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强行乞讨
海瑞却已经结束了这段谈话,冲百姓道:“诸位,领路。”
“我看你们谁敢!”杨寿全用尽最后的气力,指着沥海百姓道,“这里是沥海!不是县城!”
众人还真被唬住,一时之间没人敢当出头鸟。
海瑞皱眉道:“杨举人是公然违令么?”
“不敢!”杨寿全扶着门框道,“一直以来,县府有令,都是由本人代行落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海大人此来是坏了沥海的规矩,埋下祸根。”
“一派胡言!”海瑞怒而指向杨寿全,“良田均分,此为规矩,在本官看来是杨举人埋下了祸根!”
“乡邻没面徭役,挂靠些田地,安居乐业,何祸之有?”
“笑话!!”海瑞吹须瞪眼,愤而骂道,“村县徭役皆有定额,一百个担也是担,十个人担也是担,挂靠在杨举人家的田是免役了,其他人呢?不是更重的役?谁担得动?”
此言一出,身后百姓纷纷点头。
这是一笔最简单的账,沥海村每年徭役田赋多少,都是依据人丁和田亩来算的。假设沥海有良田万亩,村民五百人,整年要出20名壮丁入役,纳粮两万石,这本该是村所有人均摊,但由于土豪劣绅的存在,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五百村民中有两百人得以免役,万亩良田中有五千亩可以免赋,那么这些徭役田赋,只能由剩下的三百村名,用剩下的五千亩地来承担,负担直接翻倍。
与此同时,官府在收税的时候还必然刮你一层,层层剥削之下,这三百名村民必然苦不堪言,为免除这可怕的境况,要么逃亡,要么起义,要么被迫加入投靠献地的行列,放弃自己的土地,交租子给地主,这总比朝廷的赋役要轻一些。
慢病难医,积重难返,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现在的情况,上至首辅,下至知县,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治疗,一方面治疗难度太大,另一方面,他们所在的阶级是受益者。
海瑞却并没有放弃,他要动刀,即便只是在会稽,即便只是在沥海,他也要亲自操刀。他坚信自己的手术能够成功,让所有的田,回到所有的人手中,让赋役回到本该有的水平,这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并不比其他任何人聪明,这是一个最笨的方法,但在他眼里,是唯一的方法。
家占近两千亩良田的杨寿全,就是他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这一刀,他必须切下去。
“海大人说得对!”村民中有人附和道,“咱们给朝廷纳粮天经地义,凭什么给杨举人纳?”
“这不是逼着人入佃么?”
“今日海大人亲自前来,咱们也跟着拼了!”
“走!”
一时之间,村民的呼声逐渐高亢。
杨寿全呆滞地看着曾经老实的村民们。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仁义、公正地去管理沥海,真到了这个时候,却没人愿意帮自己说半句话。
“我带路!”一人终是不惧杨寿全的威风,踏上前去,“大人!这边请!”
海瑞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杨寿全一眼,率领村民队伍朝田地进发。
在这一刻,杨寿全脑海里想起了大儿子的告诫——趁早把田地都卖了搬家。
悔之不及。
“快!快!快!”杨寿全回过头去,用眼神抓住了远远看热闹的沈悯芮,“叫长帆来!快!快!”
沈悯芮尴尬万分,姑奶奶就是看热闹的啊,你们这几亩坡地爱咋整咋整。
“老爷……长帆治得住他?”
“不管了,至少要拖下去!长帆定然有办法!”杨寿全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大儿子,焦急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沈悯芮没办法,她再不动弹只怕杨寿全便要吃了她。
派沈悯芮去呼救后,杨寿全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他火速吩咐下人去召集村中父老,日海者联盟必须做出最后的挣扎。
滩边小舍,沈悯芮抬手遮着阳光走过来,着实吸引了不少目光,可她谁也没看,直直走向刚刚躺上吊床不久的杨长帆,却见另一人中年书生捷足先登,提着书卷在扬长帆耳边“嗡嗡”说个不停。
“公子只要按我说的,三年之内必……”书生说着,忽见旁边多了一位比自己个子还要高的大美女,愣神片刻叹道,“真如世人所说,入了严党,财色双收!”
沈悯芮眉头一皱,冲佯装闭着眼打盹的扬长帆道:“这谁啊?”
“要钱的。”杨长帆长舒一口气摆手道,“给他拿一贯走吧,我听得头要炸了。”
“这话里大有益处的!”徐文长闻言大喜,乐呵呵放下纸卷,“那我去夫人那里取钱了。”
“真没下次了。”杨长帆闭目道,“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是,公子的钱是海水扑来的。”
“呵呵……”沈悯芮闻言不禁笑出声来,“说话倒挺有意思。”
“这位是,二夫人吧?”
沈悯芮默认。
徐文长继而笑道:“二夫人懂得风趣,举止优雅,听口音是扬州的吧?”
“……”沈悯芮尴尬道,“我没有扬州乡音,你怎得知我从扬州来?”
徐文长美滋滋乐了起来,终于有人给他个面子了:“二夫人天生丽质,倾城之貌,举手投足,名门之范,实非该出现在沥海偏域小地,更不该是‘二夫人’,思来想去,也唯有扬州了。”
扬州出身不怎么光彩,但沈悯芮听到后却深感佩服:“先生只凭一面之缘,就料到这些……”
“不敢,是二夫人惊为天人,实在与沥海这个地方有太大反差。”
翘儿一直在旁边假装忙活,偷听徐文长给相公洗脑,这会儿终于按耐不住了:“呆子!你话里话外都在骂我对不对!”
“不敢不敢……”徐文长表情立刻变得焦灼起来,“大夫人是另一种美……是……是乡土之美……”
“好你个呆子!骂我是村姑!”翘儿只想抓一条咸鱼扇她。
“姐姐莫中了先生的挑拨。”沈悯芮在旁劝道,“先生的意思是悯芮搔首弄姿,姿态浮夸,实是烟花之相,姐姐却纯然质朴,外贤内惠。”
同样的事情,沈悯芮说出来完全是另一种内函!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徐文长也没办法,他还要从翘儿那里拿钱,一定要说好话。
“那你不会好好说啊!”翘儿翻了个白眼,转而冲沈悯芮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上这呆子,绝非妒你……身姿……”
“哎呀不好。”徐文长一看翘儿的表情,感受到了浓浓家庭伦理的味道,他深知家庭伦理是永远无法解决的至尊难题,自己可不要掺乎了,这便准备要钱走人。
经徐文长提醒“哎呀不好”后,沈悯芮突然也反应过来,自己貌似是带着任务来的,只顾着品味这位先生的才华,竟然忘了大事,她连连摇了摇吊床。
“你爹叫你。”
094 田间斗殴
杨长帆连连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每个人都要考试,其它才华也可以发扬光大。徐文长不一样,他又不搞匠艺,不会天文数理,不做生意,外加年纪轻轻便是越中十子,文采了得,他该是专门科举的人才。沧海遗珠,他应该算不上,就是才华浮夸,经不起品味才对。”
听闻此言,沈悯芮也不知如何再辩,只静静跟着,看徐文长究竟有什么办法对付海瑞。
田间的战斗,远比想象中的要激烈,初春刚刚播过种的田地,谁忍心被这么分掉!
日海者联盟紧急集结,七八位本地长者,率家丁佃农,在田前终是拦住了海瑞一行的去路。这田,绝不是他说分就能分的。
一般情况下,地主面对知县,终究是民对官,总该敬重一些。问题是一般的知县也不会干出这么夸张的事情,地主们的根基受到了侵犯,兔子急了也跳墙,就算是真刀真枪也要干了。
杨寿全领着本地绅士,连同家丁几十人,死守田间道路。
海瑞领着本地百姓七八十人与之相峙,这个队伍还在不断扩大。
“妈呀……”翘儿远远看着害怕起来,“要动手了啊……”
杨长帆也皱起眉头,不错,这么下去真要武装械斗了。虽然没人敢真的动知县,不过这并不影响双方打架斗殴。不过这个斗殴仔细想来十分荒唐,因为其中一边是不愿被地主欺凌的民众,另一边是愿意被地主欺凌的民众,总之真打起来地主肯定退到后面了,是死是伤都是横竖被地主欺凌的老百姓。
按理说这里面也没杨长帆什么事,但他还是害怕,害怕事情搞大了,出几条命案,海瑞怒极,以“造反”之类侵犯朝廷权威的理由来搞事,那即便是杨寿全也担不起了,自己搞不好还会莫名其妙成为同党。
况且老爹代表沥海土豪站在队伍前列,身为儿子这会儿龟缩总不合适。
没办法,杨长帆只好撸起袖管硬着头皮,快走两步到徐文长身侧:“徐先生,我不想把事闹大,也不想跟海瑞结仇,咱们的策略是……”
“拖!”徐文长抢先答道。
“你怎么……”杨长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凭什么这么多年没考上举人?”
徐文长闻言面露愁容:“是这样的,跟我自己无关的事,我都很明白。”
“好了,后面再说。”杨长帆提了一口气,回头冲妻妾吩咐道,“你们两个远远看就好了,徐先生随我过去。”
翘儿还有些不愿,但女子究竟不适合在这场面添乱,至于沈悯芮本来就是来看戏的,当即拉着不甘的翘儿寻找最佳位置。
主战场,地主阶级与劳苦大众互不相让,若不是杨寿全与海瑞暂时都还未发话“开杀”,怕是早就沦为群殴了。
海瑞还算冷静,面无表情地说道:“杨举人,本官只劝你最后一句,莫要以卵击石,视朝纲于无物。”
话罢,身后民众举着农具甩着卷尺叫好。
“杨举人!海大人给咱们来做主了!”
“你真要抗拒知县的令不成?”
现时杨寿全的联盟皆已就位,他气势上总算挽回了一些,扫过一干刁民后,义正严词道:“海大人,朝有朝纲,村有村规,自太祖伊始,我沥海始终家泰民安,海大人有决策,咱们可以商量,但行为如此粗暴,换上谁也坐不住。”
话音未落,地主这边的人们同样呼喊起来,他们手里拿着的是更锋利一些的器具,处于农具与武器之间的灰色地带。
“知县又不是皇上。”
“就算是皇上做事,也要讲个理不是?”
这边骂过那边立刻回骂。
“谁不讲理?杨举人家两千亩田地是皇上赐的?”
“老子愿意献给举人,你管?”
“****姥姥个狗奴才!”
“就他娘的你不是奴才?不是奴才跟着你海瑞爷爷干嘛呢?”
两边对骂,转眼之间面红耳赤,平日不方便提的鸡零狗碎的矛盾都炸了出来,说话间就要开战,海瑞与杨寿全眼看要控制不住了。
这些人玩儿命也有玩儿命的道理,跟着海瑞的大多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跟着杨寿全的大多是佃农和家丁,前者想拼出个未来,后者誓死要保住当前利益。
一时间,锄头锹子咣当咣当,一片沸腾。
海瑞也当真莽,正常当官的这会儿都会觉得形势不对先避一避,他老人家却纹丝不动,要将不妥协的本色进行到底。
杨寿全可还是要命的,见局面失控,与日海者联盟的几位首脑“被挤”得连连后退。
此时,杨长帆不得不跑起来了,卯足了一口气,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怒吼:“都是沥海人,打什么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高个男子拎着一位书生正威猛奔来,随后,众人继续用农具互顶,就像没看到两人一般。
杨长帆不得不加大音量与噱头:“动手的都是傻子!海知县并无文书,公然斗殴罚杖谁担得起?!”
听闻此言,大家本能一缩,好像是这样的。
可这也只是缓和一下,各类农具依然僵在一起,谁也不愿先放手。
转眼之间,杨长帆冲到两批人中间,左右挥臂强硬地将农具推开:“都给我收起来!伤到海大人,没人给你担罪!”
地主一脉的人听到这个,是真的怂了,锄头无眼,真戳到海大人地主们是不会负责的,只会将罪过推卸给暴民。
可另一方民众却不吃这套,他们是代表海大人前来斗殴的。
“你们他.妈也是!”杨长帆转而挺着身子逼上前去,“砍了哪个你们这辈子能好过?有这劲头当兵抗倭去啊?你们以为海大人有能耐给你们赦罪?”
