛。

    “我给了你六块槭树糖,一瓶雪蜜,还有三条你要求的鱼,”克瑞玛尔屈着手指说道:“我本以为你会帮我保守这个小小的秘密。”

    水獭朝他唧唧叫了两声,这还是克瑞玛尔第一次听到水獭叫,听起来就像是夜莺之类的小鸣禽在唱歌——它示威般地朝天躺在它最喜欢的那块平台状石块上,开始反复地来回抛掷一块带着银色条纹的卵石,从右边的前爪到左边的前爪,再从左边的前爪到右边的前爪。

    “好吧,你还丢了一块很漂亮的石头,但你要石头干什么呢,你又不是海獭,这儿没牡蛎给你敲。”

    那个毛茸茸的家伙停了下来,将它新的宝贝石头夹在腋窝下面,又朝克瑞玛尔唧了响亮的一声,翻身跳进水里。

    “再也没有槭树糖了!小混蛋!”克瑞玛尔喊道。

    水獭漂浮在水面上,肚皮朝上,露出头和两只脚掌,它向克瑞玛尔吐舌头。

    ——谈判不太顺利?嗯,巫妖嘲讽道,你有想过能得到怎样的赔偿吗?一条鱼?

    ——一个抱抱,或许,异界的灵魂说,他站起身,往属于自己的那棵裂缝槭树走去。

    水獭新建了巢穴,但距离它原来的巢穴并不远,它记得克瑞玛尔,经常会跑过来向他索要槭树糖和雪蜜,但它最亲近的人并不是克瑞玛尔,而是佩兰特,它允许他抚摸它和抱它,异界的灵魂不知道这是否与佩兰特的职业有关,还是它记得伊尔妲,佩兰特是整个灰岭中容貌与伊尔妲最为相似的精灵——他觉得是后者,因为灰岭中的德鲁伊可不止佩兰特一个,但这个长着条铲子尾巴的混蛋不是立刻逃走就是在他们试图接近它的时候咬他们的手指。

    它只信任佩兰特,愿意安安静静地卷起尾巴缩在他的手里,如果有哪个精灵或是半精灵有意无意地招惹到了它,它还会跑去和佩兰特告状,有着一股不得到结果和赔偿便誓不罢休的劲头。

    正因为如此,克瑞玛尔得到了一个带有些许惩罚性的工作——协助侏儒们勘察星光河。

    ——精灵们准备放弃白塔,曾经的不死者一听完此项工作的详细内容后就确定地说,至少的,它将被剥夺掉独一无二的位置。

    白塔之所以能够生存并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与灰岭以及银冠密林密不可分。

    星光河,除了发源地的涓流细小地无法造成什么威慑,以及经过银冠密林进入灰岭之后因为树根的纠缠与河床的陡然拓宽而变得平缓之外,漫长的一路几乎都在高耸陡峭的山崖间行进,河道忽而狭窄忽而宽阔,其中的落差最大甚至可达数百尺,两岸回荡着充沛水量带来的巨大轰鸣声,漩涡暗流无所不在,水面下布满狰狞尖锐的礁石,即便是最为坚实巨大的五桅船也会被它们绞碎撕裂。

    所以在精灵们想要选择一个中转点的时候,白塔自然成为了他们最好的选择,这里距离灰岭不远,星光河尚未变得过于狂暴不羁,而且支流足够宽阔,即便张开飞翼,精灵的船也能两两并行于此,支流与星光河的交界处是一片平缓的坡地,而不是在星光河流域中最常见的突屼嶙峋的峭壁。

    那时白塔还只是个安谧的小村庄,靠着星光河唯一一条足够宽阔的支流捕鱼和种植谷物为生,是精灵们带来了他们的糖蜜、方铅丹红、精金秘银……消息灵通的商人们立时蜂拥而至,随着时间流逝,固定与不固定的市场被建立起来了,除了精灵的出产,他们也开始互相做起了买卖——但就像蜜糖总是能吸引蜂群那样,金币也总会引来统治者们的注意。

