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耗子屎坏了一锅粥
杨长帆用语言直接形容当晚的景象:“恨的赵文华咬牙切齿,捶胸跺地。”
“那还真麻烦啊……”徐文长思索道,“严嵩义子,工部侍郎,通政司通政使,别的不行,贪污和弹劾定是一把好手!”
“说的就是这个!”杨长帆也来了兴致,轻轻一拍桌子,“这些事先生可不要向外吐露。”
“此等大事,你一家之言,不可信。不过咱们既然谈,那就建立在这些事是真实的基础上谈。”徐文长深思之中,一扫颓靡与荒唐,终于露出了本该有的智慧与深邃,他不禁起身,左右踱步,一面踱步一面自言自语。
“李天宠官居二品,为官多年,根基牢固,与张经合作紧密,志同道合,张经必会保他,要弹得动他,除非张经自身难保。”
“什么叫弹?弹劾么?”杨长帆问道。
徐文长根本没听见一样,依然快速踱步,思绪瞬间炸迸开来。
“张经功勋赫赫,早在正德年间便高中进士,继升兵部侍郎,赴两广总督,平乱无数,政绩斐然。后任户部、兵部尚书,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兵户两大衙门都做过头把交椅,根基遍朝野,门生遍天下,本该乐享天年,奈何倭乱难平,放眼朝野,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肯来了。”
“朝廷命当朝老将总督江南军务,张经老而弥坚,用兵谨慎,对付散寇没有败的道理。”
“倭人肆虐已久,我军少有胜绩,浙兵百姓受苦多年。此番张经调狼兵前来,精筹细划,战必胜,必大胜,名声将大震,此为当朝唯一大胜倭寇的功勋,江南百姓必敬之如父,沿海边防更离不开他,这样的人,便是十个赵文华也弹不动,五个严嵩也……”
“五个……五个……”徐文长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嗯……强如张经,自然不会屈于严党淫威……嗯……”
徐文长不再说话,而是托腮木在原地,像一座雕塑。
突然,他双掌一击——
“张经若胜必死!!!”
徐文长自己都为自己的结论表示出惊讶。
何况杨长帆,他听到这位元老的事迹后,怎么可能还指望赵文华干得过他?把他干了,东南还要不要呢?
等等……中层人才还是有的,比如戚继光,可戚继光显然不是张经一脉的人,张经生于福建,成名于两广,养老在京城,戚继光这等武官,多数时间都驻扎边防,唯有当年庚戌之乱小小在北京秀了一把,那时想必张经是不在京城的。
不是老乡,不是学生,不是下属,不是同事,戚继光跟这条线是无缘了,眼下看来,与严党还近一些。
杨长帆露出了与徐文长一样惊讶的神色,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英雄,是踩在另一位准英雄的尸体上成为英雄的。
但是他仍然不相信张经会死,这个人已经强到开国元勋的水平了。
等等,开国元勋……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
这边徐文长已经继续说开来:“张经若死,李天宠孤立无依,更何况浙江巡抚的位子严党必也虎视眈眈……不过李天宠……行为基本端正,弹也弹不出什么门道来……嗯,欠个罪名。”
“哎呀!”徐文长又突然拳掌一击,“罪名不就在眼前么!”
“……”杨长帆听得已经慌了。
毒,太毒了。
徐文长平日无论疯癫苦恼还是平和智慧,看上去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而已,而眼前,他脑子里正在过的招,却都是让人家破人亡满门抄斩的毒计。的确,这才是根治的方法,只是李天宠并无劣迹,张经更是一代名将,为了搞一个何永强,这个代价有些太大了。
转念一想,杨长帆又有些兴奋起来。
如果敌人换作倭寇红夷,只怕这位徐先生的计会更为毒辣!
他思索的功夫,徐文长已重新坐到了他面前。
“杨公子,放眼天下,你我不过是两只蚂蚁,而现在要谋的,可是吃象的买卖。”徐文长用一种阴沉的神色望向杨长帆,“你有这个胆魄么?”
“呼……”杨长帆也逐渐冷静下来,沉吸一口气,露出了与徐文长相同的神色,“为了一个何永强,有必要如此么?凭你我两只蚂蚁,真的吃得动象么?”
“运势!运势!运势便是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徐文长目色坚决,慷慨激昂,“徐某说过很多次,公子是有大运的人!既上了严党的船!这便是公子的运!大象自然不是蚂蚁吃得动的!蚂蚁,不过是在两象相争之时,吃到那么一点肉!”
“换句话说,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影响两象相搏?”
“胜负已是定数。公子能改变的,仅仅是谁先谁后,用何种方式来实现这个定数。”
“这么说我好过了一些。”杨长帆略微松了口气,首先他不信自己能搞掉张经那种程度的人,他更不会因为跟何永强一言不和就做这件事,最最重要的,他背不起这个罪,这个协同妄臣残害忠良的罪。
看着杨长帆的表情,徐文长不禁叹道:“公子还是太年轻了。”
杨长帆不觉间已经流下汗来。的确,他说的对,再高的视野,再多的知识,也掩盖不了自己履历单薄的事实,这样的大风大浪,还未到来已经令他发抖。
“事到如今。”徐文长微微眯眼,重又温和下来,“我再问你,要么献妾,要么让张经死,你——怎么选?”
杨长帆紧握双拳。
眼前的人,可谓是千古第一幕僚。
他出的计,也近是当世第一毒计。
自己不过是怀着还算轻松的心情来山阴而已。
他也不过是一介教书先生而已。
如此的毒辣,如此的极端。
如此的根绝!
他恍惚体味到了徐文长草书中真正的力量。
分裂与悲愤只是表层。
表层之下,是对一切的藐视,对一切的横扫,这一切之中,甚至包含了自己。
挣扎吧!挣扎吧!每一笔!每个字!你们都挣扎吧!
任你如何挣扎!山随平野尽,江入大海流!
何永强啊何永强,沈悯芮啊沈悯芮!
耗子屎坏了一锅粥!
红颜祸引来东海水!
杨长帆默默抬头,瞳孔中露出了比徐文长更加阴沉的东西:“如果我要活下去,必须让一个人死的话,那他就去死吧。”
109 毒计
徐文长见状骤惊,慌忙劝道:“公子……平心静气,善恶意之动!不要走火入魔!我就说过,你太年轻了……不要深钻,眼下还远没到你死我活的局面!还可以逃啊!谁说天下只有绍兴一城!找一个没有何永强的地方就好了!”
“先生,我是年轻,我现在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年轻,我下面的话,你懂就懂,不懂就不懂,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说第二次。”杨长帆平吸一口气。
“我大病初愈后,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无论是视觉还是思想,我试着接受这一切,但我发现这不可能。”
“你明明能看到,能做到,能改变,能拥有,能驾驭,能辉煌!”
“怎么可能还苟且,还偷生,还小富即安,还隐居田园?”
“这一切太……太落后了,可以更加……强有力,这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
“对于我来说,碌碌无为的痛苦,远大于死。”
“我不是圣人,甚至不是个好人。看到无关的好人受苦会难过,会怜悯,但从没到会拯救的程度。”
“我就是我,一个纯粹的我,充满**的我。我的满足,就是一切,无论是张经还是谁,如果拦在我的**面前,那就是阻力。”
“而这个**,在醒来后,始终在膨胀。”
“吃饱饭了,我会要女人,有了女人,我会要钱,有了钱,我想要权,有了权,我想要更大的权,也许今后会像那个人一样,想要永远。”
“这本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达不到的**,我却只用了一个月。”
“现在让我回到吃饱饭,有女人,有闲钱的时候,我不会满足。”
“先生你应该懂吧,只有你能懂吧?”
杨长帆用哀求的眼神,一种渴望理解的眼神望向了徐文长,他认为,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感觉,必定是眼前的这个人了。
徐文长怀着同样的目光望向了他的眼前:“就像绍兴第一才子,成为教书先生一样。”
杨长帆一字一句咬牙说道:“先生,都这样了,仍不肯出山么?”
“你,还是太年轻了。”徐文长侧过头去,极其不忍地再次拒绝,“佐人为治,必从一而终,公子有大运,却不知道这运能有多久。”
“怎样算不年轻?怎样算长治久安?”
“至少不是现在。”
杨长帆长长一叹。
他说的对,不是他不想,而是自己不配。
不配拥有他。
“说吧。”杨长帆定了口气,勉强露出笑容,“谨听先生毒计。”
“恭敬不如从命!”
……
日落时分,杭州城已是一片狼藉。
相比于战争洗劫,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出人命,没人放火,至于财物就不要想了。不过狼兵也当真有趣,主抢粮食,其次是肉,再次是布,至于真正值钱的字画玉器倒是不闻不问,做文雅生意的都逃过一劫,经营衣食住行的只能认栽。
司衙,赵文华冲进李天宠的签押房,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什么东西!我为官几十年,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巡抚!狼兵在眼皮底下抢劫不管?还如何平倭?”
李天宠头也不抬,实在是没精力跟这位爷废话了:“张总督有令,狼兵补给战后会补偿。”
“怎么补偿?那帮蛮夷连我都敢抢!”赵文华也确实急了,自己的官服都有些凌乱,“李天宠!这里可是杭州府!不是边关!”
“赵侍郎你到底想怎么样么!”李天宠放下手中的东西,“说过很多次了,我这边完全听凭张总督调配,要不您移步去嘉兴?”
赵文华瞪着眼睛骂道:“嘉兴还了得?狼兵一到还有活头?”
“那你想怎样么?”
“我跟你们着不起急!你们就搞吧!倭乱未平,虎狼又至!看你们要把江南搞成什么样子!”赵文华自行拂袖坐下,一副持久战骂街的架势,“在会稽设军器坊的事情,张经可批下?”
李天宠连连摇头:“这我不知道,眼下倭乱事大,其它自然要推一推。”
“又拖着是吧?”赵文华瞪眼道,“出兵也拖,制铳也拖,还有什么你们不拖的?”
李天宠真是没了脾气,三妻四妾闹起来也比赵文华好对付一些,他是真想让赵文华赶紧滚蛋,当即心一横:“要不这样,会稽军器坊的事情,赵大人先操办着,等倭乱平息后再让张总督定夺。”
“还拖是吧?”赵文华这次铁了心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走。
“不拖,该出公文出公文,该拨款拨款。”李天宠为了让赵文华滚蛋,已经不计代价了。
赵文华“多少?”
李天宠犹豫道:“这类事本该上表朝廷,由军部、工部出头。”
“接着拖?”
“好了好了,五千两吧!”李天宠这辈子就没这么草率过。
“五千两?你可知一门火铳多少两?”赵文华可是吃过见过的,不会这么容易被打发,“一万两起!至于匠人事宜,我亲自操办,不劳巡抚费心!”
李天宠面露愁容:“赵大人你也知道,如今募兵居多,军费紧张。”
“军费?”赵文华拍案大怒,“杭州城都被劫了!你跟我提军费??狼兵的事我可兜不住你!一月之内,朝廷少不了参你们的本子!”
“这……”李天宠闻言确实有些慌乱,谁都知道,赵文华不止是工部侍郎,还是通政司的执掌者,此司不干别的,专门整理各地告状的文书,哪些送上去,哪些压手里,全凭赵文华一句话。如今异族狼兵劫了浙江,虽然应属张经负责,但李天宠好歹是浙江巡抚,掌管着全浙江的政治司法与军事大权,就这么憋在府中置若罔闻,没人告状才奇怪。
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张经七老八十德高望重的,还不至于受到影响,自己可就不一定了。
李天宠沉了口气正色道:“拨一万两至绍兴府,由赵大人主导军器坊事宜。其余的事,倭乱平了待张总督定夺!”
“你看!非要我逼你!”赵文华终于露出笑容,“这次例外,不要拨到绍兴府,军器的事就该在军营做。”
“哪里?”
赵文华在桌子上轻轻一点:“沥海所。”
110 吏部钦点
日落西山之时,狼兵离去的杭州城才终于稳定下来。李天宠颁布公告,安抚众人,保证受损摊铺客栈事后得到赔偿,只是具体数目很模糊。
这一天又是狼兵又是赵文华,搞得李天宠狼狈不堪。可这一天还没算完,回厅准备用餐的时候,又见到一位不请自来的主儿。
李天宠刚刚松了口气,便见一白衣男子迎上前来。
“舅舅……”何永强满脸堆笑恭迎。
“怎么你也来了?”李天宠见到是外甥,这才放下了官员的城府,“这一天啊,真够我受的。”
这会儿李天宠的夫人,何永强的舅妈也迎上前来,一面给李天宠解官袍一面笑道:“巡抚肯定不是那么好当的。”
“尤其是浙江,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李天宠苦恼摇头,“这事一完,我得赶紧想办法回京城。”
舅妈已将家中便服披在李天宠身上:“你走了,永强怎么办啊?”
“永强有的是能耐,还用得着我?”李天宠穿上便服,舒适了许多,连忙招待,“来来,坐,先喝口茶。”
“舅舅太高看我了,没有舅舅,外甥什么都不是!”何永强跟着李天宠坐于厅前,也不怠慢,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檀木箱子。
檀木箱子刚好是人头大小,可谁都知道,里面不可能是人头。
李天宠也是识货的主儿,别的不说,光看着箱子的样式材料就是十两起,里面装的得是什么?
