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花式下马
在黄胖子铺面里外的,可都是绍兴府的首脑,外加一位受皇命前来祭海的中央官员,他们出门尚且没坐轿子,怎么轮得着别人骑马招摇过市?况且街市有街市的规矩,慢慢悠悠骑可以,但不能疾驰,一来伤人,二来乱市,三来吵到大户人家,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或者你特别牛逼。
赵文华远远看着杨长帆策马奔腾,那是相当的嚣张,虽然他不相信这里有人会比自己牛逼,可还是小声问左右:“此人可有来头?”
无人应答,梁知府只好转问黄货郎:“你认得,快说。”
黄胖子知道,眼下不可能保住杨长帆了,他不说,后面的那位贱神也会说,他只好如实答道:“举人之子,以前脑子不好。”
赵文华闻言不禁嗤笑起来:“哈哈哈……”
自己太谨慎了,不过是个癫货而已。
谈笑间,杨长帆已奔到眼前。
官兵可没看马人那么好说话,当着赵大人的面让一介疯子这么嚣张奔过怎么可能?几人当即往街中一拦,为首兵士吼道:“街市禁疾驰!下来!”
杨长帆也不是傻子,早就发现不对了,众多官兵围在这里,八成是有事情,他也该下来解释一下,可问题是,他不知道怎么能让马停下来。
“吁!吁!!”
白马不理他,接着撒欢跑。
官兵见这厮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也不打算硬刚,为首者利索地掏出绊马绳,几人当街横拉起绳子,等君入瓮。
白马也看到了这一幕,好似是吃过绳子的苦头,顿时侧身滑步漂移急刹车。
杨长帆哪里知道白马还会这种高难度动作,这一漂移,硬是把他甩飞出去,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落地连打三个滚,正好滚到黄胖子铺面门前。然而杨长帆的体术超乎自己的想象,打滚最后半圈过后,竟然正好保持了单膝跪地禀告军情的样子,花式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冲着铺内抱拳,满腔赤诚:“草民斗胆乱市,只因军情紧急,报了军情便来领罪!”
场面静默,没人说话,只因这一系列动作太连贯了。
等反应过来了,梁知府立刻就急了,这人玩杂技在家玩没问题,跑到这里来当着赵大人的面耍,不是出绍兴府的丑么!他这便呼喝左后:“拿下!”
赵文华却抬手道:“不急,先起来,说说有什么军情!”
杨长帆这才抬头起身,观望几位大佬,光看官服的样式颜色已经够他吃几壶的了,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最终望向了看起来最牛逼的赵大人:“禀告大人!倭寇船只正驶向海宁!”
梁知府双目一瞪:“你从何得知?”
“草民居于沥海之滨,今日一广船收帆划艇前来问路,草民告知海宁所在后遂觉可疑,装束口音来看,问路者该是倭人无疑!”
“只是推断?”梁知府又问道。
“军情大事,草民不敢隐瞒,快马加鞭报与诸位大人!”
“这……”梁知府眉头深皱。他和所里人还是不同的,听到了,特别是当众听到了,就有责任去处理,可他还是转望赵文华,“赵大人……您看……”
赵文华冲杨长帆问道:“多大的船?”
杨长帆想了想:“六丈有余!”
“来者相貌特征如何?”
“头裹白巾,粗鄙不堪,肤色黝黑,身着烂袍!”
“白巾如何裹的?”
杨长帆愣了一下,随后摘下自己的头巾,用最粗鄙的老农裹法系在头上:“大概是这样。”
“是倭人。”赵文华眉色一扬,望向梁知府,“快马快船,同时报与海宁嘉兴杭州,务必加强防务。”
“下官领命!”梁知府立刻冲旁边一人递了个眼色。
这人立刻叫上两位官兵回府写信。
“本官也无心阅市了,这便回杭州府调兵。”赵文华一副热血的样子。
“赵大人……”
“国事为先!”赵文华带头甩袖转身,“回府备马!”
几位大人连连掉头而去,有个细致的随从则凑到货架处拿起了包好的风铃。
杨长帆心下松了一口气,总算不都是坏事,碰到了一位有责任心的大人,自己能做的就到这里了,愿这些读书出身的人,能比兵痞尽职尽责一些。
黄胖子的表情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来已经死路,没想到还真让杨长帆莫名其妙撞开了一条路,赶紧走,你们赶紧走!
走出两步后,赵文华才想起了什么,回身冲杨长帆道:“你跟我一起去。”
“大人……草民……”
“还不快走!”梁知府骂道,“莫耽误了军情!”
杨长帆完全处于木讷之中,自己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对付倭寇是你们的事情,叫上我做什么?
黄胖子反应快些,踏上一步扶起杨长帆,小声道:“兄弟,你安心去吧,货的事不急。”
这表情好像是在给杨长帆送终。
杨长帆见赵大人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也知道是非去不可了。
他只好扶着黄胖子肩膀道:“烦请黄兄将我的境遇告知家人,货的事内人有能力操办。另外白马帮我交还给沥海所。”
“国事为先!弟弟放心去!”黄胖子露出了肝胆相照的表情。
杨长帆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跟上了队伍。
一群人,这才开始往府衙折返。
见他们走远,黄胖子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小妾连忙上前端茶擦汗。
“大难不死啊……大难不死啊……”黄胖子喘着粗气,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狠狠瞪向那个热衷于捅马蜂窝的愤青,“你可知道闹了多大祸事??”
“不关我事……”愤青看着从后面出来的黄家家丁,咽了口吐沫,一转身挤入了人群。
“就这类人,还要考功名当官??”黄胖子怒而斥道,“喷粪比谁都多!跑的比谁都快!”
“相公息怒……”小妾在旁安抚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唉……”黄货郎握拳砸了下大腿,“我是没死,可我兄弟……”
谁都知道,杨长帆此去凶多吉少。
围观群众也议论纷纷,这下杨大傻摊上大事儿了。
“哈哈!那杨大傻发了横财,转眼就遭报应了!”
“我看黄货郎也就是跟报应擦肩而过。”
“不知道杨大傻他爹得了信儿怎么想。”
“可惜了,刚刚县里才发了公告,杨大傻捐了一笔县学的……”
议论间,一人趁乱走到铺前:“还卖不卖?”
黄货郎未及发言,小妾便上前呼喝道:“排好队!接着卖!”
也是,那么大的官员都买了,咱们老百姓花钱图个吉利也是应当的。人群又乱了起来,谁插了队,谁捡了便宜,吵个不停。
唯有黄货郎,此时还真没将钱财看得那么重了,他默默起身,挤过熙攘的人群,拍了拍白马,拎起缰绳,一路向北。
064 上路
杨长帆跟在诸官身后,心绪沸腾之后,已然冷静下来。
老丁所料不错,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呢。
如若扑空,谎报军情,这罪自然不该赵大人担,也不会轮到梁知府,只会是自己。
不过事到如今,杨长帆也想开了,担就担吧,这个程度也到不了死罪,也许将来会后悔,但如果不报信,只会更后悔。
杨长帆思索之时,赵大人也没闲着,回身挥手。
“来来,大个子,走前面。”
几位官员当即让了条通道让他过去,杨长帆想不到这些级别的人会给自己让道,反正不成功便成仁,他也不再畏缩,也不看左右,大大方方踏上前去。
这在旁人眼里是狂妄,在赵文华这类真见过世面的大官眼里,却是气场。先前一番对话过后,他已肯定杨长帆绝非妄人,是真的心系百姓安危。如今这情况,让他从绍兴诸位首脑面前走过,本该低三下四颤颤巍巍才对,他却昂首挺胸,临危不乱,这举人自己虽无缘殿试,培养孩子倒是有几分意思。
就这样,杨长帆跟赵文华并排前行。
杨长帆也知道怎么个意思,与其你后面推责给我,不如我直接担了,还留个名声胸怀,他当即回身作揖说道:“诸位大人,倭寇之事,仅是草民一人所见,如若有误,草民自当领罪。”
“呵呵……”赵文华闻言乐呵起来,还挺上道的么,“心系家国,何罪之有?你放心,即便真是误报,有我在,没人能治你的罪。”
杨长帆一愣,这套路好深,难道您老是巡抚级别的大员?
“还不快谢过赵大人!”梁知府在后面催促道。
“谢赵大人!”杨长帆还真有点感激,不管别的,至少这位有心赦免罪过,这就比其他所有人强多了,“赵大人才是心系家国,胸怀百姓,恕草民之罪,无以为报!”
“过誉,都是为朝廷效力。”赵文华这才不紧不慢说道,“要你随我去杭州府,只是要原原本本将所见所闻告知巡抚。至于是不是误报,自有巡抚定夺,你回来就好了。”
我擦,难得是个好人。
“草民必将如实禀告!”
“对了,还未问过你姓名。”
“草民姓杨,名长帆。”
后面一人拍了下脑袋,想起了这位:“是了!沥海杨举人家的长子,身高六尺!”
赵文华随口问道:“你父亲哪年中的举?”
“该是……戊戌年。”
“要比我晚三届。”赵文华继而问道,“看你年轻力壮,可有功名?”
“草民愚笨,读不进书。”
“哈哈,那你父亲够头疼的。”
谈笑间,众人已回到府衙门口,马车早已等候多时,军报也早已快马送出,分了两路,一路奔绍兴府北三江所,出快船前往海宁县,嘉兴府,另一路快马走陆路,直奔杭州府。
杨长帆本该跟着后面的车队走,赵文华却执意要他上自己的轿车,推辞不过杨长帆只好上了,坐在轿内,承受着绍兴诸官灼热的目光背井离乡。
待轿车驶远,也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绍兴官员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
绍兴府同知老远望着车子,跟梁知府小声问道:“赵大人这是何意啊?真听信了这傻大个?”
“不好说,赵大人自有深意。”梁知府摆了摆手,“想这个做什么,咱们哄走了赵大人就好了。赵大人已经放话出来,此事无罪,你放心便是。”
“是……只是刚刚的行事作风,跟传闻有所不同。”
“管那个做什么?他高兴就成。”
“大人说的是。”同知又问道,“那风铃铺子的事情……”
“赵大人都买了,你还不让卖?”
“也对。”
的确,谁都没想到的是,赵文华突发雅兴,竟亲自掏腰包买了几串风铃。黄胖子还真是因祸得福,连朝廷中央大员都光顾了,他完全可以写个宣传标语给裱起来挂上了,“妖言惑众”之类的顾虑彻底一扫而去。
可黄胖子却高兴不起来。
他一路颠着马来到海边小舍,心中不是个滋味。他感觉,还是自己把杨长帆卖了。
翘儿见黄胖子来了,以为是亲自取货,连忙上前解释:“今日耽搁了一些时间,你再等等可以么?”
“不急。”黄胖子叹然下马问道,“你知道长帆的事情吧?”
“怎么?”翘儿眨着眼问道,“他刚刚急着跑去所衙,听说又骑马跑出去,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哎……”黄胖子无奈摇了摇头,“他有急事,要去绍兴府。”
“然后呢?”翘儿从黄胖子眼里看出了不祥的预兆。
黄胖子看着翘儿担忧的表情,实在不忍全盘托出,只好说道:“事没办完,他还要去趟杭州府。”
“什么事啊?”
“这……”黄胖子咬着牙,他记得杨长帆交代自己跟家里说清楚,那还是说清楚吧,“刚刚是不是来了艘船?”
“是有,不是问路的么?”
“长帆怀疑是倭寇,去绍兴府报信了。”
“啊?”翘儿大惊,“不是该向沥海所报信么?”
“不管用的。总之长帆的胸怀和胆识,我真的一万个佩服……”
黄胖子长话短说,将情况如实告知翘儿。
翘儿木木站在原地,只问道:“若是误报……会治罪么……”
“应当不会,那位赵大人很和蔼宽厚。”黄胖子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还是低头道,“当然也有可能治罪……不过你放心,你公公指定会想办法。”
“哦……”翘儿又应了一声,“刚刚我说了,今日的货,要晚些。”
“不急,所有货都不急,有一分是一分。”
“那我去忙了。”
“弟妹……”
“我去忙了。”翘儿茫然走回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去,聚精会神地开始做铃。
黄胖子叹息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牵着马朝所衙走去。
凤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瞧着事情不对,忙凑过来:“少夫人,什么情况啊?少爷呢?”