    受大公的委托与派遣,他的兄弟之一带着他的士兵与部分民众迁移到这里,带着大公赐予他的新姓氏(即圣里格)以及管理这片土地(白塔与鹧鸪山丘)的权利,他重新统计了领地上的人数,依照职业和住所分类,向他们征收各种税金,并要求他们服兵役与劳役;与之相对的,他给予他们保护,免遭流匪与盗贼的侵扰,并给他们签署特许状与开设书面的身份证明,以便他们能够安全稳妥地行走在各个城市之间。

    现在,精灵们想要建造三处,或是四处三级水闸(可调节水位),以及水闸两侧的码头乃至城市,如果它们被建成了,那么商人们完全可以聚集到新的城市里来,他们的船可以在被水闸控制住的星光河上航行,当然,他们依然无法直达灰岭,但他们能够经过许多城镇与村庄——如果用人和马的腿长途跋涉可能需要好几个月的地方,现在却只需要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时间,而且船只运载的货物可比马车多得多了。

    路泽尔大公对此表示满意,更多的城市,更多的商人意味着更多的金币,还能降低白塔的重要性与隐约的被威胁感(他已经接到了圣里格最后两条血脉所递交的联姻要求,如有可能,他更愿意将它投入火炉),他甚至拿出了一个极其廉宜的价格,将精灵们所需的土地卖给他们——虽然那些既不能用来种植也不能用来采矿的鬼地方原来也没什么人会要。

    虽然水闸与城市都不会在一天之内被建造起来,但精灵们最多的就是时间,而白塔从一个村庄演化成一个城市也只用了五十年不到的时间。

    五十年,对于一个人类来说,那几乎就是他们的一生,但对于半精灵,那只是他们生命的四分之一或是六分之一,白塔的变化将鲜明而完全地呈现在它的统治者眼前。

    ——精灵们是不是有点生气?异界的灵魂低声问道,虽然在识海内,他们尽管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察觉,但有些时候他还是会出于习惯的这么做。

    ——一点小惩戒罢了,如果那个傻瓜半精灵对白塔就像她表现出来那么不在意的话,巫妖不以为意地说,那么就连这点小作用也起不到。

    ——我觉得她会在乎的,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异界的灵魂说。

    ——那么精灵们就达到他们的目的了。

    ——她之前的行为可能是因为收到了德蒙的胁迫或是引诱。

    ——也许,巫妖尖刻地说,但精灵们可看不到这个——是的,也许你强壮、睿智而敏锐,善于博闻强记并具有相当的远见卓识,但你不会要求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你知道他们无法做到你能做到的事情,无法跟上你的脚步,也无法看到你看到的东西和估算到你能估算到的结果——他优雅地摊了摊手,可是精灵就会那么做,是的,他们相信你能和他们一样强大坚定,毫无畏惧,即便你所要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为锐利的刀剑、最为致命的魔法与最为险恶的阴谋,他们期待着你能够自行挣脱囹圄,擦干净身上的血和污泥,接上自己的骨头,缝补好自己的伤口,抹消掉那些被折磨与污辱的痕迹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的灵魂和身躯依然纯净无暇,完好无缺,哈!——你能做到,他们才会承认你,但如果你做不到,亲爱的,就像你看到的,他们就会毫不犹豫抛弃掉你,就像现在的安芮。

    异界灵魂感觉他不单单是在描述安芮,不过他只是短促而沉默地想了想,这种闪电般的思想是很难被读取的。

    巫妖似乎也发觉自己说的太多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言不发。

    ***

    勘探星光河的工作持续了整整一旬,有些艰苦,但并不单调,克瑞玛尔和其他几个法师最主要的任务是带着侏儒们飞来飞去,把他们放在任何他们想要仔细观察的地方。至于其他的工作,像是掀起和冻结整条湍流愤怒的星光河之类的事儿,只有银冠密林派出的几个高阶法师才能做到——侏儒们在滑溜溜硬邦邦的河床上快速而胆战心惊地架设起他们的仪器,急切地挨个测量他们所需要的每个数据,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人类的小孩子,穿着精美的丝绸衣服和小巧精致的靴子,鼓起的脸颊和手指被冻的通红,眉毛上也挂上了白色的薄霜。