何永强也不急着说,请舅舅亲自打开。
李天宠也知道,寻常东西是打动不了自己的,既然外甥这么卖关子,肯定是个有趣的东西。他不慌不忙打开箱扣,一股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块裹着白绸的东西。
“请。”何永强示意继续。
李天宠这才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些白绸,手一摸眼一见,竟是一块光溜溜乳白色的玉石。
何永强迫不及待了,一把将白绸尽数退去。
一尊乳白色的盘膝而坐玉佛横空出世。
做工精细,珠圆玉润,晶莹剔透,即便是李天宠也看傻了。
白玉他见过,但成色如此之纯,又如此大块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更何况,这是一尊佛像。
李天宠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又将白绸包上,左右四顾,不知是在防着蚊子还是苍蝇。
“哪里来的?”李天宠瞪眼问道。
“朋友那里买的,舅舅可喜欢?”何永强期待问道。
“可不敢说喜欢!”李天宠惊魂未定合上了箱子,“咱们都只能悄悄的。”
“明白。”何永强见了舅舅的表情,终是放松下来,“皇上不喜欢,咱们不敢喜欢。”
“不错,皇上信道,谁敢拜佛?”李天宠擦了把汗,“不过这尊……真的是绝世珍品啊……”
“这么多年,舅舅也没见过第二个吧?”
“这般白玉绝对没见过。”李天宠暗暗称奇,只敢回忆不敢再看,神色更是纠结,“我……还是不要收了,这礼太重。”
李天宠所说的重不仅仅是价值上,更有政治因素,皇上虽然没有亲口说过“信佛的都去死”,也没有正式禁佛,但十几年来削僧尼,罢寺院的事情从没停止过。朝中人都知道,皇上是个憋着不说的人,有些事他会牢牢记着,早晚有办法惩罚你。
因此朝中大员虽不乏信佛者,表面却只字不敢言,只有至交之间,才敢偶尔私下论佛,生怕被对头给点了。
私藏佛像,绝不是罪,却绝对是大忌。
何永强清楚舅舅的脾气,此时只笑道:“舅舅想太多了,放在自家私寓偶尔拜拜,看看,自己高兴,佛祖也高兴,又不是摆在堂中天天烧香不是?”
“哎……”李天宠抿着嘴抚着箱子,“你买这佛像的事可有他人知道?”
“卖我的朋友肯定是知道的。”何永强继而劝道,“但他绝不知道我会送给谁,而且这朋友终年跑商,贩卖太多奇珍异石了,他才不管这些。”
“终年跑商?”
“哦哦,西域的商人。”
“我可警告你。”李天宠颇为郑重说道,“眼下时局紧张,万不可与海寇勾通。”
何永强心道,您这是哪年的事情了,如今江南,哪个大贾不跟五峰船主有所往来?这早是不争的事实了。不过既然你面子上要保持严肃,我也配和你严肃。
“舅舅这就是不信我了,我生意好好的,怎会勾结海寇?”何永强一副受到冤屈的样子。
“你不可小看这事。”李天宠觉得力度还不够,再次强调,“如今确实有不少大户私下收货,散货,眼下也确实没人治他们,可这只是朝廷不想治,一旦要治,谁也逃不过!”
“谨记舅舅教诲!”
此时,舅妈也端茶过来,见状不喜道:“什么治不治的?江南多少人在跟海上做买卖,也没谋财害命,治他干嘛?”
“你不懂。”李天宠无意多做解释,“如今的时局,不要想着发家富贵,明哲保身才是第一位的。”
舅妈放下茶具笑道:“那当官的就都没法活了。干吃那点俸禄,肉都吃不上,你倒是给我找一个明哲保身挑不出毛病的官来?”
“有啊!”何永强听闻此言瞬间来劲,“就在我们会稽!”
李天宠一听,立刻明白了外甥此来的目的,他也立刻答道:“海瑞可是吏部钦点的。”
“什么?”何永强大惊,“这号人还能勾上吏部?”
“不能说勾上,他确有几分本事,也确行得正坐得直,福建学政力荐,吏部压下来,恰巧会稽知县空出来,理所应当。”
“什么就理所应当了?舅舅你是不知道海瑞在会稽做了什么!他逼我遣散家丁销毁轿车!”
李天宠闻言眉色一皱:“这的确有些过分了。”
何永强紧跟着说道:“而且他说了——‘别说李天宠是你舅舅,就算李天宠是你爹他也休想让我通情!’”
一旁的舅母也惊道:“这哪号人?口气这么大!”
“所以啊……”何永强接着劝道,“就算是吏部压下来的人,能不能先请到别处?会稽可容不下他。”
111 凶神
李天宠思索片刻后摇头道:“不好,才刚刚任命,至少要一年半载的。”
舅母在旁问道:“找个说辞呢?”
李天宠再次摇头:“这个人,怕是找不出什么说辞。”
“那舅舅是逼我搬到山阴去了?”
“不必如此。”李天宠沉声道,“我书信一封即可。”
何永强闻言摇头道:“舅舅是没见过他……这人说不动的。”
“我有办法。”李天宠摆了摆手,“你放心回去,我保他往后不会找你麻烦。”
“哎……”何永强见舅舅如此坚决,也不好再说,话锋一转继而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说。”
何永强微眯双眼问道:“会稽那个祭酒,应该是舅舅封的吧?”
“哦,那个人啊……”李天宠一想起这些事,又是满脑子焦躁,“这事你别沾,那人你也别管,让他们闹去!”
“我就是不明白。”何永强继而问道,“那杨长帆原先就是个傻子,一直在沥海,怎么就得到舅舅赏识了?”
“我可没工夫赏识他。”李天宠叹了口气,“既然你来了,我提前告诉你就是了,那人往后可不止是祭酒了。”
“什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严党就是这样。”李天宠摆了摆手,“我不想再谈这些,吃饭!”
“……”
杨长帆拜别徐文长,天已大黑。徐文长本邀他留宿,但杨长帆要处理的事太多,不愿耽搁,当即连夜折返。车夫老胡也真的一直在村口等,见杨长帆这么晚回来恨不得破口大骂。
“杨祭酒……换了别人早就走了!”
“抱歉抱歉,谈的太入神了。”杨长帆表情还有些游离,“咱们回程。”
“这也就是浙江……”老胡无奈道,“换别的地方,真不敢走夜路,谁知道哪里藏着拦路虎。”
杨长帆也不答话,往骡车后面一躺,若有所思。
老胡也不好打扰,驾车急驰,这一路回去,怕是要子时才能到家,亏沥海是个村子,若是个府城早就关城门了。
杨长帆一路思量,老虎哈欠连连,没有路灯只有月色,就这么安安静静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就在老胡上下眼皮打架,正要昏睡之时,骡子忽然止步。
老胡摆了摆缰绳,让牠前行,牠却只低吼一声,并未前行。
“这蠢骡子。”老胡刚要发作抽鞭,这举起的鞭子却怎么都挥不动了。
猛一抬头,黑暗中透出两道凶光,好似一个大眼珠子的恶鬼正盯着自己。
老胡大骇:“啊!!!”
杨长帆本来也要睡去,闻声一个机灵翻起身。
借着月光,他也看清了那位凶神的双眼,的确恐怖。
凶神也不吭声,拉着老胡的腿像是抓着公鸡一般轻而易举将其拖下,老胡摔在地上,抱头大呼:“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凶神不管老胡,转头望向了杨长帆。
杨长帆同样吓得说不出话。
自己满脑子阴谋诡计运筹帷幄,到头来要在路上撞鬼全玩儿完?
不及他多想,黑暗之中,更多的凶光四面围来,好似一只只恶狼。
杨长帆情知是遇到劫匪了。
天煞的,堂堂浙江会稽,连座山连个林子都没有,还真他娘的有匪啊!
莫非是倭人散寇?
杨长帆不及多想,保命重要,在被下黑手前抢先道:“英雄好汉!留我一命!其它拿走!”
各路凶光聚集于此,也不急着搞杨长帆,窃窃私语一番后,最开始那人走到杨长帆跟前,很吃力的用汉语说道:“狼兵……补给……”
“啥?”杨长帆大愣,脑中更是百转千回。
至少不是倭寇。
听上去也不像劫匪。
狼兵……好像听戚继光谈过,张经对付倭寇最后的杀手锏。
可他们不是该在杭州嘉兴么?跑这边做什么?
没时间多想,抽刀声“嗖”地一声响起,杨长帆一个机灵,上一次也是在夜里,操刀的还是戚继光夫人。
没等他求饶,手起刀落!
地上的老胡已经吓得哭了出来!
随后是骡子的惨叫与骡车的颠覆。
杨长帆看着那些影子愣生生顶住了骡子,还有拳打骡子的声音。
骡子噗通倒地,杨长帆也险些被晃到地上。
他本以为大祸临头,却见那些凶光貌似对他失去了兴趣,通通围在骡子身旁,挥刀上下,开膛破肚。
老胡湿着裤裆,流着眼泪,颤颤抬头,见几位凶神正欲分食骡肉,当即又有了些力气,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然起身,夺路而逃。
几位凶神倒也不追,只关心眼前的骡子。
杨长帆则完全傻眼了,第一他不认识回家的路,第二这里没有路灯,第三没了交通工具。
他装着胆子下了东倒西歪的车子,凑到几位凶神身旁:“几位可是狼兵?”
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切肉割肠子,无意理他,只有最开始那人“嗯”了一声。
杨长帆终于放心几分。
“几位不去杭州嘉兴么?”
“与瓦老太……走散了。”那人答了一句,抬头瞪了一眼杨长帆,又拍了拍死骡子,“补给。”
“在下本地人,没了骡子回不了家。”杨长帆也蹲在他身旁,拍了拍骡子,“能分我一口么?”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人望着杨长帆呆滞片刻,突而爽朗大笑:“一起!补给!”
实际上杨长帆完全不是受害者,除了晚些回家没有任何损失。只是老胡很惨,骡子被人宰了吃肉,车子被人劈了当柴烧,而且杨长帆全程成为了帮凶,而且真的是在扇风点火,用自己的火镰子协助诸位快速生火。
不多时,老胡的车子成为了一团篝火,相当惨烈。
这些人下手也着实迅速,火旺之时,已剥了骡皮,清了内脏,切了驴肉,整整一大串子肉架在火上熏烤。
借着火光,杨长帆也终于看清了诸位凶神。
这批人很黑很瘦,眼窝很深,身着黑蓝色异服,具备显著的西南少数民族特征。
可这会他们却没显出太多狼性,纷纷掏出了酒袋子小口地喝,同时贪婪地望向被烤出油的骡肉。
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肉。
想必这几位必然完全没听过这话。
112 暗流
为首狼兵见杨长帆瞳中还是有些疑惑与恐惧,当即递上了自己的酒袋:“主人,喝。”
杨长帆愣了一下,这个称呼不合适吧,随即才反应过来,主人的意思应该是这块地方的主人,他们则是客人。
杨长帆也真的有些冷,当即承了好意接过酒袋“咕咚咕咚”来了两大口,随后一抹嘴惊道:“甜的?”
“哈哈哈!”
周围狼兵皆大笑起来。
“糯米甜酒,怎样?”为首狼兵努嘴问道。
“舒服!”杨长帆赞叹过后连忙将酒袋归还,“只是不敢多喝!”
男子十分洒脱地说道:“喝吧!我们,吃你的骡子,你,喝我们的酒!”
杨长帆“感激”一笑,这便借着机缘与这位磕磕绊绊进行打探。
从发音来看,这位小头目名为“特七”,那地州人,受到了极具名望的瓦氏号召,特七再号召寨中兄弟十余人前来平倭。当然,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日本人,更不要提什么深仇大恨,来的目的也十分明确——赚钱。
你再贫困,也有更贫困的,西南山多地少,本身生产力也摆在那里,能活下去基本足够,想活好基本无门。虽然原则上可以参加科举,不过这对汉字不识的他们来说难度过大,至于本地土司等官员,基本也是世袭所得,因此大多数寨子中的年轻人都处在吃饱喝足唱山歌的阶段,少数勤劳一些的猎些山珍野味贩卖。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头赚一两这件事,实在是太诱人了。
杨长帆也搞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募兵,是雇佣兵。
有效直接,用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且他们是很贫困的雇佣兵,成本低廉,一两银子够高兴一个月的。
而且他们是强悍的雇佣兵,从切骡肉的方法已经看出了一二。
与这十几位吃着骡肉喝着酒,杨长帆趁机问起他们为何脱离大部队。
特七倒是实在得过头,土话加汉语,简单直白地给出了原因——
补给比杀人划算。
狼兵一路随缘补(qiang)给(jie),其得到的经济利益早已超过了人均杀一倭寇的利益,只是瓦氏军纪颇严,过度“补给”会被痛揍,这几位才“不小心”脱离了大部队选择迷路,绕个道去嘉兴。
这类雇佣兵真是把双刃剑。
还好,本质上是讲理的,不然就顺便把杨长帆也烤着吃了。
杨长帆其实微微动心,虽然倭寇对于杭州湾北岸的兴趣远大于南岸,但毕竟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哪天不高兴就该过来溜达了,将防卫任务寄希望于庞取义显然是不现实的,眼下看来养一队这样的雇佣兵远比家丁或者打手要划算。
可当特七问起“周围哪里富裕”的时候,杨长帆又瞬间耸了,一旦控制不住,这十几位单身汉的杀伤力必然是远大于彼岸倭寇的。
张经也真是急眼了,愣把这些家伙调来东海。
语言不通,再深聊也没法聊了,填饱了肚子后杨长帆便告退,跟他们一起过夜还是算了,风险太大。十几位壮族兄弟也确实对杨长帆没有歹念,挽留一下后大大方方任他离去。
杨长帆重又上了路,没了骡车,又不熟悉路,步行回沥海真不知要多久了。
……
钱清江入海口,沥海村西十来里,两艘庞然大物借着夜色悄悄靠岸,抛锚下板,静默之中人头攒动,几十号人依次登岸。
为首一人走到一处,取出火镰,“刺啦刺啦”几下子将火把点燃,举过头顶高高一摇,自己的光头简直比火把还要亮。
暗处,一青袍男子这才从树后闪出。
光头立刻将火把递给后面的人,上前恭恭敬敬作揖:“毛公子。”
“下次早些,不要拖到丑时。”毛海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还要运货装货,怕是要拖到天亮了。”
“此地卫所众多,还是小心为妙。”光头当真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子时出船,丑时靠岸,保险一些。”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就算是午时入港,卫所的人也只会当看不见。”毛海峰微微一笑,“带上家伙,随我来吧。”
在毛海峰的带领下,几十人推着车子没走多远便到了藏货处。
何永强等候已久,他同样借着夜色,暗暗运来了上百箱货物。若是在白天看到此景,他藏身的地方已经称得上一座小型货运码头了。
大家都是老生意人,一句话也不用多说,光头这边开始指挥工人搬运,毛海峰则与何永强并排站在一边看着。
毛海峰不紧不慢道:“明日自有人将银子送至府上。”
“五峰船主自然有信誉,毛公子不必多言。”何永强望着货物道,“不验验?”
