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运钞
“不必过谦。”何永强叹了口气道,“回去我找先生写出来裱起来,送来贤弟府上。”
“不不,都是仁兄的杰作,愚弟只是押韵一下。”
“不必争了。”何永强摆了摆手,这才问道,“你们可谈好了?”
“谈好了,多亏本茂兄疏通!”黄胖子呵呵一笑,随后望向杨长帆打了个眼色。
“哦,多亏本茂兄疏通!”杨长帆也作揖感谢。
“客气。”何永强淡然回礼。
黄胖子接着又用手戳了戳杨长帆的腰间。
“?”杨长帆一副不解的表情。
“咳……”黄胖子无奈道,“杨公子是新人,不懂规矩,我多个嘴,像咱们这样的生意,谈妥后理应给中间人一笔礼金,多数由出货纳银的一方出。”
“哎呀!”杨长帆这便摸向腰间,合算着多少合适。
“哎!难得知己,谈什么礼金!”何永强一甩袖口,合了扇子,“来日到我府里再聚,为兄告辞!”
“本茂兄又帮了一个大忙,来日愚弟必登门拜谢!”
“告辞!”
何永强这便往车子走去。
黄胖子赶忙跟上说道:“我还要去村里找骡车,本茂兄先行即可。”
“嗯。”
杨长帆与黄胖子二人将何永强送到车厢旁,目送他上车行远后,这才松了口气。
“本茂心里有事啊。”黄胖子抓着下巴嘟囔道。
“但凡有才情的人,心里永远都有事。”
“哎呦!那贤弟心里也有事?”
“不敢,我都说了很多次了,就是为了押韵。”
“哈哈哈!”黄胖子大笑着拍了拍杨长帆,“弟弟啊,我跟本茂认识很久了,从刚才的对诗来看,他是真的很看重你啊!你要知道,本茂在县里可谓是四通八达,就算是绍兴府,也有他个名号,你若真想做大事,一定要多走动。”
“多谢哥哥指点。”杨长帆紧跟着笑道,“也要多跟哥哥走动才是。”
“那是!不管这货我出的怎么样,你我兄弟之情是交上了!”
“还望哥哥多提携!”
“好说好说。”黄胖子点了点头,这便道,“那我去找车了,再晚就没了。”
“哥哥请。”
“告辞!”
送走了黄胖子,杨长帆才终于舒缓下来。
我滴娘啊,什么叫时来运转?
生意找上门,几句话三十多两进兜!
提前备货,还真赌对了!
再转头望向忙碌的人们,他们同样辛勤中透露着喜悦。《资本论》的论述中,将这种雇佣关系定义为“剥削”,确实是可以这么说的,但如果没有杨长帆,这些人连被剥削的机会都没有,虽然大钱都进了杨长帆和黄胖子的兜里,但他们忙活一天几十文钱,也足够吃上几顿饱饭了。
这会儿,翘儿才终于探出头来,见讨厌的家伙们都走了,这才出来“呼!呼!”拍着胸口:“可闷死我了!”
“呵呵。”杨长帆走过去,指着远处的黄胖子道,“这人不错,挺务实的,也有眼光。”
“谁啊?不认识。”
“说是绍兴府人,不是县里的。”杨长帆说着摆了摆手,握着翘儿的手摸向自己腰间的钱袋,“你猜今天的货卖了多少。”
翘儿一掂量这重量,立刻瞪着眼睛道:“这……这得有……”
杨长帆笑着捂住翘儿的嘴小声道:“三十九两,千万别让外人知道了。”
“唔!!”翘儿像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今天一天……就这么多?!!”
“抛去工本人力,最少还剩35两,这是毛利。”
“那也好多了……咱们家算下来,每月的收入也就这么多!你一天就赚到了!”翘儿已经开始害怕了,“这么多钱……会不会遭报应啊!”
“早晚会被盯上。”杨长帆正色点头道,“老丁已经提醒过我了,要打点一下副千户那边。至于庞夫人,估计也快来了,贡完他们,最后剩下的才算净利。”
“税款呢?”
“在所里搞,应当用不上税款,要是在县里就不好说了。”杨长帆说着把钱袋塞给翘儿,“你回屋整一下,给我留10贯碎钱在手上零花,其余收好。”
“不敢收啊……”翘儿捧着钱袋非常害怕,“要是在咱家里,还有地方藏,咱们这舍子,放哪里是好……”
“也的确麻烦。”杨长帆皱眉望向海舍,这里绝对是毫无安全可言的,而且已经开始人来人往了,指不定哪个就惦记着顺手牵羊了。
“这样……”杨长帆寻思过后也就一种方法比较安全了,“你先收好,一会儿收工后,我跟你一起送回家里,给我娘存着。”
“这成!”翘儿连连点头,“我去就好了。”
“一个人险。”杨长帆可不敢让翘儿当运钞车,“就算是这一里路,也难保不杀出来几只拦路虎,还是要等我。”
杨长帆望着海舍,微微提了口气,没想到啊,才这么几天,这海舍就容不下我了。
不多时,黄胖子找来老罗拉货,也跟着骡车走了。所里人忙活一天也到了日落的时候,翘儿给他们算账分钱,一个个乐得开花,尤其是几位组长被大家围着,一文一文地算奖金,也难得有了些存在感。
最终这四十几人,除了两个手艺实在太过分的被淘汰,其他人约定好了次日再来,真金白银进了口袋,他们也寻思着手艺该如何精湛,次日好多赚十文。
打发走了各位,即便杨长帆夫妇精疲力竭,可还是要捂着钱回趟家。经常说某处民风淳朴,家家睡觉都不带锁门的,实际上这是在说某处非常之穷,开着门也没人有偷盗的想法,小海舍曾经是那样的地方,可今后绝对不是了。
杨长帆左手拎着钱袋,右手持着锄头,一路小心翼翼,翘儿笑他太神经了,沥海没那么可怕,杨长帆却不以为然,只要利益到了,多好的人都会变坏,身揣100两银子,这足够沥海村和沥海所足够多的人变坏了。
天黑前可算到了家,正是饭点,吴凌珑喜出望外,连忙命下人添碗筷。
现在家里随便了一些,赵思萍也同桌吃饭,算是凑齐了,因此翘儿也自然而然得以上桌。老杨虽是没说什么,但家门口挂的“长寿铃”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049 颠覆
“爹、娘、姨娘。”杨长帆还未坐下便笑着打招呼。
“还是自家饭丰盛吧?”赵思萍斜眼说了句酸话。
“坐吧,趁热。”杨寿全挥了挥手,主动挪了下椅子,给儿子儿媳一席之地。
这句话基本算是冰释前嫌了,杨长帆也无意再较劲,到底是父子,你理解我就够了。
当然,能冰释前嫌,主要还是杨长帆拿出真本事,赚到钱了,如果没赚到钱而是吃不起饭了,回家面临的态度恐怕会截然相反。
刚坐下端起碗拿起筷,赵思萍便又念叨起来:“我说长帆,长贵现在赶考,你没事就别去县里打扰他,等回来再说。”
“是是,不打扰了。”杨长帆笑呵呵地给媳妇挟菜。
翘儿只老老实实吃饭,杨长帆交代过,嘱咐她别多说话,赵思萍嚷嚷让她嚷嚷去。
“所里过的还好?”杨寿全无视了前面的话题,有一搭无一搭问道。
“肯定没家里舒服。”杨长帆笑道,“就是做生意方便,要不我铁定住家里。”
“屋子给你留着呢。”杨寿全自行挟了一筷子,“常回来,今天太晚了,就住下吧。”
到底是亲爹。
“谢谢爹。”杨长帆喜气洋洋拱了个手。
赵思萍有些来气,她本来指望找机会把东厢房抢过来给自己儿子的,这么一听是黄了,这便喘着粗气问道:“长帆啊,听说弄这几个铃铛,赚了些钱啊?”
“小钱,小钱。”
赵思萍“哼”了一声,冲杨长帆腰间的钱袋努了努嘴:“小钱至于这么招摇么?弄这么一袋子碎钱鼓着给咱们看啊?长贵考案首也没你这么敲锣打鼓啊?”
杨寿全皱眉道:“还没结果,这事说不得。”
“呸呸。”赵思萍赶紧给呸了,转而咧嘴问道,“长帆,你跟姨娘说说,赚了多少了。”
杨长帆嚼着米饭笑道:“不瞒姨娘说,这次回来,就是存钱来了,怕放所里不安全。”
“哎呦诶!几两银子啊这么上心!”
“凑起来刚刚一百两。”杨长帆露出了傻白甜的笑容。
所有人咀嚼食物的嘴都僵了一下。
“你说多少?”这次是杨寿全在问。
“一百两。”
“说清楚,别嚼饭。”
杨长帆只得赶紧把饭咽下去:“一百两。”
赵思萍整个人颤了一下,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家里分的50两呢?”
“花了一些,还剩二十多两上下吧。”杨长帆继续挟菜吃饭。
“长帆,你可别唬姨娘!一百两……哪那么好赚!”
“也是,我可能没点清。”杨长帆这便掏出钱袋推到赵思萍面前,“劳烦姨娘帮我点点,直接收20两当赔镯子钱就好了。”
赵思萍咽了口吐沫,望望左右。
吴凌珑心下得意,只沉声道:“本来说好了,镯子钱该我赔你,但我儿子帮我还,天经地义,你取便是了。”
赵思萍又望向老爷。
杨寿全也有些反应不及,摆手道:“点吧。”
赵思萍这才打开钱袋,倒过来洒在桌上。
这些钱是跟黄胖子换过的,黄胖子出来做生意,带的整银自然多,杨长帆便借机把不少成挂的铜钱换成小块的元宝。
一堆银元宝哗啦哗啦撒桌上,到底有没有100两一看便知,不用数了。
之前赵思萍看杨长帆的钱袋鼓囊得夸张,只当是一堆铜钱,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全是银子!
慌乱之中,赵思萍拿起一块元宝颤颤掂了掂,分量没问题,还不放心,又啃了一口,牙疼。
杨寿全看了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自家千亩良田,就算是丰年,一整年的租钱,可也就五百两上下,儿子出去三四天,赚了家里近三个月的收成?
这可怕的收益率,已经在冲击杨寿全对世界的理解了。
不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即便如何永强那般家财万贯,全县首富,也依然得了个“货郎”的雅号,多数人依然瞧不起他。可这并不影响何永强牛逼,他随手就买个官衔当个员外,跟知县谈笑风生。
世界正在慢慢变化,即便再洗脑,再灌输被极端化的儒家思想,每个人却依然有自己的脑子。穷秀才他再有才华,依然带有穷酸,富货郎再没文化,他也沾个富贵。事实是无法压制的,他始终在每个人心里。
而大明以外的世界,更加以所有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疯狂地变迁。
看到这些银子,杨寿全终于开始意识到,真的在变,一切都在变。
杨长帆却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后面还有府试,姨娘帮忙再点出20两,我也资助下长贵,府试的时候住间好房子。”
“哦哦……”赵思萍又咽了口吐沫,现在是时候反转了,银子送到嘴边,管他什么脸不脸的,她火速点了四十两出来,这便要收入囊中。
杨长帆赶紧说道:“二十两姨娘收着当镯子钱,二十两给爹,爹肯定要去绍兴府打点的。”
“这……”赵思萍不甘地望向杨寿全。
“你先收着,回头给我。”杨寿全也咽了口吐沫,望向儿子,“长帆,这风铃当真如此值钱?”
杨长帆点头道:“借着县考正热乎,值几个钱,后面指定不成了,还是要种海。”
“海如何种?”
“这说来话长了。”杨长帆笑道,“要不等吃完饭,咱们到书房慢慢讲?”
