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六章 撤军离城
李素在大唐的权贵里面是个异类,他不具任何代表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钱财与美色摆在面前,李素做这道选择题毫无迟疑,立马选择了钱财,至于公主,嗯,折现吧。
不能说李素的选择错了,李素这样选也不完全是因为贪财,还有更重要的。对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来说,家里的钱财自然是多多益善的,但家里的女人绝对不能多多益善,有过人生阅历的人都清楚,女人多了未必是好事,除了伤身之外,还会伤神,家里如果住了两个女人,不可能没有明争暗斗,这边不小心被针扎出了血,玉面含春地惊吟一声,那边脚下一滑摔倒,娇滴滴的碎了,两边变着法儿的作妖,用尽各种办法来试探,来证明自己是男人心中最宠爱的。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两天或许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尤其是夜幕降临后,身体的愉悦感也是非常不错的,可是若这样过个一年两年,日子可就没那么舒坦了,这个男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将大部分的精力转移出来,应付家里这两只妖精的斗法,久而久之,男人必死于心肾衰竭,心和肾都衰竭。
李素是真正的聪明人,而且他对高灵贞并无半分爱意,虽然长得不错,却不足以让李素心甘情愿牺牲家庭安宁为代价将她娶进门,抛开喜不喜欢不提,这桩和亲的政治味道太浓了,李素打从心底里抗拒,长得再漂亮也不可能娶她。
至于黄金,请恕李素无法拒绝,毕竟拒绝多了太伤感情。
高藏显然没想到贵为县公名满大唐的李素居然是这副德行,被逼着不得不写下欠条后,高藏叹了口气,不死心地继续道:“黄金都给你,那么建安公主可否仍与李县公和亲……”
李素立马拒绝:“别开玩笑了,我家很穷的,养不起公主,如果国主殿下执意要嫁公主,不妨将公主再次折现……”
高藏急忙道:“罢了罢了,此事揭过不提。”
李素笑着看了他一眼:“震天雷要好好用,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如果没用好它,你被泉盖苏文砍了脑袋是小事,我那二千五百两黄金可就飞了,这是大事,国主殿下,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给我还债呀。”
高藏:“…………”
“王宫正殿埋下震天雷后,知不知道如何布置?”
高藏精神一振,期盼地盯着李素。
李素想了想,道:“我若是个脸皮厚的,给你献上一条杀人计策也是要收钱的,然而我脸皮终究太薄了,不好意思跟你再提钱,罢了,这条计策我免费送你,记住,免费的事可一而不可再。”
高藏:“…………”
“泉盖苏文若回到平壤,发现他满门上下被我们屠尽,然后会听到谣言……不好意思,不是谣言,是事实,事实上是你带着我们唐军在平壤城里大杀四方,诛杀泉盖苏文的爪牙逆党,这时泉盖苏文定然对你起了杀人,势必要领兵入宫杀你,这个时候你赶紧遣使将请罪辩白书信送去,信中大可将一切黑锅推到我唐军身上,反正各种煽情各种服软,最后再邀请泉盖苏文入王宫赴宴,你必当面向他伏地请罪云云……”
高藏不住点头,脸上露出喜色。
“接着,等泉盖苏文入王宫后,王宫四处不必安排刀斧手或刺客,这样反而会激起泉盖苏文的警觉,一切如常便是,当然,泉盖苏文应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入王宫必然会带兵而入的,这个没关系,不管他带多少人,只要进了正殿,轰的一声,千军万马都炸得粉碎了……”
高藏呆了一下,脑子顿时短路了,期期艾艾道:“那,那我呢?我也在正殿上呀,若点燃了震天雷,岂不是连我也……”
李素奇怪地看着他,定定瞧了半晌,方才叹道:“待泉盖苏文入正殿后,你呢,就找个不那么蹩脚的借口迟到一下下,等到你的正殿轰的一声碎成渣了,你再出来玩拼图游戏,把泉盖苏文从一堆碎渣中拼出来,这个不难办吧?当然,如果你对泉盖苏文恨之入骨,打算跟他来个同归于尽,我也不反对,就让震天雷把你们都炸成渣吧,我就当花二千五百两黄金看了一场不一样的烟火……”