毛海峰也大方摆手:“与你做了这么久,信得过。”
“就喜欢跟毛公子做生意,痛快。”何永强讪笑一番,察言观色见毛公子心情不错才说道,“毛公子跟着一起走。”
“嗯,有日子没回去了,等嘉兴那边闹完了我再过来。”
“也对,是该避避。”何永强继而问道,“至于上次那事……”
毛海峰闻言不耐烦道:“你放心,我记得。”
“那就好,那就好。”何永强这才放心,当即作揖,“既然如此,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走吧。”毛海峰看也不看他,“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哪有的话,官兵见了五峰船主的船都要绕着走。”何永强尴尬道,“只怕有人路过,向官府告状。”
“官府敢管?”
“毛公子是不知道,我们这边来了一位不要命的知县。”
“知县而已。”
“知县虽小,也是父母官。”何永强向后退了半步,“那在下先告辞了?”
“嗯。”
何永强走后,毛海峰才拉来了光头问道:“这次去哪里?”
光头悄声道:“澳门。”
“不回日本?”毛海峰皱眉道。
“五峰船主亲自谈好了,这批货换给弗朗机,利比回日本多一倍”
“哼,弗朗机肯出两倍的钱,回去就能卖出二十倍的利,再用其中一分购铳运来贩卖,一年怕是用不了几趟,利润就顶得上国库的年入了。”
“公子,这眼红不得,外面航线都是他们的。再者,咱家利润也不薄,控好东海,最远至南洋,足矣。”
“不说这个,这次换什么?香料可不换。”
113 午夜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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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将固定在早上7点更新)
“公子放心,船主不会做亏本的生意,换的自然是铳。”光头爽朗大笑,“日本那边快打烂了,几位风口浪尖上的大名倾家荡产求着船主买铳。”
“原来如此,怪不得父亲要与弗朗机谈。”毛海峰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了,只好绕路。”
如此级别的贸易中,上家永远比下家要狠。
何永强觉得自己的货卖了十万两是大赚,而毛海峰这边则用这批货换了满船的火铳,大发日本的国难财。最上游的佛郎机自然更高兴,东方人眼中这价值连城的铳,不过是欧洲本地批量生产的军火,本钱按银子算不过几万两,用这批军火换来的布匹、陶瓷、香料运回欧洲,利润直接几十倍的往上翻,几只大型货船,一年跑个两三趟,富可敌国,实不为过。
弗朗机弹丸之地,因此成为了世界的焦点。
这,就是大航海时代。
……
同夜丑时四刻,熟睡中的徐文长突然惊醒,心跳骤快,浑身虚汗。
“不好……漏算了一步!”
徐文长呆滞片刻,房中踱步思虑再三,最终留下一张字条,自己披上袍子匆匆出房,此刻夜空中乌云遮月,他眉头一紧。加快了脚步。
……
寅时。沥海所千户府。庞取义夫妇被不要命的砸门声吵醒。刚刚起身点灯,便听到房外军丁传话:“将军,沥海村人说有天大的军情!”
庞取义心头一紧:“哪里的军情?”
“他说不清楚。”
庞取义沉了口气,没有应答。
旁边庞夫人一个激灵精神起来,拉了拉丈夫:“明早再说吧……”
作风要一以贯之,能躲就躲。
庞取义揉了揉下巴吩咐道:“问清楚在哪里,是否在本所辖区。”
军丁领命,小跑而去。
庞夫人惊疑未定:“最近这是怎么了。真要打仗了么。”
庞取义眉头紧蹙:“我也看不明白,就是觉得闷,一切都很闷,外面也闷,里面也闷,闷得越久,事就越大。”
庞夫人咽了口吐沫:“要真是倭寇来了……”
庞取义闻言,露出了少有的硬气神色道:“你带着闺女先跑,去临山卫,那边安全。”
“那你呢?”
庞取义苦笑摇头。
他是不能跑的。并非他忠勇,只因这是最最基础的军纪。再涣散,卫所千户还未交战就丢盔弃甲,死罪。死不足惜,他死不要紧,家人都会受牵连充役。
作为一个将军,他可以不善战,但作为一位丈夫和父亲,他却必须坚守最后的底线。
军丁很快回来,隔着门喘着粗气道:“那人说是山贼,把他骡车给劫了!”
“呼……”庞取义瞬间松了口气,“就这事?让他去县里说。”
“就是!”庞夫人顺口骂道,“几个小贼的事找所里来?这也还叫军情?”
军丁连忙道:“他还说沥海杨祭酒被劫持走了。”
“哦?”庞取义虎躯一震,“杨长帆?”
“是了。”
庞取义呆滞片刻后,一跃下床,三两步开门急问:“人呢?”
军丁也愣了,没想到千户这么大反应:“就在外面。”
“走走走,问清楚。”庞取义外衣都没穿,便推着军丁往外走去。
后面庞夫人裹了单衣也跟上来:“不就是一个杨长帆么,有必要么?”
庞取义不急回答,已与军丁来到府门口,车夫老胡正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庞取义顾不得许多,一把抓起老胡便问道:“长帆如何了?”
老胡又被吓得不清,颤声答道:“不知道,我先跑了。”
“多少毛贼?”
“该有十余人。”
“哪里劫的?”
“出村往西南十里!”
庞取义不做犹豫,左手提着老胡,右手抓来军丁:“敲钟,能打的都给我叫上,说清楚了,十余毛贼而已,不会输。”
军丁领命而去。
老胡被抓着透不过气,哀求道:“将军,先放下我成不。”
庞取义干净利落地拒绝:“不放,你要带路。”
“……”
庞夫人急忙赶来,听到了庞取义的吩咐,皱眉问道:“这么勤着救他?”
“大红,这可是白拣的好事。”庞取义这才放下了老胡,跟妻子解释起来,“其一,讨贼有军功;其二,救杨长帆有人情;其三,十余毛贼,兵不血刃,得胜有赏!”
庞夫人闻言也没道理多说,庞取义说的人情自然不仅仅是杨长帆的人情,重要的是戚继光的人情。思来想去,此事确实有益无害。
沥海所虽然军纪涣散,但听了只有十几个毛贼,得胜有赏,大锅饭打群架不上白不上,立刻群情激愤起来,不多时集结了近百人,庞取义披胄上马,亲自领兵出征。
……
清晨,翘儿搬着椅子坐在自家门口,托着下巴撅着嘴,老远盯着村南口,心中惴惴。
相公昨日一早就去找那呆子了,怎么一天一夜还没回来?莫非是那呆子突然发狂了?还是路上又遇到了什么怪事。
好好的做风铃挺好,他非要跟那位将军合计什么火器。几千两银子完全够花一辈子了,相公还非要挣得更多,何苦呢?
沈悯芮也醒得早,一出房门见翘儿坐在大门口,无奈摇了摇头。打着哈欠凑过去:“你等了一夜?”
“天亮才等的。”翘儿依然盯着村口。
沈悯芮深觉得翘儿操心过头了。走到她身后揉着她的脑袋道:“他该回来自然会回来。也许是谈的兴起留宿在徐先生家了。”
“不对。”翘儿使劲摇头,“不可能留宿,老胡今天还有活要做的,指定会回来,可老胡也不见踪影。”
“太晚了老胡也住下了吧?”
翘儿再次摇头:“老胡不是那号人,第二天有事,无论是什么时辰,连夜也会赶回来。”
“还真有几分道理。”沈悯芮无奈一笑。“不过咱们操心也没用,随缘吧。”
“不对不对。”翘儿满面愁容,微微抬头望向天空,“这云彩也不对,太压人了。”
“兴许会下雨吧。”
“下雨的云彩不是这样。”
“好吧……”沈悯芮深知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劝慰这个痴情女子,“那我收拾一下去海舍了,今天可是完成《望夕图》的日子。”
“嗯,你先去吧。”
沈悯芮自行回房洗漱梳妆,与父母问过好吃过饭后,便捧着自己辛苦多日的佳作一路溜达着去了海舍。自从杨长帆走了。这吊床便被她霸占了,她也不顾旁人的目光。坐在吊床上沉浸在创作之中,天亮去,天黑回。
几位勤快的工人早早到来,也不等翘儿招呼,用昨日的剩料开始做铃。运营多日,眼下的情况几乎不必翘儿到场,一切也能井井有条。
沈悯芮对一切置若罔闻,好像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般,她只专注于手上的刺绣,她在绸面上绣的既非花蝶亦非鸟兽,而是她自己。
一位美人坐在吊床上看着远方,好像在等待什么。
用针线绣人像,想要栩栩如生是极难的,沈悯芮偏偏找了件极难的事做,她恨不得用一辈子去完成这件事,但偏偏几天就完成了。
半个时辰后,沈悯芮收针封绣,双手握着自己的心血,轻轻一叹。
旁人眼中,这该是一副惟妙惟肖的美人图,可在她眼里,这太中规中矩了,充其量只是“像”罢了,情绪完全没有表达透彻,与徐先生书法的境界相距甚远。她自己也很烦,偏偏这种时候看到了徐文长的字,这之后就更看不上自己的东西了。
沈悯芮放下刺绣,对此已毫无情绪,她左右四望,十几位工人已经开始忙活,其中几位还在偷瞄自己,被发现后赶忙低头假装干活。
沈悯芮下了吊床,走到滩边。
一波小浪扑来,沈悯芮任其打在鞋子上。
她默默低头,看着这波浪重又退去。
海潮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涨涨落落。
它不烦么?
对的,它也会烦,所以会有海啸,会有大潮,可这些都会造成生灵涂炭。
是该平平淡淡,还是刻骨铭心?
沈悯芮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果然手上不能闲着,一闲着就要胡思乱想了,一胡思乱想就愈发觉得一切无趣。
她这便折返回吊床,准备将刺绣扯下来,重开一面。
还未来得及扯,一位做工的老翁突然站起身来:“那船不对啊!”
沈悯芮被这声音吸引,顺着老翁的目光望去,两艘大号的福船正沿着近岸自西驶来,完全没有出湾的意思。
老翁逐渐警惕起来,放下手中的活走到滩边皱眉遥望:“太大,太漂亮了……”
老翁所说不错,这两艘福船比朝廷为水师配备的旗舰丝毫不让,船体极大,上面竟还筑有三层舱室,并无旗号,颜色也不像是官船。
更多工人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来到滩边随着老翁望去。
“那是……铳口吧?”一人眯着眼问道。
“我看不清。”
“好像是的。”另一人答道,“还有很多,前面也有,侧面也有。”
两艘船始终沿着岸边百米左右前行,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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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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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不对……”老翁心生机警,虽然无论是船来的方向,还是船的规格,这都不该是倭寇,但他就是觉得不对,“麻子,去所衙,快去……”
“我?”麻子脸青年指着自己道,“去说什么啊?”
“不管,先叫人来。”
老翁使劲推了麻子一把,麻子这才勉为其难朝所里快步走去。
两船越近,速度越慢,竟还开始收帆,就在众人注视之下,抛锚停驶,随后船首几十人拖动绳索,放下一条巨大的桥板,斜插入水中。
一光头率先跃上板子,双腿跨在板上迅速滑下,双脚稳稳踏在水中,见水面只没到膝盖,立刻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同时左手在腰间一抽,横举着一把细弯的兵器缓步向岸上走来。
挥手瞬间,船首一个个绑着头巾的男子跨上桥板,依次下海。
几十海贼,像是僵尸一样不急不慢,一步步踏浪而来,那眼神中毫无杀气,唯有平淡与无畏。
老翁已颤抖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这次,来真的了。
死一样的寂静过后,一男子舍命拉起老翁,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回身狂吼——
“跑啊!!倭寇真来了!!”
这一吼过后,滩边如同被捣的蚂蚁窝一般,十几人放下手中的一切。扭身尖叫。亡命而逃。
沈悯芮痴在原地。
太静了。太静了,本以为该是凶神恶煞,舞刀弄枪,叫着吼着冲上来才对。
原来是这样,不声不响,不闻不问,一步一步迈着过来。
她也想跑,可双腿已经不听使唤。
周围的人们像被猛兽追赶的羚羊在她身旁闪过。任她国色天香,在生命面前也不值一提。
几十贼寇身后的巨船之上缓缓放下一艘小艇,一青袍男子稳稳站在艇上,手上提着一只贝壳风铃。
水中贼寇,拉着艇前的纤绳,一步步靠岸。
青袍男子在光头的搀扶之下登岸,从头至尾,浑身上下,没沾上一滴水。
男子刚站稳便埋怨道:“就说晚了吧,这天都亮了。”
光头傻呵呵笑道:“也没想到要在这里登岸。”
“好了。快做吧。”男子举目四望过后,面色极其平淡地轻轻摆手。“烧了,都烧了。”
光头大臂一挥:“兄弟们!点火!”
几十贼寇这便收起了刀刃,提起了火器油罐。
光头笑问道:“公子,直接开炮轰了不就好了?”
