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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贞观大闲人txt下载     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四十一章 善始善终

    赏罚分明也是大唐初期的特色之一,大唐军队能成就无敌于天下的赫赫威名,与军中的赏罚制度有着直接关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程咬金作为领军多年的大将军,自然对军中制度很熟悉,李世民今日没有当场封赏李素,他觉得很不正常。

    “深意?陛下有何深意?”李素挠头,有些忐忑地猜测,难道李世民对自己有意见?啥意见呢?自省过后,李素觉得自己除了睡过他女儿外,大抵应该没别的地方得罪过他,而睡他女儿这件事呢,纯粹是发乎情,却忘了止乎礼……

    程咬金也陷入了沉思,他在思考李世民的深意。

    老流氓以蛮不讲理的姿态叱咤朝堂多年,却一直混得风生水起,若别人以为他是靠拳头混出来的地位,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程咬金也经常思考,经常揣度圣意,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蛮不讲理只是伪装起来的表象,聪明才是他的本质,一个蠢笨的人在老狐狸扎堆的朝堂上,是不可能混得风生水起的,蠢人基本已被淘汰干净了,有的连坟头的草都长得老高了。

    “你进宫面君,在宫里待了多久?”程咬金忽然问道。

    李素想了想,道:“半个时辰左右吧,似乎很快……”

    程咬金盯着他的脸:“东征以前你进宫觐见陛下,通常待多久?”

    李素回忆了一下,道:“最少一个时辰,聊得尽兴的话,清晨进宫,傍晚才出来。”

    “陛下今日与你说话时,气色如何?”程咬金紧接着问道。

    李素叹了口气,扭头看了李治一眼,道:“陛下精神不大好,今日之所以出来得快,是因为陛下与我聊着聊着,忽然睡着了……”

    程咬金脸上露出悲凉之色,沉默许久,叹道:“陛下他……不再是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英武的秦王了。英雄迟暮,美人白头,痛之甚也……”

    李治也露出黯然伤怀之色,眼眶渐渐发红。

    李素皱着眉道:“程伯伯为何问起这些?”

    程咬金独自伤感了许久,才道:“老夫应该明白陛下为何不封赏你了。”

    尽管不在乎官爵,但李素还是很在乎这件事的答案,急忙道:“为何?”

    程咬金悠悠道:“陛下自东征以后,抱病越来越重,恐有不测之厄,不出意料的话,一月之内,陛下必将宣布东宫太子人选,而这位未来的太子,十有**便是晋王殿下了。”

    说着程咬金朝李治拱了拱手,接着道:“太子既定,国有储君,陛下已无后顾之忧,然而却有壮志未酬之憾,意气消沉之下,陛下必须要提前为下一任的帝王铺路了,老夫揣测,恐怕这段时期咱们大唐的许多策令会有变化,尤其是三省六部的朝臣,也会有变动,当初前太子承乾谋反事败,魏王泰趁机安插无数党羽入朝,这股势力陛下必然要拔掉的,还有就是年轻能干的臣子,将来能够忠心辅佐新君的臣子,陛下也要为下一任帝王留下,妥善做好安排,而子正你,正是陛下属意的辅佐新君的肱股重臣……”

    李素渐渐明白了:“所以,陛下不封赏我的原因,是想留给下一任帝王来封赏?如此一来,我这个臣子必然会对新君感恩,从此愈发忠心事君,不生二志……”

    程咬金赞许地点头:“确实是个聪慧的娃子,一点即透,没错,以老夫的揣测,陛下应该是这个意思,破敌都城这样的大功可不是随便能得到手的,尤其还是大唐立国以来的劲敌,死敌,破他们的都城更是扬眉吐气,更何况你还一手炮制了敌国的内乱,按说如此大的功劳,陛下至少也该将你的爵位晋升一级,如今你也有二十多岁,朝中已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和善缘,封你为郡公也不为过,可陛下对你却没有任何封赏,这说明他要将封赏你的这份皇恩留给下一任帝王……”

    脸上再次露出悲怆之色,程咬金叹了口气,道:“陛下……这是在安排后事了。”

    李治和李素同时一惊,李治顿时流下泪来,哽咽道:“程叔叔,父皇他难道真的……治见父皇除了精神不大好之外,似乎并无大碍呀,为何……”

    程咬金怜爱地看了他一眼,道:“东征之战晋王殿下你并未参与,老夫和子正可是亲身经历的,当初六部骑兵偷袭我后军,烧了我军粮草,东征不得不马上停止,全军必须撤回境内才能自保,陛下一生之宏愿付诸东流,当场便吐了血,以老夫来看,陛下因这一战而折了阳寿啊……”

    李治闻言大哭起来,悲伤的哭声在殿内回荡。

    程咬金和李素相顾无言,沉默地摇头不语,殿内陷入一片寂静的悲伤气氛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治才稍微恢复了冷静,垂着头默然饮泣不已。

    程咬金这才接着道:“陛下对子正不加封赏,但为了下一任帝王的平稳过渡,陛下一定会对朝堂官吏重新做一番调整,子正的爵位暂时不会晋升,但官职却必然在近期内会有变化……”

    李素愕然道:“陛下会封我什么官职?”

    程咬金道:“老夫不知陛下具体会封你什么官职,毕竟圣心不可测,但可以肯定,子正是陛下心中辅佐新君的核心臣子,而且子正的本事大,这些年陆陆续续立过太多功劳,陛下交给你的差事从来都是办得漂漂亮亮的,陛下对你寄予厚望,尤其是你这人有本事,却没有野心,古往今来的帝王最喜欢最放心的,便是你这样的臣子,所以陛下一定会将你安排在很重要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或许离‘位极人臣’这四个字很近,如今的大唐朝堂里,左右仆射,侍中和中书令等等,都是位极人臣,俗称‘宰相’,子正你的官职恐怕离它们不太远,未来的帝王若信任你,一纸圣旨之下,只消升调一级,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程咬金叹道:“老夫跟随陛下多年,揣度陛下亦多年,若不出老夫意料之外的话,陛下的旨意应与老夫所料相差不大,子正这几日在家安心等候宫里的圣旨吧。”

    酒宴到最后,气氛已有些沉重了,李世民的病情令三人都无心饮乐。

    与心不在焉的李治聊了一阵后,李素和程咬金告辞出府。

    李治将二人送到门口,待二人走后,李治吩咐备马车,匆匆入太极宫。

    李素和程咬金走在朱雀大街上,走得很慢,二人都有许多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走了许久,李素忽然道:“程伯伯既然知道晋王殿下十有**会成为太子,为何昨日还讹他那么多东西?程伯伯不怕得罪他么?”

    程咬金笑道:“你只见老夫讹他东西,却没见老夫给他的好处,老夫可是头一个正式拜访他的军中武将,可担着不少干系呢,有了老夫带头,军中其他那些老匹夫们自然也就明白意思了,未来这些日子里,他们会一个个上门拜访,时至今日,魏王已不足为虑,东宫太子的人选快尘埃落定了,今时不同往日,以往东宫储君人选存疑,咱们这些武将不敢妄动,怕一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如今却不一样,晋王作为未来的太子,咱们武将按礼数拜访他,也算是提前站个队。”

    “陛下既然开始安排后事,最近这些日必然会马上正式册封太子了,晋王这大半年奉旨监国,听说干得很不错,陛下在辽东时便接到长安城的奏疏,留守朝臣皆对晋王赞誉有加,陛下也不止一次夸赞过他,相反,比起晋王的表现,魏王这大半年随军出征却没有任何亮眼之处,反而做了一些挑拨离间的小人之举,陛下已对他愈发失望,不出意外的话,太子人选必然是晋王了。”

    程咬金朝他咧嘴一笑:“你与晋王向来交好,他这个太子的位置更是你一手将他扶上去的,将来若论潜邸从龙之功,你当为首功,李家往后更是飞黄腾达,不得了了。”

    李素并无高兴之色,只是淡淡地道:“站得越高越危险,将来晋王若掌权,必赐我高官显爵,然而臣权若过大,一方面固然是帝王的信任,另一方面,却也成了众矢之的,晋王再年长几年,见识了朝堂人心和世情炎凉,待我之圣眷是否如故,谁都不知道,所以越到高处,越要有一颗清醒的脑袋,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别人在想什么,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苦笑着摊开手,李素道:“身在朝堂,操心的事太多了,这也是当初我一直躲开朝堂的根本原因,我不愿一生都活在算计与被算计里,我的理想不过活得富足而自在,不被世情俗杂所扰,不与旁人结怨,可是不知为何,我却糊里糊涂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越走越远,当初的理想已成了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空中楼阁,钟鼎山林,各有天性,我走的这条路,与我的初衷已完全背道而驰了,将来我飞黄腾达,应该快乐吗?”

    程咬金对李素的这番话有点意外,沉默片刻,轻声道:“你对晋王不信任?”

    李素笑了:“当然信任,他是我一手扶到太子位置上去的,怎么可能不信他?只是人这辈子要扮演的角色很多,身份不同了,心思自然也不同了,晋王是我的朋友,无论我或他有了任何麻烦困境,我们都愿为对方拼尽全力解决,太子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有了困难危机,我同样愿意为他出力,而他也愿意为我解决各种危机,可是,将来有一天,他当上了皇帝呢?他眼里装着的,是整个天下,是朝堂上几百上千的臣子,而我,只是他的臣子之一,那时的他,在我遇到困难危机的时候,是否愿意一纸令下,解决我的危机?我这辈子立过这么多功劳,待他长大了,成熟了,是否会对我有所猜忌?”

    程咬金睁大了眼,讷讷无言。

    李素叹道:“成长总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皇帝,我不希望看他成长起来以后,首先拿当初的朋友开刀,这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了,被杀的人痛苦,拿刀的人也痛苦,所以我现在要做的,不是将来当多大的官,封多高的爵,而是避免将来发生这种情况……”

    程咬金好奇道:“你有办法避免?”

    李素笑道:“暂时想不出办法,不过一定有办法的,很多人都说维持一辈子的夫妻恩爱不容易,其实在我看来,维持一辈子的朋友情义更不容易,夫妻之间生嫌隙不过是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吵得激烈,和好也容易,但朋友之间若生了嫌隙,必然是因为利益,要调和这种矛盾可就难多了,晋王还小,或许没意识到将来必须要面对的这些问题,那么便交给我吧,我尽最大的努力,维持我与他的这段朋友情义,善始善终,一生不变。”

    程咬金沉默许久,叹道:“你是个好娃子,老夫今日算是见到了你有情有义的一面,晋王当初能认识你,得你辅佐,与你结交,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

    李素摇摇头:“我只是凡人,照样有贪嗔喜怒,其实该庆幸的是我,感谢上天,让我来到这个年代,让我亲眼经历了大唐荡气回肠的盛世,并且亲身参与其中,来到这盛世,我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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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程咬金道别后,李素接着拜望了几位长辈。

    意料之中的,每位长辈都对他在高句丽的表现称赞不已,而李素则费尽了口舌,指天发誓所有的行动全是当今陛下的安排,这锅我不背……

    长辈们都是老狐狸,瞬间秒懂,当李素被灌了一肚子踉跄离开时,长安城里的舆论差不多便造起来了。

    一切都是当今陛下的功劳,李绩和李素不过是奉旨而为。

    东征失败后,李世民掉到地上的脸面被李素拾了起来,掸了掸灰尘,毕恭毕敬奉还给了李世民。

    想要避祸,想不被帝王猜忌,李素只能选择这么做。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时分,一天时间就这么忙过去了,躺在院子中间打瞌睡晒太阳蹉跎岁月的美好愿望只能从明日开始。

    饭后,李素与许明珠依偎在后院的卧房中,二人满脸幸福地看着襁褓里的女儿,她的每个小表情小动作,都引得夫妻二人开怀直笑。

    “夫君给女儿取了大名,‘蓁’这个字取得真好,女儿也喜欢呢,每次唤她名字她总会咯咯的笑。”

    说着许明珠忽然唤了女儿一声。

    女儿果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不大,笑容很甜,李素的心都快被融化了。

    “夫人,女儿笑起来特别像你,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很甜。”李素搂着许明珠的肩笑道。

    扭头注视着许明珠,李素道:“昨日听爹说,你生孩子时遭了大罪,差点连命都没保住,怎么回事?”

    许明珠摇摇头:“没事,阿翁有些夸大了,没那么严重的。”

    朝李素展颜一笑,许明珠道:“妇人生孩子不都是这样么?生一回孩子就像闯一回鬼门关,跟地位官爵无关,无论卑贱还是尊贵,一生都要过几次鬼门关的,妾身还算幸运,看来也是个有福的人,老天不忍心让妾身结束这享福的日子呢,出了月子妾身便抱着孩子去东阳公主的道观给老君还了愿,公主殿下还为妾身和孩子念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祈福经文,她真是有心了……”

    李素叹道:“生孩子如此凶险,夫人,不如咱们以后不生了吧?就一个女儿挺好的……”

    话没说完,许明珠立马变色:“夫君又说什么胡话呢?当然要生,没个儿子继承夫君的爵位和家业,妾身便是李家的千古罪人,夫君不可陷妾身于不孝不义。”

    李素叹了口气,跟这个年代的女人简直没法沟通,大家的代沟隔了一千多年。

    “生吧生吧,大不了你下次生的时候我把孙老神仙请来坐镇。”李素没好气道。

    许明珠笑了:“若孙老神仙给妾身接生,咱们的孩子可算有福呢,出生便沾了仙气儿,以后定是安邦定国的大人物,或许只比夫君差一点点……”

    李素嗤笑:“沾仙气儿?呵呵,那位老神仙如今不知躲在什么山洞里炼丹嗑药呢,将来咱们的儿子若也学他炼丹求长生,我便索性抽死他,仙丹都不用吃,直接位列仙班。”

    许明珠捶了他一记:“虎毒尚不食子,夫君说这些狠话做甚?”

    李素垂头看着呵欠阵阵的女儿,眼中顿时满是柔情:“还是女儿好,女儿懂事,乖巧,长得也迎人……”

    顿了顿,李素道:“过几日我与晋王殿下说一声,借他的曲江池芙蓉园一用,咱家为女儿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游园宴会,遍请长安城所有的长辈和亲朋好友,认识的全都请。”

    许明珠迟疑道:“夫君这样安排恐怕不妥吧?妾身只听说大户人家生了儿子才会设宴庆贺,未曾听过生女儿的也设宴,夫君……妾身觉得,还是算了吧?”

    李素硬邦邦地道:“什么算了?偏要办,我生女儿我高兴,我就喜欢撒钱办宴席,请大家游园,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李素生了个可爱乖巧又美丽的女儿!”

    重重点了点头,李素道:“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设宴,游园!让薛管家派人去长安城,跟晋王殿下说一声,借他家芙蓉园一用,家里开始准备请柬,认识的人全都请。”

第九百四十二章 高阳孽情

    成为权贵以后,李家渐渐习惯了权贵的生活,包括社交的方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包园子,设宴,歌舞伎唱唱跳跳,好酒好菜不要钱的往上端,园子搭高台,杂耍把戏班子玩命的表演,看到精彩刺激处,权贵一声“赏”,大筐的铜钱往高台上扔,真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富贵到了极处。

    李家很少这么高调,以李素的性格,他只恨不得将自己埋在人群里,最好谁都没发现他。

    不过为了心爱的女儿,李素愿意高调一回,不为别的,仅只“宠爱”二字。将来女儿长大了,在权贵的女眷圈子里走动,别的女眷就会指着她悄悄议论,“看,就是她,刚出生时,当时还是县公的老爹为了她包下了整个芙蓉园,全长安的权贵高官都来了,比太极宫的朝会还热闹,可见她爹多么宝贝这个女儿……”

    李素喜欢听到这样的议论,喜欢满足这种华而不实且略嫌幼稚的虚荣心,就是要让全天下的人看到自己有多宠爱女儿,教那些长安城里权贵子弟混账小子们招惹自己的女儿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家的斤两。

    家主一声令下,薛管家开始广撒请柬。

    三日后的长安城芙蓉园,敬请长安各大门阀以及朝臣武将莅临,李家设宴款待,游园泛舟,荷池醉酒,为喜添女儿而贺。

    长安城里的权贵太多,平辈或是爵位稍低一些的,李家便遣下人送请柬,而朱雀大街的那些长辈,则必须由李素亲自登门去送,于是李素的懒散日子仍未到来,不得不继续忙碌,每日在长安城和太平村之间奔波。

    …………

    春日里的池塘微风拂面,一片被风吹落的绿叶落在池塘的水面上,镜子般的水面漾开了圈圈涟漪。

    池塘上的凉亭里,李素闭着眼,枕在东阳修长的大腿上,软软的又有弹性,李素舒服得想睡觉。

    东阳手里握着一卷经文,不知是道家的什么经,估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一男一女在这凉亭里,享受着微风与阳光,干什么都比看书强多了,东**本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从你回到长安就只见你每日不停的忙,天天朝长安城里跑,好几日了才舍得来我这里一趟,没良心的,亏我每日在道观里望眼欲穿……”东阳嗔道。

    “我也不想忙啊,整天躺在院子里睡觉晒太阳,多舒服,可是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主动找上我,我能怎么办?我是应该把事解决了,还是把那些找事的人杀了?”

    东阳轻笑道:“可我听说,你最近忙的事是你自己找的,要给女儿办酒宴,连芙蓉园都包下来了,嗯?”

    李素哦了一声:“差点忘了通知你,三日后清晨,长安城芙蓉园,请公主殿下赏光,不赏光也没关系,红包礼品一定不能忘,这个都忘了就太不讲究了,对吧?”

    东阳端起架子道:“本宫就给李县公一个面子,勉强赏光一回吧……”

    李素拱了拱手:“多谢公主殿下赏光,记得一定要给贺礼啊,不给我死给你看……”

    东阳笑着拧了他一记:“钻钱眼里去了!家里藏那么多钱,几辈子都花不完,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别管,我喜欢搂着钱睡觉,管得着吗?”

    李素说着打了个呵欠,神情开始进入睡眠模式。

    东阳见他懒洋洋的样子,又气又觉得无奈,可是,想想自己已大半年没见过他枕在自己腿上懒洋洋睡觉的模样了,东阳心中又觉得满是温暖与柔情。

    就这样静静的,痴痴的近距离看着他,看着李素渐渐睡熟的面庞,东阳看了很久,忽然招了招手,将凉亭外的绿柳叫来,双手比划了一下,示意绿柳拿张皮氅过来盖在李素身上。

    绿柳刚准备转身离去,却听到李素淡淡地道:“不用了,我没睡着。”

    东阳吓了一跳,却见李素仍闭着眼,不由嗔道:“吓坏我了,没睡闭着眼在想什么呢?”

    李素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想的事太多了,回到长安后,我发现要办的事很多很多,多到堆起来了,有些事是长远的打算,有些是近在眼前的,可我偏偏就不想动弹……”

    东阳柔声道:“不想动弹就躺着,你以前的样子挺好,悠闲懒散的样子就跟当年河滩边晒太阳时一个样,我很喜欢……”

    李素睁开了眼,笑道:“我再做几年的事,把事情都安顿好,然后便上疏告老还乡,好不好?”

    东阳白了他一眼:“你才二十多岁,告什么老?看看房相,孔颖达他们,七八十岁了还在朝堂上蹦达呢,也没见他们说告老。”

    说到“房相”,东阳脸色忽然一滞,神情变得有些怔忪起来。

    李素久未听到动静,张开眼见东阳忽然发呆,不由奇道:“聊天聊得好好的,你这突然开启痴呆模式让我很不适应啊……”

    东阳回过神,幽幽叹了口气:“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高阳你还记得吧?”

    李素眨眼:“记得,当初咱俩的事被你父皇发现后,高阳可帮了咱们不少,嗯,是个好同志。”

    “高阳后来尚与房相家的二子房遗爱,可高阳却并不喜欢房遗爱,她嫌房遗爱是个没本事的纨绔,胸无大志游手好闲……”

    李素不高兴了:“胸无大志游手好闲怎么了?吃她家大米了还是吃她家肉夹馍了?什么事都不用干自有朝廷养着,上面还有一个威风八面的宰相老爹罩着,每天牵狗遛鸟打猎逛窑子,多么幸福的生活呀,高阳她还想怎样?”

    东阳嗔道:“没来由的发什么火?”

    李素哼道:“我就是想为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人喊喊冤,他们太冤了……”

    东阳笑道:“其实你是为自己喊冤吧?好了,我接着说,高阳并不喜欢房遗爱,夫妻二人成亲后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冷得很,后来高阳跟一个名叫辩机的和尚来往过密……”

    李素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以前说过,而且我劝过高阳。”

    东阳叹道:“我也劝过她,可她显然并没有听进去,这些日子与那个和尚来往得更勤了,去年冬天你们刚出征,她便找了个礼佛的借口,直接上山与那和尚住在一起了,长安城流言四起,房家上下面上无光,听说房相很生气,准备上疏给陛下,后来被房遗爱拦住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其实高阳与房遗爱根本没有夫妻缘分,是陛下的一纸圣旨强行将他们撮合在一起的,如今看来,结束这段夫妻缘分才是最好的选择……”

    东阳苦笑道:“大唐律法确实允许夫妻离异,可那是针对民间的,房相可是宰相,高阳也是天家公主,夫妻就算成了仇敌,父皇也断然不会允许他们离异的,传出去又是一桩天家的丑闻……”

    李素冷笑:“若不允许他们离异,天家将会弄出更大的丑闻。”

    东阳看了他一眼,良久,幽幽叹道:“已经闹出更大的丑闻了……在你回长安之前,高阳悄悄来找我,说她已经有了身孕……”

    李素惊讶地道:“谁的?难道是……”

    东阳叹道:“高阳与房遗爱两年未同房了,自然不是他的。”

    “她怀了和尚的孩子?几个月了?”李素惊道。

    “算算日子,差不多两个月了……”

    东阳忧心忡忡地叹气:“不过,这个孩子没保住,上月小产了,流了很多血,她不敢回房家,在我道观里养歇了一个月,前几日才走,然而,这事根本瞒不住人,房家早些日已知道了高阳怀了和尚的孩子一事,全家都炸了锅,听说房相大怒,当夜狠狠责打了房遗爱一顿,房相夫人更是把家都快拆了,不仅严厉训斥了房遗爱,还命令房相必须将此事上奏给父皇,说房家攀不起这位金枝玉叶,请父皇将高阳接回宫去,房相不想把事闹大,被天下人耻笑,房夫人气极了,又把房相揍了一顿……”

    李素目瞪口呆,定定地看着东阳,半晌没出声。

    东阳说完后,见李素痴呆的模样,不由气道:“喂,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呀?”

    李素回神,啧啧叹道:“好精彩啊……我出征大半年,长安城竟如此热闹,太不厚道了,太不厚道了啊!”

    东阳疑惑道:“谁不厚道?”

    “房家,高阳,都不厚道。”

    “为何?”

    “如此刺激精彩的情节,为何不等我回到长安后再好好开始他们的表演?趁我出征在外,他们把这狗血情节演完了,我回来只看到了落幕,你说我冤不冤?”

    东阳气得捶了他一下,道:“跟你说高阳的事呢,你扯到哪去了?人家高阳都快疯了,你还幸灾乐祸的看热闹。”

    李素懒洋洋地道:“作为局外人,我当然只能看看热闹了,不然能怎样?”

    东阳叹了口气,道:“房相眼看要将此事上奏父皇,到时候高阳会被责罚,宫里又是一场大乱,高阳说不定会被父皇削去公主爵号,收回田产食邑,贬为庶民,你……能帮帮高阳吗?”

    李素哈了一声:“开什么玩笑,高阳怀孩子我在中间可没出过半分力,自己做的孽自己承担,我为何要帮他?”

    东阳垂头:“其实,我也很不赞同高阳之所为,不过,我和她同为姐妹,这些年我过得孤独,只有高阳经常过来陪我,我一直记得她对我的好,就算她做错了事,我也不忍心看她被千夫所指,看她落得一无所有,被天下所弃……”

    李素神情渐渐严肃起来:“高阳与那和尚的事,你觉得是对是错?”

    东阳摇头:“自然是做错了。”

    “高阳与房遗爱的婚事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只是一个想追求自己幸福的女子,只想找个喜欢她,同时她也喜欢的男子长相厮守,她哪里错了?”

    东阳愣了:“难道……她与那和尚的事没做错?”

    李素又道:“高阳是有夫之妇,和尚是出家人,二人不顾道德廉耻不计后果的苟且在一起,房家对她仁至义尽,她却将房家的善意全然抛之脑后,房遗爱对她一片深情,更何况她与房遗爱还是有名有分的夫妻,她却只为与和尚一晌贪欢,将房遗爱的深情当成草芥践踏,甚至还怀了和尚的孩子,你能说她做对了?”

    东阳彻底懵了:“那她……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李素拍了拍她弹性十足的大腿,淡淡道:“你看,我两句话就让你三观崩塌了,是吧?现在你是不是开始怀疑人生了?说说感想,活在三观崩塌的世界里是什么感受?”

    东阳呆怔看着他,许久,忽然抡起小拳头狠狠捶他。

    “你真是个混账!混账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对自己的女人都这般混账,以后我不知会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子!”

    李素无法淡定了,双手抱头不停的躲闪狂风暴雨般的小拳头。

    “停!再打就死了,你要当寡妇了,搞清楚,现在是我在被你欺负。”

    东阳终于停了手,却仍气愤的瞪着他。

    李素叹道:“感觉你被高阳带坏了,真的,以前多么温柔的女子,现在变得这么暴力,这样不好,赶紧跟高阳保持距离,你堕落的灵魂还能抢救一下……”

    东阳气笑了:“快说吧,你到底怎么想的,高阳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李素缓缓道:“平日我很少教别人怎么做人,因为那是别人的人生,他们杀人放火我都管不着,但你是我的女人,该教的还是要教,刚才我说了两段话,一反一正都说得通,听起来都有道理,那么,事情的本质呢?”

