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 倭僧求种
抛开身份地位不说,单只论个人,平心而论,武氏确实比李治成熟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治是从小长在温室里的花朵,而武氏,她活成了撑得起自己人生的大树,该经历的风雨,她早已经历过,所以她比李治更懂得什么是人心,人心可怕起来会到什么地步。
所以李治和武氏二人可以形成一种性格上的互补,这也是为什么真实历史上的李治会为了立武氏为后,不惜得罪长孙无忌,不惜与山东士族反目,力排众议废掉王皇后,转而立武氏为后。当然,立武氏为后的原因不仅是宠爱,这里面还有着更深层的,关于皇权和门阀士族之间博弈的原因,不过无可否认,李治确实是非常宠爱武氏的。
因为武氏的性格里面确实有很多闪光点是李治所缺失的,同时在朝政方面,武氏的能力和魄力,也是李治所不能做到的,这些性格方面的优势,成为了武氏获得李治宠爱的砝码,而且这些优势是当时的王皇后无法给予的,再加上皇权与当时的士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渐渐尖锐起来,所以废王立武便成了历史的必然趋势。
武氏比李治更现实,对世道人心比李治看得更透彻,更深远。
当然,现实的话难免不太中听,李治这种活在温室里的小花朵便有些不高兴了,他看到的世界一直是美好的,可武氏却打破了他心中的美好。
“朝堂哪有你说的那么差?自大唐立国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高祖和父皇将黎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短短三十年,江山社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盛世指日可待,朝堂君圣臣贤,名声远播,若朝堂果真是充斥阴谋诡计的地方,天下怎会有如此喜人的变化?”李治不悦地道。
武氏无奈地笑了笑,道:“殿下,阴谋诡计与创下盛世是两码事,无论盛世还是乱世,朝堂都是阴谋诡计的发源地,因为天下的权势全部集中在这个地方,而权势牵动着利益,世人都是趋利的,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必然有纷争,有纷争必然有阴谋,殿下是大唐未来的国君,若殿下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彻,奴婢很担心未来的朝堂会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
李治神情仍旧不悦,皱着眉道:“难道说,朝堂里人与人之间没有纯粹的交情了?所有人都只谈权势和利益了吗?”
“朝堂上只有君臣,哪有交情可言?就算有交情,那也只是暂时的,因利益而建立起来的,这样的交情太脆弱,随时会因利而崩塌,殿下自幼在宫中长大,或许亲眼见过许多看似感人的君臣情谊,不过那些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而已,殿下若不信,何妨亲自去问问陛下,问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究竟是否彼此全心信任……”
武氏顿了顿,道:“一个合格的帝王,是永远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信任的。”
李治喃喃道:“如此说来,我与李素的交情……”
武氏脸色微变,思索一阵后,嫣然一笑,道:“殿下与李县公的交情自然是纯粹的,很难得的朋友之谊,不过,奴婢以为,这也只是暂时的,若有朝一日殿下登基,您与李县公从朋友变成了君臣,那么,朋友便不再是纯粹的朋友了,你与他会有利益的合作或争执,有些许的信任,也会有些许的彼此防备,甚至,会发生冲突,会各生嫌隙,一切皆有可能。”
李治呆了半晌,忽然使劲甩了甩头,然后斜瞥着她,道:“子正兄常跟我说,为人要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不可被别人的想法所左右,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武姑娘,你的想法太阴暗,我父皇的想法亦如是,我觉得不能信你们,我偏不信君臣之间没有纯粹的情谊,朝堂上各为君臣,或许会为了某件国事争得面红耳赤,可走出朝堂却仍然可以互相玩闹取笑,一起饮酒作乐,这样的君臣和朋友,才是最可贵的,我与子正兄便应如此,往后的日子还长,我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武氏惊讶地看着李治,心却陡然一沉。
直到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李素在李治心中的地位,原来竟如此重要。
君臣之间,果真没有真正的情谊么?
武氏突然对这句话也产生了动摇……
…………
…………
李素从长安城回到太平村后便呼呼大睡,当一桩危机被彻底解决,一个天大的麻烦被化解,整个人的心理便松懈下来,一松懈便想睡,各种姿势睡。
人就是这样,睡得越久越觉得睡不够,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睡觉,醒来还是昏昏沉沉,强打起精神用过饭,马上又呵欠连连开始犯困。
李素乐在其中,他觉得这才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衣食无忧,懒散悠闲,活得像只猪。
美好的日子过了三天,又有客人上门了。
客人上门时李素正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睡觉,正睡得无比投入,梦到自己躺在一堆铜钱银饼里笑得像个傻子,薛管家小心翼翼地推醒了他。
“公爷,有客来访……”
李素很不高兴地睁开眼,瞪着薛管家:“薛叔,知道咱家啥事最重要吗?”
薛管家在李家耳濡目染多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明了。
“钱最重要!”薛管家毫不犹豫地道。
“错!我的睡眠最重要!”李素不满地瞪着他,道:“家主没睡好,哪有精神去外面捞钱?”
薛管家恍然,非常识趣地道:“那么,公爷,小人这就去请客人回去?”
李素又叹道:“既然已经被你吵醒了,也就是说我的睡眠被你毁了,那么你再告诉我,现在咱家啥事最重要?”
薛管家毫不迟疑地道:“公爷的睡眠最重要,小人回绝了客人,公爷可以继续睡。”
李素顿时脸黑了:“又错!睡眠毁了,这个时候当然是钱最重要!知道客人代表着什么吗?”
连续答错问题的薛管家有点惶恐,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迟疑半晌,吃吃地道:“客人代表着……钱?”
李素转怒为喜,颔首道:“善!总算答对了。”
薛管家忍不住道:“公爷的意思,这位客人见还是不见?”
李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道:“这个客人是谁呀?”
“前日来过咱家的那个倭国僧人……”
李素一愣,接着满脸晦气道:“又是这只倭国猢狲!不见不见!让他滚蛋!”
“是是,小人这便回绝他。”薛管家躬着身慢慢往后退,随即脚步一顿,小心翼翼地道:“公爷,这位僧人今日来访是带着礼物的,……公爷也不见么?”
昏昏欲睡的李素顿时精神一振,整个人从躺椅上弹了起来,衣冠周正玉树临风,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正色道:“唐倭两国一衣带水,睦邻友好,有朋自倭国来,怎可让贵客久等?快快请进来,我要与这只猢狲进行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
薛管家:“…………”
前些日老听下人提起一个“无地自容”的成语,是否便是形容此刻的心情?
…………
道昭这回登门显然是做足了功课的,他发觉这位大唐权贵特别喜爱钱财,如果自己想见他,钱财必然是不可缺少的敲门砖。
果然如他所料,这回道昭登门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管家强挤着笑脸请他入内,走进前堂,家主已衣冠周正地等候着他,脸上甚至露出了宾至如归般的……假笑?
道昭深吸一口气,这种被主人重视的感觉……好幸福。
“大和国僧人道昭,拜见大唐上国李县公足下。”道昭朝李素行礼。
李素满脸堆笑,目光第一时间望向道昭手里拎着的礼物上,然后,眉头不由皱了皱。
从体积上来看,这份礼物显然并不大,两个油纸包用麻绳串在一起,拎在道昭手中轻飘飘的晃荡,李素用前世那点可怜的物理知识判断,空气力学加上重力再加物体密度以及拎在手中飘荡的弧度,最后乱七八糟加减乘除一番,可以肯定,这包东西并不重,首先排除了里面包着黄金或银饼的可能性,世上值钱且体积小的东西并不多,排除了黄金银饼,剩下的选项便只有美玉或者……翡翠钻石?这玩意的价值现在还没被发掘出来吧?
最后李素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家伙手里拎的礼物,其价值大约不超过一百文。
于是李素脸色变了,道昭还在笑吟吟地感受“宾至如归”的温暖时,李素忽然变脸。
“来人,送客!”
道昭大惊,急忙道:“李县公且慢,贫僧这次带了礼物,带了礼物!贫僧并未失礼呀!”
李素冷笑:“你带了什么礼物?”
道昭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油纸包拆开,李素探头一看,接着勃然大怒。
油纸包里,包的当然不是黄金美玉,连铜钱都不是,而是两包不知在东市哪个黑作坊商铺买的黄金酥。
这是不拿县公当干部呀,打发叫花子呢?
李素再次翻脸:“来人,送客!”
道昭急忙又道:“还有!李县公,还有!”
“有什么?”
道昭咬了咬牙,一脸心疼地从怀里掏出两颗东珠,每颗东珠大约鸽蛋大小,难得的是,两颗东珠的色泽,大小和圆润度都非常相似,简直是一对双胞胎。
“这两颗东珠是贫僧离开大和国前,我们的大臣苏我入鹿阁下亲自赠予贫僧的,他说……让贫僧将它们送给大唐上国的权贵,贫僧最近左思右想,觉得李县公的人品风采正与这两颗东珠相得益彰……”
李素打量了一眼,摸了摸下巴,虽说这只猢狲说“人品风采”之类的马屁令他有点汗颜,不过……东珠是无辜的呀!
几乎未经犹豫,李素立马伸手将两颗东珠接过来,塞进自己怀里,然后绽开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倭国高僧,久违久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高僧着实令我想念啊!”李素无比热情,再次露出亲切的宾至如归的笑容。
道昭:“…………”
这种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打劫的心情是肿么回事……
“大和国,不是倭国……”道昭弱弱的纠正。
“都一样,都一样……”李素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直奔主题吧,你也知道,我日理万机,很忙的,有啥事?”
道昭低声道:“还是那件事,李县公,大唐农学改良的稻种,真的对我大和国很重要,如果有了它,我大和国的田地增产三成,百姓便不会再饿肚子,我们的天皇陛下也不再每年为了国中粮食紧缺而发愁了,这个稻种实为救国之重宝,还请李县公开恩,将它赐给我们大和国吧。”
说着道昭起身,朝李素长长一揖。
很奇怪,和尚不行佛礼,行的却是世俗礼仪。
李素心情当即有些不悦了,改良稻种的事,他早已打定主意,绝不给倭国,站在大唐的立场来说,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太惯着这些邻国番邦了,别人要什么自己便给什么,大方得一塌糊涂,这不叫大国气度,在别人眼里,这叫傻。
摸着下巴,李素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这只猢狲赶出去,反正礼物也收了,理论上可以过河拆桥了,长安城是自己的地盘,把他赶出去了也没关系,大不了这只猢狲到处宣扬自己不要脸,这个更没关系了,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不要脸的人还在乎别人骂他不要脸吗?呵呵,不存在的。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来人,送客!”
是的,李素又翻脸了。
道昭大惊失色:“李县公,您又怎么了?贫僧究竟哪里得罪您了?”
李素懒洋洋地道:“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呵呵,听说你前日跑到太子殿下面前说我坏话?高僧啊,你这是想搞事情啊,咱们凡夫俗子都干不出这样的事,你一个世外高僧居然背地里诋毁别人,更何况,当初我在辽东时还救过你的命,你们倭国人对救命之恩就是这么报答的?”
道昭急了:“贫僧对佛祖发誓,绝对没有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过李县公的坏话,贫僧只是请求太子殿下开恩,将改良的稻种赐予我大和国,然后稍微抱怨了一下大唐上国对我们遣唐使并不热情……李县公,贫僧可没说过你一句坏话呀,足下不可冤枉贫僧!”
李素忽然有些犹豫了。
犹豫的原因并非道昭的解释,而是他突然想起了李治的话。
得罪倭国和尚无所谓,可惜的是,这个和尚还有遣唐使的身份,这样一来,道昭的身份便上升到政治高度了,遣唐使在大唐历来颇受朝堂君臣的重视,其地位几乎等同于一国使节,所以李素纵然对倭国并不待见,但公然逐客这种事还是不太敢做的,毕竟这和尚很会搞事情,长安城四处一哭诉,风言风语便来了,如今正是李世民即将驾崩,李治新封太子的敏感时期,李素也不敢保证自己惹了祸会不会卷入大麻烦。
想起李治的叮嘱,李素还是决定对这只倭国猢狲客气一点,就当是看在两颗东珠的面子上吧。
揉了揉脸,李素再次露出宾至如归的假笑。
道昭脸颊直抽抽,李素在他面前这种精神分裂般的态度转变太人了,道昭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不愉快的事咱们就不提了,高僧觉得呢?”李素笑吟吟地道。
道昭如蒙大赦,急忙点头:“是是是,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是误会,不提了。”
李素嗯了一声,道:“高僧刚才说的正事是什么来着?”
“大唐农学的改良稻种,如果能赐予我大和国此物,我们的百姓从此不再受饥饿之苦……”
见李素仍面无表情,道昭拜伏在地,神情恭谨地道:“求李县公成全贫僧的慈悲之心,赐予我大和国稻种,好人一生平安……”
李素咂咂嘴,这话……好耳熟呀。
眨了眨眼,李素的语气忽然变得缥缈起来:“即使是出家人的你,原来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啊,被你这样要求着的我,实在感到很困扰呢……”
道昭黑人脸问号:“???”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位县公说的每个字都是关中话,可连起来却完全听不懂?
“李县公,恕贫僧愚钝,您刚才的这句话究竟是何意?贫僧不懂呀。”
李素看了他一眼,神情依旧缥缈:“虽然听不懂我的话的你,看起来不可能那么的卡哇伊,不过……既然身在异乡,还是请高僧阁下干巴爹,努力听懂我们的话,这样努力加油的你,才能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呀!”
道昭脸色迅速变绿,他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精神分裂了。
“李县公足下,求您……莫闹了!”道昭哀哀乞求。
“我们大唐的稻种,想必身为倭国高僧的你,就算是赌上生死也要去完成吧?可是,抱歉了啊,即使在大唐如此渺小的我,也和你一样,心里也有想要守护和坚持的东西呢……”李素语气愈发幽幽,如同迷雾,令人云里雾里。
道昭快疯了,眼珠迅速充血,通红,已到了原地爆炸的边缘。
“李县公,您到底在说什么啊?”道昭的声音已带着几分癫狂。
李素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媚眼抛给了瞎子,于是只好恢复正常。
“为了照顾你的贵客身份,我用你们倭国的语言跟你聊天呀,……这都听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倭国人?不会是冒牌的吧?”李素不满地道。
道昭瞪着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们,大,和,国,从,来,不,这,样,说,话!”
第九百五十七章 设计埋雷
李素对倭国了解不多,对他们的语言了解更少,上辈子能流传到中国来的影视剧里,他只看过几部动画片,剩下就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片子了,记忆犹新的便是动画片里那种怪异的将主谓宾语法一通乱排的说话方式,那时的李素还在奇怪,难道倭国人的脑子结构长歪了,为何这种乱七八糟的说话方式居然还那么受欢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日用在道昭的身上,李素赫然发觉,自己似乎被他当成了神经病,要不是有着大唐县公的身份,道昭很可能会暴起身形给他来一记鞭腿。
“李县公足下,咱们用正常的方式说话,交流,可以吗?贫僧恳求您了!”道昭实在有些累了,心累。
李素点头,幽幽地道:“虽然被如此要求的我,有些不太适应,不过想到高僧君的守护和坚持,还是……”
话没说完,道昭忽然咬着牙打断了他:“李县公足下!”
没过足戏瘾的李素悻悻地瞥了他一眼。
若非李治开了口,要自己对遣唐使客气一点,今日早把这只猢狲踹出门外了。
“说正事吧,高僧想要我大唐农学的改良稻种,这事我早跟你说过,找我没用,如今的农学少监是李义府,他才是管事的。”李素开始踢皮球。
道昭叹道:“李县公何必瞒我?虽然我来长安的日子不长,可大唐朝堂的大致情势贫僧还是刻意打听过的,农学如今未设监正,当家作主的确实是少监李义府足下,可他早已是李县公门下的辅臣,用你们大唐的话来说,李县公您是他的靠山,贫僧对稻种有所求,直接找您是最有效的。”
李素摇头道:“这个……我恐怕不能答应你。”
道昭急道:“为何?大和国从未得罪过大唐,并且一直奉大唐为宗主,大唐对藩属国向来有求必应,当初在新罗国时,李县公随口一句话,便将两万套兵器盔甲赠给了新罗女王,同样是藩属国,为何我大和国却不得大唐另眼垂青?”
李素冷笑:“宗主不是孙子,‘宗主’的意思是,我们想给谁就给谁,我们若不给,你们来抢来偷试试?至于改良的稻种,我们大唐自己还未推广普及,没道理这么早就把它送给别人,它很珍贵,不能随便乱给,所以,高僧你最好还是死心吧,大唐不会答应你的。”
道昭无比失望,表情呆滞了。
李素淡淡道:“看在两颗东珠的面子上,我再教诲你几句,一个国家若想要变强,想要让国库富裕,百姓富足,其途径并不是到处去乞求别人的赠予,而是自强,如果你们曾经真诚地研究过我们中原的圣贤典籍的话,一定会发现圣贤有许多关于自强的教诲,早在春秋时,有一本名叫《易经》的书上便明确说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看,一千多年前,圣贤便教育我们,应该自强刚毅……”
见道昭仍失望地不发一语,李素接着补充道:“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听好了,知识点来了,尤其是你们倭国人更应该记住的知识点,那就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厚德’懂吗?就是做人要有节操,想学东西就老老实实拿出求学的态度,别人愿意教你,你便好好学,别人若不愿教,你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人有问题,而不是像贼一样去惦记别人家的好东西。”
道昭的表情由失望渐渐变成了绝望。
李素静静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忽然一动,道:“不过,万事皆可变通,你想要稻种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道昭一愣,接着大喜,腿一软便直接跪在地上了:“求李县公赐教!贫僧感激不尽。”
李素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如今我大唐皇帝陛下身子微恙,已将朝堂政事完全交给了太子殿下,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道昭小鸡啄米状,萌萌哒。
“所以啊,给不给稻种,乃太子殿下一言而决……”
“李县公的意思,是要贫僧去求太子殿下么?”
“不,太子殿下不会答应的,因为我在他面前进言,请殿下千万不要给你们倭国稻种……”
道昭:“…………”
善了个哉的,贫僧好想犯杀戒……
李素笑道:“哎呀,我这个人有点分裂嘛,高僧君理解一下,太子殿下虽然不会答应,不过高僧可知如今殿下身边最红的人是谁吗?”
道昭睁大了眼睛:“难道不是您吗?”
“呃,当然是我,我说的是第二红的人,她是一位女子,无官无职,却有吞吐日月之志,经纬天下之能,太子殿下对她的话尤为重视,可谓言听计从,高僧君为何不求求她呢?”
道昭迟疑半晌,吃吃地道:“求这位武姑娘……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试便知,倭国向我大唐求取稻种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外交请求,你在武姑娘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她便答应了……”李素笑得很神秘。
道昭皱起了眉,神情一阵恍惚。
“…………”
又一次送走了道昭,李素从怀里掏出那两颗东珠,摇头感慨。
“为了这两颗玩意儿,我耗干了口水,嘴皮子都麻了,怎么总有一种吃了亏的感觉?”李素喃喃自语。
将东珠把玩了一阵后,李素扬声叫来了方老五。
“五叔,前些日我让你派人跟踪那只倭国猢狲的举动,这两天他在长安城干了什么?”
方老五笑道:“这只猢狲倒是勤快,从早上跑到天黑,大多是登门拜访朝堂的权贵,包括长孙府,房府,孔府等等,每天便只见他从这家跑到那家,咱们的弟兄都快跟断腿了,他还乐此不疲,公爷,这家伙明明是个和尚,他到底想干啥呀?”
李素摇头:“我怎么知道?或许他喜欢交朋友吧。”
方老五嘿嘿道:“还有,这只猢狲忙着拜访长安城的权贵,别的遣唐使也没闲着,有几个人趁夜溜出昌平寺,骑马跑到城郊农学外转悠,常常转悠到快天亮又回去,不知他们想干什么……”
李素目光闪动,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个道昭回长安城后必然会去接触东宫的武氏,五叔你派人盯着他,只要他和武氏有了接触,你便亲自去一趟农学,找李义府,让他假装丢失了改良稻种若干,然后马上将农学的舆论压下,假装无事发生……”
方老五疑惑道:“公爷是要针对那位武姑娘么?”
李素叹了口气,道:“未雨绸缪罢了,先埋下这颗雷吧,她若老实安分便罢,若她有谋我之心,我便不客气了。”
“所以,这桩丢失稻种的事要假装发生,然后又要假装被压下,就是为了防备她?将来武姑娘若有针对公爷的异动,这桩事就会被公爷重新翻出来?”