“那可别,咱们可不能滥伤无辜。”毛海峰轻笑道,“你们无所谓,我死后可还要登极乐世界呢。”
“公子想得多,咱们就图这辈子。”光头呵呵一笑。
正说着,两三手下粗鲁地拽着一位美人前来。
沈悯芮当真命苦,腿一软没跑了,愣是被抓来了。
她倒也没怎么反抗,就这么被拉扯着过来,她知道命运如此,反抗也没用。
“公子!这怎么说?”
“哎呦哎呦!”毛海峰眼睛微微一眯,“还淘到宝贝了。”
沈悯芮早已面无人色,一言不发。
毛海峰也不着急,围着沈悯芮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微微抿嘴。
旁边光头笑道:“公子收了?”
“呵呵。”毛海峰看够了之后,站在沈悯芮面前,单臂抬起,轻轻触了下她的脸蛋,微微一笑,“挺好,可我不喜欢。”
“那……”
毛海峰看着面色煞白的沈悯芮:“姑娘啊,你的命也够苦,大清早的偏偏要在这里,偏偏遇上了我们。我们给你时间跑,你却没有跑,倒霉的事情都撞在一起了。”
他说着,抬起双臂:“你看,我无所谓,可我的兄弟们,总不好白忙活不是?”
……
沥海村口,杨长帆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挨终于进村,擦了把汗,口干舌燥,看什么东西都不是单个的了。
老远,一女子奔跑而来:“相公!相公!!”
杨长帆微微一笑,虽然看不太清楚,可声音准是翘儿了。
二人相遇,翘儿扑上前一跃,习惯性扑在杨长帆怀里,杨长帆也抱着她转了一大圈,这才放下:“跟徐先生聊得兴起,回来晚了。”
“我还怕你出事了!”翘儿见了相公才放松下来,“咦?老胡呢?”
“他没回来?”
“没啊。”
“那怪了……”
没等杨长帆聊昨晚的遭遇,便见三人从村北口亡命奔来,一路大吼——
“倭寇!!!倭寇!!!”
三人丝毫没有停留,一路从村北奔向村南。
有村户被吵,开门见是胡家三兄弟,当即骂道:“大清早的!闹什么闹!”
三人却理也不理,依旧狂奔:“倭寇!!倭寇!!”
杨长帆眉色紧锁,胡家三兄弟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没荒唐到这个地步。
胡大狂奔之中撞到了杨长帆,身子一飞摔在地上,也不觉疼,爬起来便欲再跑:“还不快跑!!等死呢??”
杨长帆一把拽住胡大惊问:“怎么回事?”
胡大挣脱不开,死瞪着杨长帆吼道:“听不懂人话么!倭寇上岸了!!”
杨长帆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整个人瞬间从极度疲惫变成了极度紧张的状态:“当真?”
“不信你自己去看!快松手!!别拖着我一起死!!!”胡大用出了玩儿命的力气,一把挣脱了杨长帆,夺路而逃。
“不好……”杨长帆毫不犹豫。拉起翘儿朝自家奔去。“快叫上爹娘。”
翘儿茫然跟着杨长帆跑:“你……信他们?”
“那眼神骗不了人。”
正跑着。村北口又有人奔来。
“看到了!看到了!两艘山一样的大船!!!”
“是真的!!是真的!!!”
更多的惊呼声传来,这次再没人敢不信。
不管三七二十一,各家都拿着最贵重的东西夺门而逃,整个沥海进入了极度恐慌的状态。
杨长帆与翘儿跑回自家门口的时候,家人也在院子里狼狈乱窜,不管老爷夫人还是下人,拿起视野中最值钱的东西准备逃命。
吴凌珑第一个看见了杨长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抱着一个极大的箱子奔来推给杨长帆:“这个!!这个!!你们的银子!!快跑!”
杨长帆刚一接到,双臂便是一沉。
吴凌珑又急忙拉着翘儿进内房:“快快!咱们那些首饰!!”
“还拿什么啊!!!”赵思萍已经拉着杨长贵绕过杨长帆冲出门去,“命重要!!”
杨长贵睡眼惺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杨寿全也从书房出来,匆匆关上门,还在门上贴了张封条,怀中揣着一个小包袱,转身见了杨长帆双目一瞪便吼道:“还抱什么银子!快跑!都跑!”
吴凌珑刚好拉着翘儿从内房奔出,见状大骂道:“你不还是拿着东西!”
“我这都是绝版的……”杨寿全话未说完,连连摆手。“不说了,跑。”
此时凤海也挎着一个包袱与几位下人从柴房赶了出来。见杨长帆发呆,立刻喊道:“走啊公子!!”
杨长帆茫然四望:“悯芮呢?”
“没看到,早走了吧?”凤海一把拽住杨长帆,“再不走就晚了!!快吧!!”
“啊!”翘儿突然一惊,“悯芮好像在海舍……”
“妈的!”杨长帆闻言双瞳骤紧,放下箱子扭头吼道,“你们跑,我去救悯芮。”
“都什么时候了!!!”吴凌珑在后面追着吼道,“别管她了!!”
杨长帆话也不答,一路奔向海舍。
翘儿心一横,也追了上去。
“你……你添什么乱!!!”吴凌珑有气无力吼道,“男人碰到倭寇还有一分活头!你还不快跑!!!!!”
又是一个不听道理的,翘儿话也不答,随杨长帆奔去。
“我的妈啊!!!”吴凌珑彻底没辙,冲凤海吼道,“你们去帮少爷!!”
柴房老丁当即回话:“夫人!天若有难各自飞!”
唰啦唰啦,几个下人趁乱夺门而逃,就剩下凤海杵在原地。
“快去!!!”吴凌珑吼道。
“可是夫人……我双拳难敌……”
“快!!!!你的命是谁给的?!!!”
凤海咽了口吐沫,心一横:“那老爷夫人先走,我去大公子那边。”
吴凌珑有气无力地扶着门,神色绝望。
杨寿全快步上来,搀着夫人道:“走吧,玲珑。”
“长帆还没走,我怎么走?”
“儿孙自有儿孙福,走吧。”杨寿全苦口劝道。
“我就这一个儿子。”吴凌珑扶着门,奋力转向海舍一边,“儿子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你这……你不走也没用的。”杨寿全同样焦头烂额,“长贵就不是你儿子了!”
“不是。”吴凌珑坚决说道,“你走吧,我要去帮长帆。”
“哎呀!!!”杨寿全急得捶胸顿足,“倭寇不讲理的,去了就是送死!!!”
吴凌珑闻言又悲又愤,扔下手中的首饰盒,一把拿起了门口的铁铲——
“那就拼命!”
“凌珑啊!!!”
只见吴凌珑拖着一把铲子,就这么一步一步朝滩边走去,杨寿全劝之不及,终是苦叹一声,回身同村民一道朝南奔去。
沥海村就像是一个耗子洞,转瞬之间已是空无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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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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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长帆见翘儿追来,也没时间再劝,只吩咐她去所里求救,自己朝海舍奔去,老远便看见了那两艘大号的福船,其规模完全不亚于现代战列舰,并无旗号,舰身样式,漆色也从未见过。
瞬间,他感觉心脏又下沉了几分,双腿突然有些发软。
这几乎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战舰了。
里面又是这个时代最野蛮的人。
是不是该停下来。
慌乱之中,海舍火光泛起,好似被炸到一般,整个海舍瞬间被点燃,阵阵黑黄的浓烟滚滚升起,杨长帆一直以来的努力被付之一炬。
这******,就是倭寇啊……
不及反应,没等杨长帆再向前奔,几十提刀倭寇,已押着一名女子朝这边走来。
那女子正是沈悯芮无疑。
沈悯芮老远见了杨长帆,哑着嗓子干喊,只是在喊,却喊不出声。
毛海峰提着风铃走在队伍前列,眯眼看着小两米高的杨长帆,呵呵一笑:“这么高,准是他了,我还没找,他自己来了。”
他说着,又转望身旁被押着的沈悯芮,抬起左手。
“啪!”一个耳光瓷瓷实实扇在她脸上。
沈悯芮也没觉得疼,只静静地看着他。
毛海峰微笑晃了晃手指:“不是白打的,是惩罚你说谎。你说他不在沥海。他这不是来了?”
旁边光头当即一抽刀。提刀指着杨长帆走来:“可是杨长帆?”
杨长帆避无可避,也没必要避。
中文流利,不是倭寇。
不是倭寇,就可以谈。
杨长帆沉了口气,大步迈上前去,神色泰然:“先放了她。”
“呦呵,有几分胆色。”毛海峰见这人不逃反迎,露出了欣赏的神色。“这样好,这样好,配得上让我出手。”
光头转头道:“怎么着公子?要死的要活的?”
“你又来?”毛海峰再次嗔怪道,“我是要登极乐世界的。”
光头臊得头顶流油:“那就是要活的?”
“死的活的都不要,见到就好。”
转瞬之间,杨长帆已走到一路人面前。
来者五六十人,手中多数提着细刃的武士刀,约有十余人持着手铳,其中各个面容冷静,想是久经沙场。别说沥海村,就算他们要强攻沥海所。以一敌十也必是轻轻松松。
可带领着他们的,看着不像贼头,更不像将军,偏偏就是一个小白脸。
毛海峰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像是打量沈悯芮一样,也绕着杨长帆打量了一圈后,重又站在他面前,抬头微笑:“比我都高不少啊。”
杨长帆没看他,而是望向了沈悯芮:“你没事吧?”
沈悯芮木木摇头。
毛海峰大笑道:“呵呵,暂时没事,除了挨了一嘴巴。”
杨长帆暗暗咬牙。
在枪炮面前,匹夫一怒是没任何用的,精心算计更是没有用的,除了更多的枪炮外,一切都是徒劳,他看清了这个道理,所以想方设法要充足自己的枪炮,但为何一切来的这么快。
“诸位是冲着我来的么?”杨长帆问道,他很奇怪这伙人为什么点名找自己。
“聪明!”毛海峰点头道,“放心,除了你和你的家人,别人不会遭殃。”
杨长帆思量片刻:“是九州来的么?”
“哦?”毛海峰这次真的有些惊讶,“你怎么想的?”
杨长帆定了口气,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样豪华的武装炮舰,散寇是不可能做到的,就算是盘踞嘉兴的那一批也做不到,甚至弗朗机也做不到,能有这样武装的,放眼四海,也只有一个人了。
可是那个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自己又怎么可能惹到他?
杨长帆继而问道:“我怎么想不重要,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找上我。”
“问题太多了吧?”毛海峰又抿了抿嘴,“看看你的处境,是你问问题的时候么?”
“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
“错了,大错特错!”毛海峰仰面大笑,“我只问你,你踩死一只蚂蚁的时候,蚂蚁死的明白么?”
“……”
毛海峰话锋一转,提着风铃问道:“这是你做的么?”
杨长帆点头。
“挺有趣的。”毛海峰也点了点头,随即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可惜了啊,若是没有前面的事,我带你回去做这个东西玩也是可以的。”
“前面什么事?”
毛海峰微微摇头:“走吧,麻烦带我去你家。”
“??”
“呼!”毛海峰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烧啊。”
杨长帆面皮一抖,距离震怒只有一线之隔,可这一线是怎么都踏不过去的。
见他神色不对,光头立刻提刀,“唰!”地一声,杨长帆颈间多了一把利刃。
光头拿刀抵着杨长帆的脖子,转头冲毛海峰道:“公子,天已大亮,不宜拖延,直接一刀子了事吧?”
光头话音未落,只见远处一妇人双手举着铁铲,亡命杀来。
“我看谁敢!!”
“哼。”光头眼睛一眯,微微侧头,示意手下上前料理。
杨长帆更是大惊失色,没时间思考,高举双臂喊道:“都别动!我什么都听!”
光头的手下暂时愣住,吴凌珑也暂时愣住。
杨长帆立刻回头道:“娘,你先走,他们不杀我。”
听闻此言。吴凌珑的气势立刻泄掉了大半。铲子也掉在了地上。
毛海峰喜道:“沥海民风也够彪悍啊。”
吴凌珑其实早已脱力。此时只望着众人道:“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受惊了。”毛海峰恭恭敬敬道,“令子闯祸了,我们过去烧了你家,很快就走。”
吴凌珑呆望杨长帆。
杨长帆没有选择,立即点头:“好!我带路!烧我家!”
“哈哈哈哈哈!”毛海峰闻言大悦,“自己家要被烧,还求着带路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先放了她!”杨长帆指着沈悯芮道。
“还谈条件啊?”毛海峰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太不彻底了,看清楚处境,就该接受,服从,或者去死,你偏偏还要反抗。”
“不是反抗,是请求。”杨长帆陈着脸道,“我恳请你放过她。”
“话多了,我很烦。”毛海峰微微皱眉。“既然如此,赵光头。连他母亲也绑了吧。”
“等等!!!”
杨长帆要阻止已然不及,三五贼寇上前便俘了手无寸铁的吴凌珑。
杨长帆勃然大怒:“你们!”
“还来?”毛海峰眼睛一瞪,“光头!”
赵光头闻言右臂一抬一砍。
杨长帆只觉胸口阵阵辣烫,再低头,胸口已多了一条半尺来长的血口子,鲜血瞬间将衣服染红。
“畜生!你们这帮永世不得超生的畜生!!”吴凌珑大怒欲挣脱,却怎么拗得过贼寇。
毛海峰微微皱眉,缓缓回头:“我,是要登极乐世界的。”
光头刀锋一转,指向吴凌珑。
杨长帆大骇:“不反抗了!请!我带路!!”
“这就对了。”毛海峰点了点头,“可惜明白太晚了。再者,我最讨厌别人咒我。”
“哼哼……”赵光头舔唇举刀,一步步走向吴凌珑。
“不要!!不要!!!”杨长帆愤而上前,欲夺过赵光头手中兵刃,只是他动作与训练有素之人相比太慢了,左右贼寇早有人迅速补上用刀顶在他的颈间。
正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传来:“刀下留人!!”
