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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给您添蘑菇啦     回到明朝当海盗txt下载     回到明朝当海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8 妄人

    沥海海舍附近,杨长帆拥着翘儿走了一路,才终于说清了前因后果。太多的人物闪过,翘儿也记不住那么多,只明白杨长帆是替一位大人物背锅了。

    翘儿虽然搞明白了,气也消了,但不能就这么算了。

    “哼……”她也不看杨长帆,随手捡起一个枝条抽弄起来,“我就该像那戚夫人一样,狠一些,相公也就不敢了。”

    “那谢天谢地,你是林翘儿。”

    “欺负人还有理了!”翘儿转头瞪了杨长帆一眼。

    “好娘子,咱们不闹了。”杨长帆老远望见了滩边忙碌的景象,“你太厉害了,竟然没耽搁。”

    “多亏凤海,还有黄货郎。”翘儿不敢独自领功,“凤海忙前忙后,黄货郎连夜送来贝壳。”

    “哦?”

    “贝壳是晚上拉来的,黄货郎知你不在,特意来接的货。”

    “也算够意思了。”

    “嗯,黄货郎这个朋友,比何货郎要踏实得多。”

    “嗨,你不懂,他觉得他亏我的。”

    “那也算有良心,欠了知道还。”翘儿心下盘算到,“这么下去,不到半个月货就能清了。”

    “那会儿风铃的热度也该下去了。”

    “不好说,那会儿府试也正好开始,黄货郎急着要这么多货,想必就是想趁着府试大卖。”

    “你真是比我还乐观。”

    二人一路前行,说着走着,翘儿却突然皱起眉来:“那衰秀才怎么又来了……”

    “什么?”杨长帆抬头望去,忙碌的人群中,确实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那身影不高,穿着粗布衣裳,头顶黑色方帽,东张西望。

    “就是那人。”翘儿指着这位说道,“昨天就来了,说要换铃,我说掌柜的不在,没人能做主,然后他跟我高谈阔论半天,我听得实在厌烦,就叫凤海给撵走了,今儿怎么又来了!三十好几的人了,不知廉耻。”

    “怎么就不知廉耻了,人家不是换铃么?没钱买拿东西换也理所应当。”

    “就他那东西?白给都没人要的!”

    “什么?”

    “书法,号称是书法。”翘儿从语言到动作上都嗤之以鼻,“写的还没我好嘞!”

    “看来是个妄人……”杨长帆老远又瞅了一眼,“你叫凤海再把他撵走,我没工夫跟他废话。”

    正说着,那人东张西望之间也看到了杨长帆夫妇,眼睛一亮,提着一卷东西便朝二人走来。

    杨长帆想躲到翘儿身后,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翘儿见状,老远说道:“徐先生请回吧,这些货都是府城黄货郎的,我们卖不得。”

    “黄货郎卖我,我还用跑到这里?”男子快步行来,声调略显张扬,“夫人不识货,杨公子总该懂。”

    “哎……”翘儿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杨长帆稍微打量了一下,此人岁数比自己老爹小不了多少,言谈举止略显轻狂,若不是穿着穷酸书生的衣服,就这一副大鼻子小眼八字眉,其貌尤其不扬的样子,说是乞丐也不为过。

    无处可躲,杨长帆也只得迎了上去:“抱歉,我与黄官人有协议,做的货只供他,不外卖,先生莫陷我于不义。”

    男子闻言大笑:“商人之间,利字为先,何义之有?”

    他说着已走到杨长帆面前,仰着头瞅了眼:“够高的。”

    杨长帆依然摆手:“商人之间虽不尚义气,却有信义,背信弃义,无路可走。”

    “公子言之有理。”男子抚须稍作思量,很快想出策略,“黄货郎不让公子擅卖?”

    “不让。”

    “那送就是了!”

    “……”

    男子轻笑:“咱们交个朋友,我送你一幅字,你送我几只铃,这总说得过去了吧?”

    “凭什么啊!”翘儿在一旁道,“书呆子恬不知耻,快走快走!”

    “我可不呆。”男子不满道,“天下读书人都是呆子,也轮不到我。”

    “那你这般岁数,为何连一两银子都掏不起?”

    “这跟呆不呆没关系!”

    “有关系!”翘儿据理力争,“先生可是秀才?”

    男子笑道:“夫人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就是秀才了。”

    翘儿也笑了:“先生可是举人?”

    “举人我还用跑这么远以字来换铃?”

    “也就是说,我还在吃奶的时候,先生就在考举人了,至今未中?”

    男子露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而后转望杨长帆:“公子管管她。”

    杨长帆大笑道:“她又没说错。”

    “不是说她不对,是她嘴太毒了,今后会出事。”

    “她也只是见先生三番五次前来,忍无可忍,才出言相击,望先生知难而退,换做别人,她自然不会说这种话。”

    “不然,有先例,就有后话。”男子掰开了给杨长帆解释,“夫人为何出此毒言,无非是我势小,公子势大,我一介塾师无德无能,得罪我也便罢了。可既开先例,他日公子鱼跃龙门,夫人怕是对着别人也敢如此说话,惹君子不惹小人,总有人会记恨,到时候吃亏的是公子。”

    “我哪那么多事啊!”翘儿实在听不下去了。

    男子连忙指着翘儿道:“公子你看,夫人气焰愈盛。”

    杨长帆哭笑不得,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插嘴横竖都是亏,这人倒也来劲,当着我们两口子的面插嘴,要自己严格管教。

    翘儿也急了,可再说更重的话就真坏了礼数,只好冲杨长帆道:“相公你看这人,是不是癫!”

    “好了。”杨长帆懒得再听他掰扯下去,只想赶紧打发了这人,摆手劝道,“翘儿你确实不该这么说先生。这样,我看看先生的字画,合适就留下,赠与先生一只状元铃。”

    哪知男子摇头不允:“我要十只。”

    杨长帆更加哭笑不得:“先生家里十个人要应考啊?”

    “不,我有二十个学生,他们要应考。”

    “那先生真是大公无私。”

    “不,我只是想看看这状元铃是否真的管用。”

    “怎么看?”

    “按往日成绩,相似者分为一组,二人一组,分十组,一人挂铃,一人不挂,待考季过后,自有分晓。”

    杨长帆闻言双目一瞪。

    哎呦!科学试验的思维啊!妄人误打误撞还真有意思。

    “先生关心这个做什么?”

    “好奇。”男子点点头,“我不信功名跟这么一个小小风铃有关,可我又说服不了别人,别人也说服不了我,只好寻求此法。”

    杨长帆听得有意思,继而问道:“那先生是来拆我台的?”

    “公子多想了,考季之后结果才会出来,不影响公子销路。”

    杨长帆挠头道:“那你图什么?”

    “图财。”

    “??”

    “何财之有?”

    “我不告诉你。”

    “什么人啊!!”翘儿已经要疯了,振臂呼喊,“凤海,对付他还是要你来!”

079 毫无气骨

    凤海正游走督工,转头望来,见少爷已经回来,大喜过望奔来:“我就说少爷没事!”

    “你先把这人撵走!”翘儿指着男子道。

    凤海当即撸起袖管:“得罪了徐先生!”

    “别动粗!”男子警告道,“我跟你家老爷称兄道弟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呢!”

    “是是是,您是秀才,十多年的老秀才,我不动您,我请您。”凤海咧嘴笑道,“请吧徐先生!”

    “杨府厉害,下人都如此跋扈!”男子摇头哼笑一声,望向杨长帆,“我今天走了,以后可就再也不来了,任公子到时如何求我。”

    杨长帆揉着下巴舔着嘴唇,最终还是问道:“先生,我事情多,咱们别卖关子,有一说一,我再听你一句。”

    男子这便笑了:“某虽不堪,可保公子一年的财路。”

    “我说了,别卖关子。”

    “公子赠我十只风铃,我可以拆台,也可以捧场。就像公子赠令弟风铃一样,既可兴浪,亦可覆舟。”

    杨长帆深想一步,遂觉出此人的无耻。

    首先他看破了自己的商业炒作和虚假广告伎俩,当然这也没什么,很多人都可以看出来,他无耻主要是无耻在深受启发,准备将这样的虚假广告发扬光大。

    有铃无铃,两两分组比较,结果可以是铃有效,或者没有效,但这个结果不一定是公正客观的,因为掌握分组的权力在这个男人手中。

    但这个男人真的太狂了,大家凭什么相信你的结果。

    杨长帆疑惑之间,凤海凑过来低声道:“这人虽然十几年没中举,但在绍兴还是有个名号的,老爷也提过……撵不撵,公子定。”

    杨长帆没想到,这个癫人对绍兴的舆论影响竟还真有些主导力。

    但杨长帆依然不太在乎,风铃不过是热手生意而已,他没指望能长做下去,不过对于这个男人的无耻,他倒是有几分兴趣,理念很先进,跟自己一样对于海妃完全没有敬重之意。

    “取十只铃给先生。”杨长帆终于转变态度,“这个朋友我交了。”

    “不看字么?”男子神色一扬,抬了抬手中的画卷。

    “我不懂字画,待先生扬名后再品不迟。”

    翘儿气得直跺脚,但相公有令她不得不从,只好去取铃。

    男子也不急,将字画双手捧给杨长帆:“咱们运气好,这幅字这辈子就能价值千金,运气不好,就只能将富贵留给子孙了。”

    杨长帆呵呵一笑:“先生既自负,为何将成就归于运势?”

    “在我看来,运势不在于你做什么,而是在于你何时做。”男子交过字画,望着忙碌的人们负手而立,“杨公子早一个月做铃,考季未至,恐无销路,晚一个月,考季又完结了,所以说杨公子就是有运势,刚好做对了时候。可我听说杨公子要种海,这运势就不对了。”

    “怎么说?”

    “如今倭寇势大,潮汐不定,这种时候种海,恐难有收。”

    “那是先生还不知我要种什么。”

    “眼下的情况,种什么不重要,最好什么都不要种。”

    “那在下就专心做铃了?”

    男子郑重点头:“对,专心做,商策得当,保你一年之内,富甲绍兴。”

    专心要做的事不被看好,随心插柳反倒成荫,这种感觉又痛又痒。

    杨长帆也不在乎他的评价,只笑道:“不管先生对错与否,海我是真的不打算种了,我已有与风铃相比利润更甚,销路更久的计划。”

    “公子得遇贵人了?”

    “你怎知道?”

    “几品贵人?”

    “……”

    “严党的吧?”男子又小声追问。

    杨长帆这会儿真觉得他神了:“先生定是听说我在绍兴府的遭遇。”

    男子摆摆手:“罢了罢了,大家都不信我,再多一个也无妨。我来这里也只是手头紧张,赚些银两罢了。”

    “你要多少?”杨长帆知道,他肯定是问虚假广告的劳务费。

    “给多少要多少。”

    “那事成再给。”

    “最近手头真的紧。”

    “二两可好?”杨长帆成心开了一个极低的价码。

    “多谢杨公子!这个月能过了!”

    杨长帆彻底服了,您闹这么半天就为了二两银子?这就是一个高级要饭的啊!

    杨长帆随手取出碎银豆子塞给男子:“先生莫失信。”

    “怎能!”男子毫无气节地乐呵呵接过银子,不忘后续宣传,“我与你父亲是故交,公子今后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

    “先生怎么称呼。”

    “某姓徐,字文长,进了山阴提我名号,自然有人指路。”

    “徐文长啊……徐文长……”杨长帆默默嘟囔一番,好俗的名字啊。

    很快,男子取了风铃,拿了银子,得兴而去。

    “你还真理他。”翘儿看着这货兴高采烈的样子微露嗔容,“就欠撵!”

    “嗨!”凤海在旁劝道,“到底跟老爷有些交情,就当个讨饭的好了,不伤和气。”

    “咱这边老秀才都这德性啊?”杨长帆望着一路小跑的徐文长问道。

    “不不不,他是脑子出问题了才这样。”

    “怎么出问题?”

    “我也是听老爷说的。”凤海回忆起来,“这徐渭年少时可了不得,六岁会读书,九岁会作文,十岁名动绍兴府!少年得志,我越中十子之一!”

    “比我弟弟还厉害?”

    “斗胆实言,当年名气比二少爷要大得太多了。”

    “那越中十子什么概念?”

    “这可都是咱绍兴的大人物!除了徐渭以外皆已中举,出一两个状元都不稀奇!”