“杨大傻你别咋呼!”胡大操着锄头往杨长帆面前一顶,“跟着知县做事还有错了?”
杨长帆闻言从腰间抓出牙牌往前一亮:“来?!戳我?我少一根毛,你充军十辈子!”
见杨长帆亮出牙牌,这边也暗暗私语。
“好像是的……杨家老大现在是从七品……”
“据说是巡抚封的……海大人也要敬着……”
瞬间,气势又被浇灭了一些。
095 圣人VS圣人
杨长帆一把抓住胡大的锄头怒目而视:“别人还有理来,你们几个闹个卵?泼皮无赖把自家田地搞荒了贱卖,现在还冒充良民了?”
身后众人立刻呼喝起来。
“就是,你们哥仨也有脸闹!”
“海大人必是被这三个无赖蒙蔽了!”
胡大被众人唾骂戳穿老底,终是没了嚣张的底气。
杨长帆趁势一把抢过锄头,“咣当”一声掷在地上,冲两侧道:“东西都给我扔了!谈!”
两边纷纷望向了首脑。虽然杨长帆气势很唬人,但首脑没发话他们也不愿就这么放弃最终解决方案。
杨寿全站在后面,好似看到了救星,立刻振臂一呼:“咱们都是良民,做个表率!”
哗啦哗啦……这边农具皆是扔到了地上。
“海大人。”杨长帆转望海瑞。
海瑞也看着杨长帆,他看到牙牌,已知此人便是巡抚特封的祭酒,这面子他本是不打算给的,但眼下对方已经放下武装,自己再如何如何,就是怂恿暴民了。
海瑞就此抬臂道:“农具放下,量尺拿好。”
哗啦哗啦……这边也终于放下了。
两边人依旧怒目而视,回到了一开始的场面,只是由海瑞vs杨寿全,变成了海瑞vs杨长帆。
后方士绅父老惊魂未定,拉着杨寿全道:“大公子行么?”
杨寿全凝视着儿子:“他不一定行,他旁边那人不好说。”
“那是……”
“等着看吧。”
海瑞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冷言道:“杨祭酒不好好祭海,来这里干涉县政?”
第一句话就搞得杨长帆很难受。
不过,他并非一个人在战斗。
徐文长抖了抖衣服,乐呵呵踏上一步:“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海瑞眉头一皱。
“说人话。”杨长帆在旁提点道。
徐文长笑着冲左右一干人等道:“孔子教诲,父母之命,无论对错,不应违抗,更何况杨祭酒的父亲被人拿锄头戳,他能不来么?”
虽然不知道这位是谁,可这大白话终于赢得了一些认可,杨长帆必须来,不来就是不孝。
杨长帆本人也松了一口气,逻辑可算理顺了,搬出圣人,由孝道解释自己的介入理由,而非地主阶级的利益,自己总算不亏理。
海瑞皱眉望向徐文长:“杨祭酒可以来,你又为什么来?”
徐文长双手作揖:“某一介状师,受故人杨举人之托,特来状告海知县!”
“笑话!”海瑞双目一瞪,“状书何在?”
徐文长立刻反驳:“海大人文书何在?”
“在!”只见海瑞一把举起一个纸卷,盯着徐文长道,“送状去衙门送,莫在这里胡搅蛮缠。”
“海大人文书可否亮出来?”
“有何不可?”海瑞就此张开纸卷,给众人观看。
徐文长只扫了一眼便笑道:“未见县丞的签章。”
“县丞告假,本官亲自签章。”
“海大人莫非不懂法?”徐文长惊讶道,“土地户籍,乃我大明之根本,相关文书决策,必要县丞、主簿签章,士绅同意,方可落实。”
海瑞眉色一紧,这你都抓到了?
人群中也议论纷纷,有的人已经开始骂起徐文长的家眷。
“大家不必盛赞本人!”徐文长微笑挥臂,“海大人声名远扬,一切依律依法!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这地分不分,怎么分,海大人自会依据朝廷律法,公正严明!”
换个混点的人不会在这种地方跟徐文长扯律法,但海瑞偏偏是信仰律法的。
他缓了口气说道:“现状紧急,杨举人欺压良民,霸占民田,本官有权亲自处理。”
“这当然是海大人的权力。可关于杨举人欺压良民,霸占民田,可有文书?”徐文长微微一笑,依然轻松抓住了破绽。
后面老远,杨寿全扯着脖子为自己伸冤:“杨某从无欺压良民之举!田地也皆是乡亲们诚心挂靠的!杨某管理沥海十年来,对乡亲们如何,天地可鉴!”
听闻此言,海瑞一方的人确实理亏了一些。自古以来,地主的存在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老百姓唯一能挂念的,就是希望自己的村子里有一群稍有良知的地主,处事公正,不要让自己活不下去,这一点杨寿全完全做到了。不过非说他“霸占民田”,也聊得过去。
“不急!就算你有霸占民田!”徐文长冲海瑞道,“按律,该是被欺压的农民先去县衙告状,而后开审,举证,继而定罪,实行。”
没等海瑞说话,徐文长便抢先四望道:“敢问是哪位到会稽告的杨举人?”
众人面面相觑,根本就没有人去,有人去这会儿也不会站出来,因为杨寿全从来没将任何人逼到家破人亡的份儿上。
徐文长呵呵一笑,这才转问海瑞:“不会是大人自己,做梦梦见的吧?”
“本官为民分田,不由你来分说。”
“海大人,朝廷命官,总该有理有据,有签有书。”徐文长悠然道,“方才徐某说过,正规分田并非不行,按律应走流程;大人情急亲自操办也并非不可,只是要名正言顺。如今海大人一无理据,二无民意,是为既无法,亦无天!”
徐文长说到兴头上竟是诚恳之至:“请海大人扪心自问,杨举人凭什么要放弃自家的田地任海大人无法无天的宰割?”
海瑞皱眉沉思,徐文长的帽子扣得太大了。
徐文长却从不是给人喘息机会的人,他脑子很快,说话做事,永远都是一环接一环,用道理是无法击溃一个人的,但用道理可以击溃他的自信。
“再者!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海大人来会稽上任短短几日,真的认真经历体验过沥海的情况么?”
海瑞也不生气,不急不躁答道:“本官做事,自是顺应民意与礼法。”
圣人之言有个好处,就是在任何情况,任何角度,都可以插入,徐文长清楚海瑞比谁都信奉圣人,他的处世之道也是严格遵循圣人指示做的。
那么,就要他让他陷入圣人vs圣人分裂陷阱之中。
“好,现在就说到最关键的地方,短短几天,海大人确信自己听到的民意就是真实的民意么?海大人来过沥海么?海大人了解这里的情况么?”徐文长说着话锋一转,望向胡家三兄弟,“还是说海大人只是听信了某个人的言论,自认为这就是民意?”
海瑞要说话,可徐文长又没有给他机会。
“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此言一出,海瑞终于哑火。
徐文长否定了他的行为,还否定了这个人本身。
沉默片刻后,海瑞微微一叹:“此事本官臆断而为,是本官思虑不周。”
呼……
一阵惊呼!
海瑞这号人,竟然向一个老秀才服软了?
096 真的是沧海遗珠
“先生教训的是,今日本官无权分田。”海瑞冲徐文长点了点头,就此回身望向百姓,“沥海的情况,本官亦已看到,再有矛盾,诸位自可来衙门投状。”
他也不多说,缓缓推开众人,朝自己的毛驴走去。
“海大人明察秋毫!泰而不骄!”徐文长老远客客气气鞠躬,“此为会稽百姓之福也!”
海瑞没说什么,只是吃力地蹬上毛驴,未看众人一眼,骑着毛驴黯然离去。
木讷之中,杨寿全终于兴奋地跑上前来:“文长贤弟!别来无恙!”
“呵呵。”徐文长作揖笑道,“大公子胸怀大才!身有大运!恭喜疆远兄!”
杨寿全听得也是高兴,冲杨长帆点过头后,才招待到:“来来来,多年未见,定要来我府中一聚!”
徐渭婉拒道:“家有老母,不敢在外独食。”
“哎呀……那……”杨寿全尴尬挠头。
杨长帆已经了解了徐渭的品行,在旁说道:“父亲不妨把酒肉包好与徐先生。”
“这……”
正常来说这种行为很失敬。
“那多谢了!”徐文长闻言却高兴得很。
杨寿全看着昔日学弟的样子,心中生出了一些惆怅。
当年的绍兴府第一才子啊!
此时,胡家三兄弟哭丧着脸凑过来:“杨举人!您可得听我们解释!”
“嗯?”杨寿全脸色一沉。
“我们兄弟从没告过您家的状!只是路过撞见海瑞,被他强拉了来!”胡二满脸委屈,“我们一向敬您如父!怎么可能告状呢!”
“够了。”杨寿全一摆手,“今后切忌妄言,散了吧。”
“多谢!多谢!”
三人立刻抱头鼠窜,生怕杨寿全真的追究。
两边人,说到底也都是一个村的,眼下海瑞都撤了,他们还闹个什么玩意。
“哎呀这是何苦呢!”
“七舅啊!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没事了没事了!”
众人一哄而散。
村中几位士绅则凑上前来。
“大公子果然是大才!”
“方才若不是大公子出面,怕是真要动家伙了!”
杨长帆歉然道:“是徐先生说得好。”
“还是公子出场出的好。”徐文长笑道,“我就是能说破了天,他们要是真打起来,也没得说了。”
“哈哈哈!”
一片祥和中,沥海土豪劣绅终于混过了这一劫。
徐文长也随杨家父子回家取赏钱,翘儿与沈悯芮老远跟着。
回府后,杨寿全赠钱五贯,打包了些酒菜,又让下人给徐文长捉了两只鸡拴上,让他带回给母亲吃。徐文长腰包里缠满了铜钱,手上提着鸡,与杨寿全别过,满载而归。
杨长帆坚持要送,两个妻妾也坚持要送,他们愣是陪徐文长一路朝村口走去。
翘儿与沈悯芮在后,虽然依然瞧不起徐文长,但刚刚那场面确实也漂亮:“这呆子,扯些歪理绕人倒是在行。”
“哪是歪理。”沈悯芮在旁解释道,“刚刚先生引经据典,话都是从《论语》、《孟子》里摘出来的。这些要是歪理,就没有正理了。”
“那他比知县都高明,为何屡考不中?”
“所以我方才才叹他是沧海之遗珠。”
“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呵呵,姐姐反正就是瞧他不顺眼就是了。”沈悯芮掩面道,“徐先生的确其貌不扬,可也不至于到让人恶心的地步吧?姐姐既嫁与长帆,该知男人最重要的是才华才对。”
“有才华就可以不要脸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姐姐说是徐先生讨钱,可哪一次徐先生的钱是白拿的?到头来还是用字画换的。”
“哼,说不过你。”翘儿不再辩解。
“姐姐……我也并非强辩……”沈悯芮继而柔声劝道,“他变成现在的样子,不是一天两天,是十几二十年,在那之前,他也许是个比谁都傲气的人。”
“那至少也没听圣人的话!”翘儿搜肠刮肚找到了引的经据的典,“贫贱不能移!”
沈悯芮微微一笑:“姐姐赢了。”
“太虚伪了!”翘儿也跟着笑道。
谈笑间,沈悯芮重又望向了前面徐文长的背影。
虽然看似疯癫,看似聪明,但这个人,所背负的苦痛,必然也是难以想象的。
杨长帆之所以送徐文长,只因他也足够确定,这位真的是一颗沧海遗珠,一位智商与运气呈绝对反比的天才。
“方才先生的言论实是滴水不漏,令人信服。”
徐文长拎着鸡笑道:“其实是破漏百出的,只是海知县嘴笨。再者,换了别的知县,随身带两个衙役,搞不好当场就要揍我了。”
“先生是既是山阴人……”杨长帆继而问道,“这般才华,没人请您做师爷?”