“……”翘儿不说话,只低头做事,一个分神,锥子戳破了手指,可她全然不觉,继续做下一个。
“少夫人你歇歇吧……”凤海上前劝道。
“你忙,别管我。”
“少夫人……”
凤海看着翘儿手上鲜血渗出,浸红了贝壳,情急之下,上前抢过了她手中的工具,口中不断念叨:“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少爷莫怪……”
锥子被夺走,翘儿有些失魂落魄,但也没抢回来,只这么坐着。
“凤海啊……”
“在……”
“你说少爷,为什么总要做这么多事……”
“小的哪里知道。”
“明明,好好过日子,就好了么……”
“呵呵,少夫人,这是女儿家的想法,好男儿志在四方!”
翘儿双臂抱着膝盖,喃喃道:“可四方男儿,有几个能得善终。”
“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那我怎么办……”
“少夫人……”凤海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在小的眼里,少爷胸怀很大,目光很远,他要做什么,我们是参不透的。他跟老爷之前的事您也知道,连老爷都治不住他,咱们还是别妄想了……”
翘儿抬头茫然地望着凤海:“我错了么?不该过平安日子么?”
“这没错……”
“他错了?不该志在四方?”
“这也没错……少夫人您太难为小的了。”凤海又挠掉了两根头发,这才想出了一路说法,“少夫人您想想,少爷确定有倭寇去抢劫了,如若无作为,那还是个男人么?”
翘儿指了指所里的方向:“那里没男人?”
“……”凤海实在词穷了,“总之,小的觉得少爷是对的,顶天立地,保家卫国,头可断,血可流!可谓我大明真男儿!”
“他头断……他血流……”翘儿终是按耐不住,哭出声来,“那我如何是好……”
凤海咽了口吐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前两天貌似少夫人也差点头断血流了。
“行了……”翘儿抹了抹眼睛,很快拭去泪水,“我还要在这里盯着,长帆走的时候交代过,不能失信于人。你快快回去告知老爷夫人,长帆察觉倭寇来犯去官府报信,随官家一同去杭州了,家里有什么办法提前安排。”
“是……”凤海点了点头,不禁叹道,“少夫人……您真坚强。”
翘儿强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套?”
“嘿嘿,少夫人放心,少爷嘴巴比谁都厉害,就算有事,也能逢凶化吉,再者说,还有老爷在呢不是!”
凤海放下东西,这便跑步回家报信。
翘儿也冷静了一些,拿起工具,痴痴望向对岸。
不错,站在妻子的角度,确实不愿让丈夫为任何事冒险。
但如果站在人的角度呢?
自己是人,海宁的人也是人,自己有丈夫,海宁的女人何尝没有?
翘儿没心思再想那么多,低下头,低下头继续忙活,杨长帆尽到了一个男儿的职责,自己也有自己的职责。
日落西山,雾气渐起,已看不清对岸。
愿相公安好,海宁安好。
065 祈海祭酒
轿车内,杨长帆与赵文华相对而坐,也是心中惴惴。
这轿车可比何永强那辆要讲究太多太多,就算杨长帆不懂,看着用料的质地,纹刻的精致,也大概能定夺一二,如果何永强那辆是奔驰宝马的话,这辆就是限量版的法拉利。
就算是当官的,就算有那么多钱,也不是人人都敢乘限量版法拉利出门,太高调了,除非你扛得起这样的高调。
再瞻仰这位赵大人,脸上深深的皱纹,与永远淡笑的表情,好像在告诉你,老子的城府,比太平洋海沟还要深。
可赵大人现在做的事可并无城府可言,他右手提着一只富贵铃,左手轻拍,上下端详,还挺感兴趣。
“听说是你做的?”赵文华笑问道。
“是草民做的。”
“海妃赐的?”
杨长帆尴尬起来,不是他词穷,是他摸不清这位赵大人的路数,您是信海妃还是不信呢?您是希望听到怎样的故事呢?
“海妃之意,草民不敢揣摩……”
“那人怎么说来着……”赵文华挠着下巴笑道,“我想起来了,这脆响,就是海妃在说话对吧?”
杨长帆更加尴尬:“这都是他们瞎传的。”
“我是觉得,有那么些意思。”赵文华笑咪咪又拨了一下,“你可知道,我买这几个风铃是做何用?”
这位大人真是有恶趣味,军情如此紧急,非要让人家猜这个。
“给孩子把玩?”杨长帆随口猜道。
“嗤……”赵大人露出了恶趣味的笑容,“不是给孩子的,比孩子大,再猜。”
“给……”杨长帆想了好久措辞才说道,“给明珠把玩。”
“还要大,再猜。”
“送友人?”
“还大。”
“给……朝中重臣……”杨长帆已经开始虚了。
“更大。”
“首……首辅大人……”
“再大那么一点。”赵文华欣赏着杨长帆的慌乱。
杨长帆咽了口吐沫强行猜道:“给太子殿下……”
“哈哈!你装什么傻啊!”赵文华捧腹大笑,搞得风铃跟着晃荡,“给太子他爹!”
杨长帆哑然盯着风铃,虽然是他自己做的东西,但纯粹就是个玩意儿,他根本没指望,也不可能想到,现在这玩意儿已经发光发热到这般地步了?
“你自然不懂皇上的喜好。”赵文华看着杨长帆茫然的样子,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
杨长帆稳住情绪说道:“要真是如大人所说,草民该拿回去适当加工,擦上金粉,抹上朱红,方才入得了皇上的眼。”
“那你可错了!”赵文华再次大笑,“皇上什么没见过?你越涂脂抹粉披金挂银,他越觉得俗!他偏偏喜欢清淡的,最好还带那么一丝仙气!就这样刚好!你说的由头也正合我意,海妃赐铃!轻吟耳畔!按照皇上的教诲,越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越是自然的东西,才越有价值。”
杨长帆此时露出了和当时赵文华一样的表情,人,原来可以如此无耻。
“而且你看,这事,刚好也串上了。”赵文华放下风铃,颇为享受地娓娓道来,“此番我来浙江,正是为了祭海平倭,海神妈祖收到了我的诚心,赐你风铃,将倭人驱船路线传达与你,又让你找到我,这功劳,不是你我各半?”
“草民不敢……愚纯粹是一腔热血……”杨长帆发现这人的无耻远胜于自己,当即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不必过谦,听我说。”赵文华嘴角一扬,“到了杭州,先谈军情,你务必言之确切,否则巡抚总督拒不发兵,受苦的还是百姓。”
“拒不发兵?”
“杨公子啊,天下的兵,一半驻北防虏,一半在南抗倭,我大明百万雄师,若严防死守,倭寇还有胆子进犯?”
“赵大人说的是,可为何拒不发兵?”
“其实我没必要说这么多,但你既是举人之子,明事理,又承了海妃的交代,我就稍作解释。”赵文华嗽了嗽嗓子道,“还不是拥兵自重,心疼自己养的兵,不想损兵折将。”
“卫所不是朝廷……”杨长帆双掌一拍这才反应过来,“主力都是募兵,各地养着的。”
“还有些眼力么!”赵文华露出了惊疑的目光,“此番我前来浙江,一来受皇命祭海,二来也是整风,江浙一带之所以倭寇频犯,实乃地方拥兵自重,任倭寇劫掠百姓。”
杨长帆闻言,没忍住拍了一个灵魂级马屁:“赵大人既有匹夫之赤诚,亦有天下之谋略,草民空有一腔莽劲,实在惭愧!”
“哈哈!”赵文华闻言大悦,“过谦,杨公子今日的表现,已比我那几个儿子要出色太多了。”
“大人过谦。”
“不过谦,这几个儿子,真提不起来。”赵文华泯然摇头,看起来对儿子真的很不满意。再看杨长帆人高马大,虽然衣着惨了点,但谈吐思维实在上道太多了。
杨长帆从这个眼神中感受到了什么。
好像自己这会儿应该立刻下跪喊爹爹罩我!
可杨长帆膝盖还是硬的。
客气客气得了……为了达到某些宏伟的目标,认个干爹倒也没什么,可这位的底细实在有些混乱。朝廷是很乱的,不小心认个爹容易跟着倒霉。
“哎!”赵文华见杨长帆没有行动,随即发出感叹,“想当年,我也就比你大一些,中进士后,在当今首辅严大人手下做事。严大人亦有难言之隐,长子生来眇一目,机缘巧合,严大人收我为义子,此为朝中一段佳话。”
杨长帆感觉这段话信息量很大。
敢情这位就是靠认爹混上来的,并且暗示自己,认爹会被传为一段“佳话”。
他并没听过赵大人这号人,不过所谓的严大人,必是严嵩,中国历史十大奸臣排行榜上十分出名,与和珅不相上下,略逊于秦桧,因为秦桧及时搞死了岳飞,严嵩没来得及干掉戚继光,再给他五年时间,他是有资本更进一步的。
就算不论奸臣妄臣,从务实的角度出发,杨长帆这个爹也是不敢认的。
赵大人怎么看也要50岁了,因此严嵩至少也要70岁了,就算没病没灾的,貌似也没几年可以蹦跶了,这种时候,谁敢上您的船,把这段“父子佳话”传承下去啊!
赵文华突发兴致过后,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他见了杨长帆确实喜欢,尤其是花式下马,可杨长帆这辈子跟进士之名是很难搭上边了,当不了进士,难有发展,除非真是严嵩的亲儿子。
“进了杭州府,你好好表现。”赵文华咳了一声,逐渐冷静下来,错开这个话题,“至于海妃与风铃之事,我自会安排,事后封你绍兴‘祈海祭酒’。即便我不在,祭海大事也不得耽误。”
“谢大人!”杨长帆立刻行礼言谢。
“略作歇息吧,过会还要渡江,怕是戌时才能赶到杭州。”赵文华话罢,双手插进袖子,闭目养神。
杨长帆巴不得稍作歇息,对什么‘祈海祭酒’他并不感冒,对于这边的势力斗争他也没参与的资格,已经这个时间,估计倭船早已在海宁登陆,只愿先前出去的快马快船能赶得上吧。
066 镯子引发的血案
绍兴到杭州,几十公里的路,高铁十几分钟搞定,可杨长帆这一路坐车渡船,耗费了真的要有两个时辰上下,进了杭州府城门,算来已是晚上八点左右。
杨长帆微微掀开轿车帘布探头往外瞅去,依旧有行人来往,远处甚至还有灯光烟火的样子。
赵文华在进城的时候也已经醒来,睁开一只眼睛问道:“第一次来?”
“是。”杨长帆呆呆点头,“我以为有夜禁。”
“京城以外,没那么严。”
杨长帆望着不远处灯火灿烂之处问道:“那边是西湖?”
赵文华也眯眼望去:“今晚够热闹。”
前面一名车役回头道:“大人,今日是花朝节,西湖要闹腾闹腾了。”
“可惜啊,我等公务在身。”赵文远也老远望去,表情颇为遗憾。
此时,就在不远处,有一男一女同样望着灯火,他们没有公务在身,可以去西湖赏夜花,男子正值壮男,身着华服,相貌颇显老成,女子容貌娇俏,比男子足足矮了一头,小鸟依人靠在男子怀里。
要说这男子也算有威严有身份,此时却是小心翼翼左顾右盼,语气相当之耸:“悯儿,咱们一路小心……”
“你真是讨厌,赏个夜花,都要如此……”女子笑骂一句调侃道,“难不成你带兵的时候也这样?”
“带兵的时候,小心也没有坏处。”男子正说着,看见一辆超豪华版马车行来,他知道,就算是浙江巡抚的马车,都不会有这么豪华,“不好!”
男子赶紧拥着女子背过身去。
“躲什么?”女子不解。
“是赵大人,他不知道我巡检回来了。”男子做出收声的手势,“我提前回来,谁也没说,得防着他。”
“小光你真是胆小,咱们都在一个城里了,相会还要如此躲躲藏藏。”
“悯儿,相信我,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男子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光郎当真疼爱我,就叫我堂堂正正进家伺候光郎。”
“那样我们都会死。”
“你又来了,谁不知你带兵的时候……”
“嘘……”
“嘘什么,不就是赵大人么,我见过的,又不是你家猛虎!”女子娇哼一声,成心转过头朝着街上。
“咯吱……咯吱……”马车前行。
杨长帆正幻想着西湖边上是怎样的美景,突然见轿帘外一个美女划过,不禁伸出脑袋多看了一眼,有诗云西湖水滑多娇娘,他不信。
马车在城内虽行进很慢,但毕竟是天黑,杨长帆没看清女人的相貌,只是看见她手腕子上有个明晃晃的东西。
镯子,一个很眼熟的桌子。
“啊!”杨长帆惊了一声。
赵思萍的镯子很有特征,夜晚会格外闪亮。
“怎么?”赵文华也被惊道。
“没事……一个镯子,好像是我送出去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杨长帆挠了挠头。
“哦?你送礼送到杭州府了?”