李素赞道:“五叔受了我的熏陶,越来越聪明了……”
面色忽然一寒,李素接着道:“做完这些事后,五叔带几个人将那个倭国和尚除掉,一定要制造出意外而亡的假象。这人没安好心,留着终究是个祸害,而且他死以后,丢失稻种之案就变成了死无对证,对咱们更有利,可谓一石二鸟,五叔你佩服我不?”
“……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也是。”
…………
…………
第二天,太极宫忽然传出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人事变动的旨意,不同的是,旨意上将一百二十多位朝臣同时变动了,其中二十多人因涉李承乾谋反案而被拿下大狱,其余的近百人则全数调离长安,赴地方为官。
旨意出宫,颁行天下,长安臣民震惊哗然。
明眼人能看出来,这道旨意说是人事变动,其实根本就是一场大规模的朝堂清洗,而旨意上的一百多人,大多竟是曾经投靠魏王或者已明确表态支持魏王的朝臣,从二品殿侍中到七品主事,但凡与魏王有过密切交集的官员,一个不漏全部调离。
长安朝臣震惊过后,顿时平静下来。
大家已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他这是亲手为李治将来的登基扫清障碍,由此看来,李治的太子之位已经无比稳当了,再联想到长安朝野最近的传闻,李世民身子越来越不行,太医束手无策,而且从东征归来后,李世民并未召集过大朝会,种种迹象表明,这位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天可汗陛下,他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如此一来,李世民下这道略显仓促的人事调动旨意的用意,大家便都能理解了。
时日无多,只争朝夕,大唐的朝堂不能乱,为了归拢朝臣之心,震慑那些不安分的臣子,同时最大限度地将曾经李承乾和李泰两位皇子对朝堂的影响力减到最低,方便李治将来登基后朝臣对新君的效忠和归心,这道旨意只能由李世民来下,而且只能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早一点或晚一点,都达不到效果。
第二道旨意也颇出人意料。
这是一道杀人的旨意,李世民下旨将城外会昌寺僧人辩机腰斩于市。旨意上只有寥寥数语,这位名叫辩机的和尚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被腰斩,皆无理由。
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懂也无关紧要。
…………
李素听到这两道圣旨的内容时,他还在家里保持着好吃懒做的本色,舅父李绩派来的家仆将旨意的抄本呈给他,李素仔细研究了半晌,神情不由黯然。
对李世民的感情很复杂,有憎恨也有感激,更有欣赏,或许,感激更多一些,这些年君臣恩怨纠缠,总的来说,终归是恩大于怨,正因为这位君主的广阔胸襟,才会容许李素无数次犯错闯祸,才会不拘一格将李素的官爵升了又升,李素如今能有这般身份地位,与这位传奇天子的胸襟气度和欣赏是分不开的。
如今,这位传奇天子时日无多,一个激昂的壮阔的时代,依稀已见正在缓缓拉上了帷幕,依依不舍地走下历史的舞台。
至于那位辩机和尚被腰斩,李素的内心则毫无波动。
辩机与高阳之私情,李素不想评判是非,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那么,做下之时便应有勇于承担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
李素同情的只有高阳公主,这位曾经刁蛮活泼的公主,这几年过的日子或许很精彩吧,如今一段轰轰烈烈的私情已落幕,她用怎样的心情来承受陡然发生的变故?
独自坐在家里黯然神伤,李素呆呆地望着院子中间银杏树上的枝桠,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一双柔夷轻轻抚上他的双肩,力度不轻不重地按捏着,耳畔传来许明珠温柔的声音。
“夫君何事伤怀?能跟妾身说说么?”
李素没回头,强笑道:“你都没看见我的脸,为何知道我在伤怀?”
许明珠幽幽道:“夫妻多年,夫君的动作神态早已烙进妾身的心里,夫君伤怀时便独自坐在廊下一动不动,只看背影便让妾身觉得心疼,特别的孤单无助……”
李素笑道:“果然是夫妻,世上只有你和东阳懂我。”
“夫君究竟怎么了?长安城里又出了什么事吗?”
李素摇头:“没出事,只不过,有一个人已到了该走的时候,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而我,心里竟有些不舍,于是独自坐在这里,回忆一下当年与他认识后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伤怀怆然……”
许明珠迟疑一下,道:“夫君说的,是……当今天子么?妾身前些日探望东阳公主时,听她提过此事,东阳公主也很伤心,妾身都陪着她哭了许久呢……”
李素沉默片刻,道:“这几日夫人若闲暇时,不妨去道观陪陪她吧,此时此刻,最伤心的人应该是她了,自小母亲亡故,如今父亲也快……”
许明珠点头应了,柔声道:“生老病死,本是天意,按佛家的说法,不过是转入了下一个轮回罢了,或许,也会被召上天界,位列仙班,毕竟陛下一生为百姓殚精竭虑,将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从此过上了太平日子,夫君,陛下这是积下了大功德呢,一定会上天当神仙的,夫君不必为他伤怀,兴许对陛下来说,下一世的日子比今生更美好呢。”
李素失笑道:“你倒是真会安慰人,其实我伤怀的并非人,而是往事,认真说来,陛下待我已经很好了,若换了一个气量胸襟稍微狭窄的君王,如今的我,怕是坟头的草都两尺高了……”
许明珠嗔道:“夫君莫咒自己,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被埋没的,这些年夫君也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一件都是造福百姓的,夫君也和陛下一样,这一世积下了大功德,将来夫君与妾身百年之后,兴许妾身也能沾沾夫君的光彩,被老天召上天当神仙呢……”
李素哈哈大笑,黯然忧郁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反手搂过她的纤腰,笑道:“夫人百年后一定会被老天召上天的,你就是仙女,我呢,这辈子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说积下功德未免有些心虚,或许我百年之后,会被老天安排转世,转到一千年以后……”
…………
夫妻说着私房话,府中丫鬟快步走来禀报,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李素觐见。
李素的心顿时一沉,急忙收拾了一番,穿上朝服骑马出门,奔长安城而去。
第九百五十八章 临别衷肠
策马飞驰,不到一个时辰,李素领着十几名部曲赶到了长安城太极宫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宫门外聚集着一群人,都是穿着朝服的文臣和武将,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长久以来闭门谢客的战神李靖,以及程咬金,李绩,牛进达等人,朝堂内有分量的大臣武将们几乎全到齐了。
走近了才发现众人的脸色都很差,有的朝臣聚集在一起,不停的抬袖拭泪,而长孙无忌李绩等人也是眼眶发红,脸颊隐见泪痕。
广场上的气氛莫名沉重,一股低气压充斥四周,天地仿佛都变得阴暗了。
李素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有些发白,急忙上前与李绩程咬金和长孙无忌等长辈们行礼。
行礼过后,李素急忙问李绩道:“舅父大人,陛下他……”
李绩看了他一眼,道:“子正莫多问了,陛下是否也下旨召见你了?快进宫去吧。”
李素不敢多问,朝众长辈告了罪,然后匆匆走到宫门前。
宫门前早有宦官守着,见李素来了,宦官也不多话,侧身一让,请李素入宫,宦官在前引路,李素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穿过太极殿,两仪殿,直入甘露殿,李素昔日经常进宫,对太极宫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今日心情却格外焦急,好不容易来到甘露殿外。
今日甘露殿外罕见地跪着许多人,为首者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刘神威,孙老神仙的大弟子,余者皆是太医,众人神情悲戚,在殿外长廊下跪成一排,各自垂头抹泪,却不敢发出哭声。
李素的心情更沉重了,他知道这些太医跪在殿外代表着什么,想到李世民即将离世,李素心中情绪翻涌,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宦官请李素稍等,他则进去禀奏,没过多久,宦官走出来,神情恭敬地请李素入殿面君。
李素在廊下脱了鞋,着足衣入殿,脚步有些急促。
入殿后抬眼飞快一扫,李素发现李世民赫然半躺在殿首矮桌后,气色似乎有些红润,竟比前些日好了许多,脸上甚至带着熟悉的爽朗笑容。
李素不由心生疑惑,这气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即将去世的人呀……
目光稍移,李素看到李世民身后静立着的常涂。
常涂仍旧是老样子,不阴不阳鬼魅一般的身影,像影子一样立在李世民身后。只是今日的常涂神态与往常不太一样,苍老的神情竟带着一抹微笑,眼眶却红了,脸上依稀有泪痕,看着身前李世民的背影,常涂的眼中露出一种罕见的如同献祭般的圣洁之色。
李素迈着碎步进殿,离李世民五尺外站定,垂头行礼。
“臣,泾阳县公,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右散骑常侍,尚书右丞李素,拜见陛下。”
这是李素第一次将自己所有的官职,爵位和勋号头衔说得如此详细。
还未抬头,便听李世民哈哈笑道:“毛头小子,年纪轻轻的,不知不觉朕竟封了你这么多的头衔,看来这些年朕待你委实不错,就冲这一点,子正该向朕道声谢吧?”
李素忙道:“臣一直感沐天恩,无时无地感念陛下恩德,皇恩浩荡……”
李世民大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朕都脸红了,原以为你成熟了许多,没想到一张嘴还是熟悉的混账味道,子正啊,这辈子你怕是稳重不了了。”
“臣已稳重多了,最近在家好吃懒做,昨日照过镜子,臣发现自己既稳又重……”
李世民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连挥手道:“行了,子正莫说了,朕已很开心,不必再说了,哈哈……”
一边笑一边喘息,李素听出李世民的气息仍旧虚弱,甚至比上次见他时更虚弱了,待李世民平复下来后,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儿,道:“朕知道子正是为了逗朕开心,让朕高高兴兴的……子正的心意,朕领了,你是个好孩子,见你渐渐成为了大唐之栋梁砥柱,朕很欣慰。”
李素垂头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宽容的胸襟。”
李世民叹道:“你说错了,朕不是对任何人都宽容的,正因为你有大本事,可以为国所用,朕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宽容你,你若只是个平庸之辈,恐怕朕早已容不下你了。”
李素一凛,他听出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无奈自己的黑历史太多,一时竟不敢搭腔,生怕勾起李世民遥远的回忆和怒火,下场堪忧。
李世民看着他笑道:“子正为何不说话了?是心虚了么?”
李素飞快眨了眨眼,道:“臣非圣贤,当初年少轻狂不懂事,难免做过几桩错事,此时回想起来,臣羞愧无地,委实愧对皇恩。”
李世民点头:“不管你的悔恨是真是假,总算你也有敬畏之心,朕便当你说的是真话吧。”
顿了顿,李世民缓缓道:“今日朕分别召见朝堂文武重臣,都是单独召见的,你是最后一个,子正,在朕的眼里,你已是朝堂重臣了,和长孙无忌他们一样,未来不久,你也将成为帝王的左膀右臂,还望子正谨言慎行,勿负皇恩。”
李素急忙行礼:“臣一定尽力,只不过臣年纪不大,或许偶尔还会闯点祸,还望陛下仍如当年一样对臣手下留情,臣保证,臣闯的祸一定不会太大,不会让陛下为难……”
李世民又大笑起来,笑声渐歇,神情忽然浮上黯然:“往后你若闯祸,宽容你的人已不是朕了,其实,朕还真怀念当年你不断闯祸的样子,当时朕听了只会生气,有时候恨不得一刀砍了你,可是如今再回忆起来,却觉得挺有趣的,也算是你我君臣的一段往事,一段佳话吧,未来的青史不会记载这些,往事唯有你我自知。”
李素听懂了他的话,神情不由怆然起来。
“陛下,您还是春秋鼎盛之年,区区小病微疴,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唐如今已有了盛世气象,全是陛下与朝堂诸公殚精竭虑的结果,难道陛下不想亲眼看到盛世来临,百姓士子们齐声赞颂陛下功德么?不想看到吐蕃,高句丽,西突厥的君王来到长安,跪在太极宫外,向陛下朝贺么?”李素越说越悲怆,眼眶渐渐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落下。
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显然,李素所说的都是他毕生的心愿,他也很想见到那一天。
“见不到啦,哈哈,朕虽是天子,却也难违天意,当初若朕能纳子正之谏,暂缓东征高句丽之战,哪怕朕在东征战场上能听进子正的劝谏,不那么轻敌冒进,或许,朕的寿数还会长一些,许多心愿或许能够亲眼见它实现……”李世民黯然叹道:“时日无多,朕……真的舍不得这天下啊,都是当年一刀一剑拼了命挣下来的,朕自问一生洒脱,临走还是着了相。”
李素沉默无言。
抬头再看李世民时,李素分明看到他的脸色红润得不正常,于是心中一凛,心中情绪激荡难平。
“陛下,您……好生养息,莫说太多话了,待陛下身子好了以后,臣愿陪陛下饮酒,奏对,甚至陪陛下再次亲征高句丽,臣……还有很多本事没掏出来给陛下看呢……”李素语声哽咽道。
李世民笑道:“朕知道你有很多本事,你这一身本事啊,也不知跟谁学的,委实高深莫测,不过朕知你忠心,也就不寻根问底了,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也经历了不少凶险,一身本事能够为朕所用,着实给朕立了不少功劳,朕很欣慰,也很庆幸,当初能发现你这个人才,一直是朕引以为傲的事。”
“臣会为大唐再立新功的,只求陛下亲眼得见……”李素哽咽道。
李世民悠然叹道:“朕看不到了,但雉奴看得到,你与雉奴向来交情深厚,成为君臣后,想必也不会差,雉奴是朕特别宠爱的孩子,老实说,作为下一代的大唐皇帝,他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尤其是他性子软弱,凡事忍让过甚,临事有些优柔,朕实在很担心将来那些老臣们会倚仗身份辈分欺凌他,子正,你是雉奴的好友,在朕的印象里,雉奴好像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好友,朕不在了,你要好好辅佐他,莫让他犯错,也莫让别人欺负他,朝堂有你在,朕才能放下许多担心,你答应朕,一定要好好的,忠心的辅佐雉奴。”
李素垂头哽咽道:“臣一定全心全力辅佐太子殿下,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他,臣发誓。”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神情无比严肃,沉声道:“朕记住你的话,子正不可食言,不可负朕。”
“是。”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方才神情满意地缓缓点头。
无尽的疲惫之态渐渐浮上李世民的脸庞,似乎仅在一瞬间,李世民忽然衰老了许多,脸色也苍白起来。
李素嘴唇嗫嚅了一下,刚待说话,李世民身后的常涂忽然道:“陛下,您已累了,该服药了……”
李世民摆摆手,道:“药石难医,服之何用?倒不如让朕少受点折磨,走得痛快利落一些。”
常涂神色黯然地轻叹一声,缓缓退了回去。
李世民却忽然转头望向常涂,笑道:“朕今日召见了许多朝臣,该安排的事已安排妥当,唯独不曾对你说一些体己的话儿,常涂啊,这些年你跟随朕的身边,不仅辛苦,也受了不少委屈,朕欠你一句感谢……”
常涂含泪道:“陛下的生死,即是老奴的生死,老奴此命早已交给陛下,如同陛下的影子一般,陛下不必谢老奴,都是老奴该做的。”
李世民叹道:“还是要谢的,朕这一生,其实活得很失败,做儿子做得失败,做父亲也做得失败,玄武门之后,朕登基称帝,整日坐在这龙庭上,防备这个,打压那个,甚至对自己的子女,也是宠爱凉薄不一,朕知道,很多子女心里其实是恨朕的,甚至对朕无数次生过杀心,比如承乾……”
“朕何尝不在防备着他们?害怕他们重复朕当年做过的事,害怕他们权势过甚,也怕他们终有一日集结大军,把朕赶下皇位,‘权势‘二字,生生让天家父子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朕难道还不够失败吗?”
“常涂啊,朕身边真正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想想真是可笑,可怜,可悲……”
第九百五十九章 紫微星落(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下数千年,大约没有出过一个成功的帝王,“成功”的定义是,既能创下一番轰轰烈烈的文治武功盛世,又要父慈子孝,天家和睦,不仅极受臣民爱戴,而且家中子女孝顺,兄友弟恭。
可惜,这样的帝王一个都没有。
拥有着至尊权势的家庭里,哪里来的“孝顺”与“和睦”?争名夺利本就是人的天性,生在这样一个集天下至权的家庭里,不论父亲还是儿子,一个个都成了争夺权力的野兽,看似尊贵无比的家庭,其实骨子里奉行的是丛林法则,他们用最残酷最**裸的手段,解决掉任何阻挠自己登上权力王座的对手,哪怕这个对手是自己的父亲和兄弟,照样毫不犹豫痛下杀手。不同的是,他们给自己披上了一层道德仁义的外衣,让外人看起来没那么丑陋龌龊。
古往今来的帝王里,李世民已经算是很成功的帝王了,他的胸襟,他的气度,他的雄才伟略,都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回过头来看看他的子女们……
形象越光辉,背后就有多阴暗。
李世民说自己失败,这句话并没说错。
可惜的是,如此失败的人生很难得到旁人的同情,当权势与亲情无法两全时,当年他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人生的最后一刻,他能全心信任的人,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常涂,果真只有“可怜可笑可悲”能诠释他此刻的心情了。
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泣不成声。
他这一生只是个影子,常年随驾李世民身边,他经历的事件,知道的秘密或许比任何人都多,可他只是影子。
当主人的生命走到尽头,影子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陛下莫出斯言,陛下是天下共主,是开创贞观盛世的帝王,您必能留名青史,大唐的基业必能延绵千秋万世,永世鼎盛,能跟随陛下这么多年,是老奴前世修来的福分。”常涂哽咽泣道。
李世民苦笑道:“史书褒贬,朕已看不到啦,朕此生之功过,连朕自己都说不清楚,史官落笔岂能尽书焉?但愿他们能留几分情面,给朕一个公正的说法……”
李素哽咽道:“陛下文治武功之盛,古往今来罕有,臣至今钦佩不已,能为陛下之臣,是臣的荣幸,臣很庆幸来到这个年代,未来青史必不污陛下圣名之分毫,臣保证。”
李世民含笑注视着他,道:“子正宽朕之心,朕甚慰,罢了,这些都是身后事,朕纵手握天下至权,也堵不住后人的悠悠众口,功与过,朕都坦然接受……”
腰杆忽然挺直了一些,李世民犹豫许久,压低了声音道:“子正,朕今日召你来,是想叮嘱你几句话……”
李素垂头道:“臣听着呢。”
李世民缓缓道:“朕这些年有过许多心腹之患,有的已经永远平定了,比如薛延陀,比如西域诸国,但有的心腹之患仍在,外患易平,内忧难除。朕纵为天下之主,欲除心患亦畏首畏尾,不敢轻动,朕原打算这些年徐徐图之,或许只要十年,便可略见成效,无奈天不假年……子正可知朕说的是何种心患吗?”
李素头也不抬,不假思索道:“臣知道,陛下担心的是……门阀和士族。”
李世民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子正聪慧,朕与你说话很是省心。不必讳言,朕快不行了,大唐江山交给雉奴,而他有长孙辅机和你辅佐,江山不至于颓败,可门阀和士族,终归是大唐皇权的大患……”
说着李世民神情一肃,加重了语气道:“三代之内,大唐帝王必须消除门阀和士族的势力,必须!否则社稷危矣!”
李素思索片刻,低声道:“若欲完全除掉门阀士族,三代内做不到,但臣愿辅佐太子殿下,全力削弱门阀士族的势力。”
李世民缓缓点头,神情释然道:“这件事,朕连辅机都没告诉,唯独说给你听,一则因为辅机也是出身门阀,朕心存忌惮,二则,辅机年迈矣,而子正还很年轻,你是朕属意的宰相之选,为人谦逊聪慧,更重要的是,你出身农户,与门阀士族并无瓜葛,这件事交给你,朕很放心……”
“臣一定竭尽全力。”
李世民叹道:“你生就一副玲珑心窍,遇事往往智计百出,无论大局还是小节皆有章法主意,如何削除门阀士族,你必然有你的想法,朕便不多干涉了,朕此生纳谏逾万,可终究还是败在刚愎自负之上,未来的方略国策,朕便不参与了,朝堂有子正在,朕放心。”
说完李世民闭上眼,神情尽露疲惫。
常涂悄然上前,低声道:“陛下该歇息了……”
李世民仍闭着眼,摇头道:“不歇息了,朕今日觉得精神尚好,趁着清醒,该交代的事定要交代完……”
说着李世民忽然道:“常涂,传朕旨意,马上将宫中方士尽逐出宫,所有炼制的丹药付之一炬,以后大唐帝王不准沉迷丹术,妄求长生。”
常涂领旨。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喃喃道:“长生……多么可笑,偏偏古往今来的帝王都信,连朕也不例外,这场长生大梦该醒了!”