转头望去,只见庞取义骑着一匹黑马奔来,手持红枪,身披铠甲,平生头一次有了将军的威风。
毛海峰眼睛一眯,抬手指向庞取义:“轰了他。”
十几贼寇领命提铳,上药点火。
庞取义一见这阵仗,立刻收缰停马,不敢靠近,然而气势上依然不输,举枪吼道:“贼人速速退去!莫逼我大军围剿!!!”
毛海峰老远喊道:“怎么着?打一仗?”
“贼人休得猖狂!我大军即刻便到!”
好像顺应了庞取义的话一般,地面还真有些震动,他身后近百人的队伍蜂拥而来,乍一看气势满满。
庞取义也真是撞上了,大军刚刚讨贼归来,又遇见了更多的贼。
光头面露愁容,凑到毛海峰耳边道:“公子,不宜交战。”
“就那些乌合之众。”毛海峰不以为意,“杀光他们,咱们会损失多少?”
赵光头眼神微微一扫,对面虽然人多,但甲胄破旧,队列不整,兵器更是烂得一塌糊涂:“不会有损失,只是不好,怕是……影响公子登极乐。”
“我又不杀人。”
“……”
“贼人!!”庞取义举枪指向毛海峰,“放下我沥海村民,留你们一命!”
“我看不必了。”毛海峰轻轻挥手,“我就说了,要早一些,拖啊拖啊,越拖越麻烦。”
赵光头叹了口气:“上吧兄弟们,速战速决。”
几十人这便排开阵势。
五人一组,三刀两铳,十余组人瞬间完成排阵。
光头站在最前,横拖刀刃,一步步压上前去,只留下三五人押解杨长帆等人。
这本是难得的机会,然而杨长帆已头晕目眩,连夜赶路,外加失血,别说抢了刀刃生擒毛海峰,就算是抓只鸡都抓不住了。
“大胆贼人!!”庞取义面上愤怒,心中却忽然凉了下来,“不要命了!”
人数虽然两倍于对方,但不能打的,这样的部队,真打起来没有一分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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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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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随着这批人的前压,庞取义的部队开始“自觉”后退,这些人压得越多,就退的越多,到最后,直接转头开逃,部队秉承了浙兵一贯的传统,一枪没打,一刀没砍,已是溃不成军。
庞取义虽然没有退,但眼见自己已经进入了手铳的射程范围,只好慌忙抬臂,说出了和先前完全是两回事的话:“莫伤人!!随意抢就是了!!!”
一干贼寇面面相觑,随即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好个大将军!!”
“这就是明军啊!!!”
赵光头站在最前,也忍不住举刀笑道:“你们走吧,我们就伤这几个人,不会理会其他人的,将军真是深明大义……哈哈哈……”
庞取义已焦头烂额。
伤别的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不能伤啊。
没办法,这种时候没法讲脸面了。
庞取义继而大声说道:“留下那个高个子,其他人……随你们处置!”
毛海峰闻言,转头望向虚弱的杨长帆:“你看,这个人也没有看清楚状况,你们觉得能谈条件,其实呢?”
毛海峰转而冲庞取义喊道:“好吧!其他人都留下!我们只杀这个高个子!”
庞取义哪里能理解毛海峰的作风,当即又要说话,却见手铳已瞄准自己开始点火。大惊之下只好策马后退。
没办法了。彻底没办法了。
毛海峰有些心疼地看着杨长帆:“你看。最后那个蠢蛋将军把你害死了,下辈子记住了,看清楚处境,不要乱谈。”
押着杨长帆的贼寇这便举刀。
杨长帆已经绝望。
死的,真是不明不白啊。
这世道真好,充满了机遇与未知,充满了财富与美人。
这世道真烂,充满了危险与压迫。充满了贼寇与奸人。
徐文长说的对,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自以为很小心,最终却连怎么死的都不明白,也不配明白。
杨长帆闭上双眼,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不再过多的思虑。
还好,还有不幸中的万幸。
只有自己一人死了。
那就死吧。
他闭上双目,准备迎接一切的完结。
他没有迎接到刀刃,只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公子。杨长帆的罪,还没受够。”
“哦?”毛海峰眉色一扬。来了兴趣,抬手道,“等等再砍。”
刀手暂缓,毛海峰转向沈悯芮问道:“美人,你也要谈条件?”
沈悯芮站了这么久,心中已经历了太多太多。
总之,自己是没有机会去戚府闹了。
随波沉浮一世,最终竟然连累了别人。
她知道,杨长帆是个好人。
沈悯芮强笑道:“不谈,只是帮公子考虑。”
“怎么说?”
“公子一定不喜欢直接踩死蚂蚁,而是喜欢玩弄蚂蚁。”
毛海峰来了兴趣:“接着说。”
“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那怎么地?”
“把我带走。”沈悯芮沉吸了一口气,“我是他最爱的女人,他明明可以逃跑,但却没跑,而是来这里救我,你认为他更怕死,还是更怕失去我?”
毛海峰闻言神色一震:“有道理啊!我还说这人怎么自己撞上来呢!”
“所以让他失去我,不是更有趣味?”沈悯芮张开双臂,“我被公子占有,他想着我被欺凌,生不如死。”
“有趣,有趣。”毛海峰双掌一击,转望杨长帆,“怎样?”
杨长帆面无人色:“事到如今,我原原本本告诉你,她不是你能碰的,碰了他,你死无葬身之地。”
“哎呦呦!!”毛海峰见了杨长帆这个神色十分兴奋,“急了!急了!这次真急了!”
“来个痛快,莫再多言。”
“嘿嘿,又谈,想来个痛快?”毛海峰调侃一句,转望沈悯芮,又皱眉,“可我不喜欢你啊,对欺凌你实在没什么兴趣,要不当着他的面杀了你?”
沈悯芮淡然摇头:“太快了,不是长久之苦,不是生不如死。”
“那怎么办好呢……”
此时赵光头已回到毛海峰身侧,贴在他耳边道:“公子,一开始我就想说,这位女子……身材高挑,前后各有姿色,正是船主喜好的那类。”
“嗯……”毛海峰思量道,“也对,父亲的品味倒是跟他类似,嫌弃日本女人的个头和弯腿。”
赵光头继而说道:“咱们拖太久了,不好再拖了,他们必然在搬救兵,真来千人万人的军队,实在不好对付,船主的吩咐要紧。”
“就怪你吧,那么晚才来运货!”
“是是,怪我。”赵光头催促道,“要我说,砍了这小子,押着这姑娘走就好了。”
“砍什么?砍了有意思么?”毛海峰转望沈悯芮大笑道,“美人是有情趣的人,怪不得这小子舍命也要前来。在我面前,求生难,求死更难。”
毛海峰这便转身,提着风铃朝小艇走去:“走吧,带着美人。”
押着杨长帆和吴凌珑的贼寇也放了手,跟着大部队准备重新下水。
“停下……给我停下……”杨长帆想去追,腿却完全软了,扑在地上。
“哈哈哈哈!”毛海峰回头看着杨长帆,说不出的享受,“今天来得不亏啊!我很高兴!慢慢爬吧!爬到九州来!我等着你!你的挚爱等着你!哈哈哈哈!”
毛海峰高兴之下,也吩咐左右:“别押着美人了,多不成体统?别人还道我是个粗鲁之人。”
贼寇放开沈悯芮。沈悯芮也不逃:“公子。临走前我想去说两句话。加深他对我的思念。”
“去去去!越动情越好!”
沈悯芮这便回过身来,走到杨长帆身前。
杨长帆趴在地上,看着依然是那样安静的沈悯芮。
这表情,跟随着自己回到沥海路上的表情几乎是一样的。
无论是来沥海,或者去九州,她的心境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淡然,一样的没有生气,一样的无法抗拒命运。
沈悯芮蹲下身子。抱着双膝看着杨长帆,看着他流着血流着泪,看着他用尽生命的力量去反抗这命运。
沈悯芮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丝变化。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真的与自己相爱的男人,多么希望真的有一个男人会为了自己不畏牺牲,可杨长帆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因为戚继光的嘱托罢了。
相比于见了夫人如鼠遇猫的戚继光,沈悯芮竟然觉得眼前这位才是个真男人。
可惜,并不是他啊。
命运是多么的捉弄人。
沈悯芮忍住了泪水与感情。轻声嘱托:“《望夕图》在吊床上,我不是很满意。请徐先生看看,评点一二。”
随后,她便起身。
“等等……”杨长帆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对戚将军……没什么要说的么……”
“没了。”沈悯芮暗暗咬牙,“你这句话,让我很失望。罢了……罢了。”
“没关系……你要想办法好好活下去。”杨长帆撑起身体,喘着粗气望向沈悯芮,“我们会去救你。”
沈悯芮凄凉一笑:“他不会的,你放心,他绝对不会的。”
“他不会,我会。”杨长帆一字一句说道,“不管是九州还是哪里,你等着,我会去,多久都要等,我一定会去。”
沈悯芮心头一软。
她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曾经的确有过两情相悦,却不是这样的,是********,是谎言,是情话。
这却不是,一定不是。
沈悯芮背着身子,揉了揉眼睛:“谢谢你,我舒坦一些了。”
“一定,要等。”
沈悯芮踌躇一瞬,选择了狠心。
“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忘了这些吧,不可能的。”
她就此迈向小艇。
毛海峰站在艇上,亲自扶着沈悯芮上船。
“美人,你也很喜欢他吧?”
沈悯芮踏上小艇,立刻坐下,不忍去看杨长帆:“公子以为呢?”
“看你这脸色,应该是了。”毛海峰像是在欣赏一幅杰作,“美人你为留他一命,不惜让他生不如死,让自己也生不如死,而且让我很愉悦,实在是高明。”
“公子看的很透,不过我的苦难,公子还是低估了。”
“快说来!”毛海峰摩拳擦掌。
“最可怕的并非与长久相爱的人分别。”沈悯芮抬头,露出了迷一样的微笑,“而是你在分别的时候,才发现爱上了一个人。”
“哈哈哈哈!”毛海峰闻言兴奋至极,“妙啊!妙啊!”
他不忘冲死撑的杨长帆喊道:“她真的爱你!永别了!”
看着毛海峰的狂笑,杨长帆面无表情。
贼寇纷纷入海,登梯上船。
沈悯芮站在巨舰船尾,望向这块土地,望向这个人,一切正在渐渐远离自己。
原来自己,还是不愿意离开啊。
悔之晚矣。
漂啊漂,这次要漂到九州了。
滩边,劫后余生。
庞取义快马奔来,闪身下马一个踉跄摔了跟头,连滚带爬冲到杨长帆身旁,取出随身止血药瓶,翻过杨长帆的身子往他胸口撒去。
“长帆……挺住啊……”
“嗯。”
撒过药后,杨长帆自行撑起身体,远远望向两艘巨舰。
命运,不是用来反抗的,是用来掌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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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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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凌珑撑着身体走来:“长帆……先回去吧……你没事就好。”
庞取义跟着说道:“先去所里,有医生。”
杨长帆沉下身子,坐在滩边,老远望着巨舰:“你们走,我静静。”
“……”庞取义有些尴尬地说道,“长帆,我真的尽力了。”
“我明白。”
“那……”
“让我静静吧。”
“那……我放你夫人过来吧,她刚刚去所里报信,我让人关住她了,怕她来闹事。”
“先关着吧。”
“另外,昨夜劫持你的并非贼寇,我先押他们来所里听候处置了。”
“嗯。”
“哎……”庞取义叹了口气,望向吴凌珑,“夫人也受苦了,巾帼不让须眉,庞某佩服。”
“为了孩子,你也可以的。”吴凌珑摇了摇头,“只是孩子大了,他想什么,你不懂。”
“咱们走吧。”
“走吧。”
杨长帆独自坐在原地,一点一点,看着巨舰出了杭州湾。
一切都变了。
去他娘的左右逢源运势了得,都是假的。
甚至权力也是假的,只要有刀剑,有枪炮,几十贼寇也足够令一个千户闻风丧胆。
就像海宁的百姓一样,不能指望朝廷,不能指望其他人。他们来了。他们比你们强。你们唯有一死。
等等……
巨舰出了杭州湾,并未向东北驶去,而是驶向东南。
他们不回九州?
心中本是一团死灰,重又复燃。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杨长帆直起身子,看着自己才刚刚起步,却已化为灰烬的事业。
他缓步走向依然冒着青烟的废墟。
“滴——滴——”里面好像响着什么声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
杨长帆顺着声音。扒开了烧成灰的房梁。
一个黑色砖头大小的东西,正闪烁着绿灯。
它命够硬的,比自己硬。
杨长帆拿起已经近乎被自己淡忘的航海仪,擦去上面的灰烬,屏幕依然完好如初。
可惜啊,没有卫星没有信号,这也只是一幅航海图而已。
他下意识地点开了航海图界面,切换到东海。
与上一次看不同,此时海图上竟闪烁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红点。
惊讶之中,杨长帆第一时间锁定了杭州湾的出口。进行放大,果然。出口处两个硕大的红点正频频闪烁。
点击红点。
【编号:10032】
【中型帆船,总长47m,型宽:8.5m……】
【航速:八节】
【航向:南偏东32.4°】
【航线:杭州——澳门】
……
杨长帆惊讶之下,放大海图,随意在日本海范围找了另一只船,轻轻一点,同样显示出了一艘从未见过船舶的航行参数。
他握着航海仪的双手开始微微发颤。
“天不亡我。”
“有机会,有机会。”杨长帆开始左右踱步,时而望向杭州湾口。
不需要等到九州了,不管这个黑科技是如何获取的资讯,眼下唯有相信它。如果是去澳门的话,登陆之时,就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一切还有机会。
无论如何,机不可失。
这个男人,不管他是谁,不管有什么原因。
他必须死。
有机会的,一定有机会的,再强大也只是几十人两艘船,陆上如此诸多的资源,总有机会的,只是自己该如何调动利用。
是去澳门还是海上追击拦截?