    “理解了……跟这帮妖孽齐名,考了十几年还未中举,是要闹病了。”

    “可不是,自从他得越中十子之名后,接下来就没好事。”凤海比划起来,“别说举人,他考秀才都考了十年!又是庶出,家里养不动他,就此被撵出门,入赘别人家!接着考,没等中举,他夫人先过世了,他也吃了十几年白饭,名声早就没了,妻子死了,丈人家也不愿养他,他就又被轰出来了,只好以开私塾以塾师为生,一面教人一面考试,考到今年考了多少届咱也算说不清了。”

    “也难怪他……”翘儿听过之后动了恻隐之心,“明明是跟爹一辈的人,现在眼看就跟小郎一辈了……连个家都没有。”

    如果一个人经历持续的低谷,早就认命了,怕就怕起点太高,一下子摔得七荤八素,这就要生病了。对这样一位病人,杨长帆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求他下次没饭吃了换个地方讨要。

080 乱局

    扫去这位神经病,杨长帆再次看了看忙碌的景象,十分中肯地拍了拍凤海:“辛苦了,风铃的事宜,就暂且交给你俩了,我明日起要闭关。”

    “哈?”凤海惊道,“少爷要……读书了?是不是去杭州府受了什么刺激?”

    “读个屁,我要写书。”杨长帆点头道,“往后十日,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要打扰我。”

    凤海一琢磨,自认机灵:“哎呀!少爷是赚够了钱!深藏功名了啊!”

    “还早。”杨长帆不禁抬头遥望东海,“我们,有个大计划。”

    是的,杨长帆已经没心情种海了,他就要有世界上最重型的生意可以做了。

    杭州,布政使司衙门,巡抚李天宠处理完一天的公务,眼看要关门下班,师爷捧着一纸热乎的上书递来,搞得他烦不胜烦。

    “谁的?”

    “这个时辰,能是谁的……”

    “赵文华闹够了没有?”李天宠烦恼地捂着脑袋,“他还觉得不够乱么?就是有这样的人,朝局才会如此!”

    师爷慌忙回身关门,同时说道:“大人息怒,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赵文华抓住把柄。”

    李天宠依然不过瘾,追骂道:“让他抓好了!我与张经合力平倭!狼兵一到便是倭寇覆灭之时!届时忠奸自显!你以为他一天到晚折腾是为了什么?平倭是小,分权是大!”

    师爷关好门,捧着上书,搬着椅子,挪到李天宠身旁坐下:“依我看,大人可以分些小权与他。”

    “小权也不可。”李天宠点着桌子说道,“这号人,你当他拿权是为了打仗?无非是贪军饷罢了!现下局势已然如此,他再贪上几千上万两,我东南军士还怎么过活?这事听我的,此次倭乱一平,赵文华自当缩首而去!”

    “那这上书,还是要看的吧?”

    李天宠摆手道:“你看,讲给我听,我不愿看他废话。”

    “是。”师爷缓缓打开上书,一目十行浏览起来,“言辞得当,字迹工整,依旧是胡宗宪写的。”

    “不过是投机取巧的小吏。”李天宠眯着眼道,“内容是什么?”

    “封官。”师爷上下点着头粗粗看着,“说沥海有个能人,封个祭酒,常年祭海,其它都是废话,评价此人传军报有功,德才兼备云云。”

    “祭酒是正官啊……”李天宠皱眉道,“此人可有功名?”

    “没提。”

    “那就是没有。”

    “等等……”师爷又顿了一顿,“杨长帆,我想起来了,是签押公文的时候,绍兴府有报,此人捐会稽县学,赏了个员外之名。”

    “又是个投机取巧的!”李天宠愤然骂道,“我跟你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文华不来还好,他一来,什么货郎鼠辈都冒出来了!祭酒可是正官,有俸禄的,还容他乱封了?好歹要是个秀才贡生,他提了也便罢了,什么都不是,他也有脸?”

    话罢,李天宠佛袖骂道:“驳了!岂能纵他?”

    “大人……再考虑考虑吧。”

    “……”

    师爷见李天宠没有直接否定,这才慢条斯理道:“封贾人祭酒,的确是破例,但现下情况特殊,赵文华多次上书,咱们都驳了,外加昨晚之事,只怕他狗急跳墙,真不问是非,往内阁参咱们一本。”

    李天宠摇头道:“他傻,首辅可不傻,如今军务紧急,临阵换将的事做不出来。”

    “大人,赵文华为人卑鄙,军务的事,他自然知道参了也没用,可眼下封这个祭酒,可不是军务啊……”

    “怎么说?”

    “皇上好什么,天下皆知,大人不妨想想,这上书给驳了,赵文华会参什么上去?”

    “……”李天宠微微一想,随后便是一股冷汗,“不信道,轻祭祀……”

    “不错。”师爷点头道,“赵文华必摩拳擦掌,添油加醋,论述在浙江祭海,咱们完全不支持,咱们如何不信道法,如何轻视妈祖神仙云云。当然,皇上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治罪,但皇上的心胸大人也知道,但凡被记仇……”

    “早晚要处理……”

    “不错!”师爷继而劝道,“因此,咱们军务的权不放就不放了,祭海的事,至少脸面上要十二分的支持,这是支持皇上!”

    “有理有理。”

    “再者,祈海祭酒不过是个小吏,无关大局。为今赵文华气焰正盛,是该缓和缓和,略施小恩小惠,顾全大局。”

    “只是……此人身无功名,破格提拔……这事要往上面报的。”

    “怕什么,这是赵文华的上书!上面谁会驳?”

    “皇上对于这种情况,也会不悦。”

    “大人不知皇上封了多少方士官爵么?此人以祭海之名,同是方士之属,代我朝祭海平倭,皇上不会如何。况且这官也太小,这上书皇上连见都见不到。”

    “听君一言,此事倒是无关痛痒。”

    “关键可以缓和局面。”

    “那就准了!”

    “大人稍候,待我看完。”师爷说着又翻开最后一页,上下一扫,瞬间头大。

    “又怎么了?”

    师爷皱眉道:“赵文华提议,在沥海设工坊。”

    “做什么?”

    “制铳。”

    “驳了!”

    “驳了。”

    “等等!”这次不是师爷,是李天宠自己推翻了自己,“有那么点意思啊……”

    “什么意思?”

    “你看,现下的铳,多数是南京军器局运来的,咱们只能报,只能等,给多少用多少。”

    “明白了……倘若浙江设军器坊……”

    “那就方便多了。”李天宠托腮道,“这类事,我和张总督,是万万不敢上书的。”

    “不错,浙江本就配有重军,再设军器坊,必被认为有异心。”

    “但赵文华上书,就不同了。”

    “可赵文华为什么要上书?”

    “哼,他出身工部,最清楚里面的油水,准是来我浙江刮不到兵饷,寻思着换条路子。”

    “那准了?”

    “军器重务,要慎重。”李天宠抿着嘴。这件事,他确实也喜欢,但他不敢就这么吃下去,“这样,封祭酒的事,准了,设军器坊的事,让他再做上书,做详细论述,不过不是上书给我。”

    “给张总督?”

    李天宠点头。

    二人相视而笑。

    在这乱局中,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利用别人,其实每个人也都是被别人利用的,而谁赢谁输,看的从不是获益多少,而是谁能活到最后。

081 公差

    沥海杨府,杨长帆霸占了父亲的闻海斋,整日沉浸其中,除了方便,几乎不出书房门。杨寿全开始还以为大儿子开窍了,可偶尔去看,才发现架子上的书一本未碰,杨长帆只顾埋头于书桌前,左手炭条右手界尺,手上脸上沾得满是黑炭也不在意。

    往常来说,杨寿全肯定会骂他又乱搞什么奇技淫巧,匠人的事你掺乎什么。

    可现在,杨寿全只是悄悄进书房,拿起自己需要的书,又静悄悄离去。

    没什么比事实更有说服力,没什么比发财升官更有底气,总之杨寿全是再没心思跟儿子讲道理了。

    沈悯芮呆在家里也没事,每日午、酉二时,便会为杨长帆送来饭菜茶水,或是炭条纸张,然后随便找本书翻翻,天黑再出去。虽然现在她每天可以见到三个人,但其实跟独居的日子也相差无几,唯一的幸事就是杨寿全的藏书较杂,比戚继光扔来的史书兵书要有趣太多了。

    杨长帆也不管她,这位姑奶奶能踏实坐着比什么都强。

    至于杨长帆自己,身为机械工程硕士,深为自己的制图功底着急,没有autocad的世界简直如地狱一般,更可怕的是他几乎没有工具可以选择,炭条和界尺就是一切。

    《机械制图》中的所有要点和技巧根本无法考虑,把需要的东西画出来成为唯一的真理,只是杨长帆没法标注垂直度、直线度、同轴度等等这些可怕的参数,一切只能用图形直观表达。

    杨长帆称之为随缘绘图法,也许今后还会有随缘制造法。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八天,杨长帆吃睡都在书斋里,虽然身体已经被炭条搞得如野人一般,但随缘制图的技艺却日渐精湛,各类原始枪炮的图纸已出产三四十张,当然大多数都成为了练习用的废品,他真正满意的只有三张,但这也够用一阵子了。

    眼见三月,杨长帆还未出山,县衙的文书先来了

    因是正式公文,沈悯芮只好打破寂静,跟杨长帆说了七八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喂。”

    杨长帆蹲在椅子上咬着炭条,盯着脏兮兮的图纸,恍若未闻。

    沈悯芮不得不走到杨长帆面前:“喂。”

    “该吃饭了么?放这里吧。”杨长帆头也不抬。

    “县里公差找你。”

    “不是说了,我不在。”

    “好吧,这祭酒你不当就是了。”沈悯芮转身便走。

    过了几秒钟,杨长帆才反应过来:“任命来了?”

    “反正你不在就是了。”沈悯芮出了书房便要关门。

    “别别!这点时间还是有的!”杨长帆赶紧从椅子上蹿下来,一面擦手一面往外走。

    来到院中,才见父母已将公差迎进厅堂。

    公差听到声音,转头望去,看见了门口一个大号的黑猩猩,险些没接住赏钱。

    “长帆!来来!”杨寿全已经见怪不怪,起身招呼杨长帆过来。

    杨长帆笑呵呵走上前去作揖:“久等久等。”

    公差眨了几下眼睛:“当真是杨公子?”

    沈悯芮看不下去,已不知从哪里找了块破布递上来。

    杨长帆拿过布条在脸上一通乱擦,这才露出憨厚的面容。

    杨寿全在旁解释道:“犬子刚刚在柴房忙活,见谅。”

    “人对了就好。”公差这才起身,先拿起一个袋子递给杨长帆,“现封杨公子为会稽县祈海祭酒,从七品文职。”

    “谢大人!”杨长帆接过袋子,不知道后面什么流程。

    “没关系,杨祭酒自可拆开。”公差摆手笑道,“下官先恭喜了!”

    “多谢。”杨长帆打开袋子,揪出了一块木质牙牌,正反两面,正面刻着杨长帆三个大字,背面是官职名称,这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还有么?”杨长帆问道,“该有公文的吧?”

    公差尴尬道:“没了,知县让我口述……”

    “请。”

    “咳……”公差咽了口吐沫,“祈海事宜,心诚则灵,无关差役多少、开支多寡,月俸请照例来县衙领取。”

    没等杨长帆说话,杨寿全先急了。

    徐知县也太不会办事了,好歹要给个差役名额的,那么多银两都砸出去了,怎么能是这个结果?杨寿全好歹也是沥海一霸,他不答应。

    “徐知县亲口说的?”杨寿全问道。

    “徐知县已经高升了。”差役挠头。

    “这么快?还未摆宴送行!”

    “布政使司急着催。”

    “新知县已然上任?”

    “哎呦,杨老爷啊。”公差闻言面容苦涩,“这哪是知县,是阎王啊!”

    “请坐,细细道来。”杨寿全敏感地招待公差坐下。

    公差落座喝了口茶,这才说道:“徐知县临走前,已交代县丞,杨祭酒捐学功大,后面的事务必办好。可奈何还未及筹办,阎王爷便来了,这七八天哪里是人过的日子,简直是阴曹地府!在下实话实说,若不是布政使司直接来的公文,杨祭酒怕是员外都要当不上了。”

    杨寿全惊望儿子一眼,半个月前那可怕的预言好像要出现了。

    公差一旦开始抱怨,就收不住了:“新任知县说是要废除陋习,咱们也不知道什么是陋习,该怎么过活还怎么过活。可不怕别的,就怕阎王爷勤快,事事亲督,每日还四处走访百姓,七八天来,县衙已有十几位吃了棒子,我这信拖一天再送,怕是我也要挨打了。”

    “怎能如此?”杨寿全当即起火上头,“都是吏员怎能说打就打?”

    “是啊,我们开始也以为知县就是喊喊口号罢了,谁知来真的?”公差说着摸了摸口袋,“先不说别的,倘若杨老爷告知知县我收了赏钱,回去没收不说,还要加上一顿棍棒伺候。”

    “放心,杨某绝无多言。”

    公差红着眼睛言谢:“是了,就是信得过杨老爷,在下才敢收。不瞒杨老爷,没您这赏钱,家里都没法开荤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杨寿全皱眉思索道,“这样,我去召集乡里长辈,一道去县里,与知县好好分辨分辨。”

    “杨老爷的好意咱们心领了。”公差扼腕砸腿,“可知县若是能肯听道理,咱们就不至于这样了。”

    杨长帆深知其中利害,亲爹你可千万别当出头鸟:“是啊,随他去吧,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杨祭酒说得对!”公差点头道,“我私下说……县丞大人已经安排好了,打明天起,咱们通通告假,看他一个人怎么料理。”

    “此法甚妙!”杨寿全赞许道,“须知差人做事,必当给人以利。”

    “呵呵……”杨长帆在旁苦笑,你们太小看他了。

    “对了!”公差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从囊中翻出一纸书信,“这是知县写给杨老爷的。”

    “哦?”杨长帆指着自己,“我?”