徐文长闻言摇头道:“他们不配。”
“可先生如今已经……”杨长帆完全无法理解他,大老远卖自己字画就可以,当个师爷怎么就不可以了。
“师爷啊,拿着微薄的薪水,担着滔天的罪过,再者我偶尔献计献策可以,让我天天给傻蛋擦屁股,我没那心情。”
“那人要是不傻呢?”
徐文长一乐,望向了杨长帆:“杨公子这刚到哪里,就需要幕僚了?再者我还要科考,远不是出仕的时候。”
“嗯……”杨长帆托腮道,“方才先生说看天下的事都很明白,唯有自己的命运看不清。”
“确有此言,杨公子能看清?”
“不敢说看透,现在能品出一二。”
“请说。”
“先生的才华,凡人不懂。”杨长帆诚恳道,“屡考不中,绝非品不透圣人之言,偏偏就是品的太透了,比考官还要透。先生视角独特,言辞犀利,恐不讨喜。”
“呵呵,杨公子,这些我都想过的,我考试的年头,比你岁数都大。”徐文长怅然前往,“我也试过,应答刻意浅显直白,中规中矩一些,结果该怎样还是怎样。”
“我认为,先生少了一样东西,缺了这个,先生永远都考不上。”
“怎么说?”
“先生看海瑞才学如何?”
“才华平平而已。”
“为何海瑞能考上?”
097 气运
徐文长不假思索:“运势吧……”
“我看是耿直,是坚持。”杨长帆继而说道,“科举纲络就那些,永远是那些话,看你怎么解,解得漂亮是人才,解得平庸是庸才,海瑞也许是个庸才,但他就是永远按照最正规的方式去解,严格依照圣人所言去说,没有一丝多余的念想,照本宣科,虽然永远没有神来之笔,但坚持不懈,终有一届人才没那么多,会让他脱颖而出。”
“有几分道理。”徐文长思索道,“那我呢?你刚刚说我少了个东西,少的什么?”
“敬畏。”杨长帆点头道,“对圣人的敬畏。”
“呦!”徐文长略带思索地笑道,“评我屡考不中的缘由太多了,都评腻了,你这个说辞我还是第一次听!”
“先生太聪明了,知道圣人不过也是人,并且是不一定比自己聪明的人,因此对圣人之言从无海瑞那般敬畏,品评释题的角度,自然也会与常人有那么一丝不同,就是这股微妙的差别,考官永远不会给先生名次。”
“……”徐文长渐渐陷入深思,“那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先生的每一滴血,每一句话中,都是开明,都是自主,无论如何扭曲自己的主观思想去屈从,最后题解下来,都不会令考官舒服。”
徐文长露出拧巴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杨长帆微微笑道,“我从骨子里从不认同圣人全部的话。”
“为何?”
“刚刚先生已经表演过了。”
“呵呵……”徐文长终于品出了意思,“不错啊,圣人之言,放之四海皆准,反过来说……”
“全是废话。”
“哈哈哈哈!”徐文长闻言大笑,“也没你说的这般不堪,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角度,谁都可以掰出有益于自己的圣人之言,谁也无法驳倒谁。”
“是了,我钦佩圣人的智慧,尊重儒家的教诲。”杨长帆低声道,“可眼下,情况变了,正如先生所说,圣人之言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然而立场却永远有所偏袒,如今科考的立场更是如此,某些东西被无限放大,一旦答题的时候没有按照这个立场的需要作答,便永无及第之日。皇上只是偶尔需要思维开明的改革者,更多的时候,是要唯命是从的奴才,就这一点,本身就与儒家的君臣之道发生了矛盾。”
杨长帆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至于先生,笔锋才思摆在那里,想装奴才,都装不像,是为求做小人而不得!”
“好个求做小人而不得!”徐文长闻言不忿道:“公子的意思是,我答题的时候都是在骂皇上?”
“先生肯定没这么耿直。”杨长帆笑道,“只是先生的脑子,没法被改造成海瑞那样,先生就是先生,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挫,脸可以不要,腰可以弯,字可以卖,但先生思想文采,永远不是能被人掰过来的。”
“……”
“偏偏就是因为先生永远都是先生,永远不会像海瑞那样,去信仰唯一的东西,故中举难矣。”
徐文长沉思过后,脸上渐渐浮现上了一种难有的沉重,他是一个天才,而且是十岁就被公认的天才,二十多年来,这两个字正在渐渐被抹灭,回首过往,除了“天才”,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庶子出身生母被卖,家道中落众亲枉死,入赘别姓丧偶被逐,功名未得人近不惑。
他的学生一个个成为同他一样的秀才,而他,还在为一顿饭跑到沥海来见唯一肯赏他钱的人。
这些苦都只有藏在心底,因为他不想被人讨厌。
他见过太多老秀才老童生,这些人永远是那么苦大仇深,脸上永远没有笑容,没人愿意与他们多说一句话,他们没有朋友,只剩下了一个信念,一个执念。
自己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现实正让自己渐渐成为那样的人,平日表现出的,是那个自己,如今被杨长帆勾出来的,恰恰就是这个自己。
没人能看清这个自己,因为没人承受过这些,没人能如此聪明,如此努力,最终得到如此的结果。
“你不懂我。”徐文长有些愤恨地摇了摇头,“你生于举人之家,衣食无忧,左右逢源,岂能懂我?”
“先生……”
“纨绔公子!莫再妄言!”徐文长突然一跳,扔下鸡指着杨长帆骂道,“闭嘴!你不配!你给我闭嘴!!”
这一下着实惊到了后面共同送行的妻妾。
“你不懂!你不懂!你永远不懂!”徐文长指着杨长帆骂道,“我写过的字比你说过的话要多!我受过的苦比你吃的饭要多!你不配评我!不配!”
杨长帆也没有想到,刚刚还是那样和善的人,会突然这样,徐文长吐沫横飞,气喘吁吁,再没有那般潇洒与淡然,剩下的只是脆弱与狼狈。
眼前这个人,正是一个负面的人,每个人都有的负面,自己也有的负面。
是怀才不遇,是烦透了这可憎的现实,是对每一个目光的恐惧与敏感,是为一个个目标拼命努力后的挫败,是对自己的恨,对别人的恨,对这个世界的恨,是必须永远藏着的那个自己。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这样的自己。
杨长帆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不要说了。
杨长帆默然一叹,上前一步,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且恶心的举动。
他拥抱住了徐文长,双臂环抱,而且非常深情。
无论是徐文长还是妻妾,都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超越性别与伦理,人与人之间的拥抱。
徐文长被这厚实的胸膛拥在怀中,浑身发颤。
“好些了么。”杨长帆在他耳边轻声道。
徐文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应该是很不好的。
杨长帆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些了么。”
“公子,不要一言不和,就这样……”
杨长帆这才松开了一些,扶着徐文长双肩诚恳道:“我不过是个举人家的孩子,先生岁数快赶上我父亲了,妄言先生的确是不该。”
“不……我言辞也有些……”对于杨长帆含情脉脉的双眼,徐文长实在不忍直视,避过头,“能不能先松开手……”
杨长帆松手微笑道:“现在好些了吧。”
“好些了……”徐文长好些不是因为杨长帆这该死的温柔,而是他终于松手了。
“先生眼前的难题,无非科举。”杨长帆坦然道,“这题,解不开,就不要解了。”
“杨公子,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这般柔声……”徐文长干呕一声,“公子说来轻巧,我身无功名,家有老小。”
“几天之前,我也是这样。”
“公子有气运。”
“哈哈哈!”杨长帆大笑道,“气运太大,我用不完,借你一半就是了!”
“……”徐文长哑然,“气运这东西……”
“咱们换个角度。”杨长帆转而问道,“科举为何?”
“修身治国平天下。”
“说人话。”
“升官发财享富贵。”
“这就对了。这必须通过科举实现么?”杨长帆闻言大笑,“升官发财是手段,享富贵是目的,眼下的情况,要达道这个目的,并非只有这个手段。”
徐文长啼笑皆非:“发财也好,享乐也好,平天下也好,没有第二条路的,千百年来,不外乎如此!”
“那我呢?”杨长帆指着自己。
“公子是有大气运的。”
“气运是什么?”
“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
“那就很简单了。”杨长帆双掌一拍,“我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不就也有气运了?”
徐文长没那么容易被驳倒,当即反唇相讥:“道不同。”
“哪里不同?”
“公子是富甲一方。”
“那你呢?”
“不管你信不信,是胸怀天下。”
“富甲一方凭什么不能胸怀天下?”
“这不一样……”徐文长摇头道,“公子还太年轻了,没有读过,没有看过,没有体味过什么叫做天下。”
“你很确定我不知何为天下?”
“十分确定,只因公子太年轻了,便是圣人在世,这个岁数也品不透何为天下。”
“哎……”杨长帆长舒一口气,他是爱才,可才不爱他,“我也不逼你了,是一起享乐富贵做大事,或是你将剩下的人生赌在考场上,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徐文长叹了口气,终是俯身捡起了鸡:“你不懂,一个人必须做成一件事的执念。”
“先生在做这事的时候,倭人在海宁肆虐,红夷觊觎我国门,朝野尽是奸妄,四海皆是恶寇。转眼几十个年头,奸人层出,祸害无穷,然先生却还在为两只鸡折腰,因三分利摇头。”
“够了,这不是我关心的事,待我五月乡试中举,公子再说这话不迟!”徐文长不愿再听,转身拂袖,“看样子,连个朋友都做不成了!”
杨长帆微微皱眉,这位还相当的傲娇啊。
“我在沥海等先生再来!”
徐文长远远摆手,再也不来。
他就如此走远,背影中毫无智慧与才气,唯有一个中年人的落寞。
“相公!!”翘儿奔上前来上下打量着杨长帆,“刚刚吓死我了!”
“嗯?”
“我以为你……”翘儿尴尬道,“喜欢些不入流的东西……那可就坏了。”
沈悯芮跟上前笑道:“长帆这是爱才,不是贪色,再者说,男风对色相的要求可比这高多了。”
翘儿望着沈悯芮不解道:“相公是沥海的祭酒,又不是国子监的祭酒,就算呆子有才,关他什么事!”
沈悯芮掩面笑道:“他与戚将军自有事业,难不成让咱们俩出谋划策?”
“我就不明白,这呆子能有用到哪里去!”翘儿冲远处提着鸡的徐文长努了努嘴,“狡辩再多,也是个呆子,疯子!今日也就是海大人讲理,碰到一个不讲理的官,早就被打的走不动路了!”
杨长帆远远望去,呆不呆疯不疯不重要,这个人有智慧,有胆识,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世界,这才是最难得的。可惜的是,与时代相悖的思想总是没那么快被人接受,因为这些思想中既有精华也有糟粕,人们分辨不出谁是对的,只好统一定论为疯子。而徐文长最可惜的就是,他明明深藏自己的极端思想,却依然无法伪装得天衣无缝,连乡试的考官都能轻易看出他文风中的那种别扭,他选的软弱的改变自己,换来的却是遍体鳞伤。
与之相对应的,是另一个极端,心无杂念地去信奉这个时代,身体力行去实践自己的信仰,这个极端虽然同样不讨喜,但至少是统治者需要的典型。
要不了多久,海瑞也会被称为疯子了,
可历史已经证明,力挽狂澜的不是海瑞。
而扬长帆想要的,并不是仅仅是力挽狂澜,并不是每次危难之际都能有人能力挽狂澜,超级英雄只是偶尔出现,放眼于时代,只要有一次这样的英雄缺席,时代也就结束了。
杨长帆不想结束,想要开始。
(通告一下,要5月7日才上架。)
(剧情虽然这么慢,但无耻的作者依然要求票!什么票都可以!)
098 要乱
会稽县城,由于衙役官吏罢工,张榜的事也由县学教谕代办。海瑞的到来虽然带来了一些震动,但对大多数学子来说,只有成绩才是他们最关心的。
五试过后,人人都挂起了状元铃,等着最终的结果。
这一次,就连杨长贵也没那么淡定了,早早来到县衙门前等待结果。与旁人不同,他没什么朋友,几乎是孤立等待,高处不胜寒。
旁人窃声议论:“这次杨公子也来得很早啊。”
“也是心里没底呗!五试突然换了主考!原来是跟他家亲近的徐知县,现今是要刮分地主田地的海知县!他能容得下地主的儿子拿案首?”