李素躬身行礼:“陛下圣明。”
李世民叹道:“临死才清醒过来,何来‘圣明’可言?不过是又纠正了一个错误而已,但愿大唐以后的帝王比朕强一些,朕方可瞑目。”
见李世民气色愈发衰弱,李素不由道:“陛下,您今日说了许多话,该歇息了,时日长远,要做的事很多,不必争朝夕,保重身子要紧。”
“朕……已无朝夕,这一生有许多事没办完,许多事没办好,直至此刻,仍有抱憾……”李世民呢喃片刻,道:“该说的话,朕应该都说完了吧?”
思索许久,李世民缓缓点头:“应该说完了,还有没说的,全在大唐的国运气数之中,只盼以后的帝王比朕强,比朕强……”
李素和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抽泣不已。
李世民说着话,气色却慢慢红润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呆滞浑浊的目光忽然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李素将他突然变化的气色看在眼里,神情愈发哀恸。
沉寂许久,李世民挥了挥手,道:“事情已交代过了,子正退下吧。”
李素抿了抿唇,朝李世民长长一礼,然后缓慢地往殿外退去。
这一刻,李素也是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向这位英明的帝王道别。
情绪纷乱地退到殿门口,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
李素抬头望去,却见李世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朕忽然想饮酒了,子正可愿陪朕痛饮?”
李素愣住,常涂却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泣道:“陛下身子欠安,万不可饮酒。”
李世民含笑看着常涂,道:“你我都清楚,朕已药石难医,今日便是归期,既然难医,朕为何要躺在病榻上毫无尊严地死去?哈哈,油尽灯枯,当肆吾欲!来人,移驾凌烟阁,召太常寺歌舞!子正,与朕同往,殿外雉奴和辅机他们是不是都在?同去吧,朕与他们再痛饮一场,道别……不能太仓促呀。”
常涂忽然止住了哭声,沉默半晌,神情渐渐露出了笑意,哀恸与笑容交织在一起,像即将化作春泥的落英。
…………
凌烟阁前。
阁楼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周围被太极宫内的禁卫围住。广场上一片静谧,明明还是春天,风儿却反常地刚劲,吹得白玉雕栏前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治,长孙无忌,李绩等人早已等候在广场前,群臣前面,所有的皇子公主全到齐了。一群人静静地等待李世民的御辇到来。包括太子在内,近百名文臣武将全聚集在广场上,情景犹如当年的凌烟阁分封功臣的盛况。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可是今日与当年那种喜悦得意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聚集一处,没有任何人说话,偶尔还能听见人群里传出的抽泣哽咽声,每个人的面色都分外沉痛凝重。
良久,在羽林禁卫的护侍下,李世民的御辇缓缓行来,常涂照例跟在御辇一侧,李素则走在另一侧。
见御辇到来,李治领着众臣纷纷跪拜相迎,御辇停下许久,里面传来李世民的咳嗽声,常涂扶着身形佝偻的李世民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来,走下御辇后,李世民挥了挥手,推开了常涂,慢慢走众臣走去。
他的步履很慢,每走一步便停顿一下,似乎在充蓄迈出下一步的体力,伴随着不停的轻咳,以及急促的喘息。看得出他在努力挺直腰杆,努力维持帝王的威严,可是终究油尽灯枯,此时的模样看在众臣眼里,分明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人生的最后一步。
看着李世民费力迈步,仍倔强地不许任何人搀扶的样子,众臣心中一酸,皆落下泪来。
英雄迟暮,豪杰凋零,弥留的这一刻,他仍像个不屈的战士,死撑着一口气对抗岁月和轮回,落日下的孤独背影,何等的悲壮。
李世民倔强地缓行,一步一顿,拒绝任何人的搀扶。
走到凌烟阁前的玉石阶前,李世民费力地抬起腿,想跨上那一级阶石,可是试了好几次,终究跨不上去。
旁边的常涂流着泪,忍不住上前伸出手,刚碰到李世民的袖边,却被他狠狠一拂,怒道:“滚开!朕虽病疴,死也不愿假旁人之手!”
常涂黯然退下。
李世民继续尝试着跨上阶石,广场上众臣的眼睛都盯着他,无数人想上前扶他,可都不敢,连李治都是掩面哭泣而不敢动。
然而,李世民终究跨不上那一级阶石,平日轻松抬步便能跨过去的台阶,今日却仿佛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李世民双手撑住膝盖,使劲往上挣,眼神里仍是熟悉的霸气和不屈,可他仍然跨不过去。
气喘吁吁地垂下头,李世民黯然神伤,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肘部,李世民大怒,扭头一看,却见李素微笑地看着他。
“陛下不止一次说过,您创下这千秋基业,非陛下一人之功,这么多的开国文臣武将,他们当年都为陛下伸了一把手呢,陛下能否准许让臣也伸一次手?”李素温和地笑道。
李世民一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转怒为叹。
“子正是无双国士,得国士之手相扶,朕之幸也,多谢子正了。”李世民神情肃然地道。
李素回以肃然的神情,一字一字道:“臣愿一直扶着陛下,往后亦如是。”
李世民欣慰地笑了:“开国君臣老的老,死的死,时日皆无多矣,幸见大唐社稷后继有人,朕可瞑目也。”
抬眼一扫,李世民看到人群前面的李治,笑着朝李治招了招手,道:“太子上前来。”
李治急忙快步小跑上前,泪流满面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摸着他的头顶,目光满是宠溺:“朕多想再活几年啊,一年两年都好,你太年轻,很多事不懂,朕想多教教你,可惜……”
李治忍不住大哭道:“父皇受上天庇护,一定长命百岁,求父皇听太医的话,好生诊治……”
李世民笑着摇头:“药医不死病,父皇已到寿限,药石难医了……”
顿了顿,李世民又道:“该嘱咐你的事,朕已跟你说过,不多说了,今日君臣相聚,作乐之时,来,你二人扶朕上去。”
李治和李素闻言一左一右扶住李世民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上阶石。
广场上,皇子公主们和群臣纷纷跪拜,带着哭腔山呼天子。
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朝众臣徐徐含笑点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张哭泣的脸,耳边回荡的,是众人嚎啕的哭声。
李世民越过众臣,慢慢走到凌烟阁楼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眸,李世民低声道:“来人,打开凌烟阁。”
宦官急忙将凌烟阁的殿门打开,阁楼正殿内高高挂着诸多功臣画像,高祖李渊的画像摆在正中,旁边便是李世民的画像。
君臣无声地盯着阁楼内的画像,李世民目光仿佛停滞,从高祖到诸多功臣,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他自己的画像上。
画像上的李世民骑着战马,身披铠甲,手中一柄利剑斜指向天,真正是雄姿英发,意气飞扬。
李世民盯着画像中的自己,目光充满了慨叹,仿佛在追忆着什么,良久,李世民笑了,指着画像对身旁的李治道:“雉奴,你看看,那是朕当年的模样,那时的朕啊,正领着你秦伯伯,程叔叔他们征伐暴隋呢……”
李治含泪笑着点头。
李世民叹道:“‘当年’这两个字,似乎已是隔世了,好遥远啊……这些画像上的人,一半都不在了,朕也快了……”
摇摇头,李世民蹒跚转身,道:“今日聚宴,应该高兴,哈哈,来,扶朕就座。”
李治和李素搀扶着他,走到矮脚桌后盘腿坐下,李世民双手撑在桌案上,急促地喘息,刚刚走过的那一段路,仿佛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众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喘息,看着他举起颤巍巍的手,下令传宴。
宫人们飞快将早准备好的御宴和酒端了上来,常涂含着泪为李世民斟了半盏酒,李世民端盏一闻,随即笑着对旁边的李素道:“此为子正所创的烈酒,饮之如快刀割喉,痛哉快哉,世间宝刀当配英雄,美酒亦当配英雄,来,你与太子分坐朕之左右,与朕同饮。”
李素还没答话,旁边的宦官已将两张矮桌蒲席分别放在李世民的左右两侧,李治和李素只好默默坐下。
下面的一众文臣武将目光闪动,今日凌烟阁前,李素竟能坐在李世民身侧,看似是李世民的随口一提,但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李世民刻意为之。毕竟李素如今虽然年轻,但可以想象未来李治的朝堂里,李素的权势地位必然与贞观朝截然不同。
贞观朝堂上,有资格坐在李世民身旁的人是谁?
是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仅此二人。
那么李素呢?贞观之后,他在新朝将是何等的地位,其实从今日的座位上,众人已能看出分晓了。
爵封县公,经验条即将涨满。尚书省右丞,离尚书省仆射只差一步了,而这个人,今年才二十六岁!
底下的人纷纷揣度上意,李世民则一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撑在蒲席上,李素离得近,看到他的双臂微微发颤,此刻的李世民其实根本坐不稳了,完全靠着双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李素黯然一叹,低声吩咐身后的宦官拿两张熊皮卷起来,放在李世民的身后,让他的后背靠在熊皮上。
李世民有所觉,扭头看了身后一眼,又朝李素笑了笑。
颤巍巍地伸手,颤巍巍地端杯,李世民费力地直起腰,举盏面朝众臣。
“大唐三十年社稷,诸卿有治世之劳,戎马之功,与朕亦有同甘共苦之义,朕敬诸卿一盏,大唐……万胜!”
第九百六十章 紫微星落(下)
凌烟阁外,百余朝臣跪地山呼“大唐万胜”,李世民哈哈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舒尽半生荣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朕有袍泽臣子如尔等,与朕不离不弃,此时此地,有美酒助兴,有袍泽同饮,还有儿女送终,此生不亦快哉,哈哈!”李世民大笑。
广场上百余朝臣垂头掩面而泣,压抑到极致的抽噎声此起彼伏,无人敢发出哭声。
李世民笑了一阵,忽又叹道:“可惜许多袍泽先朕而去,他们豁出命打下的江山,却来不及享受富贵,不知他们九泉之下可否瞑目……”
扭头再望了一眼身后的凌烟阁,从那些高挂着的功臣画像上一一扫过,李世民黯然低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三十载功名,不过一捧尘土,逝者已矣,生者垂垂,朕总算在这世上留下了一抹痕迹,够了。”
喃喃言毕,李世民忽然开朗起来,大笑道:“有美酒有袍泽,岂能无歌舞?来人,召太常寺乐工歌舞伎,与我君臣助兴。”
朝臣们不敢相劝,强忍着悲意,同时举杯遥敬李世民。
李世民痛快地端盏饮尽,脸色又红润了几分,看起来愈发精神矍铄。
太常寺的乐工和歌舞伎早早便在太极宫内等候,很快一行袅娜的美女鱼贯上前,舞伎们穿着合身的铠甲,手执方盾和长戟,英武的装扮配上姣好的面容,犹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乐工敲下第一记编钟,接着震慑人心的鼓声渐起,场中的舞伎们列队整齐,随着鼓声越来越密集,场中的舞伎步履忽动,扬起了盾,长戟斜指,一股凌然肃杀之气顿生。
李世民怔怔盯着舞伎们的舞动,嘴唇微微颤抖,神情渐渐陷入思忆,过往的岁月仿佛快进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场中戟盾舞动,鼓声从急到疏,歌伎们的歌声激昂而起。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君臣无比熟悉的《秦王破阵乐》再次传扬,广场上悠悠回荡着这首记载李世民毕生功绩的战歌。
朝臣们流着泪静静地赏舞听歌,隆隆的鼓声将人群中不时传出的呜咽嚎啕之声掩盖下去。
李世民含泪饮尽一盏酒,又斟满,吃力地站起身,常涂急忙搀住他,李世民推开他的手,带着几分醉意踉跄走到场中。
正在舞动的舞伎们急忙停下,纷纷避让一旁。
李世民将酒盏高举过顶,身躯随着鼓声旋转,舞动摇曳。
凌烟阁前,只见李世民独自一人在微寒的春风中端杯独舞,百千人的眼里只有这一道孤独的身影,在笨拙地随乐起舞,大醉翩翩。
大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盏一甩,李世民伸手示意,一名舞伎急忙将长戟双手奉上。
李世民取过长戟,似乎有些吃力,身形踉跄了一下,然后双手执戟,目视前方,脑海中回荡起当年征战沙场上的喧嚣声,一声声胜利的欢呼,一幕慕金戈铁马,画面不断闪现,接着消逝于永恒。
长戟斜指向天,然后带着啸声狠狠朝前一刺,李世民挣红了脸,用尽毕生的力气,嘶声大喝。
“破阵!”
石破天惊,震慑人心。
朝臣们跪伏于地,大哭不止。
太极宫外,晚霞似血,残阳西沉。
…………
一场酒宴耗尽了李世民仅余的力气,被宫人抬回了甘露殿。
朝臣们纷纷出宫,却都不肯回家,大家聚集在太极宫门外,如同朝会般整齐地站在夜风中,等待一个即将到来的噩耗。
皇子们则在甘露殿外等候,殿内陪着李世民的却是他的后宫四妃和李治。
太极宫外,哭声此起彼伏,李素抿着唇,幽幽叹息。
李绩走到他面前,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二人走出人群,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
“舅父大人有何吩咐?”李素道。
李绩沉默片刻,叹道:“看来陛下……就在今夜了。”
李素黯然一叹,没说话。
李绩接着道:“明日宫中发丧,你小心陪侍太子殿下,父丧固哀,但太子身担社稷,勿使哀忧过甚。”
李素点头:“是。”
李绩仰望夜空苍穹繁星,苦笑道:“贞观之后,未知大唐又是怎样的气象?陛下是古往今来最圣明的君主,后人难追其功啊,太子殿下的压力不小。”
李素沉默一阵,道:“或许,新君治下的江山,并不比陛下差,大唐终归是一代强过一代。”
李绩看了他一眼,道:“太子有如此才能?”
李素点头,无比肯定地道:“有。舅父大人和诸位叔伯应该相信他,支持他。”
李绩叹道:“老夫自会全力辅佐新君。”
顿了顿,李绩又道:“我们这些人都老了,这些年气力渐不如当年,辅佐新君能够善始善终的,只有你们这一代了,子正,陛下和新君都对你寄予厚望,你是未来的宰相之才,苍生社稷的重担,你要扛起来,莫再像从前那般懒散浑噩了。”
李素苦笑道:“我尽力不那么懒,但是也别指望我太勤奋,我只为家人和自己活着,家人和自己活好了,再兼顾天下事。”
李绩知他秉性,无奈地摇头一叹:“明明一身的本事,却有一副懒散的性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新君临朝,自有新气象,那时必然有新政颁行,将来殿下要倚靠你治理天下,你打算如何上疏陈列新政?”
李素沉吟半晌,缓缓道:“大唐从立国到如今已近三十年,而大唐的对外征战,也足足维持了三十年,咱们固然打下了广袤无垠的疆土,可也消耗了国力和青壮的性命,舅父大人,大唐该止戈息武,休养生息了,我认为新政的主要方向便是民政民生……”
望着李绩笑了笑,李素道:“舅父大人和诸位叔伯,以后这些年恐怕没什么机会领兵征战了,平白少了许多军功,还望舅父大人和诸位叔伯莫怪罪。”
李绩叹道:“老夫这些人虽说是沙场老将,一生功名只从马上取,可我们毕竟是大唐的臣子,别以为我们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老杀才,战场上看着关中子弟前赴后继战死,你以为我们不心痛么?接下来若能让子民们休养生息,我们也求之不得。”
李素行礼道:“多谢舅父大人体谅。”
李绩道:“说说章程吧,你打算如何发展民政民生?”
李素道:“首先是垦荒,大唐国土不小,适宜耕种的农田更多,可惜很多都是未开垦的荒地,接下来这些年,各地官府行政的主要方向便是垦荒,既然征战暂止,不妨以徭代战,各地发动青壮开垦荒地,官府给予奖励。其次是推行真腊良种稻,首先从京畿之地附近推行,一两年初见成效后,不用官府颁布政令,百姓们自然会蜂拥而上,争相耕种新稻……”
“然后就是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扶持商贾,减免民间赋税和徭役,还有就是鼓励民间生育,地方官府加大生育奖励的力度,总之,十年内我们争取做到全民温饱,二十年内做到藏富于民,有了这二十年,那时的大唐或许可以名副其实的称之为‘盛世’。”
李绩颔首,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子正所言有理,关于民政民生,你比老夫这些杀才更懂,那么对外呢?要知道‘忘战必危’,这二十年里不可能完全不对外征战吧?大唐王师久不显威,外面那些魑魅魍魉又要跳了。”
李素笑道:“对那些魑魅魍魉,还是需要偶尔扇他们一巴掌的,但是战事规模不宜过大,除非对方主动发起大规模的入侵,以后大唐若遇事,当以外交途径解决为主,外交无法解决便出征打一下,达到立威的目的便可,这二十年是咱们积攒底气的关键时期,不可轻易动武而再次消耗国本,舅父大人觉得呢?”
李绩点头道:“甚好,看来老夫和那些杀才们从今以后可在长安颐养天年了,大唐新朝的方向,便靠子正掌握,记住勿负天下子民,勿负陛下圣恩。”
“是。”
李绩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今日陛下召见你,想必还说了关于门阀士族的……”
李素了然点头,缓缓道:“此为大唐社稷心腹之患,只有削除这个大患,大唐方可轻装前行,不过要想完全削除门阀士族,恐怕很难,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了,千年门阀根深蒂固,不是一人或一朝能轻易削掉的,我能做的只有慢慢降低门阀对民间士子和百姓的影响,大开科举,给寒门子弟一线光明的同时,也要收缩门阀士族子弟入朝为官的通道,往深一点说,他们的势力,他们占据的土地,还有他们家族对百姓的影响等等……这些事太复杂,太棘手,我想,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
李绩赞道:“年纪轻轻,却已看得比老夫还远,大唐新君有你辅佐,老夫不担心了……”
舅甥二人正说着话,太极宫内忽然钟声大作,一下又一下,敲击声慌乱急促,悠悠回荡在深夜的长安城内。
宫门前伫立的朝臣们一愣,接着一惊,还未做出反应,宫里已传出一片大哭声,朝臣们顿时明白了什么,脸色惨然地面朝宫门跪伏于地,嚎啕大哭。
宫门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名年轻的宦官走出来,带着哭腔道:“陛下崩逝”
宫门外,朝臣的哭声愈发激烈起来。
李素也跪伏于地,含泪望着紧闭的宫门,哀痛之情油然而生。
一位伟大的帝王,用一种豪迈的方式向人间道别,大笑离场。
翻过史书这一页,余韵仍在世间萦绕。
英雄终化尘土,世上再无天可汗。
…………
…………
李世民驾崩当夜,当钟声传遍长安城时,城内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全城臣民皆面朝太极宫而拜,伏地痛哭失声。
国丧之始,长安城无论高门低户,门口皆挂上了白灯笼,朝臣们换上丧服,太子李治跪在李世民的遗体前哭得几近晕厥。
长安城陷入一片哀恸之中,无论富贵贫贱,臣民皆因这位伟大的帝王的逝世而哀痛万分。
深夜,太子李治强忍悲痛,宣布国丧。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绩为首的武将奉诏领左右武卫将士入宫,换下原来的羽林禁卫,接管太极宫的宫禁,李靖和李绩跪在太子李治面前,向太子宣誓效忠。
一个时辰后,李治命泾阳县公李素披甲入宫,掌管禁军,同时令三省宰相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全权处理李世民丧事等诸礼仪。
第二天,太极宫在平静而哀痛的气氛里,李治召集群臣朝会,商议国丧事宜,讨论先皇谥号和庙号,经群臣商议过后,决定尊李世民谥号为“文皇帝”,庙号“太宗”,李治首肯颁行。
皇帝寝陵早已建好,位于长安城西北醴泉县内,陵墓为合葬墓,里面还沉睡着久逝的长孙皇后,该陵命为“昭陵”。
上午,八百僧人道士入宫,两仪殿前布置道场,为先皇诵经祈福超度。
群臣着丧服朝拜先皇,依周礼三叩九拜,长孙无忌主持丧事事宜,李治长跪于两仪殿内,礼部官员唱名,群臣依诏而入殿,跪拜先皇。
李治表情木然,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扯线木偶,哭与拜全依礼部官员之示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
直到夜深,朝臣在殿外守灵,李治木然地跪在李世民灵柩前,呆呆地注视着那副没有任何生机的灵柩,眼泪似乎已流干了,形如一副空空的躯壳,守着一颗茫然无措的心。
夜深人静,守灵已是后半夜,殿外朝臣们仍跪在广场上,听着僧人道士们冗长枯燥的诵经,八十岁的孔颖达晕厥了两次,被同僚们搀扶到偏殿休息,一些老迈的臣子也被搀扶离开。
两仪殿内寂静无声,李素披着铠甲,轻轻走入殿内。
新旧交替之时,军权是个很敏感的东西,李治最信任的人是李素,于是下令由李素暂时掌管禁军,李素这两日不停的在宫中巡弋,他也累得不行了。
李治仍跪在灵柩前,肩膀微微耷拉着,背影孤独而沉痛,像一只被赶出鸟窝的雏鸟,透着一股孤苦无依的可怜样。
李素走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按上了李治的肩。
李治一激灵,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眼泪又流了下来。
“殿下节哀,臣猜想,先皇在九泉之下也不愿见到殿下忧思过甚,伤了身子,江山社稷的担子全压在殿下肩上,殿下当保重自己,勿负天下臣民厚望。”李素沉声道。
李治摇摇头,泣道:“父皇离开我了……”
李素叹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殿下身系大唐国运气数,目光应该向前看。”
李治哭着摇头:“我无法向前看,这两日我心里想的全是父皇的影子,他抱着我,哄着我,见我顽皮而无奈苦笑的样子,见我读书怠惰而怒目圆睁的样子,见我做出一些功绩而自豪的样子……心里念的想的,全是他的样子。”
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李素,李治哽咽道:“父皇果真离开我了吗?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说这是不是父皇与我开的玩笑?说不定他躲在什么地方,故意看我为他哭泣的模样,待我哭得伤心了,他便突然跑出来吓我一跳,然后得意的哈哈大笑……”
李素垂头,无言。
安慰的话无从说起,时间才能慢慢抹平丧父之痛。
“子正,父皇真的离开我了……我失去了母后,如今又失去了父皇,我从此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以后我受了委屈,受了惊吓,没人能拍着我的背安抚我,没人能当我坚实的依靠,从今以后,我要独自面对一切好的不好的事……”李治神情充满惶然,无措地看着李素,道:“子正,我做不到,外面风那么急,雨那么大,我失去了依靠,如何承受风雨?”