082 开刀

    “对。”公差展示给杨寿全看,生怕他看不到上面“杨寿全”三个字。

    待杨寿全接过信件,公差也便起身告辞,几人假意客套一番,这才送走了公差。

    杨寿全不及多想,撕开封口。

    信很短,字很正,说的话也很简单。

    杨寿全的反应也很简单,将信件攒成团愤怒地掷出:“那膜个邪逼!!”

    即便是跟杨长帆闹得最凶的时候,这位举人也没有过如此的措辞。

    杨长帆不禁好奇,捡起地上的纸团,粗粗一扫,瞬间理解了杨寿全。

    海瑞的大意如下:久闻杨举人才高德厚,希望你能依照朝廷律法,把非法占据的土地退给大家。因为你在沥海最有名望,所以希望你带个好头,并劝人效仿,谢谢。

    杨寿全脑袋上的帽子是举人,但实际上是个地主。举人是脸面,田产是命。要地主的地,就是要地主的命。

    杨寿全这还不过瘾,追骂道:“嫩娘隔壁!要拿老子开刀!”

    吴凌珑连连上前劝解:“多大的事,坐下来说。”

    “多大的事!”杨寿全指着杨长帆手中的纸团骂道,“要收咱家的地!他怎么不去收当朝首辅呢?怎么不去收皇田呢!!”

    沈悯芮之前一直没作声,这会儿觉得有趣,凑到杨长帆身旁:“让我看看?”

    “随便看,毫无文采。”

    沈悯芮略微扫过,直直摇头:“这人脑子有问题,行不通的。”

    “悯芮说的对么,根本行不通!”杨寿全紧跟着附和道,“不管他!看县衙的人都歇工,他还怎么当知县!”

    “好了好了,不管不管,你也别生气了。”吴凌珑揉着丈夫的胸口,“知县管不到这里的,放心吧。”

    “爹。”沈悯芮在旁劝道,“您别被这事扰了心情,眼下长帆可刚刚封了祭酒。”

    杨寿全神色一转,这才想起儿子正式封官了。多少年来,偌大的绍兴府也没破过这种例,拿自己的功名来看,顶天也就是个从七品的待遇罢了,儿子得来全不费工夫,实在是解了一块心头大疾。

    杨寿全转怒为笑:“还是悯芮会说话。”

    他随即大方宣布:“凌珑,送柬出去,明日摆宴,双喜临门!”

    “双喜?”吴凌珑问道。

    “悯芮嫁进来不是大喜?”

    “对对。”吴凌珑赶紧敲了下脑袋。

    杨长帆最怕这个,赶紧上前劝道:“再拖两日,等长贵拿下案首一起庆贺不迟。”

    吴凌珑在旁应和:“对对,五试刚刚结束,要不了多久就出成绩了。”

    “也好。”

    正说着,外面马蹄声响起,这在沥海可是难得的音效。

    隔着门,一男声高喊:“长帆贤弟可在?”

    “哎呀!”杨长帆神色一震,这可比公差封官要开心多了。谁都不顾,奔过去拉开大门,“可是将军?”

    大门打开,戚继光身着便服,挎下骏马,相当潇洒。

    “这是着火了?”戚继光惊讶下马,打量着浑身炭黑的杨长帆。

    杨长帆也不管那么多,拉着他往里走:“成图已出,请将军一阅。”

    戚继光也不管杨长帆的仪容,当即迈进杨家。

    一进门,戚继光先是跟沈悯芮四目相对,而后咽了口吐沫避开目光,冲杨家父母行礼过后,也不多说,直接跟着杨长帆进了书房。

    “这又什么人?”杨寿全感觉自己被无视了,刚刚被知县不打招呼逼着交田产,怎么现在随便来了个骑马的就这么不打招呼闯进自己家了?

    当然,如果戚继光穿着戎装亮出腰牌,杨寿全也就不敢有怨言了。

    沈悯芮更是被无视的那个,自己被扔这鬼地方这么久,连个信也没有,来了就进屋倒腾那几个破铳。还是当年扬州的老板说的对,找男人不要看什么财富,找个疼自己的就对了。

    “悯芮见过?”吴凌珑看出沈悯芮满腹牢骚。

    “见过。”沈悯芮咬唇道,“不过是个废物将军。”

    “又是兵?”杨寿全一拍脑袋,儿子这辈子是跟当兵的干上了。

    书房中,戚继光与杨长帆可管不了那么多,一切以务实为前提。

    戚继光握着图纸左看右看,上下比划。

    “贤弟真不是匠户出身?”戚继光专注之余不忘叹道,“便是军器局的图,也没这般工整。”

    杨长帆望着满地的废图道:“将军看到的图,是踩着十几张图的尸体上来的。”

    “这年头,谁不是啊。”戚继光放下一张,又拿起一张,刚看到轮廓便惊呼起来,“这铳……按照标示……长九尺?”

    九尺就是三米,戚继光还无法接受这么大的炮。

    “不仅九尺,且重千斤!”

    “这……”戚继光看着图,虽然喜欢,但有些浮想联翩了,“现下的状况……”

    “我知道,这个图只是由性而发罢了。”杨长帆解释道,“此铳长于攻坚,拙于野战,射程可达弗朗机四五倍有余,海战和攻城才会用到。”

    “此铳若真制成,定要取名为无敌大将军!”戚继光感叹道,“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果然是当兵的,取名太不讲究了。

    二人酣谈片刻,戚继光也彻底见识到了杨长帆的奇技淫巧,之前口说无凭,现在一切落实到图纸上,再也没了怀疑的空间,他本人对于铳也有所研究,深知此法可行。

    杨长帆这次最终出了三张图纸,分别是小中大三类火器。

    小型的便是改良版的鸟铳,参考的是西洋燧石火枪,与传统鸟铳相比,威力射程没有提高,只是简便轻易了许多,从点火改成了扳机,从火柴变成了打火机。

    中型的是便携版的弗朗机,为传统弗朗机装配了轮车,可用骡马拉,亦可人力推,简便灵活,同时加入防后坐力固定等小设计。

    大型的便是戚继光口中的无敌大将军了,这门炮无论是口径还是长度都碾压了弗朗机,进入了加农炮的行列,陆上可炸城,海上可轰船,这几乎是杨长帆现在有自信搞出来的最终兵器,给他几门无敌大将军,紫禁城亦可夷为平地。

    戚继光这边,小心翼翼地收起图纸:“贤弟可信得过我?”

083 换月

    杨长帆没得选,当然信得过:“若天下唯有一人可信,便是将军了。”

    “你这嘴啊!”戚继光叹然道,“我回程后请命去南京,让信得过的匠人对这几张图评点一二,若匠人点头,大事可成。”

    “将军务必找信得过的人看。”

    “定然不会让小人剽去。”戚继光沉吸了一口气,“这件事已经上书到张总督那里了,暂时还未有答复,但你放心,此事必然可成,不过是早晚罢了。”

    杨长帆兴奋道:“既然这么说,我现下就该筹措工坊了。”

    戚继光也颇为兴奋,“我此番便服出行,便是找庞取义授意此事的。”

    “那咱们这就走?”

    “走!”

    二人雄心壮志,这便要杀将出去。可刚一开门,正撞见端着茶具的沈悯芮,亢奋的火焰瞬间被熄灭了。

    沈悯芮看着二人的样子轻嘲道:“这就要走了?”

    “咳……”戚继光探头望去,杨长帆家人不在,这才小声道,“悯儿……”

    “别叫我悯儿,只有长帆能叫。”

    杨长帆头大万分,嫂夫人你生气归生气,不要拉我下水啊!

    “那我不叫了。”戚继光叹了口气,“木已成舟,暂且如此。”

    “哼。”沈悯芮闻言冷笑一声,把茶具塞给杨长帆后,突然点了下肚子,“那他怎么办?”

    戚继光与杨长帆同时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二人看了看沈悯芮毫无征兆的小腹,又互相看了看。

    “当真?”二人同时惊道。

    沈悯芮看着二人,终是惨然一笑:“假的。”

    “呼!”二人同时捂着胸口松了口气。

    “别得意。”沈悯芮可没打算让他们这么混过去,“限你四月之前,跟王氏说清,接我入门。”

    “呼!”二人又是一个提神儿。

    这可比制造无敌大将军要难太多了。

    “悯儿,再略微宽限些时日……”

    “不。”沈悯芮坚决摇头,“一次次这样,就是因为我宽限得太多了,我就是要告诉你,这招偏偏就是王氏指点我的,男人若是拖拉,便下死期。”

    戚继光愁上眉头,夫人啊,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如若四月初一,你未来接我过门。”沈悯芮咬牙冷言道,“那我就自己过去。”

    “万万不可!”杨长帆与戚继光同时阻拦。

    “一死而已。”沈悯芮凄笑道,“死也死在你夫人手中。放心,我黄泉路上等着你。”

    “哎呀!”

    沈悯芮话罢,又从杨长帆手中抢过了茶具,转身而去,不给人任何商量的余地。

    两个男人对视,感觉到了一种死亡的恐惧,那是猴子第一次……

    明明前一秒还在聊家国大事,后一秒就这样了。

    二人互相搀扶着出了府邸,牵着马朝村北走去,神情中有一种中年危机的味道。

    别说一个月,一年也没用的,戚继光每年都会找到夫人最高兴的时候,旁敲侧击聊一下添人口的事情,之后每次都是刀光剑影。

    将门虎女,容不得第二个女人跟她分享男人。

    “将军加油……”杨长帆一路走一路劝慰。

    “唉……”戚继光一声长叹,“贤弟接她回家顺利么?”

    “还行。”

    “夫人没闹?”

    “闹了一炷香的时间。”

    “……”戚继光看着杨长帆,那是愤恨的目光,那是嫉妒的情绪,噎了半天憋出一句,“弟妹贤惠啊……”

    “过奖……”杨长帆知道这件事怎么聊都是死胡同,赶紧扯开话题,“我在沥海小舍已设工坊,将军先去看看?”

    “请。”

    沥海所真正的霸主,从不是个省油的主儿。

    二月二十八了,还有一天就是三月了。

    要发饷了。

    她独自来到所衙,没有去找庞取义,而是直奔副千户的签押房。

    副千户开门见是庞夫人,连忙指着对面道:“千户在……”

    “找你,找你。”庞夫人一乐,挤进签押房,回身关了门。

    副千户胯下一紧,太突然了吧?

    “那个什么,你再帮个忙呗!”庞夫人关好门后挑眉道,“再去点点杨长帆。”

    “……”副千户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觉得有些遗憾,胯下也正常起来,“庞夫人,先前刚刚点过……银两已经……”

    “那是二月,现在不是三月了么?”庞夫人露出你懂的表情。

    副千户瞪眼道:“咱们不是按天算的么?还未到一个月啊。”

    “按月算,按月算,二月归二月,三月归三月。”

    “这……”副千户都有些想骂人了,“庞夫人,杨公子这也是小本生意,里里外外几十两了……”

    “你还真信他?”庞夫人不屑道,“我都打听了,他做的这东西绍兴大卖,别说几十两,几百两咱们都拿的出来。”

    “那是人家的事……”

    “这是所里的地方。”

    “这事……千户……”

    “别理他,他什么人你不知道?假仗义。”庞夫人笑着拍了拍副千户,“这样,你过去提点一下,我就在这里等着。”

    “……”副千户面色僵硬,人做到这份上,就过头了吧。

    上次收了钱才十几天,现在因为要到三月了,就又要多收一个月的?

    副千户实在是个要脸的人,没法开口了。

    但面对沥海的主宰者,他又不能抗拒。

    “哎呀!”副千户突然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有重要军务!”

    话未说完,他便夺门而出,一路小跑,连办公室都不要了。

    庞夫人反应不及,只得含恨跺脚:“这帮男人,都婆婆妈妈的。”

    罢了,反正也都知道怎么回事。

    她这便出了房间,四处溜达,随手抓了两位兵士:“走,跟我收租去。”

    兵士虽然不情愿,也只得同往。

    滩边小舍,戚继光已与杨长帆坐下喝茶。

    翘儿在一旁一面倒茶,一面偷瞄戚继光,总是忍不住偷笑。

    “弟妹这是……”戚继光被笑毛了。

    翘儿连连摇头,倒好茶便掩面逃遁。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戚继光问杨长帆。

    “没有,内人见到俊美男子都会忍不住笑。”

    “呵呵,谈不上吧。”

    “喝茶。”

    “喝茶。”

    放下茶杯,戚继光抬头四望:“别说,虽只是小作坊,你管得还真是井井有条。我大概看清了,十几人一组,有人专门督工,有人做,有人运,有人记,颇有些军队的作风。”

    “那是将军手下的军队,这边的军队可就……”杨长帆无奈摇头。

    又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喝茶。”

    “喝茶。”

    再次放下茶杯,戚继光说出了他的疑虑:“容我直说,这里不适合做工坊。”

    “何由?”