“这你就说笑了,阅卷又看不到姓名。”
“主考想看到,总能看到。再说了,杨公子的卷子,不用看名字也能认出来。”
“这事也没那么绝对,杨公子的哥哥刚刚捐了县学,说不定会给些面子。”
“呵呵,这类捐官的,海知县能给面子?”
正说着,两位教谕提着榜单前来,众人纷纷让开。
这次不再是伞型发榜,而是正儿八经排好的名次。纸卷刚一打开,还未贴出来,旁边死命瞄着的人便喊道:“恭喜杨公子!”
杨长贵心中大喜,心跳加快,可还不敢露出声色,待看到榜单正式贴上,自己的名字确实在首位,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围过来作揖祝贺。这个榜单名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就是个摸底,并没有太多实际价值,只有案首才能免了后面的府试。
“恭喜啊杨公子!”
“这下不必参加府试了!”
“年纪轻轻不到十三就是秀才了!”
杨长贵一一还礼,这会儿终于笑出声来,虽然中间有小插曲,好在自己根基够牢,有惊无险。
一片喧闹中,毛驴缓缓走来,众人不得不收起情绪恭恭敬敬让开道路。
海瑞面色泰然,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榜。
杨长贵思索片刻,还是上前一步,来到毛驴身侧,主考与学生之间的缘分跟其它事无关:“多谢海老师赏识,学生必稳扎稳打,不负老师厚望。”
海瑞默默转过头,望着杨长贵微微一笑:“不必谢我,是你文采好,本官当了五年的教谕,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卷子。”
旁人暗暗称奇,谁都知道海瑞和地主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么对待地主的儿子如此和蔼?
“多谢老师称赞。”
“尽早入县学,不要耽搁”
“听从老师教诲。”
海瑞这才点了点头,继续前行,来到县衙门口下了毛驴,自己牵着毛驴进了县衙,如今连门卫都罢工了,海瑞真成了光杆知县。
杨长贵见到海瑞的态度后,心思也平静了许多。在他眼里海瑞是一位公私分明的楷模,完全没有因自己的家庭背景而发难,反而极其爱才,他真不知道,这样一个好官为什么有人要骂他。
海瑞进至县衙内,毛驴还未拴好,一位白袍男子便从花房径自前来请安。
“海大人,久仰。”何永强微笑低头,“衙中无役,何某只好在此等候。”
“你是……”
“会稽县城何本茂是也。”何永强挥扇笑道。
海瑞冷然一横,我还没来得及找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再冷静的人,刚刚沥海的那番经历也总该产生一些不好的情绪。
海瑞一边拴着毛驴一边冷冷问道:“所来何事?”
何本茂腰间一抓,双手一抬:“递状书。”
“所告何人。”
“沥海杨长帆。”
“哦?”海瑞微微一惊,“何等罪名?”
“私自经商。”
“这有何罪?”
何永强美滋滋笑道:“按当朝律法,朝廷官员禁止私自经商者,没收资产,削免官职!”
想不到吧!福兮祸所伏!
海瑞拴好了毛驴,转过身来上下看了看何永强:“你搞错了。”
“嗯?”
“告人之前,不先好好翻翻大明律么?”海瑞似笑非笑,“四品及以上,禁止经商,杨长帆到了么?”
“啊……”何永强满脸尴尬,“四品以上?”
“要本官读给你么?”
“不……不敢……”何永强干咳一声,收起了状书,“那海大人您忙,我先告辞。”
“不急。”海瑞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你家马车不错。”
“……”
“按律,该是二品以上文职才能乘的。”
“那我……”
“自行销毁。”
“好……好吧……”何永强转身要溜。
“等等。”海瑞又拦,“家丁可遣散了?”
“大人……”何永强满脸焦躁,“这些家丁都只会做铺子里的生意,在我家还能吃饱喝足,真的遣散了,他们活不下去,要造反的!”
“本官治下,没人活不下去。”海瑞继而说道,“限你三日内遣散。此外,你在县内有多家铺面,经营票据应悉数送来核查。”
“大人,这又是何苦呢!”何永强皱眉之间,不声不响取出了钱袋,有的没的,总要试试,万一呢。
海瑞淡然道:“行贿也是重罪。”
何永强要疯了,抓着头道:“大人,你究竟想怎样?”
“该怎样,就怎样。”
“那……那杨长帆呢?”何永强瞪眼道,“查他的票据了没有?”
“他又没有摊铺,查什么?”
“恕我直言!大人是不是收他的礼了?”
“呵呵。”
何永强握拳道:“该不会是衙役罢工,迁怒于我?”
“他们的事情本官已上表绍兴府,是罢免是调动,知府自有定夺。”
“大人这样行不通的。”何永强哼笑一声,“您可知我到底是谁?别说是知县,知府见我也要客客气气,我这么说话是给你面子。”
“三天内遣散家丁,送来票据。否则,封店。”海瑞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自行往签押房走去。
何永强茫然站在原地。
多事之秋啊,会稽要乱啊!
来吧,看看谁耗得过谁!
099 做媒
沥海杨府,三喜临门,大宴三天。
一宴杨长帆加官进爵,二宴娇妾进门,三宴杨长贵拿下会稽案首。
杨寿全做梦都想不到,两个儿子竟然比自己还要成功,外加日海者联盟赢了第一场仗,除了喜事还是喜事,不惜重金大宴全村,去县里雇来了厨子帮工,流水席三天三夜,比自己成亲的时候排场都要大,他要告诉所有人,杨家在沥海的地位不可撼动。
家里搞这么繁缛的排场,可烦透了习惯清静的沈悯芮,虽然有一宴跟自己有关,可她实在不愿抛头露面,这几日只好一反常态,天一亮就跟着翘儿混到海舍那边,想着自己白吃白喝这么久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随手搞些刺绣女红,也算打发时间。
杨长帆,则受到庞取义的隆重邀请,前去“租地”。
“侄儿啊!这产业要扩大啊,光在滩边是行不通的!”庞取义亲自领着杨长帆来到卫所内部,“你看这片荒地,虽然种田不行,可盖些房屋是足够的!”
杨长帆看着眼前的几亩荒地,心下确实跃跃欲试:“世伯胸怀宽广,不记恨侄儿上次失礼,侄儿便千恩万谢了,怎么好再要地!”
“怎么是要,说好了是租!”庞取义紧跟着说道,“就是这片地不太好,每亩一年租金付二钱就是了,规规矩矩充入所账,你看行吧?”
“二钱……”
“要不一钱……”
“就二钱吧……账面也不好太惨。”
这就是差距,没背景舔着脸上门的时候租海都那么贵,有背景别人巴结你的时候租地都这么便宜!黄胖子说得对,普通商人赚的是辛苦钱,有背景商人发的是横财。
“呵呵。”庞取义这才笑道,“行了,剩下的跟老丁说吧,要帮工要盖房也找他!”
“世伯够意思!”
“嗨!”庞取义又小心翼翼道,“内人嘴贱,多有得罪,侄儿莫再怪罪她。”
“哪里的话!我是也心直口快。”
“都是直性人!咱们都是直性人!”庞取义大笑拍了拍杨长帆,“侄儿现下也算是场面人了,在会稽响那是当当一号人物!”
“哪里哪里。”
“伯伯有一件事,不知侄儿方不方便。”庞取义偷偷打量着杨长帆的态度。
“但说无妨。”
杨长帆想得也明白,您老都在军区给我划出来厂房了,我有什么不能帮的。
“我这闺女啊……也老大不小了……眼见就要十五六七**了。”庞取义说着,面露愁容,“不知侄儿方不方便……”
杨长帆一股冷汗划下。
庞取义夫妇结合的产物,体格与性格取短补长!那是怎样的逆天存在!
好在,自己已经有一妻一妾了,千户家的千金肯定不会这么委屈的。
庞取义终于说出了后半句:“方不方便做个媒……”
“我?做媒?”
庞取义抬眉问道:“咱们实话实说,我家的出身,不寒碜吧?”
“怎么叫寒碜!在咱们沥海这是最高的出身!”
庞取义再如何,也是当朝五品千户。
“是啊,你都说了,是最好的出身,最好的出身就该配上最好的出身,放言咱们沥海村。”庞取义冲杨长帆笑道,“你看……你弟弟……”
“……等等。”杨长帆咽了口吐沫,“长贵还没到十三岁。”
“先订下么!女大三!抱金砖!”
“令媛究竟多大?”
“十五六七**吧,我也记不清了。”
“……”杨长帆不得不面露难色,“长贵那边我还可以说说,但世伯知道,我父亲……”
“瞧不起我们当兵的么!”庞取义大笑道,“你放心,聘礼随意给,嫁妆保证足!保证杨举人看了都笑歪!”
“那也……”
“可以先做你姨娘工作么!”庞取义继而笑道,“让她开个口,要多少嫁妆,咱们可以聊么。”
这像是对付赵思萍的套路。
“那好,我可以传话过去。”杨长帆挠了挠头,“只是家里的这些事,我不能做主,世伯最好还是请媒婆来说。”
“那是那是!你就是传个话,探探这门亲事能不能说,能说我立刻找人!”
“世伯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庞取义露出了少有的忧郁:“明白,不止一次了。”
“……”
庞取义说着又叹了口气:“我长年累月身在军中,没什么机会遇到外面的人,侄儿如今也算是走南闯北,碰到合适的人,记得点你姐姐的事情,情况大家都懂,嫁妆绝对不薄。”
杨长帆灵机一动,还真想把某人介绍过来。
这样某人就不用那么费力的讨钱了。
只是不知道某人有没有勇气从出卖脸面,上升到出卖**的地步了。
“三十多岁的秀才如何?”
“三十多啊……家境如何?”
“侄儿实话实说,不来媒婆那套,不敢耽误令媛,他一贫如洗,丧偶多年。”
“相貌如何?”
“平平无奇。”
“那不行,年纪、相貌、家境,好歹得占一样不是!”庞取义坚决摇头,“而且听你说的,这人太他娘的丧了,谁嫁谁命丧!”
通常来说,运气从不是相亲的标准,但如果到徐文长这个程度,就很难说了。
“好吧……这个标准我记住了,我先去与长贵说,说不成,后面见到合适的一定介绍。”
“呵呵,要是真能成,这可是大忙!”庞取义当即挥臂道,“别说这几亩地,再多的我也帮你!”
长贵啊,对不住了!
……
会稽,午后,县衙重又热闹起来。
并非是衙役县丞迷途知返,而是百姓们纷纷有事。
东家少了只鸡,西边死了只鹅,隔壁的男人多看了自己老婆一眼,自家田地被踩了支苗,不管多大多小的事情,几十人都递来了状书,排着队的告状,中间还夹杂着不少状告杨长帆的,有的没的罪名都先捏一个出来,从调戏妇女到为富不仁。
何永强站在县衙大门不远处,老远晃悠着扇子看戏。
就你一个人带着两个老家丁不是?来吧,慢慢来。
我弄不死你,我累死你!
你不是号称爱民如子么!看清楚你儿子们有多贱!为了半吊子钱干你一整天!
海瑞也当真耿直,根本没打算关门,真让大家排着队来,一件件断。
何永强正看着兴起,家丁匆匆跑来:“主子,黄斌来了。”
“好。”何永强折扇一合,双手背在腰后,溜溜达达乐呵呵打道回府。
官路民生,正道邪途,黑白正反,在会稽,没有他搞不定的道儿。
黄胖子的生意虽在府城,但很多时候也少不了何永强的帮忙,一般人搞不定的事,一般人见不到的人,何永强一发话,一引荐,通通好办,包括他现在最大的财路,也正是拜何永强所赐。
何永强的强大从不是因为他的敌人,恰恰是因为他的朋友。
因而,何永强邀黄斌来会稽,黄斌不敢不来。
二人落座,黄斌也是一言不发,点着头听完缘由。
虽然是长篇大论,但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确是十分突出——封杀杨长帆。
“反正,我和杨长帆,是做不成朋友了。”何永强轻轻放下茶杯,“至于你愿意跟谁做朋友,看你自己。”
100 日进斗金
“何苦如此呢本茂兄……”黄胖子只是个想做生意赚钱的人而已,“和气生财。这样,我这就去趟沥海……”
“别!”何永强大臂一挥,“你再见他一面,就是不认我这个朋友!”