高藏大喜过望,急忙道谢:“多谢李县公点拨,我若能起事成功,必有厚报。”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我不妨直言,其实我知道,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过相比泉盖苏文,我更愿意让你执高句丽之军政,相信我们大唐皇帝陛下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你起事成功,大唐与高句丽的关系全看你的态度了,若你还是和泉盖苏文一样对大唐敌视的话,没关系,来年我们大唐再集结兵马打过来便是,那时我们若再次破了平壤,你这位国主的结局,呵呵……”
高藏脸色一白,急忙道:“不会的,我非不识时务之人,与唐国敌对,对高句丽来说百害而无一利,高句丽已经历百年战火,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委实再撑不起一场大战了,我若能诛杀泉盖苏文,愿永为大唐藩属,若食言而肥,天可汗陛下可向天下昭示我亲笔写的国书,尽情羞辱我,我绝无二话。”
“好,如此,我便祝国主殿下马到成功,将泉盖苏文炸得越零碎越好,待殿下成功之后,两国可遣使互通往来,恢复邦交。”
“是,定不负今日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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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营帐,李素心情大好,展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漫天星光,明天定是个好天气,适合行军远涉,适合……放炮仗。
掰着手指算了算,刚才与高藏的聊天收获不小。
首先,揍了高藏一顿,令李素心情愉悦不少,其次,讹了二千五百两黄金,其三,提供了一条杀人计,高藏成功的几率更大了一些,刚才李素说了一句实话,相比泉盖苏文,李素更倾向于让高藏掌握高句丽的军政实权,李世民的态度估摸也差不多,就算高藏失败了,高句丽国也会陷入一场极为浩大惨烈的朝堂,军队和民间的大清洗,这场清洗下来,高句丽本就损耗不小的元气更是雪上加霜,十年都恢复不过来,给大唐下一次东征争取了充足的时间。
正面战场征服高句丽不容易,那么何妨从另一个角度下手?阴谋,阳谋,能弄死敌人就是好计谋。
身后,方老五凑上来,神色犹疑道:“公爷,高藏这家伙两面三刀,用他取代泉盖苏文,大唐会不会更麻烦?”
李素笑道:“不会,他是聪明人,至少比泉盖苏文聪明,从古至今,聪明人都是非常识时务的,只要大唐的国运不衰弱,他便没有敌视咱们的底气,若是他起事成功,高句丽的朝堂和军队照样需要一番清洗,摆在他面前更迫切的问题,是在朝堂和军队树立国主的威望,收服国中臣民和将士的人心,这些事做下来,足够他焦头烂额了,那个时候他更担心咱们大唐再次东征,所以这段时间里,咱们大唐是占据主动的,高藏只会对咱们屈膝刻意交好,平息两国干戈,绝不敢轻易招惹咱们……”
“未来十年内的布局,已不在战场上,而是政治上,若高藏起事成功了,我回到长安必向陛下进谏,东境边军自营州向东开拔,占据辽东城,设立安东都护府,并在千山山脉以西划出新的国境线,从此,千山山脉西面便是属于我大唐的版图了,我敢保证,高藏绝对连屁都不敢放,在没有彻底收服军队大小将领人心以前,高藏不会与咱们大唐开战,稍有不慎,引得军队将领反弹,他的王位便不保了,咱们大唐占这点小便宜,想必大方的高藏国主应该不会介意的,毕竟他还欠我很多钱呢。”
方老五恍然,虽然他根本没听懂,却也必须做出恍然的样子,否则便是不上道了。
“好了,把你那恍然的样子收起来,知道你没听懂,我本也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自言自语,大家这么熟,就不必装了。”李素很不厚道的拆穿了他。
方老五嘿嘿一笑,神色也不难堪。
李素想了想,道:“陛下撤军前给了我一千颗震天雷,很庆幸当时我开口要了,如今多了此物,对大唐来说是好事,这一千颗震天雷分出五百颗给高藏,不过不能让他接触,稍停大军撤除平壤时,留下二百人,让他们在王宫内布置,一百人乔装王宫禁卫,在正殿内埋下震天雷,另一百人看住高藏,然后一切按计划行事,引爆震天雷也由咱们接手,总之,不论高藏谋事成与不成,都不能让任何高句丽人接触震天雷,以免秘方外泄,引爆震天雷后这二百人马上退出平壤,与我大军会合。”
方老五应命。
随即方老五又道:“公爷,为何不将一千颗震天雷全部给高藏,如此,高藏起事成功的把握岂不是更大一些?”