    “其实……世上的许多事根本不能用‘对’或‘错’来判定,立场不同决定了对事情的判断也不同,都没有错,或者说,都错了,高阳这件事也是这样,外人评判她与那个和尚的事时,全看各人是怎么判断的,他们内心觉得道德高于一切,那么高阳自然错了,有人觉得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件理直气壮的事,那么高阳便是勇敢女性的标杆……”

    东阳看着他,道:“你觉得她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李素淡淡道:“我对这件事并无态度,也不想评论别人的事,对与错我根本不在乎,我平日的为人就是这样,只看结果,不论正邪是非。”

    东阳垂头道:“我明白了,但……我还是想帮帮她,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子,而且也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做了出格的事,结局恐怕也不会太好,看在这些年姐妹的情分上,我想帮她。”

    李素叹道:“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么?告诉你几件很现实的事,第一,你父皇东征失败,回到长安后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地方发泄,高阳与那个辩机和尚的事发,恰好给你父皇一个发泄怒火的宣泄口,说实话,只要房相的奏疏递上去,那个和尚死定了,而且会死得很惨,第二,你父皇东征时已患大病,病情很严重,通俗的说,高阳事发后,你父皇可能会被活活气死……”

    东阳惊住:“父皇的病很严重?他班师回长安后我进宫见过父皇,他的气色不太好,可他说只是路上受了点风寒……”

    李素叹道:“当然是骗你的,风寒不会那么严重。”

    东阳眼泪顿时流下,神情渐渐悲伤起来。

    李素沉默片刻,道:“有空多进宫陪陪你父皇吧,至于高阳,你帮不了她,我也帮不了,只能看你父皇如何决定了,看他想把那个和尚凌迟碎剐成多少片。”

第九百四十三章 官升右丞

    送完请柬后,李素终于回到了懒散到令人发指的悠闲日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春光正好,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一手端着书本,一手取过茶盏,浅浅啜一口,阳光透过头顶的树荫,零零星星洒下来,微风拂面,很快有了睡意,然后将手上那本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书盖在脸上,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

    神仙日子不过如此了吧?

    耳边听到了匆匆的脚步声,迷迷糊糊一丝灵智尚存的李素在心里默念:“不是来找我的,不是来找我的,快滚,快滚……”

    很可惜,李素的念力不够,美好的愿望落空。

    薛管家那讨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小心翼翼的。

    “公爷,公爷!宫里来人了,是宣旨的天使……”

    李素叹了口气,将书本从脸上拿开。

    “宣旨?我最近闯祸了吗?”李素茫然问道。

    薛管家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这个……得问公爷您自己了。”

    李素揉了揉脸,道:“叫部曲列队,大开中门,摆上香案,接旨吧。”

    薛管家急忙离开。

    很快,家里前庭内摆上了香案,李素穿着正式的朝服站在香案前。

    宣旨的宦官高捧着一卷黄绢走进中门,展开黄绢念道:“……若处中天之阙,俯周宫于目前。如登太岳之岑,观鲁封于掌内。出其不意。凶徒遂扰,初为一阵,四拒军……故,泾阳县公李素者,固已同轨前烈,齐声往彦,德美功,有国常典。可尚书省右丞,赐黄金三百两,丝帛百匹,钦哉!”

    一大通圣旨念下来,李素使劲眨了几下眼,大抵明白意思了。

    这些年多少读了点书,李素的学问已上升到可以听懂圣旨的境界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圣旨的大意先是将李素在高句丽的功绩吹捧了一番,当然,李世民顺带着也吹捧了一下自己,毕竟是在天可汗陛下的光辉领导下李素才有如此功绩嘛,接着圣旨最后给李素封了官,尚书省右丞,顺便打发了一点黄金和丝帛。

    李素双手恭敬接过圣旨,送宣旨的宦官离开后,呆呆地站在门槛内出神。

    程咬金果然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前日与程咬金聊天的内容言犹在耳,事实证明程咬金的猜测分毫不差,李世民果然给他封了官,晋爵一事却只字未提。

    尚书省右丞是三品官,在朝堂里已是非常重要的官职了,尚书省的首官是左右仆射,分别是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也就是俗称的当朝宰相,他们负责执行中书门下两省制定的军政策令,也是接触朝政大小事务最多最繁琐的部门,自左右仆射以下,便是左右二丞了,如果说左右仆射是谋略军国大事方向的掌舵者,那么左右二丞便是贯彻执行皇帝和尚书省两位宰相的具体执行者。

    更重要的是,按大唐的官场传统来说,左右二丞不仅是颁布执行政策的人,更是左右仆射的候补人,如果两位宰相其中一位年老退休了,那么补上宰相官职的人选通常有两种方法,第一是选取一位德高望重的朝臣空降补缺,第二便是直接从左右二丞中选一人出来担任宰相。

    李世民将李素安插在尚书右丞这个位置,其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已将李素当成了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如今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两位宰相皆已老迈,房玄龄近年身子尤其多病,随时都有可能病倒,待将来的新君即位后,李素便是补上宰相官职的不二人选,因为李素确实是个人才,为大唐立过太多功劳,做人做事也谨慎,而且与李治的关系非常好,几乎是翻版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

    有了这些事实,便是李世民将他任为尚书右丞的原因所在。

    李素站在门口,眼睛无意识地看着前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看来李世民果真是在安排后事了,而且他更确定了一个事实,李治当上太子已是毫无悬念的事了,否则李世民不可能让自己去当魏王的宰相。

    只是……李世民究竟还有多长的寿数?

    李素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从个人感情上,李素并不喜欢李世民,可是从整个国家的角度上来说,李世民不愧是个好皇帝,他的逝世是大唐最大的损失。

    宣旨的宦官走了,薛管家和丫鬟杂役部曲们纷纷围上前,喜滋滋地给李素道喜。

    李素回过神,笑了笑,吩咐薛管家给部曲和下人们打赏。

    李家前庭内顿时一阵欢腾。

    回到后院,许明珠正抱着女儿喂奶,看着女儿闭着眼小嘴蠕动的可爱模样,李素不由将所有的心事全都抛在脑后,上前逗弄起她来。

    许明珠的心情却不太好,有点气哼哼的。

    沉默良久,许明珠终于道:“陛下为何只给夫君封了官,却不给夫君晋爵呢?夫君在高句丽立了那么大的功劳,都城都是夫君领军攻破的,听说整个东征都不算太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失败了,唯独夫君领孤军攻破敌人都城,为陛下挽回了颜面,这么大的功劳,将夫君的爵位晋为郡公不过分吧?”

    李素失笑:“你从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说法?”

    许明珠哼道:“当然是东阳公主告诉我的,妾身与她经常来往呢,你不在长安的日子,妾身常抱着女儿在她的道观里过夜,有时候一聊就是一整宿……”

    李素叹道:“两个婆姨关系如此融洽,究竟是福是祸?关系这么好,以后我对你们撒谎都不容易圆啊……”

    许明珠噗嗤笑了:“夫君说什么话妾身都信,用不着刻意撒谎的。”

    随即许明珠俏脸一敛,又变得气愤不平:“话说回来,夫君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为何陛下不给夫君晋爵?妾身见识不多,只知道官职再高都有失去的一天,爵位才是能够传给万世子孙的好东西,陛下这事可干得不地道,凭什么不给夫君晋爵?”

    李素苦笑道:“这事呢,没那么简单,陛下有陛下的深意,他并没有亏待我,夫人现在看不出来,过些日子大抵会明白了。”

    许明珠看着他:“夫君不是经常与妾身说朝中的大小事么?这几年得了夫君的教诲,妾身大抵也知道朝堂是怎么回事了,难道朝堂里有变故?或是有什么不可测的凶险?”

    李素笑道:“没那么严重,总的来说是好事,算是喜忧参半吧,具体怎么回事我还没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许明珠点头,接着笑道:“其实夫君与妾身说的那些国事啊,朝堂啊,妾身也有许多听不明白,不过妾身还是觉得很高兴,至少妾身知道夫君在想什么,在愁什么,这就够了。”

    …………

    封官是喜事,家里李道正薛管家他们没意识到李世民封李素为尚书右丞背后隐藏的深意,但是朝堂上的朝臣们可就敏感多了,消息传出去以后,无数朝臣在第一时间便马上想到了李世民的用意。

    特意将李素封为右丞,陛下分明是将他当成了宰相的第一候补人选啊,也就是说,若干年后,李素将成为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省宰相,等同于如今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的地位。

    反应过来的朝臣们马上派人上门道贺,官职高一些的诸如长孙无忌,房玄龄和褚遂良等人派家仆带上礼品登门,官职品级稍低一点的则本人亲自带着礼品上门,两者的共同点是,大家都带了礼品。

    莫名其妙的,李家小发了一笔横财。

    第三日清晨,长安城内的曲江池芙蓉园闭门清场,李家包下了整个园子,邀朝臣和武将们游园泛舟,并在园中的紫云楼内大宴宾客。

    至于宴客的目的,却令长安城的权贵们目瞪口呆,原来竟是李县公为新出生的女儿设宴。

    女儿……

    在这个男女并不平等的年代,天家的女儿都沦落为皇帝手中的筹码,皇帝经常用公主换和平,换拥戴,而这位李县公却独树一帜,大张旗鼓地为女儿庆贺,实在是特立独行。

    不知不觉,李素成为了大唐权贵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游园当日,李素与李道正站在门口迎客,无数朝臣受邀而来,太阳刚出来,芙蓉园的门口已是宾客盈门,车马络绎穿梭不绝。

    李素笑得脸都有些僵硬了,可是邀请的朝臣不论品级高低,大多都是李素的长辈,见了面先奉上笑脸,然后躬身行礼,寒暄客套,当然,收礼也没少收。

    没多久,一乘四马并辕的奢华马车停在芙蓉园门口,看着马车外的家仆们打出的仪仗旗幡,竟是长孙无忌亲自来了。

    李素急忙上前几步,恭立于马车外,家仆将车帘掀开,扶着长孙无忌慢慢下了马车。

    长孙无忌今日穿得很休闲,一身圆领玄色长衫,腰系玉带,胸前绣着一朵祥云的图案,头未戴冠,只在发髻中别了一支碧绿的玉簪。

    下了马车,长孙无忌未语先笑。

    “好个子正,每次总能在长安城闹出点动静,生个孩子也是惊天动地,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子正喜添千金了,老夫尚未当面贺喜你呢,哈哈。”

    李素急忙上前行礼:“小侄拜见长孙伯伯,劳动长孙伯伯亲至,小侄不胜荣幸,今日芙蓉园得长孙伯伯莅临,园中大放异彩,花苑内百花齐放,只为博贵人一笑……”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显然不太适应李素这清新脱俗的马屁,呆怔片刻,指着李素笑骂道:“你这张嘴着实厉害,老夫这把年纪都分辨不出你是在赞我还是骂我……”

    李素急忙道:“当然是赞您,长孙伯伯是我大唐的国宝重器,陛下倚重如左膀右臂之擎天柱石,小侄对长孙伯伯之崇敬犹如……”

    长孙无忌终于受不了了:“好了好了!停!老夫已被你赞得无地自容,子正可以闭嘴了。”

    李素意犹未尽地道:“可小侄还有一肚子的崇拜尚未向长孙伯伯倾诉呢……”

    长孙无忌果断地道:“留着祸害别人吧,老夫领受不起。”

    顿了顿,长孙无忌道:“今日除了恭贺子正喜添千金之外,老夫还要恭喜子正荣任尚书右丞,从此与老夫可算是真正的朝中同僚了,陛下对子正之圣眷可谓隆厚之极,子正当思忠君体国,为大唐再立新功。”

    李素躬身道:“长孙伯伯教训得是,小侄感念圣恩,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从此小侄便是尚书省的属官了,长孙伯伯是小子的上官,还请伯伯对小子多加提点栽培,小子必不负陛下与伯伯教诲荣宠之恩。”

    长孙无忌哈哈笑道:“你比老夫精明多了,老夫可教不了你什么,再过些年,待老夫与房相都老了,尚书省的大小事务可全看子正的了。”

    二人你来我往谦虚客套了半晌,长孙无忌忽然悠悠一叹,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看陛下的心思,估摸晋王殿下成为东宫太子已无悬念了,老夫不得不说一句,子正委实高明,晋王何其幸也,竟与子正相识知交,有了子正方才有晋王之今日,只是可惜了魏王啊,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而致错失美玉,最终功败垂成……”

    李素微笑道:“圣意未决,小侄不敢胡乱揣度,晋王殿下究竟是不是未来的东宫太子,自有陛下圣断,至于魏王,呵呵,其实与小侄也算是朋友,无论两位皇子谁是东宫太子,小侄都会一如既往忠心辅佐。”

    长孙无忌不满道:“你今年才多大,说话跟那些老狐狸一样四平八稳,油滑得像泥鳅,年纪轻轻的,跟谁学的坏毛病?”

    李素无辜地道:“都是小侄的心里话呀……”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将来若晋王成为东宫太子,甚至……继承皇位后,还望子正在晋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李素茫然道:“美言什么?”

    长孙无忌迟疑了片刻,缓缓道:“为魏王美言几句,当初两位皇子为了争夺东宫之位,有一些明争暗斗,但事已过去,而且晋王也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还望晋王能够善待魏王,毕竟……两位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争斗或许有,但不至于闹到兄弟反目成仇的地步,更何况,魏王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子正觉得呢?”

    李素明白了,长孙无忌是在为魏王求饶,虽说李治性情仁厚,可是当他当上皇帝后,谁也不知道李治最终的性格会变成怎样,长孙无忌疼爱魏王,担心李治对他痛下杀手,于是不得不为魏王求一条活路。

    明白归明白,李素还是忍不住有点不舒服。

    李泰是你的亲外甥,李治难道就不是了么?为何你从头到尾只站在李泰这边?李治这个外甥难道是你妹的充话费送的?

    心里腹诽,李素嘴上还是说道:“长孙伯伯放心,小侄也绝不会让这种兄弟相残的事情发生,但凡有苗头,小侄一定拼尽全力阻止。”

    长孙无忌深深注视着他,道:“老夫希望你一定记住今日所说。”

    李素也直视着他:“这件事,小侄一定记住,而且对天发誓。”

    长孙无忌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如此,老夫安心矣,子正,咱们同僚的时日还长,老夫很期待与你在尚书省互为同僚的日子,上不负陛下圣恩,下无愧黎民众望,天下事,你我携手治之!”

    李素躬身行礼:“愿唯长孙伯伯马首为瞻。”

    拍了拍李素的肩,长孙无忌满意地走进了园子里。

    李素站在园门外,拧眉仔细咂摸着刚才与长孙无忌的对话,这几句对话很值得来回品味,越品越觉得里面有各种味道。

    除了为魏王求饶之外,长孙无忌似乎还非常隐晦的释放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他自己也要重新站队了,因为他已看出晋王成为东宫太子是无可逆转之事,那么,他便不得不站在晋王这一边,作为宰相和李世民忠实的臣子,长孙无忌没有任何理由跟李世民的决定相悖,同时也不会做出与下一任皇帝人选结仇的蠢事。

    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李素喃喃道:“这个朝堂,……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 设宴游园

    芙蓉园门外车来车往,长安城有名有姓的权贵基本都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高句丽出征回长安后,李素明显感到自己的地位似乎猛的一下拔高了许多,其中的原因很多,也许是因为自己在高句丽确实打了一场漂亮仗,将这个大唐的宿敌的都城攻破了,也许是因为李世民给自己封的官职,让许多权贵敏感地察觉到李素将来的地位不凡,也许是因为长安城里的权贵们大多都听到了风声,晋王被册封太子已是毫无悬念之事,作为晋王的知交好友,又是从龙旧臣,李素将来执掌的权力必然不小。

    种种原因归结在一起,李素这个年纪仅仅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终于在长安城成百上千的权贵中脱颖而出,展露峥嵘头角。

    李素不得不无奈的承认,自己果然红了。

    俗话说,人红是非多,又有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还有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看看,这么多的俗话描述人红了以后的后果,没一句好话。

    所以李素此刻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深深的担忧。

    “辞官告老行不行?”李素摸着下巴喃喃自语:“努力一点,长出一大把胡子,显得老态龙钟只剩一口气的样子,慢慢爬到太极殿去,陛下不批都不行,怕被朝臣骂他虐待残疾老人……”

    “陛下直接下旨把你剁了岂不是更好?”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李素吓了一跳,扭头望去,却见程咬金骑在马上,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啊,小子拜见程伯伯……”李素急忙见礼。

    “拜个屁,等老夫死了,到我坟头上拜去!”程咬金很不领情,翻身下了马。

    李素讪笑着伸手扶他下马,却被程咬金推开。

    下马后,程咬金首先朝李道正打招呼,二话不说勾住李道正的肩,二人说说笑笑,将李素晾在一旁。

    聊了半天,程咬金才扭过头看着李素,道:“生女娃也摆宴席包园子,子正真是与别的权贵全然不同,哈哈。若等某天你生了个儿子,岂不是要将整个长安城包下来庆贺?”

    李素干笑道:“生儿子就没那么客气了,简简单单在家里摆几桌便可,女儿要富养,儿子要穷养,将来才能成才。”

    程咬金惊奇道:“女儿富养,儿子穷养,咦?这是个什么说法?详细说来听听。”

    “女儿养在深闺,但不能少了见识,所以从小到大,但凡吃穿用物,尽量给她最好的,满足她的需求,让她有了丰富的见识和阅历,这样等她长大后,才不会因为好奇或是物质的缺少,而被那些富家子弟轻易勾搭走,但儿子就不一样了,男人天生便比女人多担许多责任,所以必须从小要教他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道理,让他知道人世间的种种不易,体察到民间各种疾苦,受过苦的人,才能知道受苦的可怕,才会立志改变现状,或是改变那些受苦的人的现状。”

    程咬金将李素的话仔细咂摸半晌,赞许地点头笑道:“是这么个道理,子正大才,常有振聋发聩之辞,老夫算是领教了,不错,回头子正将这些话全都抄下来给老夫,老夫删删改改之后贴到卧房内,就当是程家的家训了。”

    李素脸有点黑。

    你就这么把人家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拿回家当成自己的,不觉得羞愧吗?版权费多少要给点吧?

    一想到这人是程咬金,李素马上释然了。

    程咬金不一样,不要脸不讲道理就是他的金字招牌,理论上他巧取豪夺任何东西都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拍了拍李素的肩,程咬金凑在他耳边悄悄道:“当了大官儿了,怎么样,老夫当初揣度陛下的意思分毫不差吧?”

    李素露出了然的微笑,朝程咬金比划了一下大拇指:“程伯伯老奸巨猾,……咳,老而弥坚,小子佩服。”

    程咬金笑道:“不用改口,老奸巨猾这个词儿也不错,老夫不挑拣,倒是你,眼看这几年你李家要飞黄腾达了,在尚书省多熬练几年,将来必然位极人臣,爵位有了,高官有了,家里没个继承家业和爵位的儿子可不成,再如何疼爱女儿,儿子还是要生的……”

    说着程咬金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小纸片,递给李素:“拿着,老夫从孙老神仙那里给你寻摸的,专生儿子的秘方,孙老神仙不是凡人,他弄出来的方子应该信得过,你拿回家试试,就等着你李家开枝散叶,从此与程家守望相助。”

    李素脸色愈发黑了。

    这秘方能信吗?孙思邈是不是炼丹炼糊涂了?他自己至今还没炼出得道成仙的仙丹,凭什么相信他有办法决定人家生男还是生女?

    “呃,程伯伯,这秘方……管用吗?”李素迟疑地道。

    程咬金果断地道:“当然管用。”

    “您用过?”

    “老夫这把年纪了,再说家里已经有了六个不争气的小子,哪里需要用它?不过这秘方确是孙老神仙给老夫的。”

    “您已有六个儿子了,孙老神仙为何还送您生子秘方?”

    程咬金啧了一声,不满道:“老夫这不是为你求的吗?听说你婆姨给你生了个女儿,老夫就急了,似你这般灵醒的娃子,长得也俊俏,白白净净的,人也聪明,这么好的种,正应该多播撒出去,多生些男娃来继承,光生女儿可就麻烦了,所以老夫特意为了你去找了孙老神仙,开始时孙老神仙还不愿给,后来老夫急了,举起他炼丹的破炉子,威胁要砸了它,老神仙这才欢快的把秘方给了老夫……”

    李素感动极了,孙老神仙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呃,多谢程伯伯挂念小子,小子回去就试试。”李素急忙道谢。

    程咬金哈哈笑道:“对,回去就试,多生男娃,你和婆姨还年轻,生七八个不成问题,再说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将来为大唐立的功劳更多,陛下无法封赏你了,还可以封赏你的儿子们,到时候李家满门的公啊侯啊,带出去长安城遛一圈,哈,多威风!”

    李素脑海里马上浮现老公爷牵着一群小侯小伯儿子满大街得意洋洋招摇过市的画面……

    不行了,太辣眼睛。

    李素立马做了一个决定,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张秘方烧了。

    程咬金心满意足地进了园子,李素仍站在门口接待应邀而来的文臣武将们。

    上午时分,宾客们几乎到齐了,众人齐聚芙蓉园内的紫云楼,李素宣布开宴,紫云楼内顿时觥筹交错,宾客喧哗,临时从李治府上借来的歌舞伎和乐工班子也开始表演起来,楼内一片欢腾。

    许明珠抱着女儿在楼上与权贵家的女眷们聚在一起,楼下则由李素一人招呼。

    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不记得给那些叔叔伯伯们行了多少礼,李素只觉得头晕目眩,而且腰酸背痛。

    酒宴很热闹,散得也快,没过多久,宾客们便自动三三两两聚作一堆,各自的小圈子马上显露出来。

    依旧是文臣一堆,武将一堆,皇子们一堆,大家各自聚在一起,然后成群结队离开紫云楼,在偌大的芙蓉园里游园,泛舟。

    直到这时,李素才算是忙完了接待工作,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一只手忽然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李素扭头,原来是李治。

    今日李治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神情有些伤感索然。

    李素奇道:“晋王殿下,你怎么了?”

    李治摇摇头:“子正兄无事了吧?可否陪治走一走?”

    “好。”

    …………

    大好春光,芙蓉园里风景宜人,草长莺飞万物复苏之季,此情此景,正应与心爱的女子并肩而行,寻幽踏春,可李素却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感觉有点怪怪的。

    “臣观殿下气色不佳,是否有心事?”李素缓缓问道。

    李治叹道:“这几日我一直在太极宫里,陪在父皇的身旁……”

    李素顿时明白李治心情不好的原因了。

    “陛下他……身子可好些了?”李素试探问道。

    李治摇头:“不见好,太医署的太医们轮番诊治,都说陛下积忧成疾,气血滞塞,东征时故而忧愤过度,逆血伤肝,已伤及根本,恐不易愈。”

    李素沉默许久,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殿下劝谏陛下多歇息,养护好身体,许多国事你可代你父皇处置,这大半年你奉旨监国,做得可圈可点,陛下对你必然放心的。”

    李治摇头道:“我惟愿父皇赶紧好起来,哪怕我不当太子也行,自母后薨逝,父皇将我和小兕子亲自带在身边抚育,别的皇子对父皇的孝顺或许是虚情假意,但我对父皇的孝顺之心却是天日可鉴,皇位也好,名禄也好,在我眼里,都不及父皇身子康健重要。”

    眼眶渐渐泛红,李治哽咽道:“有时候其实我也盼着当太子,可是我从来没想过父皇这么早离我而去,我希望的是父皇永远照顾我和小兕子,永远陪在我身边,父皇永远是皇帝,庇护着我和小兕子,父皇永远不会老,而我,永远长不大,父子就这样活一辈子,挺好的……”

    李素黯然叹道:“生老病死,岂能尽如人愿?殿下,如果注定无法改变的事情,你要学会接受它。”

    李治泣道:“我知世间生老病死的规律,可我实在无法接受父皇的离开,我自小丧母,父皇若也离开我了,我从此便是孤儿了,那时我该怎么办?谁还能像父皇那样呵护我,疼爱我?”

    李素叹道:“殿下,你是男人,终归要长大的,既然是男人,就不应该想着谁来呵护你疼爱你,男人长大后不需要呵护了,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责任和担当,尤其是你,殿下,你马上就要当太子了,也就是说,大唐未来的皇帝也是你,你身负整个天下的生死,若是还存着谁来呵护你疼爱你的念头,我劝殿下不如放弃当太子,莫害了天下人。”

    李治使劲抽了抽鼻子,道:“子正兄金玉良言,治记住了。”

    李素神情严肃道:“还有,我劝殿下最好快点振作起来,此时殿下正是伤怀之时,按说我不应该说煞风景的话,但我必须要说,虽然你如今离东宫太子的位置只差一步了,不过这个关键的时刻,你尤其要打起精神,千万不可有半点疏忽,半点错漏,否则便是功败垂成的下场,尤其是魏王,你要密切注意他的举动,这个关键的时刻,绝不能容许他上窜下跳,破坏咱们的大事,明白吗?伤怀的情绪马上收起来!”