“这……”
“黄斌啊,你要知道,人活着总是要有立场的,我也是,你也是。”何永强继而笑道,“总之,这杨长帆,今后我在一天,他就一文钱也别想赚。”
“嗯……”黄胖子托腮片刻,“是这样本茂兄,无论如何,咱们是朋友,这是不能断的。”
“对么。”何永强微笑起来。
“只是我与杨长帆有约在先,要先干完眼前的生意。”
“货不要他供了,货款也不给了。”
“这……”黄胖子略显为难,不急表态。
“就那个破铃,三江那边不也有人在做么!”何永强皱眉道,“我给你牵线,保你进货比杨长帆便宜。”
“是是,何兄我自然放心,我就是怕。”黄胖子双掌一拍焦急道,“我们生意往来都是有契书的,他手里握着我的短。”
“哈哈哈!告状?”何永强大笑道,“你去看看县衙门前告状的队伍,轮不到他的。”
“那……就按何兄说的办吧。”黄胖子很无奈,也不敢多做犹豫。他与杨长帆合作是为了赚钱,为了情谊,与何永强合作却是为了活下去,怎么看都是后者更重要一些。
“还是你够意思啊!不像杨长帆那么薄情寡义!”何永强笑着拍了拍黄斌,“你回去后,也跟府城商贾透露下我的意思,今后,谁跟杨长帆做生意,就是跟我何本茂作对!”
“一定,一定。”
此时,下人从内房探出头来,冲何永强递了个眼色。
何永强会心一笑。
黄斌也是聪明人,当即起身作揖:“那三江那边供货的事,还要麻烦何兄了!”
“大可放心,明天就安排你过去看货!”何永强跟着起身,“我还约了别的朋友,恕不远送!”
“留步!”
黄货郎惴惴走了,何永强这才与下人一路穿过厅堂,来到后院。
何府的后院也是相当别致,几乎已经称得上园林了,小桥流水,凉亭树荫。
其中最别致的,是几缕冷色之间的淡粉,初春时节,樱树盛开,小粉花瓣随风飘落,引人遐思。
一身着青色锦衣的男子正站在樱花树下,精壮身材,面白如雪,此时正伸手去触那落下的樱花。
“抱歉!抱歉!”何永强抱拳相迎,“处理一些县内事宜,让毛公子久等了!”
“嘘……”这位男子却抬手制止了何永强,闭目沉思在花雨之中,“你能听到么?”
“嗯?”
“嘘……”男子陶醉于此,“樱花飘落的声音,花瓣打在脸上的娇柔。”
“……毛公子风雅,何某不及。”
“哈哈哈!”男子一把甩下手中的花瓣,立刻大笑起来,“本茂原来不喜欢这套啊?”
“这样……就过犹不及了吧……”何永强尴尬一笑,冲下人使了个脸色,让其退去,自己则做了个请的手势,邀男子进凉亭入座。
何永强确实喜欢风雅,但还没到“听落花之语”的程度,他逼格到底还是不够。
男子也“请”了一下,一面随何永强步入凉亭一面笑道:“说老实话,我烦透了樱花,偶尔欣赏一下而已。到处都有的东西看不出美感,没想到来了绍兴,依然逃不过樱花。”
何永强也跟着笑道:“呵呵,毛公子长居九州,自然看腻了日本的花,可在绍兴,这可是异域之美。”
“还是咱们浙江的兰花好看啊。”男子轻轻一叹,随何永强落座。落座同时,拿出了一个纸卷扔到桌上。
何永强一见纸卷,两眼顿时冒出金光,像捧圣旨一样捧起来,拆开来,展出来仔细观看。
“生丝两万斤……红绸一万匹……缎三千匹……白纱绫两万匹……”
这,才是真正的生意。
何永强对于眼前的风铃商机看都不会看一眼,只因他不屑。
靠一两家布店能成为会稽首富?能成为绍兴府数得上名的大贾?
何永强卖布,从不是按几匹,几十,几百匹来算的,上万才算是起始。
何永强看着眼前的货单,心下也盘算着价位,这些布匹丝绸,自己从杭州进货的成本,大约不到两万两。放在浙江卖,眼下的情况大约能卖上四五万两,至于卖给毛公子,肯定要更贵一些。
杨长帆和黄斌卖一辈子风铃,也就卖到这数儿了,这还得是风铃始终一两一个的情况下。
因此在何永强眼里,这些人都是不入流的,自己一笔生意,顶他们一辈子,几辈子,这就是差距,人与人的差距,生意与生意的差距。
“看完了?”男子望着何永强问道。
“看完了。”何永强缓缓放下货单。
男子这便点着货单道:“银十万两。”
“毛公子,最近朝廷盯得紧,而且我的进价也有涨幅……”
男子再次点了点货单:“十万两。”
何永强面露难色:“这样好不好,十万两,外加五百斤胡椒。”
“十——万——两。”男子这次说的很慢,意思是最后一次。
“依你……”何永强不敢再论价,无奈一叹,“唉!”
“呵呵。”男子这才轻笑道,“你也知道,散货的买卖,义父只交给那几个老乡,我帮你说过,没用的。”
“代何某向五峰船主问好!”何永强恭恭敬敬拜过山才说道,“今后若是藩货多,不妨考虑一下何某这边。何某虽身在县城,可杭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多半也是何某的朋友。”
“我会转告。”男子这便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袖,“不是我不愿久留,实在是不想再看樱花。”
“了解!了解!”何永强连连起身相送。
二人走了几步,何永强憋不住问道:“有个事,还要请教一下毛公子。”
男子淡然笑道:“本茂不是外人,我能说便说。”
何永强闻言,压着嗓子,以极低的音量问道:“最近大批倭人在柘林……可是船主安排的?”
101 宋三的弟弟
男子闻言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是真的乱寇,徐海那边,义父想管也管不住的,饿极了见到我们的船都敢来送死。”
“那就对了……”何永强拍着胸口松了口气,“五峰船主犯不上与朝廷拼命。”
男子继而笑道:“那是,江浙闽粤,哪个巡抚没沾到我家的好处?”
何永强面露尴尬。
男子一笑,也不再多说,这便要打开后院庭门:“那我走了。”
“公子稍候!”何永强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拦了一步,“还有个小忙,公子可否帮何某一把!”
“能帮的,自然帮。”
何永强提了口气,这便在男子耳边低语一番。
男子微微皱眉严肃道:“义父有令,不得滋事。”
“这哪算滋事!不过是吓唬一下!”
男子思索片刻,表情依然严肃:“不好。”
若是平常,何永强早已拿礼出来了,但他知道眼前这位,赔光了自己的家产也送不起的,只能想方设法来独特的,“毛公子,何某刚刚备了两位美人上赠,既然公子来了,不妨一观。”
“美人?”
“美人。”
“你自己怎么不用?”
“我喜好……比较特别。”
“那我的喜好就俗了?”
“这……情况不同,日本女子多体矮膝弯,还得是咱们这里的江南女子……”
男子随手一摆:“行了,你也够拼,我帮你便是。今后少拿这些东西出来恶心人,我看得上的东西,可不是你能入手的。”
“是是,是何某太俗了。”何永强连连赔笑。强如他,也会有必须耸的时候。
男子这便开门欲走,抬头之间,却刚好看见了挂在门庭上的一个贝壳风铃。这是杨长帆之前精心挑选出来送给何永强的,品相最好的富贵铃,所用螺贝皆是天然偏暗金色,个头也饱满精致。
男子本能抬手就是一撩。
叮当叮当一阵脆响。
风铃虽算不上高档艺术品,却总能吸引人的好奇。
男子看着摇曳的风铃露出欣赏的笑容。
“挺有趣么。”男子对美人没兴趣,对这玩意儿却有些喜欢,不禁问道,“这叫什么?”
“公子取走便是。”何永强立刻踮起脚尖,抬手摘下了风铃,“美其名曰富贵铃,其实就是海螺贝壳做出来唬人的。”
男子接过风铃提在手上,微微一笑:“跟我这身缎子真配!”
“那是啊!毛公子生来英俊!拿什么都好看!”
“这谁都知道,用不着你说。”
“那是……”何永强擦了把汗。
“开玩笑的!”男子大笑拍了拍何永强,“我没那么不懂事。这个风铃我收了,你的事会顺手去办。”
“多谢毛公子!”
男子扬长而去,何永强目送足够远之后,才关上了庭门,随即露出冷笑,边走边笑,抑制不住,最终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简单!简单!太简单了!”何永强兴奋过后,振臂呼道,“来人!”
很快一个下人快步奔来:“什么事主子?”
“把这两棵樱树给我砍了,换兰花种上!”
“主子……才刚刚长成……可惜了吧?”
“你管我?”
“小的这就去找人!”
“等等!”何永强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撸起袖管道,“先帮我送个信去沥海。”
……
杨长帆跟老丁忙了一天增加租地的事情,回到家中,看到满院子的宴席和乡亲父老,只觉烦躁,随便吃喝两口客气过后便欲回房。刚要开房门,却被一人拉住。
“不胜酒力!不喝了不喝了!”杨长帆不耐烦道。
“是我……”
杨长帆转头望去,这才发现是黄胖子,上下一打量:“你也来了?早说啊!怎么今天穿得如此……如此低调。”
“进屋说,进屋说……”黄胖子慌慌张张推着杨长帆。
房中无人,黄斌随便拉了把椅子与杨长帆坐下,这才敢说话:“长帆啊长帆!你到底是吃了什么药!好好的惹何永强作甚!!”
“我惹他了?”杨长帆始终没觉得那天的事有多大,不过是不合作送礼罢了,“哦对了!好像是有误会……”
“赶紧的!连夜去县城请罪,解释清楚!”黄斌恨不得立刻就拉上杨长帆走。
杨长帆不以为意:“咱们做咱们的,不理他便是了!”
“你活腻味了啊!”黄斌焦急骂道,“我跟何永强认识这么多年,上次他这么生气,还是手下掌柜出去自立门户的时候!”
“那又如何?”
“如何?”黄斌瞪着眼睛道,“那掌柜也不是凡人,府城都有亲戚的,最后怎么着?家破人亡!活活被气死在牢里啊!”
“够惨的。”杨长帆点了点头,“不过你放心,他搞不动我的,倒是海瑞对我威胁还大一些。”
“怎么着,仗着自己营生在所里,不怕是吧?”
“不怕。”
“唉……”黄斌无奈捶了下腿,“我也实话实说,何永强已经下了重话,全绍兴,没人敢跟你合作了。”
“他有这能耐?”杨长帆眉色微微一紧,“黄兄你……”
“我是个凡人,我也不敢了,真的。”黄斌正色点头,随即掏出钱袋,“咱们后续补货的事情只能算了。我算过交来的货,给你多算些,两锭,收好。”
杨长帆接过银锭:“那你后面去哪里收货?”
“三江那边早有人在做,就是不如你这边正宗,卖不上价。可如今你这个正宗的是没人敢卖了,还好我先前囤了不少,以备府试。”
杨长帆掂着银锭问道:“断我财路是吧。”
黄斌早已满头大汗:“兄弟啊!我真是个凡人,不敢跟何永强作对,我能来一趟劝你已经是拼了老命了!”
“哎……”杨长帆摇摇头,有些可惜:“那也没办法了,本来想与黄兄一起做长线生意的,这些天有几位外乡人来收,我都没卖,现在看来再有货给外面就好了。”
“这你自己掂量,我不参与。绍兴以外,何永强确实顾不到。”
“差不多了。”杨长帆也不怎么着急,“贝壳生意也就这样了,再囤一些,我也该转业了。”
“怎么着,做布匹生意去?”
“怎么说?”
“呵呵,兄弟你想当宋三的弟弟,谁能拦着?”
“宋三的弟弟?”
“宋四!”
杨长帆愣了片刻后才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怎能有如此寒气逼人的笑话!宋四宋四!你直接说我送死不好么?”