“不该啊,应该还在沥海所才对。”杨长帆想着,他亲眼看见庞家千金戴上的这个镯子,难不成庞取义又想办法给掏出来了?
赵文华愣了一下,很快下令:“停一下。”
车役连忙叫停车子。
赵文华也探出头去,看见了那位美女:“这不是那谁么,我见过……”
美女发现赵大人真的探出头来看到自己,也慌了,这眼神也太尖了,她赶紧转身要撤。
赵文华却多了个心眼,老远问道:“将军可回来了?”
美女愣住,冲旁边男子递了个尴尬的眼神。
男子长叹一口气,女人脾气,太可怕了,怎么都可怕,横竖都是麻烦。
男子无奈,闪了个身出来,看清赵文华后,连忙笑脸相迎:“赵大人!”
“真是戚将军啊!”赵文华一乐,赶紧挥手,“来来,上车。”
男子又是长叹了一口气,与小妾一路小跑过来,凑到车前:“赵大人有何吩咐?”
“都司没得到消息?”赵文华问道。
男子表情十分尴尬:“末将刚刚自临山卫检阅回来,还未赴都司报到。”
“哦……”赵文华看了眼娇嫩小妾,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这……也是难得机缘,我找别人吧,算了。”
男子连忙问道:“可有倭寇来犯?”
“海宁。”
男子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冲小妾道:“军事为先,改日再陪你。”
小妾满脸委屈:“你一个改日,又不知要多少时日。”
“改日。”男子这会儿终于拿出了男子气概,冲小妾点了点头,之后头也不回三两步走到车前,一步跨上了驾驶位,与车役并排而坐。
“坐里面吧。”赵文华赶紧掀开轿帘客气起来。
“谢赵大人,武将不得坐轿,走吧。”
“不愧是戚将军。”赵文华点头一笑,冲外面小妾道,“放心,我会想办法派戚将军公务。”
“谢赵大人。”女子只好躬身行礼。
“走!”赵文华一声令下,车子继续前行。
杨长帆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
这位将军刚刚检阅归来,看身材也合适,想必就是去沥海所检阅的那位将军。将军重视火器杨长帆也是知道的,还相当佩服,可公务提早归来,却趁机陪小妾去赏花,这又太影响形象了。
另一方面,姓戚的将军应该不多吧?
此时,赵文华在后面隔着帘布笑道:“要不是杨公子看到他家镯子,还真遇不到戚将军!”
“镯子?”戚将军愣了一下,茫然问道,“杨公子是哪位?”
杨长帆立刻掀开帘布,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主要是想看清这位戚将军的模样:“草民久仰戚将军大名!!”
“哦……”戚将军也回头微微行了个礼。
四目相对,二人都看清了对方。
戚将军眼睛不大,年龄也不大,虽然之前做了很耸的事,此时却依然不怒自威,身材也是山东大汉的体型。
戚将军则依据习惯,看人先看身板。轿里这家伙虽然坐着,却如此之高,这么小的轿子要容不下他了,高过头了,打仗也不好,但适合阅兵的时候打头排。
067 战略分歧
“镯子是你的?”戚将军紧跟着问道。
“草民不敢妄言。”
“没什么的。”后面赵文华笑道,“杨公子献镯给沥海所,沥海所再献给戚将军,戚将军又献给妾,就这么回事么!”
杨长帆与戚将军都露出尴尬的表情。
“镯子很好……谢谢。”
“不敢当……”
没得聊了,杨长帆又坐回后面,心潮难平,八成就是鼎鼎大名的那位戚将军了。
民族英雄这个词一直饱受争议,尤其是聊岳飞的时候,由于岳飞干的是金人,所以为了新中国五十六个民族的团结,剥夺了他民族英雄的美名。
但眼前这位不同,他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民族英雄,因为他干的是倭寇,是中日多次交战中最耀眼的一位英雄,因而无论站在任何角度立场,他都是无懈可击的。
除此之外他又如此重视火器,智勇双全,这是真伟人,要膜拜。
赵文华在旁笑问道:“你说久仰戚将军大名,你从何知道戚将军的?”
杨长帆暗叫不好,自己碰到戚将军太过激动了一些,貌似显得赵大人不够出名了。
“机缘巧合。”杨长帆沉了口气,面对赵文华悠着点是因为不知道他的底,怕上了祸船,面对戚将军就不用了,三两句之内,必须要吐露出自己的不凡。
“之前正好碰到沥海所火铳点不上,草民协助整理一番,当时千户告知草民,有位年轻有为,重视火器的将军要来,草民也对火器略知一二,深知此为抗倭灭虏之利器,戚将军军事见解独到超然,草民当时就记住了。”
戚继光闻言眉色一扬:“你懂火器?”
是时候表现了,老子可是本专业的,早知道是戚继光,他去沥海所阅兵的当天就去表现了!
“战铳火铳飞龙铳,佛郎机红夷重加农!”
戚继光一愣:“重加农是什么?”
“红夷大炮的夷人叫法。”
“匠户出身?”
“家父是举人,家里书多。”
“有意思。”戚继光点点头,无意深聊,转望赵文华,“赵大人,军事如何?”
“听他讲吧。”赵文华冲杨长帆摆了摆手。
杨长帆当即一五一十将情况汇报,用的都是军事语言,并且根据广船吃水量大概判断上面有多少人等等。
戚继光听过之后问道:“你是不是打小跟所里有交往,说起军情头头是道。”
“自幼好之。”
“怎么样?”赵文华插话道,“该出兵了吧?”
“怕是为时已晚。”戚继光长叹了一口气,“小股倭寇,劫完便走,乘的又是船只,无从追寻。”
杨长帆闻言心凉了大半,追问道:“之前从绍兴府,派出快马快船前去报信,可管用?”
“信也许来得及,但怕是……”戚继光欲言又止。
“讲,杨公子后面代我祭海,并非外人。”
从这句话来看,戚继光跟这位赵大人私交甚密啊。
“那我讲了……”戚继光叹了口气,“依照总督、巡抚的战略,倭人擅游击,部署分散防卫,只会被逐个击破,得不偿失。此番万余倭寇盘踞于……”
戚继光说着又停了一下:“赵大人,这是军情,杨公子是不是要回避?”
“讲。”赵文华点了点头。
戚继光这才接着说道:“此番万余倭寇盘踞于柘林,出动却皆是小股游击,总督张大人料其有诈,背后亦有部署,派小股倭寇左右骚扰,声东击西,探查防备,一旦我军大范围调动,怕中了倭寇奸计。再者,总督张大人调遣的狼兵仍在途中,因而暂不出击,守备杭州、嘉兴要处。”
“哼,万余贼寇,我大军集结,自可一举击溃!”赵文华愤而骂道,“无非是拥兵自重,待所谓的‘狼兵’到浙江,怕是除了杭州嘉兴,已尽为焦土!!”
“赵大人说的是。”戚继光毫无诚意地点头呼应。
“此番海宁,若是得信仍未出兵,看我参张经、李天宠他们一本!”
“……”戚继光未作表态。
“戚将军。”赵文华转而正色道,“此番前去,如若李天宠仍不出兵,你我调兵便是!容不下倭寇猖狂!”
“赵大人……”戚继光连忙道,“末将没有兵权。”
“你有人望,兵听你的。”赵文华进一步说道,“你放心,我一同前往。此事有功无过,戚将军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严大人!”
“赵大人。”戚继光关键时刻露出了坚决,“军有军规,末将无权调动,一旦无令领兵,即是谋反,末将连同妻儿老小,一颗脑袋都留不住。”
“……”赵文华闻言,火气立刻被浇灭了大半,叹了口气,“是难为你了,容我再思量思量。”
杨长帆听着二人对话,不可谓不胆战心惊。
首先,这个赵大人疯了,得宠得疯了,他是来祭海的,不过是出差而已,看样子是想干涉军权,不管是为了油水还是权力,总之不太可能是为了“百姓安康”。
看得出来他与戚继光有私交,这会儿竟然头脑一热,邀他一起篡军政。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这样一想,突发兴致想收自己当儿子也不那么过分了。
“不瞒赵大人,末将如实进言。”戚继光也松了口气说道,“近些年倭寇猖獗,东南已不知换了多少任巡抚,总督。今赵大人前来督查军情,务必选中一位可堪重任的人物统领大局,方可平倭!”
“戚将军放心,我心中自有人选。”赵文华哼然一笑,“戚将军当真有远见。”
“戚不才,只求平倭乱,驱鞑虏。”
“你的心情,我收到了。”赵文华郑重点头,同时压低声音道,“汝之贞,梅若林。”
戚继光闻言愣了片刻,随后正色点头。
杨长帆却是一头雾水,只佯装看着外面完全没听二人说话,汝之贞,梅若林,这是什么新潮的暗号?
其实这些对于杨长帆来说太遥远了,你们到底有没有人真关心海宁?
之后二人皆未再多说,车子一路驶到布政使司衙门门口。时间太晚,司衙早已关门,车役只好上前去叫,到底是司衙,晚上还有值班的,很快开门问明缘由,也没让一行人进来,这便回去请示。
赵文华气恼地坐在轿上,口中骂道:“你看看,你看看,还不让我进去!”
068 虎头蛇尾
戚继光尴尬劝道:“赵大人息怒,对于他们来说,这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军情。”
“这还不大?”
“开春以来,小股倭寇频繁活动,末将同样心急,也是无可奈何。”
“你看着吧,再不出兵,我有我的手段!”
干骂片刻,车役得到消息,非常郁闷地走回车前。
“赵大人,戚将军……巡抚大人已经睡下了,里面传出话来,海宁的事他知道了,暂不出兵,赵大人有想法,明日再议……”
“岂有此理!!!”这次赵文华是真的怒了,一掌拍在轿内,“传话过去,李天宠不出来见我,我……我……我今晚便不走了!!”
“这……”
“传!”
役夫无奈,只好再去敲门传话。
这次等了稍微久一点,门终于开了,一位矮个子老男人身着便服,不忿走来:“赵大人,何苦啊。”
“哼!还是要出来吧!”赵文华这一喘相当傲娇,也不下轿子。
“你怎么也在?”老男人皱眉道。
戚继光可没这么大谱儿,赶忙下轿行礼:“巡抚大人,末将偶遇赵大人,前来商议军事。”
“海宁么!已经安排了!”男人喘着粗气,心情也不怎么好,走到轿前冲里面说道,“赵大人,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很急,但总督有令,严防杭州、嘉兴、苏州,待狼兵遣来,倭寇大举进攻,集而歼之!”
“就守着你们的官府,放着外面不管了?”
“张总督自有安排。”
“海宁现在如何?”
“情况不知,明日该有信来。”老男人接着说道,“赵大人放一百个心,倭寇这个时间已经走了。”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赵大人,张总督初来乍到,未及练兵,如今浙江的兵是什么情况戚将军也已知道,两万倭寇盘踞柘林,贸然调动,大股倭寇必然尽出,歼灭我军事小,杭州陷危事大啊赵大人!”
赵文华丝毫不让:“两万倭寇摆在那里,不攻?”
“已经下令了啊赵大人!苏松总兵俞大猷已经领命讨伐了!”
“领命?领命有一个月了吧?动了么?”
老男人已经要疯了:“催,催,催,我催,我催张总督去催!”
“多说无益。”赵文华双目一瞪,“此番我领皇命前来督军,你等明知倭寇劫掠,一而再,再而三握兵不出!是逼我如实告知圣上么?”
“赵大人,我知道你就是干这个出身的,但我也告诉你,张总督早几十年就是两广总督,用兵平乱无数,张总督自然有他的道理,待全灭倭寇之时,你再谏言不迟!”
“好你个李天宠!”赵文华撸起袖子要干了。
“不送!”老男人作揖过后,拂袖而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
大门关上,彻底结束。
赵文华不仅疯,还很傲娇,五十好几的人了,何必呢。
“赵大人息怒……”戚继光在旁边半天插不上话,“张总督确实用兵老到,自有他的道理。”
“那你呢?”赵文华怒道,“换你总督东南战事,此局何解?”