    李治狠狠擦了把眼泪,朝李素长揖一礼:“多谢子正兄提点,治受教了。”

    李素盯着他的脸,良久,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多久,陛下正式册封你为大唐太子的旨意将会颁行天下,殿下,当初我答应全力辅佐你当上太子,这句话,我做到了,臣提前为殿下贺。”

    李治深深地看着他,长长行了一礼:“治有今日之荣光,皆子正兄所赐,治多谢子正兄,此生我必不负你。”

    李素笑了笑。

    他相信李治此刻说的话一定是真诚的,是他的心里话,可谁都不敢保证将来李治当了皇帝后,心思会不会有变化,且记住今日这句真诚的话吧,若能兑现,必是一段千古佳话,若不能兑现,也是人生路上一次无可奈何的擦肩而过。

    …………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的病情最近几日有些反复,时好时坏。身子好一点的时候,李世民能自己走动,在宦官的搀扶下,勉强能在太极宫的各个殿宇之间走个来回,若病情恶劣之时,便只能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叹着气,感受着那种气都喘不上来的极度的虚弱感。

    今日李世民的精神还算不错,大早起来后,李世民甚至能自己端着碗,喝了一小碗米粥,然后宦官搀扶着他走出殿外,围着甘露殿转了两圈,活动一下手脚。

    活动过后,李世民便有些疲乏了,命人在大殿外的廊下置了一张软榻,李世民半躺在软榻上,感受着春日和煦温暖的阳光直射在身上,久违的舒服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体里。

    李世民半眯着眼,不知是快睡着了还是在思考着什么。

    常涂双手垂立,恭敬地站在李世民身后,两个生命捆绑在一起的人,静静地享受这有生之年难得的悠闲和惬意。

    或许因为李世民心情不错的原因,常涂今日的心情似乎也不错,阳光照射在他那张木然的脸上,平日阴森的脸庞看起来竟有几分温暖柔和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打破了沉默。

    “常涂,说说长安城最近的新鲜事给朕听……”

    常涂恭敬地问道:“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李世民仍旧半眯着眼,语气虚弱无力:“随便什么,情当是添点动静了。”

    常涂想了想,道:“陛下,今日泾阳县公李素在城中大宴宾客,借了您赐给晋王殿下的芙蓉园,长安城大部分朝臣权贵都去了。”

    李世民眉梢挑了挑:“哦?无端端的,他为何大宴宾客?”

    “陛下难道忘了?李县公当初还在高句丽战场上奉旨断后时,他家夫人便已为他诞下一女,据说李县公回到长安后,对这个新出生的女儿宝贝得不行,今日包下芙蓉园便是为女儿庆贺。”

    李世民呆了一下,接着失笑:“为了女儿大肆庆贺,这种事也只有李素才干得出,这个人……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的特别。”

    常涂嘴角勾了一下,算是笑过。

    随即李世民不出声了,目光呆滞地望着殿外的宫楼殿宇,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李世民忽然问道:“长安城所有的朝臣权贵都应邀去了芙蓉园?”

    “是。”

    李世民脸色平静,淡淡地哦了一声。

    又过了很久,李世民问道:“常涂,你说朕若立晋王治为太子,可否?”

    常涂急忙道:“此为陛下圣心裁断,奴婢不敢插言。”

    李世民笑道:“你我性命相系,与旁人不一样,随便说说便罢。”

    常涂仍不停摇头,连道不敢,李世民问了半天,关于东宫太子的话题,常涂终究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李世民失望滴叹了口气:“天下人都不敢与朕议论东宫之事,可是,这件事迟早要解决的啊……”

    顿了顿,李世民忽然又道:“若立晋王为太子,将来朕死之后,晋王登基,李素……在朝堂是个什么位置?”

    常涂不得不答话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世民皱眉:“朕任他为尚书省右丞,是希望他将来能当宰相,用心辅佐新君,但是若授予权柄过大,朝堂权力失了平衡,终归是祸患。”

    常涂微惊,飞快扫了李世民一眼,然后很快垂下头去。

    李世民又叹道:“晋王治是个好孩子,可他的性子还是弱了些,有了李素的辅佐,或许能弥补他性格里懦弱的一面,然而晋王与李素的交情太深厚,将来各为君臣后,晋王不知会将李素恩宠到什么地步,臣权失衡,终非好事……”

    听着李世民的喃喃自语,常涂一直垂着头没说话。

    常涂是个聪明人,他永远很清醒的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懂得闭嘴。

    李世民自语半晌,似乎有些困顿了,眼睛阖了起来,仿佛睡着了一般。

    良久,李世民忽然又睁开了眼,问道:“数年前李素不是在长安城培植了一股见不得人的势力么?如今那股势力怎样了?”

第九百四十五章 父子衷肠(上)

    突如其来的问题,连常涂都吓了一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问题实在很要命,若李素此刻在李世民面前的话,差不多该吓到尿裤子了。

    此时的李世民仍阖着眼,神情很平淡,仿佛只是一句不经意的闲聊似的。

    常涂在脑海里仔细措辞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道:“李县公和他同乡的那个姓王的小子数年前弄出这股势力,奴婢已派了许多人渗透到这股势力里去了,暗察了几年,奴婢查清当初李县公培植这股势力,似乎为了自保,当时他与东阳公主殿下之事尚未被陛下所知,李县公似乎是为了应对此事而为。”

    李世民嘴角浮起冷笑:“为了朕的女儿,他倒真是用心良苦啊……不过,朕不信李素仅仅只是为了东阳才刻意培植出这股势力,应该还有更大的目的……”

    事情揭开,李世民的问题也越来越尖锐了。

    常涂想了想,道:“可奇怪的是,自从当年李县公奉旨晋阳平乱回到长安以后,这股势力便一直没有动用过,期间王直多多少少还露个面,至于李县公,似乎将这股势力完全忘了似的,再也不曾用过它了,再后来,前太子谋反事败后,就连王直也没再露过面了,平日里的事务全由王直下面的四个头目在管理,长安街市上那些泼皮无赖的开销,李县公倒是没有断过接济,每年付在这方面的钱财,大抵超过了五千余贯……”

    李世民冷笑:“好手笔,之所以不露面,是因为李素不敢,知道他为何不敢了么?呵呵,李素是个聪明人,想必他察觉朕已注意到这股势力的存在了,对任何帝王来说,都城眼皮子底下出现这股不由帝王掌控的势力,绝对是件犯忌的事,说严重点,这是死罪!李素正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马上和那个姓王的小子蛰伏起来,这股势力当初能帮他,现在也能害他,想必如今在李素的眼里,这股势力已经成了烫手山芋,握着烫手,想丢又不敢,哈哈……”

    常涂小心地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股势力?”

    李世民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叹道:“朕原本是真想杀了李素的,这个念头不止一次有过,正如当年朕对魏征一样,三番五次想过要杀他,可是,毕竟人才难得啊……”

    “朕的大唐,只愿自朕以后,能够传延千秋万世,能够在历代李氏子孙的手中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盛世,让大唐的名号成为青史上最耀眼最出彩的一笔,既有如此气魄,便需要有配得上这等气魄的胸怀气量,这些年,下面的朝臣武将们造朕的反的人有许多,有些造反事败后,朕还是原谅了他,比如侯君集,明刀明枪造朕反的人朕都能宽恕,何况一个并未露出半点反意的李素呢?”

    “只要初衷并非为了造反,为了推翻朕的江山,朕可以原谅他,正是这种念头,每次都遏制住了朕想杀李素的心思……”李世民笑了笑,道:“幸好,李素是个聪明人,真的很聪明,尤其是趋吉避凶的本事,连朕都想佩服他了。”

    常涂小心地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任由这股势力存在?”

    李世民神情顿时冰冷:“当朕是傻子么?这股势力若未掌握在朕的手里,交给任何人都不放心,不能为朕所用,自然要除掉他,不单是除掉这股势力,还要除掉培植出这股势力的人,哪怕这个人是李素,该除掉时也要除掉,不能留情!”

    常涂一凛,急忙应是。

    李世民又冷笑道:“说李素是个聪明人,倒是真没说错,常涂你看看,在他的布局之下,这股势力确实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尤其是从上至下单人单线纵向管理,横向之间全无联系,哪怕两个人同属一个上级统领,这两个人面对面时也是互不相识,如果这是一张大网,那么大网里每一根线都很重要,同时又显得不那么重要,就算其中的一根线断掉了,还有另外的线直通上层,然后上一级可以迅速的将这根断掉的线去掉,重新换上一根线,网还是网,没有任何损失,这个李素的奇思妙想,果真不凡,明的暗的,都能做得有声有色,惊艳世人,如此人才,朕委实舍不得杀他……”

    常涂恭敬地问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叹道:“朕在等李素自己来认罪。”

    “他若一直装糊涂,不认罪呢?”

    李世民目光顿时冰冷起来:“那么,便与朕同葬寝陵吧!”

    常涂凛然,垂头不敢吱声。

    气氛再次沉寂下来,二人晒着阳光,李世民似乎已没了说话的兴致。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一个时辰,快到午膳时分,一名小宦官匆匆而来。

    “陛下,魏王殿下求见。”

    李世民睁开了眼,道:“魏王是独自来的么?”

    “是。”

    李世民沉默许久,幽幽叹道:“该来的终归会来,该说的话,也该说了,宣他进殿吧。常涂,扶朕进去。”

    许久以后,一个圆滚滚的大胖子出现在殿外,跪在门槛外垂头道:“儿臣泰,拜见父皇。”

    李世民已坐回了殿内,像个迟暮的怕冷的老人,身上裹着一层皮氅,有气无力地道:“进来吧。”

    李泰谢过,起身,脱履进殿。

    离朕十余步时,李泰在李世民面前站定。

    李世民定定看着这张自己曾经无比宠爱的脸庞,目光不由露出几许熟悉的久违的柔和。

    “青雀进宫见朕可有事?”

    李泰恭敬地道:“儿臣无事,特来向父皇问安,父皇身子微恙,今日可好些了么?太医开的方子熬的汤药,父皇可服用了?父皇若觉得宫里太医署的那些太医无用,儿臣最近搜寻了一些民间颇富盛名的名医,若父皇不弃,不如请那些民间的名医们进宫,为父皇瞧瞧病情如何?”

    李泰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李世民眼中的柔和之色愈浓郁,眼中甚至露出了久违的宠溺的笑意。

    “青雀有心了,有此孝心,朕很欣慰……”李世民含笑道。

    李泰眼眶发红看着李世民,道:“儿臣惟愿父皇的身子快些好起来,不忍见父皇被病痛折磨,昨日儿臣去道观许愿,请道君将父皇的病痛转移到儿臣身上,儿臣愿代父皇生病,而父皇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精神矍铄的天可汗陛下……”

    李世民愈发感动,他的眼眶也泛了红:“好孩子,好青雀,朕……很欣慰,很欣慰。”

    李泰泪眼婆娑看着他,跪在他面前轻声道:“父皇,一定要快快好起来,答应儿臣,好吗?”

    李世民也流下泪来,泪中含笑,不停地道:“好,好,朕一定会好起来的。”

    父子二人难得的温馨时刻,大殿安静下来,任这对父子倾泻天伦之情。

    良久,李世民从软榻上坐直了身子,朝李泰笑着招了招手,道:“青雀,过来坐,离朕近一些。”

    李泰迈着短肥的腿,缓缓走向李世民。

    李世民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握住李泰白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李世民叹道:“青雀,朕心中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啊……”

    李泰急忙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从小到大被父皇宠爱,如同生活在蜜罐里一般,不曾感到过一丝委屈,父皇哪里对不起儿臣了?应是儿臣让父皇失望了才是,是儿臣错了。”

    李世民叹道:“这些年,大唐风风雨雨,咱们天家皇族也是风风雨雨,未曾平静过,朕委实太累了,累于国事,也累于家事,说实话,朕不是好父亲,扪心自问,朕确实疏于对皇子们的教导,而致许多皇子品行不端,德行有亏,被无数臣民责骂,这是朕的过错,幸好朕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从小聪慧,好学,勤奋,所有皇子里,你是最能读书的一个,也是学问最高的一个,以你如今所学,纵与当世大儒坐而论道,亦可从容应对,此为我天家麒麟儿也,有子若青雀,朕实慰之。”

    铺垫了这么多的好话,李泰终于懵懵懂懂仿佛明白了什么,似乎有预感今日父皇会说什么,李泰神情有些慌了。

    “父皇,好好的为何说起这些?儿臣……儿臣很害怕。”

    看着李泰哀求般的可怜眼神,李世民心一软,然而片刻过后,终究又硬起了心肠,缓缓道:“青雀,有些话,朕迟早要说的,这些话朕若不说,将来必给你带来杀身之祸,所以,朕接下来的话你必须好好听着,每个字都要记清楚。”

    李泰忍不住微颤起来,神情布满了绝望,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垂头道:“是,儿臣恭听父皇训斥教诲。”

    李世民阖上眼,许久后,慢慢睁开,叹道:“青雀,你应该知道,朕向来是极宠爱你的,当初承乾还是太子时,朕心中便有过好几次犹豫,觉得你似乎比承乾更适合当太子,因为你懂得自律,因为你勤奋好学,也因为你为人谦逊有礼,可是啊,谁叫承乾是嫡长子呢?无论他的为人品行再怎样不配,他的出身注定了只能由他当太子,尤其是,朕当年在玄武门做过那件事后,更不能随便易储,否则便乱了纲常,所以那时尽管朕其实更属意你来当太子,这个想法最终只能不了了之,朕纵是皇帝,也遮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啊……”

    李泰流泪道:“父皇的苦衷,儿臣明白。”

    李世民黯然道:“是啊,朕确实有苦衷,朕的皇子不算那几个年幼夭折的,活着的至今有十七人,其中承乾,你,还有雉奴三人是嫡出,平日里皇子们吵吵闹闹,许多皇子背地里朝责怪朕这里做得不好,那里做得不好,皇子们的议论,朕其实都知道,可是,却无可奈何,似乎从来没有一个皇子愿意试着体谅一下朕,理解一下朕的难处和苦衷,在朕的面前,皇子们似乎成了讨债的人,一个个虚伪的嘘寒问暖,问安,装孝顺,装过之后,便拐弯抹角向朕要田产,要钱财,要仪仗,要宫殿别院,要歌舞伎,天下的一切,他们都想要,都想纳入自己囊中,近年与这些皇子相处,朕觉得与亲儿子们之间变成了一场买卖交易,他们付出虚伪的孝心,朕付出田产钱财,交易完成,外人眼里看来,仍是一出尽享天伦的好戏,有时候朕真想忘掉皇子们见朕时的真实目的,一厢情愿的假装他们孝顺朕是真的有孝心……”

    “骗自己骗了这些年,朕都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怜。”

    李泰泣道:“父皇,儿臣不知别的兄弟是怎样的心思,可儿臣愿对天发誓,儿臣对父皇的孝心是发自内心的,绝无半点作假之处!”

    李世民欣慰地笑道:“是啊,唯独你和雉奴是真心的,朕感受得到,所以,朕对你和雉奴也特别宠爱,你们从小到大,不管任何东西,但凡你们想要,朕必会满足你们,有求必应,朕绝无私心……”

    李泰哭着点头:“是,父皇待儿臣很好,儿臣一生感激。”

    李世民的笑脸渐渐收敛起来,神情黯然地长叹一声:“青雀,你要任何东西,朕都能满足你,都能给你,朕对雉奴也是同样的宠爱,可是……太子之位,却只能有一个啊,给谁,不给谁,青雀,你教教朕,该如何抉择?”

    李泰身躯一震,目光里充满了绝望。

    李泰的智商和情商都很高,他很清楚,既然李世民当面问出了这句话,说明李世民的心里已经有了正确答案,不幸的是,那个答案并不是他李泰。

    “父皇……”李泰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青雀,你的身子也不大好,莫哭了,好好平静一下,你我父子今日索性把话说透了,如何?”

    李泰哭了片刻,努力克制下来,哭声虽止,仍有一下没一下的抽噎着。

    李世民叹道:“原本,朕是很希望你当上太子的,记得当初承乾谋反事败,朕万念俱灰,在宫里独坐了三天没出去,当时朕真的很想下一道旨意,将你册封为太子,以平复朕的伤心,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可是每次当朕有这个念头时,便忽然止住了,说起原因,或许是害怕了吧,嫡出的亲儿子都敢造朕的反,对朕存有杀心,朕当时便想,若青雀你当上太子后,可能是第二个李承乾呢?那时朕该是何等的心碎心寒?”

    李素情绪快崩溃了一般,不停的边哭边摇头:“不,不是,儿臣不是李承乾,儿臣永远不会反父皇。”

    李世民苦涩一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父子之间亦如是,所以,许多次想立你为太子,朕都忍住了,承乾谋反事败,朕不得不清洗朝堂,将承乾的逆党爪牙全部清除出朝堂,正是这个敏感的时候,三省宰相们给朕上奏了一个消息,他们说魏王正在全力安插府中幕僚门客,将那些门客们全数安插在被清洗过后的空缺官职上,几乎数日之内,你魏王便成了朝堂里最大的一股势力,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连朕都目瞪口呆……”

    李泰猛地停止了哭泣,神情呆滞地垂着头,脸上顿时布满了悔恨之色。

    尽管早已明白太子之争自己输了,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今日此刻,李泰终于明白了。

    看着李泰那张布满了悔恨的脸,李世民神情复杂地叹道:“青雀啊,你太心急了,为何如此急着布局朝堂呢?你想要的,朕其实能给你,就算你当时直接走近殿内,面对面告诉朕,你想当太子,求朕答应,朕或许也会答应,可是你,却选择了最愚蠢也最犯忌的一种方式,如此亟不可待地安插党羽进入朝堂,朕问问你,你之所为,与李承乾有何区别?教朕如何放心将你立为太子?如此急躁而冲动的心性,教朕如何敢把这座大好的江山社稷交给你?”

    “父皇,儿臣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李泰大哭道。

    李世民叹道:“不仅仅因为此事,还有更多,青雀,你走错的不仅仅是这一步,而是很多步,朕听闻你的王府里豢养了数百位幕僚门客,他们果真为你出过一次正确的主意么?”

第九百四十六章 父子衷肠(下)

    人都有两面性,尊贵至皇帝,低贱至平民,人性里面的善与恶都是同时存在的,用这个理论去看待李泰,一切都能说得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凭心而论,李泰不算坏人,就算坏,也坏得并不彻底,他的性格里有许多憨厚单纯的一面,他从小勤奋向学,学识渊博,对圣贤经义专研之透彻,不逊于任何一位当世大儒。

    原本是一个令李世民万分自豪的好孩子,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成长环境的浑浊,李泰终究还是慢慢跑偏了方向。

    出身害了他,嫡皇子的身份害了他,王府里那些七嘴八舌蛊惑引诱他争夺太子之位的门客幕僚们也害了他,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李泰渐渐的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学者,而应该是太子,手握书本的感觉怎能比得上手握世间极权?

    所以李泰迈出了第一步,当年李承乾还是太子时,李泰便在幕僚门客们的撺掇下谋划夺嫡争位,李承乾倒下后,李泰更没了顾忌,东宫之位的空悬在他看来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诱惑他不停的往上爬,不停的用尽心机抛却善恶争夺那个朝思暮想的位置。

    然而,李泰的所作所为终究不可能脱离李世民的视线,他做的每一件事,对朝堂的每一步布局,都在李世民的视线中无所遁形。李泰究竟走错了多少步,这个问题恐怕连他本人都不清楚,李世民却都记得,都在心中默默地扣着分数。直到今日,这位原本深受宠爱的皇子终于令李世民完全失望。

    “青雀啊,朕从来都是最宠爱你的,三位嫡子里,当年朕对你的宠爱甚至超出了对太子的倚重,因为宠爱你,朕甚至将你的仪仗规制升至与太子平齐,不顾朝臣背地里的议论,朕允许你不之藩,不离长安,赦免你所居的长兴坊百姓三年赋税,让你与弘文馆的大儒教授们论道,更遑论这些年赐给你的各种金银丝帛田产,青雀,你仔细想想,朕这些年在哪一点上亏待过你?”李世民黯然叹道。

    李泰伏地大哭:“父皇对儿臣已仁至义尽,儿臣不知惜福,反而做下错事,儿臣罪该万死!”

    李世民点头:“不错,人生在世,能知‘惜福’二字已很不容易了,得到任何东西当知感恩,不能助长野心,索求无度,坦白说,朕这辈子算不得‘惜福’,总是得到了还想要,所以,朕此生留下了不少悔恨,而青雀你,做得更差劲,这一点上,雉奴做得比你好,他从来未曾向朕求过什么,金银丝帛田产,在他眼里不过是身外之物,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求朕,是向朕哀求宽恕李素,那一夜,他在殿外整整跪了两个时辰。”

    李泰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他隐隐已知自己究竟输在哪里了。

    李世民叹道:“至于后来,朕察觉雉奴也有了争储之心,当时朕很意外,因为雉奴性子太弱,他似乎永远学不会与人争夺什么,于是朕派人查了查才知道,雉奴之所以有争储之心,并非为了权势,而是为了自保……”

    看着脸色发白的李泰,李世民笑了笑,语气温和道:“知道他为何要自保么?因为东宫太子若落在旁人头上,一旦朕死了,他这个晋王的性命必然难保,比如说青雀你,你若将来当上了皇帝,恐怕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圈禁雉奴,待过个两三年,你彻底掌握了朝堂大权以后,雉奴的下场约莫便是一杯鸩酒,三尺白绫……”

    见李泰猛地抬头欲言,李世民挥挥手打断了他:“你莫为自己辩白,朕当皇帝二十年了,坐在这个位置上,皇帝会想些什么,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若不信,且看看朕的那几个亲兄弟的下场……”

    悠悠叹口气,李世民神情无限萧然:“所谓‘孤家寡人’,所谓‘帝王无情’,这些话不是平白说的,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些亲情啊,友情啊,男女私情啊,什么都顾不了了,但凡任何人对自己的位置有一丝一毫的威胁,都必须无情的铲除,这个‘任何人’里,包括了至亲,父母兄弟姐妹,皆是如此。青雀,你熟读圣贤经义,可你的心性却并不算太善良,你若为帝,雉奴只有死路一条,这是朕对你的评价。”

    李泰额头渗出了汗,良久,方才壮着胆子讷讷地道:“若雉奴为帝,父皇焉知他会不会对儿臣下杀手?诚如父皇所说,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注定是孤家寡人了……”

    李世民笑着摇头:“雉奴不会杀你,只要你本分,你可以做一世的逍遥王爷,你的子孙若本分,也会平安富贵过一生,雉奴是你的亲兄弟,显然你并不了解他,这孩子的本性很善良,他善良得根本不像是帝王家的孩子,他身边的李素也不算坏人,所以不会进谗言要杀你,偌大的太极宫像个冰冷的寒窟,唯独雉奴在朕眼里却是温暖的,青雀,雉奴这辈子没恨过人,更没对人起过杀心,他是真正的君子,有朝一日他若为帝,朕可以保证他一定不会杀你。”

    李泰神色渐渐颓靡下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泰知道东宫太子的人选已不可能是自己了,这场长达两年的争储之战里,李治成了最终的胜利者,他笑到了最后。

    李世民平静地道:“青雀,你与雉奴都是朕疼爱的皇子,诸多皇子公主里,朕最宠溺的便是你们二人,朕希望自己死后,你和雉奴都能好好活着,平安富贵到老,子子孙孙永远和睦相处,不生嫌隙,你和雉奴任何一个人若有不幸,都是朕不愿看到的,你若为帝,雉奴性命忧矣,雉奴若为帝,你兄弟二人皆可活。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泰流泪沉默点头。

    李世民接着道:“哪怕不从天家兄弟的立场上说话,换个想法,从江山社稷上来说,雉奴也比你更适合当皇帝,朕勉强算是个好皇帝,可在位这二十年,大唐年年对外征战,无论人丁还是国库盈余,都被朕发起的征战耗费不少,天下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了,至少二十年内,大唐不宜对外发动大规模的征战,而青雀你是个性情高傲的人,你若为帝,必然立志创一番惊天动地不逊于朕的大功业,你是开拓之君,非守成之君,而皇帝所创的大功业,哪一桩的下面不是垫着千千万万平民百姓的鲜血白骨?”

    “大唐的子民们,经不起折腾了啊,朕之所以选雉奴,就是因为他的性子保守,轻易不会发起征战,他会守住自己的本分,在位的年头里会让大唐的百姓们有喘息之机,他会发展水利,开垦农桑,鼓励大唐与各国商贾往来,你知道李素发现了真腊稻种,用不了几年,当它推行天下以后,大唐会多出许多银钱粮草充盈国库……”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悠悠叹道:“那一番景象,才是真正的盛世,朕与朝堂诸臣忙碌二十年,只不过为雉奴将来所创的盛世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而已,待到大唐的国库有了底气,民间百姓人丁兴旺,大唐必然可令万邦臣服,朕这些年不得不对异国番邦做出的妥协让步,雉奴皆可废止。”

    收回神往之色,李世民盯着李泰的脸,缓缓道:“这些,雉奴能做到,而青雀你,做不到。朕现在说这些你或许会不服气,回去慢慢想,慢慢自省你和雉奴究竟差在哪里,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朕说的都是对的,朕立雉奴为太子,自有朕的道理。”

    李泰流着泪伏地应是。

    李世民叹道:“好了,该说的,朕已说完,但愿你能明白朕的苦心。”

    “是,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

    父子今日一番衷肠,然而有些话李世民还是没有说透。

    册立太子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反应,如果再往深处说,李泰与李治,关陇门阀与山东士族等等,这些利害与利益,说上一天一夜也不见得能说完。

    既然李泰已完全失去了当太子的机会,很多话自然便没有必要再说了。

    说了许久的话,李世民神情已很疲倦了,伟岸的身躯不知不觉佝偻下去,无力地朝李泰挥了挥手:“朕有些乏了,青雀你且退下吧。”

    李泰恭恭敬敬伏地行礼:“儿臣告退,父皇一定要保重身子,儿臣等着父皇好起来,查阅儿臣的课业。”

    李世民疲惫地笑了笑:“好,朕一定会好起来的,青雀,你要多读书,无论身处任何处境,多读书总归没有坏处的。”

    “是,儿臣谨记。”

    李泰肥胖的身子悄然无声地朝殿外缓缓退去,身影萧然孤独,像一块无根的浮萍。

    李世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见此萧瑟的样子,李世民心中泛起许多的不忍和疼惜,然而,他已实在无法再给予李泰任何东西了,甚至连一句承诺都仿佛万钧之山,殊难出口。

    良久,当李泰的身影已退到殿外时,李世民忽然唤道:“青雀!”