    “离海太近。”

    “……”杨长帆不得不点头,“是啊。”

    “军器重地,通常设于内地,只怕被贼寇夺去。”

    “将军说的是。”

    “贤弟有没有想过去杭州?”

    杨长帆挠了挠头,他是不愿意去大地方的,大地方大人物多,总是很麻烦,小地方更自在一些:“我毕竟还只是个祭酒,这也是赵大人的吩咐。”

    “嗯……”戚继光抿嘴道,“喝茶。”

    “喝茶。”

    放下茶杯,沥海主宰者的声音不期而至。

084 膨胀了

    “侄儿!侄儿!”庞夫人老远挥着手走来,身后竟还跟着两位兵士。

    戚继光眉头一皱:“这女人谁?凭什么带着兵?”

    最基础的军纪都没了。

    “千户夫人。”杨长帆小声道,“我这就去呵斥她!”

    “不急。”戚继光阻拦道,“我此番前来,不宜声张,暗中去拜访庞取义就好,莫让他人知晓。”

    杨长帆点头过后,起身相迎。

    “庞夫人。”

    “哎呦!”庞夫人边走边笑骂道,“几天不见,就这么不亲啦?不叫婶婶啦?”

    杨长帆望着她身后两位兵士道:“庞夫人带着兵来的,不宜用亲眷之称。”

    “哪那么多讲究。”庞夫人转眼走到杨长帆面前,眉色一扬,“侄儿你看,转眼就三月了。”

    “是啊。”

    “三月了哦?”

    “天气暖了。”

    庞夫人不得不进一步提点道:“之前是二月,明日起就是三月了。”

    杨长帆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再之后……就是四月吧?”

    “咳……”庞夫人不得不直言,“三月的饷钱,还未缴吧?”

    “噗……”戚继光喝茶半道给噎到了。

    饷钱?这跟杨长帆有关系么?杨长帆是皇帝么?

    杨长帆这边也皱眉道:“我先前缴过一个月的,刚刚过了十天吧?”

    “那是二月,明儿就是三月啦。”庞夫人笑着拍了一下杨长帆。

    杨长帆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呛茶的戚继光。

    戚继光点了点头。

    瞬间,杨长帆有了勇气与力量。

    这就是有靠山的感觉么。

    这就是狗腿子的威风么。

    杨长帆面露微笑,像是看已到手的猎物一般看着庞夫人:“我忍你很久了。”

    庞夫人瞪眼大惊,不相信这话是杨长帆说的,他之前在自己面前可都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后面两位兵士面面相觑,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一次,杨长帆横眉怒目,义正言辞:“我忍你很久了!”

    这次谁都听见了,都很清楚。

    连周围做工的人都慌了,翘儿更是愣在原地。

    膨胀了!我家相公膨胀了!

    “你疯了吧?”庞夫人在沥海这么久,还没见识过这种态度。

    “是你疯了吧?”杨长帆毫无顾忌地骂道,“军是朝廷的军,还是我杨长帆的军?”

    “废话!”

    “那朝廷的军,让我杨长帆出饷养,是什么意思?你要谋反?”

    “……”庞夫人惊讶捂嘴。

    沥海的主宰者,不是白当的。

    被人这么指着鼻子羞辱,今后还威风何在?

    “杨!长!帆!!!”庞夫人愤怒甩手,瞬间化为泼妇姿态,“你活腻味了??”

    “我就是要问清楚,军饷,该谁出。”杨长帆说着望向后面两位兵士,“军饷,该谁收!”

    庞夫人完全无法理解杨长帆为什么会这样,但她决定给杨长帆一次机会:“杨长帆,最后一次,你可想清楚了,你在这里的营生是拜谁所赐。”

    “当然是拜你所赐!”杨长帆吼道,“我给你银两还少了?只是你贪得无厌,一介女流,以军饷之名刮我钱财!我只问你,刮走的银两可有一分入库,可有一分送到兵士们手中??”

    杨长帆迈过了最后的红线。

    “好!有你的!等你爹来接你的时候可不要哭!!”庞夫人扯着嗓子喷着吐沫,怒喝一声,“给我拿下!!”

    两位兵士这便要上前拿人,虽然杨长帆有些名号,但将庞夫人惹到这个程度,没人能救他了。

    只见杨长帆挥臂一抽,一枚崭新的牙牌亮在手中:“我看谁敢!”

    二位兵士止步,这才看清,这人竟还藏了个祭酒之职的名号。

    他们自然不会听过“祈海祭酒”这种扯淡的官职,但听过国子祭酒,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儒。

    杨长帆也不管许多,信口义愤填膺:“朝廷命官!是你一介女流说拿就拿的?!”

    “我呸!!!”庞夫人一口吐沫星子喷薄而出,“假的!拿下!”

    两名兵士却犹豫不决。

    咱们当兵的,负不起责任啊。

    “你们也是!”杨长帆顺手呵斥起兵士,“大名兵士,自当听从将军号令!对一介女流唯命是从!不怕军法处置?”

    两个兵士有些慌了,开始后退。

    “给我拿下!”庞夫人怒极,奋力推了二人一把。

    杨长帆不假思索指着庞夫人鼻子:“又在逼人犯法了??待本祭酒上书巡抚李大人!将沥海之情说个透彻!谁都逃不过!”

    “巡抚的大名也是你说的???”

    两个兵士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退出老远。

    “你们??混账!”庞夫人怒骂一声,转而指向杨长帆,“告诉你!后面的事可不是饷钱那么简单了!”

    “你又要逼千户犯法不成?”

    “好!好!好!”庞夫人无话可说,只扫了一圈干活的诸位,“识相就快快散去,莫要等千户来了治罪!”

    话罢,她拂袖而去。这里是沥海,她不信杨长帆能活过今天。

    庞夫人愤怒地走了,余下众人可完全没了主意。

    “杨公子……这怎么回事啊?”

    “也不必如此吧?”

    “要不……我们先避一避?”

    不少人这便要搬着凳子撤退,树还没倒,猢狲就要散。

    “都别走!谁走了今后永不录用!”杨长帆气定神闲,“诸位尽可放心,千户来了,必当恭恭敬敬给我认个错!”

    “呼!”

    炸锅了,杨长帆疯了。

    翘儿的相公膨胀得要炸了。

    “回去做工!”杨长帆再令一声,这才坐回圆桌前。

    做工的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还真有几个人当场搬着凳子溜了,不敢被牵连。但多数人没那么害怕,法不责众,大家一穷二白能怎么样么。

    戚继光坐在桌前,似笑非笑:“贤弟骂得够狠的啊。”

    “受够这婆娘了,屡屡背信弃义,我做多大买卖都要被她吃干净了。”杨长帆喝了口气茶,“再者,哥哥也看到了,沥海现在的情况成何体统?”

    “这个女人是过分了。”

    “我相信,即便是嫂夫人那般忠烈,在军帐前,该避讳的还是会避讳的,嫂夫人到底知轻重,真贤惠。”

    “能不能不说她?”

    “抱歉……”

    “喝茶。”

    “喝茶。”

    “等一下庞取义来了,我就坐在这里,不要让我出面。”

    “明白。”

085 神话终结

    沥海所衙,庞取义的午睡又泡汤了。

    夫人突然冲进房间,往上一扑就是哭啊哭啊。

    “我饱受欺凌,你还在此睡觉!”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自己的夫人被外人折辱!无动于衷!”

    “我没脸活了!不活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合二为一,凸显了事情的严重性。

    “哎呀!说事么大红!”庞取义勉为其难地拉住夫人,“到底是怎么啦!谁还敢羞辱你?”

    “还能有谁!就是你那个混账侄儿!!”

    “杨长帆?”庞取义惊道,“他怎么你了?”

    “他骂我,当着所有人骂我!骂我是娼妇!骂我****!”

    “……”庞取义又不是傻子,这么聊当然不信,“能不能好好说。”

    “他骂咱们贪赃枉法!违背军规!”庞夫人擦着眼泪道,“他骂我们乱收钱,放松军纪。”

    “好好说,这样我听不懂。”

    “反正就这么回事!他就是骂我了!”庞夫人说着又扑在庞取义身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他骂的是我!可辱的是你啊!”

    “到底为什么骂?”

    “呜呜……”庞夫人擦着眼泪,这才不得不说道,“要收他用人的饷钱,他不肯,我还没说别的呢,他就劈头盖脸难听的话都骂过来了。”

    “不是说不要再讹他了么!”庞取义有些不忿,“他银两还少你的了?”

    “那是你不知道,他做那几个破铃铛卖了多少钱!”

    “多少也是他的么!”

    “他何德何能!不都是依仗咱们?”

    “哎呀……”庞取义为难道,“那你想怎样?撵他出去?”

    “抓起来,让他爹来赎!”

    “何苦呢。”

    “将军啊!他真的指着我的鼻子在骂了!”庞夫人抓着丈夫的衣服,声泪俱下,“如此下来,谁还拿你当将军?此仇不报,我还怎么见人?”

    “真是……”

    “这样,你不信我是吧?让他们说!”庞夫人立刻回身开门,拉来了等候在外的两位兵士,“你们说,杨长帆如何羞辱于我,如何羞辱将军!”

    兵士咽了口吐沫,大概将杨长帆的措辞直言。

    亲自听了这些话,饶是庞取义脾气再好,也有些激动了。

    “真是他所言??”庞取义沉声问道。

    “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兵士颤声道,“确是杨公子所言。”

    “嘭。”

    庞取义拍案而起,“岂能容他妄议军事!为何不当场拿下?”

    兵士委屈道:“他拿出牙牌,说自己是朝廷命官。”

    “笑话!大字不识!还什么命官!”庞取义********便向外走去,“跟我走。”

    庞夫人心中一乐,杨长帆啊杨长帆,这次正牌将军来了,有种你就将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庞取义终究不能忍受夫人被这么羞辱,这是男人的面子问题。作为将军,没有面子,也就完蛋了。

    滩边海舍,庞取义一行还离的老远,便有工人报信:“来了啊!来了啊杨公子!”

    杨长帆与戚继光远远望去,确实看到来了一行气哄哄的身影。

    “差不多就好了。”戚继光放下茶杯,“也不要闹得太大。”

    “明白,我不过是要一个踏实,今后不让他们再影响我做事。”

    “嗯。”

    杨长帆老远起身相迎。

    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做工,看着膨胀的杨长帆,想象着他会如何被撕碎。

    翘儿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坐到桌前看戏,冲戚继光小声道:“大将军,你给我家相公撑腰?”

    “算是吧……”

    “嘿嘿,谢谢大将军,我们肯定照顾好她。”

    “嗯?”

    翘儿又掩面笑着走开。

    不多时,庞取义一行四人,已站在了杨长帆的面前。

    庞取义不急着发作,只眯眼道:“对我有意见?”

    “对。”

    “拿下!!”庞夫人已经迫不及待。

    庞取义抬手一拦,转而冲杨长帆道:“有什么意见,不妨当面说。”

    “那我说了?”

    “想好了再说。”

    杨长帆嘴角一扬:“千户军纪严明,处事得当。”

    “这是意见?”

    “唯一没做好一件事。”

    “说。”

    “纵容夫人食兵饷。”

    庞取义双目一瞪。

    多数人已经捂住眼睛,不敢看后面发生的事。

    庞取义立刻抬手,这便要发作,却见杨长帆突然回头,望向舍前一人。

    那人淡然坐着,也微微抬头,冲着庞取义这边微微一笑。

    庞取义心中刚刚升起的火焰,瞬间被浇灭,表情狰狞万分。

    娘啊,您老怎么又来了……。还穿着便衣,一声不响坐在一旁。

    怪不得……怪不得……

    这下真的遭天谴了。

    庞夫人见丈夫莫名僵持,立刻在旁呼喝道:“千户都抬手了!还不快拿下!”

    “等等!!!”庞取义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只见他慢慢放下手,而后走到杨长帆身前,双臂搭在他的双肩上,眼眶通红,不知是要哭还是要怒——

    “侄儿说的是啊!!!”

    不少工人没坐稳,从板凳上摔了下来,一片狼藉。

    “你……你……”庞夫人更是呆滞当场。

    “你闭嘴!”庞取义抬臂制止,“你跟这里闲逛什么?回去!”