如何操作?去找谁帮忙?
杨长帆兴奋之余,心下冒出了无数个后续问题。
如何搬救兵?如何想办法?
正苦恼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杨公子!杨公子!小心火烛啊!!”
循声望去,徐文长正满脸茫然地走来。
“徐先生!”杨长帆神色一震。
“这都怎么搞的?”徐文长举目四望,“像是……被倭寇洗劫过一样,村里也看不到人影。”
“没错!就是被洗劫了!”杨长帆兴奋迎上前去。
徐文长大慌:“怎么被洗劫了,你反倒如此兴奋!”
“因为先生来了!”
“我是来说事的,昨晚我漏算了一步……”
“不止一步,你还漏算了很多步!”
“……”徐文长走近一些,这才看到杨长帆胸口的大血道子,外加散乱的头发与狼狈的衣衫,结合刚刚被洗劫的事实,情形大大的不好。
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应该是疯了。
这方面,徐文长很有经验,他小心翼翼地扶住杨长帆:“公子冷静一下,我也经常疯,咱们先冷静一下。”
“没时间冷静了。”杨长帆一把抓住徐文长,“我有一计!半年之内富可敌国!先生可愿听我一言!”
徐文长十分确定,他是真的疯了。
看得出来,他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挫折,虽然原因不明,但徐文长没法再说他太年轻没栽过跟头了。栽过跟头特别是大跟头后会有两种方向,一是成熟稳定,二是抑郁癫狂,看来杨长帆成为了后者。
“公子,你这身体,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不妨听我一言。”杨长帆神色振奋,“文长,循规蹈矩,不足成大事,是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徐文长看着杨长帆清澈过头的表情不禁问道:“你真的没疯?”
“快了,先生不帮我我就疯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再者,我一介……”
“听着,文长。”杨长帆双臂扶在徐文长双肩,“你是天下第一奇才。”
“……还是疯了。”
“是的,你就是。”
“……那好,我是。”
“之前的计谋,不妨再扩大一下影响。”杨长帆抓着徐文长死不放手,“你我合力,议定一事,若成,功劳钱财对分,若不成,一切结果我担。”
“也不必对分……拿到我的那份便好。”徐文长说过之后才慌忙摇头,“不对,你疯了。”
“坐下,听我讲。”
“……”
“坐下!”
“好吧……”
杨长帆言简意赅,将自身惨剧在十分钟内说了个透。
而徐文长听过之后,焦点竟然放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二夫人被劫走了!!”
“……她是我夫人,不是你夫人。”
“知音难觅啊公子!若不是二夫人,你能读懂我的字?”徐文长握拳大怒,“天煞的汪直!!!”
“……”
徐文长继而问道:“你可确定此船在澳门靠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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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祸兮福所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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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长帆自然不会吐露黑科技,胡编乱造道:“万分确定,亲耳所闻。”
“事不宜迟!”徐文长振臂高呼,“速去杭州,告知文华家破人亡,哭丧跪求认父!尚有转机!”
“有没有其它方法?”
“事不宜迟,若是等其回日本,为时晚矣!”
“可我不想给赵文华当儿子。想想吧,总有办法的。”
徐文长怒道:“除非有天兵天将助你!”
二人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了哭喊声:“相公!!!!”
转头一看,翘儿与凤海正跑来,后面跟着庞取义。
这二位去所里传信,为了保护他们,庞取义干脆就将他们扣住了,这会儿才放出来。
翘儿老样子,见了杨长帆便要扑,但见他胸口那道伤痕,哪里还敢碰?
她只好急着哭着骂道:“天煞的倭寇……”
凤海也跟上前来:“少爷……我……”
“辛苦了。”杨长帆镇定道。
凤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终究没胆子跟几十名倭寇拼命,不过他好歹留下来了。
庞取义气喘吁吁跟上来,亲手拿着药包和水壶:“长帆,我去所里拿了些治伤的药。”
“多谢将军。”杨长帆看了眼庞取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方才将军说关押了劫我的那批人?”
“可不?”庞取义走上前来擦了把汗,“可他们应该不是贼寇,却也不能放任。大家谈了谈,让他们先回所里候命。我请示都司再说。”
杨长帆闻言大喜,一把抓住徐文长:“天兵天将,有了!”
徐文长满面不解。
庞取义送过药后便先行回所,让杨家人好好团聚。杨长帆本该回家安抚家人,但现在真没这个功夫,就此让翘儿凤海回家收拾。自己则拉着徐文长往所里赶。
“那些人真如你说这般强悍?”徐文长有些不相信杨长帆口中的狼兵。
“不知比之于日本武士如何,该比汪直的人强。再者,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擒贼先擒王,无须剿灭。”
“是这个道理。”徐文长说着话锋一转,“公子已经很快就来找我了,我也出了副猛药,奈何。他更快。”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何永强。
先下手为强。
杨长帆几乎没有惹过任何人,唯一说过重话的人无非何永强。放眼绍兴,有能耐请的动汪直这批人的也唯有何永强。
只可惜,杨长帆没有死。
只可惜,杨长帆也没有耸。
只可惜,杨长帆不仅没死没耸还请到了徐文长。
“我今后不会做这样的事了。”杨长帆镇定说道,“与其结仇。不如直接干掉。”
“道理是这样,但做人也不必如此极端。”徐文长看着杨长帆有些害怕。“哎……我看错人了。”
“怎么说?”
“我以为你该多经历些劫难,圆润深沉一些。”
“然而?”
“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徐文长叹道,“没有圆润深沉,甚至连一丝消沉都没有,伤口好像也不疼,心里也不难过。反而很亢奋。”
“是好是不好?”
“强大。”徐文长倒抽了一口气,“强大过头了。即便是我,每每乡试未曾中举,还要难受十天半月,没想到公子一刻不曾耽搁。”
“哈哈哈!”杨长帆大笑。“待事成再夸我不迟!”
“风险略大。”
“收益更大。”
“余下,就要看公子的运势了。”
“这种时候还说我的运势?”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二人说着,走到吊床边,一面刺绣正躺在吊床上,随风摇曳,杨长帆这才想到了沈悯芮的嘱托,上前拿起。
他一眼就看出,沈悯芮绣的是她自己,静静坐在吊床上,不知在看着什么,很精致,能用布线将人物刻画如此,绝对是极品了。
杨长帆不忍多看,将刺绣递与徐文长:“她临走的时候,说要请文长兄点评一二。”
“刺绣我不懂。”徐文长拿来,眯眼看了看,“二夫人究竟有没有在笑。”
“嗯?”
徐文长指着刺绣中人物的嘴角:“我看不清,不知有没有在笑。”
杨长帆仔细看来,越看越发现她原先的笑,好像不是笑,是一种哀愁。
“我觉得少了一笔。”徐文长叹道,“少了一笔也好,这个我评不了,真的评不了。”
“那你当面告诉她吧。”
“但愿有机会。”
……
来到沥海所,找到先回来一步的庞取义问明情况,确定他这边文书还未发出,那一切就好说了。狼兵这种状况编制一定是没有的,纯凭瓦夫人的威望统军,至于眼下这十几位,又是周围小寨子来投的,瓦夫人也许压根就不记得有这么一批人。
迷路的佣兵,杨长帆本不想沾,可眼下能提起刀子就砍人的,怕也没别人了。
不过这批人也不是说用就能用,不能对他们太好,也不能太差,这个尺度很难把握。没关系,有徐文长在。
几人商议过后,庞取义即刻领着杨长帆与所里精兵十余人奔向军营。
说是军营,其实也就是整齐一些的集体宿舍,十几位狼兵被软禁于此倒也不急,好吃好喝伺候着,杨长帆到时,特七正带头在院中聚精会神地“打陀螺”,十几人分成两队,有人放陀螺,有人打陀螺,比谁放的久,比谁打的准,哪里有被俘虏的样子?
庞取义看着也发笑,他反正是不信这批人能打仗。
十几位兵士对了个眼色,貌似漫不经心地凑到狼兵周围,好像对于这游戏很感兴趣,狼兵也不在意,就是玩自己的。
“绑了!”庞取义突然一声令下。
狼兵还专注于陀螺,也听不懂“绑了”是什么意思,猝不及防之下,三五人便被围剿按在地上缚住手足。
但总有反应快的,特七发觉不对,立刻挣脱,吼了句土语,余下狼兵立刻聚拢在一起,虎视眈眈望向所内兵士,只是兵器已经被收走了,唯有挥着拳头反抗。
有了防范,所内兵士也不敢再上。
特七转而怒视庞取义:“不……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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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招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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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取义轻轻一哼,摸着腰间佩刀:“上级有令,尔等视为逃兵,罪当处死。”
特七瞪着双眼吼道:“咱们没逃!只是路……不一样!”
“上头说是逃兵,就是逃兵!”庞取义直接抽刀,“是押回去让你们瓦夫人处置,还是就地行刑?”
特七与余下兄弟交换眼色过后,突然一吼,几人这便扑向兵士,没有丝毫犹豫。
兵士紧张抽刀,若是对方手里有兵刃,他们怕是扭头就跑了。即便如此,他们抽刀也不是去与特七等人对砍的,而是架在了被捆狼兵的脖颈上。
“再走一步试试!!”庞取义大呵一声。
特七大怒,却也不忍眼见兄弟惨死,僵在原地挥拳骂道:“卑鄙!!你们……卑鄙!!”
正此时,杨长帆刚好在营门口“路过”,见状“惊讶”前来。
“这是怎么了?”
特七见了杨长帆,愣过之后,脑子一绕反应过来,挥着拳头怒视杨长帆:“卑鄙!!”
在他眼里,一定是杨长帆过来报的信,最关键的,这家伙还喝了自己的酒,称兄道弟,大家坦诚相待,你竟然这么对我!
“不急不急!”杨长帆慌忙问道,“庞将军,什么情况?”
庞取义当即回答:“杨将军你刚回来,有所不知,这批逃兵在本所辖区奸淫掳掠,上级有令。押至嘉兴处置。”
“没有奸淫掳掠啊!”杨长帆惊讶望向特七,“这人很好,还分我酒喝呢!”
特七闻言又愣了,这才想起,一定是最开始那位逃走车夫报的信,他连连说道:“对。对,咱们只是,补给。”
“杨将军跟他们有交情?”庞取义皱眉道。
“算是有吧,网开一面吧庞将军。”
“这不好办啊……”庞取义托腮道,“逃兵是事实,抢劫也是事实,上头已经下令押至嘉兴了。”
“押过去归队还是怎地?”
“此类逃兵顽固不化,怕是凶多吉少。”庞取义怕特七听不懂,还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特七见状立刻就急了:“咱们。只是补给!咱们一向这么补给!”
他心里也开始怕了,之前跟着大部队,跟着瓦夫人一路“补给”,泱泱数千人,声势浩大,自然没人敢怎样,如今小队行动,猛虎难敌群狼。
“他们只是补给么。通融通融。”杨长帆站在了特七一边,煞有介事劝道。
“这解释不通啊。没法向上面交代……”庞取义揉着下巴犹豫道,“除非,他们来这边师出有名。”
特七闻言立刻说道:“平倭!平倭!”
“这里也没有倭人啊。”庞取义哼了一声,转望杨长帆,“杨将军,我看算了吧。为这些人犯不上。”
杨长帆“眼珠子一转”,跟着说道:“说来,我这边正有一批点名的倭寇要围剿,不如拨到我这边。”
“这不行。”庞取义干脆摇头,“他们是狼兵的逃兵。不是咱们的兵士,这不合适。”
“合适!合适!”特七抢先答道,“哪里有倭寇!我们就去哪里!”
“庞将军你看,人家都说合适了。”
“可……”庞取义望向特七,口气有些松动:“这些人可是目无法纪的,你指望他们能听你的?”
“听!有人头赏钱就听!”特七立刻说道,“一个人头,一两!”
杨长帆闻言笑道:“怎么样庞将军?”
“还是不好,应付上头很麻烦的。”
“嗯……”杨长帆沉了一口气,转而走向特七。
庞取义想要阻止,已然不及。
走至近处,特七才看清了杨长帆胸口的血痕,大惊道:“这个,怎么?”
“倭寇砍的。”杨长帆不以为意。
“你,不疼。”
“疼,但没办法。”杨长帆低头看着胸口,“那批人很猖獗,因此我才来这里要人,没想到碰到了你们。”
特七看着血痕咽了口吐沫:“佩服。”
“我也不说虚的。”杨长帆言归正传,“我救你们,你们帮我对付一批倭寇,事成之后每人五两,拿了银子想回乡也好,想继续跟着我也好,随你们。”
特七眼睛一瞪,随即转头用土话翻译了杨长帆的意思,几位兄弟匆匆商议,纷纷点头。
特七这才问道:“对方,多少人?”
“一个人。”
“干了!”
“好!我去给你们求情。”
杨长帆立刻返身,又与庞取义争执了很久,最终庞取义拗不过,终是命令军士松绑,放下一句狠话后便领兵离去。
十几位狼兵劫后余生,先是骂,再是感激。
骂庞取义收刀无情,感激杨长帆仗义相救。
随后,杨长帆与特七一路聊,一路取了被没收的兵刃,后又找老丁“买”了一些行军器具,这便领着十几人出了军营,来到海舍废墟,搭了两个简易营帐,让众人暂时住下,又叫凤海送来鸡鸭鱼肉,说好出发时间,这才算暂时消停下来。
回至家中,依然是一片狼藉,赵思萍和杨长贵还未归来,下人除了凤海只回来了一位,杨寿全倒是回来了,正与做客的徐文长谈起之前的事情,唏嘘不已。
见杨长帆回来,胸前多了道血口,杨寿全也心疼,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你为什么那么傻往刀口上撞”。
见到儿子无大碍后,杨寿全称身体不适,自觉让出厅堂给儿子和徐文长,回了书斋,揭下封条,拿着包袱回去整理。
杨长帆坐在自家堂上,喝了口暖茶,紧张的心情终于缓和,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想象的疲惫。
“公子招抚狼兵了?”