    李泰的身子顿住,泪眼婆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盯住李世民。

    “儿臣在。”

    李世民眼眶也红了,嗫嚅许久,终究长长一叹:“青雀,你……不要恨朕,朕疼爱你之心天日可鉴,天下恨朕的人太多了,朕已无法承受自己儿子的恨。”

    李泰跪在殿外的门槛外伏地嚎啕大哭:“儿臣不恨父皇,永远也不恨父皇,父皇就算杀了儿臣,儿臣也不会恨您。”

    李世民也泪流满面,却含着笑道:“好好,不恨朕便好,青雀,朕这个父亲当得很失败,此为朕生平最大的恨事,若有来生,但愿你我不再是父子。”

第九百四十七章 故人夜归

    春风和煦,草长莺飞,一只翠鸟落在李家前庭大院的树枝上,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突然间,一颗小石子从树下电光火石般朝鸟儿激射过去,鸟儿吓到了,急忙振翅飞走,半空中还不甘地围着银杏树鸣叫了几声,应该是在骂街。

    李素将手里的弹弓搁回矮脚桌上,喃喃地骂了一句:“吵死了,影响本公爷挤黑头的心情……”

    银杏树下,被弹弓惊掉的两片小羽毛悠悠荡荡飘下,李素视若未睹,他的身前站着许明珠,手里正捧着一面铜镜,樱唇紧抿正憋着笑,而李素正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忙着挤黑头,他的神情很严肃,仿佛正在做一件关乎家国天下的大事,面目狰狞的样子显示出他的心情并不像此刻的阳光那么温暖和煦。

    两只食指集中在脸上的某个点,同时发力,朝那个点发起攻击,在力的作用下,一颗黑头不甘不愿地被他挤了出来,李素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手指拈住黑头,仿佛杀父仇人般将它狠狠甩开,再用洁白的方巾使劲擦了擦手,抬起头望向许明珠时,白皙英俊的脸上已有几处被挤红的指痕。

    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李素一时间竟悲从中来,神情露出几许轻愁薄怨。

    “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李素喃喃叹道。

    许明珠俏目眨了眨,道:“夫君不愧是大唐才子呢,随口一吟便是好诗句,妾身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夫君刚才吟的一定是好诗,只是夫君为何忽生萧然之慨?”

    李素黯然叹道:“因为我发现自己变丑了……”

    “夫君和当年一样俊俏,何来‘变丑’之说?妾身……”许明珠垂头羞涩地笑了笑,轻声道:“妾身眼里,夫君一直都是这么俊俏呢。”

    李素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你的这句话很真诚,我深深感受到了,有时候我都有些羡慕你,上辈子在佛祖面前不知磕了多少头,才换得今生嫁了我这么一个俊俏郎君……”

    说着李素忽然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轻轻揉了揉,满是怜爱地道:“打从出生开始,夫人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脑袋时常隐隐作痛?”

    许明珠翻了个白眼儿,夫君现在这副不要脸的样子,她是真的觉得有点头疼了……

    李素不经意看了一眼镜子,情绪顿时又变得很低落。

    “这脸没法要了!当年我的脸就像刚剥了壳的鸡蛋,水灵灵白嫩嫩,那时的我每次照镜子,都情不自禁想亲镜子一口以表心中仰慕之情,可是现在,我发现镜中的自己已经不再水灵灵了,脸蛋不仅比当年粗糙了许多,而且还长黑头!”

    说着李素露出愤恨之色,怒道:“都是这些年南征北战给害的!所以我才如此反对战争,这简直是对我绝世容貌的摧残!不去了,以后大唐不管跟谁打我都不去了,抗旨都不去,头可断,脸不能丑!”

    许明珠捂住嘴笑不可抑:“夫君又说胡话了,从古至今抗旨的人不是没有,但为了自己的脸蛋而抗旨的人可是绝无仅有,这话可不敢在外人面前说,传到陛下耳中,怕是又要问夫君的罪……”

    李素悻悻一哼,朝铜镜扫了一眼,接着双目一凝,又发现了脸上的新目标,再次朝着铜镜龇牙咧嘴挤黑头。

    许明珠捧着铜镜,看着李素跟他自己的脸较劲,一边轻声道:“夫君,最近家里的进项高了许多,昨日程家送来了去年的烈酒分润银饼,咱家的库房都快装不下了……”

    李素一怔,挤黑头的动作慢了下来,若说世上唯一一件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容貌的事,便只有钱了。

    “库房都快装不下了?好事!回头把所有的铜钱都换成银饼,再请些工匠来,将咱家后院的西厢房拆拆改改,与库房打通,算是扩建库房了,夫人啊,咱家不愁装不下钱,愁的是没钱,这么多年了,总算实现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美好愿望了,今晚咱们便搬些银饼到卧房里,用银饼搭成床,每天在钱堆上醒过来的感觉,美滴很!”李素兴奋地道。

    许明珠白了他一眼:“睡在银饼上夫君也不嫌硌得慌,妾身可不睡……”

    “不睡拉倒,我抱着女儿睡,让女儿从小在钱堆上长大,以后必是大富大贵的命,嗯,越想越有道理,等下就办!”

    许明珠白了他一眼,道:“咱家有个爱财如命的夫君已足够,可别害女儿也学了夫君的性子,将来不好找夫家。”

    李素嘿嘿笑道:“以咱家的身份地位,女儿找婆家还不容易?将来她若看上哪家俊俏郎君,只消与我说一声,本公爷一声令下,绑也要绑来与女儿拜堂成亲,若敢不从,打断他的腿!”

    许明珠笑道:“难得见到夫君霸气的一面呢,想想若到女儿成年嫁人的时候,夫君的地位恐怕比如今更高了吧?”

    说着许明珠仿佛想起了什么,弯下腰凑在李素耳边轻声道:“夫君,妾身听薛叔说,如今长安城里可不平静呢,听说陛下自东征回朝后,身子便一直不见好,长安市井流言四起,说陛下恐怕,恐怕……不久矣,这事儿是真的吗?”

    李素神情一肃,扭头看着她:“这话不可乱说,夫人回头给家里的下人立个严令,府里任何人不准议论宫闱,违者严惩。”

    见李素忽然严肃的样子,许明珠吓了一跳,盯着他的脸片刻,许明珠吃惊地道:“难道这话不是谣言,是真的?陛下果真……”

    李素沉默半晌,缓缓点头:“陛下的身子确实……危殆。”

    许明珠呆怔片刻,道:“……陛下尚未册封东宫太子,若陛下真有不可言之变,那么……”

    李素神情有些黯然,叹道:“我估计,册封太子的旨意恐怕就在这几日会颁行天下了,不仅如此,朝堂最近会有大变动,一大批人会被陛下清洗出去,长安朝局已是风雨欲来。”

    “太子人选是否仍是……晋王殿下?”

    李素点头:“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他了,而且,他当太子的时日不会太长,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登基即位。”

    许明珠震惊地睁大了眼,沉默良久,忽然道:“夫君与晋王殿下向来交情深厚,而且晋王能成为太子,全靠夫君一力扶持,若晋王登基,夫君作为从龙功臣,您的官职爵位……”

    李素苦笑道:“自然会有加恩的,这次东征归来,陛下未予丝毫封赏,其目的就是要将天恩留给下一任帝王,若晋王为帝,我的官职和爵位会比现在更高……”

    许明珠惊道:“夫君如今已是县公,若往上升一级爵位,岂不是……郡公?夫君今年才二十多岁呀……”

    李素神情未见丝毫喜意,反而忧心道:“爵位太高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可以,我情愿一直当这个县公,低一两级也行,爵位太高了,难免树大招风,被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无限放大,看似鲜花着锦,富贵至极,实则危若累卵,有盛极而衰之忧,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所以,越是风光的时候,越要安守本分,荣辱不惊,否则咱家兴旺不了多久的。”

    许明珠深深地注视着他,良久,轻声道:“妾身读书不多,见识也不多,但妾身知道,夫君作为一家之主,肩负阖家兴亡之重任,能在最风光的时候说出这般冷静谦逊的言辞,咱李家三代之内衰弱不了。”

    …………

    深夜,李素抱着女儿,托着她娇小的身子在后院里走来走去,嘴里哼着前世不知名的小曲儿,女儿在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李素看着她那张娇嫩的小脸儿,嘴角不由绽出一丝怜爱的微笑。

    抱着女儿回到房里,将她轻轻放在摇篮中,这才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

    正打算去睡,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吠声,仿佛传染了似的,村里的狗顿时全惊动了,狗吠声此起彼伏。

    没多久,后院拱门处传来拍门声,声音有些急促,一名丫鬟披衣而出,打开门,薛管家站在拱门外高声唤道:“公爷睡了么?”

    李素站在院子中央,道:“没睡,薛叔,外面何事喧哗?”

    薛管家欣喜道:“公爷,王家大郎君回来了!”

    李素一怔,接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王桩回来了?”

    “对,刚进村,带着十几个亲卫,可威风了,进村后家都没回,先奔咱家来了,就在前堂里坐着呢。”

    李素大喜:“快,吩咐厨房备酒菜,我马上就来!”

    一边说,李素一边穿上衣裳,脚踩着木屐匆匆出了后院,朝前堂快步走去。

    前堂内灯火通明,李道正坐在前堂笑眯眯地拍着王桩的肩,方老五站在一旁眉开眼笑,就连平日经常板着棺材脸的郑小楼,此刻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李素匆匆走进前堂,王桩转过身,朝李素咧嘴一笑,笑中带泪。

    此时的王桩全身披挂,头上戴着黑铁翅盔,本来就不大俊俏的脸孔比当年更黑了,不过身材却好像比当初魁梧了许多。站在前堂内,身上无端多出一股剽悍骁勇的气势。

    二人静静对视许久,李素的眼眶也发了红。

    上前两步,李素狠狠一拳捣在王桩的胸膛上,王桩咧嘴一笑,身形却纹丝不动。

    李素痛得直抖手,二人互相对视,接着大笑着狠狠抱了一下。

    “如何是好,你比以前更丑了,回到家后你婆姨还会要你不?”李素大笑道。

    王桩抹了把眼泪,大笑几声,接着露出恶狠狠之状:“她敢!今非昔比,如今我可不怕她了,以我现在的身手,挑三五个她那样的瓜婆姨如探囊取物!”

    李素笑着叹道:“我就喜欢你这种莫名其妙的神秘自信,好,明日等着看你的下场。”

第九百四十八章 未雨绸缪

    兄弟久别重逢,仅仅一个眼神对视,便是熟悉的肝胆相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相逢一笑,仿佛拍开了一坛陈年的老酒,酒香四溢,芬芳醇厚。

    二人的心情都很激动,互相对视而笑,许久之后,李素重重捶了他一拳。

    “虽说比以前更丑了,但身材却壮硕了许多,也算是有长进了,不错!”

    王桩大笑道:“岂止是身材,我心眼也灵醒了许多,当年你老给我出什么两位数的加减法,我总是答不上来,现在你尽管出题,让你见识见识啥叫‘不假思索’,咳,仅限两位数啊……”

    李素笑容有些僵硬,叹了口气,喃喃道:“从你这句话我便听出来了,你对‘长进’二字可能存在什么误解……”

    二人落座,李道正知道兄弟二人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于是笑着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前堂内只剩下李素和王桩,未多时,丫鬟们奉上酒菜,李素朝王桩举杯,痛快地共饮了一杯。

    直到这时,李素才开始仔细打量王桩。

    王桩确实壮硕了许多,肤色比以前更黑了,下颌蓄了一圈浅浅的黑须,眼神却比当初犀利多了,坐在前堂里不言不动,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威严之势。

    李素挑了挑眉:“从你现在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我能猜到,你升官了?”

    王桩咧嘴一笑:“哈哈,半年前侯大将军升我为折冲都尉,手下管着一千二百人,勉强算是官了吧。”

    李素笑道:“恭喜贺喜,看来你这两年在西域立的功劳不小,否则升官不会这么快,先告诉我,侯大将军西征战况如何?”

    王桩露出欣悦之色,道:“战况很顺利,半年前,焉耆国都城已被我大军攻破,国主龙突骑支仓皇北逃,西域诸国闻讯后皆惊,纷纷向我西征大军称臣,西征战事定矣。”

    李素大喜:“是个好消息,对陛下来说,这个消息很及时,至少能分担一下天下门阀和士子们的议论了。”

    顿了顿,李素又道:“征伐焉耆一战里,你立的功劳不小吧?详细说说。”

    王桩笑道:“功劳不大也不小,这两年与焉耆大大小小接战十余次,与西突厥也打过几场,听说我军征伐焉耆,西突厥也坐不住了,从各部落调集一万大军,欲与我王师争夺西域之主,后来被侯大将军打回去了,大大小小这些阵仗里,我逢敌必前,每战皆豁命以赴,总计杀敌近百,哈哈,杀得痛快!”

    李素咂摸咂摸嘴,道:“不对呀,若说仅仅因为你杀敌百人便将你升为折冲都尉,说不过去吧?侯大将军治军是出了名的严厉公正,你立下的功劳不足以升这么大的官呀……”

    王桩眨了眨眼:“刚才我没跟你说吗?咳,确实忘了,那啥,杀敌百人是小事,后来攻破焉耆都城后,我稀里糊涂的……把焉耆国主龙突骑支活擒了,这个功劳似乎比杀敌百人大那么一点点……”

    李素大吃一惊:“此逼我给你八十二分……,你竟活擒了焉耆国主?”

    王桩一脸得瑟,假装矜持地点点头:“微末之功而已,哈哈,微末而已。”

    李素冷下脸来:“再这副欠揍的样子,我就让部曲把你扔出去了,别怪我在你部将亲卫面前伤了你的面子。”

    王桩立马恢复傻大黑粗的形象:“龙突骑支确实是我活擒的。”

    “详细说说。”

    “半年前,侯大将军攻破了焉耆都城,国主龙突骑支在破城之前领着一队侍卫逃出去了,侯大将军大怒,与众将商议之后,认为他会往北投奔西突厥,于是下令派出三千兵马分三路追击,我那时只是个挂着校尉虚衔的队正,手下一百多号兄弟,我们奉命从东路横穿大漠往北追击龙突骑支,后来却在沙漠里遇到一场大风暴,风暴过后,手下的兄弟折了十来个,粮草饮水也损失了不少,要命的是,我们在大漠里迷失了方向……”

    王桩露出苦涩的笑:“你我都曾横穿过沙漠,应该知道在大漠里迷失方向,简直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当时我和手下的兄弟们都急了,大家一个劲儿的问我该怎么办,我一个大字不识也不懂大漠地理气候的粗人怎么知道该咋办?最后被兄弟们催得急了,我便横下一条心,闭着眼原地转圈,停下时手指向哪里便往哪里走,这个机智的办法顿时赢得兄弟们的齐声喝彩……”

    李素:“…………”

    “后来我便胡乱选了个方向,领着兄弟们往前走,走了四五日,粮草和饮水约莫快耗干净了,兄弟们都快绝望时,却莫名其妙遇到了龙突骑支和他手下的十几个侍卫,你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我们和龙突骑支在大漠里突然遭遇,两拨人都傻了,龙突骑支不敢置信,我们也不敢置信,两拨人相隔仅数十步,就这么眼对着眼,愣了半天,直到龙突骑支一脸绝望地跪在沙地里,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兴高采烈地将杀了他的侍卫,接收了他们的粮草和饮水,将龙突骑支捆绑起来,还给他上了刑,逼问出大漠里正确的方向后,才赶回了侯大将军的大营……”

    王桩咧嘴憨笑道:“侯大将军很高兴,当场便将我升为折冲都尉,仔细想想,我也觉得自己福大命大,大漠里迷失了方向不但没死,反而白捡了个大功劳,就好像老天安排龙突骑支在大漠里等着我,只等我遇到他后将他带回去,完全不费力气,嗯,连回程的粮食和水都给我准备好了,哈哈……”

    李素很无语……

    这阴差阳错的运气,除了“福大命大”四个字,实在无法用别的词儿来形容了,难道这就是俗话说的“傻人有傻福”?

    “你……”李素沉默半晌,欲言又止。

    王桩凑过脸来:“你想说啥?”

    李素沉吟片刻,叹道:“你空闲之时找几家寺庙和道观多拜拜吧,不管拜谁,反正多拜拜总是没错的,你这辈子估摸就指望漫天神佛保佑了……”

    王桩若有所思,点头:“不错,明就去拜,对了,那位东阳公主殿下还在开道观吗?肥水不流外人田,明先给公主殿下捐几贯香油钱。”

    李素叹道:“两年不见,你说话仍是一股子原汁原味的混账味儿,感觉好亲切……就你这智商,明日就不要去祸害公主的道观了,换家别的道观吧。”

    王桩憨笑点头:“好,换一家,公主殿下的道观惹不起,说错了话道君不会怪罪,公主怕是饶不了我。”

    二人举杯,又满饮了一盏,王桩擦了擦挂在短须上的酒渍,笑道:“进了玉门关便听说了你的事,去年陛下东征,听说你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给咱大唐长脸了,眼看着你离国公不远了吧?”

    李素目光闪动,摇摇头:“不说这个,你少喝点,再喝两口赶紧滚回家去,你爹娘和婆姨望眼欲穿,你还没心没肺在我这里饮酒,两年不见,你这德行还是让人想抽你……”

    王桩也是个爽快人,闻言端杯大口饮完,用力一擦嘴,站起身拍拍屁股,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儿,道:“好,这就走了,回去给爹娘磕头,两年没见婆姨,怪想她的,今晚来八次,最好给我怀个种……”

    李素顿时脸黑了,神情阴沉道:“你不吹嘘会死吗?滚!马不停蹄的滚!”

    王桩哈哈大笑,朝李素挤了挤眼,露出男人都懂的谜之微笑,然后大步走出了前堂,招呼等候在前院的十几名亲卫出门。

    看着王桩的背影,李素的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兄弟重逢,其实有很多的话要说,但今晚显然并不合适,回家第一件事应该先拜爹娘才是正事,既然回了家,往后兄弟有很多时光相聚。

    王桩走后,已是深夜,李素却再也睡不着了。

    仰头望着夜空高挂的一轮明月,李素站在前院负手而立,陷入了沉思。

    东征回到长安后,李世民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今年才贞观十九年,因为李素的到来,或多或少还是改变了历史轨迹。

    接下来李治该上位了,新君即位,朝堂又是一番新气象,当然,也会有一些新的麻烦,或是敌人,长孙无忌,武氏,一些不甘蛰伏的门阀世家等等,想到未来可能要面对的敌人,李素不由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入朝堂已十年,这十年里,李素的敌人不多,可权势却一个比一个大,当了十年的官,也与人整整斗了十年,未来或许还要继续斗下去,难道自己的一生便在这种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争斗中度过了吗?

    李素的价值观与旁人不同,他喜欢岁月静好,喜欢淡泊平静,如果自己的人生深陷于无穷无尽的争斗,这样的人生对他来说有何意义?

    “我真的要考虑告老还乡了……”仰望夜空的明月,李素喃喃自语。

    至于李世民属意自己当新朝的宰相……不好意思,志不在此,当国库管理员倒是可以考虑。

    …………

    …………

    快天亮时李素才勉强睡着,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王桩的大嗓门在前院回荡,李素终于被吵醒了。

    “这个杀才!他婆娘昨晚为何没把他榨干?”李素一肚子起床气,恨恨地骂道。

    满腹怒火的李素匆匆穿衣,来到前堂,王桩正坐在院子里跟方老五这些部曲们吹嘘自己横扫西域的战绩,李素来时王桩正说到自己一人独战三千敌军,并且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吹得眉飞色舞口沫横溅,可惜他选错了对象,方老五这些部曲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战场上是个什么情景,他们甚至比王桩更清楚,王桩一番臭不要脸的吹嘘只引来方老五等人垂头窃笑,然后很客气地敷衍附和。

    李素叹了口气,上前狠狠朝王桩的屁股一踹。

    “不要在我家丢人现眼了,要点脸行吗?我都替你无地自容……对了,‘无地自容’是个成语,就是很丢脸的意思,好好记住,这是知识点。”

    被戳破了牛皮的王桩也不生气,呵呵一笑闭嘴了,身后却忽然传来噗嗤的笑声,李素扭头一看,王直也在。

    见李素望向他,王直笑道:“今早才知道兄长回家的消息,急忙从长安城赶回来了。”

    李素点点头,再看向王桩,不由吃了一惊。

    “王桩,你的脸怎么了?”李素惊讶道。

    此时的王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肿起老高,一只眼眶也黑了。

    王桩老脸一热,故作潇洒地拂了一下头发,道:“昨夜回家路太黑,不小心掉沟里了……”

    李素不依不饶道:“不对,掉沟里不可能伤得这么重,而且伤痕分布得很均衡很合理……你掉下去的那条沟里埋伏着你的仇人?”

    王桩原本黝黑的脸庞愈发黑得发亮,像鞋油。

    “那条沟很神秘……”王桩仍在嘴硬。

    王直忍不住大笑起来:“对,神秘得连独战三千人的王都尉都惹不起,惹不起啊惹不起……”

    话没说完,恼羞成怒的王桩飞起一脚将王直踹飞了。

    方老五等部曲们这时也忍不住了,胡乱打了声招呼告退,一群人躲到门外,门外很快传来他们放肆的大笑声。

    王桩顿时露出羞恼之色,李素神情淡定地补刀:“他们在笑你……”

    “我知道。”王桩闷闷地道。

    “他们的笑声充满了嘲讽,很伤自尊……”李素继续悠悠道。

    “…………”

    脸色难看的王桩狠狠一咬牙,道:“都是自家兄弟,说出来没什么丢脸的,昨夜回家后,我婆姨见面就是一拳,太卑鄙了,不打招呼就动手,战场上都没这么不讲究!”

    李素了然:“所以,你回到家就尝到了熟悉的挨打滋味?咦,你昨夜不是说挑三五个她那样的瓜婆姨如探囊取物么?”

    王桩一滞,接着黯然叹道:“没想到两年不见,瓜婆姨的功力愈发精进了,昨夜奋力抵抗,终究还是技不如人,最后一败涂地,被她放翻在地,一顿暴捶……”

    忧伤地仰望苍穹,王桩脸颊直抽搐:“不瞒你说,昨夜刚回到家我就想走了,战场上被敌人捅一刀都没这么憋屈……”

    李素同情地看着他:“所以,昨夜你意气风发说跟婆姨来八次……”

    “有八次,她把我暴捶了八次……”

    …………

    …………

    太平村外一座无名山的山腰上,李素坐在树荫下无语望天,王直两脚踩在王桩的肩上,二人在掏树上的鸟窝。

    多年过去,李素已是位高权重的县公,王桩也不大不小是个将军了,王直成了长安城里城狐社鼠的首领人物,三人这般身份,却在爬树掏鸟窝……

    该如何形容这种行为?说是童心未泯有点恶心人,怎么说呢?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弱智。

    “行了行了,积点德吧,鸟儿没招惹你,何苦与它过不去?自己的婆姨都打不过,欺负鸟儿倒是胆气十足,一副灭人满门的架势,你这叫欺软怕硬知道吗?”

    一句话顿时令王桩意兴阑珊,兄弟二人马上停止了这无聊的举动。

    三人并排而坐,王桩看着山脚下宁静恬然的太平村,不由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还是家里好,山好,水好,连鸟窝都透着亲切,除了家里无敌的瓜婆姨,什么都好。”

    李素道:“这次你回来是奉命向长安报捷?”

    王桩点头:“是,侯大将军命我回长安,将西域战况详细向兵部禀报,禀报过后便留在长安了,不过我打算在家休养俩月后再去西域,毕竟才挣了个都尉,算不得富贵,好歹得捞个爵位才好衣锦还乡。”

    “这次征伐焉耆之战,侯大将军没犯老毛病吧?比如屠城抢掠什么的。”

    王桩摇头:“没有,吃过一次大亏了,侯大将军也长了教训,屠城确实有过,但并非是人家投降之后,所以破了焉耆都城后,侯大将军下令屠城三日,这并不违律,大唐王师征伐异国本就是这个规矩。”

    李素点点头:“那就好,接下来侯大将军有什么想法?战争已结束,他也该班师回朝了吧?”

    王桩想了想,道:“离开安西都护府前,我看侯大将军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回长安,打算向长安请奏镇守西域,为朝廷守护丝绸之路。”

    李素一愣,接着缓缓道:“如此也好,长安风急雨骤,在外面反倒安全。”

    王桩沉思片刻,道:“李素,我这两年跟随侯大将军,他跟我说过不少事,尤其是你为何要将我安插进侯大将军麾下,你……”

    见王桩神**言又止,李素忽然笑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从小一起长大,在我面前还怕犯忌讳?”

    王桩也笑了,然后神情一肃,道:“听候大将军话里的意思,你是想让大将军栽培提拔我,让我在安西都护府掌握重权?”