“末将不敢妄言……”
“大胆说!庚戍之变你死守蓟门皇上都记得!我不信你没张经高明!”
“……”戚继光表情尴尬,憋了半天只吐出八个字,“练兵为重,利器为先。”
“可你看!他们练兵了么!利器了么?就趴在窝里等什么狼兵!这不就是把自己信任的重兵拨来么?不是拥兵自重是什么?”
“狼兵之勇,末将未曾一睹,不敢多言。”
“罢了罢了!”赵文华长出了一口气,望向杨长帆,“杨公子你也看到了,现在的巡抚总督都是什么人,你报国无门,怪本官监察不力!”
杨长帆看了这么半天戏,早就傻了。
海宁的朋友们,我一介布衣,能帮的都帮了。
正说着,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赵大人呐!!赵大人呐!!”
几人望去,一四十多岁的小胡子男子,穿着睡觉的衬衣,光着脚老远跑来。
“汝贞贤弟啊!”赵文华突然像看到了亲老婆一般,推开杨长帆便下了轿子,他刚刚可是见到巡抚都没下车的。
杨长帆也赶紧跟着下车,老远望去,这位相貌还算端正,有四十多岁,文化人的样子,但出门也太不讲究了,好像从床上直接跑出来的一样,鞋子都不提。
二人见面,双手紧紧相握,竟像是恋人一般,男人问道:“海宁如何了?”
“哎!!”赵文华极为悲愤地一挥臂,“我无能!无能!”
“哎!!”男人也跟着一挥臂,“我也无能!!”
“咳……”戚继光在旁咳了一声,抱拳道,“既然事已如此,末将先告退了。”
“辛苦了。”赵文华不忘说道,“赏花还来得及,快去找沈悯芮吧。”
“……”戚继光在这么严肃的时候被提及这么不光彩的事,真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杨公子也请回吧,放心,为本官做事,没有白跑的道理。”赵文华这便拉着男子道,“你帮我写一封上书,封杨公子沥海’祈海祭酒’一职!”
男人顺着赵文华的目光望去,当即赞道:“杨公子仪表不凡,祭海必有建树,也算接过了墨阳兄大业!”
“后面再谈杨公子,贤弟是不知,为兄今日……”
“不急,回府慢慢谈!”
“请!”
“请!”
二人路过杨长帆的时候,男人不忘问了一句:“墨阳兄,‘祈海祭酒’还未曾封过,上书该定几品?”
“七品,七品。”
“这……”
“对了,你也是七品……”赵文华连忙纠正道,“从七品!”
“好。”男人这便冲杨长帆道,“杨公子请回吧,赵大人亲自操办的事,三日之内必成。”
“谢赵大人,谢……”
“胡大人。”赵文华在旁道。
“谢胡大人。”
二人这边相依上车,车子扬长而去,剩下了极其茫然的杨长帆与戚继光。
“杨公子白跑了。”戚继光呵呵一笑,倒也不怎么失落,“不对,该成杨祭酒才对。”
“戚将军,祭酒是个……”
069 海贼王
戚继光随口解释:“就是首席、总管,今后会稽祭海事宜,你坐头把交椅。”
杨长帆挠头算了一下:“这事儿……那也没第二人了是吧?”
“杨公子如若愿意,自可用祈海经费充实官吏。”
“我明白了,经费……基本不会有的对吧。”
“这就看胡大人上书怎么交待了。”
“胡大人?”
“就是刚刚那位。”
“原来如此,草民……哦不,本官……也不好……在下再冒昧一问。”杨长帆客客气气说道,“这位赵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逼得巡抚大人如此?”
“呵呵,杨公子也是明眼人,我直说了。”戚继光无奈一笑,“官职不重要,跟对人才重要。”
“那赵大人究竟是真心督促防务,还是……”
“这你就问多了。”戚继光微微一笑,“回去当好祭酒吧,替我军也祭一祭。”
“一定。”杨长帆瞎逼答应了,随戚继光原路返回,他也知道,自己不好打听太多。
“方才杨公子提到火铳。”戚继光随口问道,“你可知道,两军交战,铳该如何使用?”
“这戚将军是问对人了,在下稍有研究。”杨长帆当即撸起袖管比划起来,“拿弗朗机来说,胜在子母铳,一铳六炮发完,立刻换一柄子铳,只要温度控制得当,续航持久,在下以为编队三人为宜,一人装铳,一人点火,一人报准。”
“报准?”
“观测敌军方位,计算落炮点,指示发炮角度。”杨长帆说的完全是现代作战了。
“有些意思。”戚继光若有所思点头道,“只是要求太高了,当兵的怕是不懂如何计算。”
“戚将军您练兵,要怎么练当然都听从您的。”
“我管的是兵器,管不到兵。”
“戚将军过谦了,久闻戚将军军功赫赫,如今已任都司要职,依在下看,四五年内必升任总兵,戚将军统兵平倭,实乃我东南百姓之福!”
“你这嘴啊……”戚继光闻言确有欣喜,却也同时觉得杨长帆太过浮夸了一些,“杨公子盛言,我也跟着说句大话,真让我当了总兵,怕是倭乱……已不可收拾。”
“戚将军何出此言?”
“如今倭人势大,天下名将,尽在东南。资历比我老,比我会用兵的将领,不下十位。”戚继光就此也比划道,“轮到我当总兵平倭,要么他们皆已为国捐躯,要么都沦为阶下囚,杨公子不妨想一想,把我东南将领逼成这样,倭寇要猖獗到什么程度了?”
杨长帆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说对了。
未来的倭寇,会更多,更残忍,更猖獗。
那将是你发光的舞台,但你并不愿直视。
戚继光继而叹了口气,“如今海寇,大统分为两大股,其一为徐海,通倭卖国,狡诈多谋,率倭人频来劫掠,如今肆虐的便是这一批,但这一批并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汪直,这股海寇既有我大明人,亦有倭人,汪直号五峰船主,他的船比我军更大,更多,他的钱财,比我江浙国库堆起来还要厚,便是东瀛大名,也要敬其三分。”
杨长帆又倒抽了口凉气。
汪直是吧,我记住了,一个真正富可敌国的变态,不仅是财力上,甚至是军力上。
“戚将军的敌人,比想象中的难缠啊……”杨长帆难以想象,在如今的乱局腐政中,戚继光要搞出怎样一支军队,才能跟那样一个武装帝国战斗。
“杨公子又说错了,汪直不是敌人,此人游刃有余,周旋于我大明、倭国与弗朗机之间,其实是个商人。”戚继光摇头道,“汪直专于商营,练重兵只为护其生意往来。贼寇在他手下,几乎鲜有滋扰我东南沿岸的情况发生。”
“将军的意思是……”
“走吧杨公子,更多我也不知道了。”戚继光拍了拍杨长帆,“愿张总督、赵大人能处理好一切吧。”
杨长帆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也不知道怎么说。戚继光比之赵文华要稳重太多太多,听到马屁一笑而过,自己所说的那些火炮机械、炮兵编排也过于空中楼阁,在他眼里自己该是个妄人,狂妄而谈。
可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跪在地上说将军你收了我吧,我要跟你抗倭?之后成为戚家军的一员,运气好在从戎的道路上越走越高,运气不好,在某场战役中光荣牺牲?
活在这个时代,有种无奈,你总要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
即便是戚继光,恐怕也在经历着这样的悲哀。
杨长帆突然很羡慕戚继光口中的“五峰船主”,翻手为云覆手是雨,叱咤一方。只是不知道,这位名副其实海贼王的事业是如何收场的,既然他没郑志龙郑成功那么有名,结论也就很显然——他失败了。
而扬长帆自己,已经很走运了,貌似会成为一种叫做祈海祭酒的东西。
可那又如何?
倭寇如今已经进了杭州湾了,自己这海还种的下去么?
想着哪天,一艘大船过来,不再是一只问路小艇,而是成群残暴可怕的浪人武士——
杨长帆不寒而栗。
行走之间,戚继光已停下了脚步,咳了一声:“再会了,杨公子。”
“再会,戚将军。”杨长帆作揖。
戚继光就此转身,轻叩临街一户的房门,上面没有牌匾,显然不是他家府邸。
杨长帆左右想了想,还是不愿就这么别离,下一次再会,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刚刚戚继光说到自己管兵器,这让杨长帆想到了一个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
他连忙又转身过去:“戚将军,在下还有……”
戚继光的表情却有些厌烦,正要说话,忽见杨长帆身后一道白光闪过,戚继光从戎多年,对于这种事件有种本能反应。
“小心!”戚继光惊叫一声,一掌推在杨长帆腰间。
别看杨长帆人高马大,被这么一推像纸片人一样倒地摔出老远。
未及反应,戚继光一个后跃,同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贴身匕首,冲黑影吼道:“何人行刺!”
“行刺???”一中气十足的女声响彻黑夜。
啪嗒!
戚继光瞬间把匕首往地上一掷,躬身行礼:“不知是夫人…………”
这声音里,充满了上古时代的恐惧,那是猴子从树上下来第一次看到猛虎的恐惧,那是羚羊享受青草时突然嗅到狮子味道的恐惧,那是马哈鱼逆流而上翻腾时被熊掌抓住的恐惧。
070 天才
猛虎厉害,就是因为他不给猎物反应的时间,放在这里,就是不给人解释的机会。
“你也不必知道了!!”
只见白光再度一闪,柳叶刀如银蛇一般猛然袭来!
戚继光情急之下,侧身闪开,狼狈之极:“夫人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先取你首级,再诛了那****!”
白光再度杀来,风声赫赫。
这是真的都是杀手啊!
戚继光连滚带爬逃窜,急中生智喊道:“夫人误会!!这是我兄弟的宅邸!”
“那再添一条命!!”黑影厉声一喝,突然想到了还有一个人,转而砍向倒在地上的杨长帆。
这是为什么啊?
杨长帆已来不及躲,仓惶护面:“嫂夫人刀下留人!!!!”
他只感觉,一股凉风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再一睁眼,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抬头看,一年轻貌美女子正怒视着自己。
“刀下留人,我就解释一句!”杨长帆干咽了口吐沫,脑海中万般思绪瞬间滑过,最终只凄惨道,“嫂夫人,这真是我家。”
“你家?”
刀子又往前一搓。
杨长帆连声道:“在下会稽人,生意常往来于杭州府,在此置有一宅,瞒着家里……在此纳了一房妾……”
女子微微一怔,可很快又搓了下刀子:“当我这么好骗?”
“嫂夫人随我进宅,一看便知!”
“先不论这个。”女子刀子依然架在杨长帆脖子上,转头怒斥,“回了杭州为何不回家?”
“夫人有所不知……”戚继光这才敢走上前一步,“归程途中偶遇赵文华赵大人和会稽祭酒杨公子,军务紧急,我便随他们去司衙商议,这事咱们可以去司衙核实。”
女子刀子稍微松了松,想了片刻后追问道:“商议结束为何来这里?”
“我与杨兄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杨兄弟精通火铳之技,这才应邀来他府中摆酒小酌,商讨火铳改进之事!”
“摆酒?为何不去咱家?”
“时辰已晚,怕扰了夫人!”
“……”女子琢磨了一阵,听起来还真说得通,勉强收了刀,可疑心未退,一把抓起杨长帆,这才惊道,“你怎么这么高?”
杨长帆站直了看,才发现大嫂比自己矮了一头多,应该还没到一米六,年龄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自己就这么被一个一米六的姑娘干趴下了,可见武艺和身高从没什么正向关系。
不过这不丢人,反正戚继光也干不过她。
“谢嫂夫人手下留情……”杨长帆不紧不慢掸了掸衣服,实际上是在想对策。
“哼,留不留情还不好说呢。”女子转望戚继光一眼,“你在门口等着,我随他进去,一旦有异……”
“唰!”
她又把刀子抽出来,提在手里。
戚继光大气不敢喘,站在一旁。
杨长帆在女子的注视中,默默走向房门,轻叩三声。
里面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隔门十分期待地问道:“谁?”