“成。”杨寿全点了点头,他这次真的好奇了,他清楚儿子绝非纸上空谈。
杨长帆这便转头道:“姨娘点完了,把剩下的交给我娘保管即可,我那海边小舍不安全,还是要存家里。”
“……”赵思萍无奈,只得不舍地将大头儿推给吴凌珑。
吴凌珑乐呵呵点了银子,又收回钱袋里:“58两4钱,娘给你记着账,随时来取。”
“嘿嘿。”
饭后,杨长帆进了父亲的书房,跟父亲没有任何隐瞒,把种海的计划全盘托出。起初杨寿全还有各方面疑虑,但每一处都被儿子化解掉,他也只好暗暗心服,只是儿子说的很多方式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不确定行得通。
当晚,杨寿全跟吴凌珑躺在床上,久不能眠。
“睡了么?”
“没。”
“呵呵,我也睡不着。”
“想不到吧,长帆的本事。”
“我真是没想到。”
“也不怪你。”吴凌珑柔声道,“长帆在家憋了这么多年,谁能对他有那么大信心?”
“你就有。”杨寿全叹道。
“我这哪是什么信心,纯粹溺爱罢了。本来还念着他出去吃点苦头,踏实活着,现在看来他这辈子是踏实不下来了。”
“只怕……近墨者黑,他现在结交的又是千户,又是货郎……”
“还念叨这个呐?”
“呵呵,不念叨,不念叨。”
吴凌珑琢磨着火候刚好,这才说道:“不过长帆也谨慎,有一点他说的对,钱多了,在海舍那边不安全。”
“的确。”
“所以我思量着,还是让长帆他们回来住吧,平常该忙活忙活,大不了每月给家里伙钱。”
“什么伙钱不伙钱的,回来住便是了,你当我真心轰他走?”
“呵呵。”吴凌珑长舒一口气,“你看这样多好,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也不能光看着好。”杨寿全思绪还算比较周全,“只怕……长帆做得太大,家里兜不住。”
“……”吴凌珑哑然道,“你说差个功名?”
“不错,没功名,到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不还有长贵呢么!”
“我不这么看。”杨寿全镇然道,“年少神童,真正能出来的,十中无一。”
“哪那么严格,能中举就够了。”
“中举也没那么容易。长贵才12岁,后面路还长,真能15岁之前中举,那足够列入史册了。”
“你对长贵又没信心了?”
“只是不敢想得太好。”杨寿全悠然一叹,他最了解读书的苦,读书的无奈,你做出再多的努力,一旦落空,那种打击,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的念头这么快就成真了。
050 失手
会稽县按惯例未时发案,挨到了第三场,等着名次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可紧张是依旧的,榜单贴上,大家照例开始转着圈的寻找。
先前那位收了“特赠”状元铃的张牧之亦在其中,心中惴惴,本来好好考就是了,现下多了个状元铃,反倒让他不安。他前前后后看了几圈,越看心里越发毛,第二场县试自己名列中游偏上,按理说该能过三试才对,可此榜几乎都扫了一遍,哪有半分自己座号的影子?
身旁一人先是唉声叹气:“哎呦!状元铃不管用啊!”
“人人都用,管用就有鬼了!”看热闹的嘲笑道。
“是啊,说是保功名,可功名就这么多,保不过来啊!”
“我看就是咋呼人的,该第一的还得第一。”
几人正唠叨着,突然发觉附近都安静下来。
按照惯例,发榜半柱香后,杨长贵才悠然前来,按照惯例,大家让了条通道等着他的表情。
杨长贵同前两次一样淡然上前,直接望向正中头一。
这次他却突然“嗯?”了一声,又走近一步,再次细看,而后眉头微皱,转悠着眼珠开始扫视。
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却让众人唏嘘不已。
这次他没拿第一?
那第一是谁?
张牧之同样惊讶,他赶紧望向了那个想也没想过的位置。
“哎呀!”张牧之一声惊叹,指着那个头名位置,“地字肆号……是肆号??肆号?”
“是肆号啊!”旁人瞅了一眼,而后惊望张牧之,“难不成是你?”
张牧之捂着脸,完全不敢相信。
却见杨长贵微微一叹,转身作揖:“恭喜牧之兄,这场你胜我一筹。”
“不敢……侥幸……”张牧之慌忙回礼。
杨长贵点头过后便拂袖离去,从表情上来看,他有些自责。
“恭喜啊!!!”旁人这才激动上前,“竟然从杨公子那里抢过了头名!”
“看不出来啊牧之!”
“难不成是那风铃……分了杨公子的功名?”
“这谁敢说?”
“状元铃呢?不是说今天来卖么?”
“卖什么啊!全被黄货郎收走了,要在绍兴府卖呢!”
人们再无心恭喜张牧之,开始火速转移战场。
杨长贵拿案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算不是他,也轮不到张牧之,但这家伙前两试成绩不出众,偏偏三试夺魁,大家已经想不到别的可能,宁可信其有,五钱,别说跟举人进士比,就算跟秀才功名比,都实在是太划算了。
……
杨长贵回到客栈房间门口,抬手拨弄了下风铃,随后叹然进房。
心乱了么?没有。
发挥失常?也没有。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这场没拿第一,可无论如何,他是不相信状元铃这种东西的,一定是自己还不够优秀。
绍兴府,黄胖子的街市门铺,大大小小挂着几十个风铃,各有说法,本来只是有些好奇的人随口问问,现在却突然从县里涌来了不少人,直接举着钱就要买,看店的小妾急忙奔回府中跟丈夫道清情况。
黄胖子此时正在家接待客人,听闻此言也顾不得礼仪了,当即拍案起身。
“好!天助我也!”黄胖子吐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抬价到一两,少一分不卖!”
“一两?”小妾大惊,“相公,能卖四钱,咱们就大赚了……”
“听我的!一两!”黄胖子瞪眼道,“这赚的是横财,趁热提价,一两!你快去!莫让那帮书呆子占了便宜!”
“是……”小妾连忙小碎步奔了出去。
客人眉头微皱,心下自有判断。
“周老板,咱们眼见为实。”黄胖子也不含糊,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跟我去铺面看看,一看便知风铃值不值这个钱。
“请。”
“请。”
黄胖子本是听得新鲜,随手收上一些风铃试试水,再联系附近县里有生意的老板谈谈货,却没想到杨长贵这次竟然失手了!失手了好啊!这不正是人人挂铃抢了他的功名么!远的不好说,如此大妙的时机,不割书呆子们一块肉他不姓黄!
杨长贵拿头名,在会稽县只是一个常规新闻,没拿头名才算重大新闻。这次的头名张牧之是除杨长贵外第一个得铃的,人们不由得紧张起来,这铃不仅要挂,还要早挂,挂得越早越管用!
虽然三试下来只剩下几十人,但奔往黄胖子铺面的人却几倍于此,只因过了头场县试便有府试资格,这部分人就多了,人人都琢磨着抢在别人前面挂上状元铃,四五钱而已,没什么亏不亏的。
待小妾杀回铺面,风铃已被伙计四钱卖掉了大半,她赶紧扯着嗓子宣布“一两!”,书生连同家眷自然痛骂拒买,可人群中总有心智不坚的,一两虽然贵,但也就是一个月的生活开支而已,这价钱抢在别人之前买了挂上,搏上一搏,未尝不可!
人群中藏着一位大龄中年,在会稽县也是一号出名的人物,四十有五,孩子都够资格参加县试了,他老人家却多年未中秀才,多年来一直是被县里人取笑的对象,大概就是一个最惨最没资质的例子。此时,“老童生”心里已经将希望寄托于一切东西,他本来是不舍得花钱买状元铃的,可刚刚亲眼目睹了张牧之从杨长贵手里抢过头名,心想自己横竖如此,不如一搏,反正已经不能更惨了。
“点钱!”老童生满头是汗,挤到前面提出一贯钱塞给伙计。
伙计先是惊讶了一下,而后快速清点。
“你疯了吧?”
“整整一贯钱啊!你家这个月怎么过活?”
“他坐地抬价,咱们都不买自然会降下来!你蠢么!”
其余人都开始骂他,骂他傻,骂他没骨气,可这并不影响老童生,对他来说这些人只是从背地里嘲讽变成当面骂了,当老子考上秀才,看你们还骂得出口!
伙计很快点过钱,取了一只状元铃递给老童生,老童生再不理会任何人,提着风铃一溜小跑朝家奔去,生怕挂的比别人晚了。
“妈的,他抢先回去挂了!对不住大家,我不能比他晚!”一位看起来莽一些的县里人也急了,除身上带的五钱外,还搭上了随身的火镰,“伙计!这火镰绝对不止六钱,我身上没那么多,先赊给你!”
伙计拿起火镰看了看,这个主他倒是能做,一些急着买货的人经常会押一些东西,这火镰颇为精致,也没怎么用过,当铺六钱也肯收,他当即递过风铃,口中道:“半月之内,拿五钱来赎,过期不候。”
众人惊愕中,莽汉子提着风铃也一溜烟跑了。
没法讲道理了。
抢!
051 趁热打铁
众人一哄再度围上摊铺,有递钱的,有递东西的,场面比杨长帆头一天卖还要混乱许多。
黄胖子和朋友老远看着,微微一笑:“我没唬你吧周掌柜?”
“当真是眼见为实啊。”周掌柜正色点了点头,如果做戏给自己看,不可能这么真,再者说也不是太大的生意,没必要,自己和黄货郎也是故交,犯不上。这么想透了,他才说道,“可你刚刚说的价……”
黄胖子也不多说,拉起周掌柜的右手轻点几下:“就这个数了,一百只起,别忘了我是包运的,再多了我不如囤货到府试。”
周掌柜皱眉看着人们哄抢的样子,终于心一横:“不敢多要,来两百只看看吧。”
“成交。”黄胖子呵呵一笑,“最快明日午时送到你那里。”
周掌柜也痛快,当面塞了钱过去,口中道:“我先取两只,回去准备准备。”
“嘿嘿。”黄胖子笑道,“记得,一定要送县里头几名一只。”
“这招妙啊。”周掌柜抿嘴叹道。
送走周掌柜,黄胖子也不敢耽误,亲自驾着家里的骡车赶往沥海所。他虽也富裕,但跟何永强还没法比,做生意都要靠自己跑自己打点,赚十两,三四两都要打点出去,因此路途近的话,他多半自行驾车。
沥海所海滩边,又是打鸡血的一天。在昨日的收成之下,所里人互相介绍,拉来了更多人。未时刚过,几十人便将全部贝壳用光了,只好拿钱收工。这次的风铃生产,对于杭州湾的贝类来说绝对是一次灾难。
黄胖子到了,远远望见没多少工人,就只有杨长帆夫妇在此收拾,心中慌了一下子,待走近些了,看见棚子底下堆着满满的风铃,才松了口气。
“贤弟今天收工早啊!”
杨长帆老远挥手打招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怎地,贝壳断货了?”黄胖子停下车子惊讶问道。
“可不。”翘儿见黄胖子来了倒是不躲,在旁叹道,“现下一筐贝壳都三十文在收了。”
杨长帆无奈摇了摇头,也不避讳,当面说道:“翘儿,这类事情,不该当着人说的。”
翘儿这才发现自己多嘴,她本来想喊贝壳贵了,好让相公抬价,却不小心透露了这边的成本,脸一红,低头自责:“我错了相公……”
“无碍,黄兄自己人。”杨长帆笑了笑拍了拍她,“泡茶吧。”
“嗯。”翘儿赶紧逃到屋里去准备。
黄胖子下车在圆桌前坐下,口中劝道:“弟妹也是好意,莫怪她。”
“谈不上怪,就是纠正一下。”杨长帆不紧不慢笑道,“黄兄够有手段,听闻风铃已经抬价到一两了?比我厉害!”
黄胖子大惊,他急着赶过来,就是想在这消息传来之前进下一批货,莫想到杨长帆消息如此灵通,他只好尴尬道:“我已经马不停蹄赶来,消息怎么会这么快?”
“呵呵。”杨长帆无奈一笑,“有人急了,直接跑我这里来买了。”
“原来如此。”黄胖子一拍脑袋,他也理解,这人都是被他逼急的,他当即问道,“弟弟没拆哥哥台吧?”