    李素笑道:“不错,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王桩讷讷道:“掌握重权之后呢?我在安西都护府掌握再大的权力,似乎对你也毫无帮助吧?毕竟两地相隔数千里,就算有事我也鞭长莫及呀……”

    李素沉默半晌,缓缓道:“我在长安时,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好好带你的兵,维护边境安宁,这是国之大义,任何时候都不能懈怠,只不过,我若有一天在长安有了危及性命的危难,而且这个危难是我无法解决的,那么,你,便是我和家人最后的退路,明白吗?”

第九百四十九章 册立太子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居安而思危,越是风光无限,富贵巅峰之时,越要对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提前为自己布下万全之局,先保平安,再谋发展。

    李素就是这么布局的。

    一脚踏入朝堂的那天起,李素便如履薄冰,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步差错,不仅仅因为关乎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老爹和许明珠的性命也跟自己紧紧绑在一起,一损俱损。如此重的责任,不容得李素犯错。不仅不能犯错,还要跟朝堂里那些老狐狸一样,走一步,看百步。

    王桩就是李素未来的布局之一。

    李素对帝王家向来都是戒意颇深的,李世民如是,将来要当皇帝的李治亦如是。

    无可否认,李治如今与他的交情很深厚,说是生死患难之交亦不为过,李素相信这个时候就算向李治要求任何人或物,李治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且心甘情愿地奉上。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李治如今的纯朴善良,是因为他的天性,也因为他还没有坐到那个万众伏拜的位置上,因为无所得,所以亦无所谓失。若有一天李治真正长大了,心性成熟了,帝王心术也用得炉火纯青了,那么,李治与他的交情会仍如今日这般毫无芥蒂亲密无间么?

    在钱财权势面前,人性脆弱得可怜,它永远经不起考验,像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碎。

    将来李治当上了皇帝,待他或许一如当年,也或许不会,无论怎样的结果,李素都不敢赌,他赌不起,因为老爹和妻小的性命也是赌注,但凡稍有一丝天良的男人,都不会拿至亲的性命去赌别人的人性。

    所以李素要主动布局,提前埋设好退路,万一有天李治果真与他产生了矛盾,对他有了猜忌,甚至动了杀心,李素便轻易地抽身而退,带着家小逃出长安,远遁西域。

    这条退路的前提,便是王桩在接下来的十年内,逐步掌握西域军权,入主安西都护府,有了足够的能力保护李素和家小。

    西域远至边陲,春风不度,那里对李素来说,又是另一番新天地。

    但从内心来说,李素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启用这条退路的一天,否则,自己的人生有一半都是悲哀的。

    王桩是粗人,他没有李素那么复杂的心思,适合他的地方在战场,一刀劈过来,一刀还回去,以命搏命,生死无怨。

    所以李素说了半天,王桩却仍睁着眼睛,一脸的茫然懵懂。

    反倒是王直,这些年混迹在长安城的市井中,无论心计还是阅历都比他的兄长强上许多,李素说完后,王直马上懂了,却没吱声,只是深深地看了李素一眼。

    “啥退路?为啥要留退路?你在长安有麻烦了吗?”王桩呆呆地问道。

    李素苦笑,好吧,就这么单纯下去挺好的,其实他很羡慕王桩,心思单纯的人过日子没烦恼,生活里遇到的任何麻烦对他来说,只是一拳或是两拳的事,如果连拳头都解决不了这个麻烦,就马上去找一个聪明的人求救,顺手把锅甩出去了。

    如果这是一条食物链的话,毫无疑问,王桩处于食物链顶端,李素都比他矮一截。

    李素懒得回答王桩的问题,王直却突然道:“兄长莫多问,这事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李素说咋办你就咋办。”

    王桩眨了眨眼,然后露出恍然状:“哦”

    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并未引来李素和王直的赞许,李素仍旧懒得理他,扭过头却对王直道:“赌五文钱,你兄长其实根本没懂。”

    王直点头:“没法赌,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兄长刚才那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纯粹是因为自卑,怕我们看穿他的愚蠢,所以才不得不恍然大悟一下,假模假样装作自己其实并不蠢……”

    李素接着道:“他其实不知道,我们睿智的目光已穿透了他强壮的身体,直击他怯懦自卑的灵魂,揪出了他隐藏在人性最深处的怂……”

    王直紧接着道:“不但揪出了,我们还狠狠拷问了。”

    二人无视王桩,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一旁的王桩脸孔早已涨成了紫红色,依稀可见鼻孔耳朵眼呼哧呼哧冒白气。

    以王桩的脾气,虽说不敢对李素怎样,但教自己的亲弟弟做人还是毫无压力的。

    王直话刚说完,王桩便一记巨灵掌扇过来,将王直扇得脸着地,扑起一阵尘土。

    “你们差不多够了啊!我如今好歹也是管着千多号人的将军了,将军的面子很重要。”王桩露出威严状。

    李素嗤笑:“千多号人就得意了?知不知道这次东征时,我的手底下管着多少人马?”

    王桩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指了指王直,李素接着道:“跟我比对你太不公平,说说你弟弟吧,虽说他如今只是长安城里的地痞无赖……”

    王直急了,打断道:“明明是豪杰大哥!”

    李素哦了一声:“没错,客气的说法是豪杰,其实就是地痞无赖,长安城内黑恶势力团伙的大哥,你知不知道他手底下管着多少人?”

    王桩呆怔许久,仰头望天幽幽地叹气:“我突然开始怀念西域了,漫天的风沙,毒辣的阳光,纯朴的百姓,最重要的是,那里没人敢如此扎我的心……”

    李素神情却忽然怔住了,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扭头看着王直道:“说到你手底下那些人,最近你没再露面了吧?”

    王直摇头:“听了你的话,我近一年都没公开露面了,一应事宜全交给下面四个心腹手下去管,我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说着王直忽然苦笑道:“那四人以前是我的心腹,不过他们行事颇有章法,将下面的弟兄们管得服服帖帖,粗看时尚不觉得,后来我留心观察了很久,发现他们管理底下的弟兄时,带了一丝官府的味道,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这四人里最少有两人是朝廷的人,我知晓了利害,愈发不敢露面了。”

    李素神情一肃,点头道:“看来我的推断没错了,咱们手里的那股势力早已落入陛下眼中,陛下将人安插进来,为的就是将这股势力彻底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神情浮上几许忧虑,李素神情凝重地道:“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了,如今陛下身子已越来越差,随时都有可能驾崩,作为一位英明的帝王,临死之前他绝不会忘记这件事,我若在陛下驾崩前还装糊涂的话,陛下说不定会对我痛下杀手。”

    王直愕然道:“陛下一直对你非常宠信,而且你刚在高句丽立了泼天大功,长安城那股势力咱们差不多已双手献给陛下,只是没有明说而已,陛下不至于对你下杀手吧?”

    李素叹道:“咱们在天子脚下培植出了一股势力,而且事实证明这股势力是非常强大的,对王权统治有危害的。在陛下眼里,我这是失了臣道,说严重点,我有谋反之嫌,从古至今但凡涉及到‘谋反’二字,无论这人以前为朝廷立过多少功劳,都可一笔抹消,仅此一桩便足可令帝王生出杀心了,在陛下驾崩之前,他一定会解决这股势力,或者,解决我这个人,毫无道理可讲。”

    王家兄弟顿时惊呆了,王直急道:“要不咱们面见陛下,索性认罪了吧,主动认罪的话,陛下说不定会放过我们……”

    李素苦笑道:“本来只隔着一层窗户纸,我们与陛下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若主动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陛下和咱们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此事必然会天下皆知,那时就算陛下不愿杀我,也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逼得他不杀都不行,所以到了今日此时,这层窗户纸绝对不能捅破,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王直叹道:“认罪不行,继续装糊涂也不行,咱们该怎么办?”

    李素摇摇头:“我暂时没想出办法,这几天我再好好想想。”

    …………

    …………

    想不出办法,索性抛掉烦恼事。

    三人坐在半山腰,沐浴着春日暖阳,放开心怀聊起当年的往事,笑闹喝骂之中,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下午时分,山脚下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骑东来,尘土如烟。

    李家十几名部曲一直守候在山脚下,骑马之人飞驰到他们面前,然后下马,急匆匆说了句什么,递给部曲一张纸,再朝山腰方向遥遥拱手行礼,最后上马匆匆而去。

    部曲们接过纸,飞快朝山腰处跑来。

    一切都落在李素的眼里,李素的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看部曲们的神情,显然有大事发生了。

    没过多久,部曲已跑到李素面前,喘着粗气道:“公爷,陛下颁旨了,正式册立晋王殿下为东宫太子,三省正将旨意颁行天下……”

    李素一惊,接着大笑出声。

    “好,总算听到好消息了!”

    精神振奋的李素朝部曲伸手:“圣旨可有纂抄下来?”

    部曲恭敬地将一张纸条递上,道:“刚才传信的是舅老爷府上的人,圣旨也抄好了,交代给公爷过目。”

    李素接过纸条,低声念了起来:“……昔者哲王受图,上圣垂范,建储贰以奉宗庙,总监抚以宁邦国。……朕谓此子,实允众望。可以则天作贰,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治为皇太子,可令所司,备礼册命。”

    念完后,李素将圣旨又从头看了一遍,看得很仔细,甚至里面的每个字都反复咀嚼了一番,这才收起纸条,笑道:“好了,大事成矣!晋王果然被册为太子,天大的喜事,今日府中备宴,好好庆祝一番。”

    王家兄弟也高兴坏了,王直笑道:“你应该准备些厚礼,马上去晋王府恭贺一下,这事可不能晚。”

    李素摇头道:“想必晋王府门前此刻已是车马宾客如云,晋王……不对,太子殿下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不过去添乱了,等这一拨恭贺的热潮过去再说。”

    转身看向部曲,李素道:“你去府里告诉夫人,让她准备一份厚礼,派人送去晋王府,顺便转告太子殿下,就说我过几日再去拜访他。”

    部曲应命而去。

    李素伸了个懒腰,对王家兄弟二人笑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又听到了好消息,一起去我府上喝几杯吧,算是遥贺晋王被册为太子了。”

    王桩笑道:“也要恭喜你了,将来晋王登基即位,你的官爵将会更高,说不定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李家腾达指日可待。”

    李素摇头:“对我来说,官爵并不重要,反而要提醒自己,以后更须小心谨慎做人做事,显赫高门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尤其是我这样的新兴权贵,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更要时时刻刻算计与自省,这样的日子,我可能要过一辈子。”

    …………

    …………

    三日后,李素终于进了长安城。

    进城后,李素下马,部曲们牵马缓缓步行,走到朱雀大街时,李素忽然顿住了脚步。

    方老五凑上前道:“公爷,有吩咐吗?”

    李素想了想,道:“魏王殿下是住在长兴坊吧?”

    “是。”

    李素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道:“先不去太子殿下的府邸,转道魏王府吧,我想拜会他。”

    方老五愣了半晌,也不敢多问,于是众人转道朝魏王府走去。

    魏王府仍旧是原来的样子,门楣上高高挂着的“剌造魏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两排值守的禁卫昂首挺胸站在门前,不减分毫威势。

    然而,王府从里到外却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昔日宾客如云的王府,如今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绝迹。

    李素叹了口气。

    这就是世态炎凉吧,当初的魏王何等的风光,势力鼎盛之时,朝堂里投靠魏王的朝臣近半,而魏王的车马扈从仪仗,其规格也与太子平齐。

    一朝起高楼,一朝楼塌了。

    李素站在王府门前发了一阵呆,然后整了整衣冠,上前朝一名值守的禁卫道:“烦请进府通传,就说泾阳县公李素前来拜访魏王殿下。”

    禁卫一愣,显然连他也没想到,在这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时候,这位李县公居然会来拜访注定已失势败北的魏王。

    愣了片刻后,禁卫还是朝李素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匆匆入府。

    没过多久,一位半百老头迎出来,正是王府管家,躬身陪着笑请李素入内,说魏王正在前殿相候。

    李素施施然入府,神情淡然,步履悠闲,就这样慢悠悠走进了王府前殿。

    前殿内,魏王李泰**着上身趴在矮桌上,袒露出一身白花花油腻腻的肥肉,一手倒拎着酒壶,似醉似梦,神情迷醉地发出哈哈的笑声。

    殿内还有歌舞伎,正随着乐工的丝竹声翩翩起舞,已有**分醉意的李泰时而也随着乐声抽抽两下。地上还躺着几个衣裳凌乱,明显喝醉了的女子,神情似疯似癫的低吟着什么。

    李素站在门槛内,皱眉看着眼前这**的一幕,心中生出反感。

    很显然,这位夺嫡失败的皇子不仅喝醉了,还嗑了五石散,看这情景,嗑得还不少。

    抬手指了指殿内的乐工和歌舞伎们,李素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乐工和歌舞伎们犹豫了一下,见李素不容置疑的神情,众人不敢多问,纷纷识趣地退出殿外。

    李素摇了摇头,世道就是这么现实,成王败寇,风光与颓丧,每天都在世上的每个角落上演着各自的悲喜,此刻眼前的魏王,他的悲喜与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走到李泰面前,李泰仍醉意不减,趴在桌上呵呵傻笑,李素伸出手打算推醒他,可是见到李泰裸露的上身那一大坨白花花的肥肉,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蒙罩在手上,然后伸向李泰的肩,就这样隔着方巾使劲推他。

    “魏王殿下,你醒醒!”

    李泰毫无反应,傻笑依旧。

    李素收回手,那块碰过李泰的方巾也不要了,随手扔在地上。

    看着李泰流着口水傻痴痴的样子,李素摸着下巴想了想,顺手从桌上取过一只银酒壶,将细长的壶嘴小心翼翼地探进李泰的鼻孔,然后……猛地一倾,壶里的酒顺着壶嘴便灌进了李泰的鼻孔里,鼻孔通着气管,李泰顿时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

    “谁!哪个杀才竟敢如此无礼!”李泰睁着通红的眼睛四下扫视,然后,他便看到笑容灿烂的李素。

    “嗨……”李素挥手招呼,表情亲切,笑容走心。

    “是你!”李泰眼睛愈发红了,像一头看到红布的疯牛,鼻孔喷着白气蹬蹬蹬朝李素冲来。

    李素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真应该拿一块红布的……

    “魏王殿下,冷静!”

    见李泰越来越近,李素急忙后退几步,道:“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你只要碰到我一根毫毛,我绝对倒地不起,满地打滚哀嚎,不在病榻上躺两年我跟你姓。相信我,我的演技是走心的,若被你父皇知道了,呵呵……”

    咦?好像有句话不对……

    李泰马上停下脚步,醉意立马减了三分,头脑恢复了些许理智。

    李素叫醒他的法子太缺德了,李泰直到此刻仍觉得鼻孔里火辣辣的痛,气管也痛,泪水止不住的流,非常的提神醒脑。

    “李子正,你来我府上做甚?是来嘲笑我这个失败者,然后痛打落水狗吗?”李泰嘶哑着声音怒声道。

    李素叹道:“殿下越来越耿直了,你怎能把自己跟狗比呢?我不许你这样侮辱自己!”

    李泰:“…………”

    确定李泰不会伤害自己后,李素落落大方地走到一张矮桌前坐下,随手取过一只酒壶,摇晃了几下,发现里面有酒,扭头四顾,却找不到干净的酒盏,索性便一口叼住壶嘴,灌了口酒,喝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

    “三勒浆……啧啧,魏王殿下,你我恩怨归恩怨,生意归生意,我家作坊产的烈酒那么好喝,你凭什么不买我家的酒?”指了指沉默无语的李泰,李素痛心地道:“你太狭隘了!”

第九百五十章 人生七苦

    李泰发现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或者说,最近每一天都很倒霉,今日尤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夺嫡失势,昔日仇家上门,没头没脑气得他半死,最后居然责怪没买他家的酒……

    李泰在犹豫,要不要叫禁卫进来,把这家伙轰出去,落了翅的凤凰那也是凤凰,怎能把自己当成鸡?

    李素坐在矮桌旁,自顾饮了一口酒,咂摸咂摸嘴,道:“魏王殿下,来者是客,你多少也该招呼一下,比如叫人上点下酒菜什么的,虽然当不成太子,皇子的风度涵养可不能丢啊……”

    李泰冷冷道:“你到底来我府上做什么?不说我可真让人送客了,本王纵然不是太子,也是堂堂的天家皇子,不容你在我府上如此放肆。”

    叹了口气,李素搁下酒壶,道:“殿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今日是来与你交朋友的。”

    李泰一愣:“交朋友?”

    接着李泰哈哈大笑:“本王落到如此境地,居然还有人主动跑来与我交朋友,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李素没笑,只是深深地盯着他:“我没病,病的是你。”

    李泰冷笑:“我能吃能睡,哪来的病?”

    李素叹道:“你当然能吃,不过吃得太多了……当然,我说的病,不是你的胖,而是你的心病。”

    李泰眉梢一挑,神情依旧冷峻:“我有何心病?”

    李素悠悠道:“佛云众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殿下,你的苦属于‘求不得’,当初拥有的,如今已失去,当初害怕的,如今不得不面对,当初想要的,如今注定得不到,殿下,这便是你的苦,饮酒,嗑药,**放荡,你用堕落的方式来减轻你心里的苦,可惜,没有用。”

    李泰神情怔忪,喃喃道:“求不得,求不得……”

    李素笑道:“人生七苦,其实归根结底,不过一个‘贪’字,当**主宰了你的理智,往往便不惜一切要得到,一旦事实违了自己的心意,人便崩溃了,殿下,你已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我今日来了。”

    李泰回过神来,表情又变得冰冷起来:“成王败寇而已,你说再多有什么用?本王用不着你来劝解安慰!”

    李素叹道:“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让人好想抽你……”

    李泰冷笑:“你可以试试。”

    “肉太厚,抽不动……”李素摇摇头,接着道:“殿下,这些年你我亦敌亦友,不过总的来说,我与你之间并无解不开的仇恨,当初我拒绝你的招揽,决定辅佐晋王,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你管不着我,也怪不着我,除了这些恩怨,我们至少曾经是朋友,我此刻坐在这里,费尽心思劝解安慰你,这是朋友之义,殿下就算听不进我的话,至少该对我以礼相待吧?”

    李泰毕竟是熟读圣贤书的皇子,自幼便接受天家良好的教养,于是李泰犹豫了一下,面带不甘地哼了一声,还是直起身正式地朝李素行了一礼。

    李素也郑重地朝他回了一礼。

    李泰行完礼,神情依旧带着几分怨气,冷冷道:“礼数我尽到了,但是不告而登门是为恶客,李县公,恕本王不便招待,请回吧。”

    李素眨眨眼:“殿下大醉刚醒,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殿下莫急着拒绝,我今日登门还有一个目的,想邀请殿下城外会猎,还请殿下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答应我吧。”

    李泰冷冷道:“本王没心情会猎。”

    李素叹道:“既如此,就请殿下恕我无礼了,殿下上次听过那个疯狂水池管理员的故事,今日我还有一个变态老农的故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没说完,李泰大怒:“闭嘴!走,会猎去!”

    …………

    会猎是大唐纨绔子弟的特色保留节目,长安城内纨绔子弟数百,隔三岔五便呼朋引伴,一群人骑着快马招摇出城,城外找个山林或是平原打猎。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生态环境还是特别好的,长安城外荒野山林随处可见猎物,从野兔到梅花鹿,还有毒蛇,狼,猛虎,黑熊等等,这些野生动物成了纨绔子弟们杀戮取乐的对象,当然,每当纨绔子弟们出城狩猎时,最倒霉的不仅仅是那些野生动物们,还有城郊的农田,一群人加上部曲随从,大约一两百人在平原上策马狂奔,遇到心性冷酷的纨绔,便直接从农田上疾驰而过,农户们一整年的收成算是泡了汤。

    李素并不喜欢狩猎,主要是因为自己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狩猎这种需要体力的活动,李素是拒绝的。

    今日李素破了例,领着魏王李泰和各自的部曲,二人一行数十人出了城。

    李泰本质上跟李素差不多,大家都是不愿动弹的人,不同的是,李素是因为懒,而李泰,却是因为胖。

    胖子出行很不方便,尤其是一个三百来斤的胖子,找一匹能承受得起他的马儿都很难。

    李泰骑的马仍是东征时李世民赏赐给他的,看起来非常的健壮,不过李素也发现这匹马偶有马蹄打颤的现象,不由同情地看了那匹可怜的马儿一眼。

    这匹马上辈子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杀人放火的那种,否则今生不会倒这么大的霉,不仅沦为畜道,还被一个三百斤的球状人类骑在身上。

    出城往西,众人策马走在乡道上,没过多久,李泰忽然不满地道:“这不是去太平村的路么?李子正,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素笑道:“不去太平村,我带你找个没去过的地方。”

    李泰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午时,于是冷冷道:“随便去哪里,不过我可告诉你,傍晚之前我必须要回城的。”

    “知道啦知道啦,若不能按时回城,我便造个抛石机,把你空投到城里,让你准时准点出现在魏王府这片深沉的热土上,死活不论,放心。”李素敷衍地道。

    李泰:“…………”

    好气啊,气得想杀人……

    奔行到一个岔路口,李素指了指方向,一行人走上了另一条乡道,与太平村方向背道而驰。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李素忽然勒马停下,身后的部曲随从们纷纷下马。

    李泰骑在马上没动,缓缓环视一圈后,冷冷道:“不是说出城会猎吗?此处是何地?”

    李素笑道:“骑了两个时辰的马,殿下何不下马休息片刻?这里名叫贤陇村,与太平村相距数十里,村外有一片山林,稍停咱们可在那里狩猎。”

    李泰只好下马,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无可否认,这个村庄很贫瘠,放眼四周全是低矮的土砖房,村庄农户不多,大抵只有百来户,老人妇孺和孩子比较多,反倒是青壮年特别少,老人们佝偻着腰,布满沧桑的脸上带着几许麻木,孩子们衣不蔽体,很多孩子光着半边屁股,蹲在长满荒草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李素一行人。

    贫苦低迷的气息,充斥在这个村庄的空气里,李泰打量过后,眉头紧紧皱起。

    他不喜欢这里,感觉很压抑,人世间的贫苦似乎全部聚集在这里,村里每个人的脸上都能发现一种苟延残喘的气质,活得很艰难,但不得不拼命的活着。

    李泰是所有皇子里读圣贤书最多的人,说善良倒也谈不上,不过好歹也算是一丝天良未泯,见这个村庄贫瘠艰困的情景,李泰肥肥的脸上露出一丝恻隐之色。

    “此地离长安城不过百里,为何竟如此贫瘠?泾阳县令在做什么?治下子民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为何他不闻不问?”李泰语含怒气。

    李素怜悯地看了村民们一眼,叹道:“并非泾阳县令失职,而是实在无计可施,除了每年拨粮赈济,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殿下仔细看看,这个村庄与别处有何不同?或者说,殿下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李泰仔细扫视了一圈,眼中渐渐露出疑惑之色:“看出来了,村里为何不见青壮?全是老人妇孺和孩子,青壮呢?”

    李素叹道:“村里的青壮……有的战死了,有的传染了瘟疫病死了,还有的被征去徭役,三五年不可回,所以,这个村庄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李泰睁大了眼睛:“战死?村里究竟有多少人当了府兵?”

    “百来人吧,大唐的府兵大多是世袭的,老兵卸甲归田,儿子继续顶上去,殿下难道没发现,村里许多老人有很多残疾吗?他们都是百战归来的老兵,数十年前跟随将军们南征北战,他们很幸运的活下来了,尽管缺胳膊少腿,毕竟还是活下来了,大唐从立国到如今,著名的几场大战里,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老人,都是大唐的英雄,英雄老去,后代们继承了他们府兵的身份,继续征战四方……”

    李泰动容,叹道:“为国征战,荡平四海,报效家国君上之志可嘉。”

    李素含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殿下,你给别人强行加戏,有没有征求他们的同意?”

    李泰一愣:“何出此言?”

    李素却没回答,朝四周扫视一圈后,李素笑道:“既然在此歇息,不如我领你在庄子里四处走走?”

    李泰点点头,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幕,令他忽然对这个村庄产生了好奇,同时,心底深处不由自主冒出一些疑问,这些疑问正在叩击着心中看似坚硬的外壳,心中长久形成的壁垒,似乎慢慢裂开了缝隙。

    李素的神情很平淡,领着李泰慢慢走进庄子,在李素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得很随意,没有任何目的性。

    李泰留心观察着这个村庄的一切,越看越心惊。

    “贫瘠”二字似乎已不足以形容这座村庄的破败程度,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字眼来形容的话,似乎“绝望”二字更合适。

    老人们神情麻木,似乎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并不遥远的死亡,或者说,他们更希望死亡早一日来临,好让他们得到解脱。

    妇女们大多是中年,简单的粗布钗裙,一根枯木枝桠将头发随意地挽成髻固定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妆容打扮,她们沉默地操持着农活,家里没有了男人,她们默默地扛起了养家的重任,她们已完全代替了男人的角色,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生活对她们来说,似乎是一场炼狱里的修行,从她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对生活的热爱,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同样沉重的忙碌,肩上永远承受着原本不该由她们承受的重任。

    或许,只有孩子们那一张张困苦迷茫的脸上偶尔闪过的天真无邪,才算是这个贫瘠村庄里唯一的一抹阳光。

    李素一行人边走边看,李泰的神情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道:“难道当地官府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李素沉重地一叹,道:“以前官府除了赈济粮食,基本没什么可做了,去年东征前,东阳公主特意去了一趟雍州刺史府,向刺史提议将这个村庄迁移出去,老人妇孺和孩子全部迁往相对富足的村庄,与他们混居一处,鼓励妇女们再嫁,老人们则由村里的青壮们轮流照顾,如此,勉强算是为他们找了一条活路吧。”

    李泰喃喃叹道:“怎么会这样?大唐竟还有如此凄惨贫苦的百姓,而且他们离国都长安仅仅百里地,大唐……不该有这么惨的百姓啊,这些年父皇和朝臣们不都说大唐已是盛世么?”