    “呜哇……”庞夫人这便要委屈地哭出来。

    “带她回去!”庞取义转身吩咐。

    两个兵士上前要拉,庞夫人岂是这么容易被制服的?当即甩开二人便要殴打丈夫。

    “别他娘的闹了!”庞千户血液中,潜藏的优良基因被瞬间激活。

    “啪!!”

    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老婆脸上。

    这是打老婆的基因,庞家失传已久。

    到底是亲老婆,庞取义也没下重手,只是声音脆响,杀伤力却有限。

    在此影响下,为数不多还坐在板凳上的人也吓到了地上。

    “你……你……”庞夫人捂着脸,说不出整话。

    “我打你怎地?”庞取义怒而斥道,“侄儿所说不错!我家教不严!你还逼我当着大家面用家法?”

    我日那可太丢人了。

    不过她还是注意到,庞取义的表情中有一丝复杂。

    “还不快走!”庞取义再度催促。

    “……”庞夫人捂着脸,万念俱灰。

    沥海主宰者的神话,终于到了终结的一天。

    “侄儿指点极是!我必当严查!”庞取义也不愿多留,当即问道,“还有别的意见么?”

    “将军明察秋毫。”

    “那我回去查了?”

    “请。”

    庞取义远远冲戚继光点了个头。

    戚继光也点了个头。

    他这才松了口气,推了下夫人,小声道:“走吧……杨长帆惹不起了。”

    “……”

    一行人雄赳赳前来,败兴而去。

    这边全体工人则都摔在了滩上。

    千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莫非杨公子说的什么祭酒是真的?

    报了个信封了个大官?连庞取义都退避三舍?

    杨长帆目送走一行人,回身扫了眼做工的人:“记清楚了,谁临阵脱逃,永不录用。”

    工人们心中一阵寒意袭过。

    聪明的当即喊道:“谨遵杨大人嘱令!”

    这下子不仅是庞夫人,这帮人也彻底老实了,这不是杀鸡儆猴,是杀虎儆鸡。

    杨长帆重又坐回桌前:“多谢了……今后可以安心做事了。”

    戚继光没有回话。

    杨长帆抬头去看,戚继光依然远望着庞取义的背影。

    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由衷的钦佩,彻骨的嫉妒。

    用巴掌制伏一个女人,庞取义做到了。

    即便很相似,但庞取义与戚继光有一个本质的不同。

    前者是纵容与娇惯。

    后者,是真正的畏惧。

086 遭殃的富豪

    戚继光此来沥海,目的肯定不是帮杨长帆出头,拿了图纸去验验质量才是关键。琐事谈罢他也便告辞上马,便衣出行一路低调,身揣工部侍郎赵文华的介绍信,下一站即是南京。

    此番调来浙江都司任佥事,虽然官居三品,但实际上戚继光几乎一丝兵权也没有,一来上面本地老将颇多,作为初来乍到的山东人实在不方便统领浙江本地人,二来总督张经的兵权确握得很死,这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

    不过戚继光也并不急,现在这种时候拿兵权,不一定就是好事。因此他谁也不招谁也不惹,谁的大腿也不抱,老老实实当个佥事,任务下来就找机会巡查,记录各卫所的地形、防卫,统计军士,火器等等,首先要对浙江防务有全方位的认识,真到需要他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东西。

    至于现在上赵文华的船,只因机缘实在难得。他深信火器是今后战事的关键,只因大明的兵没有鞑子猛,也没有倭人凶,没有蒙古人的骑射之术,也没有日本人没道理的刀法。让他们敢上阵杀敌的唯一方法,就是制敌于几里之外,利用武装优势提高战力与士气。

    天降奇人,他遇到了杨长帆,天降大吏,他认识了赵文华。

    正如李天宠所忧,设火器工坊于浙江,无论是总督、巡抚还是总兵,都不该提的,可工部侍郎赵文华提却没有任何问题,南北直隶军器局的火器制造成本虚高,运送路途遥远,早已无法满足全境的需要。

    于公,就地制造武器效率高。于私,赵文华终于有了在浙江发财的突破口,有功领有事做有钱拿,还不必冒上阵败兵的险,这提议实在是正中下怀。

    就好像在未来的现代世界,最滋润的从不是总参谋部,总政治部,而是总后勤部。

    看着戚继光策马而去,杨长帆要做的就是等待了,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倭寇对嘉兴很感兴趣,对绍兴却一般般,这让他得以有充足的时间筹措将来。

    他做这些事的想法也很简单,这年头地主商人是混不舒服的,前有庞夫人这样的恶狼,后有海瑞那样的猛虎,外面还有不讲道理的倭寇,实在是一丝安全感也没有,这根本不是盛世,这是乱世。

    在乱世,就只有靠自己了。

    杨长帆伸了个懒腰,心思通彻,眼前少了庞夫人捣乱,今后总算可以痛痛快快了。转过身来,几位熟练的工坊组长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杨公子,您当真受封了?”

    “什么杨公子!该叫杨大人!”

    刚刚沥海土皇帝庞取义的态度,对工人们产生了不可言喻的影响。能让庞取义那样低头,实是不知道杨长帆厉害到了什么程度。看来送一趟信,真是送出飞黄腾达来了!

    “几位言重了,小小祭酒。”

    几位工长面面相觑,一人问道:“是朝廷正品的官对吧?”

    杨长帆拿出牙牌晃了一下:“应该是的。”

    此人当先踏上一步,瞪眼道:“求杨大人收我为丁!”

    其余几位也才反应过来,一齐上前躬身。

    “这什么意思?现在这样不好么?”

    “我们几人刚刚商议过了。”工长振奋道,“今后只求跟着杨大人,大人点个头,今后我们便是杨家的人。”

    杨长帆当即摇头:“此事不妥,诸位是所里的人,帮工还好,入我就杨府就不合适了。”

    “我们又不是当兵的,只求安身立命!”

    “嗯……”杨长帆托腮思量片刻,“这样,我回头找老丁、千户谈过再说,我也只是一个小小从七品。”

    “那先谢过杨大人了!”工长说着便要带头下跪。

    “别,别!”杨长帆赶紧阻拦,“你长我几十岁,受不起!”

    可他能拦住一个人,拦不住后面的。

    七八位工长,一声不吭就下跪,齐刷刷跪了一地。

    现代人的世界观,很难接受这个景象。

    但杨长帆看到,他们的眼里并没有多么复杂的东西,仅仅是求生,求一口饱饭罢了。这口饭卫所没有给他们,国家没有给他们,他们坚信杨长帆可以给他们。

    而昨天的杨长帆与今天的杨长帆,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顶乌纱帽。

    这顶乌纱帽,在他们眼中就是唯一的真理,唯一的生路。

    “快快请起,再不起来我生气了。”杨长帆做出一副怒容,“工还没做完,在这里瞎跪什么?”

    几人这才嬉笑起身,各自回去忙活。

    “唉……”杨长帆松口了气,回到桌前自饮一杯凉茶。

    这会儿翘儿已经拿着一壶热水过来,按住杨长帆手中的杯子:“热了再喝,想拉肚子啊?”

    “我就没生过病。”杨长帆嬉笑一番,望向做工的众人,“这帮人也太夸张了吧,听我当官就要上我的船。”

    “那有啥办法,晚了还没位置了。”翘儿往茶壶里添上热水,重又给杨长帆倒上,“别说你,就说县里的何货郎,家里都是十几二十个家丁。”

    “他凭什么?我记得按照规矩,爹最多也就能收5个吧?”

    “谁还管那些?”翘儿取笑道,“真按照那套规矩来,官府早就该把何货郎抓出去打了!”

    “哦……”杨长帆略想一番,突然就乐了,“你这么一说,那何永强要遭殃了。”

    “怎么说?”

    “嘿嘿……”

    会稽县,有一处比县衙小不了多少的豪宅,厅中一人,比杨寿全气得更加厉害,旁边官府送信的差役也不敢抬头。

    “什么卵人!敢动我?”何永强也不顾官府的人在场,就这么骂了句粗口。

    何永强没杨寿全那么多地,他却有很多人,无论是生意上还是家庭里,忙里忙外二十多位奴仆,有黑道来的也有白道来的,确实远超了朝廷的规定。

    从明太祖开始,管理国家的方法就很务实,深入到基层,就是两件事——人,地。

    要管住人,要看好地。

    人分民户、军户、匠户等,永世不得超生。

    地分给每一户,有地就有赋役,有赋役就有国家。

    虽然太祖的精力已经近乎于神了,但他究竟不是神。

    而现在的皇帝,则全心全意致力于成为神这件事。

087 日海者联盟

    人、地两件事,也就乱了,地渐渐成为杨寿全这类地主的,人渐渐逃户投奔何永强这类人。谁都知道这是大势所趋,连朝廷都没有办法,既然卫所的兵已经弱到没法打仗了,就只好募兵。对于地的情况,当朝首辅家都占着几十万亩,谁敢放屁?

    真的有人敢放,而且放的特别响。

    “遣散家丁,以充农务!”何永强指着信上的字展示给差役看,“海知县疯了么?他没田地没家丁么?”

    “还真有三位。”差役尴尬道,“可这在定员之内。”

    “好了!回报海知县,我做我的生意,他****的知县。”何永强哼了一声不忘补充道,“师爷总还在吧?让他提点一下我跟巡抚的关系。”

    “这……”差役更加尴尬,“师爷已经辞工了。”

    “县丞呢?让县丞说。”

    “何员外……”差役挠着头道,“都知道您跟咱们衙门向来交好,要是能劝住,早就劝住了。”

    “他知道李天宠是我舅舅??”何永强瞪着眼道。

    “是。”差役也是火上浇油,想让海瑞早点滚蛋,“他原话是,就算是李天宠的儿子,身无官职,也不能如此蓄丁。”

    何永强闻言先是怒,随后不久又静了。

    真来了块硬骨头啊。

    他沉了口气转而问道:“县衙的朋友们,日子也不好过吧?”

    “偷偷告诉何员外,我们明儿起歇工。”差役暗笑道,“何员外大可放心,没人会来勒令执行这些事,有本事海知县就自己来。”

    “那好,这样。”何永强当即指点到,“你告诉县丞,抓他几个短处,整理过后上书绍兴府,我这边自然会安排,让他卷铺盖滚蛋。”

    “……”

    “怎么?当官的短处总能揪出一二吧?”

    “何员外,还当真揪不到,从头皮到脚趾头,海知县一点能让人说的都没有,他一切的安排,也都是严格依照律令实行的。”

    “没收过礼?”

    “一粒米都没收过。”

    “没徇过私?”

    “他一个朋友都没有,家人徒步来会稽,连官家的车都不坐……”

    “还真有这样的人?!”

    “他不是人,是阎王。”

    “……”何永强抿了抿嘴,“麻烦了啊,这阎王也当真有胃口,上来就有胆子朝我动刀。”

    “不止何员外。”

    “哦?还有谁?”何永强稍微舒服了一些,自己至少是有战友的。

    “沥海杨举人也遭殃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差役紧跟着说道,“之前我去沥海送牙牌,顺便传信给杨举人,他气得跟何员外一样。”

    “什么?”

    “杨举人气得也不轻。”

    “前面那句!”

    “哪句?”

    “牙牌,什么牙牌?”

    “何员外还不知?沥海杨公子,如今受封为祭酒。”

    “什么祭酒?”

    “祈海祭酒。”

    “几品?”

    “从七品。”

    “谁封的?”

    “……应该是您舅舅吧。”

    何永强双目一瞪,小子你可以啊,这才几天?

    编制内的官,可是连我都没轮到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那他家里人很高兴吧?”何永强略显酸气地问道。

    “那是自然。”

    “他夫人也很高兴吧?”

    “夫人……没见到,就见到一个妾。”

    何永强眼睛一瞪:“都有妾了?”

    “呵呵……”差役被瞪得发毛,连连说道,“杨祭酒现在生意也了得,府城黄员外的摊铺门庭若市啊!谁知道那状元铃能有这般市场?”

    “到现在了还很好卖?”

    “卖多好不敢说,就知道杨公子捐了几百两给县学。”差役干笑道,“何员外算账肯定比我强。”

    “看不出啊……看不出啊……”何永强皱眉沉思。

    比想象中快得太多了。

    那自己也不能闲着了。

    沥海也不清静,越是小地方,人们越团结。

    杨长帆忙完一天交完货回到家来,不料想见到了异常热闹的场景,家中厅堂里坐满了人,老爹局中,好似一场各国元首会集的论坛。

    见杨长帆回来,杨寿全也立刻招呼他过来。

    “来来!重新介绍一下。”杨寿全起身,亲自将大儿子推到众人面前,“长子长帆,现任本县祈海祭酒,官职不大,从七品。”

    众人立刻起身作揖,表情惊讶。

    “杨举人家的孩子都有大出息啊!”

    “名门贵子!”

    “比县丞都高了一等!”

    “我早就觉得长帆是个奇才!”