“五钱卖的,我不敢卖到一两。”
“五钱可以,可以。”黄胖子这才点了点头,“今后就这样,直接来你这里买,折半价格给。”
总有人受不了零售商的价格,直接跑到厂家求直销,这算是聪明人的做法。
“只是……哥哥先缓口气我再说……”
“……但说无妨。”
“他买了五十只。”
“唔……”黄胖子这下慌了,那人聪明过头了,直接惦记起这笔横财,倾家荡产囤了一批啊!不过黄胖子也是生意人,杨长帆的货想出给谁,怎么出,都是他的自由,除非双方约定,你只能卖给我,独家承销。
此时,翘儿端着茶具过来倒上,黄胖子是无心去喝的了。
黄胖子想了很久后,终于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才说道:“咱哥俩做长买卖吧。”
“怎么说?”
“我提价,买断你的货。”黄胖子放下茶杯正色道,“你的货只卖我,再有人来,你不谈。”
“这……”杨长帆眉头一皱,“不瞒哥哥说,已经有人在县里打听货源了,这两天怕是少来不了人。我跟哥哥确实一见如故,但生意归生意。”
却见黄胖子一抬胳膊:“来吧。”
“这个不急,愚弟还要再看看。”杨长帆婉拒了议价的请求。他太清楚情况了,谁都知道这买卖就是赚个热乎劲,如今黄胖子是驾着骡车来的,显然在急着收货,杨长帆这边相反,原料供应跟不上了,完全不急着卖。
“这样……”黄胖子沉思片刻才说道,“哥哥给你介绍个货源,保证取之不尽源源不绝。”
“哥哥说笑了。”
“不说笑,我去联络,30文一筐,要多少有多少。”
“嗯……”杨长帆微微思索,30文也只是现价,沥海周围的海滩已经是贝类禁区了,再来的贝壳都指不定从什么鬼地方过来的,指定要更贵一些,如果真能30文获得源源不绝的货源,倒也是件美事。
“弟弟啊,做生意,就是交朋友,朋友越多,生意越好做。”黄胖子见杨长帆有些动容,接着说道,“哥哥看得出,弟弟做风铃也不是孤注一掷,后面还有大生意,哥哥给你引进门,跟各门各类生意人套个交情,这比风铃买卖要重要多了。”
“好口才啊。”杨长帆微笑道,“我后面还要种海,到时候有的没的,哥哥一定要帮忙。”
“还信不过我么!”
信你就有鬼了。
但话说回来,风铃生意已经到达最高峰,离崩溃要不了多久了,借机多笼络人脉倒也不错。
“谈谈吧。”杨长帆终于抬起了胳膊,不忘说道,“我风铃只卖你可以,但你要保证收货量。”
黄胖子也不含糊,当即说道,“打今日起,状元铃八千只,其余铃两千只,我通通收,过期咱们再谈。”
052 大手笔
杨长帆也没想到黄胖子开口就是这么大的量,心中着实晕了一下子,可面上依然要强行镇定,看着像是思索,其实是晕乎过后,才慢悠悠答道:“可以。”
黄胖子却着急,紧接着道,“那好,咱们直接议一万只风铃的价格。”
“货款要先付。”
“这怎么行?”黄胖子瞪眼道,“先付一半,货齐了再付一半,这是规矩。”
“眼下情况不同,你赚的是热钱,我赚的就是冷炙了?你仔细想想,我的货只能给你,我的利也都让你了,后面半途你不收了,我怎么活?”
“……”
“哥哥想明白了么,我只能接受全款,这生意过后,我几乎也就没法再做这买卖了。”
“唉!”黄胖子摇头一叹,这买卖对自己是豪赌,对杨长帆何尝不是,他就此抬手,“来吧!”
“请!”
又是一轮手油间的拼杀。
翘儿在旁边忙活着,不时望向二人,实在忍不住乐了出来。
二人都是一幅便秘的表情,满头大汗,袖子里拼命使劲。翘儿就不明白了,旁边又没外人偷听,嘴上直接说就好了,有这个必要么?
可二人就是讲究,这次议价完全没有昨日那么随便,一万只,就算只是风铃,也算是大生意了,黄胖子惦记着垄断货源,杨长帆惦记着多赚。这中间无疑还有另一个因素——被剽。一旦风铃制作手艺被剽,一切就都变了,而被剽几乎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时间也不用太长,也许十天半个月就够了。二人都清楚,这一万只风铃的目的就在于,在十天半个月之内,把这门生意做到绝,让全浙江的人看见风铃就想吐。
这次议价二人足足议到茶凉,才都显露出刚刚排除多年老宿便的感觉,各自喝了口凉茶。
“弟弟逼得好紧!”
“哥哥杀的好深!”
喝过茶后,黄胖子才冲翘儿那边道:“辛苦弟妹拿纸笔来!”
“做啥?”翘儿不解问道。
“欠条。”杨长帆笑道。
“……”
纸墨搞好,黄胖子提笔,勉强写下了欠条,待杨长帆点头后,他才签上大名,随后盖章按手印,欠条这才生效。黄胖子字虽然写得极其难看,但好歹一是一二是二,能让人看请。
杨长帆收下欠条,这便与翘儿一同帮他把今日产出的几百只风铃运到车上,黄胖子也不久留,他还有太多事要安排,就此告辞。
杨长帆这才将欠条递给翘儿:“这个收好,他送钱过来再归还。”
“多少啊。”翘儿打开欠条,眯眼一看,“啊!!”
她双腿直接软了,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手却攥得紧紧的,生怕丢下欠条。
杨长帆连忙将她扶住,声音也颤抖起来:“娘子,老实说,其实,我也很慌……”
“是是是……是吧……”翘儿一边发抖一面问道,“我没看错?”
“没没没没错……”杨长帆同样在发抖,“咱们先坐下来冷静一下。”
二人直接坐在地上,一起又看了看欠条。
【今欠楊長帆貨款壹仟伍佰兩整,三日內歸還。】
【黃洪達】
【嘉靖三十四年二月……】
“一千……一千五百两……”翘儿颤颤将欠条递给杨长帆,“还是你拿着吧……”
“你拿着吧,我也慌。”
“……”翘儿咽了口吐沫,“那黄货郎,看着其貌不扬,怎能拿出这么多钱……这是多少货啊?”
“一万只。”
“娘啊……”翘儿都快哭了,“他疯了么,一口气买这么多。”
“有点疯了,这属于豪赌。”
“赌什么?”
“赌这一万只风铃,能卖到一万两。”
“那……那他不是比何永强还富了?”
“这不知道,反正肯定比咱家富了。”
“可……也会赔的吧?”
“当然,所以他担风险,他赚大头。”
“一千五百两还是小头啊……一万只……全绍兴有那么多考生么?”
“这是他考虑的问题了。”杨长帆提了口气,终于捧起欠条,这尼玛就是趁乱下海捞一笔的感觉么,一千五百两,海田其实没什么种的必要了吧。按照一个肤浅的算法,去扬州,买培养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高端小妾,足够买一个班。
杨长帆自己也是真的怕了,是不是坑人坑太狠了?人家读个书也不容易,自己这一大桶金子虽然没到血淋淋的程度,可捧在手里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儿的。
怎么能心里稳一些?
杨长帆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富豪都要搞慈善了。
原来大家心里都没底儿。
捐出去一些,心里就踏实了。
捐给谁?必须是读书人。
想到此,杨长帆必须承认,自己闷头向前冲,很多地方确实没有想周全,他需要一个想法特别周全的人帮他出主意。
日落时分,小两口收拾好了东西,揣着欠条惴惴回家。
一千五百两,怎么花,是个问题。
其实也不是问题,关于钱怎么花,古今差异不大,买房,买车,买老婆,无非就是多大的房,多好的车,以及多少个老婆的问题。
现代女人多半会提这些要求,但翘儿不提,她还是小媳妇的心态,不敢奢想太多的。
杨长帆自身还在创业阶段,现在工作都集中在海边,也还不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一千五百两确实非常多了,但离享福一辈子还是有差距的。
二人最后对了个眼色——咱什么也别买。
而且不能露富。
刚进家门,赵思萍在此等候已久了,见到小两口,立刻哭嚎出来:“我的长贵哦……就是被他哥哥害的,连案首都没拿到!呜呜呜……”
哭的这个惨烈啊。
杨寿全早已坐在桌前,只挥手到:“别理她,过来吃饭。”
杨长帆闻言,赶紧与翘儿绕过赵思萍。
赵思萍非常灵敏,没那么容易被绕过,转身一把拉住杨长帆:“你好毒啊!好毒啊!连亲弟弟都……”
“闹够了没有!”杨寿全在厅里拍案骂道。
“不够!永远都不够!”赵思萍拉着杨长帆不撒手,干嚎道,“当哥哥的败了弟弟的功名赚钱,老爷你给评评理啊……长贵那个惨啊……”
“那你想怎么样!”杨寿全痛苦地捂着脑袋。
她想怎么样?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反正是要闹一闹的。
“反正你得给我个说法!给我们娘儿俩个说法!”赵思萍拉着杨长帆又哭了起来。
053 安心
杨长帆面对这样的姨娘也是头痛欲裂,转身冲翘儿道:“拿钱给她。”
“多少?”
“看着来。”
翘儿无奈,十分心疼地抓出二三两碎银,推给赵思萍:“给小郎买些东西吧……”
赵思萍眯眼看了下,而后哭得更厉害了:“拿钱就给打发了啊!这个惨啊!!”
“那算了。”杨长帆摇了摇头,老远冲父母道,“儿子改日再回来。”
“别别别别!”赵思萍赶紧一把抢过碎银,口中念叨,“都是一家人,你用长贵名声赚的钱,多少要交给家里。”
这个时代也够极端的,有人把脸看得比命还重,有人把钱看得比儿子还亲。
杨长帆也由此发现了钱的第一个用处,砸人,砸闭嘴了,不过他还没富裕到那份上,天天砸赵思萍说不过去,看来还是不能回家住了。
这顿饭大家吃的都不痛快,主要就是因为杨长贵三试没能拔得头筹。赵思萍自然把这罪过推给了杨长帆,但杨寿全虽迂却不傻,断然不会真的这么以为。
沉闷的晚饭过后,杨长帆又进了父亲的书房,先后几次深谈,父子之间的立场总在不断变化,刚开始是敞开心扉,随后是激烈碰撞,现在又进入了暧昧期。
在杨长帆眼里,父亲现在就是那个想法特别周全的人,在礼数和分寸上,在老油条的火候程度上,他一定是高明于自己的,这时的社会有这时的规矩,自己该请教请教。
请教之前,杨长帆掏出了欠条先让父亲看。
杨寿全看清之后,呆滞了足足十五秒左右,而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欠条交还给杨长帆。
杨长帆收起欠条,杨寿全又沉默了十五秒左后,而后才用沙哑的声音骂道:“这些货郎太他娘的有钱了……”
很难想象老杨爆出这样的粗口,由此可见他有多么恨这类有钱人。
“父亲,先别急着骂他,我得先把这笔钱稳住。”
“不错,要稳住……”杨寿全点头寻思道,“明日你与我去趟县里,要守住这些,必须要打点。”
“这点我想过了。”杨长帆坐在椅子上说道,“我准备拿出200两,捐给咱们县学。”
“嗯!”杨寿全振奋点头,“我还怕不知怎么开口,你自己有主意了就好!”