    李素摇头道:“不过是粉饰太平之辞而已,如今的大唐,离真正的盛世还有不小的距离,大部分的百姓仍是贫苦的,他们仍在为温饱而发愁,可惜,眼前的这些人,朝堂里的诸公却看不见。”

    李泰望向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也是偶然才发现这个地方,去年与东阳公主外出踏青,东阳说想重新看看当年被叛将阿史那结社率劫持的那个破败的道观,因为那是我救了她的地方,于是无意中路过这个村庄……”

    说着李素苦笑道:“说到底,我也是‘朝堂诸公’之一,只顾自己安享富贵太平,却没想过我的富贵日子之外,还有这么多的百姓仍在为生存而挣扎,若非我和东阳无意中发现,恐怕这个地方仍是不为人知的人间地狱,这是我的过错。”

    李泰目光闪动:“所以,你今日所说的‘会猎’,真正的目的是要我来看看这些贫苦的百姓?”

    李素摇头,道:“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了,殿下,你刚才说村里战死的那些青壮们‘报效家国君上之志可嘉’,这话我不敢苟同,他们都是普通的百姓,若说报国之心,或许有一点点,但他们更在乎的,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让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这些战死的或活着的人,他们大多没读过书,并不懂得圣贤说的那些大义气节,战死也好,苟延残喘也好,其实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

    “生于斯世,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谈什么‘志气’‘大义’?全是胡扯罢了,只有真正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才谈得上报效家国的志向,参加府兵是因为朝廷征召,战死沙场是因为军令如山,忧国忧民这种事,大概只有我们这些不事生产的闲人才会考虑。”

    李泰若有所思,许久之后,道:“你今日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道理?”

    李素淡淡道:“我只是想让殿下亲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真正尝尽这七种苦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你,他们尝尽了人生的苦,却仍不得不活下去,就算做不到活得更好,至少也要勉强维持这种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现状……”

    “殿下,你所经历的,不过是‘求不得’,无非是争不到太子而已,你便在府中自甘堕落,邀醉嗑药,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跟眼前这些人比一比,你受的苦算得什么?”

    李泰沉默片刻,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天家贵胄,生来便应高他们一等……”

    李素冷笑:“这话听得让我真想抽你,你一没有为大唐征服过一寸土地,二没有为百姓谋得一丝福祉,你凭什么就比别人高一等?就连你父皇都说过‘水亦载舟,水亦覆舟’,他对天下子民的态度是敬畏且谦逊的。而你,从出生到现在,不生产不种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反而要穷苦百姓的赋税来养活你,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吸取民脂民膏的蛀虫,然后你告诉我你生来比别人高一等?肉多了,脸皮也厚得理所当然了?”

    李泰的脸顿时涨红了,李素的这番话可谓词锋犀利,毫不留情,而且,李泰完全无法反驳。

    李素盯着眼前这张肥脸,缓缓道:“殿下,我出身便是农户,当初我的境况比这些百姓们好不到哪里去,十年过去,我已是大唐权贵,可我一日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贵胄,天生高贵,且熟读圣贤书,那么我告诉你,真正有着良好教养的贵胄,绝不会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不会说出来,这一点,你做得很差,这也是当初我决定辅佐晋王,而不愿辅佐你的原因之一。”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且释恩怨

    李素一直认为李泰不算坏人,尽管当初与李治争夺太子之位时,彼此有过一些暗地里的交锋,可李泰仍是有底线的,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彼此将争斗的范围控制在宫闱朝堂之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不算坏人,却也算不得什么好人,李泰骨子的清高傲气,还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对贫贱平民没有敬畏等等,这些都是他的毛病,也是李素看不惯他的原因。

    显然李泰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说争太子失败有很多原因的话,李泰的傲气便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出身天家,博学多才,笃定自己是未来大唐太子的唯一人选,对百姓的同情心也只是建立在施舍的心态上,这样的人如果当了皇帝,一定不是好皇帝。

    李素的话很不客气,简直是**裸的打脸,李泰满脸通红,瞪着李素的目光里带着几许心虚,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委实说错了话。

    李素叹道:“自从陛下册立晋王为太子后,你便以失败者的姿态怨天尤人,殿下有没有自省过,其实你根本不适合当储君,更不适合当大唐下一代的帝王?”

    说到这个问题,李泰心中怒气顿生,冷笑道:“对,我不适合,李治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子适合,他从小性格懦弱,从来不敢与人争斗,明明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也不主动去争去拿,这样的人当了国君会把大唐带上怎样的境地?若有异国番邦犯我疆境,他难道给敌人割地赔款跪地乞和吗?”

    李素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你的亲弟弟一点都不了解,李治看似懦弱,实则很有主见,而且骨子里刚毅坚韧,既有君子之风,又有圣君气象,更重要的是,李治对百姓子民有仁慈和敬畏之心,他若为帝,实为天下百姓之福,这一点,你做不到。”

    李泰怒道:“凭什么说我做不到?我也可以仁慈,也可以对百姓敬畏,圣君该做的事,我都能做!”

    李素叹道:“你现在可以这么想,如果有一天你当上了皇帝,天下再无一人能制约你,你还会这么想吗?没人逼你去做什么,施仁政,行圣道,全看帝王发自内心的意愿,心中真正怀有‘仁义’二字的人,才能带给百姓福祉,才有资格成为天下共主,才能令百姓士子归心,扪心自问一下,你果真心怀仁慈么?看看眼前的这些贫苦百姓,你的怜悯果真是出于真心,而非施舍么?”

    李泰仍不服气,冷冷道:“我若未帝,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他们的贫苦!”

    李素摇头:“不,你解决不了,我知道你想怎么解决,无非是兴兵伐邻,发起征战,征服异国广袤无垠的国土,让百姓们能种更多的地,收获更多的粮食,对吧?”

    李泰哼了一声,道:“有何不对?”

    李素指了指四周的村民,冷笑道:“那么,问题来了,看看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青壮差不多都死光了,将来你若欲兴师征伐,谁来为你征战?难道让这些妇孺老人抄着刀上战场么?”

    李泰争锋相对道:“大唐人丁千万,再过几年,孩子都长大了,他们便能为我征战四方。”

    “然后呢?打仗总要死人吧?孩子长大成了青壮,接着战死沙场,再留下一批遗腹子在贫穷中长大,继续为你征战,继续死人,那么,你问问自己,你刚才说能解决他们的贫苦,照你的思路,果真解决了么?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百姓们永远是你棋盘上冲锋陷阵的棋子,世世代代无穷无尽……”李素说着说着,忽然愤怒起来,涨红了脸喝道:“他们世世代代欠你的啊?生下来就活该为你去拼命,去送死吗?你算什么东西,要让这些无辜贫苦的子民为你送命?而且还是一代又一代!你的这种思路,与暴君何异?”

    李泰吓了一跳,见李素愤怒的模样,李泰嘴唇嗫嚅几下,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李素神情有些疲惫,长叹道:“殿下可知去年的东征,咱们大唐一共折损了多少将士么?”

    “近十万!”

    “殿下可知,咱们大唐共有多少户,其中老人多少,妇孺多少,青壮多少?他们有多少人在挨饿受冻,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多少良田因为缺乏人丁耕种而荒芜,多少村庄因为青壮战死而成了老人村,寡妇村?”

    一连串的问题,令李泰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李素叹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想当太子,当皇帝。”

    李泰沉默。

    李素看着他,笑了笑,道:“想不想知道李治打算如何解决百姓的贫困?”

    李泰抬头盯着他。

    “其实这个村庄李治也知道,去年我与他说过此事,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和泾阳县令一样,每年给村庄赈济粮食,或者将整个村庄的老人妇孺迁移到另一个村庄去,后来他发现这个办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因为天下的贫困,并不止于这一个村庄,若他将来当了皇帝,必须有长远睿智的目光,广阔如海的胸襟,仁爱子民如待父母,东征结束后,李治觉得大唐未来至少十年内不能发动大规模的对外征战,帝王和朝臣的主要精力将由征伐异国改换到民政民生上,鼓励兴商,开垦荒地,减免税赋徭役,促进民间生育,推行真腊稻种等等……”

    李素笑道:“殿下,这是李治未来执政的方向,将来他若为帝,朝堂的主要任务便是大力发展民生,让百姓逐渐脱离贫困,不求全民皆富,至少大唐社稷的子民们不再挨饿受冻,只要勤劳,每个人都不会饿肚子,李治要做的,便是子民的‘温饱’二字,如果他在位期间能做好这件事,那么,未来青史上的名声绝不逊于你父皇,甚至尤有胜之……”

    指了指远处好奇围观自己的孩子们,李素叹道:“这些孩子若在李治的治下,他们长大后不会被朝廷征召为兵,不再过着沙场上朝不保夕的厮杀日子,他们只会拿起农具,唱着歌,下到地里干活,用勤劳换取收获,娶个婆姨生几个儿子,多开垦几亩荒田,多收几斗粮食,平安喜乐活到儿孙绕膝那一天,最后寿终正寝,了无遗憾地瞑目。”

    “殿下,这就是你和李治的本质区别,你心里想的是不断发起战争,征服更多的国土,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来证明你比你父皇强,说到底,你是为证明自己而活着的,可是你偏偏忘了,大唐的百姓子民们经不起你的折腾,你若为帝,将是天下子民之大祸,而李治,则有仁君气象,他不愿意称王称霸,只想本本分分发展内政,休养生息,让子民过上好日子,实现大唐真正的盛世光景,贞观已近二十年,期间每年必有征战,民间人丁粮食损耗巨大,李治要做的是尽力恢复民间的元气,而你,却是变本加厉……”

    李素盯着他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所以,你不能当皇帝,如果你一定要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反对,不是为了李治,而是为了苍生。”

    李泰脸色苍白,却努力挤出一丝冷笑:“你在标榜自己的伟大么?”

    “我从不觉得自己伟大,只不过,如果当一件事我明明力所能及,却没去做,那么,我就是在造孽。”

    叹了口气,李素道:“回到你的王府里去吧,你应该在书房里皓首穷经,钻研圣贤经义,或是与士子们流连青楼,吟风诵月,亦或是庭院内举杯邀月,畅怀生平,你纵然当不了太子,却也是一生富贵,子子孙孙衣食无忧,殿下,你什么都不缺,不要为了你的权欲而祸害天下百姓,百姓已够苦了,他们经不起折腾了,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李泰垂头,脸色变幻不停,良久,抬起头顶着他道:“你今日说什么出城会猎,其实根本就是刻意带我来看这些人的惨状,然后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李子正,父皇已册李治为太子,你们已经赢了,我是怎么想的,对你们来说还重要吗?你究竟要我怎样?”

    “我只想让你正确的认识自己,化解你心中的不甘和戾气,或许,也想让你放下仇恨,安安心心当你的太平王爷,将来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更重要的是,你和李治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我想为李治留住这一份亲情,让你们兄弟不至于反目成仇,同时也为了让你余生平安,不被新君猜忌,你若放不下仇恨,最终害的是你自己,明白我的话吗?”

    李泰脸色愈发苍白,却深深垂下头,不发一语。

    良久,李泰仿佛虚脱般长叹,神情带着几分苦涩和释然。

    “罢了,我已无恨。”

    李素笑了:“是非成败转头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肯放下野心,释怀恩怨,转首再望天下,处处皆是怡人风景,人生之苦化作人生之乐,此生不亦乐乎,殿下,这是大智慧。”

    李泰神情萧瑟,低声黯然道:“我已不恨他,他会不会恨我?我这一生果真能平安富贵到老吗?”

    李素肃然道:“一定会的,因为我还在朝堂。”

    李泰迟疑地看着他:“李素,你我之间这些年恩怨纠缠,严格说来,你我是敌非友,你为何帮我?”

    李素笑道:“你把我当成敌人,但我却从未将你当成敌人,我说过,咱们是朋友。”

    …………

    …………

    一行人回了长安城,会猎自然放弃了。李素和李泰都清楚,今日所谓的“会猎”根本就是个借口,李素真正的目的是给李泰上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的是化解李泰的仇恨。

    回到长安城,李泰与李素作别,神情依旧低落,显然他的心中仍然有芥蒂,不过李素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会想通的,如果还想不通,李素也仁至义尽了。

    看着李泰萧瑟落寞的庞大背影,李素嘴角一勾,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背影竟然平添了几许诗意。

    这个三百多斤的胖子比烟花更寂寞……从体积上来说,或许不止是烟花,而是礼炮。

    回到太平村已是夜幕降临,李素回家逗弄女儿一会儿,便支撑不住睡下了,今日奔波一百多里,实在累得不行,当然,收获不小,至少化解一段刻骨铭心的仇恨,不得不说,这种感觉挺好了,冥冥中仿佛给自己又积下了一桩功德福报。

    第二天一早,李素仍在大睡,许明珠却出现在他榻前,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

    “夫君,夫君醒醒……”

    李素眼都没睁,伸手一搂,在许明珠的惊叫声中,将她搂进怀里。

    “夫人叫醒我是想做一套夫妻早操吗?来吧,花开堪折直须折,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用力……”

    “夫君莫闹!夫君……”许明珠又羞又气,不停挣扎。

    李素仍闭着眼,手却搂得紧紧的:“夫人不要乱动,知道懂事的女人会怎么做吗?她会一声不吭坐上来自己动……”

    “夫君,有正经事,莫闹了,大白天的让下人看见,妾身要不要做人了?”许明珠羞恼道。

    李素终于睁开眼了:“大早上的,哪来的正经事?此时此刻应该不正经才对……”

    许明珠气得捶了他一记,道:“有客人来了!就在门外等着夫君见呢。”

    “老薛比我懂套路,不管什么客人,没带礼品的一律不见,就说我马上风了……”嘴里说着话,李素手却不闲着,只管上下而摸索。

    许明珠一边推拒着他的魔掌,一边道:“听说是倭国来的客人,只有一位,名叫道昭,是个僧人,夫君还是见一见吧,莫得罪了佛家弟子,佛祖怪罪会折福的。”

    李素的手顿时一顿,眉头皱了起来:“这家伙又来干什么?回到长安后我已跟他委婉地暗示过,以后大家相见不如怀念了呀……”

    许明珠好奇道:“夫君如何委婉暗示的?”

    “我说除了你的葬礼,以后我都不想看见你,滚。”

    许明珠:“…………”

    “哈哈,开个玩笑,不过这位僧人可不是一般的佛家弟子,在新罗时我便看出来了,这家伙很会搞事情,上蹿下跳得欢快,说实话,我真不太想见他,神烦。”

    “夫君的意思,这位僧人来者不善?”

    李素笑了:“大唐境内,他怎敢‘不善’?他这分明是独闯龙潭虎穴呀。”

    许明珠嗔道:“夫君把咱家当什么了,哪里像龙潭虎穴?莫胡说了,终归来者是客,夫君还是见一见吧,若实在不喜,草草说几句话打发他走便是。”

    李素叹了口气,只好起身,许明珠细心为他穿戴衣裳,穿戴整齐后,又召来丫鬟端来温水,李素慢吞吞的刷牙洗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晃悠着走出内院。

    不甘不愿走进前堂,李素吩咐下人将那位倭国僧人道昭请进来。

    道昭走进前堂时态度很恭敬,一直垂着头,迈着小心翼翼的碎步,廊下脱了木屐后,只着足衣上堂,头也没抬便朝李素长长一礼:“大和国僧人道昭,拜见大唐上国李县公足下。”

    李素淡淡嗯了一声,也不回礼,却直起身子朝道昭的身后张望半天,良久,李素不悦地道:“你空着手来的?”

    道昭愕然:“啊?这个,不,不能……空着手吗?”

    李素正色道:“当然不能空着手,太失礼了,非常影响宾主会面的心情,破坏友好和谐的聊天气氛,哎呀,太失礼了,来人,送客送客,这次我原谅你了,回去准备准备,下次再来。”

    道昭傻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李素。

    连和尚都要搜刮,大唐上国权贵的底线委实深不可测……

    李素说走就走,马上站起身,这下连堂外站着的丫鬟下人们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家主这吃相……是不是略嫌难看了点儿?前天刚学到一个成语叫“无地自容”,应该便是大家此刻的心情吧。

    李素一点也不觉得无地自容,在这个家里,他就是王者,王者的必备素质除了心黑,还要脸皮厚。

    起身走了两步,李素忽然转回来,露出如沐春风的微笑:“哎呀,跟你闹着玩的,高僧莫当真,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开心,你开不开心呀?”

    道昭:“…………”

    李素笑着笑着,忽然把脸一板,正色道:“但是,空手登门确实是失礼的,这个,我不跟你闹着玩,下次注意。”

    道昭:“…………”

    这位大唐权贵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

    心里好慌怎么办?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跟他聊天了……

    重新回到主位坐下,李素淡淡道:“好了,寒暄已毕,宾主的气氛渐渐融洽起来了。”

    道昭:“…………”

    刚才那一顿乱拳差点让他哭出来,大唐管这种聊天方式叫“寒暄”?还“渐渐融洽”?

    两国文化的差异有那么大吗?

第九百五十二章 初入东宫

    从认识道昭的那天起,李素便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不仅仅是出于对倭国的下意识敌视,更大的原因是,他发现道昭并不是很安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倭国的和尚可不像大唐的和尚那样不问世事,倭国的和尚严格说来并不算和尚,而应该称他们为政治家,外交家,纵横家,或者……间谍。

    总之,他们可以有很多种身份,唯独不念经不礼佛。

    倭国派这么一位搞事情的和尚来大唐,实在不知他们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既然心怀不可告人之目的,李素自然不会对他太客气,大家各为其主,你在倭国翻天覆地我管不着,若在大唐境内搞小动作,李素可就不高兴了。

    所以今日一见面,李素便一通乱拳,先将聊天的气氛和节奏打乱,趁着这和尚一脸懵逼的时候,李素才好掌握主动。

    道昭确实一脸懵逼,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跟上这位大唐权贵的思维,太跳跃了,而且跳得无迹可寻。

    来者是客,虽然是空着手上门的客,毕竟也要照顾一下友好邻邦的面子。

    于是李素吩咐下人奉上茶水,一边心不在焉的继续寒暄。

    聊天的气氛不能冷场嘛,毕竟刚才聊得那么愉快。

    “高僧啊,前些日咱们回到长安后,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很忙的,你作为遣唐使来到大唐也很忙,咱们没事就别见了,今日你又来见我,莫非有事?”

    道昭脸颊抽搐了一下,仍笑道:“贫僧在大唐国都举目无亲,唯独与李县公有过一段同路的缘分,相处这么久,贫僧一直将李县公当作知音,时常念想着拜见县公,不可使交情淡漠下来,所以贫僧今日是特意来与李县公叙旧的……”

    李素淡淡地笑道:“咱俩分开还不到十天吧?这就开始叙旧了?”

    道昭忙道:“李县公一表人才,举止风流,贫僧不胜钦仰,故而冒昧登门,聆听公爷教诲,望县公莫怪罪。”

    李素笑道:“不怪罪不怪罪,你夸我夸得如此用力,我怎会怪罪?多夸几句,我们之间的友谊一定地久天长,好了,直接说正事吧,你究竟来干嘛?我很忙的,而且耐心不好,尤其是对空手上门的客人……”

    道昭脸色一僵,又笑了起来:“贫僧今日除了拜访李县公,还想请教李县公几个问题,还望李县公足下不吝赐教。”

    李素悠悠地道:“其实世上所有的问题,用佛家的理念都能解释得清,天地是空,万物是空,权势是空,你的问题自然也是空,这么一想,你一定念头通达,豁然开朗了,乖,回去好好敲木鱼,别瞎想……”

    李素说完伸了个懒腰,道昭急了,看这架势又要送客啊。

    “县公足下,佛家的‘空’,呃……不是这么理解的。”

    李素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和尚,随便怎么理解都行。”

    道昭叹道:“李县公足下,贫僧自问未曾得罪过您,为何从新罗国开始,您对贫僧一直抱着敌视态度?贫僧左思右想,实在不胜惶恐,大唐上国是礼仪之邦,君主臣民皆是君子,君子待人以诚,公爷何必恶我?”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道德绑架?你在指责我失礼么?”

    道昭垂头:“贫僧不敢,只是贫僧受大和国天皇之托,奉皇命入唐,以谦卑恭顺之心,学习大唐上国之礼仪文化,贫僧待人以谦卑,也希望别人待贫僧以真挚。”

    李素叹了口气,道:“好吧,咱们重新回到愉悦的聊天气氛里……说说吧,你有什么问题不解?”

    道昭神情一振,道:“贫僧来到大唐国都后四处游览,无意中听说大唐在贞观十八年时新立了一个农学,而建农学的起因,是因为李县公发现南方真腊国的稻种亩产颇丰,每亩所产比大唐原有的稻田多出三分之一,故而天可汗陛下特意为此稻种新设农学,目的是为了培育适合大唐土壤的改良稻种,此事不知确否?”

    李素眼睛眯了起来:“高僧想说什么?”

    道昭神情有些急切,腰也不知不觉挺直,神情恭敬地道:“贫僧想问县公足下,世上果真有这样的稻种么?”

    “哈哈,开什么玩笑,当然没有,你被骗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来人,送客……”

    道昭:“…………”

    我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县公足下,贫僧再次恳求您对我以礼相待。”道昭跪伏于地行礼。

    李素眨眼:“我对你难道不够客气么?你是近年来唯一一个空手上门还能坐在我家前堂里的人,我要是你,都该感动哭了……”

    道昭:“…………”

    这时丫鬟轻悄从门外进来,恭敬地给二人奉上茶水。

    道昭揭开李家独有的盖碗杯盖,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荡萦绕,久久不散,道昭吃了一惊,将注意力集中在杯中的茶水上,鼻翼不停张缩,看着微微泛黄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汤,道昭终于忍不住浅啜了一口,随即两眼大亮,神情充满了赞叹,抿着嘴眯着眼回味半晌,忍不住又啜了一口。

    “好!清香怡人,回味悠长,好!敢问李县公,此为何物?”

    李素脸颊抽搐了一下。

    失策了,不该上茶水的,这下好了,被贼惦记上了。

    “这是我独创的茶,留着自己喝的,你待怎样?”李素警惕地瞥着他。

    道昭满脸渴望地道:“秘方……”

    李素非常痛快地道:“秘方就是茶叶暴晒,然后加点砒霜,沸水冲泡即可,高僧回去后可以自己试试,实在是人间美味,饮之飘飘欲仙,如登极乐世界……”

    道昭神情顿时幽怨起来:“李县公,和尚也是人,和尚并不傻……”

    李素目光充满了鼓励:“试试呀,试试又不会死……”

    “会死!”

    李素失望地叹口气,聪明人越来越多,傻子明显不够用了……

    “好吧,回到刚才的话题,咱们说正经的,你想知道什么?真腊稻种吗?”

    “是。”

    李素悠悠地道:“它确实是我发现的,不妨告诉你,因为这个东西,我大唐与西边的强国吐蕃有过一番明争暗斗,费尽力气才得到了它,如你所料,它确实能增亩产三分之一,是惠泽万民之神物。”

    道昭一愣,接着喜道:“贫僧请求将此稻种赐予我大和国,若贫僧能引进它,我大和国百姓必然衣食无忧,可固万年社稷……”

    李素慢吞吞地道:“稻种呢,确实是我发现的,可陛下设立农学后,我便没再插手过了,如今农学里并未任命监正,少监是李义府,这些想必你也打听过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想引进稻种,去找农学便是,找我有何用?”

    道昭苦笑道:“贫僧已拜访过李少监,可他总是敷衍以对,说此事他无法做主,让我去找鸿胪寺,鸿胪寺又说事涉社稷,让贫僧去找尚书省房相,房相却已告病多日,不理政事,贫僧在长安城如无头苍蝇一般被人撵来撵去,实在没了办法,这才求到李县公府上,还请李县公看在你我同路缘分上,出来帮贫僧美言几句,不知可否?”