人在危急时刻,总会发现自己有惊人的潜力,杨长帆竟然记起了刚刚赵文华随口提到的名字。
“悯芮,是我。”他没等里面的人回答,自行补充道,“来不及去西湖赏花了,我特邀戚将军秉烛小酌,你快些开门备酒菜。”
里面愣了片刻。
这片刻,对杨长帆来说有如一生那么长。
对戚继光来说,有如十次轮回那么苦。
“哗哒。”
门终是开了,小妾见了杨长帆便骂道:“说好的赏花不赏!哪来的什么戚将军?又是你的酒肉朋友呗?”
天才,这个小妾是个天才,至少是应对捉奸界的天才。
小妾转而望向了杨长帆身旁的女子,竟瞪眼骂道:“好么!戚将军还是个女子!现下船妓都封将军了??”
“谁是船妓??”戚夫人当即眼睛一瞪。
小妾这才看见了戚夫人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吓得猛退几步:“女侠……我家穷……有多少钱都拿与你……”
“哼!”戚夫人终于沉哼一声,看了看杨长帆,又看了看小妾,终于收刀入鞘。
“怪……怪我多疑了,杨祭酒恕罪。”戚夫人表情有些过意不去,竟还行了个礼。
“不敢……”杨长帆匆匆还礼。
“你们谈吧。”戚夫人这便要转身离去。
“夫人!”戚继光最清楚老婆的脾气,当即道,“我与杨兄弟改日再谈,咱们先回家。”
“相公,铳的事重要,是我听人谗言错怪你了。”戚夫人瞬间脾气大变,恭恭敬敬认了错,没人能想象,如此端庄的人妻头一秒还在提刀杀人。
“这……深更半夜,怎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只见戚夫人呵呵一笑,用肩膀顶了戚继光一下:“瓜娃子,谁伤得了我?”
戚继光心下终于稳了,得便宜卖乖:“那不如夫人也进屋歇息片刻,我与杨兄弟谈完,咱们一道回家。”
得便宜卖乖多嘴,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见戚夫人微露嗔容,略显遗憾地说道:“杨祭酒又没请我。”
戚继光心中大骇,只想抽自己十个嘴巴。
“请——请!”杨长帆只得热情相邀,同时冲初次见面的“小妾”道,“悯芮,快去准备酒菜!今夜不醉不休,明早我回会稽跑货时再睡。”
也真难为他了,每句话都要交待一些信息。
“诶!不用那么麻烦,杨兄弟!”戚继光在旁提点,“明日长帆贤弟还要跑货,我们简要谈谈就好!”
戚继光也不容易,先要把杨长帆的全名给着重念出来。
“不必客气!悯芮快去!”
“……”小妾极不情愿地瞅了眼那对夫妇,这才转身含恨而去,“是……”
戚继光也非常不情愿地与夫人进了自己的金屋藏娇之地。
杨长帆凭借本能招待二人,心中默念——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戚夫人倒也没进厅堂,反是撸起袖子直奔厨房:“我去帮妹妹一把,我烧的家乡菜相公吃的顺口。”
“辛苦夫人!”戚继光表面上言谢,心里已经在想象发生在厨房的血案了。
就这样,戚继光的妻妾在后厨忙活,杨长帆则与戚继光茫然地坐在厅内。
“……”
“……”
“房子不错。”
“谢谢……”
“……”
“……”
“接下来怎么办……”
“谈铳吧……”
“我明早真要回会稽。”
“带上她一起回。”
“可我刚刚说是背着家里人养在这里的。”
“人命重要。”
“好吧……”
071 封侯非我意 但愿海波平
正说着,小妾沈悯芮端茶过来,表情可谓是既慌又恨。
戚继光避开她的目光。
杨长帆迎上他的目光:“得罪了,嫂嫂……得罪了……”
戚继光也不敢看她,只以极小的声音问道:“没起疑?”
“专心生火呢。”沈悯芮忍着气道,“你……叫我怎么活?”
“先活下去,再想办法。”戚继光狞着脸道,“明日一早,先跟杨长帆回会稽,避过风头,余下的事等我安排。”
“光郎……你就这么对我……”沈悯芮已经要哭了。
“……”戚继光表情何尝不是痛苦万分。
劝道:“嫂嫂莫慌,回去以后把你当亲娘供着。”
沈悯芮却好似没看到杨长帆,只盯着戚继光道:“我跟你一年有余,聚少离多,你就这么把我送人了?”
“我会安排……”戚继光捂着额头愁道,“你也知道,她这个人……一旦火气上来,真的会杀人的,而且她真的杀过……”
“那就杀吧,我也不想活了。”
“别别,千万别。”戚继光词穷,望向杨长帆求助。
“嫂嫂,我看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杨长帆硬着头皮劝道,“那个嫂嫂已知我与戚将军有交往,戚将军也便有了今后去会稽来往的名目。我在沥海置一处临海豪宅,将来嫂嫂可以安心与戚将军相会,再没了干扰,岂不美哉?”
“是啊悯儿,先行安顿下来。”戚继光说着摸向腰间,很快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杨兄弟,安顿事宜的开销,我日后补给你。”
杨长帆闻言,心中稍一思量,突然摆出了一副正经的表情:“戚将军,在下要的不是钱。”
“不不,该算的,一定要算。”
沈悯芮可就不干了:“你们拿我当骡子么?还算开销?”
正不知如何哄她,忽闻外面传来喊声:“妹妹,你家油罐在哪里?”
沈悯芮无奈擦了把眼睛,可怜兮兮地望了戚继光一眼,这才转身出去:“来了姐姐!”
戚继光看着小妾委屈的身影,长叹道:“要是真的就好了。”
是啊,莫名其妙的,正妻侧室竟然和睦相处,姐妹相称!
可惜这不是真的。
戚继光举杯敬茶道:“把杨兄弟牵扯进来,实在过意不去。杨兄弟尽可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我信得过戚将军。”
二人放下杯子后,杨长帆左思右想。
他能感觉到,即便自己很努力了,戚继光对自己的印象依然一般。他与赵文华不同,不是个浮夸的人,相反是极其务实的人。赵文华是久处中央的文官,喜欢的自然是嘴甜的人,貌美的人,懂事的人,戚继光是常年镇守边关的武将,大战小战经历无数,看人看的该是才干,胆识与武艺,对文官那些逢迎谄媚的套路,他也懂,但不欣赏。
何况自己是跟着赵文华来杭州的,赵文华大概什么样子杨长帆已经有判断了,戚继光应该理解更深,他表面上再如何客气,心里也不一定瞧得上这类只会搞人际斗争的家伙。
而自己,貌似是受了赵文华的赏识,这在戚继光面前无疑降了第一印象分,再者,自己还受赵文华之命,继承“祭海”大业,务实的人自然清楚祭海是怎么回事,这就又降分了,现在杨长帆的表现是“不及格”的,若不是正好碰到戚夫人提刀杀来,也许自己与戚继光所说的“再会”,基本就是“永别”了。
杨长帆也已用出了浑身解数结交戚继光,自己最专业的无非机械技术,海事专业院校的重点与国防息息相关,无论舰船大炮,海事枪支马达,他绝不仅略知一二,是真的懂,而且绝对是整个地球上最懂的人,可即便把自己的认知吐露出来,依然只是不冷不热,难以调动戚继光的兴趣。
结论很可惜,自己与赵文华“臭味相同”,却未与戚继光“英雄相惜”,貌似气场不对付啊。
其实这也怪不得杨长帆,奔往布政使司的途中,戚继光满脑子都是海防,折返藏娇金屋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小妾,这种时候,谁有闲心跟一个初次见面的海边傻小子聊大炮啊?凭什么跟你聊啊?你配么?
天赐戚夫人,给了杨长帆再次争取的机会。
他见过沥海千户,不喜欢,来虚的;见了会稽知县,人家要走了,来虚的;见了赵文华,不敢喜欢,来虚的;很快也许会见到海瑞,估计也很难喜欢,也要来虚的。
这一切虚的,都是为了生存,为了发财,为了过好日子。
现在见到戚继光,他必须拿出实的来了,天下如果有三个值得深交的人,如果有三根值得死抱的腿,戚继光必是其一。自己已经在沥海错过了一次机会,不能有第二次。
杨长帆长舒一口气说道:“戚将军,在下知道,将军现在心很乱,在下心里也不平静。三生有幸与将军相识,在下先前语气太重,怕是略显浮夸,可正是因为在下真心,在下激动,才表现如此,望将军先暂且放下烦恼,给在下一炷香的时间。”
戚继光之前也是真没心思跟他聊,真的很乱,但听杨长帆肺腑之言,如此诚恳,外加杨长帆帮了大忙,当即也不好再推辞,定了定神:“杨兄弟请说。”
杨长帆神色一震,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用最赤诚的语言,拍一个最响亮的马屁。
他必须用寥寥几句,将妻妾相争,将官场昏斗通通扫去,扭转现下尴尬至极的氛围,俘获戚继光的心。
“在下久仰戚将军,绝非虚言。”杨长帆神色亢奋,因为他想到了《中国海洋开放史》中的一句话,热爱阅读,总是没有错误的。
只见杨长帆愤然起身:“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可是将军所言?”
戚继光惊讶地望着杨长帆,半天说不出话来。
随后,是如海啸一般的心潮澎湃。
那一年,他19岁。
像所有军官子弟一样,戚继光身处卫所,督促屯田,大多数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但他不同,他有雄心壮志,他要出人头地,他誓保家卫国。
身虽驻于田,心却望大海。
像所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一样,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做一些事,苦读兵书之余,望着窗外的稻田,想着自己空有满腔抱负,却只能管管屯田,他像每个年轻人一样感到悲愤。在手上兵书的空白处,他写下了一首诗。
这也正是杨长帆现在用充满了感情的声音正在读的。
072 打火机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这显然是一首军人写的诗,措辞直白,肝胆相照。
太多人高枕无忧,但戚继光始终惦记着曾经的盟友日本。
他终日苦读习武,宴客谈兵,只为施展自己的报复。
封侯有什么用?几时让我上沙场?
这首诗,戚继光也没敢公布,只是随着他的那本兵书,不知什么时候,送给了什么人,流连辗转,竟让杨长帆看到了。
那时是19岁的热忱,眼前是27岁的狼狈。
杨长帆没打算就这么停下来,他只想用尽平生措辞,拍一个响天动地的马屁。
“但愿海波平!”杨长帆过于用力,已经快挤出眼泪了,“在下自幼居东海之滨,听过,见过太多的倭寇恶行,有缘拜读将军的诗句,不禁登高北望,心向万里之隔的一个地方,心中祈求上苍,将军快快来,快快来,救我东南万民,救我父老妻儿,只有将军这样的人,才称得上将军二字!”
戚继光哑然,为什么一个人把马屁拍得如此理直气壮,声泪俱下。
“在下不才,读不进书,却自幼擅长匠技,只为将军到来能尽一份力。在下苦学夷人之铳技,绘图改良,只望我大明之器,不输于人。在下曾有一梦,将军练兵,在下制器,平倭抗虏战红夷!无往不利!今日有幸见到朝思暮想的将军,在下怎能不激动?只求将军给一个机缘,只求一个机缘,在下必造出一个前无古人的神铳!以供戚家军!”
杨长帆都有些佩服自己,是怎么在瞬间编造出这样一个人物的,虽然毫无逻辑,但是顺理成章啊。
戚继光听过后,不得不真的重视起眼前这位大个子,思维也真的暂时从家事中抽离出来,他这才想起来,杨长帆听闻倭寇消息,是从沥海大老远跑到绍兴又跑到杭州来的,这就已经十分难得了。
“贤弟先请坐。”戚继光连忙起身扶住杨长帆,“刚刚是我心乱,贤弟的话并未仔细咀嚼。改良武器装备,我确实也有些设想,不妨细谈。”
“呼……”杨长帆呼了口气,擦了擦眼角,“将军可算恳谈了。”
是时候,让他见识到现代武装的威猛了。
当然要一步步来……合金还没有。
“将军,在下想法很多,让咱们从最简单的谈起。”
“请说。”
“改良鸟铳。”
“如何改?”
“弃火绳,改遂发!”