“我琢磨着,这钱说到底都是从读书人那里赚的,拿出一部分回馈他们我才心安。”
县学,正是最基层的学堂,同时也有祭祀活动,属于培养人才,弘扬儒家思想的学校兼教堂,考上秀才后的一部分人便将进入县学学习,备战后面的考试。虽是国家教育礼仪机构,但在永乐之后朝廷便不直接拨款了,县学经费与工作不得不由地方田赋、徭役在维持,人民多了赋税自然苦不堪言,而捉襟的经费同样让就读生员们的福利受到影响。
杨长帆拿出200两来捐助,至少在这一年,县学能舒服很多。
但不能白捐,也要捐对地方,关于这件事,身为地方土豪的杨寿全太有发言权了。
杨寿全紧跟着说道:“捐都捐了,你若有决心,最好500两。”
“500?”杨长帆这下就有些肉疼了,这可是500两啊爹地!虽然是横财可也都是我用智慧和汗水奋斗来的。
“你听我讲……”
杨寿全思路极其清晰,当即将这500两怎么捐,捐到谁身上,如何实施,以及结果收益都列了出来。五分钟的论述,令杨长帆佩服得五体投地,哪个山头有个神仙,哪个地府有个小鬼,都说得头头是道,到底是老地主!
杨长帆现在的麻烦很明显——一夜暴富。
一夜暴富怕什么?
怕官究,怕民愤!
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功名。
可这个方法貌似离杨长帆有些距离。
不,其实距离没有那么远。
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大多数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了,尤其在万恶的封建社会,连爱情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何况功名。
黄胖子潇潇洒洒,有功名么?
何永强吊的一逼,有功名么?
从前,杨寿全是很恨这类人的,不学无术,歪门邪道挣了几个屁钱,银子一捐,得了个“员外”的身份,实际上就是“朝廷编外人员”,没有任何实权与品级,就是换了件衣服,从商贾庶民一跃成为有功名的士绅阶级。
从前,杨寿全是不愿意与这类人为伍的。
但他现在知道,一切都变化得很快,他曾瞧不起的那些人,现在过得比自己好了很多,更关键的是,他发现大儿子貌似也是这类人。
再瞧不起,是亲儿子。
再看不上,是真银子。
捐功名这种屡试不爽的粗暴手段,是一定要用的了,这样官再究,民再愤,也不好直接跟你干。
当然,杨寿全是个体面周全的举人,官究民愤也同样要顾忌,这其实也好说,给官送礼、为民捐学,刚刚好。
这么一来,里外里各种打点捐款算下来,500两应该是够了,毕竟老杨在沥海混了一辈子,他的面子也值几个钱。
父子二人就此议定,银子一到,就去县里。
当晚,杨长帆夫妇慌得连滚床单的热情都没了,杨长帆觉得这也是对的,如果暴富后一心想着高兴,想着如何去挥霍炫耀,那是真守不住了,居安思危想好退路还能活久些。
次日天刚亮不久,十分克制的叩门声便传来,似乎生怕吵到周围。
杨长帆本来也没睡踏实,披着衣服出来开门,正撞见同样睡眼惺忪的黄胖子,身后骡车旁还有两名壮实的家丁。
“哥哥真是守信之人啊!”杨长帆连连作揖,他本来以为要拖几天的。
黄胖子同样在想着别的事,一面令家丁将骡车拉进门,一面小声道:“赶个早,不想让人看到。海边小舍没人,所以找到这里,打扰弟弟家人休息了。”
杨长帆赶忙说:“不碍事。”
黄胖子这便招手,让家丁扯下裹布。
054 大明元宝
黄胖子倒也细致,外面是一层粗麻布,里面是一堆散货堆着,最下面才是放元宝的箱子。他亲自上前打开木箱,白花花的大号银锭这才露了出来。
黄胖子就此拿起一只比划着给杨长帆看:“正经的官银。”
杨长帆接过银子,抚摸一番,保存完好的大块银锭手感都光滑一些,三斤左右的重量像个小哑铃。竖过来看,元宝中间印着“大明元寶”四个简单粗暴的大字,左侧注明四十八两,右侧则印着“丁未年”,表明铸造年号。
这么一块元宝,相当于沥海村普通三口之家两三年的总收入,而扬长帆面前有31块。如此的收益,已经远超他预估初期种海的年收益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暴富梦,就这么一夜实现。
“还用称量么?”黄胖子打断了杨长帆的眼花缭乱。
“不必了,这银子有准。”
黄胖子这才点了点头,命两个家丁合力抬起木箱子,搬到杨长帆东厢房门前放下,这么些银子,粗估也有小100斤,存放搬运都是问题,只可惜没有纸钞。
“31锭,1488两,崭新的官银毫无折损,我路途周转,外加这箱子,咱们就把这12两零头抹了去。”
“抹。”
“嗯。那我先回去了,还约了人谈事,今后咱们约定,每日申时四刻来取货。”黄胖子说着引来身后两名家丁,“后面我就不来了,你记得他们哥俩。”
“辛苦。”杨长帆继而问道,“我也想快些供货,只是哥哥所说的贝壳货源……”
“我已经在安排了,日后便有船直接送到你海舍,一筐三分,不二价。”
“好!”
“那我走了。”
“哥哥忙,我就不留了。”
骡车刚一出去,大门刚一关上,北房杨寿全的脑袋便探了出来:“来了?”
敢情他一晚上也没睡好。
“来了。”杨长帆指了指自己门前的箱子,“在那边。”
杨寿全咽了口吐沫问道:“我看看?”
“随便看。”
父子二人来到箱子前,再次打开。
“这都是上好的银子啊,这帮天煞的货郎……”老杨看得直摇头,这比家里存的银子还优质。
杨长帆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这么沉,咱们怎么拿到县里去?”
“揣得下,一人揣五锭。”
好么,该负重跑了。
暂时而言,这事还只有杨长帆父子以及翘儿知道,反正不能让赵思萍知道就对了。余下的时间杨长帆将箱子暂存到床底下,吩咐了翘儿今日海舍要忙活的事情,自己这便跟父亲三两口吃了饭,出去雇了骡车赶往县里。
一路上,父子也定好了说辞。
先去县衙拜见知县,寻常人自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但老杨递名帖还是有些分量的,成功进去后先送礼再谈事。捐官捐学是给公家的,送礼是给知县的,要是杨长帆自己搞这些事,估计还要找中间人,闹不好再被骗了,幸亏老爹是此中行家。
来到会稽县衙,这里终究比沥海所正规一些,该有的门卫都有,门口的石狮子也像模像样的,杨寿全客气上前,跟门卫说明来意,递上名帖,门卫也知他的名号,客客气气接了便进去禀告,不多时,父子二人便被请了进去。
县衙比沥海所衙要大得多,相当于单位大院,集办公、法院、干部宿舍、监狱等功能于一身,是一套庞大的体系。
进门便是正堂,比想象中的更大,堂前左右各三吏房,按照规矩左文右武,东列吏、户、礼、西列兵、刑、工,各个部门统管本县政事。
不过杨长帆并没有机会前去瞻仰,而是往西一拐,绕过正堂,进了一处小院。
院内规规矩矩种着三四种花树,正逢春日刚刚冒芽,恍惚间有股幽香呼之欲出,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
不及反应,一位比杨寿全年龄还要大些的男人走出院子西房,身着青袍,头戴乌沙,胸口绣着奇怪的鸟类。
杨寿全赶紧拉着儿子行礼:“徐大人。”
“徐大人。”杨长帆低着头不敢正视,这帮文人可跟千户他们不同,庞取义其实比这位知县还高了两品,但打起交道没那么繁琐,有酒就成,文人可就不同了,七品知县可也有大讲究,欠不得礼数。
“免礼免礼!”县老爷随手以很细微的动作还了个礼,当先走向北房,同时挥手道:“里面请。”
杨长帆小心翼翼进了这座名为“花厅”的建筑物,从摆设来看,该是专门会客的地方,县老爷与杨寿全先后在正面八仙桌左右落座,杨长帆才在旁侧席位落下屁股。
其实杨寿全本不用如此尊重,他的身份并不比知县低多少,可为了舒舒服服混下去,还是要自降一头。
坐下同时,衙役茶水已经端了上来,服务十分周到。
徐知县与杨寿全举杯相敬后,杨寿全不紧不慢取出了准备好的礼品小盒,双手捧给徐知县:“犬子刚刚成家立户,特来拜见徐大人。”
徐知县微笑着双手一推:“不必不必,本该照顾令郎。”
“客气。”杨寿全又推了推。
“客气。”徐知县又推了推。
“望大人念及多年之谊。”杨寿全又坚决地推了推。
徐知县眉头一皱,终于接过了礼盒:“贤弟以谊相邀,为兄不敢不收了。”
三推之下,这才收礼,太尼玛讲究了。
徐知县收了礼,放在一旁,转眼又笑了起来:“贤弟消息太快,比所有人都快。”
“呵呵……”杨寿全摸不到头脑,只是附和一笑。
徐知县摇着头,十分美满地笑道:“要说这次调动,也来得急,为兄也没想到这便要去布政使司了。本不愿太早告知友人,只怕摆宴相送,贤弟却不知哪里得来了消息,为兄不得不服。”
杨长帆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杨寿全脸色更加难看。
尼玛的,早说啊,早说就不下这么重的礼了!
出师不利啊!
“礼轻情意重。”老杨终究是喘过了这口气,紧接着说道,“故交多年,大人还未见过犬子,卑职闻大人高升布政使司,这才一早带犬子前来拜见。”
“好,好。”徐知县点了点头,望向杨长帆。
055 地主克星
杨长帆连忙起身行礼:“晚生长帆,久闻父亲盛赞徐大大,今日得幸一见,实乃晚生之福。”
“哪里哪里,请坐。”徐知县乐呵呵摆了摆手,“令郎身魁心细,病愈后更见精神!”
“大人过奖。”杨寿全稳了稳气息,不行,老子礼已经送了,必须赶在你滚蛋前把这事儿给办了,“徐大人,其实今日前来,也是犬子的主意。”
“哦?”徐知县又望向杨长帆,年轻人很上道儿么。
杨长帆再次起身:“不瞒大人,家弟正在参加县试,偶与家弟谈及县学,徐大人极是重视教谕,晚生十分钦佩,特来捐学。”
“哦?”这次徐知县更大的惊讶一番,我重视个鸟教谕,原来你是捐官来了!
不过这对他来说,当真是年三十儿晚上的冷菜,数着日子便要升迁,政绩什么的都无所谓了,但究竟还是道冷菜,把县学福利搞上去,让百姓,尤其是读书人念自己的好,吃下倒也无妨。
“捐学,本县自然是支持的!”徐知县点头道,“这样,谈过后我带你去县丞那边,你随他去礼房办理事宜。”
“谢徐大人。”杨长帆有些没底地又行了一个礼。
徐知县好像看到了杨长帆心里的慌,紧跟着说道:“名声自然是有的,捐学事宜会发榜公布,县衙也会根据捐学力度,给予表彰。”
这话说了杨长帆才算踏实了一些。
可杨寿全不踏实,事到如今,他需要一个准话。
“不瞒大人,犬子不是读书的料子,今生怕是与功名……”
没等他说完,徐知县便拿起茶杯悠然说道:“捐助合适,可赏功名。”
杨寿全又一咬牙,小声道:“四百两……”
徐知县喝茶抬手,示意他不要接着说,自己跟着点了点头。
呼……可算稳了。
用三口之家近20年的收入捐个虚职,也不知是这虚职太值钱,还是三口之家太惨了。
“谢过大人。”老杨这才松了口气,“待大人升迁宴时,卑职再做感谢!”
翻译过来就是事成之后必有重礼。
“令郎之事,提的也真是时候。”徐大人不慌不忙笑道,“依照后面那位知县的性格,捐学是大方接受的,功名给不给可就不一定了。”
“哦?”杨寿全连忙问道,“还望大人指点。”
“那位可是小有名气了,福建南平的教谕,能升上来也算有本事。”
“教谕……”
“跟贤弟一样,举人出身,只是没贤弟这么洒脱,最终还是被派为教谕,这人也真有本事,当教谕都能风生水起。”
杨长帆回味了一下,这位教谕貌似真的很厉害,中举之后,多数人实际上连当知县的机会都没有,你若实在考不上进士,又坚持要仕官,多半都会被派为教谕,下到基层教育机构,去给未来的人才讲课,一旦到了这步教谕都会就此沉沦,再无音讯,只有极其突出的才能更迈出一步,踏入县衙。
“还望徐大人指点,这位大人哪里人,何年中举,年龄几何。”
“该是福建人,中举较晚……算下来该是己酉年,次年出仕,年纪倒是跟贤弟差不太多,四十出头。”
杨长帆计算了一下,这位之前的政绩是当了五年的教谕,就算他40岁,也就是35岁才出仕,34岁才中举。
34岁,怎么看都算是比较惨的了,资质平平,应该比老杨差了不少,十有**比弟弟差得更多。也真神了,这考试定终身的年代,竟然还有大器晚成,靠政绩出头的!再说了,当个教谕能聊出什么政绩啊?