    侏儒们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鉴于这笔生意利润着实微薄,问题是灰岭的管理者握有他们参与了一场战争的证据——三个巨大的悬浮平台,侏儒出产,虽然他们努力争辩但精灵们的剑、弯刀和弓箭确实能让任何一个种族气短,最后他们勉为其难地以一磅秘银的象征性价格接收了精灵们的委托。

    异界的灵魂发现他们所测绘出来的图纸竟然不比他在他的世界里看到的图纸更粗劣或是模糊,而且他们还能借助魔法的帮助让它们变得立体,带有真实的质感与颜色。

    测绘工作之后就是成日成夜的讨论,精灵、矮人、侏儒与人类果不其然地争执不休,幸而这个工作克瑞玛尔无需参与,在他们激烈地辩论河闸的闸门应该上下垂直移动还是左右侧移或是左右平推开启的时候,他已经进到了亚戴尔的新居所里。

    亚戴尔的新居所又小又黑,勉强能够容纳两个成年男人面对面地盘膝坐在一起,失去了神恩的牧师除了还有个较为健壮的体魄之外简直就是一无是处,他们无法建造需要基础的房子,只能如同那些流民与奴隶那样,在地上挖掘一个深到能够容许他们藏在里面的洞穴,然后用树枝搭起顶和低矮的墙壁,树枝上覆盖草叶,草叶上涂抹上厚厚的泥土,只留下一个用于进出的很小的洞口。

    “如果太阳能多晒晒会比较好。”亚戴尔说,他抓了抓自己的脸,洞穴里几乎没有光线,但克瑞玛尔依然能看见他的脸上满是疙瘩与疮疤:“最近一直阴沉沉的。”他说,歉疚不安地垂着头,不合尺寸的裤子被拉到膝盖,没有鞋子,脚和潮湿泥泞的地面几乎是一个颜色的。

    克瑞玛尔摸了摸地面,泥土细腻,带着点黏性。

    “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施法者说:“我想我可以把它烘干点。”

    猛烈的火焰一下子就灼干了洞穴中的水分,但它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舔抿着这个新居所的每一部分,它的触须从洞穴的出口伸出去,有十尺那么长。

    等到火焰熄灭,整个洞窟都是通红的,散发出来的热量就像是颗坠落的太阳。

    他们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克瑞玛尔再次施放了一个降低温度的法术后,亚戴尔才能回到自己的居所里,他触碰墙壁和地面,不无喜悦地发现它们变得既坚硬又干燥,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被自己打断了,“赞美罗萨达。”克瑞玛尔代替他说,换来了一个平静而悲哀的微笑。

    “是的。”他说。

    异界的灵魂在识海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还准备了很多法术,”克瑞玛尔说:“与之类似的,你想看看吗?”

    除了灼烧牧师们的洞穴以外,克瑞玛尔的火焰还派上了很多用处,譬如烧烤兔子和烹煮鱼汤,牧师们坐在溪水边,等待着自己的屋子冷却下来,看得出他们都很高兴。

    “如果再有点浆果就好了。”克瑞玛尔说,他转过头去,在树林边缘的灌木丛中搜索着,现在正是薄暮时分,那儿已经变得黑黝黝的,但并不妨碍他找到那些酸甜饱满的小果子。

    他看到了两个明亮的光点。

第六十四章 狼心(下)

    光点一眨眼就消失了,如果克瑞玛尔只是个普通人,他一定会以为那只是火焰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存印迹,但事实正与此相反,所以他不仅没有被迷惑和欺骗,反而警惕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

    “我看到了一只狼。”克瑞玛尔说。

    “啊,那是一只孤狼,”曾经的牧师之一说:“我在打水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它,只有它,是只公狼,瞎了一只眼睛,腿还有点瘸,可能是争夺狼群首领的位置失败受伤后被驱逐出狼群的——它有时会在林子边偷偷瞧瞧我们在干嘛,但没袭击过人,没那必要,林子里有的是吃饱了草籽和浆果的兔子,”他看了看自己皮包骨头的手臂,咧嘴一笑:“它们可比我们肥嫩得多了。”