“先生说的对,对付这类人要棒子加蜜枣。”杨长帆虽然暂时成功,但心下也有疑虑,“只是,搞不好这些人还是要逃。”
“要让他们舍不得逃。”徐文长拿起茶杯晃悠着说道,“简而言之,四个字,乐不思蜀。”
“是了,鸡鸭鱼肉酒都送过去了,要不再带他们逛窑子去?”
“他们有银子自己会去,公子还是先养伤吧。”
“伤势无碍,我自小受伤无数,不日便会痊愈。”
“公子是有大运势的人。”
“你够了。”杨长帆无奈道,“我在想,这些狼兵,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知道,不如先做件别的事。”
“何永强?”
“不错。”杨长帆冷笑一声,“管他如何家财万贯,背有靠山,今夜过去,烧了他家,绑了他人!”
“这样一来,公子就是落草为寇了,逼上梁山,自立为王,这事我可就帮不得了。”徐文长也不劝,自言自语道,“只是你的父母妻子,秀才弟弟,怕是都要受牵连。当然也可以全家落草为寇……”
“好了……我明白了。”杨长帆摆了摆手,“暂且留他一命。”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事已至此,何永强有更大的用处,死也要死的有价值,若是冲冠一怒洗劫家舍,反是落了下乘,戴上了贼寇的帽子。”徐文长说着,递出了刚刚写好的一封书信,送与杨长帆。
这是杨长帆请徐文长代写给赵文华的书信,务必要凄惨之至,誓要南下除贼,公事不得不先放下,要突出自己并不是不管赵文华交代的事情,只是家仇在前,不得不报。
信中措辞得当,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声泪俱下,行书用的也是正楷,工工整整,完全不是之前草书的样子,别说赵文华,谁看了这封信都会理解杨长帆的处境。
“先生的计划是周全,只是,我一人怕实施不来。”杨长帆收起书信摇了摇头,“不如先生随我一道赶往澳门……”
徐文长干脆拒绝:“下个月,乡试。”
没办法,考试优先于一切。
“该说的,我都已说透,公子是有大运势的人,自然……”
“好吧。”杨长帆也知道乡试在即,留他不住,“我后面如先生所说行事,如若顺利,六月之前,大事可成,届时少不了先生那份。”
“能不能先给?赶考的时候,家里也是有开销的……”
一切气骨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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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赵总兵
会稽何府,何永强又喜又悔。
喜的是杨长帆终于受到教训了,从此他怕是再没胆子做这单生意。
悔的是沈悯芮被劫走了,转了一圈自己的辛苦也付诸东流。
他即刻唤来下人,命下人包上一些补药,送与沥海杨府慰问一番,顺便打探一下杨长帆的情况。
至于县衙那边,县丞等人已经收到了绍兴府的通令,即刻复工,否则革职论罪。县丞那边也递来消息,海瑞已收到李天宠的书信,不再为难何永强。
何永强也不明白,舅舅究竟有什么能耐,一封信竟然真的让海瑞停手。
一切好像又回到最开始的样子。
不一样的,只有杨长帆。
……
三日后,杨长帆缝合过后的伤口已经基本不疼,只是胸前难免落下一道很长的刀疤了,虽说要一个月才能痊愈,但此时他只要不做剧烈运动,身体已无大碍。先前街坊四邻,何府家丁等人皆来探望过,他依徐文长所说,卧病在床,虚弱万分,装出一个月内不能出门的样子,好为之后的行动打下幌子。
这一天,杨长帆接到了两封回信。
其一是赵文华亲笔所书,对于杨长帆的遭遇表示感同身受,倭寇不除,江南百姓永无宁日,他劝杨长帆好好养伤,此后专心经营沥海军器坊,以成平倭大业。信中还透露,不日都司与工部的拨款和文书即将到位,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如同徐文长所料,即便书信已经声泪俱下。赵文华依然犯不上为杨长帆出头。毕竟不是他儿子。
与戚继光那封书信则是杨长帆口述。翘儿代笔所书,并无太多的修饰,只是说清事情,包括汪直系海寇的洗劫与沈悯芮被掠。
奈何戚继光回信也如沈悯芮所料,与赵文华类同,劝杨长帆好好养伤,从长计议,对于沈悯芮几乎只字未提。好似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般。
总结看来,赵文华的意思就是“好好做事,做的够好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戚继光的意思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要让儿女私情耽误”。
的确,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杨长帆,不过是一介瘦马沈悯芮,没人愿意冒那么大风险为他们出头。
不过沥海的遭遇,杨长帆的劫后余生也并非全无意义,这至少给了很多人发挥的机会,根据上司授意。庞取义将战况添油加醋描述一番,沥海所如何苦战得胜逼退倭寇。倭寇如何大放厥词“我们还会回来哒!”
相比于杭州湾北的情况,沥海的遭遇实在不值一提,但在某人眼里还是觉得可大做文章的。赵文华的唠叨又有了新的理由——尔等闭门不出,倭寇大猖,已经开始肆虐杭州湾南,屯重兵在嘉兴杭州防守,难道绍兴宁波就不要了么?
张经老而弥坚,远在嘉兴驻守,眼不见为净,赵文华的一切言论自然对他没有影响,但李天宠天天被赵文华骚扰总不是个事儿。赵文华就像个无底洞,刚刚满足了他设立军器坊的要求,如今又有新的由头。
万余倭寇在拓林,张经在下一盘大旗,分兵去绍兴是不可能的,与赵文华讲明白这个道理后,赵文华也不争调兵的事,转而拿出了一个温柔的提议,至少需要一个能人将那边的防务组织起来,不要再这么一盘散沙下去了,也不要你们嘉兴前线的能人,杭州挑一个就是。
李天宠十分清楚,赵文华转了一圈还是在安插自己的人,张经一定是不愿意的,手下一帮勇将等着安排,轮不到赵文华的人。
可张经的回话却令人大跌眼镜——赵文华要去,就让他自己去吧。
李天宠收到消息一琢磨,这还真是个办法,赵文华是决计不敢真的领兵打仗的,无非就是要抢些小权而已,塞他个虚职让他滚得越远越好。
于是这一次,张经李天宠彻底满足了赵文华的要求,临时委任下达,身兼二职的赵文华武袍加身,荣任宁绍总兵,即刻赴任督查海防。去哪里赴任不重要,不要在杭州就好了。
这个任命一下来,反倒是赵文华慌了,他本意是想推荐戚继光过去,结果却落到了自己头上,工部混的人怎么可能领兵。主谓颠倒,这下变成李天宠催着赵文华赴任了,绍兴宁波生灵涂炭,您老务必快去拯救众生。
事到如今,赵文华也不得不走了,领了牙牌军符上车。
也罢,总算有实权了,开始吧。
相比于倭寇,赵文华才是会让宁波绍兴十余卫所真正生灵涂炭的存在。总兵可以领兵出战,也可以调动资源,管理军饷发配等等,这就够了。
按理说,宁绍总兵赴任,总该去辖内十几个卫所转悠一圈,巡视也好,收礼也罢,至少要了解情况。可赵文华不,他直接去了绍兴府,在府衙院子里舒舒服服下榻,绍兴知府自然不敢说个不字。相反,他还为其让出最好的房间,最大号的签押房,让总兵舒舒服服地在府中办公,不少府中的衙役,也被拨给赵文华帮差。
赵文华也十分负责,立即下达了第一道命令,不是严查海防,而是核实户籍,让各个卫所将在役军士数量如实上报,以统军饷。
这下麻烦可就大了,拿沥海来说,原上报有一千人当兵,实际上还在的也就三四百,逃的比在的多。至于逃的人,有时报,有时不报,适当地报,这其实也是卫所的潜规则,否则那点可怜的军饷在层层揩油下根本养不活留下的兵士。
可赵文华下令核查,这不是要人命么。
好在,他是赵文华。不是海瑞。
各卫所指挥使、千户手上持籍册、袖中藏着重礼纷至沓来。赵文华大大方方悉数收下。其实这些卫所的礼物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关键是被重视了,被尊重了,别人认他这个总兵了,这才舒服。
庞取义自然也要来,生怕礼物不够重,还拉上了杨长帆,只求他多说两句好话。
府衙之中,杨长帆与赵文华再度相见。未等庞取义送上籍册,赵文华便关切起身:“伤势如何了?”
“已无大碍。”杨长帆在胸口比划了一下,“就是留下了一道口子。”
“你说说,你说说你们怎么搞的!”赵文华转而指向庞取义,“怎么就让杨祭酒受伤了?”
庞取义尴尬万分。
杨长帆在旁道:“若非庞将军及时率军抗倭,我怕是早已死在倭寇刀下。”
“哎……”赵文华闻言,回身轻轻打开庞取义送上的木箱,掀开籍册,看清下面银光闪闪的东西后才说道,“庞将军的确是我军强将。平倭有功。”
庞取义见状终于宽下心来:“谢总兵!我等誓死抗倭,绝不让……”
“好了好了。”赵文华随手一摆。“沥海所的籍册我看过了,问题不大,后续还会有军器坊设于沥海,你这边务必配合。”
“一万分的配合!”
“你先下去吧,我与杨祭酒有话说。”
庞取义闻言十分庆幸,这样最好,千万别对我产生兴趣。他这便兴高采烈出了签押房,进侧面客房等杨长帆。
庞取义一走,赵文华便骂道:“本该戚将军来的,谁知是我!这张经尽是胡闹!”
杨长帆笑道:“赵大人来好啊!刚好做出几分样子,让他们好好看看!”
“话是这么说。”赵文华与杨长帆落座后苦叹道,“可倭寇行踪诡异,连沥海都遭殃了,谁知道下面是哪里,防不胜防啊!”
“赵大人可知,袭沥海的并非倭人。”
“嗯……”赵文华眉头微微一皱,杨长帆往日挺聪明的,怎么现在说起不该说的话来了,是不是被砍傻了,“当是倭寇就对了。”
“不错,可以当是倭寇。但咱们得知道,他们不是。”
赵文华被绕得有些糊涂:“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于是杨长帆就开始说了。说来是真的话长,许多事情搅在了一起,目标与利益环环相扣,从开口到说清,足足用了三刻,这也不仅仅是他说的,更多的部分出自徐文长的脑袋。
赵文华全部听懂后,又惊又喜,又怕又疑。
杨长帆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啊!他正愁着离了杭州,没有知己胡宗宪畅谈,杨长帆这就送上门来了!
杨长帆最终比划道:“不仅大计可成,且功勋赫赫。”
赵文华听得心潮澎湃:“你就这么肯定能做成?”
杨长帆双掌一拍:“做不成也毫无损失不是?”
赵文华闻言托腮沉思片刻:“不是不行,但缺少关键的东西。”
“赵大人一声令下,这东西立刻出现!”
“你要多少人?”
“沥海所。”
“嗯……”
“此事若成定是大功,不成亦无过,何乐不为之?”
赵文华叹了口气:“我的确希望能成,但中间关键一点,只怕你太过自信。再者,也并非毫无损失,一个沥海所是不行的,最多五十人,外加庞千户。”
“多谢赵大人!”
“叫庞千户进来吧……”
……
四月初一,深夜,舟山双屿港,两艘巨大的舰船缓缓靠岸。
夜色深深之中,此处尤显荒凉,破壁残瓦依稀可见,唯有远处挂着一个红灯笼,还算有些生气。
毛海峰站在船头,眉色间透出了一丝感伤:“多好的地方,变成这幅样子了。”
“没办法啊。”光头站在他身侧,“那段日子好,自由通商,这双屿就是咱们的天下。只可惜那些狗官阳奉阴违,暗中偷袭,坏了船主的大事。”
“自那以后,咱们就只能晚上来了。”
“我宁可不来。”光头瞪大眼睛四望,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要警惕扫视,“若不是路途遥远不得不补给,能少登岸便少登岸。”
毛海峰笑道:“怕什么,他们的兵和船都在嘉兴呢。再者,咱们极少夜晚登陆补给,鬼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
他说着指向远处的依稀红灯笼:“那灯笼亮着,就没问题。”(未完待续。)
120 麻烦了
两艘巨舰一左一右靠在废旧的栈桥两侧,抛锚停稳,三尺来宽的梯板拍在石栈桥之上,两舰水手点燃火把纷纷登岸。几十人悄无声息登上岸也不停留,举着火把便朝远处挂着灯笼的屋子走去。
废墟暗处,庞取义瞪大着眼睛暗暗称奇。
“守了三个晚上……终于等到了。”他说着轻轻拉了拉身侧的杨长帆,“还真是神了,你怎知他们必在这里登岸?”
“谁不知双屿废港空虚无人,也只有这里了,澳门来回,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杨长帆所说的这些都是扯淡,一切都是黑科技的功劳。不过徐文长也确实提到过舟山,只是日子和地点没这么准确罢了。
庞取义屏息道:“你料的地方也实在太准,此港仅有一户人家,稍做盘查便招供。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汪直的船依然停靠双屿。”
杨长帆数着人头与火把,影影绰绰过去三四十人,粗算船上还应有二十人上下。
“事不宜迟。”杨长帆望向两艘巨大的船影,“将军下令吧。”
“我的人上左边,你的人去右边。”
“嗯。”
夜色中,二人潜回己方藏匿地点,庞取义率沥海所仅有的五十青壮战力,低声道:“船上不过十余老弱,毫无防范,大伙放心的打。”
军士们磨刀霍霍,欺软怕硬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杨祭酒话说在前面,劫船成功,赏银五两。”
“将军。是杀是擒?”