不管怎么说,新任知县至少是个实干家。
杨长帆很好奇,一个人实干到什么地步,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五年之内从乡村教师中脱颖而出,成为********!
只见徐知县眉色一扬:“海瑞,听过么?”
“噗……”
杨长帆这次终于没能承受住打击,茶水喷了一地,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位名声太大,不是历史专业的也必然听过。
如果自己是老百姓,自然夹道欢迎。
可自己是土豪劣绅啊!队伍站错了!
这位可是出名的劫富济贫!地主克星!
怎么跑浙江来了?有这么一出么?
是不是哪里出什么问题了啊!
周旋于现在的情况自己已经很累了,不要啊!
徐知县惊讶地望着杨长帆:“看来……令郎是听过的。”
“你知道这位海大人?”杨寿全连忙问道。
杨长帆几乎是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微微抬头,露出了史泰龙刚刚杀穿万人军队的表情:“爹,现在搬家,还来得及……”
“令郎,反应好大啊……”徐知县也被吓到了,连忙劝道,“海瑞有些名气,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废话,他还没有合适的舞台。
会稽刚好合适!先收了杨地主家的地!再刮了何货郎家的财!剧本都写好了!
“犬子怕是又犯病了……”杨寿全只好起身告退,“捐学的事,卑职代他做,先送他出去,免得扰乱衙门。”
“注意身体啊。”徐知县起身相送,有些怜悯地望向杨长帆,有个神经病儿子还真不好过。
杨寿全这便拉着儿子告退,出了衙门才问道:“怎么个情况?”
“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杨长帆反倒拉着父亲要走。
“你倒是说说清楚啊!”
“清官,大清官,清得连渣都没有的官!”杨长帆双手扶着父亲肩膀,“那位海大人如果真来会稽县,咱们家首当其冲遭殃,千亩良田能留50亩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教谕而已,有你说的这么过分?”
“是一个马上就成为知县的教谕。”
“家是搬不得的,土地、房产,根基都在这里。”杨寿全坚决地摇了摇头,“你先歇息片刻,我进去捐学。”
“哎……”杨长帆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危言耸听。
为什么做事情这么难,前有狼后有虎!
去所里,就要被庞夫人刮一层肉。
混县里,八成要被海大人五马分尸。
一个贪到了骨头里,一个清到了毛孔中,为什么都这么可怕。
当然,在百姓眼里这二位是高下立辨的,只是杨长帆屁股不干净罢了。
056 有道理
不到半个时辰,老杨办完了捐学的事情,终于上了车,但绝不是回去搬家,而是去客栈看看杨长贵。这一路上,杨长帆都不遗余力渲染着海大人的可怕,杨寿全却只当成了笑话,他认为是不存在这种人的,也许存在,但早就被其他人消灭了。
他并不知道,总有人逆流而上,用气骨点亮一个时代,当这个人骨头硬到一定程度,不管是贪官污吏还是皇亲国戚,不管是金银美女还是大刀火炮,都无法将其摧毁,只会令其愈发闪耀。
不管杨长帆怎么渲染都没用,因为杨寿全活了一辈子也没听说过有这类人。另一方面,搬家换地方混的成本太高了,更何况户籍方面管理严格,朝廷希望每一个人都老老实实死在他出生的土地上。
劝说无果,进了客栈,杨长帆也无奈放下了这个话题,要不然就真扰了弟弟考试了。
客栈内,杨寿全抬头一看,这叫一个热闹,几乎每间房门前都挂着红色顶盖的风铃,大儿子这生意还真是做绝了。
也省得伙计招呼,父子二人直接上楼,进到最里面,轻叩房门。
杨长贵一开门,见了父亲哥哥,愁容中闪出一丝喜悦,连忙请进屋来,吆喝小二上新茶。
杨寿全过来的主题也很简单,不过是三试而已,只是没拿头名罢了,不要影响成绩,正常发挥,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劝慰,杨长贵表示自己心态很稳定,请父亲一定放心。
老杨劝了半天,见杨长帆不说话,这才提点:“你也跟长贵说两句吧。”
“哦……”杨长帆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弟弟,“弟弟不怪我吧?”
“哪里的话。”杨长贵摇头笑道,“天下人都信状元铃,我也不信。”
杨寿全忍俊不禁:“何出此言。”
“状元铃状元铃,大字不识的人能做出来就有鬼了。”
“哈哈哈!”
父子三人大笑。
杨寿全也借机递出了之前杨长帆交给家里的银两:“这是你哥哥一些心意,缺什么买来就是了。”
“谢谢哥哥。”杨长贵也不推辞,“哥哥给弟弟钱,天经地义,我也不多说了。”
“哈哈。”杨长帆大笑道,“看你想得这么开我就放心了。”
“本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杨长帆接着说道:“我觉得吧……三试的事情,八成是考官故意的。”
“怎么讲?”
“一些有经验有阅历的考官,在面对太出色人才的时候,八成会压一压,让人受挫,免得将来折翼。”
“也有道理。”杨寿全虽不以为意,但还是点头道,“后面考试的措辞也务必谦逊。”
“考官……有这么做的必要么?”杨长贵不解问道。
“爱惜人才的话,会的。”杨长帆好像很懂的样子,他其实也只是听过几个鸡汤故事而已,“尤其像你这种公认的天才,年少得志易轻狂,若一路顺风顺水,十几岁就中举,乃至会试及第,仗着一腔热血,容易摔大跟头。考官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知道一切得来不易,要珍惜,要多想。”
“哥哥说的……”杨长贵惊讶道,“很有道理么!”
“他懂什么!你好好考就是了!”杨寿全实在搞不清楚儿子的道理都是哪里来的,不过如果这样能让杨长贵宽慰一些,也无所谓。
“考试的事,我不该指点,不说了不说了。”杨长帆也不敢多说,在不擅长的领域乱做人生导师是不对的。
然而杨长贵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自信三试答得十分圆满,至少不该比张牧之差。若非要找理由,只有可能是锋芒毕露,太过犀利,下一场考试不妨把观点磨得圆润一些。
……
回到沥海村,已近午时,杨长帆也没心情留在家吃饭,急忙赶往海舍。
老远望去,却只见到翘儿一人坐着干活,杨长帆以为眼花了,揉了揉,果然就一个人。
杨长帆连忙奔去,翘儿也真的是在玩儿命,手都快肿了。
“这都几点了,人呢?”杨长帆吼了一嗓子,让翘儿先放下活儿。
“你可回来了!”翘儿满脸都是委屈,手里不停地忙活着,“本来人都来了,可又都走了,我只好自己干……下午黄货郎还要来收货呢。”
“怎么回事啊?一天要交500只往上,你把命搭进去也干不完啊!”
“相公……我们好像做大了。。”翘儿咬牙干着,心里恨着,“上午的时候,副千户过来把人都轰走了……”
“副千户?”杨长帆想了一阵,才依稀记得混在庞取义身后的那位小胡子,也是紧跟着才想起来,老丁嘱咐自己去送礼,可自己给忙忘了。
翘儿接着说道:“他说所里人不能给外面做工,否则依律治罪,两句狠话就把人都吓走了……”
杨长帆捂着眼睛咒骂道:“老丁确实嘱咐过我要打点,可这才晚了几天他就来敲打我了!这么下去还有完没完,多少只狼等着我喂!”
“别管了,你快来帮忙吧!”翘儿焦急道,“我做了几十个了,等黄货郎来的时候争取做到百只,也算个整数!”
“这不是办法。”杨长帆立刻回身,“我晚上再去打点副千户,现在先去村里找人,他总管不着了。”
“来得及么?还要重新教?”
“大不了晚些。”杨长帆没时间多说,又朝村子折返。
他边走边恨着,恨现今烂到骨头里的时势,恨这帮腐到心肉里的官僚,这么搞谁还干得下去正事?没有野路子的人还怎么起来?果然入黄胖子所说,三分本钱三分利,剩下四分都是打点。你好歹有路子交税造福国家啊!这也没有!交了也进了这帮家伙腰包。
杨长帆这会儿又爱惜起海瑞来,他是真海大人早日荣升首辅,让这帮人也体会一下地狱般的感受。
没时间耽搁,杨长帆先跑回家,吩咐凤海往南召人,自己则往北召,沥海村究竟是有正业可务的,村内士绅也相对比较温和,没那么吃农民的地,半个时辰的功夫,也只集了二十来人,还多是老叟老妇。
057 换玩法
没办法那也得干,杨长帆最后连家里的下人都拉上了,一同来到海舍,像之前一样如法炮制,让翘儿简单培训后便上岗。真正干起来,已经是未时过半,再一个时辰,黄胖子取货的车就该来了。
杨长帆只好自己也上工。黄胖子到底守信,这么早就缴了全款,对待守信的人万万不可失信。
然而他刚上手做了三四个,便见两位官兵远远过来呵斥起来:“防务重地!都快快散了!”
沥海村民茫然抬头,我们天天在这里溜达,防务你妹啊,然后低头继续干活。
杨长帆也佯装没听见。
两个官兵这就不干了,一路小跑直接冲着杨长帆过来:“这是你搞的吧?”
杨长帆慢慢吞吞抬头装傻:“你找千户问去。”
两位官兵对视一番,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其中军官模样的人才说道:“所里确实允你用这块地,但聚集闲散人等扰乱防务就要另说了。有事你自己去所衙找将军谈,这些人先散了。”
“行,忙完了就去。”杨长帆摆了摆手。
“你还来劲了?”后面的士兵踏上一步,“逼我们来不客气的?”
“军爷,我真的急。”杨长帆好生劝道,“不管谁要你们来的,你们放心,我今晚便去谈,明天包没事,行个方便……”
话罢他又冲凤海摆手:“凤海,拿两个平安铃给军爷!”
凤海赶紧跑了两步找了两个差不多的风铃笑呵呵递上来:“军爷,大吉大利……”
“谁要这东西?”军官一甩手打掉了风铃,指着杨长帆瞪眼道,“你再不从命可别怪我们!”
另一名士兵右手摸在腰间佩剑上,摆出了架势。
所以说打仗不行的兵打架都厉害。
看样子,他们还真得了命令,有胆跟自己动手啊。
“得!”杨长帆无奈一叹起身道,“我跟你们走,现在就去谈!”
“怎么?还不打算散?”军官扫了周围人一圈,再次瞪向杨长帆。
杨长帆真想一巴掌抡上去。
可没办法,要忍,真抡了,指不定要赔多少才能平事儿,倘若这位真是个无脑加暴躁的,自己血溅当场也没得脾气。
“军爷……”杨长帆强忍一口气小声道,“在下今日真的事出紧急,我这就带上银子前去。”
一官一兵也松了口气,再次对视交换一番神色,为首军官才稍微放下了一些气焰:“按理说,要等谈好了才能继续开工的……”
杨长帆轻轻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咱们路上慢慢聊。”
“嗯……”军官这才哼了一声,“那先走吧。”
“请……”
村人见杨长帆与军人远去,完全就是看热闹的心态。
“没谈好啊?”
“那谁知道,这帮兵痞,翻脸不认人!”
“反正咱的工钱不能少!”
“那是,举人家至少讲脸面!”