李素沉声道:“臣还是那句话,‘逝者已矣’,殿下,你与旁人不一样,你要逼着自己坚强起来,你不会再有任何依靠,相反,你马上要成为别人的依靠,成为天下臣民的依靠,大唐每一个臣子和百姓,他们的依靠只有你,你若不坚强,教天下人如何依靠你?”
李治吸了吸鼻子,情绪渐渐平复,望着李素道:“子正兄金玉良言,治记住了,我……还想多陪陪父皇。”
李素点头,行礼:“臣先告退。”
离开两仪殿,李素心中无比压抑,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忧躁,领着禁军再次巡弋宫闱禁内。
一道轻悄的身影,迈着小细步走近两仪殿,见殿内李治孤独的背影,小身影脚步一顿,带着哭腔轻唤道:“雉奴哥哥……”
李治身躯一震,扭头见晋阳公主一身丧服,哭得梨花带雨,李治顿时泪如雨下,起身走到晋阳公主面前,保住她单薄的身躯,痛哭道:“小兕子,小兕子,父皇他……永远离开我们了。”
第九百六十一章 柩前即位
李治与晋阳公主抱头痛哭许久,兄妹二人泣诉丧父之痛,一个时辰以后,天色已微亮,殿外传来宦官小心翼翼的请奏,称长孙无忌为首的文武百官求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治拍了拍小兕子的肩,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嘶哑着声音道:“宣见。”
小兕子朝李治行了个蹲礼,知趣地告退了。
没多久,长孙无忌,褚遂良,李绩,李素等朝臣鱼贯入殿,众人面朝李治跪下,正式地行了三拜之礼。
李治愕然,随即不自觉地望向李素,李素低调地混在人群中,垂头不发一语。
良久,长孙无忌沉声道:“先皇龙驭宾天,大唐痛失圣君,臣民悲痛万分,长安城可闻夜哭嚎啕者百里,此皆为先皇在世之时所积福报也,臣等恳请太子殿下勿使哀忧过甚,伤身损神。”
李治红着眼眶点点头:“舅父与百官好意,我领受了,尔等且退下,我想再陪陪父皇……”
长孙无忌接着道:“臣受百官所托,还有一事请奏。”
“舅父请说。”
长孙无忌顿了顿,缓缓道:“名正方可言顺,殿下是先皇指定的东宫储君,殿下仁德天下皆颂,臣民景服,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故臣代百官请命,请太子殿下马上登基,即皇帝位,以国君身份办理先皇丧事,事可俱矣。”
说完长孙无忌带头朝李治深深叩首,后面的百官异口同声伏地道:“臣等请太子殿下即大唐皇帝位。”
李治一惊,吓得后退三步,后背顶在灵柩上方才停下,呆滞半晌,忽然气愤道:“父皇尸骨未寒,尔等不思办理丧事,竟急着让我登基即位,是何居心?”
长孙无忌平静地道:“名正言顺,是办理国丧的前提,自周汉以来,都是国君办理先皇的丧事,大唐亦不可违制,请殿下即位。”
群臣再请:“请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流泪摇头:“我做不到……父皇就在这里,要我扔下父皇的尸骨不理,急匆匆跑去登基,我做不到!此非人子所为也,我若此时即位,何颜治理天下?”
长孙无忌道:“臣等劝进,不仅出于公心,臣等还有先皇崩逝之前留下的遗诏,遗诏里写得明明白白,先皇让殿下马上即位,此举合周汉之礼,无违礼制,天下人不会说什么。”
李治皱眉:“遗诏?我为何不知?”
长孙无忌叹道:“先皇视殿下为至孝之子,情知殿下不可能答应马上即位,遂瞒着殿下,将遗诏同时交给臣,褚遂良,李靖,李绩四人,先皇还说,若殿下不肯即位,可当殿宣示遗诏……”
说着长孙无忌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绢,当着群臣的面徐徐展开,念道:“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长长一篇遗诏,表达了四个意思,其一,命李治“柩前即皇帝位”,其二,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其三,丧事不可铺张,其四,自省己身。
长孙无忌宣念遗诏过后,大殿内陷入久久沉寂。
半晌之后,长孙无忌再次拜伏于地,大声道:“请太子殿下遵先皇遗诏,即皇帝位!”
群臣异口同声道:“请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泪眼看着众人,脱口道:“我不能……”
话没说完,人群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殿下,请遵先皇遗诏!”
李治抬眼望去,却见人群里李素朝他暗暗点头,李治怔忪许久,方才缓缓道:“既是父皇遗诏,我……不得不遵。”
说着李治转身在李世民的灵柩前跪下,大泣道:“父皇临终仍为社稷忧劳,儿臣不孝也,今父皇有诏,儿臣不得不遵,父皇恕我。”
说完李治伏地大哭,长孙无忌等众臣皆落泪哭泣。
许久之后,长孙无忌抬袖拭泪,咳了两声,转身面朝众臣,沉声道:“着中书省学士起拟新皇登基诏书,六部及辖下各署官员准备登基大典事宜,内侍省与殿中省宦官负责清理宫闱,准备新皇仪仗,诸公各行其职,不可怠惰。”
…………
一个时辰后,一场略显仓促的登基大典开始了。
长安城内四品以上官员着正式朝服入宫,太极宫内所有宦官和宫女忙着打扫宫闱,当然,因为国丧之期,新君登基亦不可披红挂彩,于是在一片素白的丧服和白幡之中,李治的登基大典匆忙开始。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太极殿的檐角上时,钟鼓楼清脆的钟声敲响,钟声节奏缓慢,悠悠扬扬在全城回荡,长安城四品以上官员及各国使节近五百余人站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聚集一处却鸦雀无声。
辰时一刻,鼓声隆隆,四十九名大汉抬着金色御辇,缓缓从后宫走出来。
李治跪坐在御辇上,头戴帝王金冠,金冠前十二根玉旒垂下,遮挡住他的面容,令人心生敬畏,身上穿着明黄龙袍,手上握着一只玉璧。随着御辇缓缓前行,一股帝王威仪扑面而来。
广场上的群臣和各国使节同时跪地,山呼皇帝陛下。
因为时正国丧,登基大典所用礼乐皆废,所有大典乐器设而不作,准鸣者仅有钟鼓楼的钟鼓。没有喧嚣的礼乐,李治的御辇踩着隆隆的钟鼓声徐徐而进,反而更平添了几许威严压迫,百官无不敬畏拜服。
入太极殿,新君升座,尚书省右仆射长孙无忌立于李治身侧,手执黄绢唱名,百官群臣依名而入,向新君行跪拜礼。
冗长的礼仪过后,钟鼓声顿止,太极殿内一片寂静。长孙无忌往前走了两步,面容肃穆地环视群臣,扬声道:“臣长孙无忌,奉旨宣《即位大赦诏》,诸公咸闻,有司颁行。”
群臣再拜。
长孙无忌腰挺得更直,声音洪亮地道:“……大行皇帝奄弃普天,痛贯心灵,若汤火。思遵大孝,不敢灭身,永慕长号,将何逮及……”
即位诏书很短,二百来字念完,群臣三拜。
长孙无忌又道:“新朝年号事宜,经三省诸臣工商议,陛下纳准,《周礼》曰:‘示祈福祥,求永贞’,元德充美曰‘徽’,是故,自元旦始,大唐改元‘永徽’。”
…………
…………
略显仓促的登基大典之后,太极宫继续国丧大礼,八百僧人道士做足了七日道场法事,贞观十九年五月初六,新君李治与朝臣们将李世民的遗体送入昭陵。
清晨细雨纷纷,位于醴泉县的昭陵外,朝臣们跪在泥泞的乡道旁,四十九位禁军壮汉抬着棺柩,朝昭陵蹒跚而行,八百名僧人道士盘坐于地,念诵往生经文,李治身着丧服,一手扶着李世民的棺柩,踉跄跟着队伍走。
天地低昂,黑云压顶,道路两旁冗长的牛角号呜咽吹响,回荡在空悠悠的山林外,灵柩后方是黑压压的送葬队伍,从文武百官到羽林禁卫,还有数以万计自发前来的平民百姓。
昭陵陵园占地约三十万亩,功臣陪葬者数十,其中包括了名将秦琼,和有名的谏臣魏征等,李世民在世时都曾下旨赐这些从龙功臣陪葬昭陵的殊荣。
更重要的是,贞观九年去世的长孙皇后也安寝在这昭陵中,这座陵园实则便是李世民夫妻二人的合葬墓。
昭陵的规模不算大,当初长孙皇后逝世之前便曾有过叮嘱,陵墓不可大兴土木,勿使劳民伤财,李世民确实做到了承诺。昭陵最初只是醴泉县九山主峰下挖出的一个石窟,同时它也是古往今来第一座因山为陵的帝王陵墓,长孙皇后逝后,李世民只动用了少量的民夫工匠稍作修葺,贞观九年后,又陆陆续续改动扩建了几次,规模都不算大,所以昭陵至今看起来仍有些简陋。
李世民的棺柩在泥泞地里彳亍而行,行至陵墓石门前,李治与群臣扶柩痛哭嚎啕,在僧人们的经文声中,棺柩被禁卫徐徐送入陵墓内,这位古今难见的伟大帝王与一生挚爱的妻子终于长眠于陵墓中,永远告别了人间。
李素站在开启的陵墓石门外,定定注视着这座沧桑古朴的巨门,门内一片漆黑,与外面形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扇门仿佛分隔了阴阳两界。
常涂今日穿着盛装,并非宦官常穿的绛紫色袍服,而是一身雪白的圆领长衫,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向上挽成一个严谨的髻,用一支翠绿的玉簪固定住,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位洞察世事满腹韬文的学者。
李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
常涂站在陵墓石门前,却先朝李素笑了笑。
“李县公,你我今日就此别过了。”
李素叹息道:“常公公若不愿……”
话没说完,常涂摇了摇头,打断道:“生死追随陛下,是我当年发过的宏誓,李县公莫再说了,污了我对陛下的忠诚之心。”
李素只好叹了口气,黯然不语。
常涂朝他又笑了笑,道:“临别之时,常某有几句话想对李县公说,也算是聊补陛下曾经的未尽之言吧。”
李素急忙道:“愿洗耳恭听。”
常涂沉吟片刻,道:“当年陛下还是秦王时,我便贴身侍候陛下,这些年追随陛下,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常某不得不说一句,李县公足下是我今生仅见的俊杰人物,你的才智,你的功绩,你说过的惊人之语,做过的惊人之事,常某无不由衷钦佩,难怪陛下对你如此器重,凭心而论,世上有李县公这般人物,大唐之万幸也。”
李素苦涩一笑:“此时此地,常公公就不必说这些吹捧的话了吧。”
常涂笑道:“并非吹捧,实是发自真心,你并不知道陛下多么器重你,私下里常在我面前说起你,言中亦多般褒扬推崇,无数次惋惜长叹上天无眼,为何没有一个类若子正之皇子……”
说着常涂叹道:“不过,李县公才智超凡,若无入世之俗慧,恐亦难长久,这也是常某的一句谏言。这些年朝臣们来来去去,飞黄腾达者,锒铛入狱者,甚至满门皆斩者,常某都见得多了,难免有些感慨。朝堂里做官,凭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若做人做事皆有建树者,飞黄腾达自不在话下,李县公虽然做官多年,可一直与朝廷和陛下若即若离,说是高人隐士之性情,却也难免令陛下不悦,自古君上无德,高士乃隐。但陛下常言己过,言称纵算不得圣君,至少不算昏君,李县公这般疏离于朝堂君上,明君知你性情淡泊,不欲纷争,若是换个心量狭窄的君王,焉知怎生看你?”
常涂笑着看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李治,抬了抬手,止住李治的话头,望向李素道:“李县公年纪轻轻便为大唐立过如此多的功绩,令天下人敬仰不已,但常某最佩服的却是李县公的处世之道,如此年轻便知‘盛极必衰’的道理,几番推脱升迁,以懒散之状示人以无害,用以自保避祸,更妙的是,满堂君臣皆看出了你的用心,可是因为你的年龄而不欲与你计较,往往一笑而恕,这是李县公用心最妙的一着棋,勉强也算是阳谋吧……”
李素老脸一红,这……算不算当面打脸?
常涂笑完又叹了口气,道:“只是,李县公,往后呢?当你年纪渐长,懒散慵惫这一招你能用到老么?要么,索性辞去所有官爵,安安心心当你的富家翁,要么,改一改处世之道,竭尽全力辅佐君上,君臣共创一番轰轰烈烈留名青史千年的功业,不想做官却心忧天下,自保避祸又忍不住木秀于林,李县公不觉得太矫情了么?到头来两面不讨好,未来史官为你立个列传都不知如何定义你,一生都无法有个圆满无憾的结果,这样的一生,李县公觉得有意义么?”
常涂叹道:“陛下临终前交托了你许多事,李县公肩上的担子不轻,未来大唐数十年里,唯见足下一人独领风骚,可是,你难道便打算就这样遮遮拦拦的当官做事么?我本是局外人,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只是临别之前,我实在不忍陛下所托非人,不得不说几句逆耳直言,还请李县公三思。”
抬头看了看天色,常涂神情闪过一抹壮烈悲怆之色,哈哈笑了几声,哂然拂了拂衣袍,道:“时辰已至,我该进去陪陛下和皇后了,诸位,别矣!”
说完不待李治等人出声,常涂毅然转身,走进漆黑的陵墓中。
李治神情悲戚,默立良久,最后终于嘶哑着声音道:“吩咐禁卫落下石门吧。生死之誓,我只能成全。”
机括声喀嚓作响,数万斤的隔世巨门缓缓落下,最后咚的一声沉闷响声,石门彻底隔断了阴阳,也将常涂隔绝在陵墓之内。
李治和李素仍静立于陵墓外,半晌,李素忽然面朝石门长揖到地,大声道:“常公所言,李子正记住了,你我来世论交,我欠你一壶忘年美酒,来世记得向我讨要。”
石门内,却无半点回音。
李治扭头看着他,道:“常公公所言,我觉得颇有道理,子正兄以往行事遮掩,是害怕位极言多,招惹祸事,或怕父皇猜忌,如今我已登基为帝,对你,我一生不疑,子正兄何不放开胸襟,舒放凌云之志?”
指了指灰沉的天空,李治忽然大声道:“你有多长的翅膀,我给你多大的云天!”
这句话说得很大声,后面静立的朝臣们都听到了,闻言不由惊愕,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李素身上。
李素叹了口气,朝李治行了一礼,道:“第一,陛下已登基为帝,从今日始,请陛下自称‘朕’,第二,对臣,陛下直称‘子正’即可,不可称‘兄’,此为君臣之礼,朝仪体统,第三……”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此生处世,我只凭本心,往后……亦如是。”
第九百六十二章 未了憾事
昭陵送葬回来后,李素病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许是送葬时受寒淋了雨,回来后李素便浑身发冷,到了夜晚又发热,额头烫得厉害。许明珠急坏了,整晚用凉巾给他降温,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急忙命部曲飞马赶去长安城,请太医署太医令刘神威。
整夜发烧,李素迷迷糊糊说着梦话。他做了许多梦,零零散散的,梦到十年前刚来到到这个年代时的家境艰困,梦到河滩边与东阳的初识,梦到穿着吉服神情羞涩的许明珠,转瞬又梦到这些年南征北战,大唐旌旗飘扬,梦到李世民举盏痛饮,与座皆是豪士英雄,还梦到千年后的前世,那个拎着货四处陪笑兜售受尽委屈的推销员……
这一梦,便是千年。
时光很短暂,一生须臾而过,恨壮志未酬。时光又很漫长,一双眼仿佛看尽千年王朝更迭,荣辱兴衰。
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已大亮,不知什么时辰,不知睡了多久。
许明珠坐在床头,紧紧握着李素的手,脸上的泪痕俨然。床边还围着许多人,有刘神威,李道正,郑小楼,方老五,连东阳也在。
见李素睁开眼,刘神威长舒了口气,神情释然地笑道:“好了,公爷醒了,这一劫算是过去了……”
许明珠伏在李素胸前大哭:“夫君,你可吓死妾身了!”
东阳神情憔悴了许多,见李素醒来,她没说话,只掩面而泣。
李素勉强挤出一丝笑,一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我……睡了多久?”
许明珠泣道:“三天,夫君整整三天没醒,整个长安城都急了,陛下昨日暂停了朝会,亲自来探望夫君,太医署的太医们轮流过来给夫君诊治,陛下还给夫君请了道士做法驱邪……”
李素失笑:“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发烧感冒而已,多睡多喝白开水就好……”
刘神威神情严肃地道:“公爷这场病来得凶险,万不可小觑。此病为心郁难平所致,您平日心里积压了太多事而致气血不畅,受寒淋雨只是由头,将您久抑的病原激发出来了,可费了咱们太医署不少力气。”
李素虚弱地靠在床头,朝刘神威眨眼:“我现在动弹不得,你说什么都有理……”
这些年与刘神威来往颇多,大家的关系很熟稔,刘神威也不介意,捋须呵呵笑了笑。
李素又笑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等尊师云游完回到长安,我定在尊师面前少说你几句坏话,开心不?”
“……开心。”
李素又朝李道正笑道:“让爹担心孩儿了,是孩儿不孝,幸好福大命大,有惊无险。”
李道正眼眶含泪,故作威严地哼道:“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大唐的顶梁柱,说是‘千金之体’也不过分,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爱惜,却令家人至亲担心,确实是不孝。”
说着李道正吸了吸鼻子,转身喝道:“好了,我儿已醒,大家都莫围在他身边了,散了吧!”