102 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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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笑得出来!”黄斌恨铁不成钢,还想努力一下,指着窗外道,“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家人。是,何永强是弄不死你,可他能弄得你一无所有,这往后日子还怎么过?”
“弄不穷的,往后还有别的生意。”杨长帆依然沉浸在冷笑话之中。
“兄弟啊……他何永强在一天,你生意就别指望能起来!”黄斌上前拉着杨长帆苦口婆心道,“他舅舅是巡抚你知道的吧?”
“哪个巡抚。”
“浙江巡抚李大人啊!”
“李天宠?”
“就这么直呼其名啊……”
“就那人啊!我见过!”杨长帆比划起来,“个头跟你差不多,胡子多一些。”
“这还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
“那咱们不说背景……何永强一年营生几十万两,拿这钱砸你都能砸死了吧!”
“几十万两?”杨长帆这次是真有点惊骇了,“咱们会稽全年税收多少?能有几十万两布的生意??”
“这……他有门道的!”黄斌不好多说,敷衍过去。
“那还真有门道啊……”杨长帆随即一笑,“那就等他拿银子来砸死我吧。”
黄斌见这状况,只好放弃劝说了。既然没得救了,那就交待一下后事吧,他起身上前拉着杨长帆的双手小声道,“兄弟啊,何永强好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杨长帆这可比谁都明白,打见何永强第一面就明白了:“就是因为知道,才没法跟他处了啊!怎么着,天天往来,情同手足,哥俩儿睡一个媳妇?”
“……那也好过没的睡吧?”黄斌苦恼道,“兄弟啊,什么人,娶什么媳妇,树大招风啊!”
“怎么着,我癞蛤蟆满嘴天鹅肉?”杨长帆淡然一笑。
“罢了!罢了!说不过你!”黄斌摇头苦叹,最终用怜悯的神色望向了杨长帆,“我最后给你出一招,不是什么好招!不是锦上添花的招!是最后救命的招!我知道你不会听,你记得就好了。”
杨长帆见他颇为赤诚,也便任由他说。
黄斌沉吸一口气,俩个眼睛瞪得像死鱼一般:“舍不得夫人,不要紧,献妾赔罪。”
“哈……哈哈……”杨长帆闻言便是一阵大笑。
“你笑吧,笑吧,等哭的时候,记得这招就好了。”黄斌摇了摇头,这便起身,“兄弟你真的什么都不缺,就是年轻,太年轻,没遭过罪。”
杨长帆起身相送,依然在嗤笑。
“这有啥可笑的么?”
“没事,哥哥你的招太妙了……太妙了……真送妾,我就真宋四了。”
黄胖子叹了口气,默默溜走。
杨长帆笑的不是黄胖子的招儿,是里面混乱的伦理逻辑,这沈悯芮命也太苦了,被人惦记着送来送去,被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悯芮你听我说,咱们啊,生来就是受苦的……”内房中,赵思萍拉着沈悯芮泣不成声,“打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想起当年……我也就这么……呜……”
“我知道了。”沈悯芮点了点头便要起身,“就这事?”
“别啊,别急着走,咱娘儿俩好好叙叙……”赵思萍赶紧拉住沈悯芮,“当年你在扬州哪个地方?”
“容我回去想想。”沈悯芮又要走。
“哎呀!”赵思萍不得不放弃了苦情计,直接打开抽屉,怀着崇敬的心情拿出了一支发簪,金光赫赫,中间镶了一块拇指大的红色玉石,捧到沈悯芮眼前,“咱们都是见过好东西的,这簪子,你心中有掂量吧。”
别说,这簪子一出手,沈悯芮还真的眼睛一亮。
她也就剩下收集首饰的爱好了,这也是所有婢姬出身女人共同的爱好。除了貌美之外,她们更深知自己出身低贱,梦想着有一日攒够了私房珠宝赎身,与情郎共赴天涯海角。沈悯芮虽然对这件事已经没有需求了,但首饰这种爱好,一旦染上了就戒不掉了。
她不由自主接过簪子,左右打量一圈惊叹道:“想不到,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
“呵呵,这簪子至少要一百两起吧?”
沈悯芮摇了摇头。
“哎呀别装了,谁不知道这是稀罕货,总该值百两的。”
“五百两起。”沈悯芮认真点了点头,“这是西域鸽血石,最稀罕的异石,皇宫贵妃都不一定用得上,天下最好最好的首饰,也就这样了。”
“哎呀妈呀……”赵思萍惊讶捂嘴,“你可别吓唬我。”
“不信可以找别人问。”沈悯芮摇了摇头,不舍地将簪子递回,“这么上好的东西,给长贵留着吧,将来传给媳妇,可不要丢了。”
赵思萍看着簪子,那表情是更加的不舍,但她没有吞下的胆子,只好含恨说道:“这哪里是我的,是何大官人送与你的。”
“送我的?”沈悯芮大惊。
“这何大官人真是太有本事了,见面礼就这般贵重!”赵思萍可谓是羡慕嫉妒恨,可没办法,这位就是千金姬,放在青楼就是花魁。赵思萍显然知道自己没这命了,只好又取出一个信封,“这里还有一封信。”
沈悯芮看着信封,上面楷书写着“沉鱼落雁亲启”。
别说,何永强撩妹还真有套路。
“嗯……”沈悯芮托腮沉思。
“行了,你也是明白人,多的话我也不说了,自己看信吧。”赵思萍又把信往前推了推,难掩心中的妒意,“你这种女人,就是太漂亮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踏实过日子,男人们也不肯。”
这话赵思萍还真说对了,漂亮的女人很幸运,太漂亮的女人就不一定了。
不过沈悯芮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境遇。
让风吹吧,最终总会把自己吹到一个地方,她曾以为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地方,现在看来只是一厢情愿。
命既如此,何不及时行乐?
“簪子我收下了。”沈悯芮握着簪子美滋滋一笑,而后转身开门,“信退回去,不看。”
“诶!诶!你等等!这说不过去啊!”
“不看。”沈悯芮回头笑道,“你若再逼我,我就将这事告诉老爷。”
“……那我怎么跟何官人交待?”
“该怎样,就怎样。”
沈悯芮就此乐呵呵捧着簪子蹦跶走了。
这才是真正的肉包子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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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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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悯芮也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拉着翘儿进了东厢。
“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喜悦需要分享,沈悯芮总不能找吴凌珑分享吧。
“哇!”翘儿惊讶地接过簪子,“这大宝石,好漂亮!”
“准是鸽血石,我也没见过这么大个的。”沈悯芮击掌兴奋道,“回头咱俩轮流戴,你戴一天,我戴一天!”
“好啊好啊!”翘儿傻呵呵跟着乐呵过后,才发觉不对,“这不是你的?”
“现在是我的了。”沈悯芮神秘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有人送我首饰,这还有不收的理?”
“你在这里有熟人?”
“不是熟人,就见过一面。”
翘儿大惊,像被火炭烫到一样扔下了簪子。
沈悯芮也大惊,生怕簪子摔坏,危急之时本能爆发,身子飞速探去,以难以想象的反应速度接起了簪子,比亲儿子还亲。眼见簪子没事,怒而抬头骂道:“姐姐可别吓我!”
“不是……相公知道这事么?”
“知道什么啊?”杨长帆刚好送走了黄斌,开门进屋,见二人姿态诡异,难免不怀着异样的目光问道。
“她……”翘儿想说,却又有告状的嫌疑,不忍直说。
“这没什么啊。”沈悯芮直起身子,仔细打量了一圈确认簪子没事,才冲杨长帆道,“那个什么何官人送我的。”
“何永强?”杨长帆也是大惊,立刻回身关好门,见了簪子再次惊道,“印度红宝石?”
“鸽血石。”沈悯芮赞叹道,“漂亮吧?”
“你就这么收了?”杨长帆瞪着眼睛道。
“那还有不收的道理?”沈悯芮理直气壮。
“白送的?”
“不白送还怎地?”
“你知道他图什么吧?”
“知道啊。”
杨长帆咽了口吐沫:“我不管,你爱怎样怎样……别做出对不起戚将军的事就好了。”
沈悯芮反笑道:“他哪里对得起我了?他几时送过我这么漂亮的首饰?”
“是这样的……”杨长帆尴尬道,“如果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不要发生在我家。我现在姑且算是照顾你的人,在我的照顾下发生什么事情,我就不好交代了。”
“那是自然,你还真当这么个东西能让我动心不成?”
“你这样子还不动心么!!”杨长帆拉过翘儿,“你看她这样子还不动心么!”
翘儿使劲点头,太尼玛动心了:“既然是别人送的……那我也不方便戴了,妹妹还是自己戴吧。”
沈悯芮不解笑道:“这么一个簪子,有你们想的那么可怕?”
翘儿再次使劲点头。
“这事我也不方便点……”杨长帆挠头道,“我正好要写信给戚将军,你自己写一张纸说清楚这件事夹在里面吧。”
沈悯芮满脸都是无所谓:“无妨,你随意写好了,就说我水性杨花,招蜂引蝶,贪财嗜宝,也该让他急急了。”
“姑奶奶呦……”杨长帆欲哭无泪,“何永强送这个的时候说什么了没?”
“不知道,赵思萍传的,还有一封信我给退了。”
“赵思萍?”
赵思萍就真么轻易地被出卖了。
沈悯芮忍不住叹道:“你们这个姨娘挖自家墙角,实在不是个东西。”
“那信我要看。”杨长帆郑重说道,“你要过来看一下。”
“那不是正合何永强的意了?”
“必须的,将计就计!我代笔给你回信,一定要与何永强有书信往来。”杨长帆计划已定,“信给我,这事我也给你兜着,就说你是为了帮我忙才勉强收的礼。”
“用不着啊,我大大方方收的,谁怕那个软蛋将军。”
“总之帮我个忙,多谢了!”
“哎!弄不懂了。”
沈悯芮这便应了杨长帆,去赵思萍那里取过信来给他。
仨人共同拆开了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其中两个人都是在呕吐中度过的。
“翘儿……你……也受不了这些情话么?”杨长帆扶着桌子吃力问道。
“受不了……太酸了……太酸了……芮芮……我的天啊……落款还是茂茂……”翘儿气力也剩不多了。
杨长帆不禁抬头问沈悯芮:“你不恶心么?”
“一看你们就是过了门才见面的,没写过情书吧?”
二人摇头。
沈悯芮笑道:“这情书确实恶心,没什么才华,但总好过军人写的。”
“莫非戚将军的措辞……”
“别提,别提!”沈悯芮都不忍回首,“他后来自己都给找出来烧了。”
“……”
杨长帆虽然恶心,可还真不后悔看。除去恶心的情话外,信里抑制不住透露出了一些信息——杨长帆很快就要完蛋了,老子才是绍兴唯一牛逼的男人。
有信息就有意义,有意义就会有更多的信息。
杨长帆强行支撑起身体,让出座位:“辛苦了,写个回信吧。”
翘儿也强撑着身体去准备文具。
很快,纸墨笔砚就位,沈悯芮轻巧点过了墨,提笔在纸前:“你说吧,我写。”
“好吧,我尽量平静……”杨长帆沉吸了一口气,“茂茂……我是芮芮……簪子很好看,可是芮芮好害怕,怕……”
“呕……”
下面的话连沈悯芮都扛不住了。
并非杨长帆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他自己也很恶心,但眼下,恶心一下自己不失为一条良策,人的软肋,是不该在敌人面前暴露的。
大家共同被恶心了很久,一封情书回信终于完成。在这封书信中,沈悯芮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表态,只是表示自己初来沥海,杨府势大,家法严格,她虽对何永强的好感远超杨长帆,但没有办法,这个家族太可怕了,咱们还是不要联系了,不然我会被浸猪笼的。
欲擒故纵可怜兮兮,激发英雄救美的意愿,很脏的套路。
杨长帆自己也不忍再读第二遍,捂着脸道:“赶紧包给赵思萍吧,我不想再看了。”
“嗯……”沈悯芮托腮沉思。
“还在想什么?”