翘儿听着人们议论,心中惴惴,她感觉这钱,好像成了灾,你有了钱,便会被人盯上,她宁可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愿相公天天为这些事发愁。
路上,杨长帆塞了二人一些碎钱,终是探明了来由。
无名火确实源于副千户,老丁擅自召集所里人给杨长帆打工,已经被骂被罚了。老丁真的是无辜的,他也指点过杨长帆伺候好副千户,杨长帆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
一路进了所衙,二位军人在门口等他消息,让杨长帆自己进去想办法。杨长帆已经熟悉了这里的建筑规格,很快找到了副千户签押房,叩门求见。
副千户正假模假样做事,头也不抬,也不说话。
杨长帆进门之后舔着脸凑过去:“将军,是在下不对,用所里人该给所里缴费。”
他说着又掏出了屡试不爽的银两,轻轻放在桌上。
副千户瞥了一眼,不屑道:“杨公子,你这打发要饭的呢?”
娘亲啊!五两啊!不少了!已经超过了你的身价了!
“在下不懂规矩,将军认为多少合适?”
副千户又哼了一声:“要缴给所里。沥海所这么大,你自己掂量多少合适。”
杨长帆扛住心中的苦闷与愤怒,一咬牙,又放出了五两。
副千户头也不抬直接摆手:“行了,你拿着银子走吧。”
“将军,在下真的不懂规矩。”
“饷钱会算吧?”
“大概会。”
“所里人,是要干所里工作的。给你干,底线要有个饷钱,补给所里,不然上面将军怪罪,谁都兜不住。”副千户瞥了眼杨长帆,“我敬你是大家公子,才说这些。”
“饷钱大概是?”
“你是真不懂啊。”副千户摇了摇头,“每人每月一贯。”
开口就40两?要我命啊?给千户才那么些!
这是一件水涨船高的事情,倘若给了副千户这么多,就要给千户更多,从而更要给庞夫人更多更多,大家互相抬价还有完了?
而且自己一旦痛快给了,他们便会觉得自己利还多,会更加变本加厉。
副千户见杨长帆的表情立刻补充道:“我可跟你说清楚,这是缴给所里的。”
杨长帆有点想撕破脸了。
老子现在也是身价千两的男人
不对,是身价千两的员外。
可不管自己有千两,万两,十万两,有一个事实摆在面前——没人罩着。
杨寿全并没有官职,而且跟所里不相往来,根本罩不住。
只要没人罩着,就得任人宰割。
法律、道义,皆是空谈。
这也就是为什么杨寿全急着让儿子捐功名的原因,有了这层保护壳,终究好过一点,但面对沥海所,这还太脆弱了。
杨长帆只是一个想靠大脑和双手活好的人罢了,过了家里那关,出来之后,终于迎来了饿狼猛虎,一块肉,是喂不饱的。
更何况,海田的租钱已经送了出去……
忍了?忍了将来的窟窿只会越来越大,现在自己赚了大单的事情还没传开,一传开,怕是上百两庞夫人都敢开口。
撕了?这意味着之前的投入全部付诸东流。
你们这些人,活活要把一个有志青年给掐死!
杨长帆提了口气,也换了脸色,天下还就沥海所有海了?
“40两,我不如回家种地。”
“?”副千户微微一颤,抬头望向杨长帆。
“10两,您收,剩下的都好说,该孝敬您的都有孝敬。”杨长帆双掌一拍,“再多,我也给不起了,现在回去散了买卖便是。”
来吧,鱼死网破,谁都没得赚。
副千户眼珠子转了一圈,非但没有怒,反而和蔼了几分:“杨公子,何苦如此。”
“那就是收了?”
副千户看着杨长帆,思索片刻:“你可得知道,就算你给我40两,我也不敢要,10两到头了。”
“您的意思是?”
“你明白。”
几乎不用怎么转弯就明白了,怪不得副千户总强调要缴给所里,某些人已经没有理由开口搜刮,只好借刀割肉。
杨长帆长舒了一口气。
“刚刚多有得罪,将军直言即可。”
“杨公子啊,脾气够暴的。”副千户摇头反笑道,“换个人坐这里,可就真没得聊了。”
“将军海涵。”杨长帆心下已有了定夺,来的时候也做了充足的准备,添了两块小元宝上来,“我明白了,一个月对吧?”
“这我可不敢说。”副千户摇头苦笑。
“将军帮我转告她,真的拿不出来了。这是怕毁约赔款,不得不割的。”
“理解。”副千户起身道,“只是苦了老丁啊,一个月饷钱没了。”
“他在么?”
“出去做事了。”副千户收起银子,放入囊中,“我也要出去了。”
“请。”
“请。”
出了门口,两位军人见副千户点头,这才散了不再追究。副千户告辞过后,一路冲着千户府走去,这么多银子他是真的不敢收。
杨长帆此时心态已经放平了一些。
计划需要改变了,跟不讲道理的人是没法合作的。
此外,自己点头哈腰的作风,好像也有必要改变一下了,在这里,这一套不一定行得通,要换一种方法玩了。
058 问路
回到海舍坐定,杨长帆已经搞不清散了多少财才算平了事儿,倒是翘儿细致些,拿着账本跟杨长帆一笔一笔对了,通通记下,免得乱套。
不多时,所里人得了消息,又三三两两凑过来,得知可以开工后,想着又钱赚,又紧赶慢赶回家取了板凳工具,争取天黑前多赚上几文。
闹了一大圈,总算回到原轨,只是杨长帆又砸进去了几十两资产。
算来算去,黄胖子那里的1500两货钱,光今天一天,恨不得就砸进去了三分之一,好在大头是捐助县学,也算有志商人报效国家,没都让这帮家伙都吃了去。
重新开工后,杨长帆又躺上自制吊床上,看着天空发呆。
不是他闲,他是真得计划未来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果然不是一句空谈,是有现实意义的。
因为除了读书,你做什么事都会被“读过书的人”搞,所里稍微特殊一点,是被“继承功名”的人搞。你的成就,你的财产,你的生活,没有一丝安全,只因持续了187年的明朝,太多律令已然成为一纸空谈,底下怎么搞,全看掌权者的脸色。
而读书,是成为掌权者的唯一途径。
所以说,这个时代,要么有权,要么什么都没有。
当然成功的商人也是可以拎出来的,可他们的持久度良莠不齐,一旦上面掌权者更迭,他们也就面临更迭了,因此商人们的持久度与其站队直觉和抱大腿执行力成正比,可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每次站队都那么精确,一旦抱错大腿就完蛋了。
现在杨长帆抱的是沥海所千户大腿,按理说着腿在本地够用了,可这腿上有疮,这疮专门吃腿毛,胃口极大,杨长帆这身子骨怕是喂不饱她了。
人活着咋就这么累呢,生在这块土地,长在这块土地,爱着这篇土地,但为什么这块土地好像总在把你往外逼呢?gtmd移民吧。
当然这是句玩笑话,这年头移民的生活更没保障了,自己也是携家带口的人,要移民连翘儿都不会干的。
杨长帆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掌侧躺在床上,望向海湾内零零散散归来的船只,企图暂时忘记那些忧愁,这片海就在眼前,还没仔细看过。
往来船只都是帆船,其中又以渔船居多,看起来是比未来的小油船美的,就是太慢了,没有发动机靠风力驱动真是一件听天由命的事情,而且这些船是如此之小,别说跨洲远航,能航行到日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等等……中间有一只比较大的船,看样子有足够的规模远航。
而且速度还不慢,视觉上在不断逐渐增大,好像在朝本岸驶来,仔细看去,此船头尖体长,上宽下窄,一个纤瘦流线的船型,主帆好大,大概比这个海舍还有大吧……这样的帆是会快一些,这看来是一条有说法的船。
作为海事专业人事,杨长帆思绪中也简析了一下古代船型,不论漕船、河船、战船等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船,只看海船,粗略来分,大体上分为福船、广船和沙船。沙船是平底的,远处这艘明显尖底,这就排除了。福船跟广船都很霸气,命名上也很粗暴,发源于福建的叫福船,发源于广东的叫广船,二者虽然同属豪华大船,很多细节设计上却有所不同,视觉上最简单的区分就是看船首。
广船是尖头,有一根首柱像鼻子一样翘起来。
福船是平头,船首是宽平的,没柱。
结合头尖体长的整体特征,已经极其明显的船首柱,这该是一艘广船,也不知是官办的还是民营的。
正看着,船突然开始收帆,明明还在内湾啊,不走了么?帆还没收干净,便依稀见上面吊了一艘小艇下海。
几个意思?
小艇下海后开始调整方向,很快将船头对准了杨长帆,而后开始玩儿命划桨。
“……”
小艇奋力前行,貌似冲着自己来的,杨长帆这么盯了几分钟,已经能看见划船者吃力的身影。
很快杨长帆想到了,黄胖子聊过,会有船直接拉贝壳运过来,三分一筐,一定是了!杨长帆之前想,应该是从杭州内湾别的村县或者卫所沿岸运来,未曾料到用的是这类豪华货船远途海运。
想到此,他连连起身理了理头发,朝滩边走去,准备会见这位贩贝的老板。
这船好像也认得杨长帆一般,真的就直挺挺朝他这边划来。
足够近了,杨长帆才看见穿上有两位,包着特别丑的白头巾,有点像殡仪人员,身上衣服大概跟沥海农户同水平,不应该啊,船这么豪华咱不用穿这么寒碜吧。
为首划船的人也看见了杨长帆,二人就这么对上了眼儿。
杨长帆是友善且平和的眼神。
对面是迷茫且玩儿命的表情。
哎呀妈呀这老板眼神好凶。
本着初次见面有礼有仪的原则,杨长帆老远开始挥手呼喊:“来来来,这边有桩子!”
划船的人好像也听到了,更加吃力地划来。
杨长帆这便俯身撸裤腿,准备下海帮他们停船。
待离岸边不到10米的地方,杨长帆已经大概看清了为首者的相貌,非常之沧桑,比老丁还要沧桑。对面也应当看清了杨长帆,突然停止划船,为首沧桑男子扶着船侧站起身,老远吃力地吼道:“这里……海宁?”
杨长帆听是听清了,只是觉得这位口语太不地道了。
也对,广东人么,国语太难了。
海宁?海宁是哪里?国语不好发音也不能差这么多吧?
杨长帆扯子嗓子吼道:“这里,沥海!”
为首人楞了一下,回头跟后面那位嘟囔几句,而后又冲杨长帆吼道:“这里!乍浦?”
乍浦?发音错到姥姥家了大哥。
杨长帆再次指着脚下吼道:“这里,沥海。”
对面二位又商量了一下,便又问道:“哪里!海宁!”
杨长帆渐渐反应过来,估计不是运贝的,是迷路了吧,也真够傻的,杭州湾里都能迷路,不过杨长帆究竟是有气质的地主,别人问个路知道还是答了吧。
他这便回身叫了一位老叟过来问,老叟倒是知道海宁,指了指湾对岸某处。
呦呵,还真有海宁啊,跑错岸了啊兄弟。
杨长帆这边指着对岸吼道:“对面!海宁!”
二人赶紧回头瞅了瞅,而后望着杨长帆又指着身后问道:“那里!海宁?”
你们丫会不会说人话啊!粤语也没这么累吧。
杨长帆嗓子已经开始疼了,只老远点了点头:“是地!”
二人商议一番后,也不言谢,就这么扭头划向主船位置。
老叟远远望着,同样不明所以:“这哪里人啊,一句话只能说两个字么?”
“船应该是广东那边来的。”
“广东人可没这么磕巴。”老叟摆手一笑,“那我忙活去了。”
“去吧。”
杨长帆重新回到吊床前,准备跨上去。
可就当他抬起一只腿的时候,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
059 特色口音
这口音好像听过!
妙的不是读音,而是断句!