郑小楼等人纷纷散去,李素朝许明珠和东阳使眼色,二女会意,留了下来。
房内只剩三人后,李素拉着许明珠的手,片刻后,又将东阳的手拉住,二女一愣,显然不适应如此亲密的接触,顿时脸红城一片,慌乱地望向别处。
李素不管这些,拉着二人的手,目注许明珠道:“有件事想与夫人商量……”
许明珠吓了一跳:“夫君想做什么径自做便是,妾身妇道人家,都听夫君的。”
李素摇摇头:“这是家事,夫人当家,必须征得夫人的同意。”
许明珠神情闪过一抹明悟,飞快扫了东阳一眼,道:“夫君想商量什么?”
李素缓缓道:“我一生做人做事无愧无憾,唯独有一件恨事不能释怀,今日你们都在,我不妨把话说透,东阳……她也是我的女人,不管身份地位,她终究是我的女人,此生最憾者,不能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让她独自一人在那幽冷的道观里出家,别人享受阖家之乐时,她只能孤苦地在老君像前诵经……”
“当年我与东阳的事,夫人应该都清楚,便不多说了,总之,我的女人不能孤苦一生,东阳落到如此境地,是我的责任,当年太年轻,许多事不曾考虑周全,连累她不得不出家避祸。现在,我想给东阳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她和夫人一样,都是我的妻子,我要风风光光将她迎娶进门,从此她便是我李家妇,此事还请夫人宽容,成全。”
李素说着话,东阳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握着他的手力道却越来越紧。
许明珠神情恍惚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妾身早已将公主殿下当做自家人了,这几年与公主殿下相处情如姐妹,将她迎娶进门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夫君这件事做得对,妾身怎会不答应?”
李素深深看着她:“夫人受委屈了,多谢夫人成全。”
许明珠摇头笑道:“真正委屈的是公主殿下和夫君,公主殿下孤苦十年,妾身常去道观,每次都为她心酸,而夫君少年封侯,爵至县公,家中不但没有美婢侍妾,连权贵人家皆有的歌舞乐伎都没养过,成亲十载,后院只有妾身一位妻子,已是长安城权贵中难见的异数了,夫君非渔色之辈,迎娶公主殿下进门是因为你与她相爱多年,也必须要给她一个结果,夫君……真的是好人。”
李素笑道:“夫人也是好人,我很庆幸这辈子能遇到你与东阳,咱们三人共度此生,是我上辈子的福气。”
李素望向哭得梨花带雨的东阳,柔声道:“说了半天,我还没征求你的意见,东阳,你愿意堂堂正正嫁进我李家么?”
东阳哭着点头,说不出话来。
李素肃然道:“你要清楚,你会失去公主的名号,陛下和朝臣们不可能容许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与别的女子同侍一夫,所以,陛下纵然要玉成你我,也不得不先除去你的公主名号,从此你只是一位普通的妇人,再无任何高贵的身份。”
东阳哽咽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公主的名号怎比得上我终生的幸福于万一?我早就想舍了的。”
目注许明珠,东阳上前朝她盈盈一礼,泣道:“多谢姐姐宽容成全,妹妹感激不尽。将来我入李家当以妹妹自居,家中一切仍是姐姐打理……”
许明珠急忙扶起她,道:“纵然除了公主名号,你仍是公主,妾身怎敢为姐?”
二女推让不已,李素笑道:“行了,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按年龄分姐妹吧,这样最公平。”
二女互相换了生辰,东阳却比许明珠大一岁,许明珠叫她姐姐,东阳却坚辞不受,也叫许明珠姐姐,二女姐姐来姐姐去的,互相推脱半天。
李素笑道:“行了,你们以后随便怎么叫,接下来我便要找机会向陛下说说这事了。
许明珠迟疑道:“陛下会答应吗?”
东阳道:“姐姐放心,陛下当年还是晋王时便有过成全之心,李县公……夫君与陛下情同手足,他若去说,陛下定然答应的。”
家事安排妥当,东阳盯着李素的脸,忽然道:“夫君大病一场,醒来便说要给我名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素叹道:“为何一定要发生什么事我才能想到给你名分?这些年,我心里时刻都在想着这件事,只不过当初时机未到,现在总算等到了……”
东阳黯然垂头。
李素说的“时机”,她知道是什么意思。李世民若在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东阳嫁入李家的,如今李世民逝去,新君登基,这些年横在李素和东阳之间最大的阻碍已消逝无踪了,自然便是“时机到了”。
李素看着东阳黯然神伤的模样,叹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莫太伤心,人活着终归得向前看,你好好为你父皇守孝三年,三年孝期满后,我堂堂正正迎娶你。这几日让明珠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有什么苦闷伤怀之事,你莫独自闷在心里,当心闷出病来,我便是一个很好的反面典型,一场大病差点没命了……”
东阳红着眼眶,默然点头应了。
许明珠深深盯着李素,道:“夫君大病一场醒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李素笑道:“哪里不一样?”
“妾身说不上来,只有隐隐有些察觉,夫君身上那股子懒散的味道好像淡了一些,说话做事更主动些了。”
李素沉默半晌,缓缓道:“亲历了先皇的崩逝,紧接着又是一场大病,醒来后我似乎想通了许多事,念头也豁达起来……”
二女好奇地看着他。
李素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这辈子太短暂了,连陛下那般圣明英武之人,临终总归也有一些憾事无法释怀,我还如此年轻,又坐在如此高位上,掌握的权力也越来越大了,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还能做点什么?为大唐社稷也好,为黎民百姓也好,天下百姓用血汗供养着我们这些权贵,我们难道真的能够理直气壮的享受这些血汗民脂么?掌握这么大的权力,一定要做点什么……”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懒懒散散安享太平富贵,以前可以心安理得,可是随着自己的位置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我便越来越寝食难安。老天让我来到这里,难道真的只是让我来过享受日子的?等我老了,临终前躺在病榻上,细数今生的作为,我能数出几件引以为傲的事迹?我为天下受苦的黎民百姓做过什么?等到那个时候再去羞愧,一切都晚了……”
李素说着露出了笑容,道:“既然陛下需要我的辅佐,那么,我便认真的辅佐他,助他创下一个闪耀千古的煌煌盛世!”
…………
…………
大病后,李素在家调养了大半个月。
饮食清淡,身心放松,调养身体的日子似乎与平常李素在家的做派没什么不同。
不过还是有一点点不同。
李素忽然向李治要求看奏疏,从中书省门下省发下来的各地奏疏,李治和长孙无忌批阅过后,便命人送到太平村,李素大致看一遍再命人送回尚书省。
对李素的变化,李治感到很意外,甚至有点惶恐,一度以为李素大病后烧坏了脑子,心怀忐忑地亲自过来探望了几回,发现李素说话做事仍如往常,没有抽风癫痫的迹象,这才放了心,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深夜的孤灯下,李素拧着眉注视着面前的一份奏疏。
奏疏上写的什么他并没看进去,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沉吟良久,李素披衣而起,走出后院,吩咐下人叫来方老五。
半晌之后,方老五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脸疲惫地打着呵欠。
李素抱歉地道:“实在对不住五叔,这么晚把你叫来,扰了你的清梦。”
方老五笑道:“公爷说的啥话,小人是府中部曲,任何时候只要公爷有吩咐,径自唤来小人便是。”
李素点点头,道:“那就不说废话了,上次我让你派人盯着那个倭国僧人道昭,他最近有举动吗?”
方老五摇头道:“最近国丧,这一批遣唐使也被礼部安排参加陛下的葬礼,前前后后近一个月了,道昭没有任何举动,老老实实的按礼部的安排参与国丧大礼,回到寺里便老老实实念诵经文,并无异常之处。”
李素沉吟片刻,道:“如今大礼已过,道昭应该沉不住气了,派人盯紧他,我估摸他应该快有动作了。”
“公爷的意思是,他果真会去找武姑娘?他会那么听话吗?”
李素笑道:“他当然不会那么听话,尤其是我对他们倭国人的态度如此敌视,他更不会信我的话,道昭这种人对任何事的判断都必须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以,国丧这段日子他没有任何动作,估摸便是暗地里在打听,打听武氏这个人的身份,以及她在陛下身边究竟有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方老五恍然:“所以,现在他应该打听清楚了?”
“我对道昭说的话其实都是真话,稍微一打听便知武氏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以说,她是陛下身边最重要的幕僚,或许……将来某一天她已不止是幕僚了。道昭想要咱们大唐的改良稻种,武氏完全可以办到,因为陛下对倭国并不设防,这种体现泱泱宗主大国气度的事,陛下不会拒绝的。”
李素嘴角一勾:“那么,接下来咱们便慢慢等待道昭的动作了,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
方老五点头:“是,这几日小人会多派几个伶俐的兄弟日夜不停的盯着他。”
…………
李素的猜测很少落空,聪明人做事总是很省心,对方的心理和性格在自己心里推敲几遍,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便大致不差了,状态发挥得好的话,连具体的时间都能推测出来。
第三日,家中部曲传来消息,道昭果然有了动作,长安城一家酒肆里,道昭与一个戴着面纱蒙着头巾的神秘女子见了面。
没人知道二人具体说了什么,大约半个时辰后,二人便匆匆而别。
通过部曲描绘那女子的身段和习惯动作,李素顿时知道此女正是武氏。
院子里的微风拂起几片青翠的落叶,也翻动着桌案上的书页。
李素躺在院子里,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权力果然诱人心呀,你纵是天生聪慧机敏,初尝权力的滋味后渐渐上瘾了吧?”
“但是你知不知道,权力同时也是一柄杀人杀己的刀。”
方老五站在李素身后,听着李素的喃喃自语,表情却分外惊异。
他惊异的不是李素这番似懂非懂的话,而是李素对道昭和武氏这二人的举动的掌握程度。
仿佛这二人的私下会面是李素早已安排好的,他们的每一步都被李素算计在自己的棋局里,分毫不差。
“公爷,您太厉害了,小人不得不服……”方老五朝李素行礼,脸上一片崇拜。
李素淡然一笑:“算计人心无非是以己度人,天下人都知道权力是个好东西,一个寄人篱下多年,处处忍气吞声的女子,乍晋高位初尝权力之后,自然是要充分使用一下手里的权力的,什么人或什么事找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使用权力,明白吗?更何况,道昭找她的这件事,若换个角度去想,似乎还能给她带来一些政绩和功劳,她若想在陛下面前站稳脚,此刻她必须要一份拿得出手的政绩,道昭送上门来,她焉有不受之理?”
李素神情疲倦地揉了揉脸,道:“五叔,派人继续盯着道昭,这几日他与武氏必然还有第二次见面,待到他们第二次见面后,再派人告诉许敬宗,让他马上在农学内散布丢失稻种的消息,消息散布一日之后,许敬宗要马上在农学将消息严厉弹压下去,然后对外宣布并无此事,给农学和外人一种‘欲盖弥彰’的假象……”
李素说着,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寒芒:“这些事办完后,道昭这个人已无存在的必要了,让郑小楼出手把他杀了,制造成意外而亡的假象,从此以后,这颗雷算是在武氏身上埋下去了,爆或不爆,什么时候爆,由我决定。”
方老五一一记住,最后忍不住道:“公爷……果真如此恨那位武姑娘么?”
李素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意外。
“我什么时候恨过她?我若真恨她,岂能容她活到如今这么风光得意?”
方老五满头雾水道:“可公爷您现在分明是在设计对付她呀。”
李素神情恍惚了一下,最后叹道:“我只是在防她,防她的同时,我又要用她,她的能力不比我差,若用之正途,对大唐是好事。五叔,朝堂很乱,人心很脏,要想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朝堂活下去,活得好一点,有时候不得不把自己变得跟其他人一样脏。”
第九百六十三章 加恩晋爵
与武氏的关系一直是亦敌亦友,其中的微妙唯有二人自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武氏永远不明白李素当初为何要救她,但不影响一个原本野心勃勃的人用尽手段往上攀爬。李素救她的初衷也不仅出于怜悯,更多的是想看看,这位原本应该光芒万丈的人,在他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来了之后,命运会有怎样的不同。
说是为国惜才也好,说是无聊的游戏也好,总之,李素救了她,并且以默许的态度冷眼旁观她往上攀爬的过程,当然,一切的前提是,李素随时有把握将这个女人踩下去。
对李素来说,自己能够掌握得住的人,不怕她翻天。重要的是,原本历史上的武氏是个传奇的人物,她的心计手段不逊须眉,李素未来有许多事要做,这些事仅仅靠他一个人是做不了的,他需要武氏的能力,从政治上来说,他需要与武氏结成同盟,共同对抗来自门阀的敌视,或者,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老臣们的敌视。
太极宫,安仁殿。
李世民逝后,李治害怕触景伤情,所以李世民生前常用的甘露殿已被封闭,李治的日常起居改在甘露殿旁边的安仁殿。
殿内,李治与李素把臂而立,李治不停上下打量着他,关心地问道:“子正兄身子可好了?前几日你烧得迷糊,可把我急坏了,恨不得整个太医署都搬到你家去,又觉得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邪祟,又请了道士去你家做道场……”
李素笑道:“多谢陛下关心,臣感激不尽,臣身子已大好,无碍了……”
“呃,还有,臣早跟陛下说过,如今陛下身份不一样了,应该自称‘朕’,对臣也不可再称呼‘兄’,此为君臣之礼,还望陛下莫让臣背负失仪之罪。”
李治叹道:“好好好,就依你,只是与你相处久了,不大习惯改口,我……朕以后慢慢改。”
李素抬眼打量着他,现在的李治神情有些憔悴,最近的国丧大礼显然令他身心俱疲,纵然李治年轻,却也有些吃不消了。此时他的脸上仍有几分挥散不去的悲痛之意,较国丧时倒是轻淡了许多。
时间是抹去所有伤痛最好的良药,李治心头的父丧之痛已渐渐平复了。
“子正兄……咳,没兄,子正,朕现在已登基了,许多事想与你商议,昨日长孙舅父入宫进谏,说要给朝臣加恩了,这是历朝的规矩,朕不可不为,朕思量很久,长孙舅父爵至国公,位居宰相,实为人臣之巅,无可再加,于是打算给他加官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升尚书省右仆射,加爵河南郡公,而子正你,也是先皇所授顾命辅臣之一,朕欲给你加爵国公,可长孙舅父却坚不同意,说褚遂良才升了郡公,子正年轻资浅,若冒升国公,会被天下士子议论,而致君臣离心……”
李治一脸苦恼道:“朕与长孙舅父争执许久,差点不欢而散,长孙舅父只答应给子正兄加爵至郡公,最后朕与他闹得很不愉快,舅父拂袖而去……”
李素静静听着,微笑道:“陛下,不可因臣一人之荣辱,而使天子与舅父离心,陛下深知臣的秉性,对官爵向来不在意,郡公或是国公,对臣来说并无区别,陛下何必因为这件小事而令君臣不愉?便请陛下依了长孙相吧,臣真的不会介怀的。”
李治气道:“朕能登基,功劳最大的人是你,也只有你在朕最势弱之时毫不犹豫地与朕站在一起,为朕出谋划策,多次化险为夷,若没有你,如今坐在这里的人是我皇兄李泰,而朕,说不定已被圈禁或流放……”
眼圈一红,李治道:“朕若不晋你为国公,将来何颜面对你?这件事……我不能依舅父!”
李素急忙道:“陛下不可冲动,不可因此事而令君臣失和,尤其是长孙相还是陛下的舅父……”
话没说完,李治忽然摆了摆手,神情坚决地道:“子正莫说了,朕以往性情懦弱忍让,可是如今不同了,既然已是大唐天子,当有天子的威严和主意,臣子毕竟只是臣子,天子决定做什么事,臣子只能上谏,却不能横加干涉,这是臣子的本分,子正,这已不是晋爵之争了,而是君臣之争,新朝甫始,朕不能在第一件事上忍让,不能让臣子养成干涉君命的坏习惯,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素怔怔看着李治,此刻的李治,似乎有些陌生,他比以往更成熟,也更有主见了,登基不过数日,已然有了一些帝王该有的模样。
这些变化,也是成长的结果吧,赖以依靠的父皇逝去,除了逼自己成长起来,还能怎样?
李治忽然挥了挥手,道:“不说这事了,说点别的,子正今日进宫见朕有事?”
李素只好配合地跳过这个话题,道:“臣确有事求陛下。”
李治惊异地睁大了眼:“你竟有事‘求’朕?真是稀奇呀……”
李素苦笑道:“你是皇帝你老大,这件事自然要求陛下恩准的。”
李治饶有兴致地道:“说说,啥事?”
李素缓缓道:“臣与东阳公主相爱多年,当年的是非恩怨已随风而逝,臣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牵累了东阳,十年未能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所以,臣有个不情之请,请陛下削去东阳的公主名号,待她孝期过后,臣堂堂正正将她迎娶进门。”
李治沉默地看着他,李素凛然不惧,直视着李治的眼睛。
良久,李治道:“你说的这些,东阳皇姐也同意了?”
“是。”
“子正,你与朕纵是情同手足,可你应该明白,咱们的交情再深厚,朕也不可能让公主与你夫人共侍一夫,历朝历代的天家都没这么干过,朕若准了,朝野必然震惊大哗,而你,必然为万夫所指。所以,想要东阳嫁给你,她的公主名号是必须要削掉的,这一点,朕也无法帮忙……”
李素神情镇定地道:“臣明白,所以臣刚才说,请陛下削东阳公主名号。”
李治笑了:“为了嫁给你,皇姐竟然连公主名号都不要了,果真是情比金坚,令朕羡煞……”
李素黯然道:“是臣当年牵累了她,也是臣耽误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臣必须要给她一个交代,担起这份责任。”
李治叹道:“其实这些年你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你与东阳皇姐的情意,这些年朕都看在眼里,当年朕便承诺过,有朝一日,定助你一臂之力,如今朕便兑现当年的承诺。”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治转身走到桌案前,取过一卷黄绢,提笔龙飞凤舞一阵,吹干了墨渍后,仔细看了一遍,最后郑重地盖上玉玺。
“这是削东阳公主名号的旨意,此为天家内事,便不经三省了,你直接交给宗正寺卿李道宗,由他办理削除名号一应事宜,东阳出家多年,除去公主名号的阻力不是太大,正好还要守孝三年,三年后,朝野的议论约莫也消停了,那时你再将她迎娶进门,想必事可为也。”
李素接过圣旨,急忙躬身道谢。
李治深深地道:“朕与东阳皇姐虽非同母所出,但朕向来敬服她的为人,她当年给朕做的衣袍,我如今还在穿,你转告她,纵然除了公主名号,可朕永远当她是亲姐姐,斯言不渝。”
“名号虽除,但她名下的田庄,土地,实食邑,道观等财物,概赐予她,另外朕再赐泾水河畔良田千亩,别院两座,各国贡品若干,丝绸精瓷千件,这些算是朕赐予她的嫁妆吧……”
李治叹了口气:“子正,往后皇姐是你李家堂上妇,你可要好生待她,你和她这些年走得艰难,如今已修得正果,望你珍惜。”
“臣定与她相敬相爱,此生不易。”
二人相视而笑,互相点了点头。
说完了正事,李素正打算告退,李治忽然叫住他,神情忸怩不已。
李素心下奇怪,问道:“陛下还有事么?”
李治脸一红,掩饰般干笑几声,道:“罢了罢了,今日不提这事,以后再说,哈哈。”
李素愈发奇怪,你这一副被火车站拉客大妈寝取过的表情是肿么回事?屈辱中带着几分兴奋,贱得不行……
…………
…………
次日,削东阳公主名号的旨意终于传出了宫闱,长安尽知。
朝野一片哗然,惊讶过后,稍知内情的人顿时了然一笑。
为何削东阳公主名号,大家心里都有数,暗暗佩服李素有情有义的同时,也佩服李素出手解决此事的时机火候,正好卡在李世民甫逝,朝堂新旧交替之时,将来东阳嫁入李家至少已是三年孝期以后,那时朝野早已风平浪静,东阳也不再是世人眼中的公主,只是一个寻常的道姑,那时李素再将东阳迎娶进门,朝野几乎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当然,不少朝臣诸如褚遂良等看出了李素的用意,不忿之余纷纷上疏。公主是天家的一部分,代表至高皇权,不可无罪而除,更不可轻言嫁尚,尤其是那种自己家里本就有一位正室夫人的渣男……
上疏劝谏的人不少,李治却留中不发,不给任何态度。
过了几日,大家便看出了李治的心思。
无论从君臣交情,还是李素与东阳这些年半遮半掩的情韵之事来说,这次东阳被除公主名号已然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更多的人甚至隐隐等待着这个结果,换个角度来说,本是一段千古佳话,旁人何必做那焚琴煮鹤的恶事?