“该有个回礼的。”
“哎呀他不稀罕。”
沈悯芮摇头道:“不要多贵重,关键要有情谊,给他一个念想,男女交换信物的那种感觉,你要引蛇出洞,做戏就要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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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瞎几把画
“说来也是……”翘儿在旁支招,“妹妹最近不是在刺绣么?刚好送与他就是了!”
“不可能!”沈悯芮瞪着眼道,“《望夕图》怎么能给这号人?”
“还挺讲究……”杨长帆挠着下巴道,“送点不疼不痒的东西倒也没什么。”
“对了!”翘儿突然拳掌一拍,“那呆子写的字!”
沈悯芮闻言皱眉道:“这不合适吧……”
“合不合适的是个东西。”翘儿这边已经利索地取来了那两幅字,冲杨长帆道,“展开看看?”
杨长帆摆手:“随便看看吧,别太寒碜就行。”
翘儿这便解开封绳,哗啦一下子,一纸内容不明的书法作品猝不及防出现在杨长帆眼前。
杨长帆看到这幅作品,心中陡然生出四个大字——
瞎几把画!
不对,是龙飞凤舞。
此字极乱,每个字都扭曲变形,每一笔都信马由缰,好似许多混乱的符号交织在一起,即便是杨长帆也几乎认不出来半个字。如果非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就是一个人特别恨另一个人,然后写在纸上疯狂发泄,连续写20个“草泥马”大概就是这样一幅作品了。
“是不是还没我写的好呢!”翘儿神气问道。
“这还是人写的?”杨长帆简直要哭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看错人了,也许就是一个妄人罢了,“这没法送,这指定没法送!”
“那能送我么?”沈悯芮却盯着这幅字若有所思。
杨长帆立刻答应:“快拿走!你不拿走我就垫桌角!!这字看一眼都是精神污染!我好像感觉到了他的那种精神分裂!”
“你能感觉到?”
“就是这感觉,我的天啊……”杨长帆揉着额头,这感觉很像正常人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作品,充满了诡异的色彩与某种病毒一样的旋律,整个人都不好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在哪来着?”
杨长帆忽然看着这东西有点眼熟,但那回忆太煎熬了。
沈悯芮却说道:“你有这种感觉,说明你有品鉴的慧根,更说明这书法的水平。试问,谁能把如此的情绪注入书法,让你一个门外汉都能感觉到这种……。”
“悲愤与苦闷……”
杨长帆盯着这幅字,竟毫不犹豫接下了这句话。
沈悯芮拳掌一拍惊喜道:“不错,就是悲愤与苦闷,你真的有慧根啊!”
杨长帆默默摇头。
沈悯芮又看了片刻,随即也跟着摇头:“就是笔法太不讲究了,就算是行草,也要遵循基本的笔法,《书谱》中的铁律,‘草乖使转,不能成字’都不在乎,间架结构更是荡然无存,字的结构完全乱掉,不同字的偏旁肆意相连,虽然发泄了情绪……”
“却打破了每一个字的美感。”杨长帆又突然接了一句。
“对对对!你真的懂啊?看不出啊!”沈悯芮振奋点头,看着杨长帆像是看到了知音。她自幼琴棋书画样样通,本来是要给个大儒当知音的,却偏偏爱上了一位将军,如今更是流落沥海小村,想不到这土少爷竟然有如此犀利的品鉴能力!
“所以这幅字要整体看,看局部是没有任何美感的。”杨长帆沉浸在精神黑水的海洋中,拉着沈悯芮向后退了两步,指着书法道,“现在看,有没有正在被一万个人强j的感觉。”
沈悯芮竟然跟着煞有介事地托着下巴品味道:“不应该是正在……应该是刚刚……或者即将……”
翘儿都快哭了,你们的精神已经被瞬间污染到这个程度了么,这个徐文长究竟有怎样的负能量,能靠一幅字就扩散如此。
杨长帆也跟着沈悯芮的话品味,确实,正在遭遇的时候脑袋里应该是空的,应该是刚刚被搞完,或者眼看着要被搞了。
这种污,只有足够污的人才能懂。
“确实,这幅字该整体看,不能逐字品,我也算学到了。”沈悯芮透露出了少有的钦佩,不觉间与杨长帆凑近了一步,品到这步,已经突破了大家水准,而是创造了全新的角度。
两个污人,惺惺相惜。
杨长帆自然不是真懂书法,这只是几年前的记忆。他记得,当时去教授家里做客,教授拿出了同样情绪的一幅字,给他讲了很久,并且说明这幅字是民国时期教授他爷爷用一栋楼换的,现在同样值一栋楼,这才是最保值的投资。
后来杨长帆才明白,原来导师的意思是不要送他挂历贺卡这种蛋疼的东西了,有种就送字画,赝品也可以。
杨长帆重又走上前去,蹲下看款。
落款好歹能看清:徐渭。
其下有两印也是工整的——天池山人,山阴布衣。
他终于记起,徐渭,字文长,号天池山人,与当时教授家那副字正是相同的落款。
这个人在艺术界的名声,远超了历史界,导致杨长帆这种精通海洋史的家伙都漏过了。
非说的话,这位可以算得上书法界的毕加索,度过了极其纠结的一生,骨头化成灰之后,终于火了,昔日随手的涂鸦都价值连城,可惜他本人一文也爽不到了。
好在教授当时也提到过这个人的生平,除了“明朝三大才子”这样直白的头衔外,其它的地方杨长帆都忘得差不多了,就记得他是一个无名的抗倭英雄,具体怎么无名也不用多想,一个无法跨过举人门槛的人,在这个时代是不太可能有名的。
“悯芮说的对,沧海遗珠。”杨长帆木木起身,“这字画收藏好,当成传世之宝珍藏,日后见到极其投缘的高人再赠出。”
“不会吧……”翘儿目瞪口呆,“这个东西有你们说的这么好?”
“好不好不重要了。”杨长帆坐回椅子上叹道,“明日一早,我去山阴。”
“你真要请他啊!”翘儿哭丧着脸道。
“叫凤海去就好了吧?”沈悯芮也跟着说道。
“必须亲自去。”杨长帆摇头道,“我一个人脑子不够用的。拿何永强来说,我这些拙劣小计还不是他的对手,至于下面的生意,就更力不从心了。”
果然,击败海瑞的不是凡人。
只可惜,徐渭无缘中举,毕生之才学唯有在艺术中展现。
见到了沧海遗珠,没人能忍住不捞出来。
105 花瓦家
杭州府城北,戚继光策马归来,心情大好。南京匠人已经细细看过图纸,且依法试制,完全行得通,只是做的仓促,工艺欠缺,试制品最终无法使用。但匠人确定,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解决,杨长帆之前也说过,中间很多工序需要他亲自主导。
这样一来,至少遂发铳是可行的。
这就意味着武装火器的飞跃,至少在手持轻火器这个方面,也许已经胜过了夷人。
下面,就是给杨长帆一个舞台,将这些发扬光大。
祭酒是不够的,要让杨长帆光明正大地参与到军器制造当中去。
行至城北,戚继光忽然皱眉。
他看见了军队,而且明显不是明军编制内的军队。
这些人身着蓝黑色异服,编队嘈杂,像极了乌合之众,暴动流民,若不是为首一人立于马上,身着甲胄红披风,戚继光还真以为是哪个异族入侵了。
这就是狼兵么……
戚继光忍不住想去打个招呼,看看他们骑的究竟是不是狼。
他策马靠近,越靠近,越觉得不对。
狼军将领,未戴头盔,也并未裹头,而是用一个简单的头巾绑上缠起了头发,这种方式并不奇特,但正常的男人不会用。
率领狼军,好歹该封个参将,道理他都懂,可为什么这位将领……
好像是个女人。
更近一些,戚继光更慌了。
这个人不仅是个女人,而且肤色黝黑。
再近一些,没法再近了,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很黑很老的女人,身形魁梧,扛着钩镰枪腰板笔直,竟还有几分豪气!非说的话,比军营中九成的将领都更有豪气!这样的视觉冲击前所未有!戚继光完全陷入了呆滞!
一个老太太领兵?狼兵?
老女将见戚继光前来,也并没有什么惊讶,只操着非常蹩脚的官话道:“我族途经杭州,稍作补给便赴嘉兴。”
戚继光抱拳道:“这位……大娘可是狼军统领?”
“我是瓦氏。”老女将说着摸出了文书,“就停留半天,天黑前我们就走。”
戚继光没有接过文书,愣愣答道:“这个大娘给城门卫兵,我只是个路过的。”
“叼你个姐!”老女将闻言大怒,“我族赶着杀倭!莫挡路!”
再看她身后几十个骑军,皆是怒视戚继光。
这什么军啊!怎么管?!比山贼还狠呐!
戚继光尴尬道:“在下是浙江都司佥事,若不嫌,在下帮忙传递文书。”
老女将直接摇头:“莫挡路,我族到哪里都直接进,倭贼插标卖首,我族没耐性等你们传书。”
戚继光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感觉自己再废话,就要面对两队骑兵冲锋了,他只好让开,与老女将并排骑行,找机会打听道:“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老女将倒也是能聊天的人,随口道:“他们都叫我族花瓦家。”
“那……我叫您瓦夫人吧。”戚继光回头一望,继而问道,“此番狼兵来了有六七千人吧?”
“六千三百。”老女将回答干脆利索,然后问道,“可有倭贼多?”
“倭贼多数屯于柘林,全算上要有万人。”
“那就不怕。”老女将闻言十分镇定地点了点头,“不过两万就好。”
“张总督连这个都没告诉您?”
“张经这老鬼不老实,就告诉我有倭贼,有重赏,杀的越多赏的越多。”老女将拍了拍甲胄,“我横竖一把老骨头,活不了几天了,死之前拼一把,为我族留下些东西。”
“佩服,佩服。”
戚继光清楚广西有多穷,也知道这些土司有多混,只是没想到领军的是这样一位可怕的老太太。他一路继续打听战绩与战力,别的不说,虽然队伍没什么章法,但他从狼军的眼里确实读到了一种蛮人独有的东西。
也不是骁勇,也不是蛮横,大约是生死没那么重要,你瞪我一眼我杀你全家那种感觉,就是愣狠愣狠的。
倭人武士,大抵也有类似的感觉,外加刀剑实在锋利,这才凶狠。眼下狼兵虽然用的多是钩镰枪与刀盾,但这股不要命的气势,是戚继光见过的唯一能与倭人比肩的。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拥有这样一支军队。
“不要命”是一个太稀少也太有用的资质了。
浙兵最大的短板恰恰就是这一点,太要命了,虽然当兵的都不富裕,不过在浙江当兵总好过太多地方,偏偏就是越穷的地方,才越有这种不要命的兵,浙江还是太富了。
亲眼看到了狼兵,他愈发肯定了张经的判断,此番张经受命总督江南军事,绝不是驱逐或者防卫那么简单,朝廷下这番重力,调派如此老牌的军帅,目的只有一个——正面交战,全面剿灭。
而如今的浙兵,完全没有正面交战的能力。
就算他们数量十倍于倭寇,在见到九州人凶神恶煞的表情和削铁如泥的钢刀后,也必会第一时间逃跑溃败,没有道理,没有逻辑,就是看到比自己更可怕,更强大敌人的本能。军人的训练就是为了克服这种本能,但浙兵,已经太久没练了,似乎见到倭人就逃命已经成为了光荣传统。
张经领兵一世,眼光自然精准,贸然率领这样的浙兵与倭寇交战,只会节节溃败,士气大损,要对付凶的,就要上更凶的。
戚继光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些凶神叫狼兵,不是因为他们骑着狼,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狼。
戚继光跟着瓦夫人行至城门前不远处,只见瓦夫人冲着城头中气十足吼了一句:“狼兵!补给!”
随后就直接领兵进城。
门卫兵士想拦,却哪里敢,早就逃到了几十丈外,百姓也都躲得远远的,如果这些狼军真的是造反的悍匪,天下名城杭州,已经宣告沦陷。
至于狼兵的补给方式,戚继光也完全呆了。
沿街,见了店铺客栈便进,什么需要就拿什么,走的时候留下口号:狼兵补给。这也许是大多数狼兵唯一会说的汉语。
瓦夫人见戚继光呆滞,大方笑道:“你不拦着?”