在哪里来着……
好像是在电视里。
“尼地,去死。”
“窝们,哒日本帝国。”
“我叫关谷,神奇。”
这些音效开始回荡在杨长帆耳边。
“啊……”他愣了一下,放下腿,转身呆滞回望小艇。
小艇已经驶回大船底下,开始下绳往上吊。
杨长帆双腿突然有些发软。
没这么巧吧……传说中的倭寇?这尼玛跟学者分析不一样吧,这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佬吧?本地走私海商连语言也日本化了?
小艇归队,大船重新开始扬帆,同时开始向对岸笨重地掉头。
杨长帆擦了把冷汗。
也不对,真是倭寇的话,应该没有问路这个流程,直接冲上来就干了。他们是来抢劫的,去哪里都应该差不多,何必非去海宁?
也许是日本的走私犯吧?或者是流落过来的日本雇员?
杨长帆稳了一下,颤步走到老叟跟前:“老伯,那船有名号么?”
老叟抬头再望,很容易发现那艘明显豪华一些的大船:“那个?”
“对。”
“广东那边来的吧。”老叟跟杨长帆道出了一样的判断。
“能看出官船还是私船么?”
“呵呵,杨公子这都不懂?”老叟不紧不慢解释道,“说多了也乱,你就记得,红配黑,是官家,其余船只,福绿浙白广赤南青,这船主体偏红,该是广东的。刚刚我看到船头两舷刊有字号,长短应该是某府某县的。”
老叟说着又远远瞅了一眼:“应当是广东那边的货船,不是官家的。”
“嗯……”杨长帆托腮问道,“老伯你见过倭人么?”
“你可别咒我!”
“行吧。”杨长帆放过了老叟,思绪却未停,自己对历史的记忆是很粗线条的,大概知道几个人几件事就不错了,其余的判断是没法从记忆里摸了,只能快速发挥自己的智商了。
按理说,如此规模的货船,尤其又是在杭州湾内,不可能会不认路,就算不认路,海图也是有的,海宁在北岸,沥海在南岸,总不至于南北不分。就算强行凑巧,船长副手不分也就罢了,可一船那么多人,都犯这个错误实在是太小概率的事件了。
再者,就算一船人都迷路了,要派个人去问路,必然要派个脑子相对清醒的,也没必要派这俩口齿不清的糊涂蛋来吧?
除非,这二位已经是最清醒,口齿最清晰的了……
也就是说,要么这一船都是智障,要么这一船都不是中国人。
这情况就很明显了,总不可能是一船美国人。
他们怎么得到的船?偷的抢的买的都有可能,谁知道广东最近有没有少一条船。
杨长帆举目皱眉望向对岸,他知道自己根本看不到海宁,但他知道,海宁恐怕要遭殃了。
只是这些倭寇也太不动脑子了,你们要抢哪里,就这么明目张胆问路么?
杨长帆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没太大雄心壮志报效国家,可他毕竟是个中国人,面对驶向海宁的倭寇,面对同胞的危亡,总该做点什么。
杨长帆也没跟别人说自己的想法,只跟翘儿交代了几句,便迈开腿跑起来,一路奔向所衙。没记错的话,自己好像还真有监控海防的责任,现在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把这件事报告给所里,所里紧急出快船赶在天黑前追上盘问。
一路奔到所衙,已经快到了收工的时间,每个人表情里都充斥着慵懒,杨长帆直接进了正堂边的千户签押房,用力叩门。
砸了半天门,千户没出来,倒是惹来了衙役:“疯啦?千户不在。”
杨长帆紧接着问道:“副千户在么?”
“刚才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么?”
“没回来?”
“没回来。你是有多急的事啊?”
“跟你说没用。”杨长帆追问道,“老丁在么?”
“丁镇抚倒是刚刚回来。”
杨长帆飞速转身奔向老丁的小号办公室。
老丁果然是刚回来,刚坐下,见杨长帆来了,又不得不站起来,他以为杨长帆过来是聊雇工的事情,当即笑道:“我听副千户说了,没事……”
“这个后面讲!别的事!”杨长帆喘着粗气道,“倭寇来了……”
老丁闻言眼睛一瞪,腿也软了下来。
杨长帆扶着膝盖这才说出后半句:“刚刚走……”
“杨公子,你可不要大喘气……”老丁捂着胸口微微放松,随后觉得不对,又紧张起来,“啥意思?”
“问路来着……”杨长帆这才原原本本跟老丁解释了一通,也道出了自己的分析与猜测。
老丁听过后眉头紧皱:“也许真是倭寇。”
“是不是的,大人赶快下令,出海盘查。”
老丁惭愧一笑:“我没这个能耐。”
“那请丁大人立刻禀告千户!”
老丁倒也不着急,摆摆手:“先坐下。”
“十万火急啊!”
“你急也没用,坐下。”
杨长帆无奈,非常“焦急”地暂且坐下。
老丁则走到门前默默关好,随后回头道:“没跟别人说吧?”
“你是第一个。”
“那就好。”老丁再次松了口气,慢步坐到杨长帆旁边,“杨公子啊,这事,万不能说。”
“为何?”
“你有把握么?”
“有。”
“我换个问法……”老丁眉头一扬,接着问道,“你怎么能说服千户,让他相信你有把握?”
“你不就被我说服了?”
“我只说了‘也许真是倭寇’。”老丁拿起了刚泡好的茶,话锋一转,“也许又不是呢?”
“这就没意思了。”
“不是有没有意思,到头来只是有人问路,口音不对,就算我心里认定那船是倭寇,我也不敢禀告。”
“何出此言?”
老丁摇头苦笑:“首先咱们所里的船,还能不能用先不说,就算能用,集人,出海,准备都要时间,一时半刻是来不及的,基本不太可能追上。如果追上了,不是倭寇,那你是谎报军情,找罪受;如果是倭寇,那咱这一船人也就归西了,沥海所又少了几十口子,你还是找罪受。”
060 怪马
杨长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知道卫所十分涣散,但总不该到这个程度,一点战斗力都没有。另外他心中的厚黑,也还没到老丁这个程度。想着对岸海宁的人也是人,也有妻儿老小,他当即咬牙道:“有罪我认了,责任都记我头上,只求禀告千户,速速出船。”
老丁再次摇头:“这点你放心,就算你当面跟千户说了,他也会说跟我一样的话,断然不可能出海。而且我先前说的明白,出海也来不及了。”
“那就没办法了?”杨长帆愤然起身,他以为自己是个麻木的人,但跟老丁比还差着几个数量级,真到如此关头,脑袋尖都是发麻的。
“让海宁的人去想办法吧,咱们这儿没办法。”
“丁大人啊!”杨长帆有些愤怒地指着外面,“倘若反过来,海宁的人明明知道倭寇正往咱们沥海来,也无作无为,等咱们成为倭寇的刀下鬼,岂不是做鬼也要缠他们!”
老丁面无表情道:“杨公子你想多了,倭寇真来,当兵的逃得比谁都快。你跟千户有交情,八成能得到消息先跑。”
杨长帆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丁已经是来这里后自己见过最好的人了,心态尚且如此……这一切,真是烂到了骨髓里。
杨长帆绝望地双臂捂着脑袋两侧:“老丁,我理解你,可我过不去。”
老丁默然一叹。
杨长帆瞪着眼睛喃喃自语:“这件事我过不去。我今后每晚做梦,都会看见海宁人的眼睛,一双双眼睛,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有还未成家的小子,有还未嫁人的闺女,有怀抱婴儿的母亲,有眼睛还不会睁开的孩子……”
“杨公子……”老丁听得身体微微发颤,他仿佛也跟着杨长帆的话,想到了那一双双眼睛。
“丁大人……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那样的人。”杨长帆茫然抬头,“我知道每天都会死人,南倭北虏杀了我们多少人已经数不清了,但我不能接受在眼皮底下发生这些事,我不能接受我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沉默不言。”
“别说了杨公子……”老丁避过杨长帆的目光,不敢看他。
“丁大人,帮帮我。”杨长帆起身握住了老丁的手,“我知道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想想那些眼睛,他还不知道家庭的滋味,她还没睁眼看过这个世界……”
老丁眼眶有些发酸,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他更加无法理解杨长帆是哪里来的具有魔性的说服力,但这真的有用,老丁真的觉得自己也不是那样的人。
老丁颤颤看着自己的双手。
“丁大人!”
“够了!”老丁五官都拧巴到了一起,痛苦且快速地取出纸笔,三两下写了张便条,塞给杨长帆:“后厩有马……”
“去哪里?”
“县里,不……绍兴府。”老丁虚弱地小声道,“所里没人担得起这事,跟千户说他也会装不知道,在这里怎么说都没人敢知道。你速速赶往绍兴府,兴许会有人重视,快马加鞭传信去海宁,还有那么半分机会。”
“明白了!”杨长帆死抓着便条,“谢丁大人!”
“莫向他人提起我!”
“一定!”
老丁看着杨长帆奔出去,心绪久不能静。
他不让杨长帆提他,绝不是做好事不留名,而是不敢担这件事。他是所里的人,压根就不能知道这件事。
之前的假设,老丁只跟杨长帆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说。
如果所里知道这个消息,没有任何作为,一旦捅出来事后追责,千户副千户说完就完,更何况自己。
传信,怕是误报惹罪。
不传,是瞒报,更有罪。
所以沥海所,压根就不能知道这个消息,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并且逼杨长帆闭嘴。
可老丁并没有这个本事让杨长帆闭嘴,反而是杨长帆逼老丁松动了。
老丁长舒了一口气,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要么成大事……”
“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杨长帆火速找到了马厩,喊看马的交上便条,看马的这才开厩让杨长帆进去,表情也是十万个为什么。
杨长帆左右一望,这里也就两匹马,一匹棕色瘦赖马,一匹脏兮兮的白色壮马。
他这才想起来一个关键性问题——
自己不会骑马。
娘的,没时间学习了,快上马!
杨长帆至少人高马大,当即抓着白马的马鞍便要翻上去。
看马的可就不干了,赶紧拦上来:“别别!这匹是急用的!你用那匹瘦马!”
“就是急用!”杨长帆也不管他,踩着马镫侧身翻上,操起缰绳,学着该有的样子抬手一勒:“驾!”
胯下的马动也没动,还甩了甩屁股,险些将杨长帆甩下去。
“哈哈!”看马人大笑起来,“就你这样!还骑好马呢!找个骡子算了!”
“马儿呀马儿!”杨长帆焦急地揉着白马的鬃毛,俯身贴在他耳边,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这趟好好跑,保你一顿夜粮!”
“咴儿?”白马突然头一歪,侧着马面。
“两顿!”
“咴咴!”马儿仰头叫唤了一声。
杨长帆强打自信,再次勒缰:“给我走!!”
这次还真蒙上了,马蹄扬起,昂首长啸!
“等等!等等!”看马人上前要拦,“这是紧急军报用的马!你不能……”
只见白马后腿一蹦,奋然要跃。
看马的吓得捂着头坐在地上,被马冲一下子可受不了。
却见白马见他坐在地上,自己立刻收起架势,小碎步绕过看马人,这才扬长而去。
“畜生!畜生耍我!!”看马人大怒起身要追,却怎么追的上?
这一系列动作要是杨长帆自己操作的,足够混花样马术圈了,可真的都是白马自己干的。
不幸中的万幸,骑上了一匹良马!
杨长帆也是真不会骑术,身材又高,只好伏着身子紧贴在马背上保持平衡。好在良马识途,不用引路便一溜小跑踏出了所衙。逢到路口,杨长帆微微拉缰,他便知往哪边拐。
有这马……也许还来得及……
061 阅市
绍兴府街市,人烟鼎沸,虽不及杭州府那样的极致繁华,却也足够让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城市低头。
街市最能体现出一府是旺是衰,因此有官员闲着没事视察,多半也是要来这里逛一逛的。不仅是逛,他看着有趣的东西,自然会有人帮他收好,打成包,跟着他的车队一起去下一个视察点,除非这里的知府是海瑞。
现如今海瑞连知县都没混到,知府肯定轮不到他。
街市之中,人群让开了一部分长方形区域,倒不是主动让的,是被十几名官兵围开的,这部分“保护区域”,正是护着那五六位身着各色官服的大老爷“阅市”的。
两名身着绯色官服的老爷在前,其余人跟在后面。
这二人中,胸前纹着孔雀的在左,云雁在右,该是众人中官位最高的两位。右侧那位是微微躬身走的,该是左边那位更高一些。
这位50岁上下的样子,脸上褶子不少,浓眉大眼配长须,倒还有几分英俊,昂首前行,不紧不慢。
此人边走边看边叹:“旺啊!旺啊!”