李素笑了:“一千颗震天雷同时爆炸,啧啧,你想看蘑菇云吗?再说,对高藏这种人,我凭什么要毫无保留?别忘了咱们如今还在敌国境内,危机四伏之地,多留点保命的东西不好吗?若泉盖苏文派兵继续追杀咱们,留下的五百颗震天雷或许能有大用,比如找个狭窄山谷,轰的一声……”
方老五继续恍然状。
李素又沉思了许久,将整个计划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没什么遗漏了,这才放心。
其实,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高藏与泉盖苏文之争,谁胜谁负对大唐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句丽国中生乱,这才是重点,当然,如果高藏能胜则更好,相比泉盖苏文对大唐的敌视,高藏更有亲唐的倾向,这种倾向决定着往后两国之间的关系是和平还是战争,或者说,能维持多少年的和平。
“天色不早了,派人跟我舅父大人说一声,大军可以从容撤出平壤了。”李素仰头望天道。
…………
…………
唐军终于要从平壤撤军了,当将领们的命令在平壤城内的大街小巷四处回荡时,全城的百姓松了口气,然后泪流满面感谢上苍,这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终于离开了。
驻留平壤两日两夜,这两天里,唐军基本没干别的,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全城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多少清白的高句丽女子被强暴,多少王公百姓家的钱财被抢掠,这个数字已无法统计,总之,这两天对平壤的臣民来说,是有生以来极其黑暗的一天,跟佛家所说的修罗地狱一样,满目皆是疮痍。
知道唐军撤退的消息后,全城百姓弹冠相庆,却也不敢太张扬,就算是笑,也是躲在家里捂着嘴偷偷的笑,庆幸这群魔鬼的离开,庆幸自己保住了命。
在高藏和高灵贞的送别下,李素跨上马,随着唐军将士一同走向城门。
忽然间,一双干净雪白的纤手拽住了李素身下马儿的缰绳,高灵贞定定地注视着李素,目光很深邃,仿佛要将李素的容貌牢牢记在心中。
她的神情很复杂,眼中露出不知是恨还是爱的目光,李素被她盯得头皮发麻,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公主殿下还有何事?”
“李县公,昨夜你拒绝了父王和亲的请求,我想问问你,为何拒绝?”高灵贞咬着牙道。
李素奇怪地看着她:“为何拒绝?这个……当然是因为你们想得美呀。”
高灵贞暴怒:“李素!你……”
“行了,别大呼小叫的,等我走了再抖公主威风……”李素斜瞥了她一眼,道:“是不是以为我要离开了,胆气也忽然壮了?敢朝我吼?现在我若下令将你剁了也来得及,你若想骂我,只能等我走远了,然后躲在王宫里偷偷的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懂不懂?”
高灵贞气得脸通红,眼眶也泛红了:“李素,我高灵贞自问非蒲柳之姿,为何不入你眼?我父王为两国大局考虑,让你我和亲,有何不对?你为何辜负父王的一番好意?”
嘴里说着两国大局,可高灵贞此刻泫然欲泣的模样,已经深深的出卖了她……
李素的情商不低,他当然清楚高灵贞的心意,只是,还是那句话,家里不能再添女人了,否则会乱。
李素想不通的是,自从高灵贞被俘以来,李素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缺乏男子风度的,不是颐指气使便是冷不丁冒出一句毒舌将她气得半死,她究竟什么时候看上他的,还有就是,她究竟看上他什么?
费解啊,难道她得了后世所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当然,也许是李素想多了,原因根本没那么复杂,她只是单纯垂涎自己的美色……
“公主殿下,我不可能答应和亲的,至于原因,很复杂,我这人很懒,所以懒得跟你解释,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若你父王谋成大事,来年朝贺长安,欢迎你来长安做客。”李素朝她笑了笑。
高灵贞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拽住马儿缰绳的手却仍未松开。
“好,我最后问你一句,当初你识破我的身份,让你的部将审问我之前,你曾说过要处决我,当时你是真的想处决我么?”