    异界的灵魂只在电影、电视和动物园里看见过狼,但从未看到过野生的狼与狼群,但就他看到的,这只狼并不像是一只孤狼——虽然它受过伤,但它的身躯依然雄壮而结实,分开草叶向后退去的速度既平稳又轻盈,悄无声息,就像是一道飞鸟掠过地面的影子,不像是瘸腿,或者说,那条瘸腿一点都没影响到它的行动力,脊背宽厚,灰黑色的毛皮厚软、蓬松且干净,没有沾着血块或是其他污垢。

    “但它终究还是一只野兽,”克瑞玛尔说:“你们需要能够保证自己安全的武器。”

    “一把小锤子如何?”牧师之二说,伴随着苦涩的大笑:“我们可以用来敲坚果。”

    主任牧师竖立起一只手掌,他枯瘦的面孔上同样有着渎神者的烙印,但在这群人中他仍旧保有些许权威,笑声立刻消失了:“我知道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于善意,法师,”他平静地摇摇头:“但我们不能拿走更多的东西了,无论是从你那里,还是从灰岭,从银冠密林那里——不,我们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自尊心与过分的敏感,我们的拒绝同样是出自于善意,年轻人,你的心纯洁而正直,但你必须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有什么人在一直看着我们的话,你对我们的帮助很有可能变成灰岭甚至银冠密林与一群污秽的渎神者同流合污——这是很危险的,对你,还有你的族人们,你们或许会遭到同伴与朋友的指责与怀疑。”

    “但你们也是受害者,”克瑞玛尔说:“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我们有罪与否早有定论,”主任牧师指了指脸上的烙印:“我们的神,我们的领主,他们的判决是正确而又明晰的——无知、轻信、疏忽、傲慢,我们的罪行无可辩驳。所以,法师,我们需要的不是武器,也不是药物,而是最深刻的忏悔与赎罪。”他看着克瑞玛尔,眼睛里充满了慈爱与通达:“但我同样感谢你,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你给予我们的火焰有多么温暖,孩子,如果在我那如同枝头枯叶般的生命里能有一日重获我神的眷顾,我会为你祈祷——照耀你的将不仅仅是魔法星河的星光,也同样有着明朗而灿烂的晨光。”

    ——需要我为你翻译一下吗?巫妖说,简单点来说,就是:“谢谢,你是个好人。”

    ——我可没想要追求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是啊,亲爱的,你只是在不断地献殷勤而已。

    异界的灵魂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知道了,他对巫妖,也对自己说,我有点过于急切了。

    他想起凯瑞本在碧岬堤堡外对他说的话,他不得不承认游侠说的很对,在这里,善行同样需要周密的思考与谨慎的从事,比恶行更甚。

    ——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曾经的不死者说,你应该发觉了,就像有些人沉溺于酒精,有些人沉溺于女人,有些人沉溺于权术那样,你沉溺于行善,它能带给你安宁与快感,让你忘记一切烦忧,你无法摆脱它,也不想摆脱,但它正在毁掉你的理智与精神,蠢货,它会让你变成你绝对不想变成的那种人。

    ——我以为你会对此喜闻乐见。

    ——在你想要毁掉我们的时候?不。巫妖说。

    亚戴尔担心地望向他年轻的新朋友,他觉得他的老师所说的话太过苛刻,但他又必须承认这些话并非毫无道理。

    “嗨!”坐在主任牧师身边的人突然喊了一声,“我可不这么认为,”他说,带着点有意为之的不赞同:“至少我喜欢他带来的药膏。”他向人们展示他的腿,他曾是一个肥胖的人,在被监禁的那几天他没能吃到一点东西,因此急剧地消瘦了下来,那些皮肤就像是揉皱了的绸布一样挂在骨头上,上面和亚戴尔的脸那样布满了鲜红的疮疤,“还有兔子!”他举起他没吃完的兔子腿。