关于这一点,杨长帆在沥海修炮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只是自己离军火方面太过遥远,身边无趁手匠人,更置办不起器械资材,外加急着成家立业赚钱,有力气也没处用。但眼前的戚继光,现在管的正是浙江都司的兵器事宜,天赐良机,不可错失。
在任何时代,任何枪炮的原理都是相同的。
制造动力,推进弹药。
具体一些,依靠火药燃烧来推进弹药。
当然,火药作为动力并非是绝对,往小了说可以有气枪、水枪,往潮了说可以是光束枪、离子枪,还有杨长帆最看好的超电磁炮少女等等……但回归实际,真正在作战中有实际意义的,依旧无法脱离火药爆炸——弹药射出这个简单的原理,从成吉思汗的铜火铳第一次发射,到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自动光学瞄准步枪。
几百年来,枪械的发展,就是在不断地优化爆炸,发射的这个过程。
杨长帆不可能直接变个红外线装置或者反坦克导弹出来,但总有办法去掉那根该死的火绳。
沥海的炮要用火绳点,明军手中的铳同样如此。
鸟铳也是由西洋火枪改良而来,相当于手持小型火枪,虽然有所改良,但可怕的发射步骤依然没变——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装火绳,开门盖,点火绳,最后扣扳机。
即便做了这么多,射程也不过一百米。
这个准备时间,足够蒙古骑兵从百米外冲刺过来了。
别的不敢说,杨长帆至少能在这个基础上,做出拿起来就能开火的东西来。
“遂发?”戚继光听到这个说法终于产生了兴趣,终于有实打实的东西了,“遂石点火?原理如何?”
“戚将军也是精通匠技啊!”杨长帆就此比划起来,“伟大的原理都是简单的——”
他说着双掌展开,指尖贴在一起,手掌分开,摆出了一个三角形。
“左掌是火门,右掌是燧石,扳机一开,弹簧出力,火石相撞!”
话音落下,杨长帆左右掌“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戚继光双目逐渐瞪大,无须思量便叹道:“妙!”
这在现代中学生都懂的知识,像打火机原理一样简单的东西,对古人来说却算的上一次技术飞跃了。
确实,这也不是太难懂的道理,但等中国出来一个人改良它,还要半个世纪,肯定不是中国人傻,一切都是体制的锅。
“此理甚妙!甚妙!”戚继光又仔细想了一圈,才意识到这个简单的原理进步对鸟铳有多大的改变——发射间隔至少减半。
比如原先蒙古骑兵跑150米这边能开一枪,如果这个技术真的实现了,那么75米就够补一枪了。
万不能小看这一点点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1000门铳就变成了2000门!
这会儿,妻妾端着盘子进了厅堂,戚夫人见二人相谈正酣,也没有打断,只做了个收声的手势,跟妹妹一起将饭菜轻轻置于桌上。
戚继光已经兴奋地起身,左右踱步:“妙!妙啊!一柄铳当两柄用!”
“将军,不止于此,还有一个大优点!”杨长帆紧跟着说道,“不必点火,不怕雨水。”
“对!无须火绳!明火!”戚继光去拳掌一击,愈发兴奋起来,“贤弟可曾听过秋黑河墩之战?”
“没……”杨长帆肯定没听过,这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啊。
073 天不亡我
“也不怪你,那还是丙申年的事,具体战事经过,我也是听参战将领口述的。”戚继光迫不及待描述起来,“鞑子出兵延绥,我军最终得胜,但中间大败一场,正是由于下雨起雾所致。雨后大雾,火绳染湿,我军点火烘绳,将位置完全暴露给鞑子,鞑子冲锋,我军火绳未干,大败而逃!这一役未录战报国书,纯凭老兵口述,贤弟也不可能知道。”
“将军举一反三,立刻想到实战了!佩服!”杨长帆也激动起身,“燧石击法,无火无绳,便是深夜发射,也只是火星一闪罢了。”
“贤弟可有详技?”
“图在家里,货在脑中。”
“粗谈一二。”
杨长帆转而望向小妾:“悯芮!快取纸笔!我与戚将军绘图!”
小妾瞪着杨长帆,你丫使唤我真够天经地义的啊!
可她也没脾气,只好进里屋拿。
戚夫人微微一笑,知他二人现在的感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看来真的是投缘要聊火器的事情,心中最后一抹怀疑也散去,心无杂念,再回厨房备菜。
之后的夜宵,戚夫人也没插进嘴来,戚继光一旦投入聆听杨长帆的各路理论,才意识到这人有多可怕,多有用。
现下军中所用之铳,小半来自弗朗机商人,大半自行改良制造,使用多年,自产铳的总体质量依然不及夷铳,最关键的是,夷人必定留最好的铳自用,而将落后淘汰的东西贩卖,这让双方始终存有差距。
此外,大海寇汪直与弗朗机相交甚密,上好的铳也是他先拿走,自用或贩与倭人,这无形间又压制了大明官军。
戚继光曾写过上书,议加大与弗朗机人的合作,重金聘匠,但最终也没敢真递出去,先不谈大明早已与弗朗机开战结怨,单说自争贡之役,罢舶海禁之后,外事便是忌讳事宜,无人敢谈。如今无论弗朗机倭人,亦是汪直徐海,武装日益精进,而大明仍闭门造铳,长此以往必成大祸!
戚继光心下也自有定夺,待实权入手,他便亲督匠人,聚贤才发展火器,只是他现在还无大权,天大的贤才便撞上门来了。
二人夜宵饮酒之间,恍惚完全忘却外事,只沉浸在军事装备话题之中。
妻妾早就吃完了,倚在一旁打着哈欠,沈悯芮想躲着戚夫人,戚夫人却偏拉着她聊,跟她说瞒着杨长帆家里不是个事,要好好跟杨长帆谈,回家拜父母,名正言顺才对。
这话题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真是戚继光带沈悯芮回家里,估计戚夫人又要动刀子了。
沈悯芮无奈,当即也乘了美意,发自肺腑哭诉起来,她也是真的受够了没名分的苦,今晚就要做相公工作,早日回家正名。
二人聊着,实在耐不住困乏,就这么倚着睡着了。
两个男人却聊得兴起,借着酒劲,从军械聊到练兵,从练兵聊到外交,再聊到治倭抗虏,佛郎机南洋,杨长帆的理论并不像许多书生那样天上楼阁,都是有根有据,有因有果,戚继光终于认定自己险些错过一位东南奇才,年纪轻轻,谈吐见解竟能与自己谈笑风生。
这是自己这辈子遇见的第二位奇才。
第一位奇才如卧龙一般,大隐隐于朝。
他本以为那位大人乃是天下无二的雄才。
未曾想到,在浙江还碰到了这样一位奇才。
天不亡我大明!
人生,总在峰回路转中。
当杨长帆与他小妾连同一堆行李坐在骡车后,远远跟戚继光夫妇挥手想别的时候,他深信着这句话。
戚继光到底是个稳重的人,他再动容,也没有直接带杨长帆去工部改炮,他还要请示、运作、批准,为了大局,为了实现一切,该等的要等,那位大人能十年十年的等,自己十天十天的等又如何?
戚夫人倚在丈夫身上,早没有了昨晚“杀人不过头点地”的样子,口中喃语:“戚郎,回家整理整理吧,该去都司了。”
“嗯。”戚继光点了点头,他可不是因为喝多酒旷工的人,他老远望着杨长帆叹道,“险些错过啊。”
“难得见你与人如此肺腑相谈。”戚夫人也老远望着杨长帆过于高大的影子,“他是图名、图财,还是图权?”
“跟我一样。”戚继光郑重点了点头,“你少说了一样,图国泰民安。”
“你啊,永远什么都想要了。”戚夫人笑骂道,“要不你也跟他一样,纳一房妾?”
“不敢!!!”戚继光瞬间又回想起了那最古老的恐惧,那是猴子第一次……
骡车后面,沈悯芮平躺着,看着蒙蒙亮的天空,她的心比天空还要蒙。
杨长帆也没什么倦意,见车子行远,这才往旁边挪了挪,怕占了他哥哥便宜,随口问道:“嫂嫂哪里人。”
“扬州。”
“扬州啊……”杨长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扬州脑子里都是奇怪的东西,“扬州好啊,怪不得嫂嫂如此美貌贤惠。”
“八百两。”
“什么?”
“光郎八百两买的我。”
人无完人,杨长帆还想找个可歌可泣的故事来圆润戚继光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高大形象,但看样子没戏了,800两,不贪是不可能拿出来的,更别提在戚夫人眼皮底下拿出来。
“嫂嫂,我没问,你也别说了……”杨长帆又往旁边挪了挪。
沈悯芮嗤笑道:“你们都穿一条裤子,纳一房小妾了,还不敢知道这个?有很多人要买我,有人出到1500两,可我不喜欢,最后以命相挟,才跟的光郎。”
“嫂夫人坎坷……”
“不坎坷。”沈悯芮好像许久没出那个宅子,许久没跟人说话,在跟戚夫人共度一夜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一生都倾诉出来,“小时家中无粮,本是娼妓的命,好在有人选中,养为瘦马,吃苦也都是琴棋书画,舞姿行礼没做好才受罚,熬一熬就过去了。”
“还是挺难的,换我早疯了。”
“呵呵,在那种情况下,你会觉得每天吃饱穿暖,体体面面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沈悯芮接着说道,“跟了光郎之后,才是苦日子,聚少离多,最久一次三个月未曾见面,你知道这种感觉么?”
“我一天没见我娘子,已经心痒痒了。”杨长帆挠头道,“等等,有一点我难受很久了,‘光郎’听起来好别扭。”
“哈哈!”沈悯芮掩面大笑,“他只要听见‘戚郎’儿子,就好像看见你那个嫂嫂,紧张万分,非要我叫他光郎。”
“这说得通了。”杨长帆逐渐开始理解,谁家有个没事儿就抄刀子的老婆,都会形成这种恐惧。
沈悯芮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躺在车后:“你跟娘子很恩爱?”
“狠幸福。”
沈悯芮摆出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那你准备跟她解释吧。”
“啊?”杨长帆愣了一下,才想到她说的必是纳妾之事,这种事怎么能公开,让别人看着上面领导天天来找自己小妾,对谁都很尴尬,继续藏着就好,“不必不必,咱们暗中操作……”
沈悯芮摇了摇头:“戚夫人实是个真性情的女人,听我命苦,被你藏在杭州,要帮我讨个说法,如若我没进你家门,她便要亲自出面跟你父母说。”
“………………”
“我进了你家门,她哪天高兴了,兴许也会来做客。”沈悯芮看着杨长帆茫然的表情笑道,“到时候我不在,她就又要上刀子了。”
“………………”
“不是……嫂嫂……”杨长帆慌乱道,“见过父母,一切走正规流程,这就意味着……”
“我就真是你的妾了。”沈悯芮淡然道,“我活着吃你家的饭,死后进你家的坟。”
“戚将军……”
“将军?”沈悯芮大笑道,“我曾以为他是天下第一大将军!现在知道了!他是天下第一大软蛋!”
“这样……咱们从长计议……这两天戚将军就会有信来,交代过后再谈见父母。”
“你还瞧不上我?”沈悯芮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侧过身来瞄着杨长帆。
“瞧得上……”
“呵呵,那我告诉光郎你瞧得上我。”
“不要这样。”
“那告诉他你瞧不上我?”
“更不要这样。”
“那怎样?”
杨长帆狞着脸强行捏出说辞:“看得出来,嫂嫂对戚将军是真爱,真爱是没有界限的,不需要嫁妆聘礼的,甚至不需要合乎礼法体统。嫂嫂和将军只要是真爱,即便嫂嫂住在我家,我也对嫂嫂秋毫无犯,相敬如宾。既然是真爱,这些都不重要,戚将军与嫂嫂有缘相聚,便是牛郎织女也……”
“呸!!!”
“……”
“我就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嫂嫂请说。”
沈悯芮指着自己肚子道:“有了孩子,姓戚还是姓杨?”
“嫂嫂定夺!嫂嫂说姓什么,娃娃就姓什么!!”
“呸!!!”
人生总是峰回路转,只是杨长帆没想到转弯这么大,尺度这么宽。
074 身价
当杨长帆敲开自己家门,领着沈悯芮见到父母的时候,解释的难度,真的有些太大了。
但对于吴凌珑和杨寿全来说,接受的难度其实没有那么大。
四人相视于杨家门前。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完全不同的视野。
杨长帆眼中,父母好像很淡定,看来黄胖子都帮我交代过了,先让他们反应一下吧,我不急着说话。
沈悯芮眼中,还好还好,这厮的父母看上去都体面,自己还不至于太受欺负。
吴凌珑眼中,儿子没事,囫囵归来,这最好,其它的都好说。至于旁边那位比自己个子还要高些,比赵思萍穿着华丽许多,比自己儿媳还要勾人的女人,看起来好讨厌啊。
杨寿全眼中,哇,美女哇!