李素想了想,很残忍地点头:“是的。当时我军情势危急,我必须要马上从你嘴里掏出东西,如果掏不出,说实话,留你已无用,只能杀之。”
高灵贞眼泪流得更急,忽然松开了拽住缰绳的手,含泪笑道:“好的,我明白了,李素,感谢你留住了我的性命。还有,今日一别,山高路远,你……骑马一定要小心,小心从马上摔下来跌死。”
说完高灵贞猛地一扭身,飞快跑得没影了。
李素睁大了眼,差点真的从马上一头栽下,身形摇晃了几下,只觉胸中一股逆血回荡翻涌。
这死婆娘,果真是胆肥了,要不是她跑得快,今日撤军定要改日……
正在呆怔时,身后传来噗嗤几声闷笑,扭头一看,方老五涨红了脸,死死咬住牙,老脸涨得紫红,后面几名部曲纷纷垂头,肩膀不停耸动……
太尴尬了,李素老脸一热,看来看去,还是郑小楼最好,至少此刻他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嘲笑他的意思,李素心中不由一暖。
“人心太可怕了……”李素强行化解尴尬,朝郑小楼唏嘘感叹:“……看看,我心怀仁慈,留住那个女人的命不杀她,她却恩将仇报,咒我摔死……”
郑小楼眼都不斜,冷冷道:“一个时辰前,你将一个喜欢你的姑娘折价五百两黄金,卖给了她的父王,人心果然可怕。”
李素:“…………”
当年花了三十贯买了这么一个天天气我的货,我要不要把他也卖掉算了?倒贴都行。
第九百二十七章 君臣决战(上)
大军开拔,掩旌卷旗,两万轻骑静静地出了城,然后朝南面策马飞驰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的泉盖苏文所部十五万大军,仍滞留在萨水江边不得寸进,心焦如焚的泉盖苏文下令连夜搭建浮桥,看着对岸的葱葱山林和一片广袤的平原,泉盖苏文不由黯然长叹。
他知道多半已追不上唐军的这支偏师了,两万轻骑来去如风,倏忽可至千里之外,而他的十五万大军,却犹如一只蠢笨的傻狍子,掉个头都显得无比艰难,哪里追得上那支偏师。
但愿……唐军没将他的平壤都城破坏得太过分,但愿他在平壤的家眷都还活着……
一时不察,竟教唐军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泉盖苏文悔恨懊恼不已。谁能想到这区区两万兵马竟有如此胆量和气魄,敢去攻打敌国的都城?老实说,如果时光重头来过,泉盖苏文三思而再思,恐怕也不会猜到唐军敢这么干,原本以为打败了唐军的主力,打得李世民灰溜溜撤军,这已是高句丽史上难得一见的大胜了,谁知这支两万人的偏师一出手,轻易打进了都城平壤,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胜利,随着都城被破已被耗得干干净净了。
现在从客观上来说,两国这次交战的结局,大抵算得上是旗鼓相当,谁都没占到太大的便宜,双方都吃了一记狠狠的闷亏。
大胜变成了平手,史书盖棺定论,可以想象泉盖苏文此刻的心情多么糟糕,活吃了李素的心都有了。
…………
李绩和李素领着大军向南飞驰。
高句丽的南方平原渐渐多了起来,更适合骑兵策马,这对唐军来说是好消息,如果在这片平原上忽然遭遇了敌军,以唐军骑兵天下无敌的赫赫威名,两万骑兵基本上胜局已定,哪怕泉盖苏文派出五万骑兵拦截,李绩也有把握冲破敌阵,安然退去。
骑在马上,忍着迎面吹来的寒风如刀锋般刮在脸上,李绩扭头望向与他并肩而驰的李素。
“受得住么?”李绩大声问道,语声在呼啸的寒风中若隐若现。
李素白净的面庞被寒风吹得发紫,闻言朝李绩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受不住了,我快冻死了,咱们下马找个地方取暖吧。”李素大声回道。
李绩:“…………”
这倒霉孩子为何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通常问出这句话,得到的回答都是“受得住”,“没关系”之类提气涨精神的话,而李素脱口一句话便是颓废泄气,祸乱军心。
“受不住也受着!再跑一个时辰才能短暂歇息,给马儿饮水喂料……”
“那你问这句废话做什么?”
“老夫以为你会回一句废话的,但是你没有!”
李素撇了撇嘴,不想理他了。
将头扭过另一边,望向薛仁贵,李素大声问道:“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么?咱们的后方可有泉盖苏文的追兵?”
薛仁贵大声道:“斥候放出四方一百里外,今日启程后已出去了三队,前两队回来都说没有动静,只有本地的一些乡勇和壮丁集结戒备,并无泉盖苏文追兵的踪迹。”
李素点点头,好了,不出意外的话,这次能够全身而退了。
很不可思议啊,领着两万轻骑牵制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攻庆州,克平壤,南北转战千里,一场场战事下来,居然能够全须全尾的回去,李素都忍不住佩服一下自己,看来李世民果然是自己的克星,克星不在身边,李素思绪如泉涌,灵感如尿崩,彻底放飞了自我,而且百战不殆。
原本只是留下断后的两万轻骑,谁都没想到居然打进了敌国的都城里,如此一来,本来算是失败的东征之战,回到长安后,胜负可真不好说了,至少也该是双方打平,无胜无负,李世民也算对臣民和门阀世家们有了个交代,不至于动摇皇帝的威信。
李素没能扭转战争的过程,奇妙的是,他扭转了战争的结果。
指着前方那片平原,薛仁贵大笑道:“公爷,再跑上一天,咱们便到新罗国了,进了新罗国,咱们便是功德圆满,可以回长安了!”