朝臣议论了几天后,渐渐偃旗息鼓,褚遂良等老臣也不吱声了,算是默认了对李素和东阳的成全。
太平村,东阳道观内。
乍闻圣旨,东阳呆怔许久,然后神情平静地跪在老君像前,诵了整整一日的心经,夜半无人时分,道观正殿传来东阳释然而又哀恸的哭声,声若娇莺初啼,闻之令人莫名心酸,仿佛哭尽半生悲苦。
第二日,道观闭门谢客,东阳为父皇守孝三年。
长安城的议论渐渐平息,第三日,太极宫大朝会,长安城四品以上朝臣皆至。
一大早宫门前人山人海,千余人穿着正式的朝服梁冠,静静地等在宫门外。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站在最前,奇怪的是,二位老臣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李素来到宫门前,本想上前与长孙无忌等人行礼招呼,见长孙无忌一副刚丢了钱的不爽模样,李素脚步顿止,转身便混进了武将的圈子里。
程咬金正在众老将面前吹嘘当年的功绩,正吹得唾沫横飞,见李素凑过来,立马止了话头,一把将李素拎过来立正。
“小娃子果然不是凡人,大病一场差点将长安城折腾得鸡飞狗跳,如今大病刚愈,马上便有了一场大富贵,老夫当年多烧你一炉香算是烧对了,哈哈。”程咬金得意地大笑。
李素被程咬金拎在手里晃得七晕八素,满头雾水问道:“程伯伯何出此言?小子不明白……”
程咬金嘿嘿怪笑,旁边一众武将也笑了。
李绩看不过眼,踹了程咬金一脚,然后将李素扯到一旁,低声道:“今日朝会是陛下加恩群臣,听说因为给你加恩的事,陛下与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闹得颇不愉快,昨日只见长孙无忌等人从宫里气冲冲地出来,不知原因,老夫估摸陛下是铁了心要厚赐予你。”
李素目光闪动,随即叹道:“何必如此,我从来不曾求过高官显爵,今生只想过太平日子而已。”
李绩摇头:“祸耶,福耶,现在谁也说不好,陛下执意加恩,你也不好拒绝,不过从此以后,长孙无忌怕是恨上你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恨就恨吧,舅父大人,从今以后,我的主要精力放在民政民生上,对朝堂内的倾轧争斗殊无兴趣,当然,若他主动招惹我,我也不会客气。”
李绩目光惊异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难得见到子正霸气的一面,大病一场以后,老夫发觉你整个人有点变化了。”
“舅父大人觉得这样不好?”李素眨眼笑道。
李绩摇头:“现在这模样最好,以往你那软绵绵的性子老夫早就不喜了,你才二十多岁,正应是锋芒毕露之时,只要注意分寸,这辈子没人敢欺负你,看看程老匹夫,这些年挺着一张蛮不讲理的丑脸横行霸道,看似鲁莽实则心细如发,常犯小错却无亏大义,犯错越多陛下反而越宠信他,横行长安这些年,你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他?你以前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反倒容易惹祸,任谁见你那样子,都会忍不住欺负一下你……”
李素揉着脸苦笑道:“我以前那么弱受么?看来我的性子真该硬一点了,否则,将来我要做的许多事都推行不下去。”
李绩拍了拍他的肩,道:“所以,今日朝会上陛下若有加恩,你不要拒绝,尽管领受便是,个人荣辱并不重要,可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爵位和官职越高,做事越容易,这个道理想必你应该明白的。”
顿了顿,李绩忽然冷笑起来:“长孙家虽说是一门显赫,功臣之首,但咱们李家也不弱,子正你记住,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新君临朝,你与陛下的交情摆在这,只要你不犯糊涂,世上没人能扳倒你,就算长孙无忌想对你动手,合你我两家之力,想除你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他是门阀,咱们李家也是门阀!”
“是,外甥记住了。”
…………
钟鼓楼的钟声敲响,缓慢有序的节奏里,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朝臣依官爵列队,在宦官和禁卫的引领下依次入宫。
一应繁琐的君臣礼仪之后,李治和群臣这才说起了正事。
内官中书崔舍人出班,当着群臣的面徐徐展开一卷黄绢,开始宣念圣旨。
首先是大赦天下诏,大唐各州府监牢以及流放人犯,除谋反弑亲等十恶大罪以外,余者皆赦。
其次便是追封已逝功臣,秦琼,魏征等去世的老臣皆有追封爵位或谥号。
再次便是加恩,凌烟阁功臣从长孙无忌开始,全部皆有封赏,长孙无忌去司空,升太尉,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升尚书省右仆射,晋河南郡公等。
一干老臣老将全部封赏完毕,大殿内突然安静了一下。
接着崔舍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着,泾阳县公,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右散骑常侍,尚书省右丞李素,朕念其功苦,可加爵晋国公,实食邑一千五百户,赐田千亩,丝百匹。”
崔舍人念完,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轰的一声,人群里炸开了锅,议论声喧嚣而起。
每个人的神情各异,愤怒的,不满的,赞同的,还有事不关己的,众生各相不一。
从县公到国公,实实在在的连跳两级,更重要的是,爵封“晋国公”,“晋”地可是高祖和先皇起义兵反隋之地,可谓龙兴之地,将李素封为晋国公,可见圣恩何等隆厚。
长孙无忌脸色阴沉,站在朝班内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看着李治,片刻后,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并且朝李治徐徐颔首,似乎对李治的决定表示赞同。
李治也朝他笑,笑得很甜,君臣之间无声地碰撞着火花。
议论声中,李素昂然出班,朝李治行礼。
“臣,晋国公李素,谢陛下隆恩。”
第九百六十四章 所谋为何
对李素的加恩,几乎形成了新君对老臣的第一次对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许这样的对立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但李素绝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至少最近几年内,他不愿两者之间的矛盾变得太尖锐。
既然要立心民政民生,朝堂就不能乱,纵然做不到上下一心,至少不能阳奉阴违。未来几年李素要做的事太多,朝堂的稳定才能使政令通达。
加恩朝会散后,李素命人备了厚礼,亲自登门拜访长孙无忌。
作为三朝宰相,长孙无忌还是颇有气度的。他亲自出门相迎,态度非常亲切和气,宾主之间礼数周到。
席间李素向长孙无忌赔罪,长孙无忌则连称对事不对人,两人的理由都非常正当且充分,最后二人惺惺对视,简直是唐朝版的将相和。
离开长孙府,李素的表情有些阴沉。
长孙无忌对他的不满,如今已渐渐转化为仇恨了。
原因有很多,当年的储君之争算一个,如今朝堂新旧交替,新派势力的崛起与老派势力的固守两者之间的对立算其一,或许还有门阀世家对李素这样的寒门子弟代表的敌视也算其一,总之,不知不觉,李素与长孙无忌的立场已经越来越遥远。
…………
回到太平村,家门口张灯结彩,从管家到部曲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
见李素一行人到来,诸部曲在家门前列队,按刀齐喝。
“恭祝家主爵封国公,家业万代!”
薛管家挺着大肚腩,颠颠儿的上前为李素牵马,嘴里一边念叨。
“恭贺公爷晋爵国公,天恩浩荡,公爷又升啦,哈哈,咱家天大的喜事,再过几年,公爷说不定能封个郡王,那时咱家可就是王府了……”
李素被部曲和下人们簇拥着往前走,苦笑道:“封郡王这种话以后万莫跟别人乱说,本已是树大招风,还嫌我树敌不多吗?”
说着挥了挥手,李素吩咐道:“薛叔叫人备宴,府里部曲兄弟和下人们都来,不醉不归,今日不待外客。”
薛管家乐呵呵地应了。
李家的晚宴一直喝到深夜,下人丫鬟们算识趣的,吃喝过后自觉地退下,李家前院内,部曲们却喝得正是酣畅兴起。
李素在部曲们面前格外放得开,索性也丢了礼仪,撸起袖子跟部曲们拼起了酒,一碗碗烈酒入喉,博得部曲们热烈的喝彩声,然后……李素扑通醉倒了。
第二天醒来,李素头痛欲裂,挣扎着起身,许明珠一脸嗔意地给他穿戴洗漱。
“夫君晋爵虽是喜事,饮酒却不可过量,酒醒后难受的可是您自己。”
李素揉着太阳穴皱眉:“我怀疑昨晚喝了假酒,派人去查一查,谁敢造假酒,还把假酒卖到我家来,过分了!”
许明珠推了他一下,笑道:“世上哪有人酿假酒?各家各户都是自酿,庄户人家有了余粮也酿一盆醪糟尝尝鲜,谁是真谁是假?夫君喝的酒就是您自己的秘方,咱自家酿出来的。”
夫妻二人说着话,丫鬟来禀,前院方老五有事禀报。
李素穿戴整齐,忍着头痛来到前院。
方老五一脸焦急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见李素走来,方老五急忙迎上,压低了声音道:“公爷,那个倭国和尚又有动静了……”
李素眼一亮:“他和武氏又见面了?”
方老五点头:“昨日下午,道昭出了会昌寺,仍在长安城一家酒肆内见了武姑娘,二人单独见面,聊了半个时辰后便各自离开。”
“他们聊了什么能探出来吗?”
方老五挠挠头,为难道:“公爷,咱家部曲兄弟都是战阵上的厮杀汉子,这种跟踪打探的活儿,实在干得不利落,盯梢的人只是远远盯着,怕惊了他们,兄弟们没敢凑近……”
李素笑道:“无妨,他们说什么不重要,反正跟改良稻种有关。”
方老五又道:“不过兄弟看见道昭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了武姑娘,那布包手掌大小,约莫是贿赂什么的……”
李素扬了扬眉:“手掌大小?难不成又是两颗东珠?”
上次道昭来见李素时,送的也是两颗东珠,李素不由有点郁闷了,居然敢留一手?看来自己当爹后心肠渐渐变软了,扛不动刀了。
“东珠一颗颗的往外掏,见人就送,这家伙是蚌壳精转世吗?”李素神情羞恼道。
方老五嘿嘿陪笑。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五叔你亲自去找农学少监许敬宗,散布改良稻种突然被窃的消息,消息发酵一晚后,让他马上弹压下去,对外宣称无事发生。”
方老五点头应了。
李素目光忽然闪过一道杀机:“许敬宗那边办完了事后,让郑小楼出手除掉那个倭国和尚,记住,制造成意外而亡的假象。”
方老五领命而去。
次日子夜,位于长安东郊的农学内忽然敲响了锣,急促的锣声惊起了农学内的值守官员和差役,一个震惊的消息在农学内迅速蔓延。
从真腊国引进的改良稻种丢失了二百余斤,近两石。
怎么丢失的,是否有里应外合,什么人偷的,这些都无人清楚。
第二天天刚亮,一脸气急败坏的许敬宗便匆匆进了农学,然后马上宣布农学并未丢失任何稻种,是有人心散布谣言作乱,并下了禁口令,若仍有传播谣言者,拿入大狱问罪。
仅只一夜,眼看要蔓延的谣言被许敬宗用霹雳手段打压下去了。
然而,这件事终究无法彻底瞒住,很快朝堂里的御史们便听说了,于是上疏参劾许敬宗,十几名御史上疏说同一件事,这下也终于引起了李治的注意。
李治不是昏庸的皇帝,在没有彻底查清楚之前,他不会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农学里很快迎来了一群神秘的人,这群人的前身是当年常涂的手下,以及从李素手中收编过来的那股势力,如今合二为一彻底掌握在李治本人手中。
稻种当然根本没丢失,一两都没有,李治派去的人查了几天一无所获,于是下了结论,果然是造谣。
至于造谣的源头,已成了悬案,当晚众人只听到一阵锣声,院子里不知道什么人喊了一句“稻种丢了”,这句话就这么传开了,回头再追查这个人却毫无线索,只得草草结案。
案子刚刚结束,会昌寺又出了事。
一个名叫道昭的倭国遣唐使在下山的路上失足跌下山崖,死了。
大唐对遣唐使还是比较重视的,毕竟被藩属国追捧学习的感觉很不错,遣唐使在大唐出了事必须要追究。
雍州刺史府派人查验了现场,从各种痕迹和线索来看,这个名叫道昭的倭国僧人确实是失足跌落,而且他从倭国来长安不久,并没与任何人结仇,很快雍州刺史府的仵作下了结论,道昭是意外而亡,此事上报尚书省后,尚书省批复将案情通报遣唐使团,以及以公文形式呈递倭国国主及大臣苏我入鹿。
…………
太极宫。
武氏如今在宫里的地位很微妙。
她有权,而且权力很大,权力具体体现在奏疏上,现在李治批阅奏疏很大程度上都依靠武氏在旁指点或是建议,她的能力与智谋渐渐被李治看重,倚为臂膀,她在李治面前说的话分量越来越重。
可是同时,她在宫里又是个隐形的人,“隐形”的意思是,她的存在感不高,在后宫里,她没有官职,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宫女,只不过这个宫女的地位很超然,不做杂活,不洗涮不清扫,每天自由出入任何宫殿,包括李治批阅奏疏的安仁殿,没有任何人敢阻拦她,因为这是独属于她的特权。
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时日久了,宫里的宦官宫女们自然不敢再拿她当寻常的宫女看待,就连刚刚被封后的王皇后也听说了她,特意将她召去与她闲聊,言语间颇多拉拢结交之意。
武氏表现得很好,事实上她已知道当年的自己为何被太宗皇帝贬入掖庭了,所以这次重回太极宫,她一直表现得非常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能办事,不仅能办事,还能把每件事都办得很漂亮,她的锋芒从此没有再显露过。
她每天过得很累,但很充实,很快乐。李治在奏疏上批阅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有着她的痕迹,渐渐的,她把自己代入进了李治的角色,仿佛坐在桌案后批阅奏疏的是她自己,那种指点江山,社稷大权尽在自己一手掌握的感觉真的很不错,而且,会上瘾。
独自一人托着腮,武氏悄悄地笑了起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永远在宫里隐形下去,永远只是躲在李治身后挥斥方遒的透明人,然而,上次太宗葬仪之后,情况已然有了改变,未来的她……似乎还可以往上再努力一下。
杏儿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憧憬,武氏抬眸,不悦地扫了她一眼。
春风得意,积威日重,武氏的神态和眼神不知不觉有了些许的威仪,就连昔日的患难姐妹杏儿对她也多了几分畏惧。
见武氏目光不悦,杏儿吓得停下脚步,畏缩地垂头而立。
武氏忽然绽开了笑容,朝她亲切地招手。
“傻愣什么?有事吗?”
杏儿轻声道:“宫外……出了点事。”
“什么事?”
“前几日听说农学丢了一批稻种,后来农学少监许敬宗坚称没丢,是有人造谣,陛下派人查了几日,稻种确实没丢……”杏儿小心地道:“姑娘曾说要用农学的稻种做件事,所以我便留意了农学的消息……”
武氏脸色变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既然陛下派人查过,那就确实没丢。”
杏儿又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点凑巧……”
“何事?”
杏儿缓缓道:“昨夜,遣唐使倭国僧人道昭……死了。”
武氏浑身一震,脸色顿时白了:“死……死了?谁杀了他?”
杏儿轻声道:“雍州刺史府派人查验过,道昭是失足掉下山崖而亡,是个意外,没人杀他。”
武氏的脸色依旧一片苍白,喃喃道:“意外?怎么会是意外?”
杏儿道:“我也觉得这两件事有点凑巧,农学丢失稻种和道昭意外而亡,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而姑娘你最近恰好与那个道昭僧人有来往,所谋者正是农学稻种……”
武氏沉默许久,摇摇头:“这两件事不是凑巧,一定有阴谋,而且是针对我的阴谋!”
“可是……陛下派人查过,农学并未丢失稻种,而道昭确实是失足而亡……”
武氏语气忽然激烈起来:“哪里有什么意外!空穴未必不来风,这世上的事,本就没一件干净的,两件事跟我有关的事同时发生,你觉得有那么凑巧吗?”
杏儿吓得肩膀一缩,讷讷道:“可……姑娘从未与人结怨,谁会在背后对付你呢?”
武氏努力压抑激烈的情绪,闭上眼平复了一下情绪,一张俊俏的脸顿时在脑海里浮现。
眼眶一红,武氏喃喃道:“你救了我,如今又针对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杏儿咂摸片刻,震惊地道:“姑娘是说他?李……李……”
武氏摇头,随即咬了咬牙,道:“杏儿,吩咐备车马,再备一份厚礼,我要去李公爷府上道贺他晋爵。”
…………
李家大宴宾客。
晋爵国公是大喜事,就算李素想低调,长安城的诸多权贵老将们不会放过他。
一大早李绩程咬金牛进达等老将军们便登门了,程咬金进了李家门就像回到自己家似的,没等迎客的薛管家露出笑容,程咬金身形化作一道黑烟便窜了进去,然后……开始各个厅堂厢房翻箱倒柜,见着满意的物件便往怀里一塞,若物件比较大不方便携带,便吩咐李家的下人给他打包,盗匪行径吓呆了李家上下,最后李绩一脚猛踹才终于让这老货消停了。
李素本想低调处理晋爵之事,毕竟骤升国公,朝堂里许多人都不服气,甚至传出声音说他此番晋爵是“幸进”。
“幸进”是个贬义词,不大好听,解释为“靠宠幸而进”,看他不顺眼的自然是那些贞观朝的文臣们,许多有从龙之功的老臣混到快进棺材了,也只捞了个县伯县侯啥的,而李素,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居然一蹴而就当上了国公,人性里的丑恶面自然就不必掩饰了,朝堂里非议顿起,流言纷纷。
如此情势下,李素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遍邀宾客庆祝自己晋爵,只能努力让自己变成小透明,暂时避一避风头。
可惜老将们不这么想。
李素认真说来算是军方的人,不仅有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舅舅,而且他自己也是战功赫赫,从西州到高句丽各次战役的表现,证明了他实实在在是个将才,只有在这些久经杀阵的老将军们眼里,才看得出李素这些年立下的战功多么了不起,对他们来说,晋李素为国公正是实至名归,当仁不让。
于是老将军们互相打了声招呼,大大方方地组团登门庆贺了。
来都来了,当然不能让这群老杀才原路滚回去,李素无奈之下只好吩咐设宴,老将军们的酒品没一个好的,半斤烈酒下肚,李家前堂顿时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看着自家前堂如同被一群骑兵策马踏过的狼藉模样,不少名贵字画瓷器化为碎片,李素忍着心痛,强挤着笑脸。
都是钱啊钱啊……
这帮杀才喝醉了为何要祸害我的名贵字画瓷器?……你们去太宗陵墓前蹦迪呀。
薛管家踮着脚凑到李素耳边,轻声道:“公爷,那位武姑娘在咱家门口求见,还备了礼,说是恭贺公爷晋爵。”
李素笑容一凝,随即笑道:“让夫人去迎她,将她请入后院,我稍即便去。”
吩咐过后,李素仍坐在前堂,淡定地看老将们撒酒疯。
反正前堂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只能原谅他们咯,不然还能怎样?
直到最后,喝得七荤八素的程咬金嚷嚷着让人取来他的宣花大斧,他要舞斧给老杀才们助兴,李素的脸色终于变了,急忙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前堂。
来到后院时,许明珠和武氏正手牵着手,聊得很开心,二女不时发出咯咯的娇笑。
李素在厢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抬步进屋。
武氏急忙起身,朝李素行了个蹲礼。
“奴婢恭贺公爷晋爵国公,公爷名扬天下,青史流芳。”
李素哈哈笑道:“武姑娘客气了,你我不是外人,送礼庆贺什么的,完全没必要。”
许明珠朝李素颔首示意一下,然后识趣地告退。
屋子里只剩李素和武氏二人,气氛忽然沉默下来。
丫鬟奉上茶水后,李素浅啜了一口,然后道:“武姑娘在宫里日子可过得习惯?”