    “而且我并不认为我有罪,”另一个人冷淡地说,“我从未任命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去执掌一个如斯重要的职位,对他的渎职与懈怠更是从未听闻——我不憎恨驱逐和审判我的人,但我会找到消除烙印的办法,回到人群中做一个凡人。”他朝克瑞玛尔点点头,“但我还是要感谢你,法师。”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了,洞穴大概还热着呢,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暖暖和和地睡过一觉了。”

    有两三个人显然与他抱有同样的想法,他们离开了火堆,向克瑞玛尔和主任牧师鞠了个躬后就沉默着离开了。

    “我很抱歉。”克瑞玛尔说。

    “怨忿吗?”主任牧师说:“它早已存在,”他平静地说:“甚至早于你以为的——不过他们有句话说的很对,那就是洞穴里一定还热着,”他向克瑞玛尔微微一笑:“现在不识好歹的老家伙要走了,愿众神祝福你,孩子。”

    ***

    公狼卧在草丛里,呼吸规律而轻浅,它的耳朵高高地竖起,倾听着外界的动静——兔子跃过灌木,云雀整理着自己的羽毛,蚂蚁忙碌地切割着叶片并把它们搬回巢穴,人类燃起的火堆的噼啪声正在逐渐减弱,他们正在走动,告别,有人从小溪打来水,浇灭了余烬,沉重的拖动声——他们回到了他们的洞穴里,并用一块石头挡住了洞穴的入口。

    它站了起来,脚步轻捷地走出树林,仰望着没有树叶和枝条遮挡的天空,天空是深蓝色的,就像潭水那样深的深蓝色,星辰闪耀其间,如同碎钻,又如同珍珠,被火焰温热的空气正在迅速地变凉。

    它慢吞吞地,毫无顾忌地走到人类居住的地方,这些人类不太聪明,它无需担心陷阱或是毒饵,它垂着灰黑色的尾巴,绕着洞穴隆起的部分转了几圈,想要嗅嗅它们的时候被仍保留着一定温度的矮墙烫到了,这让它本能地呜呜叫了两声,放弃了进一步的探究。

    它用爪子抓了抓墙壁,墙壁要比前一个晚上更硬,而且里面要更加灼烫一些,它放下爪子,无法确定这种状态是否会持续下去。

    它最后来到那块石头前面,人类选择的石头并不小,石头与洞口之间的缝隙连一条小蛇也钻不进去,公狼用爪子拨拨,它纹丝不动。

    公狼转转耳朵,离开了人类的洞穴,穿过树林,跑它的族群所在的荒岭。

    恭祝大家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这是6月19日的。

第六十五章 狼趾

    被流放者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一觉了,他们在还未成为罗萨达的侍奉者之前大多都是贵族的次子或幺子,或是富商的儿子,成为牧师后,罗萨达也并不怎么禁止身体上的享受,他们习惯的是温热的蜜水、白面包、加了盐和香料的烤或煮的肉,饱满甘甜的水果,干净的细棉布床单,鹅绒枕头而不是掺杂着泥土草叶的溪水,浑身长毛的小老鼠(在克瑞玛尔来到之前他们仅能捉到这些),带着尖刺的酸涩浆果,泥沼般的洞穴和无所不在,努力钻进任何一个孔洞里的各种虫子。

    被克瑞玛尔的火焰烤过的新居所非常干燥,虫子都被烧死了,墙壁与地面都带着温度,除了有点硬,简直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了。

    可惜的是这个美梦并不那么长久,它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噩梦,一个湿漉漉,凉冰冰的噩梦。

    亚戴尔打了个寒颤,从梦中醒了过来,他贴着地面的那侧脸颊冷得都有点发硬了,过大的衣服也已经湿透了,散发着泥土的臭味,洞穴里一片漆黑,他摸索着爬起来,找到那块堵塞洞口的石头,把它推开,微弱的蓝色的天光照亮了洞穴,他和他们的居住地。