李素凝目望着眼前的一片葱郁,忽然也露出了笑容。
是啊,功德圆满,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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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萨水江上的浮桥终于搭好,泉盖苏文下令全军渡河之后急行军,务必在天黑前赶到平壤城。
与此同时,斥候也被紧急派遣出去,前往平壤城打探敌情消息。
十五万人火急火燎地行军,午时后,斥候回报,破平壤城的那支唐军早在天没亮之前便已离开了平壤,至于平壤城内的境况,斥候嘴唇嗫嚅,半晌不敢说话。
泉盖苏文二话不说,抄起鞭子狠狠抽在他脸上,斥候这才告诉他,城内被唐军荼毒得不忍目睹,全城上下不知多少百姓被杀,多少高门大户被破,朝堂的臣子几乎全部被唐军拎出来杀了,而且还将这些臣子的家眷也杀了。
泉盖苏文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双目怒张,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斥候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告诉他,领着唐军四处屠戮朝臣的人,正是高句丽国主高藏,至于高藏是主动带路还是被唐军胁迫,目前尚不知。
泉盖苏文冷笑,眼中露出杀机。
这个被自己亲手扶持上来的傀儡国主,显然以前小看了他,忍辱负重多年,不曾想竟是野心勃勃之辈,差点被他瞒了过去。
被唐军攻破平壤,对泉盖苏文来说,损失太大了,大得无法估量。重要的是,高藏领着唐军将城内所有的朝臣全杀了,泉盖苏文之所以能篡位,一朝蹴居权臣,正是有平壤城内这批忠心拥戴他的臣子,高句丽不大,朝堂的臣子也并不多,可是每一个能站在朝堂上的臣子,几乎都是出于他泉盖苏文的门下,可以说,这些人是他权力的基石,是他一呼百应的资本,如今却被唐军一夕之间尽数屠戮,基石轰然倒地。
古往今来,都城被攻破的后果向来很严重,严重的地方不在于敌人杀了多少平民百姓,抢掠了多少钱财,而是因为都城是一个国家的根基,举国上下的人才集中地,国家权力的中枢,这个“中枢”的意思,便是所有居住在都城内的京官,无所谓品级大小,只因国家政令的制定和传达,都由这些京官在具体操作,这是一条完整的上下游链条,更何况,平壤城里的这些臣子们还是泉盖苏文赖以信任的羽翼,唐军不管不顾一刀砍了,却不知给了泉盖苏文多么沉重的打击,整个国家的权力中枢出现了罕见的空置,高句丽这个国家几乎等于瘫痪了。
泉盖苏文气得浑身直颤,差点栽下马来,斥候见他如此模样,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却不敢说了,怕他活活气死。
倒是泉盖苏文注意到了斥候的神色,于是沉声道:“还有什么消息,快快道来,不准有一字遗漏,否则军法无情!”
斥候停顿片刻,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还有……唐军在平壤城内停留了两日两夜,这两日两夜里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莫离支大人您的家眷也住在平壤城里,城破之后,唐军首先抢掠了王宫,紧接着便冲进了您的府邸,将您府邸上下所有家眷妻儿老小和仆役全部,全部……屠戮殆尽,府上钱财被抢掠一空,并且一把火将您的府邸烧了……”
泉盖苏文双目顿时一片血红,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从马背上挺直了身子,手中的马鞭斜指向天,呵呵惨笑两声:“好,好好!唐军威名,果然名下无虚,李绩李素二贼,有生之年,我必……”
话没说完,泉盖苏文忽然仰天喷出一口浊血,身躯摇晃了一下,最后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旁边诸将大急,慌忙下马将他扶起来,然后焦急地呼叫随军医官。
…………
夜幕将领后,泉盖苏文终于悠悠醒转,而所部十五万大军也按军令行至平壤城外。
泉盖苏文费力地从车辇上撑起身,指着夜幕下遥遥点着几支火把的城门,冷冷道:“选一万精锐随我进城,三万人接管城门防御,余者城外扎营,听候命令。”
众将凛然领命。
一名将领行礼道:“大莫离支大人,您进城后是先回府邸还是去王宫?”