    众人的称赞,总算满足了杨寿全的虚荣心,他又美滋滋地将给众人一一介绍给杨长帆。

    简而言之,沥海村的土豪劣绅都聚集在这里了,沥海的一切事宜,也都是这些人商量决定的。现下举人杨寿全潜龙在渊,德行最受认可,功名也最高,因此成为了这一届的主事,相当于村长。

    而现在他召集这个紧急村会目的很确然——

    建立日海者联盟。

    只要海瑞当一天知县,大家就拒绝配合,谁也不能听他的。

    而扬长帆,在海瑞眼皮底下混了个祭酒,这实是太过令人意外,乡邻不免问其缘由,杨长帆也是一笔带过,传信有功上面领导恩赐云云。

    很快,话题就重新返回到如何对抗海瑞上来。

    在座的人,屁股都不正,谁没占个几百亩田都不好意思坐下。

    屁股决定着脑袋,这个同盟建立在多年的合作与共同信仰的基础上,同仇敌忾。

    一老者率先发言:“不仅是咱们,邻村和县里的人也都产生了颇多不满,外加县衙官吏用力,不出几日,海瑞定然服软。”

    “料他个光杆知县,也闹不出什么名堂。”

    “年愈四十才中举人,不过是个庸才罢了。”

    “哪里像长贵,12岁便是秀才了!长帆也是,不到二十就是七品了!”

    杨寿全听前面的话只是微笑,听到这里笑得更加开心:“诸位过誉,待长贵摘得案首,杨某再开大宴,一来庆长贵科考,二来庆长帆封官纳贤。”

    “纳贤?”一人问道,“长帆娶妻,咱们是宴过的吧?”

    杨寿全微笑道:“呵呵,这不是有功名在身了么,娶个小。”

    “哎呀!恭喜啊!”此人当即冲杨长帆作揖,“改个号,娶个小,杨祭酒当真比举人还要风光!”

    “不不不,不敢自比举人。”

    “就看杨举人家这势头,便是海瑞,也不敢动了!”

    “杨举人要为咱村撑腰啊!”

    “哈哈!诸位放心!”杨寿全大喜笑道,“我杨某在一天,他海瑞就休想干涉沥海的事情!”

    “有杨举人的话我们就放心了!”

    “不愧是我沥海之脊梁!”

    杨长帆深知这些人太乐观了,但该说的话自己提前都跟老爹说了,想是劝这些人也劝不过,面对海瑞,你只有两种方法可以胜利。

    第一,他走。

    第二,你走。

    注意,你是没法把他撵走的,你所使出的一切手段,只会让他更为强悍。

    好在,杨长帆的事业是放在沥海所的,海知县再厉害,也管不到军区的事情。

    至于后面要做的事,他就更管不到了。

088 层出不穷的伦理

    哄走一干土豪劣绅,杨长帆为表自己的贞洁,同翘儿一起来到了侧房,侧房这位可比这群老地主要难对付。

    沈悯芮此时正倚着下巴看闲书,要说她也怪,来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就像不存在一样,总是能找个地方宅着做自己的事情。好在吴凌珑和杨寿全也挺惯着她,不挑她的理。

    翘儿今日见到了将军本人,对于沈悯芮的情况倒也深信不疑,外加杨长帆好像真的对她没兴趣,单纯的她也便没了敌意,进屋便凑到她身旁:“看什么书呐?”

    “杂书。”沈悯芮放下书笑道,“姐姐这么开心,定是有好事。”

    “嘿嘿。”翘儿神秘兮兮笑道,“见到你家将军了。”

    沈悯芮柔声一笑,瞪了眼杨长帆:“他已经走了吧?”

    “走了,有急事。”

    “是了,都是急事,除了我的事都是急事。”

    “嫂嫂,戚将军真的在努力。”杨长帆牢记着戚继光的嘱托,一定要劝好她看好她,不要让她做出自杀式的举动,“咱们多宽限他些时日。”

    “是啊是啊。”翘儿拉着沈悯芮的双手不断点头,“你家将军人很好。”

    “你们也不必劝我了,我的命都是写好的。”沈悯芮摇头苦笑道,“一个月之内,他必须给我名分,至于戚夫人的脾气我也摸透了,刀子嘴豆腐心,你跟她商量是没用的,就要先斩后奏,至于她是手起刀落还是刀下留人,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这事你也要稍微考虑一下……”杨长帆皱眉道,“将军和夫人是一家子,肯定不会真冲脖子抹刀,咱俩暂时还是外人,你要赌命我拦不住,可我身为共犯,真的很难做……”

    “呵呵,戚夫人还敢真领兵杀到沥海取你首级?”

    “不忍心诛杀亲夫,总要找个发泄口吧。”

    “就是就是!”翘儿在旁傻呵呵劝道,“再宽限些时日吧!”

    “姐姐你真是傻。”沈悯芮无奈点了下翘儿的鼻子,“拖着拖着,生米就煮成熟饭了。眼看你爹娘就要设宴迎我入门了,再过个一年半载,你觉得我是进戚家的可能大,还是真成你妹妹的可能大?”

    “啊……”翘儿这才想到这点,赶紧摇头道,“不会哒!我相公守规矩,对你定然秋毫无犯!”

    “那我不是比死还惨?好歹算是杨家的人,让我一辈子守活寡?”

    “这……”翘儿左右为难起来,“那怎么办啊?”

    “呵呵……”沈悯芮接着笑道,“姐姐傻,杨祭酒总不会傻吧?”

    “还行……”

    “你怎么看?”

    “不好说。”

    “那我直言吧,也让姐姐听得明白。”沈悯芮握着翘儿双手,慢条斯理说道,“此番戚继光来了沥海,若还要我,若要保我,怎能放心我栖身在杨府?他接我出去换个地方暂且安置一下,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可他没有。”

    “……”

    “……”

    “这说明什么,不言而喻了吧?”沈悯芮依然温柔地看着翘儿,“我真的羡慕姐姐,真的,姐姐有人疼。我呢,风一吹就没了。”

    杨长帆强行解释道:“他可能觉得在我家比在外面安全一些,后面戚夫人再调查,也有个说法。”

    沈悯芮惨笑道:“没你想的那么深,他这个人我也看透了,薄情寡义,一旦我的存在对他有威胁,他便弃我而去。”

    “戚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你懂他还是我懂他!”

    “他是英雄,没你所说这般不堪!”

    “英雄又如何?薄情寡义的英雄还少么?”

    二人针锋相对,翘儿连忙从中做和:“这有啥好吵的啊!”

    “对,不该吵的。”沈悯芮当即收声坐回桌前,“这就是我的命,选错了人。四月初一我去改命,改不掉一死而已。”

    “哪有这么绝对!”翘儿焦急道,“现在不也挺好!就算你真进了戚家,有那样一位夫人压着,也许更是生不如死呐?咱们家多好,没那许多规矩,也没人管着你。”

    沈悯芮转头看了眼翘儿:“你是真傻。”

    “我就是想让大家都好啊!”

    “哪有那么多皆大欢喜。”

    杨长帆在旁叹了口气:“好了,咱们也不争了,嫂嫂怎么活,嫂嫂自己选。”

    “我早没的选了。”沈悯芮回嘴总是那么快,“我早已是戚继光的人了,没的选。我现在选你,你敢要么?”

    没等杨长帆回话,翘儿先抱不平了:“这有什么不敢啊!你若非去戚家,那便去,那边不要你,这边要你!”

    沈悯芮惊讶地望着翘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娘昨晚跟我深谈过,男人起家了,该来的拦不住。”翘儿握着沈悯芮双手道,“至少,我不讨厌你。”

    这下沈悯芮真的词穷了,怎么天下还有这么好说话的老婆,当真如吴凌珑所说,这位正派夫人太好处了。

    杨长帆在旁尴尬道:“你们是不是要先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你还不乐意了?”翘儿回头呛了一句。

    “无论如何,一个月后再论吧。”杨长帆上前拉过翘儿,“你个傻媳妇……”

    就算不考虑可怕的戚夫人,也要考虑与戚继光的关系,这又是一本伦理乱账了。

    ……

    三月初一,晌午时分,一驾豪华的马车驶入了沥海村。

    这已经是它第二次光顾本地,路人或指指点点,或惊呼不已。这一次大家已经知道,这车不是哪位朝廷大官的,而是咱们会稽首富的。

    车子一路嚣张前行,最终停在了杨府门口。

    车夫下马绕过一圈,掀开轿帘,就差跪在地上当下马石了。

    一白衣男子潇洒踏下,折扇一展,眯眼看着杨府的牌匾。

    “去叫门吧。”何永强冲车夫努了努嘴。

    车夫立刻奔到门前,以刚好的力度开始叩门,何永强则站在他身后适当的距离。

    良久,里面才传来一娇弱女子的声音:“哪位?”

    何永强闻声先是一荡,而后嗽了嗽嗓子道:“会稽县何本茂,前来与杨祭酒谈商事。”

089 经验丰富的男人

    “他在海舍。”里面的人随意应和一声,没打算开门。

    “那杨举人可在?”

    “在午休,不方便见客。”

    “我可以等。”何永强笑道,“姑娘,莫拒客于门外。”

    里面的人犹豫了片刻,这才不得不打开门。

    这一开门了得!

    沈悯芮姿容一露!

    何永强目瞪口呆!

    先前见到翘儿他还顾及三分杨长帆的面子,此番见到无论身材相貌姿态言辞都无可挑剔的千金姬,他是真的掩饰不住了。

    至于沈悯芮,之前也是被公开拍卖的主儿,见惯了男人老板们的眼神,被何永强这么打量,也没太多不适,再者何永强相貌衣着也颇为风雅,被这样一位男人注视也不至于太恶心。

    车夫也是老手,当即退开:“主子里面请,小的在外面等。”

    “嗯……嗯……”何永强毫不掩饰地盯着沈悯芮往前走去,太过专注,竟是没注意到门槛,脚面磕了一下,这便踉跄要倒。

    沈悯芮本能伸手去扶,刚好抓住何永强双臂把他扶住了。

    车夫在外面暗暗叫好,主子这招太妙!屡试不爽啊!

    沈悯芮心知不对,连连收手。

    “多谢……”何永强笑眯眯言谢后,回身关上了门,“姑娘是……”

    沈悯芮避过这精虫上脑的目光,这便要转身逃遁:“你去厅堂稍候吧,我去叫老爷。”

    却见何永强驾轻就熟,三两步拦在了沈悯芮身前,双臂张开不让她走去:“不急,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他经验丰富,一般这种情况姑娘家家都会羞得不要不要的,也不敢声张,只会哀求放过。

    可沈悯芮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千金姬。

    她只抬头打量了一圈何永强,毫无羞涩,反而很冷静:“在这个家里,你这么做,不怕出事么?”

    何永强一愣,这才不得不略微收敛:“姑娘提醒的是,是在下失言,只因在下从未见过如姑娘这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还真说对了,我还真是沉水的鱼,落地的雁。”沈悯芮随口一笑,“你去厅上坐吧,我去请老爷。”

    “姑娘且慢……”何永强按耐不住问道,“在下后面还要失言,望姑娘见谅。在下实在想不通,姑娘如此国色天香,为何会在这里?”

    沈悯芮冷眼瞧了一眼这位,如果这叫风流的话,风流的定义也太低下了,这一套糊弄村姑也许还行得通,她实在是受不了这么浮夸低端的伎俩。

    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身份,貌似也就是个村姑吧?

    想到此沈悯芮不由得自嘲笑了出来。

    何永强却只当是讨好了她,哄乐了她,进一步说道:“我明白了,姑娘自称沉水的鱼,落地的雁,必是暂时沦为杨府奴婢。在下不才,千金万贯却总是有的,只要姑娘一个点头,为姑娘赎身,便是义掷千金,在下也不眨眼!”

    哎呦,估价好准确。

    沈悯芮也是没见过如此直接,如此猴急的人。

    “公子怎么称呼?”何永强在门外自报过家门,可根本没进入沈悯芮的耳朵。

    “呵呵。”何永强拂扇笑道,“姑娘先报芳名,我再报不迟。”

    正说着,后面冒出来一个人,老远喊道:“谁啊谁啊!这大中午的!”