“丑的都杀。漂亮的擒。”庞取义交待道。
“要是看不清呢?”
“哪那么多废话!”
杨长帆一边。几乎与庞取义完全相同的命令。
两边学着猫叫对了暗号,这便提刀持铳悄悄摸向废旧的栈桥。
舰队常年补给无惊无险,此时也并未有人放哨,两队人直至潜到梯板前依然未被发现。
杨长帆本欲第一个登船,却被特七阻止,只因他个子太高目标太大。
杨长帆只好尾随于狼兵之后,登了船狼兵立刻分为左右两股,沿着甲板清剿。杨长帆只跟在后面,刚刚走出几步,便觉踩到了湿滑的东西,低头一看,一具尸体已然仰面朝天,双目圆瞪,死于非命,血水直淌。
杨长帆也不敢多看,只跟着狼兵继续前行。
一路清剿,偶尔传来短促的惊呼。此外几乎没什么响动,狼兵杀人当真眼皮不眨。
两队狼兵重又汇合。自舱口鱼贯而入,一队上楼一队下楼,逐舱清剿,逢人便砍,并不讲半点道理。杨长帆行在最后,能看到的只有鲜血与尸体。
正行走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女人尖叫,杨长帆猛然回头,正见一青袍男子抓着沈悯芮不知从哪个暗舱窜出向舱门逃亡。
却见舱门口一人影闪出,特七早已持刀守候。
毛海峰大惊,止步掳来沈悯芮挡于身前,横刀她颈上:“你可别动!你可别乱动!”
特七也真没乱动,就这么盯着毛海峰,一言不发。
毛海峰这便掳着沈悯芮朝前逼去:“让开!让开!”
特七依然纹丝不动。
“不让开我砍了她!”
特七表情十分迷茫,指着沈悯芮:“不认识,砍吧。”
特七随即挥刀逼来。
“再过来我真砍了!”毛海峰被逼的不住后退。
忽然他手腕一僵,一人从身后杀出,瞬间按住他手肘夺刃,不及反应,又是一拳直击毛海峰面门,毛海峰一阵耳鸣,双目发黑,那人却不管许多,直接将他扑倒在地,跟上又左右补了两拳。
沈悯芮尖叫着,得以脱身后想往外跑,却见特七形象实在可怕,只好又往回跑,这一回头,才看到按下毛海峰的正是杨长帆,顷刻之间百感交集,从头皮到心口都开始发麻,双手捂住脸,不知为何已哭了出来。
毛海峰被按在地上,双臂护住面门:“我认了!我认了!不打脸!不打脸!”
杨长帆左右掰开毛海峰双臂按在地上,毛海峰依然紧紧闭着眼左右躲闪:“别杀我!我值钱!值大钱!”
杨长帆冷然一笑:“这我当然清楚。”
毛海峰听到这声音,同样开始头皮发麻,一睁眼,正撞上杨长帆虎视眈眈。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
“我们慢慢谈。”杨长帆冲身后道,“先绑了!”
特七推开沈悯芮上前,像拎小鸡子一样拎起毛海峰,翻了个个,又将其砸在地上,随后左脚猛踩在毛海峰膝盖。
“啊!!!”毛海峰失声尖叫。
哪知这只是开始,特七右脚跟着一抬,朝毛海峰小腿就是那么一跺。
“呜呜呜!!!”毛海峰疼得头顶升烟,在这蛮力之下,左边小腿已经折成了渣渣,本能想爬走,却已被特七踩住右腿膝盖。
“够了!”杨长帆抬臂道,“我说的是绑了,不是废了!”
特七木木抬头:“没带……绳子。”
“那就这样吧,够了。”杨长帆随即道,“押着他来船头,兄弟们完事了立刻来船头汇合!”
杨长帆这才望向旁边的沈悯芮,后者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他没欺负你吧。”杨长帆指向捂着小腿哭嚎的毛海峰。
沈悯芮不作多言,一跃扑入杨长帆怀中。
猝不及防之下,沈悯芮已死抱着他,埋头嗷嗷大哭。
特七如梦初醒,一拍脑袋:“原来如此!值得!值得!”
杨长帆尴尬万分,也不好去抱,沈悯芮却已抬手,扒着杨长帆的胳膊盘住自己,随后接着哭。
杨长帆不知该说什么,只木木道:“我还以为……你的性格会冷静一点。”
沈悯芮不管,接着哭。
“不合适吧。”
接着哭。
特七这边已经拎起了毛海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外走。
毛海峰左腿已烂,不敢着地,只好一边哭疼一边右腿玩儿命蹦跶着:“慢些!慢些!”
沈悯芮这才哭够,放下了杨长帆掩面道:“你还……真的来了。”
“这个,戚将军军务繁忙……”
沈悯芮怒视杨长帆。
杨长帆咽了口吐沫,不好再多说。
麻烦了,这下真的麻烦了。(未完待续。)
121 教训
此时,狼兵清剿完毕,两队人从楼上楼下分别归来,手中竟还拎着另一位女子。特七的弟弟特八押着女子来到杨长帆身前,见了沈悯芮先是被惊艳了一下,连连羞涩避过头望向杨长帆,冲手中的少女努了努嘴:“漂亮……女人……”
少女肤色微微偏棕,披头散发,鼻头高翘,此时正瞪着青色的眼睛惊恐看着杨长帆,眼神中充满了无助与恐惧,颤声说着叽里咕噜的语言。
毫无疑问,这是个印度女人。
杨长帆微微一笑,令特八松手,随即指向舱外,做出抬手的姿势,指了指女人,随后双臂向舱外张开,即便不依赖语言,女子也从表情和姿势上了解了杨长帆的意思。
她颤颤点了点头,惊恐地靠在墙上。
杨长帆转而冲特八道:“外面,守备。”
特八点头,领人出舱。
沈悯芮见到如此一批人,心中实在有太多的谜团,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多问的时候,她就此来到印度女子身旁安抚,擦了擦眼角冲杨长帆道:“你去吧。”
“嗯。”
杨长帆出了舱室,来到舰首,毛海峰已经趴在栏杆上,单腿着地,见杨长帆来了连忙喊道:“让他们别再伤我!快快!”
杨长帆咧嘴一笑:“谈条件?”
毛海峰心中一寒,颤声道:“你动不得我!否则船主血洗沥海!”
“还谈?”杨长帆指着毛海峰的右腿,冲特七点了点头。
特七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一把抓起毛海峰再次砸在地上:“我就说么。这样。简单。有效。”
“等等!等等!!!!我不谈!!!”
毛海峰着急呼喊。
咣!嘎吱!
毛海峰瘫在地上已是哭干眼泪,干嚎着双臂一个劲的扑腾,想动腿,可一动就揪心地疼。
“翻面。”杨长帆冲特七道。
特七直接一脚踢在毛海峰身侧,将其踢翻过来。
毛海峰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指望,尽力抬头,带着鼻涕、眼泪以及肿胀的面颊干嚎道:“有种给我个痛快!!你全家陪葬!!”
“还聊是吧。”杨长帆微笑着走到毛海峰身侧。蹲在他身旁,抬手捏着他的脸蛋,“可以啊这海盗当的。”
“废话少说。”毛海峰有气无力道,“有种来个痛快……”
“那你当初怎么不让我痛快呢?”杨长帆反问道。
“你算个屁!!!船主一声令下,再无沥海!”
“还来是吧?”杨长帆抬起毛海峰的胳膊,“也不想要了是吧?”
特七马上上来,踩住了毛海峰的大臂。
毛海峰失声痛哭。
杨长帆一抬手:“别别,我没这么绝,做人留一线。”
“将军……砍了算了。”特七揉着耳朵烦躁状,“像个娘们儿。噪。”
毛海峰闻言,反是来劲了:“砍!有种你砍!”
特七眼睛一瞪。当即抽刀,他绝对会被任何语言激怒。
杨长帆再次抬手:“砍了他,他不是高兴了?”
“不砍,耳朵疼。”
“那割了舌头就好了。”
“将军,聪明。”特七这便也蹲下。
毛海峰苦着脸望向杨长帆:“你到底想怎样,折磨我么?”
“你最好别说话,听我说。”杨长帆不紧不慢道,“往后一个月,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能活着回九州。”
“说什么?做什么?”
“把所有跟你们做生意的人,都说出来。”
“……”
“顺便告诉你爹,想看见你活着回去,拿一百万两白银来换。”
“你当银子是树上挂的?”
“我改主意了,两百万。”
“……”
特七已经抓着毛海峰的脑袋比划起来:“没割过舌头……要用钳子?”
毛海峰已是生无所恋,干脆一闭眼:“随你们吧,这两件事,休想。”
杨长帆笑道:“挺硬气?”
毛海峰不再说话,也不再喊疼。
杨长帆伸手掐了掐毛海峰的脸蛋:“让我想想,你最怕什么……疼好像已经不怕了……死也不怕了……”
毛海峰不说话。
“你应该爱美吧?”杨长帆挥手道,“来支火把,先烧半边脸,让他做鬼也做一只丑鬼,不是要去极乐世界么,看看极乐世界收不收丑鬼。”
毛海峰终于睁眼,表情中透露出了真正的恐惧:“杨公子……不要这样……我都没有做到这样……”
“还谈?还没看清自己的处境?”杨长帆说着,从特八手中接过火把,一点点凑近毛海峰的脸蛋,“配合一些,或者烧脸,就这么简单。后面我还会想办法不让你去极乐世界的,找几十个和尚老道咒你,佛祖不让干什么,我就逼你干什么。”
毛海峰看着杨长帆,终于意识到惹了不该惹的人,那么自己是为什么惹到这个人的呢?
“只招何永强可否?!”
“谈?接着谈?”杨长帆握着火把又凑近了几分。
毛海峰感受着那愈来愈烈的灼热,内心终于崩溃:“依你……”
“对么!”
此时,庞取义匆匆踏上甲板喜道:“那边暗号也来了,全部生擒!”
杨长帆起身望向挂着红灯笼的小房子,那边正有人挥着火把。
“省事了。”杨长帆笑道,“那些掺了药的酒他们还真喝啊。”
“旅途劳累,这大半夜干活儿,谁能忍住不喝一碗?”庞取义搓手笑道,“生擒海寇近百,杨祭酒此番是大功一件了啊!”
“是庞将军的功劳。”杨长帆笑道,“人,活的死的,除了这位都归庞将军,其它的东西,我禀与赵总兵再做定夺。”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从头至尾都是杨祭酒的功劳啊!”庞取义心中窃喜,东南沿岸对抗海寇一向处于弱势,鲜有胜绩,此番歼敌擒敌约五六十,四舍五入就是一百,决计是大功一件,不说都司衙门记得功劳,百姓也记得,今后他庞取义也算个抗倭名将了!
虽然这批人中不确定有几个倭人,但只要有一个,就可以算作倭寇。
此时,副千户老远奔来,站在船下喊道:“报庞将军,擒敌四十有五!”
“好!”庞取义站在船首兴奋道,“都给我绑结实了往回押!”
杨长帆在旁喊道:“有没有一个光头?”
“光头……”副千户不好意思说道,“中间有一光头失踪,中了药怕是没跑远,我们这就搜查。”
“那还闲着!”庞取义大吼道,“找!都给我找!双屿就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中了迷药的光头了?!”
沥海所众军士这便重新登岸搜寻。
特七则对此毫无兴趣,他已经带着兄弟们将尸体都拉来船首。
特七手脚并用算清楚数后走到杨长帆身旁:“十二个……算上女人,和地上这个,总共十五个,十五两。”
毛海峰躺在地上欲哭无泪:“我们……我们就值十五两????”
“还谈!!”特七也学会了,瞪着眼望向毛海峰。
“……”
杨长帆这便取出整锭的银子递给特七:“分了吧,你们也下船去找光头。”
“光头值钱?”
“光头值五两。”
“早……说啊!”特七虎目圆瞪,当即便要领着弟兄们跳船。
杨长帆连忙抓住特七:“你留下,万一光头回来我打不过。”
特七只好命令弟兄众人下船,自己继续贴身保卫。
毛海峰已是面无人色:“佩服……佩服……我们就值15两。”
“每个人都赚自己那份。”杨长帆往船首一靠,坐在毛海峰身旁的甲板上,“我现在没时间看,你直接说吧,这两艘船装的是什么?”
“哎……”
“快些。”
“铳。”毛海峰叹然道,“火铳,手铳,弗朗机最新的铳,运回日本,白银五十万两手到擒来。”
“日本价钱不错啊。”
毛海峰也知道,自己不知无不言,就又要受罪,当即也不隐瞒:“日本战事吃紧,外加银矿多一些,自然值钱。”
“不错,你这样配合就好了,我再问你两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就叫人给你接骨,再拖下去你就该成瘸子了。”
“多谢……多谢……”毛海峰竟然感激地望向杨长帆,已经完全被恐惧支配,“请问。”
“你们的贸易大概是什么路子,从哪里进什么,出什么?”
“这个依时局而定,按各方需求而变。”毛海峰真的是言无不尽,“东海贸易,无非三方——大明、日本、弗朗机。大明地大物博,布料、陶瓷、茶叶等等都可以贩运。日本那边白银、刀剑较多,其余皆是紧缺,弗朗机除军火外,还从南洋引来香料、异石等货品,大体就是这些货物,哪个紧俏,就贩哪个。”
“不错,这个态度我喜欢。”杨长帆继而问道,“第二个问题,我开你赎金开多少合适?”
“……”
“我需要开一个正好在你爹接受极限的数目,现在这么定下来,两百万是不是低了?”
毛海峰摇头道:“我不值这个钱,义父不会付的。再者,你是朝廷的人,如此私下交易,真的合适么?”
“好好,已经会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了。”杨长帆拍了拍屁股起身,冲一旁玩弄手中银锭的特七道,“辛苦再帮他接骨。”
“特九会接,我不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