    他和他的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像是被几十架沉重的铁犁反复耕作过的地面,被强行刨出的纵横交错的沟渠覆盖了这儿,而沟渠的另一端连接着被掘开的小溪,不知为何涨升起来的溪水沿着沟渠四处泛滥,灌进低于地面的洞穴,所有的人都从被毁掉的住所里爬了出来,身上满是污水,神情麻木而烦躁。

    预留着的炭火也被熄灭了,只剩下被烧的发黑裂开的石头。

    亚戴尔的老师从松散的泥土里捡起一个小而弯曲的东西,他用手掌擦干净它,它是灰黑色的,混杂在泥土里根本无法用眼睛找到,他是踩上了它才发现的,断口是灰白色的,带着细茬,可以说是非常新鲜。

    “是野猪吗?”曾经是个胖子的罪人说,他是个爵士的儿子,他还未成为罗萨达的牧师之前曾他多次代替他忙于征战的父亲与兄长巡查过田庄,他就看见过被野猪蹂躏过的甜菜地和番薯地,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应该有点武器,”他咕哝道,一边弯下腰,想要钻回自己的洞穴里去,他的洞穴里还藏着一块被绑在树枝上的石头,看上去像个尖头锤。

    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在这个时候猛地跳到了他的脊背上,他扑倒在泥水里,牙齿撞上了一颗石头,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听到有人叫喊,声嘶力竭的那种,比他们挨上一记烙印时还要响亮,太可笑了,他只是摔倒了——他这么认为,直到四颗尖锐的牙齿刺入他的脖子。

    他歪着头,他嗅到了血的气味,他的鼻子和嘴淹没在了他的血里,他看见模糊与颤抖的影子,明亮的光点,很浅的那种黄色或者橙色,比两只更多,他想要点算清楚,但他的血正从撕裂的动脉中流走。

    他停止了思考。

    这是一个小型狼群,成年狼只有三只,其中一只是母狼,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没有了一只眼睛的公狼没被族群驱逐的原因,他们的首领是一只身体健壮的灰狼,整个身长,连上尾巴要超过七尺,有一百一十磅的重量,它第一个跳到了毫无防备的人类身上,咬断了他的喉咙;它的伴侣,一只毛色要比其他狼更深些的母狼扑向了另一个高大的人类,而那只身有残疾的公狼则从黑色的草丛中静悄悄地移动到了选定的牺牲品的身后,那同样是个比较年轻的人类,当他被巨狼撞倒时抬起手来挡住了自己的脖子,以为这样能够逃过一劫,但这只即将步入老年,经验丰富的公狼根本没有去攻击他的脖子,它的牙齿急切地刺入人类柔软的腹部,轻甩头颅,割裂皮肤与脂肪,将它长长的吻部埋入最美味的肠子与肝脏里。

    五只与成年狼几乎差不多大小的幼狼纠缠住了剩下的人,它们还没有太多的狩猎经验,但对于如何将惊慌失措的猎物逼回包围圈它们还是很有心得的。

    它们只进攻那些想要逃走和想要反击的人。

    那个坚持自己无罪的曾经的牧师终于找到机会钻回了自己的洞穴,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将石头挪过来堵住洞口,母狼敏捷地抛下对手,钻了进去,随之便是恐怖的嘶号与翻滚扭打的声音。

    其他的人被狼群汇拢到一起,他们都很虚弱,年幼或是年老,虽然他们还有几根木杖和木棒,木杖属于主任牧师,他离开它就没法儿走路,但至少还能站稳,木棒是那些想要捉兔子的牧师们在进入树林捡拾蘑菇浆果时弄来的树枝,连树皮都没能剥掉,还有一个天然的石头钵盂,它就是一块石头,中间微微凹陷,收起它的人原本是想用它来捣碎什么的,他把它捧在手里,十根指头用力到发白,就像是捧着自己的命。

    自离开洞穴时,他们完全是出自于谨慎与爱惜才把它们带了出来,毕竟想要弄到这些东西他们都耗费了不少力气,现在这些旁人不屑一顾的杂物成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四条腿的杀手并不着急,它们之所以一开始就袭击这个猎物群中较为强壮的一些就是因为这个,与它们寻常的狩猎方式不同,它们并不打算放过哪一个。