    沈悯芮连连往旁边挪了几步:“不知是哪路客人,非要找老爷。”

    “大中午的找什么找啊?”赵思萍满肚子不乐意走来,可越走脸上越乐意。何永强到底是个衣着得体的美男子,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吃他那套,“您是……”

    “会稽何本茂。”何永强打量了一圈赵思萍,对她是真提不起兴趣,看样子这位就是杨举人的妾了。她来了,自己的好事也没法继续了,还是先闪吧,“此番预与长帆贤弟谈商事,既然贤弟不再,在下也告辞了。”

    “你刚刚不是说要找老爷么?”沈悯芮在旁拆穿了他的谎言。

    何永强瞅着沈悯芮含情脉脉笑道:“杨举人既在午休,在下晚些再来。”

    赵思萍是什么人,别的不行,看这事儿行。一见这笑容,一百个主意都冒了出来。

    更何况会稽何本茂这个名号,虽不至臭名远扬,传到沥海却还是够的。

    “何员外,来都来了,里面喝杯茶?”赵思萍挑眉道。

    “哦?”何永强看着赵思萍。人混久了总有种本能,比如经常逛窑子,出门见着谁像娼妓准能认出来。对于何永强来说,赵思萍自然不是娼妓,而是食物链的更上层——老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永强也挑眉一笑。

    “悯芮,泡茶。”赵思萍随口命道。

    沈悯芮无奈,只好去厨房烧水。

    赵思萍与何永强进了厅堂,二人只一个对笑,便将对方肚子里的坏水摸了个透。

    赵思萍率先道:“长帆这个妾还未正式过门,先让何员外见到了。”

    “就是说……‘还没’过门呢。”何永强刻意突出了那两个字。

    “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赵思萍掩面笑道。

    “生米煮熟饭,也还有几粒夹生的吧?”

    “哎呦……这我可不好说。”

    何永强四处望望,确定无人后才说道:“您是……杨举人的二夫人?”

    “是了。”

    “那您的话可有分量了。”

    “哪里哪里……”

    “别的不知道,咱们会稽案首的热门人选,在下还是见过的。案首的亲娘,自然有分量。”

    “呵呵,何员外太会说话了。”赵思萍已经有日子没有被这么哄过了,心下一百个受用,“何员外此来何事,不妨先与我说说。”

    “本意,是找长帆……现在不急了。”

    赵思萍一个贱笑,探头冲柴房努了努嘴:“还在煮,没熟呢。”

    “二夫人果真是聪明人。”何永强笑着摆了摆下手指,想也不想,这便从腰间摘下一副玉石把件,双手贡给赵思萍,“初次见面,夫人……”

    “这怎么好意思……”赵思萍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接过了把件,用手揉了揉,赞叹道,“何员外的东西,就是漂亮。”

    “对,在下一向喜欢漂亮的。”

    “嘿嘿。”赵思萍飞快收起把件,“要我说这长帆啊,也是不知轻重,这刚什么时候,就想着纳起妾来,他纳不起的。”

    “诶!我与长帆交好,夫人何出此言。”何永强嘴上埋怨,脸上在笑,“长帆当真是艳福之命,正妻侧室都是如此美人,羡慕还不及呢。”

    “一时投机得意罢了。”赵思萍咬牙切齿过后,转而又媚笑起来,“哪里比的了何员外家大业大。”

    “夫人这是讽刺在下了。”

    “不敢不敢。”赵思萍话锋一转,“可人家,就是命好呐,财源滚滚,女人也都死心塌地的。”

    “有那么死心塌地?”

    “不然呢?”

    “夫人方不方便帮个忙?”

    “员外请讲。”

    ……

    不到半个时辰,何永强满意告退,出了杨府的大门,他压根就没见到杨寿全。

    车夫兴冲冲上前:“主子,成了?”

    “还有距离。”何永强呵呵一笑,“但快了。”

    “不愧是主子!”车夫连忙掀开轿帘,“提前恭贺主子了。”

    “也没那么容易。”何永强谈到擅长的事情,话多了起来,“你可知道,世上对付女人最妙的一招是什么?”

    “金银首饰呗!”车夫笑道。

    “那你想的就太浅了,不是每个女人都爱这些。”何永强摆了摆手,“很多女人就是不在乎金银,就爱粗茶淡饭,就想着要跟一个只对自己好的男人,碰到这样的怎么办?”

    “嗨,找别的女人就是了。”

    何永强展着扇子笑道:“这你就落了下乘了。人活着,跟喜欢自己的女人在一起,确实轻松,但远不如搞到自己真喜欢的那么痛快,这是莫大的趣味!”

    “对对,主子最有趣味!”下人连连点头。

    他主子一妻五妾,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从别的男人手里划拉过来的,主子这个趣味不是凡人能够理解的。

    “我教你一招,别人可不知道。”何永强神秘兮兮笑道,“一个女人可以不爱金银珠宝,可一旦这个人得到了这些,再让她放下,就难了。”

    “主子的意思是……”

    何永强缓缓抬起右臂:“一个人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突然……”

    他说着,手又落了下来:“一贫如洗。”

    “哎呀,这可惨了!这比一直一贫如洗还难受。”

    “是啊,高过了,就低不下来了,享受过富贵了,还怎么下地劳作?”何永强摊开双臂,“那怎么办呢?”

    “明白了!明白了!”

    “哈哈,驾你的车吧。”何永强拿扇子敲了下车夫的脑袋。

    “得嘞!!”

    何永强坐在轿车内,没想到一切都这么巧,一切都这么快。

    杨长帆啊杨长帆,你运气如此之好,发家如此之快,也是可惜了,本该有更多时间享受这些荣华富贵的。

    提携一个后辈?何永强从没闲到那个程度,也没那个觉悟。

    他本以为要用几年的时间来饲育,现在看来不用等那么久了。

    纳寡货郎,从不是浪得虚名的。

090 不速之客们

    海滨小舍,货品制作上的事已完全不用杨长帆操心,他只静静躺在渔网吊床上想着后面的事情。在现有的工具工艺条件下,如何搞好一个火器作坊,虽然是本专业的,但具体知识都是建立在现代工业基础上而言的,书本上更不可能教你如何自制土枪土炮。

    正绞尽脑汁想着,翘儿着急忙慌晃了晃吊床:“相公……我想躲躲了。”

    “嗯?”杨长帆直起身子,很容易看到了不远处嚣张而来的豪华座驾,不禁笑出声来,“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么,这马车规格好歹要二品。”

    “管他死活,我先进屋了。”翘儿真是被何永强看一眼都浑身难受。

    杨长帆伸了个懒腰,跃下吊床,这帮人真是不给人闲暇的功夫啊。

    轿车照例停在,车夫照例扶着何永强迈下车来,何永强也照例持扇作揖:“别来无恙!”

    “无恙!”杨长帆也照例笑呵呵招待何永强坐下,招呼凤海,找个年轻些的女帮工泡茶。

    何永强余光扫了一圈,翘儿又不在,扫兴。不过也罢了,自己也没指望能看见她,况且沥海已经出现了一位更美艳的女人。

    杨长帆虽热情招待,可何永强偏偏不坐,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长帆受封七品,也不曾通知为兄,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杨长帆连连谦道:“一介虚职!小事!小事!家中正筹宴席,帖子还在做。兄台若不嫌弃我家寒酸,请帖自当送至府上。”

    “哪里的话!贤弟的宴,我说什么都要来!”何永强眼睛一亮,“可说好了,必须请我。”

    “必须请。”

    说到这份上,何永强才拂袍落座,说起正事。

    “之前说的那批货,在办了,还需些时日。”

    “不急不急。”

    “呵呵,贤弟有了发财的门道,种海自然不急了。”

    “谈不上。”杨长帆不敢炫富,“商营的规矩兄台最清楚不过,五分利里,四分都要纳出去的。”

    何永强闻言握着扇子真诚道:“不瞒你说,为兄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事啊!”

    “怎么说?”

    “海知县上任的事情你可知晓?”

    “知晓。”杨长帆干笑道,“只是我产业都在所里,海知县管不到。”

    “不然!”何永强立刻摆了摆扇子,“你人依然是会稽人,又有祭酒之职,海知县不管你谁管你?”

    “这么说也对。”

    “要说这海知县,也真是不识抬举,屁股没坐热,就把咱们会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惹上了一遍。”

    “我爹他们也气得不轻,我们沥海是有的闹了。”

    “别说沥海,县城那边为兄也安排好了。”何永强微微一笑,“脱离了咱们这些人物,他一个光杆知县,什么都做不成。”

    “本茂兄为民谋福,愚弟钦佩啊!”屁股决定脑袋,杨长帆毫无疑问是站在地主阶级一边的。

    “贤弟言重,为兄虽有能耐对付海知县,但正所谓先礼后兵……”何永强说着,凑近一些小声道,“往常来说,新官上任,咱们都该一起摆个接风宴,可海知县上任并未通知任何人,还没等咱们摆宴,他就开始针对咱们下手。我寻思着,这人兴许是脑子不好使,变着法的逼咱们上贡。”

    “海瑞这名字我听过,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要搞死咱们而已。”

    “那也要先试试不是?”

    “可以试,但没用。”

    “那也要试,不试怎么知道?”何永强继而说道,“我带个头,大家齐送见面礼,县城里的人物都已响应。如今贤弟也是会稽有名号的人物了,我也自然要考虑到贤弟……”

    杨长帆这才转过弯来,原来是来要礼金的,由何永强代表土豪劣商们统一行贿。

    这当然纯粹是偷鸡不成必定失几斤米的行为。

    “本茂兄,实不相瞒……”杨长帆苦兮兮地捶了下腿,“大家统一走关系,愚弟本该参与,奈何愚弟走错了一步,重礼都送给了前任徐知县,现下实在捉襟见肘。”

    “明白了。”何永强也不催,直接起身,“那纯粹是为兄自作多情了,保重。”

    “何苦呢?”杨长帆起身追去。

    何永强叹了口气:“我一片赤诚邀贤弟共事,贤弟这般推脱,实在心寒。”

    何永强如此欲擒故纵,本是指望杨长帆磨不开面子,参与到行贿队伍中来,却见杨长帆少做思索,“哦”了一声后作揖道:“那恕不远送!”

    何永强尴尬地愣在当场,这就恕不远送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那我走了?”何永强惊讶回头说道。

    “请!”

    好小子啊,发家了就不拜老子山头了?

    杨长帆不拜的原因其实也不是多么忘恩负义,他主要是为了保护家眷。何永强劣迹斑斑,跟他结交的人,在家庭伦理方面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至于给海瑞送礼就更扯淡了,不带这么借花献佛的。

    况且他也知历史上海瑞的脾气作风,你不送,他可能手头要处理的人太多,还想不起来你,送了立刻给你挂上黑名单。

    何永强憋着一口闷气道:“长帆啊,你可要记得,黄斌可是我领来的。”

    “记得,本茂兄有恩于我。”

    “那你还……”何永强皱眉望着杨长帆,后者面无表情。

    “这样……”杨长帆转身冲不远处的凤海吩咐道,“你回家里向老爷取银五十两,包与本茂兄。”

    杨长帆不说还好,一说这话何永强立刻炸锅。

    “免了!”何永强长袖一甩,“你的为人,我算了解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就此三两步上了马车。

    轿车疾驰而去,杨长帆松了口气,可算清理掉这个“朋友”了。

    经商的人必然以和为贵,尤其是何永强这类在会稽极具官场基础的,在会稽乃至绍兴府混,遇到难事,有他这个朋友牵线搭桥必然是好的。

    可没办法,你别老惦记我老婆啊!这朋友还怎么交!

    比杨长帆更放松的是翘儿。

    “这么快,水还没烧热呢!”翘儿出房便跑到杨长帆身旁,“这次又聊的什么?”

    “听你的话,翻船了。”杨长帆搂过翘儿笑道,“今后不会跟他来往了。”

    “呼!”翘儿拍着胸口终于舒服了,“别说我,爹都会高兴。”

    二人正说着,见远处马车吓摔了一个路人,路人起身大骂,马车扬长而去,古往今来大家都这么为富不仁。

    “哎呀!”翘儿眼力好,老远看清了那人,“上次不是打发走了么!”

    杨长帆眯眼一看,正是之前来要饭的徐什么长,几日不见,换了一件体面点的衣服。不过此人运气当真不怎么样,被这马车一晃摔倒,新衣服又烂掉了。

    “这什么人啊?这么疯?”徐文长一面拍打新衣服上的灰尘,一面骂骂咧咧走来。

    翘儿成心恶心他,老远喊道:“呆子!又来讨钱啦!”

    徐文长哈哈一笑:“几日不见,夫人的嘴更毒了!”

    “没你脸皮厚!”翘儿做了个鬼脸。

    “嘿嘿……”徐文长也不过心,就这么走到杨长帆面前,举起手中的一卷纸,“手头紧,公子再买我一副字?”

    “去去去!”翘儿在旁嗔怒道,“真又来讨钱了!”

    “怎么叫讨,这是卖!”徐文长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怎么不在你们山阴卖,大老远跑来这里?”

    “没办法,只有杨公子识货。”徐文长看着杨长帆,露出一副知己的表情。

    “我相公现在是七品祭酒,谁管你!”

    “哦?”徐文长一愣,惊望杨长帆,双手作揖,“恭喜公子行大运!!公子运势了得!果然是上了严党的船了!”

    杨长帆也是一愣,搞不清楚这货到底是消息灵通还是瞎蒙的。

    “什么严不严党的!你说话能不能好听些!”