大约过了15秒左右,后面车夫实在忍不住了:“公子,拉进门还是?”
杨寿全夫妇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大堆行李,比杨长帆分家时带走的还要多。
杨寿全作为一家之主,不得不进行发言了,他的发言也很简练——
“嗯。”
吴凌珑在旁补充:“进来说吧。”
几人这才迈进杨府,开始互相之间尴尬的笑,车夫被这一家人笑毛了,卸下东西赶快溜之大吉。
吴凌珑关上大门后,这才回身焦急问道:“在杭州没闯祸吧?”
“没事,一切都很好。”杨长帆这才说道,“我自作主张,走得急了些,爹娘莫怪。”
吴凌珑正色道:“我就说了,有倭人消息通报官府,何错之有?你爹还怕东怕西的。”
老杨却将信将疑,他知道这世道的水有多深,拉着儿子追问道:“海宁如何了?”
“不知道,我先回来了。”杨长帆叹了口气。现在他已经想开了,别说杨长帆,戚继光急了也没用,“知府、巡抚大人都已知军情,按兵不动。”
“嗯……”老杨拉着长音点了点头,“按兵不动好,按兵不动好。”
老杨的思维也没有错,按兵不动就没有麻烦,没有麻烦也就没有责任,没有责任杨长帆也就安全了。
这事说清楚了,老杨和吴妈才惦记起这位沈悯芮来。
这位姑娘实在不像是本地人,吴凌珑的个头儿和身材在本地来说就已经是翘楚了,这姑娘竟然比吴凌珑还要高些,身材还要好些,如果老杨生在现代,一定会问:您是模特吧?
不错,沈悯芮确实是模特身材,美女配英雄,和戚继光站在一起,其实比原配还要般配,沈悯芮同时也满足了男性对于异性向往的一切特征,出山时有人开价1500两,实不为过。
一路上,杨长帆已经跟沈悯芮聊透了身世与应对,按照沈悯芮自己话说,她虽然是交易品,但其实真的不算惨的,与普通奴仆不同,她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交易品,昂贵到一定程度,连老板都要供着,生怕她不开心自己往脸上划个道子、绝食暴瘦、狂饮暴肥,或者心情不好得个抑郁症什么的,为了白花花的银子,老板得像亲娘一样伺候着。
这种炙手可热的交易品名为“瘦马”,最火爆的交易市场理所应当地设在扬州,老板们通过一切途径,搜寻幼女的苗子。他们是真的阅女无数,看着7岁幼女,就能推断出她17岁的样子,精益求精,选出合适的,用两三倍的市场价格将出类拔萃的收走,然后令其苦学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算账撒娇,当然还有夜晚的技巧,不过在出山之前,决不能有半个男人碰她,碰了就不值钱了。
待到十五六岁便是出山的时候,像所有珍品一样,沈悯芮的出路有三条。
一,被当成礼品送了。(献姬)
二,被纳入收藏品。(纳妾)
三,进入展览馆与民同乐。(青楼)
走上哪条路,跟沈悯芮的个人选择基本没关系,全看命,看是急着献姬的人出价高,还是发了横财纳妾的人出价高,进入青楼的几率倒没那么大,青楼有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
瘦马约分为三等,从价格上看,百两上下通常被举人及七品以下官员纳为妾,几百两的被进士及五品以上官员纳为妾。
至于沈悯芮,她就是传说中的千金姬。
千金姬太过稀少出色,过于完美,一般没人自己纳了,通常会作为最重的礼品,送给最重要的人,赵文华都不够格受这种礼,该是二品往上才收的住。
可戚继光与沈悯芮里应外合,恩威并施强行压价,让她成为800两姬,说不清这是爱情的力量,权力的力量,还是沈悯芮自己的力量,总之沈悯芮成功了,成为了当朝最有潜力将军的女人,而且这位将军才20多岁,体力相貌上都够她用的。
只是沈悯芮忽略了一点,另一个女人已经提前上船,那个女人不会允许这条船上有两个女人,于是沈悯芮虽然成功的跟随了将军,却永远无法获得名分,即便是鱼水之欢也难觅良机。
最后,这样一位千金姬,包装好了送给首辅都不算轻的一份礼,来到了杨家院子里。
那这个故事……怎么编呢?总不能真告诉父母这是某大哥的女人,小弟替他收着吧?寻常女人还好说,可千金姬走到哪里都金光赫赫,遮不住的,要用怎样的曲折才能说通这件事呢?
“爹,娘……”杨长帆眉色一扬,正儿八经开聊,“我是一个特别龌龊的人,贪财好色。自古财色不分家,现在赚钱了,一个女人无法满足我,所以我路过杭州,又买了一个。”
“……”
“……”
沈悯芮依旧宠辱不惊,微微躬身,用很甜很嗲的声音羞涩道:“见过爹娘。”
吴凌珑眉头微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寿全看着沈悯芮,本能上像奋然惊叹“真我儿媳也!”
但这样不好,尤其是当着吴凌珑的面,他不得不摆出道貌岸然的神情:“长帆啊,应该先跟家里商量的。”
杨长帆赶紧拉过父亲到一旁悄声道:
“我也想,但路过碰见,性价比太高。”
“哦?价格如何?”
“八十两。”
“唔!!!”杨寿全瞪大眼睛惊叹道,“沧海之遗珠啊!你姨娘都150两!”
老杨太过激动,透露了不该透露的身价。
075 女人间的战斗
另一边,吴凌珑跟沈悯芮相对而视,率先挥手道:“免礼了,先坐下吧。”
“谢谢母亲。”
二人走到院中石桌前落座,吴凌珑这才问道:“如何称呼?”
“悯儿。”
“那是长帆叫的,我还是叫悯芮吧。”吴凌珑继而问道,“哪里人?”
“生在山东,长在江南。”
“江南哪里?”
“扬州。”
“容我直问。”吴凌珑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接,“姑娘可上过船,进过楼?”
她说的自然是妓船,青楼。
沈悯芮佯装惊愕片刻,而后有些委屈地摇头:“悯芮自幼在扬州习礼仪孝道,还没被男人碰过。”
“哦。”吴凌珑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最怕杨长帆去了杭州第一时间先去青楼,上妓船,而后一掷千金赎一个回来。既是瘦马,和赵思萍出身相似,终是好些,“还有两间空房,喜欢哪间,你自己选。”
“谢谢母亲。”
沈悯芮每个动作措辞都是恰到好处,虽然都是装的,但给人贤惠舒适的印象倒是真的。
正聊着,忽闻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可有长帆的消息了?”
声音先传来,之后才见一娇小女子顾不得礼数推门而入。
半只脚刚踏进来,她便见到了杨长帆,呆呆站在当场,其它的都看不见了。
“没事!让娘子担心了!”杨长帆笑呵呵走上前去。
“你……你……”翘儿盯着杨长帆,双眼发酸,也不知该疼还是该骂,最后一下扑到了他身上,死命地捶,“你以后不许这样!不许!”
“呵呵。”杨长帆直接抱起翘儿举在空中,“好啦,你相公我吉人天命,逢凶化吉。”
“低点!我打不到了!”翘儿空挥着拳头骂道。
“……”
杨长帆不得不把翘儿放低一些,可翘儿哪里还舍得打,只抱着杨长帆的脖子,像小猴子一样挂在扬长帆身上,死命不松手:“可算没事了……可算没事了……”
发泄够了,她这才想起爹娘还在,连忙松手从杨长帆身上跃下行礼:“爹……娘……”
行礼过后一抬头,她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少问了一句好。
又是一次四目相对。
翘儿完全被惊艳被惊讶。
沈悯芮则几乎一眼就看透了翘儿。
这是女人间的战斗,是家庭伦理的胶着。
僵持之中,还是更有这方面经验的吴凌珑打了圆场,推了推沈悯芮道:“还不快跟你姐姐问好。”
吴凌珑对局势的掌控力,常常凌驾于杨寿全之上,倒不是她智商更高,只是她更愿意承担责任,而非发呆看戏搅屎。
她这“跟姐姐问好”一句话说在前面,就封了翘儿的路,母亲已经认了这个小媳妇,她横竖都没得折腾了。
沈悯芮自然懂得这点,冲吴凌珑投去了谢意后,淡然上前,微微躬身:“姐姐……”
视觉上看,这是一个模特在给一个小丫头鞠躬。
场面再次凝滞。
翘儿十分茫然,喜讯接着噩耗,杨长帆头一天还地久天长,第二天就火箭纳妾,骗人也不带这么潇洒的。
她猛一转头,望向杨长帆,一波喜极而泣未平,一波悲从中来又起。
可惜她并没有戚夫人那么强悍,戚夫人面对这种情况是拿起刀子砍人,她最多拿起绳子吊自己,她委屈悲伤的表情,充分诠释了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平日里母亲还会帮自己撑腰,现在连母亲都不向着自己了。
杨长帆心里更苦,我真不想欺负你,你别哭,千万别哭。
“呜呜呜!!”翘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回身捂着脸夺门而出。
“爹娘照顾一下!”杨长帆交代一句,立刻追了出去。他生平头一次佩服杨寿全,吴凌珑可比翘儿要强势多了,他能让这个家庭和平生存,也是有大智慧的啊。
二人一跑一追出去,吴凌珑叹了口气:“没事,熬几天就好了。”
是啊,她比谁都有这方面的经验。
“走吧,先看房间收拾东西。”吴凌珑又上前拉了拉沈悯芮,顺便劝道,“你姐姐人很好,只是太突然了,无法接受,你给她几天时间,肯定能处好。”
“谢谢母亲,悯芮也会守规矩,行礼仪。”沈悯芮浅浅一笑,露出认命的表情。
杨寿全真想高喊,真我儿媳也。
却见一个人影从后堂闪出,见这精致连忙小碎步赶了过来:“咋了咋了?我错过什么了?”
她在某方面也很有经验,老远只一看沈悯芮的妆容服侍,表情姿态,立刻认定了她的来路。
“长帆买的?”赵思萍瞪大眼睛,成为了全场最有洞察力的一个人。
吴凌珑冲茫然的沈悯芮交待:“这是你姨娘。”
“悯芮见过姨娘。”沈悯芮再次用最标准的姿态行礼,她可完全没看出来赵思萍的出身,只因赵思萍出山后已改变太多了。
“不急着叫!”赵思萍老远托住腮,一边思量一边走向杨寿全,“办事摆酒了么?”
“这哪来得及!”杨寿全摆手。
“那就只是买来了,还没用?”
“你怎么说话呢……”杨寿全骂道。
“别介意啊,话糙理不糙。”赵思萍冲沈悯芮解释了一句,心中立刻有了思量,凑在杨寿全耳边小声道,“此女仪表出众,谈吐得当,长贵……也到了阳气正盛的年龄。”
“这你都惦记?”杨寿全大骇退出一步,“没有的道理!”
“哎呀都是兄弟!”赵思萍挥了下手帕,赶紧又小碎步走向沈悯芮,“来来,咱们娘儿俩谈。”
吴凌珑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于是她决定抢先一步,用一个更臭的屁回击:“在杭州用过了。”
“啊……”赵思萍愣了一下子,而后又摆了摆手,“无关无关,反正咱娘儿俩都命苦,当不了正室。”
“这都无关?”吴凌珑也慌了,望向杨寿全。
杨寿全不得不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仪:“好了,不提这个,人家刚来,不要这样。”
“先问问人家意愿也不迟,长帆好说,一向大方。”赵思萍不顾二人阻拦,拉着沈悯芮道,“姑娘,我跟你如实说来,长帆大方归大方,可终究是个货郎,他有个弟弟,眼见便摘得会稽案首,举人之名手到擒来,今后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076 老杨的雄起
沈悯芮终于听懂了,自己刚进这家门还没坐热乎呢,就又要面临被倒卖。
她,也是有脾气的。
当她还是千金姬的时候,就有脾气,威胁老板,如果把自己卖给不喜欢的人,她就用刀子把自己脸给毁了。
之后,她虽然没有名分,但跟的可是官居三品,南征北战,当朝最有潜力的将军。
如今凤落平阳,也只是戚夫人太过威猛的无奈之举,在这里还被你倒腾?