武氏轻笑,道:“身似浮萍之人,只能随遇而安,哪里有什么习不习惯,努力活下去便好。”
顿了顿,武氏神情渐渐缥缈起来,轻声道:“要说习惯,奴婢这一生只有在公爷府上那段时日最习惯,公爷府上的人,还有府里的气氛,跟公爷一样都是干干净净的,在您府上不用提防任何人算计,也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浓浓的过日子的味道,那段日子,连奴婢都觉得自己干净了许多,曾经有过一生便是如此的想法……”
李素淡淡道:“过怎样的日子,是我们自己选的,你志不在泉林,而在钟鼎,既然选择了,就好好过下去,你非寻常女流,定会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武氏眸光闪动,轻轻地道:“公爷不介意奴婢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李素笑道:“当然不介意,甚至说,我乐见其成,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也会帮你。”
武氏眼睛渐亮:“公爷说的真心话么?”
李素点头:“真心话,你与我皆是陛下身边出谋划策之人,我们的话对陛下都很重要,所以我们必须有沟通,也要团结,更要守望相助。”
武氏掩嘴笑道:“奴婢一介女流,可帮不了公爷太多忙。”
李素严肃地道:“我未来十年内有许多事要做,贞观朝时对外征战太多,消耗了大唐太多国力,如今民间处处贫苦,我要做的,是让百姓慢慢富足起来,让国力慢慢充盈起来,这是我未来十年最重要的事,我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朝堂宫闱的内斗上,所以,武姑娘,我可以帮你,你可愿帮我?”
武氏的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奴婢自然愿意全力帮你,可是,奴婢还有很多疑问,若公爷不能为奴婢解惑,奴婢寝食难安。”
李素笑了:“你说。”
“第一个疑惑,公爷说要帮奴婢,奴婢不太明白,你是外臣,而奴婢身在宫闱,外臣不得干预宫闱事,公爷如何帮我?能帮我什么?”
李素沉吟片刻,却答非所问:“今日第一眼见到武姑娘,我便发现武姑娘眉宇间与往日不同,巧的是,我前几日见到陛下,他的眉宇间也与往日不大一样,嗯,有意思……”
武氏顿时脸红,仿佛掩饰一般,不安地垂下头。
李素笑了笑,道:“你与陛下日夜相处,公也好,私也好,发生点什么很正常的,大家都是磊落汉子,你不用不好意思。”
武氏努力平复情绪,神情平静地道:“公爷究竟想说什么?”
李素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武姑娘所谋者,恐怕不仅仅是陛下身边的幕僚吧?”
第九百六十五章 公道世间唯白发(大结局)
李素说完,武氏神情不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一步,彼此心里都有数。
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爬上了皇帝的床,她求的是什么?难道是滴蜡鞭打吗?
“公爷觉得奴婢所谋为何?”武氏浅笑。
李素眨眼:“执掌后宫?”
武氏仍浅笑,不说话。
李素悠悠呼出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想坐到那个位置会有多么艰难?”
武氏沉默片刻,道:“想过,确实很难。”
李素笑道:“王皇后可不仅仅是皇后,她的身后是太原王氏,以及整个山东士族,甚至还有关陇门阀的影子,你想凭一己之力撬动她,觉得可能吗?”
武氏也笑:“当然不可能,奴婢的身后孤立无援,虽然出身应国公府,他们早已不认我了,更不可能会帮我,就算能帮我,应国公一门如今早已落魄,自身都难保,奴婢从未指望过他们的帮助。”
李素点头:“不仅如此,从你和陛下发生过什么的那一刻开始,你与王皇后便成了敌人,后宫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其中艰险你比我清楚,接下来王皇后也许会心怀鬼胎刻意交好你,也许会直接针对你,而你,在整个宫闱里唯一的靠山只有陛下一人,甚至陛下稍有疏忽,你便有可能会被皇后扔进井里,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的人身安全恐怕都无法保障,更别提将皇后取而代之,这些,你都明白吗?”
武氏的笑容渐渐勉强。
李素说的这些,她都考虑过,甚至她也想过自己在太极宫的处境会变得很艰难,毕竟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王皇后的敌视,而且还有王皇后身后的士族门阀,老实说,想撬动王皇后的地位,几乎不可能,武氏虽有野心,但还好没到狂妄的地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当时她并没有想太多,大抵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颇有几分姿色,共处一室难免擦枪走火。然而,爬上李治的龙床并不代表将来就能风生水起了,仔细想想后果,武氏未来的命运其实很危险。
之后呢?武氏也没想得太深远,后宫那么大,有皇帝的宠幸,她难道不能横着走吗?
可事实是,她还真不能横着走,甚至性命都有了危险。
想活下去也很容易,从此在皇后面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像个奴才似的把皇后高高供起,说不定十来年后,也能封个妃号,然后,继续在皇后面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一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可武氏的野心并不是仅仅当个妃子就能满足的。
她想要什么呢?“权势”二字而已。
上面压着一个皇后,她得到的权势能有几分?尤其是,这位皇后的后面还有一座几乎无法撼动的靠山,连李治都不得不陪着几分小心。
想通了这些,武氏顿时觉得浑身冰凉。
看着武氏越来越苍白的脸,李素笑了。
“看来武姑娘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武氏樱唇微张,嗫嚅几下又抿唇不语。
李素叹道:“其实……你原本不必对我心怀敌意的,我从不曾有过害你之心,当年我将你从掖庭里救出来,也不是为了害你。”
武氏浑身一震,急忙道:“奴婢对公爷绝无敌意,公爷莫冤枉奴婢。”
李素笑了笑,道:“我明白,其实人不管走到什么阶层,终归要给自己立一个目标的,或许是当初想除却除不了的人,也或许是当初仰望羡慕一心想超越的人,时日越久,这样的情绪便越容易转化为仇怨,武姑娘,你对我大抵便是如此心态了吧?”
武氏震惊地看着他,半晌不能言语。
短短一句话,他又把她看透了,甚至于,他看得比她自己还透彻。
“我,奴婢,没有……”武氏无力地辩白。
李素笑着挥了挥手:“世人谓我胸无大志,明明有一身本事,却始终不愿涉足朝堂太深,情愿在家懒散度日,世人却不知,懒散也有懒散的好处,没事我便常坐在家中的院子里发呆,你猜猜我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我在琢磨人,琢磨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我总是偷偷的在想,这个人是敌是友?这个人是否也在琢磨我?这个人是怎样的性情?以后我与他接触时,该如何应对?如果遇到某件事,以他的性情,他可能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李素笑着摊手:“你看,其实发呆也并不清闲的,要想的人和事太多,不过我始终认为这是个好习惯,这个好习惯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更重要的是……了解了许多敌人。”
李素越说,武氏的脸色越苍白。
盯着武氏的脸,李素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未曾有过害你之心,其实,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空有凌云之志,却恨是个女儿身,世人皆向往权势,有的人一辈子都钻营它,但是一个女子走这条路,比男人艰辛百十倍,你走得不容易,无怨无仇的,我为何要害你?”
武氏沉默许久,缓缓道:“公爷,奴婢……对不起您。”
李素叹道:“你对我的敌意,大约归结于自己的心理吧,以己度人,如果有一个人也能随时随地一眼看穿我,我的所思所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必我也会将他除之而后快,这只是人心理上的本能而已,所以,我并不怪你。”
展颜一笑,李素道:“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把我当成敌人,你的敌人有很多,未来会更多,宫里或宫外的,但是,你的敌人里绝对没有我,不仅如此,你我甚至还是必须要合作的盟友,至少未来十年内,你我的结盟不会散伙。”
武氏闻言赫然抬头,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盟……友?”
李素笑道:“不错,你我或许有共同的敌人,或许也有共同的利益,暂时来说,你我是一损俱损。”
武氏渐渐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起来。
“还请公爷明言,共同的敌人是谁?共同的利益是什么?”
李素不答反问:“知道太宗先皇帝临终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武氏摇头。
李素缓缓道:“说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条是……门阀和士族。”
武氏眼睛一亮,神情恍然。
李素又道:“知道削弱门阀和士族的势力需要多久吗?”
武氏欲言又止,摇头。
李素缓缓道:“一辈子,甚至更长。”
武氏点头,关于这一点,她无法否定李素的观点。
李素又道:“你现在知道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谁了,那么,知道我们共同的利益是什么吗?”
武氏终于笑了:“权势。”
李素摇头:“权势是你所要的,我要的是十年内逐渐恢复大唐的元气,但是你我殊途同归,我们削弱门阀士族,然后开科举,荐寒士,让寒门子弟逐渐替代门阀士族的势力,大唐方能政通人和,奠定盛世基础,所以,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武氏笑道:“是,公爷说的有道理。”
李素也笑:“你我结盟须守望相助,你需要一股朝堂的势力为你撑腰,作为你与皇后争斗的筹码,而我,需要你将来掌权后与我配合,推动新政,完善科举和各种民生政令,这一点,你有没有异议?”
武氏笑容愈发灿烂明媚:“完全没有,奴婢唯公爷马首是瞻。”
李素笑道:“你我还年轻,做成这件事可能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但愿你我盟友的关系能够一直坚挺下去,相比之下,你在宫里的敌人更多,这几年够你忙的,朝堂的事你多帮陛下出出主意,陛下还年轻,许多事思虑难免不周全,有你在旁辅佐,能少走许多弯路。”
武氏目光闪动,忽然笑道:“辅佐陛下处理政务,公爷不担心奴婢野心越来越大么?”
李素笑着叹道:“非逼着我说伤感情的话……这么告诉你吧,我还没死,你翻不了天。”
武氏笑容顿僵,神情一凛。
李素又笑道:“当然,我希望我们结盟的过程是愉快的,相爱相爱不离不弃的,你若肯安分,我必对你维护到底,武姑娘认同否?”
武氏点头,缓缓道:“奴婢没有别的想法,公爷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迟疑良久,武氏忽然轻声道:“奴婢听说……前几日农学丢了稻种?”
李素眨眼:“你这话是在闲聊么?农学丢了稻种关我何事?”
武氏一滞,又道:“还有一名倭国僧人死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实在没话跟我说,不妨和我一起坐在屋子里发呆,这种无聊之极的闲事莫来跟我说,或者去跟我夫人聊聊,你们女人喜欢说这些闲杂琐事。”
见李素似乎没有承认这两桩事的意思,而且神情也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武氏原本笃定的猜测有片刻的动摇,随即幽幽一叹。
说过了正事,前堂又传来喧嚣声,老将们的酒品越来越不堪,老远便听到程咬金骂骂咧咧的声音,似在撒酒疯。
李素无奈长叹,喃喃道:“如果我有儿子的话,一定在他们的酒坛子里撒一泡败毒去火的童子尿……可惜了,我已不是童子。”
朝武氏笑了笑,李素道:“前堂那几位长辈有动静,我去看看,武姑娘自便,径可寻我夫人说说话儿……”
说完李素站起身。
武氏忽然叫住他,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良久,武氏眼眶一红,轻声道:“奴婢当初其实有更好的选择,若那时公爷心中有奴婢的一锥之地,奴婢便会对公爷死心塌地……”
李素沉默一阵,淡淡道:“现在你应该对陛下死心塌地,莫伤他,莫负他。”
说完李素转身离开。
武氏独坐在屋内,眼泪终于缓缓滑落。
如果自己不曾离开,想必在县公府的这两年一定很幸福吧?
“权势”与“幸福”,似乎永远是矛盾的,永远只能选其一,她已做出了她的选择。
…………
…………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李素与武氏的关系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
其实从相识到如今,李素与武氏并无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相反,二人的利益往往连在一起。李素知道武氏心中对他有恨意,这种恨意有一部分来自于李素长期给她的心理阴影,有一部分来自于男女之间爱而不可得,于是由爱生恨。
如今大家各自有了归宿,以往那些恩怨现在看起来那么的可笑。
跟云诡波谲的天下大势与朝堂争斗比起来,李素与武氏之间的这点小恩怨算得什么?如今有了共同的敌人和利益,李素与武氏的联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前后送走了武氏和喝得醉醺醺的老将们,李素仍站在自家大门口,望着远处一轮西沉的残阳呆呆出神。
一双柔荑抚上李素的肩头,许明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夫君在想什么?”
李素没回头,笑了笑,道:“我在想……今晚应该吃什么,要不要亲自下厨做几个好菜,弄一壶冰镇的葡萄酿,独斟独饮。”
“夫君今日为何兴致甚好?”
“未来十年的布局,今日落下了最重要的一子,当然值得庆祝一下。”
许明珠想了想,迟疑道:“因为……武姑娘?”
李素也不瞒她,点头道:“对,因为她。夫人不要小看这个女人,假以时日,她必能一飞冲天,我未来要做的事有很多,有了她的帮助,算是帮我分担了一半,只不过,对这个女人,既要用她,也要防她,有点辛苦,但也值了。”
“一个女人……竟值得夫君如此看重?”
李素叹道:“她……原本应是史书上最耀眼的一颗星,不过她成就的功业,都是被情势逼迫所致,如今有了我,历史或许不一样了。”
许明珠听得满头雾水:“妾身太笨了,夫君说的妾身都听不懂。”
李素哈哈笑道:“听不懂很正常,这世上没人能听懂。走,夫人随我进屋,今日酒兴正浓,夫人也破例陪我喝几盏葡萄酿如何?”
许明珠笑了:“夫君既有雅兴,妾身定当相陪……”
夫妻二人往回走,李素忽然牵起了她的手。
许明珠的手比较粗糙,当年为了救他而横穿西州沙漠,她的手被沙粒磨出了许多伤痕,这些伤痕已永久留在她的手上。
每次牵着她的手,李素心中便浮起无限的感动与愧疚,牵手的力道也更紧了。
“夫人与我共饮后,今夜将蓁儿交给丫鬟如何?”李素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许明珠迷茫地道:“为何?蓁儿向来都是与妾身睡的……”
李素笑得很荡漾,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努努力,再造几个小蓁儿……为夫掐指算过,今夜正是造人的良辰吉日,若用‘空翻蝶’‘背飞凫’和‘吟猿抱树’三式,可孕矣……”
许明珠俏脸刷地涨红了,羞得无地自容。
“夫君你……光天化日的,你竟……”
话没说完,许明珠大羞而奔。
…………
东阳道观。
一枝红杏进墙来。
李素搭着梯子,双手撑在道观的围墙上,不进去也不下来。
东阳穿着素色道袍,一脸哭笑不得地在墙内瞪着他。
“好歹也是当朝国公了,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教人看见笑话!你若想进来便小心顺着梯子下来,趴在墙头算怎么回事?”
李素笑道:“我不进来,你如今在守孝,我不能坏了你的名声,咱们就这样说说话挺好的。”
东阳叹道:“数遍大唐的权贵,唯独只有你这么特立独行,反正我从没见过趴墙头的国公。”
“哦,这个你得习惯,以后我会经常趴墙头,什么时候想我了,便在院子里放只纸鸢,我便扛着梯子过来与你说话。”
东阳瞪了他一眼:“你不忙吗?新皇刚登基,必然会推行新政,你是从龙功臣,常跟我说要辅佐陛下开创大唐盛世,重任在肩,你却仍没个正形。”
“当然很忙,不过再忙也不能忘了你,三年闭门守孝,你在里面太孤独了,我心疼你,过来看看,与你说说话,免得你三年后走出门却忘了我长啥样了。”
东阳噗嗤笑了:“你呀,把你烧成灰我都能拼出你的模样来。”
“话是好话,听得出里面满载浓浓的情意,就是听起来怪怪的……”
东阳仰头望着墙头上的他,柔声道:“咱们以前常去的河滩边,你现在还去么?”
李素笑道:“很少去了,没有你在,河滩也变得寡然无味,不过风景依然没变,就连你坐过的那块大石头也好好的在那里,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与东阳公主殿下的屁股亲密接触过的幸运石’,名字太长太绕口,所以简称它为‘屁石’……”
东阳顿时红了脸,呸了一声:“你这人就不会好好取个名字么?任何时候都那么不正经。”
“好,我认真取个名字,……‘温柔岁月’怎样?”
“难听!”
李素失落地叹气:“这个名字,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取出去!”
虽然李素趴墙头的姿势不雅,但看得出东阳还是很高兴,眸子里都闪耀着光彩。
“说说长安城里的事给我听吧?你最近有没有闯祸?有没有得罪人?”
李素叹道:“最近太忙,没功夫出去得罪人,清闲下来再说。长安城也没什么新鲜事,我最近在家准备草拟奏疏,上谏新政,若陛下准奏,朝堂又会争议四起,嗯,我已做好战斗准备了……”
东阳皱眉:“你想出的新政很激进吗?”
“我觉得不算激进,推行试种改良稻种,减免农户赋税,鼓励民间商贾兴建作坊,招募农闲时的庄户做工,还有就是开科举,加固黄河堤岸,扩建大唐水师,打造宝船出海,探索和征服新的大陆,引进新的物种,还有一条比较重要……”
李素说着注视东阳的眼睛,缓缓道:“还有一条,废除大唐公主和亲制,从此以后,大唐外交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将士们用刀剑去解决,何须大唐女子以肉身伺虎狼。如若需要,彼国可用他们本国的公主嫁予我大唐的皇子,这样的和亲我们可以接受。”
东阳感动道:“你,还一直记得……”
李素叹道:“很多悲剧,其实一条政令就能避免的。”
“这些新政恐怕很多朝臣不会答应,尤其是废除公主和亲这一条。”
“不急,我有耐心慢慢跟他们耗,我这一生还很漫长,他们却没那么漫长了,十年,二十年,终归有一天,我会在他们的坟头上蹦迪……”
东阳深深注视着他:“你还不到三十岁,可你这一生已经很精彩了,我很期待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如何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里立足,如何与那些守旧的朝臣们缠斗,如何左右朝局,如何削弱门阀……”
李素沉默一阵,低声道:“那是下一个十年的事了,或许,真的会很精彩,又或许,我突然有一天对这样的日子厌倦了,带着家小一声不吭便消失。”
东阳笑道:“我跟你一起消失,真的很期待你的下一个十年,李素,好好做出一番功业,不仅为青史留名,更为了天下黎民,父皇在世时常说,大唐有子正,幸甚。你记住这句话,不要辜负了这句话。”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与李素对坐,李治手里捧着李素新鲜出炉的奏疏,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李素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殿内的摆设,对李治的表情视若无睹。
良久,李治合上奏疏,长叹口气。
“子正啊,这份奏疏分量很重啊……”
李素笑道:“陛下觉得不妥?”
李治叹道:“其实每一条都是公允体国之心,而且写得很实际,如果推行的话,大唐甚益,可惜,朝臣们不会答应的,尤其是长孙舅父褚遂良这些老臣……”
拍了拍奏疏,李治摇头:“你这份奏疏若在太极殿上念出来,朝臣们会炸锅的,尤其是废除公主和亲,还有寒门子弟科举入仕等等,朝堂大部分臣子皆是门阀所出,他们怎么容许这样的新政实施?”
李素点头:“在臣的意料之中,所以这份奏疏,臣只给陛下一人看,也并不打算示于朝堂。”
“子正此为何意?”
指了指奏疏,李素道:“它其实是臣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行事大纲,臣从没指望过朝臣们会答应,没关系,慢慢来,先挑容易的实施,比如,臣会在今年只提出推行改良稻种这一条,将大唐所有能耕种稻谷的田地全都换上改良稻种,这件事做完,估摸已在五年后了,那么,五年后臣再提出第二条,第三条,等过几年做完后,臣再提出第四第五条,慢慢来,臣还年轻,余生所为便全是这份奏疏上的事,待到臣老了,致仕归田的那一天,如果能将这份奏疏上所列之事全做完,臣就非常了不起了。”
抬头看着李治,李素沉声道:“当然,这一切还需要陛下的同意,若陛下能一直认同臣的政见,一直站在臣这一边,臣行事会轻松许多,而大唐,必能在陛下治下实现远迈贞观朝的永徽盛世如果你换年号不那么频繁的话陛下在史书上的评价,不会逊于你的父皇。”
李治顿时动容,再次打开手中的奏疏,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直视李素的眼睛,缓缓道:“斯为仁政也,何乐而不为耶?子正,朕会支持你的。”
李素笑道:“多谢陛下,若陛下觉得某一天压力太大,支持不下去了,还请及时告诉臣,臣也马上抽身而退,咱们君臣喝喝酒,打打猎挺好的,没必要费心费神搞什么新政。”
李治被激得脸孔涨红,怒道:“谁说朕支持不下去?待朕彻底掌握了朝堂,谁若阻挠新政,谁就是朕的敌人,除掉便是!总之,抽身而退的人绝不是朕!”
二人对视,然后大笑。
李素又道:“臣还有一件事……”
“说吧。”
“从明日起,陛下散朝后与臣在太极宫前跑步如何?”