泉盖苏文呆呆看着城门许久,眼中泛起泪花,黯然道:“先去府邸看看,我……要祭奠一下我那无辜的幼儿和妻妾。”
一万精锐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进城,没多久便走到了泉盖苏文的府邸门外。
这里原来是平壤城内最尊贵的地方,它的尊贵连王宫都比不上它,终日有朝臣在门外恭立,等候泉盖苏文的召见,一车车的礼品也规规矩矩在门外排队,手拿着礼单的官员小心翼翼地半哈着腰,恭谨地等待泉盖苏文赏脸收下礼品。
那时的大莫离支府可谓车水马龙,客卿如林。
然而今夜泉盖苏文在亲卫的搀扶下,费力地走下车辇,眼前看到的一幕令他瞬间心神俱裂。
富丽堂皇的府邸已被烧成了残垣断壁,有些地方甚至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触目可及之处,所有的一切,包括房屋,幽林,假山,水塘,全部被破坏了,烧的烧,砸的砸,无一片整瓦,无一方全土。
唐军对他府邸的屠戮抢掠很彻底,不但杀光了人,还将府邸从世上彻底抹去,对平壤城的百姓,唐军或许留了手,但对他泉盖苏文的家眷和府邸,唐军的烧杀是报复性的,他们报复的是当初骑兵火烧唐军后勤粮草,致使东征功败垂成之仇!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队队高句丽将士抬着一具具尸首走来,将尸首小心地搁在府邸门前的空地上。
旁边的将领面含悲痛轻声道:“这些都是大莫离支大人的家眷妻小,唐军太无人性,将他们屠戮之后,竟抛尸城外荒野,与城中被屠戮的百姓尸首归置一处,将士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大人的尊亲找出来……”
泉盖苏文蹒跚上前,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亲人的尸首,看着他们死去时的各种惨状,良久,他忽然捂住嘴,奋力地咳嗽起来,咳过之后,手心里多出一滩殷红的血。
将领们大惊,纷纷呼喝着召医官,泉盖苏文摆了摆手,神情灰败却努力打起精神。
“高藏现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国主仍居于王宫之中。”
泉盖苏文眼中露出浓烈的杀机,冷笑起来:“他居然没跟唐军一起跑了,难道不怕我回来后杀了他吗?”
“适才国主遣宫人来传话,说他并未参与唐军破城之事,至于领着唐军满城诛杀朝臣,实因被唐军所胁迫,若不从便杀之,国主自言胆小怯懦,刀锋加颈之下不敢不从。”
泉盖苏文冷哼道:“这就是他的解释?一国之主,当知气节大义,敌军破都城,他不思殉国取义,反而领着敌人杀戮自己的臣子,这样的国主,留他何用?”
将领们一凛,纷纷应是。
看着眼前亲人的尸首,泉盖苏文心神再次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流着泪道:“传令下去,将我的亲眷妻儿以国礼厚葬之。”
众将领命。
一名将领道:“大人,国主殿下还说,大人征战辛苦,请大人入王宫,国主已在宫中设宴,请大人赴宴,他将在酒宴上亲自向大人解释缘由并赔罪,他还说,唐军撤出平壤之前,大将军李绩留下了一句话,让他转告大人,国主在王宫相候,当面向大人转达。”
泉盖苏文悲恸道:“我满门亲眷被屠,哪有心情参加什么酒宴!不去!”
将领唯唯而退,不敢多言。
哀恸许久后,泉盖苏文恢复了些许理智,转身望向将领:“唐国的李绩留下了什么话?”