    李素打了个呵欠,道:“他们管事的都把你当成球踢来踢去,我这个不管事的更不可能帮到你什么了,其实你可以去礼部呀,向礼部官员恳请觐见陛下,当面向陛下恳求,陛下向来看重你们遣唐使,你说了他一定会答应的。”

    道昭神情悲怆道:“贫僧也试过,无奈天可汗陛下自从东征归来后身子微恙,早已不见任何异国使节,遣唐使也不例外,礼部官员根本就不接受贫僧的恳请,说是鸿胪寺已安排我们遣唐使住在城外昌平寺,让我们安心学习佛经和中原先贤典籍便是,余者勿须过问……”

    李素嘴角一勾,接着神情遗憾地一摊手:“那我就帮不了你了,其实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只是个闲散县公,天天在家好吃懒做什么都不干,很少过问朝堂事,你来问我委实问道于盲……”

    道昭神情失望地垂下头,道:“贫僧怀着对大唐上国钦仰之心,历经磨难来到大唐国都,不曾想竟处处碰壁,事事不顺,大概是贫僧的运气不好,注定无法在大唐学到更多东西吧……”

    李素皱了皱眉,这话明着是说他自己的运气不好,但似乎话里有话,好像在责怪大唐待人不诚,处处设防,故而有怨。

    “高僧啊,你们来我大唐究竟想学什么?大唐所有的佛经和先贤典籍都随便你们学,我大唐还给你们安排住处,赠尔衣食,待尔如上宾,自问已做到礼数周全了,可你似乎还不知足,而且对我大唐怨气颇深……”李素神情渐渐变冷:“你,果真是和尚么?恕我直言,我可从未见过如此六根不净的和尚,该让你学的,你尽管学,稻种啊,震天雷啊什么的,跟你们出家人无关,你最好少操心,言尽于此,还望高僧自己思量。”

    说完李素起身便走,这一次不等他送客,他自己先离开了前堂。

    道昭木然跪坐在堂内,脸上的表情变化万端,盯着李素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不知是恨是怒。

    …………

    …………

    李素不在乎道昭恨不恨他,强大的大唐便是他的底气,在长安这块地面上,李素的能力不说多么强横,弄死一两个遣唐使应该是很容易的。

    两日后,太平村来了一匹快马,却是太子李治派来的,请李素入长安城,东宫相见。

    李素当即便吩咐部曲备马,出门朝长安城行去。

    东征归来时,李绩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已深深记在心里。此一时彼一时,李治如今是太子,身份不一样了,那么自己对他的态度也必须马上转变,否则便是给自己埋下杀身之祸,或许……以后很难像朋友那般相处了吧。

    想到这里,李素不由有些伤感,成长或许就是这么残酷吧,岁月冲刷洗涤之后,纯真的东西不得不蒙上一层水锈,不知不觉便与当初不一样了。

    领着十几名部曲,李素一行人入了长安城,下马步行直奔朱雀大街。

    东宫位于太极宫旁,规格比太极宫稍小一些,但依然是宫宇殿阁鳞次栉比,如远山近峦层层叠叠。

    李素站在东宫门外空旷的广场上,注视着那扇厚重的暗红色宫门,轻轻舒了口气。

    来到这个世界十年了,今日却是第一次踏进东宫,似乎有点讽刺,也似乎有点风光,毕竟,这一次踏进宫门,是以胜利者的身份。兜兜转转十年,李治和他一同笑到了最后。

    东宫门前的禁卫已换上了原来晋王府的禁卫,自然都认识李素的,见李素走来,禁卫们朝他行礼,然后一人转身飞快进去通报,没过多久,便有宦官出来,满脸堆笑请他入内。

    李素走进宫门,入正殿,李治穿着一身暗黄色皇袍,跪坐在大殿中间的桌案后,愁眉苦脸地看着书,每翻一页便痛不欲生地叹口气。

    李素看着他的模样,不由笑了。

    还是当初那熟悉的模样,当了太子也没什么改变。

    见李素进殿,李治两眼一亮,把手里的书一扔,起身飞快迎上前来。

    “子正兄,你总算来了!”

    李素踏进门槛站定,朝李治长长行了一礼:“臣李素,拜见太子殿下。”

    李治双手张开的动作忽然一僵,随即有些不高兴地道:“子正兄,你为何突然讲究礼数了?你这个样子我很不习惯……”

    李素笑道:“其实臣也不习惯,不过殿下已是太子,君臣有别,咱们可不能像以前那样没个规矩了,周公定礼,传延千年,终归还是要遵守的,殿下纵然不怪罪臣,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我可就要被人参本了。”

    李治想了想,道:“往后有人的场合,你做做样子便是,你我独处时,大可不必如此,你我先是朋友,其次才是君臣。”

    李素敷衍地笑着应了。

    然后李素又拱了拱手,笑道:“臣还未恭喜殿下被册为东宫太子,将来殿下必可一展胸中抱负,成就帝王伟业。”

    李治朝他回了一礼,道:“治能当上太子,全是子正兄的功劳,往后治还有许多事情要向子正兄求教,父皇昨日也说过,日后国事不决,可问长孙无忌,褚遂良,孔颖达和李素,不过前三者皆已老迈,或有糊涂昏聩之时,听取他们的意见不可偏听偏信,倒是子正兄年轻聪慧,凡有内政,军事,外交等诸事,皆可与之商议……”

    李治笑道:“子正兄,父皇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说子正兄为人懒散,想听你的意见必须要有水磨功夫,慢慢的磨出来,若子正兄开了口,说的每一个字都要牢牢记住,不可忽视,父皇深悔东征高句丽时就是因为没有纳子正兄之谏,方致此败。”

    李素笑了:“陛下错爱,臣实在羞愧无地……陛下还说了什么?”

    李治笑道:“父皇还说,子正兄一身本事,深不可测,他总觉得子正兄肚里还有很多本事没掏出来,父皇命我有事没事便召你入宫奏对,也不必非要询问什么,只管天南海北一通乱聊,聊着聊着便会发现,子正兄总会有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之精妙高论,可固社稷,可安内外,子正兄是真正的国士,治得子正兄辅佐,纵然将来创不出盛世,也绝无可能败家。”

    李素沉默许久,长叹道:“未料到陛下竟知我甚深,惭愧!”

    顿了顿,李素忽然问道:“陛下身子如何?”

    李治笑容一僵,神情黯然道:“愈发不行了,就连站立都需要宫人扶着,气血亏得严重,说话多了都喘不上气,太医们束手无策,父皇令术士百人入宫,为他炼丹延寿,我……想阻止,又不敢违了父皇心意,这几日实在纠结痛心不已。”

    李素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无奈地一声长叹。

    都知道术士丹药是取死之道,可是李世民声威太重,李治不敢劝阻,其实李素也不敢,这个时候若拦着不让李世民服丹药,很难说李世民会不会动杀心,毕竟在他的眼里,这是阻止他延长寿命,大逆之举。

    就算魏征复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想必也不敢出声了吧?

    李治叹道:“不仅是父皇,房相他也病重了,如今朝堂之事父皇已交给我打理,长孙舅父和褚遂良辅佐,父皇已无心力理政了,子正兄,东征归来后,父皇封你为尚书省右丞,你也该入省帮帮我了,你不知道我最近处理国事简直焦头烂额,幸好有武姑娘……”

    李素眼皮忽然一跳,仍不动声色笑道:“武姑娘也帮你理政么?”

    李治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讷讷道:“武姑娘的人品我不予置评,但诚如你当初所言,此女在国事政务上确实眼界开阔,手段果决,若她是男子,必是良相之才,可惜了……”

第九百五十三章 武氏试探

    听到武氏的名字,李素不由觉得意外,想了想,又觉得不算意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金子终究会发光的,迟早而已。武氏蛰伏好几年,也该到了绽放光芒的时候了。李素原本便知道,这是个不甘人下的女子,她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而且,经过这几年的淬炼,她的本事能力也渐渐配得上她的野心了。

    现在的问题是,她的野心究竟到了哪一步?

    她想做什么?想达到怎样的目标?掌握多大的权势才满足?她用怎样的手段名正言顺地永远拥有权势?

    不知不觉,武氏这个女人在李素心中已渐渐成了谜。

    见李素含笑不语,李治觉得有点没面子,于是补充道:“其实国事大多是我处理的,武姑娘不过是帮我整理奏疏,偶尔有难决之事时,给我提供一点不成熟的建议,她并未参与太多……”

    李素笑道:“殿下怎么想的便怎么做,凡事秉持本心便是,不必向臣解释什么,无论殿下要做任何事,臣都会在背后支持你。”

    李治露出感动的表情,深深道:“子正兄是真君子,治感铭五内。”

    李素道:“如今殿下已是东宫太子,帝王之术自有长孙伯伯和褚遂良教你,我这半吊子墨水帮不了你什么了,明日我便入省参知政事,为殿下稍稍分忧,不过殿下素知臣的性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跑回家睡觉晒太阳了,你可别太指望我……”

    李治失笑道:“子正兄真是……耿直呀,不过我刚当上太子,子正兄还是辛苦一下,多帮我一阵吧,待我稳定了朝局,你爱干什么尽管随意,我绝不拦你。”

    李素点点头,道:“殿下已是太子,可以适当的培植羽翼了,陛下既已放权于你,必已默许你招揽幕僚,为你分忧,东征之前我向殿下推荐的许敬宗,李义府,裴行俭三人,可为殿下分担许多,适当提拔他们一下吧,还有,这次东征我发现了一位勇冠三军的人才,名叫薛仁贵,如今正跟随我舅父学习兵法韬略,殿下记住这个名字,不远的将来,他可为一军之帅。”

    李治点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牢牢记住。

    李素沉吟片刻,又道:“陛下那里,殿下多在膝前尽孝,多陪他说说话,陛下一生皇子公主数十人,可他却是天下最孤独的父亲,这位父亲或许做得很失败,但他毕竟是父亲。”

    李治眼眶一红,沉默点头。

    犹豫了一下,李素接着道:“至于那位武姑娘,殿下若欲收为侧妃,还是要等一等,毕竟她曾经是你父皇身边的才人,做得太性急了,难免被朝臣百姓所诟,如今正是殿下巩固东宫之位的关键时期,切不可犯错,儿女私情暂且放下吧。”

    李治急忙摇头:“不不不,子正兄误会我了,我……哎呀,武姑娘助我处理国事确实是人才,可我绝不会收她为妃,与她相处久了,我渐渐发觉当初你看人看得特别准,此女野心太大了,若收为侧妃,只怕后宫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她不仅是野心大,而且我发觉她的戾气也很重,怎么说呢,就像独自背负了国仇家恨一般,一记眼神我都能感受到她不经意间露出的杀气……”

    李素失笑:“别说得那么玄幻,臣还是那句话,凡事秉持本心便是,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有些事可不必顾忌,想做便做,关于武姑娘,收与不收,这是殿下的宫闱内事,臣不掺和。”

    李治点头,接着忽然笑了起来:“昨日我遇到一件好玩的事,这次东征归来,与你一同而来的倭国遣唐使你还记得么?”

    李素目光闪动:“当然记得。”

    李治笑道:“遣唐使中有一位名叫道昭的僧人,这位僧人有点活泼呀,昨日通过鸿胪寺官员引见,来到我东宫,然后跪地大哭,说什么大唐对他不友好,说李县公嫌弃他,还说想学点东西也学不到,大唐对遣唐使设防,子正兄你没看见那个道昭痛哭流涕的样子,一边哭一边找柱子,瞧那架势似乎是想当着我的面击柱而死以明心志,我呢,左看右看觉得他那模样有点假,于是也没拦他,就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击柱……”

    李素也笑了:“后来呢?”

    “我这大殿里柱子那么多,不知是不是这和尚眼瞎,楞是没看到,假模假样哭了半晌,觉得无趣,便放弃了。”

    李素失笑摇头:“这家伙……当和尚真是屈才了,当宰相才合适。”

    李治哈哈笑道:“这话可将长孙舅父骂进去了。”

    李素忙道:“臣绝无此意,只是想起了战国时的一位名相蔺相如,当时他站在秦王的大殿上,捧着和氏璧也是想找柱子撞,结果也是装腔作势,这位道昭和尚跟他有得比。不同的是,蔺相如一身正气,不惧暴秦,遂名垂千古,而这位道昭,同样的做法,却显得分外猥琐可笑。”

    二人大笑一阵,李治收了笑,叹道:“昨日那倭国和尚在我这里打滚撒泼许久,慢慢的我也问出了一些意思,他想要咱们的真腊稻种?”

    李素点头:“前日他去了我府上,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被我回绝了,农学的李义府也推拒了。”

    李治道:“要不,咱们索性把稻种给他?任他这么闹下去,实在不成体统。”

    “殿下,臣以为,稻种不能给!”

    “为何?”

    李素淡淡道:“番邦小国,来我大唐不知谦逊学习佛经和圣贤经义,反而睁着眼睛四处打量,占我大唐的便宜,看见什么好东西就想往怀里搂,臣以为,不能惯他们的脾气,还轮不到这群岛上的猢狲在我大唐境内予取予求,历代帝王对遣隋使,遣唐使皆是待若上宾,可是,殿下若翻翻史籍便知,这些猢狲来到我中原后,他们的手脚可不干净,看见好东西便要学,学不成便偷,但凡他们看中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更有甚者,将偷来的东西拿回他们倭国,稍作改变一下,便妄称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彼国之无耻,犹为可恨。故臣以为,该给他们长点教训了,否则他们高举‘我弱我有理’的幌子,道德绑架咱们大唐,长此以往,愈发助长他们的气焰。”

    李治迟疑道:“可是这道昭和尚特别活跃,朝野已有议论了,若是被他越闹越大,终究损了我大唐的名声……”

    李素叹道:“殿下,凡事过犹不及,主人与客人的分寸都要各自拿捏好,来主人家做客,就要有客随主便的觉悟,如果没有这个觉悟,看到主人家顺眼的东西就拿,这不叫客人,而是贼。主人若故作大方不予计较,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名声,还给旁人留下一个懦弱畏缩的形象,以后这个国家的使节来拿点东西,那个国家的使节也来拿点东西,既有前例可循,主人愈发无法计较,这样下去,大唐的名声才叫真正的丧尽了。”

    李治犹豫片刻,点头道:“好,便依你所言,稻种不给他们,若那和尚还在闹,就……罢了,我不管,全交给你处置吧,这种破事听着都烦。”

    李素笑道:“臣会办妥当的,殿下放心。”

    李治想了想,又道:“不过,子正兄以后遇到那和尚,还是对他稍微客气点,东西咱们可以不给他,但主人家的礼数咱们还是要做到,否则那和尚满长安到处哭诉,传开了折损的还是子正兄你的面子。”

    李素苦笑道:“臣尽量对那只猢狲客气点……”

    …………

    走出东宫大殿,李素的心情有些沉重。

    从刚才和李治的谈话里,李素大概明白了一件事,李世民的时日越来越少,几乎已到了托孤交代后事的阶段了,尤其是他现在已对太医不信任,为了延寿,竟召方士入宫炼丹,更是给他的病情雪上加霜,他的生命恐怕已进入了倒计时。

    一个辉煌壮阔的时代,即将要过去。

    下一个时代呢?它会是什么模样?

    走下大殿外的石阶,李素步履沉重,抬头不经意一扫,却见一道轻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前方,双手交叉搭在小腹处,身子微微躬着,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李素一愣,接着笑了。

    “武姑娘,久违了。”

    武氏显得比以前丰腴了一些,穿着淡绿色宫裙,头发挽成高云髻,额头中间贴着三叶花钿,樱唇轻描胭红,比以前愈发美艳动人。

    她的气色很不错,眉宇间飞扬着一种春风得意的味道,自从得到李治的重用后,她显然有种壮志得酬的兴奋。

    见李素主动打招呼,武氏急忙屈膝行礼。

    “奴婢拜见李公爷。”

    李素笑道:“如今你已是东宫的属官,在我面前不可再自称奴婢,说出去让人笑话。”

    武氏抿了抿唇,道:“奴婢是县公府出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在公爷面前自称奴婢没什么不对。”

    李素笑了笑,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听太子殿下说,武姑娘在国事上帮了他不少,倒要恭喜武姑娘,可一展生平抱负了。”

    武氏垂睑轻声道:“奴婢不过是帮殿下整理一下奏疏,并未帮上什么忙。”

    李素笑道:“武姑娘自谦了,太子殿下年纪不大,难免缺乏阅历经验,有武姑娘在旁提点,会少犯很多错误,当初咱们约定过,你我皆是太子殿下倚重的人,当用心尽力辅佐殿下,对你我来说,也算是一段佳话。”

    武氏应是,忽然抬头看着他,道:“刚才公爷与殿下相谈,奴婢在殿外听到了。”

    李素一愣,接着有些尴尬,仔细回想一下,刚才与李治聊天似乎没说她的坏话,于是不觉理直气壮起来,板起脸道:“偷听的习惯可不好啊,赶紧改了。”

    武氏嘴角一勾,还是告了罪,然后道:“公爷对殿下说,希望他纳奴婢为侧妃?公爷果真是这么想的吗?”

    李素似笑非笑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必试探了,你难道没这么想过吗?”

    武氏脸色一僵,索性放开了矜持,道:“奴婢确实这样想过。”

    李素点头:“以你的野心,侧妃只怕也不是你的最终目标,你的目标是太子正妃,所以,成为殿下的侧妃是你的第一步,接下来,你就要与太子正妃掰腕子了,对吧?”

    武氏苦笑:“公爷将奴婢想得太不堪了,也太不自量力了,太子正妃贤良淑德,她的背后更有太原王氏甚至整个山东士族为靠山,奴婢何德何能,能将正妃扳倒?”

    “所以,你的目标只是当太子殿下的侧妃?”

    武氏摇头:“奴婢并不想当侧妃,只想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帮太子殿下分忧,奴婢这半年来帮殿下处理奏疏,发现大唐中枢和地方官府里有许多愚蠢之辈,他们所思所见,竟不如奴婢这个女子,奴婢看在眼里,实在是心中焦急。”

    李素含笑道:“难不成你想当三省宰相?”

    武氏轻叹道:“只恨奴婢是女儿身,入不得朝堂,如果世人允许女子入朝为臣,奴婢自问不逊须眉,做得不比任何人差,而现在,奴婢却不得不藏在太子殿下背后,偷偷摸摸帮他处理国事,对奴婢来说,心中尤觉憋屈难堪。”

    李素思索片刻,缓缓道:“世道没有公平,这个现实我也无法改变,所以武姑娘帮殿下处理奏疏时还是小心一点,莫让外人知道,否则传到陛下和朝臣们耳里,武姑娘性命堪忧,毕竟,朝政是不容许女子插手的,这是君臣的忌讳。”

    武氏叹道:“奴婢知道,所以殿下每次批阅奏疏时,奴婢只能以宫女的身份在旁侍候,以掩人耳目,可是奴婢……实在是不甘心。”

    李素笑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不甘心的事,可这些不甘心的事大多数都只能忍着,除非自己有一天已经强大了,强大到可以改变规则了,武姑娘,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留给你慢慢强大,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如今你觉得不甘心的事,便能亲手解决了。”

    武氏疑惑地看着他:“公爷似乎对女子干政并不反感?您……默许奴婢帮殿下处理国事?”

    “你与殿下在东宫里做什么,与我无关,这是宫闱之事,外臣不宜参与,至于你干政,我并不支持也不反对,我在这世上更想做一个旁观者,躲在一旁事不关己看天下风起云涌,而武姑娘你,至少到现在并未做出祸害天下之事,我何必强加干涉?”

    武氏垂头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有一日,奴婢做了出格的事呢?公爷会怎样对我?”

    李素笑道:“当然是除掉你呀,不然呢,难道请你吃大餐吗?”

    话说得笑意吟吟,可武氏却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李素,发现他的笑容仍是那么亲切和善,似乎刚才的这句话只是开了个小玩笑而已。

    武氏背后渗出一身冷汗。

    她并不蠢,她分得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话。

    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武氏不服气地道:“如公爷刚才所说,若有一天,奴婢已经强大了,那时公爷恐怕已无法除掉奴婢了吧?”

    李素仍笑得很灿烂,甚至调皮地朝她眨眨眼:“你可以试试呀,猜一猜我究竟能不能除掉你。”

    武氏如坠冰窖。

    久违的无力感再次袭扰充斥心间。无论任何时候面对李素,她总觉得很无力,无论自己的地位是卑微还是风光,无论自己多么懂得伪装自己,在他面前都能被一眼看穿,然后,轻易地将她拿捏在手心里。

    武氏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试图挥去心中那浓浓的无力感。

    “奴婢只是玩笑之语,公爷万莫当真。”

    李素也笑:“我也是开玩笑的,辣手摧花之事,我可没干过,你也莫当真。”

    二人深深对视一眼,然后各自行礼,告别。

    …………

    …………

    走出东宫,李素脑子飞速转动。

    李世民快不行了,新的时代即将到来,新的麻烦也快来了。

    新朝未立,李素已不知不觉被卷进了漩涡的中心,未来朝堂上,长孙无忌等老臣为一股强大的势力,李治后宫的武氏恐怕也不会太安分,自己如何在这纷乱的局势中自保,或是击败敌人,这是李素目前要思考的问题。

    还有一个最大的麻烦,就是王直手下的那股势力,它已成了李素脖子上高悬的刀,一旦李世民驾崩,这把刀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无声无息间,李世民似乎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他在用沉默的方式告诉李素,必须要在不捅破窗户纸的前提下,将这股势力全部交给朝廷,否则,李素必然是死路一条。

    出了东宫的宫门,方老五等部曲迎上前。

    李素脚步一顿,道:“五叔,家中部曲里面派几个灵醒的有眼力的出来,日夜不停跟着那个倭国的和尚道昭,将他每日一举一动都记下,回来告诉我。”

    方老五应是。

    接着方老五又面带难色道:“公爷,弟兄们抄刀杀人都不在话下,可是跟踪这种活儿,他们怕是玩得不够利落,以前都没干过呀,若他们干砸了,还望公爷莫怪罪。”

    李素笑道:“干砸了就算了,我难道会为一只倭国猢狲怪罪弟兄?试着做一做,没做好无妨的。”

    方老五这才放心,咧嘴笑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烫手山芋

    李素觉得有点惋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实这种跟踪之类的事最适合王直的那群手下去做,可惜那股势力已经被李世民派去的人渗透得跟筛子一样,李素已不敢动用它了。

    现在李素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扔给谁都行,脱手就安全了。

    从东宫门前往城外走,李素一边走一边琢磨,眼前这个最大的危机,该如何自保?期限似乎越来越近了,李世民驾崩闭眼的那一刻,如果自己还没有个交代的话,李素丝毫不怀疑李世民的遗诏里会加上一条,着令泾阳县公李素殉葬寝陵。

    而自己便只能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扔进寝陵里,与常涂那个像鬼一样的家伙大眼瞪小眼,直到自己生机耗尽的那一天,千百年后,寝陵被考古学家打开,一群专家学者围着自己的骸骨研究,把自己定性为殉葬的奴隶,与牛马羊牲畜一样,最后盖棺定论……

    想想那种下场,李素就觉得的慌。

    甩锅!必须马上甩锅!甩给谁都行。

    李素走着走着,脚步忽然一顿,一道灵光如流星般划过脑海。

    对了,有一个大小长短很适合的背锅侠呀,为何早没想到他?

    脚步停下,李素忽然转身道:“五叔,马上去长安东市,将王直和他的几位心腹手下叫到东宫门前,快去!”

    方老五愣了一下:“这里?叫到东宫门前?”

    “没错,赶紧去。”

    方老五急忙派出一名部曲,绝尘而去。

    李素转身朝东宫门前走去,门前的禁卫们见李素去而复返,不由奇怪地看着他。

    继续通报,李治再次请李素入内。

    走到大殿门口,李素朝李治行礼。

    “臣李素,拜见……”

    “行了行了,你一天拜见我两次了,这里没外人,不必拘礼。”

    李素走进殿内,见李治正在批阅奏疏,愁眉苦脸抓耳挠腮的样子,很可笑。

    李治搁下笔,道:“子正兄为何去而复返?”

    “臣刚才有东西落在这里了。”

    “什么东西?”

    “节操。”

    李治:“…………”

    “哈哈,开个玩笑,臣的节操满满,不曾掉过,臣想请殿下出宫一趟,有点事想跟殿下说。”

    李治疑惑道:“有事在这里说不行吗?”

    指了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李治愁道:“看看这些奏疏,我今日怕是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哪里有空出宫呀。”

    李素态度很坚决:“殿下,今日做不完明日再做,有什么事比出门游玩更重要呢?这些奏疏扔给三省便是。”

    李治迟疑半晌,终究也是少年心性,闻言一咬牙:“也罢!今日做不完明日再做,实在不行扔给三省,总不能啥事都交给我办吧?三省那么多臣子是干啥的?走,出门玩去!”

    李素脸颊抽搐一下,叹道:“话呢,是同样的话,可不知为何,从你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浓郁的昏君味道……”

    李治脸黑了:“你再说我可就真不去了。”

    …………

    满头雾水的李治被李素拉出了东宫,李治出宫很低调,并未动用仪仗,仅只带了几十名禁卫。

    宫门外的广场上,王直带着四名心腹手下静静地等候,他们也是满头雾水,不知李素将他们这几个见不得光的人叫出来做什么。

    李素也不解释,出了东宫后,与李治并肩而行,朝长安东市走去。

    迈步之前,李素特意朝王直的手下看了一眼。

    这几年,王直的那股势力李素一直未曾参与,不过维持一个组织的日常需要大量的钱财,这一点上,李素并未放下,每年总要交给王直数千贯,让王直分配给下面的手下部属,不过李素却一直没露过面,他成了这股势力里最大的幕后黑手,非常的神秘。

    今日看到王直的四名手下,李素特意打量了一下。这四人看起来很沉稳,绝不多话,而且看到李素时也不吃惊,明明李素已经算是正式公开身份了,可这四人神情平静,目不斜视,似乎早已知情。

    李素暗暗叹了口气,王直说他可以肯定有两到三人是朝廷的人,另外一人不大确定,可李素今日仅仅只打量了一眼便已确定,这四人全都是李世民派来的,而且他们已经完全掌握了这股势力,至于久不露面的王直,大抵已成为了这股势力的精神领袖之类的人物,人已不在江湖,而且江湖很快也不会再有他的传说。

    李治稀里糊涂的被李素带着节奏,越走越糊涂,好奇心也越高涨。

    “子正兄,好歹透露一下,你到底要干什么?急死我了。”

    李素笑道:“臣想领殿下见识一下好玩的事,殿下也该出来走动一下了,整天待在宫里批奏疏,偶尔还是要出来看看民间疾苦的,越是掌重权,越不能与百姓脱离,否则,很多政令一拍脑袋便颁布,没有调查没有实践,原以为是造福百姓的善政,最后却祸害了百姓。”

    李治点头:“治明白了,以后我会经常出来走走的,长安城里看不出究竟,或许该往城外贫困偏僻的村庄去看看。”

    李素赞许地点头:“甚善,殿下有此心,子民之福也。”

    既然出了门,李治索性便放开了心思,以游玩的心态慢慢晃悠起来。

    走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来到长安东市,看着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商贾们卖力的吆喝,以及牵着骆驼的胡人商队与本地商贾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的画面,李治忽然笑了。

    “若大唐天下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这般景象,便可称作盛世了吧?”李治悠然叹道。

    李素笑道:“不必强求每个角落都是这般景象,但求百姓们无论何时都不会为粮食发愁,那便是盛世,便是殿下的功德。”

    李治重重点头:“会有这一天的,当然,还要靠子正兄不遗余力辅佐我才是,子正兄,一定要多出把力气呀。”

    “你这样说搞得我很惶恐,以后想偷懒编借口请假都要多费些心思了……”

    李治大笑:“何必说出来,你若想偷懒,无论多扯的理由我都会假装相信你的。”

    二人相视而笑,李素忽然神情一肃,道:“殿下在长安城多年,长安的东西两市也很熟悉了,你对长安城了解吗?”