李治愕然:“子正真是……你跳慢一点,朕实在跟不上你的思路,跑步又是所为何来?”
李素眨眼笑道:“你我君臣都活长一点不好吗?好好享受这人间,亲眼看看自己亲手创下的繁华盛世,嗯,咱们争取活到八十岁,八十岁含笑而终,世上难得的高寿了,八十岁再死那才叫够本,死早了亏得慌。”
李治苦笑道:“朕实在不知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跑步……朕怕是坚持不下来。”
“臣陪陛下一起跑。”
李治迟疑半晌,道:“好……吧,唉!”
李素神情忽然认真起来:“君无戏言,臣可当真了,陛下不可食言,尤其不可对臣食言。”
李治认命般叹了口气,然后重重点头:“朕绝不食言。”
…………
三年后,永徽三年。
东阳孝期已满,一身素衣走出道观,道观门前已无禁卫值守,冷冷清清的大门外,李素与许明珠站在伞下,含笑注视着她。东阳清减了许多,离开道观时,手里只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还有一位终身不愿嫁的侍女绿柳。
三人相视而笑,多年情路坎坷与恩怨纠缠,今日终于落下圆满的帷幕。
东阳出观的第三日,晋国公府广邀长安宾客权贵,风风光光迎娶东阳进门。时年李素仍是尚书省右丞,可在李治的支持下,李素的权力却越来越大,当年的青涩少年,如今已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位高权重的权臣。晋国公的婚宴邀请,没人能拒绝。
婚宴很热闹,排场很大,只是登门贺喜的宾们却满头雾水。
如此铺张的婚礼,原本应是迎娶正妻的排场,可晋国公已有堂上正妻,今日迎娶的东阳公主,进门后究竟算什么?毕竟这年头也没有“平妻”的说法,若是妾室,这排场未免也太夸张了。
李素没给任何解释,只是知交好友如程处默王家兄弟等人逼得急了,才说出一句话。
“我这辈子就这两个女人,她们都对我情深意重,都对我恩重如山,我无法给她们分大小,以后都是我的妻子,不分大小。”
这三年发生了许多事,好在李素在永徽元年提出的推行改良稻种一事,并未受到太多阻碍,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批守旧老臣在内,对改良稻种的推行持中立态度,于是李治和李素君臣配合,马上下令推行,由农学少监李义府亲自下到大唐各州府督办,如今已颇见成效。
同样是永徽元年,许明珠为李素诞下麟儿,也是李素的第一个儿子,李家大喜,阖府同庆,李素为儿子取名“思齐”,典自论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出生的第二天,李治亲自出宫登门,不仅赏赐了丰厚的礼物,还当场给李思齐封了个“轻车都尉”的勋号。
名字取得风雅,可惜李素的这位长子却不是省油的灯,打从三岁后,便被方老五和郑小楼教功夫,十年后的某天,李思齐在长安城闲逛时,路遇市井无赖欺诈贫民,勒索银钱,十岁的李思齐大怒,不仅抄刀将市井无赖的腿剁了下来,还布置李家部曲设下埋伏,将市井无赖的十几名同伙一网打尽。
这件事惊动了长安城的权贵圈子,人人皆谓李家麒麟儿天生将才,有乃父之风,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永徽三年,李治与武氏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取名李弘,被封为代王。同年,武氏终于被封为昭仪,也在这一年,武氏与王皇后的关系渐渐敌对。
永徽六年,经过六年的休养生息,又推行了亩产更高的改良稻种,大唐民间终于渐渐恢复了元气,当年国库充盈,各地粮米满仓,这六年里,大唐边境基本无战事,唯有跟高句丽和吐蕃有过几次小规模的摩擦冲突,皆以外交方式平息下来。
永徽六年底,李素再次提出新的政见,鼓励民间商贾兴建各种作坊,招募农闲庄户做工补贴家用,并且派出使节与诸邻国相谈贸易往来。
此政见遭到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老臣们的一致反对,李素从容应对,在李治的暗中支持下,终于强硬地通过了这条新政,然而,因为此事,长孙无忌与李治和李素的关系也渐渐急转而下,变得僵冷起来。
从此以后,长孙无忌在朝堂上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在政事上与李治多次摩擦,皇权被臣权步步挤压,李治渐生忌怨,有除权臣之心,李素劝李治隐忍,谋而后动,李治依言。
四年后,显庆四年,李治对武氏宠爱日深,无论宫闱还是国事,武氏帮了李治太多,李治在感激和利益所趋之下,遂生废王立武之心,于是召李素问其意见,李素沉思许久,只说了一句,“此为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李治废后立武之心愈加坚定。
同年朝会上,李治提出废后,遭到长孙无忌等老臣激烈反对,朝堂一片哗然,李治与长孙无忌的矛盾终于尖锐到无法调和。
三个月后,李治忽然召李素入宫,授予右武卫调兵虎符文书。李素当夜领兵直扑长孙府,将长孙无忌及老小拿入大狱,次日朝会,时为尚书省侍中的许敬宗上疏,告长孙无忌勾结朝臣谋反,李治当即下旨削去长孙无忌的官职和封邑,全家流徙黔州,长孙无忌以失败者的姿态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同年七月,晋国公李素被任为尚书省右仆射,终为大唐宰相。
李素上任右仆射的第二个月,李治废王皇后,武氏终于在一片争议声中被册封为皇后。
这一年开始,李素与武氏进入合作蜜月期,有了李治和武氏的支持,李素加快了推行各种新政的节奏,天下受益,民间藏富,百姓齐颂天子恩德。
因为李素与李治的约定,君臣二人坚持每日在太极宫前跑步,每到大汗淋漓方止,李治的身体也从未出现过问题,反而龙精虎猛,愈发强健。
蜜月期过了六年,龙朔元年(一个喜欢不停换年号的皇帝也是醉了),天下富足,国库充盈,百姓安泰,朝野赞颂之声愈大,武氏遂撺掇李治泰山封禅,因为封禅太过劳民伤财,李素入宫面君谏止,李治纳其谏,武氏却从此恨上了李素,二人的蜜月期已过。
武氏指使心腹朝臣诬告李素谋反,并罗列诸多证据,李素尚未自辩,武氏便被李治严厉训斥。
第二年春天,朝堂忽然爆出大案,农学少监李义府检举农学监丞勾结异国,私自盗卖改良稻种牟利,李治震惊,下旨严查,遂引出多年前倭国僧人道昭被害一案,雍州刺史奉旨查缉,发现道昭当年所谓“意外而亡”有诸多疑点,查访审问当年同批遣唐使后,发现道昭与武氏来往甚密,并且道昭生前还留下了许多尚未送出的书信,里面详细记述了道昭与武氏来往的过程,道昭许诺若武氏能将稻种引入倭国,必有重金相谢,以及武氏不满酬劳甚薄,二人渐生仇怨的过程。
至此,许多被害的证据已不言而明了,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武氏。
身为大唐皇后,竟然谋杀异国僧人,此案在朝堂引发了惊涛巨浪。
李治亦大为震惊,武氏却百口莫辩,同年四月,李治下旨,废黜武皇后,贬入掖庭。
李素的新政使大唐愈发富强,国库积攒了多年的粮草银钱,从此大唐正式迈入盛世。
乾封元年春天,大唐积蓄国力,李治亲征高句丽,任李绩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李素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并任苏定方,薛仁贵等人为将,领兵十万,水陆分兵而击。
大唐的火器在此战中再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唐军连克十城,兵临安市城下,用李素新发明的炸药包炸开了安市城的城门,守将杨万春在城破之时自杀,高句丽军溃逃百里。
同年九月,唐军前锋抵达都城平壤,高句丽国主高藏已年迈,城中守军军心涣散,国主高藏不得不打开城门投降,高句丽全境被大唐征服,一雪前朝耻辱。
与此同时,大唐西域动荡,诸国因大唐安西都护府的高压政策而不满,乾封四年,西域二十余国组成联军,扼断丝绸之路,进袭安西都护府,时任安西都护府都督的侯君集率军抗击,血战之后,击退了联军,侯君集也身受重伤,李治下旨向西域增兵五万,同时将侯君集接入长安疗养,侯君集临走前举荐王桩接任都督之位,统领西域唐军,李治准奏。
因为李素的出现,历史出现了颇大的偏差,原来的短命皇帝,竟成了历史上难得的长寿皇帝。
五十岁,正是人臣之巅,手握重权的李素忽然上疏告老,这些年因为新政的实施以及对高句丽一战的功绩,他在朝堂和民间的威望渐深,闻知李素告老,李治和朝臣大感愕然,李治再三挽留恳请,李素却态度坚决,李治无奈之下,只能同意,并封李素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
七十五岁时,精力愈差的李治果断决定退位,由太子李弘登基继承皇位,而李治被尊为太上皇。李弘登基后恳请李治将其生母武氏放出掖庭,尊为皇太后,李治答应放出掖庭,却不准尊武氏为太后,李弘亲自登李素的门,请李素代为求情。李素答应下来后,以布衣的身份向李治上了一道请尊武氏为皇太后的奏疏,李治犹豫再三,终究看在李素的面子上勉强同意。
走下皇帝的宝座,李治一身轻松,当即便来到李素的家中。
这一年,李素已八十岁了,算是难得的高寿之人。而许明珠和东阳,一生与李素恩爱到老,为他生下四子三女,前几年二女已分别去世,三人从未说过“白头偕老”之类的肉麻话,可李素和她们却实实在在做到了。
此时的李素,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见李治登门,李素颤巍巍站起身,还未行礼却被李治拦住。
“都是一把老骨头啦,这些虚礼就不必讲究了,别闪了你的腰。”李治哈哈笑道。
李素咳了两声,嗓音沧桑老迈:“臣刚才在这棵银杏树下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你做了什么梦?”
“臣梦到了千年以后……”李素双眼浑浊,耷拉着眼皮仿佛随时都会睡着的样子:“千年以后,有好多新奇的东西,飞机啊,火箭啊,还有电视啊,手机啊……”
李治笑道:“又在说胡话了,朕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李素笑了笑:“是啊,臣近年脑子越来越糊涂,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闭上眼全是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睁开眼又是田舍山林……”
“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个问题,臣想了很多年了,可总也想不明白。”
李治没好气道:“能不能想点有用的?哪怕想想今晚吃什么都好。”
长长呼出一口气,李治笑道:“好了,如今朕也不当皇帝了,偌大的江山交给弘儿吧,在位五十余年,朕无愧社稷,无愧黎民,或许有一些遗憾,那又如何呢?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有遗憾的……”
李治絮絮叨叨的说着,李素在旁边却又昏昏欲睡。
李治不满地推了推他:“喂,听到朕说话没?”
李素懒洋洋地哼了哼:“听到了听到了……”
李治笑着问道:“你呢?你有没有遗憾?”
李素耷拉着眼皮,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神秘的微笑:“臣没有遗憾,不过,臣有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臣跟任何人都没说过……”
李治急忙道:“什么秘密?快告诉朕!”
李素没说话,眼睛闭上,仿佛又睡着了。
李治不满地推了推他,李素却毫无反应。
…………
深夜,刚从掖庭回到后宫的武氏披着一身道袍,坐在老君像前默念心经。
当年被再次打入掖庭后,武氏终于心灰意冷,于是开始虔诚信道,被李弘接入后宫尊为皇太后,她也不改信仰,早晚做课。
武氏今年也七十八岁了,人生,大抵便这样了吧。
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武氏的诵经,刚登基的长子李弘快步走入殿内,朝武氏行了一礼,语声急促道:“母后,刚才接到宫外报丧,晋国公李素……去世了。”
武氏赫然睁开眼,浑浊呆滞的目光莫名闪动,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半生纠葛,半生恩怨,此刻一齐浮上心头,武氏百感交集。
“八十而逝,功德圆满了。”
李弘露出悲痛之色:“国朝痛失治世名臣,国殇矣!”
武氏轻叹道:“陛下好生办理他的丧事,可赐他陪葬乾陵,还有,厚待他的子孙。”
“这是自然的,母后放心,李家一门皆是忠节之臣,朕不会亏待他们。”
见武氏似乎没有别的话说,李弘于是向她行礼告退。
快走到殿门外时,武氏忽然叫住了他。
“陛下,大唐立国至今,功劳之丰者,无人出其右,他……是今世的一段传奇,我想给李素立一座碑。”
李弘点头:“李素功高,立碑不为过。母后,碑文上写什么?”
武氏背对着他,眼眶发红,语气却如常道:“一个字都不必写,只立空碑。这座碑算是我私人给他立的,我想对他说的话,都在心里,后人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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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
感谢朋友们三年来的不离不弃,最后一字落笔,忽觉自己仿佛也做了一场千年大梦,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待我策马奔腾几天,再奉上完本感言。
完本感言
完本后大醉数日,终于回到了现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首先必须感谢诸位仁兄的不离不弃,这个真的要好好感谢。很多人说追老贼的书能追到完本,绝对是真爱,我认为这话没错。不是真正爱这个作者或是爱这个故事,你们不会一直坚持下来,谢谢你们的支持,三年了,失望的,满足的,新来的,离去的,老贼都深深感谢大家。
其次,有必要解释一下颇富争议的结尾。
老贼写书不敢乱写,必须要极大限度地尊重历史事实,尽量还原历史不更改史实走向的同时,还要把故事写得有趣味性,阅读性,让人觉得不那么枯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真正的历史是值得后人敬畏的,翻开史书里的一段段记载,绝大部分都是血淋淋的,让人感到压抑,绝没有老贼UU小说写得这么轻松,要把这些故事的气氛转化为轻松,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写到这个程度,老贼自认为尽力了。
诸位有争议的地方大多是最后一章。这个我承认,确实有点仓促了。可是站在我这个作者的角度来俯瞰整个故事,当李世民去世,主角当上了国公,同时得到新皇和老将军们的坚定支持,未来的志向是强国富民,走到了这一步,故事当然还可以继续写下去,可主角已完全没有了羁绊,从新皇登基的第一天,便注定长孙无忌的相权会与皇权有冲突,可以说覆灭是迟早的事,这个时候的主角,几乎已是天下无敌了,那么,这个故事还能怎么写呢?
当然还是可以写的,我可以继续写一百万字,专门写主角如何跟长孙无忌争斗,如何跟武则天掰腕子,如何与李治之间产生某种矛盾冲突,如何在朝堂争斗中落实新政,造福于民等等,能写的当然还有很多,甚至可以一直写到李素的老年,这样的话,大约可以写一千万字,毕竟翻开史书的话,李素三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唐朝发生的许多故事仍旧很精彩。
老贼写了四本历史类小说,史书上面的每一段故事其实都很精彩,可是一本书只能写一段故事啊,只有一段故事。
李世民去世,贞观朝结束,这一段故事可以说结束了。戛然而止总好过拖泥带水,李治的朝代,当然是另一个故事了。
如此解释,不知诸君满意否?
许多对结局不满意的,失望的责骂的,老贼都能理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大家或许是因为舍不得这本书,爱之深责之切,不想见到一个好故事落下帷幕,老贼都很感谢,感谢大家的厚爱。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该道别的,终归还是要道别。
关于更新。
老贼的更新当然没脸拿到台面上说,有许多原因导致后期更新奇慢,引发了大家的许多猜测,这里还是要统一解释一下。
首先是主观原因,老贼入行十年,从没写过一本三百万字以上的书,当初兴冲冲的签下合同,觉得三百万小意思,我完全能hold住,结果呵呵哒……
写到两百万字的时候,我便产生了瓶颈,觉得难以下笔,故事的情节走向因为字数的原因,不得不打破以往行文惯有的节奏,这段时期是我最迷茫的时期,不停给自己打气,同时又不停的否定自己,有时候觉得自己哎呀真牛逼,你是大神,你棒棒哒,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坨屎,写的书也像坨屎。说实话,我真的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还有就是客观原因,很多熟悉老贼的读者都知道,在写这本书的期间,老贼有了孩子,初为人父,万分喜悦。可是后面就有许多问题了,我和老婆都没有当父母的经验,买了一大堆育儿书学习,总也学不好,儿子渐渐长大,也越来越活泼调皮,父母的视线一刻不敢离开,稍不注意这小兔崽子就敢去摸电门。
所以就导致许多时候正在书房里构思情节或是正在码字时,儿子一声哭闹或是客厅里某个响动,我就必须赶紧离开电脑跑出去看,等再回到电脑前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卧槽,刚才我在写什么?刚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牛逼情节是什么?
每一天里,这样的情况总是重复又重复的发生,思路一次次被打断,这个锅,儿子必须背。
盼星星盼月亮,期待儿子赶紧滚去幼儿园祸害别人去吧。
好了,再说说新书的事吧。
其实新书还没想好,或许下一本不会写历史了,毕竟写了这些年,实在有点腻了,我想换换口味,调整一下心态,当然,最后还是会回来写历史的,历史对我来说,就像一个魅力十足风情万种的美女,相处很快乐,但久了难免有点疲劳,想走出屋子换几天环境独处一下,呵,这就是男人。
不出意外的话,下本书或许会是都市的,目前的想法有点乱,似乎很多题材都想写,娱乐类,现实类,异能类,每一个题材都有一个不错的构思,正在犹豫写哪一种。
至于发新书的具体日期,这个我暂时还不清楚,这几个月我要好好调养身体,码字伴随的职业病越来越多,我现在胃病有点严重,医生说必须调养了,我不是那种要钱不要命的人,李素的人生观是我赋予的,我本人也和他一样懒散,未来的人生还很漫长,不要走得太快,偶尔停下脚步看看沿途的风景,这条路才算没有白走,既然不知哪里才是终点,何须匆匆赶路?
佩剑入此江湖已十年,幸得诸君不弃,老贼在此长揖为谢。
我还在江湖,并且继续闯荡下去,直到侠名远播,功成身退,或是剑断戟折,埋骨他乡。
12月1日,《贞观大闲人》番外篇首发起点
新老朋友,别无恙乎?
先说说感想。
这本书完本已四年余了,很荣幸,也很受宠若惊,没想到这本书的余韵至今仍存。
2020年,本书收录中国国家图书馆永久典藏,2022年,本书收录英国国家图书馆典藏,还获得了一个市级的优秀网络小说荣誉等等。
荣誉很多,但它属于抬举追捧本书的诸位朋友,没有大家的支持,这本书走不到这个高度,老贼在此拜谢各位。
再说个消息,2022年12月1日,应起点网站之邀,老贼为本书写了几章番外篇。
意难平之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掩卷叹息者,不尽相同。
老贼对本书的意难平,是李素父母的那段情事。
当初正文落笔,因为害怕有灌水之嫌,早已构思好的故事不得不放弃,因为那段情事与主角的发展没有太多直接的关联,只好一笔带过。
这次应邀写番外,也算是圆了我对本书的一个遗憾吧。
喜不喜欢的,大家凑合看,一個故事有头有尾,有来处也有去处,故事才完整,对吗?
再次拜谢新老朋友的支持!
12月1日,老友重聚于番外,当浮一白,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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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天宝年间的一段故事,若有仁兄不太明白,那就通俗一点,说的是李隆基杨贵妃那个时代的事。
新书期间,迫切需要各种数据,收藏推荐打赏等等,还请诸君助我上天。。。
顿首拜谢!
新书《李治你别怂》已发,求老朋友们支持
先说声抱歉,新书鸽了几个月才姗姗来迟。
原因很唯心,因为我在这几个月里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状态。
作者写书不是流水线生产,如果心态浮躁,成绩一定会扑街的,上本书的不成功大约便是如此,所以这本新书我很慎重,一定要觉得自己的心态调适到最佳了才会动笔。
新书的年代仍然是唐朝,也许是我最后一本写唐朝的书了。唐朝几个闪光的年份,太宗,高宗,明皇,我都写了,此生已无憾。
新书的书名我觉得还不错,挺惹人眼球的。内容大致是高宗李治年轻力壮时期开始。在史学上,高宗李治是一位被低估了的帝王,不论是继承贞观的遗产也好,是他努力超越前人也好,李治在位时唐朝的疆土面积是最大的,朝野的政通人和也胜于贞观。
我希望能写好这个时期的故事,它像一个梦想中的乌托邦,让人心驰神往。
想说的大致就是这些了,希望新老朋友们移驾去新书支持我,《李治你别怂》,独发起点中文网,搜索书名便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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