    半兽人狼趾舒舒服服地躺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溪水从他身边不足咫尺的地方流过,斑点蚊、蠓虫和蜱虫成团地在他的皮肤上钻来钻去,但那些累积了数十年之久今后还会继续堆积下去的灰泥就像一套坚实的盔甲那样阻挡着它们的进攻,它们试着寻找他的嘴、耳朵和鼻孔,但狼趾的嘴唇和耳朵都被厚实粗黑的毛发遮盖着,鼻孔是唯一的脆弱之处,所以狼趾会时不时地喷气,强韧的气流会把鼻子里的污垢和虫子一起冲走,然后深深地吸气,将清冷的空气和浓重的血腥味儿吸进自己的鼻腔。

    他竖起耳朵倾听着那些悲惨的叫喊与可怕的咀嚼声,他的雇主异常欣赏他的计划,给了近一半的定金(不太符合规矩),但要求他弄来一个大族群,就是那种有着四五十只狼的群落,狼趾表面上表示同意内心却相当的不以为然,就连人类的雇佣兵也会在薪酬过低时主动索取更多的回报,狼也一样,你呼唤它们,让它们从暴风绝壁的那一边跑到这一边来,就得保证给它们足够的肉,而这里只有几个人,又很瘦,狼趾并不想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金币去满足狼群的大胃口,所以最终他找到了一个小狼群,可能是分群后的新狼群,又因为意外的事故或者灾祸只剩下了三头成年狼和五只幼狼。

    狼趾的母亲是兽人的人类女奴,而他的父亲是部落的祭司,他本可以借着这个身份在同样卑微和低贱的半兽人中获得一个比较好的位置,但值得惋惜的是,他的部落被另一个部落侵吞了,他的父亲和他所有的孩子被选中作为献祭的祭品,如果他不是还有个漂亮又愿意舍命帮着自己孩子逃走的母亲,他也已经死了。

    他逃出来,身无寸缕,只有一个流动着人类和兽人血脉的强健身体,他的头颅更靠近兽人,以至于他没办法混入城市与聚居地,他只好栖身于那些人类鲜少踏足的荒僻地方,利用他父亲传给他的能力生存,他能与狼群、熊和豹子交谈,设法骗取它们的力量与恐怖的名声,兔子、野猪、鹿,还有一些蠢到想要走捷径或是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冒险者是他最为青睐的猎物。他也喜欢人类的酒、女人和其他享乐方式,所以偶尔会袭击村庄,不久后他引起了公会的注意,他们找到了他,在宣誓效忠公会与死亡的两选一命题中他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在公会里狼趾过得很不错,至少他自己感觉是这样,虽然他的地位只比奴隶与仆役们高一点——因为他实在是太怯懦了,他从不出现在受害人的面前,即便他要比普通人类高出近一半,宽出近一倍,爪子锋利的就像是刀子他也不愿意,他只让他的工具们,也就是那些凶禽猛兽去完成公会交给他的任务。

    但也有很多主顾喜欢他的行事方式,因为这样谋杀看起来就像是一起意外的事故。

    就像这一次。

    他的雇主提醒过他,这些人可能会得到精灵们的看顾,狼趾因此观察了他们以及周围很久——除了一只可疑的姬鴞之外他什么都没发现,但今天来了一个法师,他施法为狼趾的猎物烘烤了洞穴并给了他们食物和药品,狼趾担心他还会给他们带来武器,甚至卷轴。

    被火焰加固的洞穴确实有点棘手,但狼趾毕竟还有着一半是人类,他让狼群刨开小溪,造出沟渠,让水流入洞穴,果不其然,那些缺乏警惕心的人类自己从牢靠的保护所里爬了出来。

    接下来,他只需要等待。

    ***

    作者的话:这是20日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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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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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者介绍:
“我是邪恶的,自始至终,从无更改。” “是咪?” 一个邪恶而不幸的巫妖与一个无厘头的异界灵魂不得不分享一具躯体的悲惨故事……就这样(摊手)。 非种马,非耽美(BL),无后宫。圣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