“呃,末将不知,国主说要当面告之大人。”
泉盖苏文沉吟片刻,面容愈冷。
“先派兵进入王宫,上下仔细搜查,高藏这人越来越不简单,我怀疑他有诈。”
将领愣了一下,然后马上领命离去。
泉盖苏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墙之隔的都城王宫,面色浮起冷笑,不知在想什么。
…………
傀儡只是傀儡,权臣把持朝政,身为国主的高藏没有任何决定的权力,甚至连参与权都是泉盖苏文施舍给他的,高藏每日要做的便是在朝堂上密切观察泉盖苏文的脸色,随着他的脸色而假装庄重地表态,同意或拒绝,由泉盖苏文的脸色决定,高藏只是个表达泉盖苏文态度的工具。
这种畸形的君臣关系居然也平静无波地过了许多年,泉盖苏文需要一个傀儡占住大义名分,而高藏,需要活下去,君臣关系畸形,却又相安无事。
没有军政权力的傀儡就是这么悲哀,当泉盖苏文的部将领军入王宫,当着高藏的面四下搜寻,寻找可能存在的伏兵或机关之时,高藏只能忍住怒气静静地看着,不但不能有任何情绪,脸上反而要露出讨好的微笑,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没有任何野心,更不敢造泉盖苏文的反……
搜寻当然是没有结果的,除非泉盖苏文的部将闯进正殿,将正殿上铺设的地板一块一块挖开,才会发现一个要命的机关埋在里面。
而李素留下的二百人虽然也在王宫内,但早已伪装成王宫禁卫或宫人的打扮,当那些如狼似虎的高句丽军队冲进王宫时,留下的二百唐军将士则将自己隐藏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甚至连表情都和所有人一样。
部将搜索了一阵后,确定王宫中没有任何埋伏之后,方才罢手,当然,这群搜查人顺势便接管了王宫的防御,尤其是将王宫正殿围成一团,严阵以待。
泉盖苏文行事小心谨慎,由此可见一斑,直到心腹部将过来告之王宫并无埋伏后,他才整理好了衣冠,缓缓地朝王宫走去。
他对高藏的酒宴毫无兴趣,因为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高藏这种随时随地奴颜婢膝的样子,说是国主,实则与泉盖苏文的家奴无异,只是听到他领着唐军杀戮朝堂大臣之后,才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下令搜索王宫。
警报解除了,宫中防卫已由他信任的部将接手,泉盖苏文自然没有任何的顾忌,于是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走进了王宫内。
正殿位于王宫子午线前端正中,如同太极宫两仪殿的位置一般。高句丽的建筑风格与大唐略有不同,因为材料和人力物力的关系,高句丽国中的建筑大多是木制,王宫稍微气派一些,墙壁是由砖石所砌,余者也全是木材。
泉盖苏文走到正殿门前,凝目朝里面看了一眼,发觉高藏竟然没在,于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也不脱鞋,穿着鞋子便一脚踩进了干净光滑的地板上。
待到双脚在正殿内站定,泉盖苏文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悸动,这种感觉很奇妙,而且来得很突然很蹊跷。不管怎么说,这种感觉不太好,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似的。
泉盖苏文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阖上眼仔细思量了片刻,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可他还是不放心,转身扬声道:“来人!”
一队亲卫出现在殿门外,朝他按刀行礼。
泉盖苏文拂了一下袍袖,沉声道:“抽调两千将士,再次搜查王宫,每一个角落都要搜到,再调两千人,将宫中所有宫人,宫女,禁卫,杂役等人的身份一个个核查一遍,快去!”
亲卫领命,匆匆离去。
第九百二十八章 君臣决战(下)
大人物所思所想与平凡人不同,他们的直觉通常很准,往往一丝不同寻常的念头升起,便代表着某种不可测的变故发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更迷信一点的话,一缕反常的风,一场莫名的雨,一阵突然来临的雷,他们都会当成上天给自己的警示。
不同的是,有的大人物刚愎自用,隐隐有了直觉却偏偏觉得自己可以逆转天命,于是将直觉弃之不理,当然,无数史书或民间流传的故事结局都证明,不信自己的直觉死得很难看。
泉盖苏文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他向来小心谨慎,正因为他的谨慎,他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所以他对自己刚才这一阵莫名而来的心悸有了警觉,于是下令再次搜查王宫,并核查宫人和禁卫的身份。
不得不说,泉盖苏文的行事委实周全,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绝不是运气。
站在大殿内,泉盖苏文冷冷注视着大殿上首的王座,王座上空无一人,或许与唐国这样的大国比起来,眼前这张王座有些渺小,但泉盖苏文能肯定,高句丽国中,眼馋这张王座的人数以万计,而他,是离王座最近的一个人,近到什么地步呢?只要他淡淡一声命令,那个傀儡国主高藏便不得不灰溜溜地从王座上滚下来,毕恭毕敬地请他坐上去。
近如咫尺,坐与不坐,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高句丽是高家的,所以国主只能姓高,泉盖苏文以外姓而窃朝权,将高家的国主完全架空,只维持着名义上的国主名分,他泉盖苏文,才是高句丽真正的王。
麾下的部将仍在搜查王宫,泉盖苏文站在殿内,刚才那阵心悸的感觉仍有几分余韵在身体里萦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明明王宫里并无埋伏,王宫内的防卫早已被他的心腹部将接管,可以说整个王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国主高藏的性命,城外还有十几万直接由他统领的兵马,一声令下便可随时杀进城来。
确定了万无一失之后,直觉大抵便失去了本人的信任,泉盖苏文摇摇头,将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心悸归结于征战辛苦,加上家眷被屠而导致心神交瘁所致,很快将这种不太好的感觉抛之脑后。
两千将士搜查王宫很快,没多久便有将领回报,王宫内并无任何异常,只是前日因为唐军在宫中肆意屠戮,死了许多宫人和禁卫,昨日国主高藏下令补充了一两百人进宫充为宫人和禁卫,分散于宫中各处。
一两百人,泉盖苏文根本没有在意,此刻王宫正殿被他麾下的将士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就算这一两百人想对他行刺,恐怕还没冲到王宫正殿的石阶下,便被乱刀分尸了。
泉盖苏文在正殿内又等了一阵,渐渐又觉得不对,因为国主高藏迟迟未至,泉盖苏文不由疑心又生。
“去派个人催问一下国主,为何久未至正殿?他高藏安敢怠慢于我!”泉盖苏文冷冷道。
没过多久,部将来报,言称刚才兵马搜索王宫的举动令高藏受了惊吓,躲在寝殿内不敢出门,请泉盖苏文多等一阵,容他略壮胆气后马上来见。
泉盖苏文面容缓和了一丝,眼中更浮现出几许轻蔑之色。
如此懦弱胆小的国主,若说他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莫非昨日他领唐军屠戮臣子确实是被胁迫了?