旁边这位年龄也没比他轻多少,身材稍微圆润一些,当即回话:“赵大人说笑了,您哪里没有去过!”
“诶!都是梁知府治理的好么!”
“赵大人过奖,过奖。”
又行了几步,赵大人渐渐换了个表情,轻声叹道:“绍兴府如此繁华鼎盛之象,不是人人能享受到啊。”
“赵大人何出此言?”
“虽是阅市,我心里想的,却是倭乱。”赵大人环顾左右前后道,“我们在这里走着,可说不定,倭人又到了哪里,当地百姓就要受苦了。”
知府连忙躬身钦佩状:“赵大人心系国事,下官自叹不如!”
“这也是我此行要做的事。”赵大人侃侃而谈,“倭乱四起,圣上命我前来平乱。倭乱不平,我夜不能寐!”
“下官久闻大人祭海平倭成效斐然!”
“还不够,不够。”赵大人悲天悯人地点了点头。
梁知府立刻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连声道:“绍兴府也该为平倭出一份力,怎奈下官粗鄙,不懂祭海事宜,赵大人只管说,凡是我绍兴府有的,都可支持海神之祭祀!”
“梁知府平乱的决心,我看到了。”赵大人点了点头,开始东张西望,寻觅到底有什么东西好“祭”给海神。
后面几位身着青色袍子的官员也不好多嘴,只最后一位以极轻的声音问道:“什么意思啊?”
“这都听不懂?”旁边一位官员掩面笑道,“要礼呢!”
“要礼能听懂,前面的话听不懂。”这人皱眉不解,“赵大人说此行来浙江,是平倭乱对吧?”
“对。”
“又说祭海神对吧?”
“不错。”
“这两件事有关系么?靠祭海平倭乱么?那还练什么兵啊!”
旁人似笑非笑:“皇上觉得有关系,那就有关系,你操什么心?”
此人皱眉兴叹:“皇上……这是炼丹炼疯了啊……”
“嘘……”旁边这位赶紧捂他的嘴,“跟你讲,要是早几十年,你这话刚一出口,东厂的人就能跳出来把你绑了。”
“这不是今非昔比么。”此人微笑摆手过后又问道,“还有一点我也不明白,赵大人三品对吧?”
“不错。”
“那怎么贴到皇上的啊?”
“这你都不知道?”旁人一副惊讶的表情,“你不知道赵文华的大名,总该知道严嵩吧?”
“内阁首辅……这个谁不知道?”
“严嵩是他干爹。”
“懂了!”此人如梦初醒望向前面的赵文华,“赵大人也该50多了……辈分合适么?”
“你又瞎操心了。”
“……”
一行人继续阅市。海神也真讲究,特别喜欢值钱的东西,沿路的字画、工艺品、玉石珠宝店铺也就遭殃了,基本上摆出来最值钱的东西都被挑走了,好在知府暗中交代过,东西要多少钱后面补上,店家们这才没玩儿命。
前面官爷两袖清风走着,后面官兵拎着大包小包。在原则定性上,这都是为平倭乱做贡献。
走着走着,行进的速度突然变慢,前面的官兵遣散群众好像遇到了阻挠。
赵大人眯眼望去,原来是有间店铺门口排着长队,排半天了,谁都不愿意被遣散,就这么闹腾起来。
赵大人不禁眼冒金光:“这间铺子卖什么?”
梁知府也不知道,遂问左右。
“告大人,这是黄货郎的杂铺,专卖外省货。”
梁知府跟着解释道:“就是什么有利可图,卖什么的铺子。”
“有趣有趣。”赵大人更加好奇了,“那现在卖的什么?”
后面人答道:“好像是……什么铃。”
另一人问道:“状元铃?”
“对对,好像是这么叫的!”
赵大人哈哈大笑:“什么意思,买了这个,人人都能中状元?”
“货郎么,满嘴胡话。”
“无妨,我倒要看看这状元铃。”赵大人说着一甩袖子,便朝铺子走去。
官兵见赵大人真要进来,强行将队伍往外推了几米,这才让开了位置。
由于生意太好,黄胖子正亲自卖货,这会儿抬头一看,官员搜刮,知府都跟在这位后面,娘啊,是中央的人啊!
他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哈着腰一路走过来,满脸堆笑,深躬着身子低头请好:“大人光顾小店,蓬荜生辉!”
赵大人乐呵了一声,摆摆手:“免礼了。”
黄胖子这才敢把腰直起来。
赵大人优哉游哉走到货架前,随手取了一只风铃:“这叫什么?”
“贝壳铃。”黄胖子机警答道,“小玩意儿。大人喜欢,我给大人挑个品相好的。”
“人家不叫状元铃啊?”赵大人转而望向梁知府。
几位官员只好陪笑,不叫就不叫呗。
黄胖子这会儿心里有些发慌,状元铃唬唬急着登榜及第的书呆子还好,真大人物来了他可不敢忽悠。全当状元了,那真大人还算个屁?搞不好就来个妖言惑众的罪名给你扣上。
可别人不这么想。
人群中一位胆大的愤青仰着脖子喊道:“大人!就叫状元铃。”
062 祭海大吏
“哦?”赵大人眼睛一眯,望向了黄胖子,“到底叫什么?”
“统称贝壳铃。非说的话有好多名目,就是瞎取名,图个吉利。”黄胖子冷汗直流,赶紧随手取来一个蜡黄的风铃,“比如这个,就叫富贵铃,那边的叫平安铃。”
赵大人抬手道:“所以我手里这个,叫状元铃。”
“都是他们瞎取的大人。”黄胖子颤声道。
人群中的愤青不甘寂寞:“大人!不是我们取的,是黄货郎取的!”
“黄货郎取的!!”更多人开始呼应。
“别的铃都不好卖,我们都是买状元铃的!”
黄胖子想砍人了,这帮人有多恨我啊!
出来跑都是要还的。
赵大人却没急着说什么,拎起风铃,轻轻推了推。
叮铃~~叮当~~
清脆的响声颇为悦耳,配合贝壳形状样式的巧夺天工,还真有几分意思。
“叫状元铃,什么说法啊?”赵大人一面赏析风铃一面问道,“你好好说,别再欺瞒我。”
黄胖子胯下一紧,尼玛千万不能再敷衍了,否则外面的混蛋再揭发,自己屁股就要遭殃了。他当即躬身娓娓道来:“是这样的大人,会稽县有一位考生,应考住栈时门口一直挂着这铃,之后连续两试都是头名,这便传说这风铃有保功名的吉兆,后被人纷纷买去,其中最先得铃的一位,下一试竟拔得头筹,这才在本地兴起了风气,大家争相购买,也并非都能中状元,只是求个吉利。”
黄胖子将迷信的部分压制住,突出吉利与风气,措辞相当的智慧。
“有趣,有趣。”赵大人笑了笑,寻摸起旁边白色的风铃。
黄胖子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这位大人是一位风雅的主儿,真来个顽固的自己还不好应付。
可愤青,没打算就这么让这位该死的富商过关。
“大人!他没说!这是海妃给的!”
这一嗓子不要紧,直戳命门!
“嗯??”赵大人眉色一扬,“好你个货郎,还是敷衍我?”
其他人眉色也都抬了几分。
怎么天下有如此倒霉的人!
你门口没那么多人排队,也就过去了。
进来跟你聊聊,本来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有个愤青多嘴,跟海妃扯上了!
要是别的大人过来,扯上也就扯上了。
可来的偏偏是赵文华赵大人!
赵大人干什么来的?就是祭海神妈祖的啊!这可是受皇上托付来的!
不对,是平倭乱来了,只不过并非真刀真枪干,是通过海神曲线救国。
可眼下,这位货郎好像在跟赵大人抢生意啊!怎么你成海神的代言人了?
黄胖子见到这几位的表情,惊得要尿了,双腿一软,双膝点地,一个响头磕了下去:“草民万万不敢欺瞒大人!小人从没提过海妃的说法!!”
“他没说过?”赵大人转望愤青。
愤青见状也有些慌了:“我也……不记得了……”
梁知府在旁呵斥道:“说就是说过,没说就是没说。你实话实说便是了,这么点小事还欺瞒大人?”
“我说我说……”愤青捅了马蜂窝,不得不面对马蜂的愤怒,“好像……确实不是黄货郎说的,是做风铃的人说的。”
赵大人又转望黄胖子:“不是你做的?”
“不是……”黄胖子跪在地上,脑袋紧贴着地面,“我从海边渔村收的货……”
“那人会求海妃?”
黄胖子心下凉了一下,完全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重视海妃。他本不想扯上杨长帆,但现在没办法了,对不住了兄弟。
“按照那人的说法,这些贝壳都是日日夜夜被海妃送上岸的啊,乃是海妃的恩赐。”
“恩赐……”赵文华转头望着风铃,又是轻轻一推,而后大笑道,“好个海妃的恩赐!我见过无耻的人太多了!还从未见过这般无耻的!”
其他官员见赵大人笑了,也只好跟着笑。
可也不敢跟着说做风铃的人无耻,人家好歹能搭上边,可祭海平倭乱,这怎么想都搭不上边啊,等等……仔细想也能搭上,就是倭人行船途中,来个台风什么的让他们船毁人亡,这需要海神有精确的控制。
“好了。”赵大人轻笑道,“起来吧,今天心情好,不追究你了。”
“谢大人!谢大人!”黄胖子连连磕头。
“这些,一样给我包两个。”
黄胖子跪在地上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只冲里面的小妾吩咐道:“翠凤!给大人包上!”
“好……”小妾这才探出头,开始备货。
赵文华心情好像是不错,随即道:“本官从不占百姓之利,总共多少钱?”
“不敢大人……不值钱的,您尽可取走。”
梁知府在旁又呵斥起来:“赵大人视百姓如同己出!从不占利!要多少钱你就说!”
黄胖子咽了口吐沫抬头,望向货架:“那就……三钱吧……”
“来,给你。”赵文华这便摸着钱袋要点出来。
有种人,他在哪里,在任何情况都会制造恐怖。
愤青觉得不对,凭什么啊,就此又冲铺子里喊道:“大人!货郎卖我们一两一个!他又欺瞒大人!”
黄胖子猛然转过头,那表情都要吃人了——
我就gtmd祖宗十八辈。
你丫中了举当了官也必然死无全尸!
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这个人贱的程度,也值得这样的恨。
赵文华却充耳不闻,声色不动地取了三钱递与黄胖子:“你点点。”
“不敢……”黄胖子起身接过钱,也同样声色不动地把包好的风铃奉上。
后面诸官都忍俊不禁,估计赵大人看围观的人多了,想摆个样子,想着这几个破贝壳也值不上什么钱,便“不占百姓分毫”了,谁知一两一个,这堆风铃就得十几两。按理说十几两对寻常百姓是笔大钱,对赵大人来说真的不过九牛一毛,可他还是心疼,干脆就当没听见。
愤青这就不服了,凭什么啊就没听见。
他正要再搅屎,忽然街市另一面传来了呼喊的声音。
“让让!急事!!”
众人转头望去,一名男子正非常不体面地趴在马背上,“驾马”前行,马惊路人,这才造成了短暂的骚乱。
愤青见状大喜,哎呀妈呀,找到更大的马蜂窝可以捅了。
“大人!就是他!”愤青视力极佳,老远捕捉到了杨长帆特有的相貌,“就是他做的风铃!!”
黄胖子整个大脑已然处于放空状态。
随他吧,随他吧,回头已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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