    “至少比夫人说话好听些。”

    “我就想撵你才这么说话的!”翘儿骂道。

    徐文长笑道:“要撵我,杨公子不是举手投足就撵了么,夫人还不懂公子的意思么?”

    “哦……”杨长帆会意一笑,“先生请走吧,我要午睡了。”

    “……”

    “哈哈哈哈哈!”翘儿击掌大笑,“呆子!没话了吧!”

    “我想想……”徐文长皱眉四望苦思片刻后,拳掌一击。

    “有了!”

091 真正的不速之客

    另一边,沥海村路上,马车依旧嚣张不顾路旁行人。何永强坐在车内,快速扇着扇子,口中咒骂:“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车夫在前面附和:“这人不仅忘恩负义,脑子也不好。谁不知想在会稽做事,必须要主子你点头,不给主子面子,就是跟全会稽作对!”

    “哼,他倒不傻,仗着跟所里的关系,不理会咱们会稽。”

    “那……那还由他了?”

    “由他?”何永强恶狠狠笑道,“他品行太好,我还不忍动手了!眼下刚好!你可还记得当年从我手下出去自立门户的那位是怎么死的?”

    车夫不寒而栗。布店是何永强在会稽最大的生意,完全垄断,年入万两,偏偏有伙计来劲,摸透了里面的门道,自立门户,当着何永强铺子对面也开了一家。同样的布,何永强卖多少,他价格就便宜一些。

    这件事彻底惹恼了何永强,也让全会稽的人都看到了他的手段,黑道的地痞流氓,白道的官府两路齐发,既有不讲理的捣乱砸店,又有执法的官府一天三检,最后轻松找到了理由封了这家布店。这还没到最可怕的地方,这位突然富贵的伙计又突然穷困,娘子也跟着受罪,之后何永强不费吹灰之力搞上这位娘子,几乎公然让全会稽看着自己与这位娘子来往。伙计怒极去官府告,却因没有实据遭受仗责,最终憋闷至极,吐血而亡。至于这位伙计最后的那点家产,也跟着未亡人进了何府。

    自此,在会稽,何永强的生意,再也无人敢碰。

    车夫回想着这段往事,心驰神往间,驾车走神,回过神来才见路上正有一骑驴的人,这就要撞上,他连忙勒缰转弯,骑驴的人也同时惊慌外掰,驴子受惊,人未坐稳,直接被甩下了毛驴摔倒在地。

    好在没撞到,驴没事。

    像所有豪车司机一样,车夫险象过后老远骂了一句:“妈的,不会看路啊!”

    这位骑驴的人茫然坐在地上,看着驶远的马车,愣愣起身掸了掸土。

    胡家三闲汉在不远处见到了这一幕,本欲嘲笑一下骑驴者苦逼,可稍微仔细一看,这不是凡人。

    “这是谁家的车?”此人拿起掉在地上的帽子,重又带回头上。

    胡大木木道:“会稽……何永强……”

    “我知道了。”男人默默且狼狈地蹬着简陋的镫子,努力很久也没有跨上去。

    胡家三兄弟连连奔走过来,终于把男人扶上了毛驴,并不是哥儿仨人好,主要是这位身着官服。

    男人骑上了驴,才望向三人:“这个时辰,你们不种田?”

    “回大人,无田可耕。”胡二苦兮兮说道。

    三兄弟皆是露出了愁容,那是劳苦老农最深的幽怨。

    男人就这么被三人人畜无害的表情打动,颇为诚恳地说道:“去召集所有无田户、缺田地户,跟上我,日落之前,你们就有田了。”

    三人大喜,胡大上前道:“您是……咱们刚刚上任的青天大老爷?”

    男人点了点头,驾驴前行。

    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到了骨头里的沥海。

    富商驾着不亚于首辅的马车。

    壮年无田可耕,无所事事。

    衙役罢工,地主自恃。

    但他没有任何的绝望,他坚信一件事再难做,只要开始做了,只要一点一点的做,终有完成的一天。

    片刻之后,海瑞已站在了杨府门外,刚刚午睡起来的杨寿全站在门内。身为日海者联盟的首脑,他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孤身面对整个阶级的敌人,已完全没了思绪。

    “海知县……你怎么……”

    “杨举人没有回复,本官只好自己前来了。”海瑞面无表情,拍了拍身后的包袱,“地册,量尺我都带来了。”

    “……”

    “按律,杨举人总共可以拥有良田150亩,其余应该划分给村内无田户。”海瑞没有给杨寿全任何辩驳的机会,就像律令不容辩驳一样。

    杨寿全思乱如麻,大家初次见面,有必要这样么?

    日海者联盟计划了一系列的手段来抵抗海瑞,预备互相周旋过招,早已做好旷日持久的战斗准备,却不料,海瑞亲自前来,用一种最直接粗暴的手段来解决战斗。

    杨寿全不能就这么败下阵来,无论是立场还是面子上都不允许。

    “海……大人……里面请……”杨寿全深知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需要召集战友,“量地之事,我立刻去请村中父老前来,大家一并商议。”

    海瑞用更加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不必,杨举人如若不愿配合,本官亲自去量。”

    杨寿全完全判断错了局势。

    日海者联盟认为自己是在战斗,但他们根本就没有战斗的基因,说白了就是一堆吃喝玩乐的老爷子。但面前的海瑞,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虽然战斗力同样有限,但有足够决心,至少可以举起刀子。

    杨寿全慌乱之中说道:“大人一个人,怕是做不过来……”

    海瑞微笑摇了摇头,回身望向四周:“我看杨举人才是一个人吧。”

    杨寿全不解地探出身子,瞬间呆滞。

    毛驴后面,不知何时已经跟上了三四十人,手中握着量尺和各式农具。

    是的,即便是海瑞,也并非一个人在战斗,他有着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战友群体。

    “你……你们!”杨寿全大惊失色,双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他颤颤指着众人,“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无疑,杨寿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就是这个村子的主宰者,他无法接受这种局面。

    鸦雀无声,杨寿全在沥海的威严终究是在的。但这威严在海瑞面前很微弱,因为海瑞的威严太过强大。

    “他们响应本官的号召,岂是造反?”海瑞已经迈开步子走回驴前,“今日丈量分地的文契,晚些会送到府上。任何人有质疑,可来县衙告状,任何人乱入他人田地,亦可来告状。一切以文契地册为准,违律者,本官绝不手软。”

    杨寿全心中一股寒风抹过。

    太粗暴了,这哪里是文人该干的事。

093 还是个状师

    “啊?”杨长帆本来在看斗嘴,看得兴致正浓,这一被摇晃才想到沈悯芮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不得不出门肯定是出事了。他赶忙问道,“啥事?”

    沈悯芮轻描淡写道:“你们说的那个知县来了。”

    “嗯?”杨长帆虎躯一震,这次真的被吓到了,“不关我事!”

    “我也觉得不关你的事,可那知县带着人去分你家的田了。”

    “我的天啊……”杨长帆大惊,“不愧是海瑞,这么粗暴。”

    “你爹都急了,还不快去帮忙。”

    “怎么帮?”杨寿全哑然。

    “我怎么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啊。”杨长帆摊臂,“让我上去抱住他,还是动刀子?”

    “你不管是吧?”沈悯芮倒也无所谓,这便要走,“反正告诉你了,那我走了。”

    “你就说我不在!去县里了!”杨长帆赶紧提醒道。

    “我不是个爱撒谎的人。”

    “你有意思么?”

    “二夫人稍候!”却见徐文长突然一喝,神色振奋,“在下其实……也是个状师!”

    “书呆子又要骗钱了!”翘儿当头一棒。

    “是赚钱。”徐文长当即道,“再者说,我与你家老爷是故交,如今知县擅吞杨家的地,在下也该帮忙。”

    “你知道这位知县是谁么?”杨长帆惊问道。

    “你们不是刚刚说了是海瑞么?”徐文长点头道,“山阴最近也听到了海知县的风光事迹,我有办法对付他。”

    “你?”杨长帆瞪着眼睛,还真不信了,就算当朝皇帝过来,海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一个教书先生搞得定他?

    “说定了!”徐文长得意笑道,“我免了你家今日田地之殃,是不是该给一笔……这该叫什么……策礼!”

    “我先问一下,你当壮师成绩如何?”

    “还未出过师。”

    “……”杨长帆无奈道,“你这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自信呢?”

    徐文长贱笑道:“身在书斋中,胸怀天下事。”

    翘儿在旁骂道:“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沈悯芮却本着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态劝道:“长帆,我倒觉得可以让先生试试,反正你也没办法不是?”

    “嗯……”杨长帆托腮道,“我个人是不想碰这件事的。”

    “杨公子放心,我出面!”徐文长迫不及待四望,发现了另一个看热闹的人,“就是你了,凤海是吧,领个路!”

    凤海茫然望向杨长帆。

    杨长帆终是叹了口气,点点头:“去吧,我在后面跟着,不要让我出面,我不想沾海瑞。”

    翘儿见一切已成定局,提前说明白:“那可说好!呆子若是没解决问题,今后就再也不许来讨钱!”

    “是卖字。”

    “管你什么,以后不许来!”

    “好,我若是解决了呢?”

    “……”

    沈悯芮在旁道:“依照告状的规矩,费用提前说好,长帆来定。”

    “三贯吧。”杨长帆随口说道。

    “好!”徐文长眼睛一亮,今儿这趟值了啊,往后一个月可以吃肉了!

    杨长帆是压根没觉得他能成,海瑞是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无论是天下第一将军来提着刀架在他脖子上,还是天下第一状师用吐沫淹他,都是对牛弹琴的举动。

    更何况这是一个还未出师过的状师!满嘴都是歪理邪说!自己觉得有趣还赏他几个子儿,海瑞怎么可能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想着徐文长这个大贫嘴跟海瑞这块大硬骨头撕逼,杨长帆还真有几分兴趣。

    于是乎,前面是凤海领着徐文长奔海瑞去,后面杨长帆携两个妻子跟着看戏,队伍就此出发。

    杨长帆知道沈悯芮生性薄凉或者说是后天性绝望,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也就不爱出家门,但这会儿看着她颇有兴致,好奇问道:“你不回家?”

    沈悯芮瞄着前面疯疯癫癫的徐文长道:“这个人太有趣,比书里的故事还要有趣,我想看看。”

    “他是疯癫!”

    “姐姐,长帆原先不也疯癫?”

    “不一样……相公是傻……不不……”翘儿有些说不清楚,“总之不是他这样!”

    “姐姐就当看个笑话么。”沈悯芮拉着翘儿道,“就算他是疯癫,天下要找出第二个疯癫得如此有趣的人,也是难了。”

    “我倒没觉得,我觉得……”杨长帆想了想说道,“他是抑郁症引发的狂躁症。”

    “什么东西?”

    杨长帆闲着也是闲着,就此跟沈悯芮解释了徐文长的过往与他本人的认知。徐文长人生前十年是不断的大起,后面近三十年是不断的大落,运气逆天,考试不中,入赘妻亡,走个路都险些被马车撞了,但依然要死嚼书本将希望寄托在后面的考试上,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三十年,就算是意志极其坚韧的人,也应该差不多疯了,至少该抑郁了。抑郁足够久没有上吊,接下来就是物极必反的狂躁阶段。

    放在徐文长身上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身为一个读书人应该是非常要脸面的,但抑郁狂躁后,他的精神开始分裂,本人也就变得非常不要脸了。

    听过这段精神病史分析后,沈悯芮不禁叹道:“越中十子,竟然会落得如此田地……”

    “他真的马上就要落入田地了。”

    “哎……沧海遗珠啊……”沈悯芮摇了摇头。

    翘儿反唇相讥:“言重了吧!你看他那德性!能配得上遗珠二字?!”

    “姐姐,你觉得戚将军厉害么?”

    “厉害啊!我听相公讲了!当年鞑子打到北京,若不是戚将军在京应考,临危受命,也许……”

    “可你知道戚将军当时武举成绩么?”

    “该是武状元才对?”

    “大错特错。”沈悯芮笑道,“一百个人里,他只能排到七八十。”

    翘儿大惊失色:“怎么也要一二十吧,不是武举么?”

    沈悯芮笑道:“从武举成绩上来看,他就是武艺平平,文采草草,在山东还算可以,进京什么都不算。当年鞑子若是不来,他怕是现在还在山东屯田。”

    “……”翘儿苦思道,“类似的话……相公倒也说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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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四年,海事研究生低调醒来。 这年头,书生扔下笔当海盗,海盗递来信等诏安。 这年头,皇帝炼丹药不能停,外面好污关不敢开。 可他们都不知道,这已经是大航海时代的年头了。 很快世界地图上就会插满五颜六色的旗帜。 而我自命天朝上国,也再不是世界的中心。 研究生知道这些,于是他努力研究,使劲生。 朋友太蠢,敌人太莽,不研究干不过去。 海洋太大,老外太多,不多生管不过来。回到明朝当海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回到明朝当海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回到明朝当海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