106 考试就是悲剧
戚继光看着像野狼一样四散“补给”的狼军,深知朝廷将领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威慑力的,只回话道:“拦不住的。”
“哈哈!”瓦夫人大笑道,“我们也没有办法,路过哪里,都不让我们进城,就算进城,也要等十天半个月的狗屁文书,等到了文书,也拿些根本入不了口的东西打发我族。我族是去杀倭的,不是来打官腔的,晚赴一日,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戚继光本来想说这些沿街商户平民也没招谁啊。狼军进了城,恨不得连妇人篮子里的鸡蛋都给抢走了。
杭州城迎来了一次劫乱,戚继光本该藏起来不掺乎,但他还是怕事情闹大,虽然锅该正经背,自己既然路过了,至少还有些责任。
他不免警惕四望:“万不可伤人!”
其实瓦夫人同样也很警惕:“这个自然,只是军务紧急,有麻烦找张经说去。”
戚继光捂着前额虚伪叹道:“不错,军情紧急,该是如此。有此等军士,倭乱必平。”
瓦夫人闻言振奋说道:“平什么?杀够倭贼我族便走,与张经说得清楚,大老远从西南赶到东海!十个人头一两,这可不许少。”
戚继光心中惊骇,这人头也太便宜了,杀光了也才一千两,一个卫所的军饷而已,太好骗了。怪不得!怪不得张经总督在西南的时候那么骁勇!原来是有这批廉价的穷鬼!
戚继光心中的一个疑问也瞬间解开,一边是西南少数民族,一边是东瀛倭寇,本来一辈子也见不到面的,可这些狼兵竟然如此拼命赶来,一个个恨不得立刻手刃倭寇,原来是为了钱!这就说得通了!
戚继光心中一过,按人头发钱的确划算,比养兵划算太多,他不禁问道:“那今后,在下若有军务,可否劳烦瓦夫人?”
“你?”瓦夫人摇头大笑,“除了张经那老鬼,没人请得动我,除了我,没人带得了狼兵。”
“按人头论价,谁请不是请?”
瓦夫人又摇了摇头,露出了苍老的微笑:“你以为,我还能活几年?”
“……”
“汉人的天下,汉人自己守。”瓦夫人话罢,忽然虎躯一震,反舞着铁钩镰策马冲锋,一气奔出半条街道,手起镰扬,以一种极其粗暴且没有章法的方式,一杆子掀翻了某位兽性大发的狼兵,旁边被剥了半件衣服妇女这才脱生,惊望瓦夫人一眼,起身扭头呼喊而逃。
戚继光呆滞坐在马上,与混乱的街道融为一体。
这就是最大的矛盾。
不要命的兵的确是好,但他们不仅面对敌人不要命,面对本军将领同样不领命。这种兵,可遇而不可求,求来也不可控,就像现在的街道一样,还没杀倭寇,杭州先被洗劫了。
强兵,究竟是天生的还是练出的?
凶狠亡命的特质,与遵从指挥的军纪是否能够合二为一?
只有实践才能证明了。
可惜,戚继光还没有真正实践的机会。
往南百里,绍兴府城安静了许多。
绍兴府城,以穿城官河为界,西为山阴,东为会稽,如此两县包着一府的情况实属少有,刚好就是人丁兴旺的象征,印证了绍兴的繁华,也印证了山阴会稽两地人才辈出的盛象。不得不说,杨寿全与杨长贵能在这种地方考上案首,读圣贤书,解八股文的才能算是远胜杨长帆了。
杨长帆知道现在会稽一定也有很多戏看,但此行目的地是山阴。他认为山阴私塾里那位,比会稽县衙里那位更为重要,后者是舍生取义,前者是运筹帷幄。杨长帆不急着舍生,急着把这沥海运筹妥当。
进了山阴,繁华之境实是与会稽不相上下,也就是因为这样,本该一县的地方被划为两县,一套班子管不过来。
杨长帆随便找一位小童问徐文长的居所,小童竟然真的知道。
如徐文长所说,本地的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无功名,至少算个名士。沿路打探之下,杨长帆方知徐文长在山阴并未有想象中那样不堪,多数人还是相当尊重他的,但也只是面子上而已。秀才多年未中举,一般都会退而求其次寻个师爷的出路,前后几位知县,乃至府城,确也有官员邀请过,只是皆被徐文长以“耽误备考”之由所拒。
五次乡试未中,马上就会迎来第六次,三年一届,这就是一十八年了。
沿路走到县城西南,才终于见了徐家宅邸,平凡掉渣的一户县城人家,门户材质早已落色**。门虚掩着,杨长帆便推门跨过门槛进去,正撞见一只鸡。
是的,就是一只鸡,昨天给徐文长绑的那两只之一,鸡也看见了杨长帆,想绕过他跑出去。
“啊!!”面前一追鸡的小童惊叫出声。
“嗯?”杨长帆愣了一下,公鸡一个扑腾冲出大门,奔向了自由。
小童大骇,也绕过杨长帆去追,不料绊到门槛,一个狗吃屎趴到地上,不及顾疼,便要起身去追,奈何公鸡已没了踪影。
“哇!!”小童坐地上就哭了起来。
杨长帆看着好玩,小时候闯祸就是这样,明明屁大的事,以为是天塌了。
他回身蹲到小童面前:“不就是一只鸡么?”
小童哭腔道:“那是爹招待贵客留的……我偷偷拿出来玩……却撞到你……要挨打了……要挨打了……”
“无碍,这鸡是我送你爹的,再送一只补回来便可。”
“当真?”小童止哭哽咽问道,“现在行不行?趁我爹知道之前补上。”
“这小事一桩,我先问你几个事儿,你要答上来。”
小童立刻正经起身:“你可不许唬我!”
“呵呵。”杨长帆这便问道,“你爹呢?”
“在里面教书。”孩子指向了西房。
“你娘呢?”
“死了……”
“抱歉。”杨长帆接着问道,“叔叔伯伯什么的呢。”
“都死了。”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小童倒也不悲,掰着手指道:“爹第一次考试,二伯死了;第二次考试,大伯死了;第三次考试,娘死了;第四次考试,后娘和奶奶来了;第五次考试,后娘又走了。”
这孩子倒也会记,以他爹乡试为时间节点,准确记录了每一次家庭悲剧。
107 问策
“奶奶在呢?”杨长帆回头望着北房问道。
“爹借债赎回来的。”
“后娘走后几年,没有新的后娘?”
小童摇头:“后娘天天被奶奶骂,爹说谁来了都要被奶奶骂,还是不要让别人受苦了。”
也是本家庭伦理乱账啊。
“你叫什么名字?”
“徐枚。”
“为何叫‘枚’?”
“不胜枚举,枚举啊。”
“枚举?”
“枚必中举啊!”小童笑道。
“呵呵……”杨长帆起身揉了揉小童的脑袋,“最后一个问题,塾中的孩子都在读书,你怎么不去?”
小童挠头道:“我单独在房中读,刚刚是……耐不住,出来逗鸡的……”
“毕竟是小孩子啊。”杨长帆呵呵一笑,从囊中点出几十文钱串好递给小童,“你自己去买吧,我要找你父亲。”
“别跟爹说我出去了!”小童接过铜钱大喜,嘱咐一句过后一溜烟向集市跑去。
“孩子们呐!”杨长帆叹了口气,进入院子,搬了把破凳子坐下等徐文长授过上午的课。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两个小时,早知道不那么赶早出门了。
晌午时分,终于下课,孩子们一个个小大人一样出了房间,不紧不慢各回各家。
徐文长最后才出来,伸了个懒腰,见杨长帆正冲自己傻笑,立刻转回身去。
“说好的不见!”
“有事求先生!”
徐文长依然背着身:“佐人的事情就不要再谈了,有什么话,等我中举再谈!”
“不是请你出山,纯粹是有一事请教!”
徐文长这才侧过头问道:“只是请教?”
“先生话说,这叫买策。”杨长帆说着取出碎银,“这是策礼。”
“策礼免了。”徐文长这才松了口气,回身走来,“现下不缺钱了,为你出策,算是弥补昨日的失礼。”
杨长帆却并没有收回。
徐文长也拉了个破凳子坐下,烦躁摆手道:“几个破钱而已,收起来收起来。”
杨长帆尴尬道:“之前先生对钱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说过了,现在不缺了。”徐文长眼看要急,“不收是吧?”
“收收收……”杨长帆只好把碎银塞回去。
“提前说清,有三类事我解不了。”
“哪三类。”
徐文长掰指论道:“家庭、伦理,婆媳。”
杨长帆忍无可忍吐槽:“这明明就是一件事啊!!!!”
徐文长哈哈大笑:“杨公子果然算聪明人,好多人以为是三件事!”
谈笑过后,杨长帆这才一五一十讲出了自己的境遇,当然跟戚继光那段还是有所保留的,点到赵文华为止,绍兴这边则是该说的都说了,主要的麻烦也在这边,核心矛盾自然就是何永强。
听过之后,徐文长又大笑起来:“你还说我!你说了半天不也就一件事么!”
“这不是好多事么?”
“就一件——”徐文长伸出一根手指,“何永强看上你媳妇了!”
“……”
“那就算一件吧。”杨长帆继而问道,“依先生看此局何解?”
“不解。”徐文长立刻一翻脸,“家庭,伦理,婆媳,这不是正是伦理么?!”
“我天还没亮就启程了,这样不合适的先生。”
徐文长呵呵一笑:“也好解,府城黄斌出的这条最简单,献妾保妻!何永强富甲绍兴,搞不好你还能将二夫人卖个几百两与他!这不是皆大欢喜。”
徐文长说着话锋一转:“就是面子上不好看,不过也罢了,他是何永强,知府见到他都笑脸相迎。”
“这样肯定不行,悯芮是……”杨长帆终究是忍住了,“悯芮我实在太喜欢了,不能送人。”
“公子不怕红颜祸水?”徐文长抬眉笑道,“可知多少人是被漂亮女人害死的?”
“我虽然气骨有限,但还没到献妾的程度。”
“所以黄斌说你说得对,没栽过跟头,无知无畏么!”
杨长帆反问道:“换你你献??”
“分情况吧……”
“就说沈悯芮和何永强这样的情况。”
“二夫人么,不仅貌美,且有才,于徐某来说,算是志趣相投,如此才貌双全的知己,却是难得……”徐文长皱眉苦思道,“可何永强也是会稽首富,背景了得,之前没能让他如愿的人,皆已沦为尸骨。”
杨长帆挠头道:“我是来问你问题的,不是来听你提问题的。”
“问题无绝对。科举释题,同样的题,一千个人能解出一千种。”徐文长思考之中,眼神逐渐变得正常,“看眼下的情况,站在公子的角度,徐某认同黄斌的说辞,其它解法,极难成立。”
“不妨说说。”
“大约是两重方向。”徐文长比划道,“何永强欺你,无非是他比你强,立足与此,小计小策都是没用的,只有你转过来比他强才可解,根据我对你的了解,要进行这种程度反转,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赵文华是你爹。”
“……”
“先不说赵文华收不收。”徐渭颇有兴致地问道,“送妾和认爹,哪个舒服一些?”
杨长帆连连摆手,人生为什么要这么苦恼:“不说这个方向了,另一个方向呢?”
“另一个方向,就是让他变得比你还弱……算了咱们不说了,还是聊聊认爹吧。”
杨长帆点头道:“这个好一些,就是击败他么!说下去。”
徐文长无奈解释道:“何永强发家已久,朋友众多,舅舅贵为巡抚,此路之所以难走,皆因于此,想让他比你还弱,必要拔掉根基。”
“你的意思是……”
徐文长斩钉截铁:“他舅舅在一天,你就永远是以卵击石。咱们还是谈谈献妾和认爹吧。”
“李天宠啊……”杨长帆笑咪咪摸着下巴,“这巡抚的位子,还真不是铁板一块。”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徐文长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你放心,此番抗倭即便败了,李天宠最多也就是调走而已,权势不减。”
“他要是顺便得罪赵文华了呢?”杨长帆笑道。
徐文长正色问道:“得罪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