沈悯芮怀着幽怨,轻轻甩开赵思萍:“悯芮听老爷夫人的。”
“诶!诶!”赵思萍还要再劝。
沈悯芮回身微微瞪了她一眼:“再者,长帆是货郎不错,但他也是祭酒,悯芮不图大富大贵,知足而已。”
“祭酒?什么祭酒?”赵思萍茫然望向左右二位。
杨寿全,吴凌珑皆是摇头。
沈悯芮在旁解释道:“此去杭州,长帆深受通政司通政使,工部侍郎赵大人赏识,即日便上书巡抚,封会稽祈海祭酒。”
赵思萍听得一头雾水,通政司、工部什么的,貌似都是了不得的中央部门吧?怎么回事?
“真有此事?”杨寿全却瞪大眼睛,他浸淫体制多年,自然知道身兼这二职意味着什么。
工部,中央最肥的部门,从土木建筑到军装生产。
通政司,分管地方公文,有权决定什么上报,什么压下去,上至首辅,下至知县,见到通政司的人都要客客气气。
“悯芮亲眼所见。”沈悯芮又瞪了赵思萍一眼,而后恭恭敬敬走到吴凌珑身旁。
“你们先等等……”赵思萍大惊失色,要是真的,那杨长帆可就彻底翻身了,“老爷,不科举也能当官?”
“确有保举一说。”杨寿全正色点头。
只是,他心中也有疑虑。
自永乐之后,举荐封官,每年不过寥寥数人,还必是身居高位者开口,与之相比,纳捐入国子监,镀金后再加官的倒是不少,可这也必须是名门显贵之子。
与员外郎纯粹的包装不同,祭酒是真的官了,要做事的,眼下这位传说中的赵大人,工部侍郎确实是高官,但这里是浙江啊,如此破例封官,至少要巡抚点头的,二品巡抚,凭什么买你三品侍郎的账?
再者,祈海这事,也太不靠谱了。
杨寿全对此事并无太大信心,可也不打算再纵容赵思萍了,他微微露出怒容:“休乱了体统。”
这话不重,可听在赵思萍耳朵里却非常吃惊,杨寿全脾气很好,这已经是几年来对自己说的最重的话了。
赵思萍从不是一个认命的人,她没翘儿那么好欺负,今天的几乎平起平坐的地位,是她一步一个脚印争取来的,这会儿老老实实滚蛋了,下次就更没牛逼的资本了。
赵思萍瞬间化为泼妇姿态,甩着手帕要哭:“老爷!长帆微微得志,你便忘了长贵了啊……长贵也是你的儿子啊……人家眼看要拿案首……这么点嘉奖老爷都不给啊……”
“哎呀!”杨寿全立刻愁容上头,老杨家最怕的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悯芮微微皱眉,你大爷的,又拿老娘当嘉奖?你个蠢儿子老娘连看一眼都恶心!
可她说不上话,只好凑到吴凌珑身旁悄声道:“母亲,您不管管?”
吴凌珑叹然道:“你有所不知,因为之前一些事,咱家的情况就这样。你放心,有我在,轮不到她拿你当东西摆布。”
怪不得,看样子正室之前貌似做过什么理亏的事,这才自矮一头。
“老爷啊!”赵思萍抓着杨寿全的袖子进一步哭闹起来。
往常,杨寿全该说得了得了,好商量。
但世界在变,杨寿全也在变。
在新任模特级美女面前,他更要变,他要表现出一只雄性该有的气势。
“够了!”杨寿全怒袖一甩,“无理取闹!悯芮刚刚进门,你便如此不成体统,还把不把凌珑放在眼里?”
赵思萍没想到这次杨寿全如此坚决,被怒甩在地,捂着屁股惊讶四望:“你……你打我……”
转瞬间就要哭腔出来。
“该打!”杨寿全一鼓作气,“身为长辈,该给悯芮做个榜样,看看你,什么样子?我纵你性子,凌珑也处处忍让,你还想怎样??”
赵思萍看着众人,没一个好脸。
她终于知道,家庭局面已经发生了潜在的改变。
杨寿全虽然话说得道貌岸然,可若杨长帆还是那个傻子,全家的未来依然指望着杨长贵,他是断然不会做到这地步的。
好,好,你们小人得志,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终有一天,我儿子会替我出了这口气!
赵思萍黯然起身,捂着屁股掩面回房,她并不是在哭,她是在恨。
“家事未管好,让你见笑了。”杨寿全老远冲沈悯芮摇了摇头。
“不敢,父亲教训礼仪,尽显家主之威”沈悯芮再次行礼,“悯芮也必遵父亲之训,引以为戒。”
“哦……是么……呵呵……”杨寿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太威风了,“为父好赖管理本村事宜,儿媳尽可放心,在村内大可挺胸抬头。”
给点阳光就灿烂啊。
外面可就没这么灿烂了,杨长帆追上了翘儿,拉不住,只好又运用蛮力,愣把她给抱起来。翘儿四肢悬空,无力可使,又不愿真的捶打杨长帆,只觉得自己更加委屈了,连跑开的力气都没有,“哇”地一声,变本加厉。
“悯芮是假的,我八成一辈子不会碰她。”
杨长帆决定跟翘儿说实话,因为她是那个将会和自己走过一生的人,而且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谁都可以瞒,就是没必要瞒她。
“八成?”翘儿听到这个不肯定的说辞,再次变本加厉。
杨长帆欲哭无泪,正常人的注意力都该集中在“假的”上面吧,她怎么就听到了八成?
“我哪里不好了,这才几天……”翘儿依然自顾自的哭,“好歹……好歹要先跟我商量吧,爹纳妾之前,都是娘点的头……”
好了,这样矛盾中心点就出现了,太不拿人家翘儿当回事了。
“来不及商量了,听我讲。”杨长帆默默放下翘儿,拭去她的眼泪,开始讲述昨天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惨剧。
而此时,惨剧的主人公戚继光,却好像已经忘了一切,他在做一件很不耻的事情,不过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进言献媚。
077 异类
这不是单纯的进言,也不是单纯的献媚,因为所进之言,充满了媚意,可说它是献媚,却有几分实干的意志在里面。
更恶心的是,这并非是一对一的。
书房中,三品将军戚继光与三品侍郎赵文华相对密谈,中间极其不恰当地夹了一位七品监察御史胡大人,这样的组合很乱,但乱中有序,这个序若是皇上看到了,肯定要急。
老祖宗三司并立,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指挥使司分管政、法、军,为的就是你们互相滚远点,不要坐在一起密谈。
可偏偏因为一个奇特的人,戚继光也冒险犯了这个忌讳,并且和自己不那么喜欢的人坐在一起。
没办法,要做这件事,绕不开他们。
是的,他们,不仅是赵侍郎,还包括胡御史。
越是危急的时刻,就越需要有真才学,真实干的人出现。戚继光自认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但还不够,原因非常直观,他再猛也就是一个人,单挑十个倭寇是极限了,即便自己真的如杨长帆所说平步青云有了兵权,可眼下浙江的兵,是真的没法用。
这一点他在之前检阅各卫所的过程中已经确定了。张总督是对的,让这些兵去抗倭,就算十倍于倭寇,也会大败而归,不仅徒劳无功,还伤自家士气,涨他人威风,除此之外,个人履历上还要添一笔以多败少的耻辱战绩,上面官员看见一个不高兴,这辈子可能就都白混了。
何况倭寇作战灵活,出兵也不一定撞到,前有两万倭寇囤于柘林虎视眈眈,后有徐海奸计,按兵不动以待强援,待敌先发,方为至胜之理。
于情于理于己,看贼看兵看将,现在都不是发兵的时候。
几个县遭殃,固然可惜,但用兵之人,视野必须开阔一些,心理可以残忍一点,即便名将俞大猷,面对总督不得已下达的指令依旧按兵不动,正是此理。
但人人都能看到的道理,赵文华偏偏是不管的。
赵文华虽然恃宠而骄,但好歹混到今日,这些东西自然看得到,边防如此紧张,他还偏要搅屎,缘由戚继光早已看透。
赵文华不过一介宠臣,拜臭名远扬的严嵩为父,这在稍微正直人们的眼里,是不可能瞧得起的,更何况身经百战,曾任兵部尚书,如今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张经?
有真本事的人,瞧不起这类宠臣是正常的,戚继光也瞧不起,但戚继光表面上是瞧得起的。至于总督张经,巡抚李天宠,身份太高,能力太强,资历太深,面子太足,他们完全不能忍受低声下气面对赵侍郎的。
他们同时也深知,赵文华是一根搅屎棍,他胡闹祭海就好了,让他参与边防之事,对沿海人民来说是一种灾难。
因此,赵文华来到浙江后,多次表示想为边防出力,张经与李天宠却置之不理,能糊弄就糊弄。赵文华插不进手,浙江没一个有身份的人买他的账,他自然不满,这个时候,胡大人出现了。
这位年过四十,昨晚光着脚跑出来的赵文华“知己”,成为了浙江唯一一个给他面子的人,前后伺候,知无不言,实在是比窑子里的娼妓伺候的都要殷勤。
胡大人名宗宪,字汝贞,号梅林。
一个七品御史,戚继光起初也没将他放在眼里,不过是一个官路不顺,趁着京官来此,投机取巧的人罢了。
但昨晚,戚继光不得不改变看法。
他料定赵文华要搞总督巡抚,赵文华此番来浙,平倭是假,作为皇上的耳目,首辅的眼线,来浙江巡查是真!
倭寇势大,朝廷不得不频频调动精兵强将于东南,张经手下的资源,几乎等同于半个天下了,首辅惧你势大,皇上怕你多想,这才是让赵文华来的道理!
若张经李天宠好生伺候,老老实实分兵权给赵文华,怕是赵文华贪生怕败,也不会真的动兵,可他们偏偏一个兵都不让赵文华碰,都死死的握在手里。
不错,他们是好心,是求稳胜。
但首辅的权威,皇权的稳定,远比胜利要重要太多了。
戚继光早已断定,一年之内,这二位一定会下台,而上台的人,必是严嵩、文华一脉的人,必须是这一脉人,他们才能在皇上面前说好话,告诉皇上这人一心为国绝无二心。必须是这一脉的人,才能在几年内坐稳浙江这把天下最烫屁股的椅子,将抗倭长久稳定地进行下去。
这些年浙江巡抚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戚继光已经不求一个多么厉害的人来统领全局,只求一个长远,稳定,三年就好,三年就够。
因此,他昨晚斗胆问出了一句身为都司佥事,不该问的话。
赵文华当时的回答是汝若贞,梅成林。
戚继光当时心下惊骇,却未声张,汝贞,梅林,胡宗宪,七品的御史……离巡抚还差的太远太远,太胡闹了。
可没办法,世事弄人!
东南大局,抗倭大事!偏偏就掌握在这个胡闹的人手里!
相比于对胡宗宪的举荐,封杨长帆一个小小祭酒,实在是太普通的一件事了。
因此,面对中间这位其貌不扬,比自己足足低了四个品级的胡御史,戚继光也只好毕恭毕敬,这不是大英雄该有的样子,但不这样,也就当不了大英雄了。
来这里,当然不止是闲聊。
东南之局,有法可解!
给我一个机会,给杨长帆一个机会,便是浙兵,也可练为无敌之师!
戚继光,只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机会比脸重要,比气骨重要。
脸和气骨可以成就你的名望,但无法成就你的事业。
戚继光如此坚定的认为。
他几乎是完全对的。
但偶尔,总会有异类出现。
同时同刻,会稽县衙门前,一辆破的不能再破的骡车停在了这里,四周百姓驻足而望,他们看的是骡车上那个人,那人身着青袍,头顶乌沙,正靠在行李上小憩,手中还握着一本书。
细细望去,此人肤色黝黑,两鬓胡须半数斑白,面容消瘦露骨,睡得却是四仰八叉,心安理得。
车夫下马,“大人,到了。”
大人依旧在睡。
车夫不得不伸手拍了拍:“到了。”
“嗯?”男人这才惊醒,望向周围,“不早叫醒我?”
“叫了,大人未醒。”
“哎……”男人摇了摇头,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骡车,无视周围的一切目光,抬头站在县衙门前,忽然转身向北,双袖一拂,双膝跪地。
“咣咣咣”三个响头落地。
百姓惊诧万分,他却旁若无人起身,回到车前,亲自拿下了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也不过两个包袱罢了。
他提上两个包袱,就这么走到县衙门前,递上了一纸文书,以及一个平淡到连一丁点味道都没有的表情。
“海瑞,前来赴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