    李治一愣,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李治眨了眨眼,道:“那要看怎样的程度算是‘熟悉’了。比如你问我长安东市里最便宜的丝绸在哪里买,我一定不知道,但你若问我东市最好看的杂耍百戏班子在哪里,我肯定知道。”

    李素缓缓道:“臣很少逛东西两市,不过臣可以告诉你,无论东西两市里最贵的,最便宜的,货物最好的,掌柜最不老实的等等,我全都知道,可谓了如指掌。”

    李治惊讶道:“你不逛两市,为何都知道?”

    李素没回答,转移了话题道:“殿下,咱们玩个游戏如何?”

    李治一脸警觉地看着他:“你看上我家啥东西了?直说吧,我送你,别玩什么游戏,做人要有底线,不要跟程老匹夫学坏……”

    李素黑着脸道:“不跟你赌,纯粹玩游戏。”

    李治放了心,释然笑道:“那就没问题了,说吧,玩啥游戏?”

    “殿下在脑子里想想,此时此刻你最想知道什么事,比如你曾经最想买什么东西,却没买到,或者你想找一个什么模样的人,一炷香时辰,臣都能帮你办到。”

    李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有这般本事?”

    李素笑道:“臣的本事不小,今日便想让殿下亲眼见识一下。”

    李治愈发糊涂,不过眼睛却大放光彩,显然李素提议的游戏让他突然有了很高的兴致。

    “今年上元夜,长安城解除了宵禁,我微服出王府游玩,记得在东市南端的街边小贩那里买了一根糖霜做的面点,小贩将它雕成一只狗的模样,栩栩如生,我都舍不得吃它,后来快化了我才把它吃了,味道特别好,后来那几日,我心心念念都是它,派王府的管事出去买,管事走遍了东市,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小贩了,子正兄,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李素淡淡一笑:“没问题,殿下请耐心等候一炷香时辰,必有结果。”

    说完李素转过身,朝王直看了一眼,王直会意,马上朝四名手下下令。

    “会雕动物形状的面点小贩,马上找,一炷香时辰为限。”

    四名手下抱拳领命,一声不吭地离开,如滴水汇入了大海,他们的身影很快在人海中消失不见。

    李治一脸茫然地看着四人消失不见,又扭头看了看李素,嘴唇嗫嚅几下,欲言又止。

    一炷香时辰很快过去,四人重新出现在李素等人面前,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神情拘谨紧张的中年人,这人头发有点早秃,面貌有些丑陋,脸上坑坑洼洼很不平坦,像个马蜂窝似的,战战兢兢地被四人夹在中间,仿佛一只被狮群包围的兔子。

    李治看到中间这名中年人不由眼睛一亮,指着他兴奋地道:“不错,是他是他就是他!”

    扭头看着李素,李治脸上充满了惊奇:“好厉害,怎么找到的?我派人在东市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你却一炷香时辰便找到了。”

    李素朝四人中的其中一人努了努下巴,这人躬身抱拳道:“太子殿下,此人姓周,名健良,潭州人,五年前携家小来长安,做面点为生,住在东市后巷的矮房里,上元节后,家中妻子临盆,此人放下营生,专心在家侍候妻儿,故而有三个多月不曾出来做买卖。”

    李治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听着这人将小贩的来历如数家珍,越听越惊奇。

    上前走了两步,李治望着这位名叫周健良的小贩,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周健良神情有些畏缩,紧张地点头,双手局促地搓着自己的衣角,道:“回贵人的话,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治好奇道:“他们是如何把你找到的?”

    周健良露出哭相,道:“小人也不知呀,好端端在家里给孩子把屎把尿,一个没留神便被人架跑了……”

    李治愈发兴奋地望向李素:“快说说,怎么做到的?”

    李素含笑不答,道:“这个游戏好玩吗?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尽管说,马上给你办。”

    李治显然已投入到这个游戏里去了,闻言沉思片刻,道:“随便找个人出来吧,嗯,找个胡商,缺只眼睛,瘸了腿,三十岁左右。”

    李素点头,然后望向那四人,四人沉默抱拳,很快又消失在人海里。

    一炷香时辰不到,四人带回了三个胡商,如李治所描述的那般,都是缺了一只眼睛,瘸了一条腿,而且都是三十岁左右,三人神情惶恐不安地站在李治面前,不停地行礼,说着听不懂的猢狲话,看神情似乎在求饶或是表示臣服之类的。

    李治走到三人面前,一个个轮流看过去,发现他们的特征果然跟自己的要求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异,李治高兴得不行,吩咐身旁的宦官每人赠一贯钱,放他们离去。

    “好玩!如此说来,长安城东西两市无论任何人或物,子正兄都了如指掌?”李治兴奋地问道。

    李素含笑道:“不仅仅是东西两市,殿下还想知道点什么,两市之外的地方,臣也能办到。”

    李治眉梢一挑,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显然这个时候李治终于不再单纯,从这件事上想到了许多。

    沉思许久,李治缓缓道:“上月初五是褚相生辰,我代父皇登门恭贺,席间我代父皇向褚相敬酒,褚相满饮之后,对我低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我和褚相两人知道,宾客人声鼎沸,殊未知也,子正兄能查出来么?”

    李素沉吟片刻,道:“殿下稍待,仍是一炷香时辰。”

    李治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

    面前的四人也听到了,这回不等王直吩咐,马上转身离开。

    一炷香时辰后,四人回来,朝李治抱拳道:“褚相当日向殿下言道:‘殿下仁孝聪慧,惜惰于学业,字书尤陋鄙,臣有亲书《孟法师碑》一帖,愿赠殿下,望殿下勤练。’”

    李治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变得很复杂,似惊叹,又似忌惮。

    李素静静看着李治的表情,沉声道:“殿下,褚相当日与殿下说的,是这句话么?”

    李治木然点头:“一字不差。”

    李素轻舒出口气,道:“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李治摇头:“我已明白你的厉害了,想必长安城里,无论是市井街巷,还是高门权贵,你想知道一件事,必然会知道。”

    李素神情不变,道:“是,我想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

    不等李治反应,李素忽然朝他躬身长长一揖,道:“臣今日带殿下出宫,为的就是想送殿下一件礼物,普天之下,只有殿下才配拥有这件礼物。”

    李治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指面前的四人,道:“你想送我的,是他们么?”

    “是。”

    李治沉默半晌,道:“他们四人的背后,有多少人供其驱使?”

    “成千上万,不计其数。”

    “他们被安插在什么地方?”

    “从宫闱到权贵高门,再到街头巷尾,无孔不入。”

    李治神情愈发平静:“父皇知道这件事么?”

    “以前不知,现在已知,这四人全是你父皇安插进来的。”

    四人闻言大惊,高层的事情,他们并不知情,原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结果李素一句话便道出了他们的身份,于是四人神情惶恐地一齐跪下了。

    李治思索许久,问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子正兄向来是坦荡君子,为何会暗中培植出这股势力?你应该知道,这是很犯忌讳的。”

    李素苦笑道:“殿下总算问到点子上了,贞观九年,臣认识了东阳公主,我与她两情相悦,奈何世事无情,我与她的这份情愫终不被你父皇所容,事泄之前,我便提前做了准备,让我同村的兄弟王直带钱长居长安城内,用钱财邀买人心,收服长安街市上的泼皮无赖和游侠儿……”

    “后来,这股势力渐渐成了气候,在我和东阳公主事泄之后,在我的吩咐下,这股隐藏在阴暗里的势力在长安市井间发起了舆论,帮我和东阳度过了一次劫难,从此以后,这股势力愈发壮大,不知不觉,它已渗透进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当有一天我自省归结之时,发现这股势力已庞大到连我都害怕了,于是赶紧急流勇退,从此不再露面,而你父皇早已察觉了这股势力的存在,暗中安插的人渐渐掌握了它,我与王直便顺水推舟,将这股势力无声无息地交给了眼前这四个人……”

    李治听着李素娓娓而道,神情愈发复杂起来。

    待李素说完,李治陷入久久沉默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李治幽然叹道:“这股势力的可怕,我今日也感受到了,它……委实太可怕了,子正兄,你向来甚少犯错,可这件事……”

    李素叹道:“这件事,我原本的初衷是为了自保,殿下应该清楚,我为人从来没有野心,高官显爵从未在意,甚至经常有意退拒,我想过的是田园牧歌,炊烟袅袅的淡泊日子,我对陛下,对你,对朝廷并无一丝反意,这股势力,已不能掌握在我手里了,而殿下是大唐未来的君主,你的手中若掌握着这股势力,想必很多事情解决起来会方便许多,从今日起,它已完全属于殿下,属于大唐朝廷,臣从此绝不再过问。”

    李治沉思片刻,道:“好,我便收下了,不过,我还是要跟父皇禀奏此事的,相信你也清楚,既然父皇早知此事而隐忍不言,说明他在等你的反应,今日你将它送给我,或许是最合适的结果,这股势力只能掌握在大唐的君主手中,不能落入旁人。”

    李素笑了:“殿下监国半年,长进很多了。”

    李治也笑了,接着又道:“子正兄能向我坦陈如此机密大事,治领情了,还是那句话,你我先是朋友,其次才是君臣,愿你我一生君臣不疑,共创盛世,给未来的史书留下一段佳话。”

    “臣,谢殿下宽容。”

    烫手山芋扔出去了,李治欣然接受,李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很好,几乎完美。李世民想必也松了口气。

    窗户纸没被捅破的前提下,这桩要命的麻烦事其实君臣心里都憋得慌,想必李世民的内心深处也不愿杀李素,因为他是李世民留给李治的肱骨重臣,轻易不可杀,李素当然更不愿因为这件事稀里糊涂的掉了脑袋。

    如今无声无息间将它解决,李素很满意,李世民也会满意,李治更是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皆大欢喜,不亦乐乎。

第九百五十五章 帝王心术

    太极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治迈着细碎的轻步,悄悄走进甘露殿。

    李世民躺在偏殿的床榻上,头上搭着一块方巾,面容憔悴,眼眶深陷。当初意气风发龙精虎猛的天可汗陛下,如今却成了油尽灯枯的沧桑老人。

    李治看着李世民的模样,眼眶忍不住红了,却强挤出一丝微笑,在李世民面前跪下。

    “儿臣拜见父皇。”

    李世民费力地睁开眼,见是李治,不由绽开了一抹微笑。

    “雉奴来了,快起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侍候在床榻之侧的常涂急忙伸手,将李世民扶起,让他半躺着。

    李治注视着父皇,语声哽咽道:“父皇……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李世民笑叹道:“怕是不行了,病来如山倒,朕纵是天子,亦难违天意轮回。”

    “父皇莫怀忧虑心思,心情开朗一些,病便去得快了。儿臣今日打听到孙思邈孙老神仙云游归来,儿臣已遣人将他接进宫,为父皇诊断病情。”

    李世民笑道:“朕的病,太医们早已看过多次,太医署令刘神威是孙老神仙的嫡传弟子,连他都没了法子,纵然孙老神仙亲来,怕也是徒劳。”

    李治泣道:“不会的,孙思邈是神仙般的人物,弟子没有法子,师父一定有办法的……”

    李世民叹道:“药医不死病,朕的身子,自己清楚,何必再骗自己,殊不可笑……不说这个了,朕自东征归来后,无力打理政事,国中内外事皆交给你和三省诸公,雉奴这些日子处理政事如何?可有为难踌躇之处?”

    李治摇头哽咽道:“长孙舅父和房相,褚相他们皆全力帮儿臣,儿臣纵有不明白之处,他们都会耐心解释,为儿臣释疑,并一同商议过后处之。”

    李世民认真听着,然后欣慰一笑:“他们皆是朕留给你的辅政重臣,雉奴以后要好生待他们,勿使寡恩,而凉薄了忠臣之心,亦勿封赏过甚,而令朝臣致生轻慢之心,其中分寸,尔当好好拿捏,如何驾驭臣下,这也是一门大学问,雉奴还年轻,你有一生的时间去慢慢摸索,或许会栽跟头,或许在国事政令的处置上会犯错,甚至或许会错杀贤良,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未动社稷之筋骨,帝王犯下的任何错,都有机会弥补,未来青史上,仍是满篇美誉。”

    李治神情凝重,将李世民的话一一记下。

    沉默一阵,李治又道:“父皇,房相前几日也告了病,听说已病重了,儿臣昨日亲自去房府探望,房相卧于病榻,难以起身,回来后太医与儿臣说,房相之病,恐……难愈也。”

    李世民神情沉痛,眼眶渐渐蓄满了泪水,道:“玄龄也……唉,他一生殚精竭虑,朕得他之助,方有这贞观之治,昔年的老弟兄,一个又一个离朕而去,朕也快了……”

    难过地闭上眼,李世民嘴唇抖索,喃喃念道:“生前事,身后名,一代名相埋于黄土,青史可留满纸遗香,玄龄不负朕,不负天下,不负此生,善也。”

    李治泣道:“父皇保重身子,勿使忧思过甚,您是万邦尊崇的天可汗陛下,儿臣还小,什么都不懂,还指望父皇多多教诲,您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李世民苦笑道:“朕也不愿英年而逝,朕还有许多心愿未曾了结,高句丽,吐蕃,南诏,还有与朕结下死仇的六部……太多的敌人需要朕去征服他们,太多的征战等待朕挥动令旗,可是,终究天命难违呀……”

    深深注视着李治,李世民缓缓道:“朕留给你的都是忠臣良相,长孙无忌,褚遂良,孔颖达等人,他们的政见与朕常有不合,但朕反而更信任他们,为君者,不可凭一己之喜恶行事,朝堂里必须容得下不同的意见,不仅仅是给世人一个胸襟广阔的帝王名声,更重要的是,他们能想到许多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有他们在朝堂里,能够时时提醒君王谨言慎行,为帝王查遗补缺,当初魏征在世时,向朕上疏不下万谏,就算常常把朕气得半死,不止百次对他动了杀心,可朕终究没动他,究其原因,是因为朕知道他们都是忠臣,他们上逆耳谏书不是为了自己升官,而是为了天下,为了咱们的李姓江山,他们,是制约君权的一股重要力量……”

    “雉奴将来登基后,朝堂里也要提拔一批像魏征这样不惧君威的谏臣,你要将他们待若上宾,不可轻慢,臣子上谏就算再难听,你心中再生气,也不可轻易因言治罪,否则会伤了天下臣子和士子的心,治罪多了,慢慢的也就没人敢劝谏你了,于是无数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你,就算你犯下了大错,他们也不会再出声了,长久之下,国必亡焉。”

    李治垂头恭声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说了一阵话,李世民的神情有些疲乏,喘息也急促起来。

    李治上前为李世民轻揉胸口,一边道:“父皇身子不适,先歇息吧,待父皇身子好些,儿臣再来请教治国事宜。”

    李世民闭着眼,道:“雉奴今日前来,是有事要说么?”

    李治沉默片刻,道:“儿臣确实有事,但父皇您的身子……”

    “无妨,说吧,何事令你拿不定主意?”

    李治低声道:“是关于李素的事。”

    “李素怎么了?”李世民嘴角一勾,道:“难不成他又闯祸了?”

    李治也笑了笑,道:“是闯祸了,不过这个祸早在贞观九年便闯下了,今日算是了结。”

    李世民似有所觉,眼睛忽然睁开,憔悴疲惫的目光闪过一道锐光。

    “详细说说。”

    李治迟疑了一下,道:“李素今日领儿臣到长安东市,说是要送给儿臣一件礼物,东市的街边,李素让儿臣随意提几件自己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事,儿臣提了,每件事在一炷香时辰内都得到了答案……”

    李治将今日东市所遇娓娓道来,李世民一直沉默地听着,神情愈发复杂起来。

    待李治说完,李世民仍不发一语,表情莫测。

    李治担心地看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听李素说,父皇您……应该知道此事吧?”

    李世民点点头:“朕确实知道,贞观十年时便已知道了。”

    “这事儿确实是李素犯了错,可儿臣以为,李素暗中培植出这么一股势力,其原意并非针对朝廷,而是为了东阳皇姐,他纯粹是想自保,希望这股势力能帮他和皇姐换来一个好的结果,与朝廷军队并无干系,事实上他也没有利用手中的这股势力插手国事……”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他的初衷,朕自然也清楚,否则你以为朕会容许他这股势力的存在而无动于衷吗?若他表露出一丝反意,朕早将他处死了!”

    李治笑道:“父皇英明,事实上这股势力最终还是悄无声息的掌握在父皇手中了,父皇向里面安插人手,李素也心知肚明,这几年已完全撒手不管,未曾再动用过它,当初李素培植它,只能算是年少轻狂,不懂事之举……”

    李世民扭头看了他一眼,道:“雉奴这前前后后的为李素开脱解释,做得太明显了。”

    李治脸一红,笑道:“就算儿臣不为他开脱解释,父皇自问舍得杀他么?李素可是有着一肚子神秘莫测本事的能臣呀,儿臣未来还要重用他呢,还请父皇给儿臣留一份情面,莫追究李素之罪,可好?”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道:“有一便有二,你敢担保李素以后不会又瞒着你弄出另一股势力么?天子眼皮底下有这么一股不被帝王掌握的势力,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李治神情严肃地道:“儿臣可以担保李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

    “为何?你凭什么担保?凭你和他的交情吗?”

    “凭他李素不是有野心的人,父皇当初肯重用他,并破例将年纪轻轻的他晋为县公,不也是看重他没有野心吗?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无论任何帝王都会乐于重用的,事实上,李素也从未让父皇失望过,儿臣相信,未来的李素,也不会让儿臣失望,既然是国士大宾,儿臣当以国士待之。”

    李世民阖眼,长叹道:“雉奴,先不论朋友交情,只论君臣,从君臣上来说,你今日为一个朋友求情,而将社稷安危放在其次,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这样的错误,你只许犯这一次,以后朕不想再听到你为任何人求情了,就算求情,也该站在家国社稷利弊的角度,而非交情,明白吗?”

    李治凛然应是。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李素是个人才,而且非常聪明,从他将这股势力完全无保留地送给你,便能看出此子委实懂得趋吉避凶之道,这样的人才,无论身处任何逆境,想必都有充分的本事自保无虞。……罢了,这几年朕与他都是心照不宣,他用如此方式解决此事,也算是完美,朕便恕过他这一遭,他为朕的大唐立过那么多功劳,便容许他犯这一次错吧……”

    李世民说着,眼睛忽然睁开,无比锐利的目光盯住李治,缓缓道:“不过雉奴你要记住,这样的错误,只能容许他犯这一次,仅有的一次!而这一次的名额,他已用完,若将来他又瞒着你培植出什么势力,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不管他有没有威胁到皇权,你一定一定要杀了他!因为第二次若犯了同样的错,这样的人已不值得信任,也不值得重用了,用之必有祸端,除之方可永绝后患,雉奴,记住朕的话,仅此一次!”

    “社稷与朋友,有时候你只能选择其一,你若不想做个亡国之君,不想朕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交情再深的朋友,该痛下杀手时还是要杀,‘孤家寡人’四个字,并非没有道理的,三五年后,雉奴必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那时的你,也不需要旁人再提醒你什么了,你自己懂得如何当一个英明的好皇帝。”

    李治连连点头,神情严肃地应是。

    李世民轻叹了口气,道:“李素不过只是一个人,并不足虑,朕现在最担心的,是雉奴将来即位以后,要面对的满殿朝臣,还有……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这些,才是大唐社稷的大患!”

    李治不解地抬起头,道:“儿臣知道父皇这些年刻意打压关陇门阀,可是山东士族……父皇不是一直用山东士族制衡关陇门阀么?为何连他们也成了大唐的大患?”

    李世民苦笑道:“扶持山东士族,用以制衡关陇门阀,是朕不得不为之的一时之计,无论门阀还是士族,他们都是吃人的,将来门阀若衰落,士族得势而起,那些士族们岂不是第二个关陇门阀?这些门阀和士族在地方上势力庞大。百姓只知门阀士族,而不知有朝廷,如此势力庞大的家族,作为皇帝,你能放心么?唯有将他们一一打压削弱下去,门阀也好,士族也好,必须让他们老实下来,让天下百姓知道,这座江山是咱们姓李的说了算,如此,咱们的皇权才算是稳固。”

    李治为难道:“可是……如何才能削弱门阀和士族的力量和影响呢?”

    李世民缓缓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科举。雉奴,你将来一定要大兴科举,朝廷取士当从寒门贫户中选取,如此才可彻底避开门阀士族对朝堂的影响,寒门士子入朝参政,大唐的利益便是他们的利益,而非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如此,国可兴矣,盛世可期。”

    李世民黯然叹了口气,道:“这些举措,是朕想了很多年才想出的办法,但朕已无力去实施,接下来要看你的手段了,朝臣中大多出自门阀或士族,只能徐徐削之,逐渐重用一些没有门阀士族背景的寒门士子,慢慢淘汰那些打着门阀烙印的老臣,同时还要防备那些寒门士子入朝之后形成朋党,否则又是一股心腹大患,总之,帝王心术无非便是‘制衡’二字,掌握了朝堂里的平衡,江山社稷便不会有危机,数十年乃至上百年过后,门阀和士族或许会消失于朝堂之中。”

    “是,儿臣记住了。”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朕留给你的那些老臣,比如你的舅父长孙无忌,还有褚遂良,孔颖达等人,他们身上也带着很深的门阀烙印,可用,却要有所保留地用,朕担心将来老臣们会欺你年幼,轻慢于你,更严重的话,或许会架空你,若果真有那一天,你该下手时还是要下手,不必在乎什么亲情旧谊,当了皇帝,心中只要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皇权在握,皇权最重要,余者皆可抛。”

    李治惊讶地抬头,呆愣地看着李世民,显然这番冰冷无情的话令他很不适应。

    李世民自嘲般一笑:“很残酷,对么?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为什么皇帝被称为孤家寡人,未来朝堂上的布局,朕已大概为你铺垫好了,既有经验丰富的老臣,也有出类拔萃的年轻臣子,比如李素,所以李素犯了如此大的错,朕却仍旧不治他的罪,这就是原因了,未来朝堂的布局上,李素是很重要的一颗棋子,而你,要用好这颗棋子,削弱门阀士族的势力也好,制衡老臣们的权势也好,李素在这盘棋局里很重要,幸好李素殊无野心,朕才敢如此布局,不过,对李素此人,也不得不有所防备,你不能毫无保留,记住朕的话,皇帝若对某个臣子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么,他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李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李世民今日说了许多话,已经疲惫得不行了,说着说着,李世民渐渐打起了瞌睡,一会儿之后,轻微的鼾声响起。

    李治静静跪坐在他面前,看着李世民沉睡的面容,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脸,如今布满了病态和憔悴,李治的眼泪缓缓流下,抿着唇不敢发出哭泣声,站起身朝李世民长长一揖,轻悄无声地退出殿外。

    …………

    东宫。

    微风入室,烛火摇曳。

    李治跪坐在偏殿内,点灯批阅奏疏,毛笔悬停在奏疏上方,久久未落下,神情怔忪呆愣,不知在想着什么。

    武氏跪坐在一侧,静静地为他磨墨,李治久久没有动静,武氏好奇地抬头望去,见李治呆怔不语,满腹心事的样子,武氏不由轻唤道:“殿下,殿下……”

    李治被唤回神,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武氏秀眉轻蹙,担心地道:“殿下是否有心事?”

    李治长叹道:“今日进宫,父皇对我说了很多话……”

    见李治欲言又止,武氏道:“殿下有心事可对奴婢坦言,或许,奴婢可为殿下分忧。”

    李治迟疑一阵,道:“父皇说的话……令我一时无法消解,对朝堂和世道愈发困惑了。”

    武氏樱唇轻抿,静静地注视着他。

    李治叹道:“武姑娘,你说……这世上难道果真没有完完全全的情谊么?为何世上所有的交情和感情,在父皇眼里全变成了阴谋诡计?”

    武氏垂头思索,然后抬头看着他,道:“殿下,莫怪奴婢说话难听,朝堂本就是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地方,奴婢以为,陛下说的没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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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大闲人介绍:
大唐贞观,天下靖平,山河壮丽,独钟李氏。 李靖北击突厥,太宗东征高丽,兵锋之盛,威服四海。待从头,重整旧山河。功臣画像前,李渊拨弹琵琶独怅然,凌烟楼阁上,李世民大醉翩翩舞春风。 中国历史上最壮丽,最磅礴,最意气风发的年代里,长安古都外,一位粗衣陋衫的少年郎看着落日余晖里的皇城,露出了笑容……贞观大闲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大闲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