心中怀着疑问,刚才生出的疑心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似乎为了安他的心,很快从殿门外进来一群宫女,端着食盘和食皿,将它们摆放在桌案上,然后行礼退出。
紧接着一群歌舞伎和乐工鱼贯入殿,当着泉盖苏文的面开始唱歌起舞,悠扬舒适的乐声在殿内回荡,轻缓如灵泉般的音乐,蹁跹若惊鸿般的舞蹈,银铃般悦耳的歌声,将泉盖苏文心中最后一丝疑心也打消得干干净净了。
显然是自己太多心了,泉盖苏文暗暗反省。
眼睛看着殿内歌舞伎,泉盖苏文心中却在思量,唐军已将高句丽的朝堂杀空了,接下来泉盖苏文迫切要做的,便是马上从地方官府里提拔一批臣子入平壤,将朝堂各部的空缺填满,当然,朝臣人选必须由自己亲自指定。
还有那个国主高藏,无论他给唐军带路是自愿或是非自愿,这个国主都不适合当下去了,过一阵子便要将他换下,换成另一个听话的高家子弟上去当国主,自己依旧把持国中军政,至于禅位以后的国主……泉盖苏文眼中闪过一片杀机,高藏此人不能留了,他泉盖苏文满门被屠,虽说不是高藏带的路,但多少与他有几分关系,这桩大仇暂时无法杀到唐国的长安去报还,那么,便先拿高藏开刀吧。
主意打定,泉盖苏文继续欣赏歌舞,眼前的歌舞伎一个个貌美如花,以他的地位,自然予取予夺,可他的眼中一片清明冷静,完全看不到任何**的意味。
一名宫人佝偻着腰,端着一坛美酒,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小心地将酒坛摆在泉盖苏文的桌案上,朝他恭敬地一笑,行礼后默默退下。
本是很寻常的一幕,泉盖苏文只淡淡地朝他瞥了一眼,谁知就是这简单的一瞥,却让他捕捉到这名宫人眼中一闪而逝的恐惧惊惶之色。
宫人已退出殿外,泉盖苏文却呆怔住了,刚才那名宫人眼中的恐惧,已不是心头一闪而过的直觉那么简单,而是实实在在的反常现象,这个王宫泉盖苏文经常来,有时候甚至夜宿在宫中,简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而宫人们对他早已熟悉,面对他时只会敬畏,却从来不曾有过恐惧惊惶的样子,刚才这名宫人的反应却……
泉盖苏文沉吟,入殿之前那种熟悉的大难临头的感觉再次从心头浮现。
扭头朝正殿的摆设看了看,殿内一切如常,与他出征前没什么两样,可是……为何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咬了咬牙,泉盖苏文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今日这王宫处处透着邪门,早走为妙。
当下泉盖苏文站起身,步履坚定地朝殿门外走去。
一脚刚跨出殿门,刚才那名送酒的宫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恭敬地问道:“大莫离支大人欲回府么?国主殿下未到,是否需要奴婢通传一声……”
嘴里说着话,宫人的身形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挡在泉盖苏文面前。
泉盖苏文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你便去通禀国主一声,我在此处等他。”
宫人朝他笑了笑,行礼后转身便走。
就在此刻,泉盖苏文腰侧的长剑忽然出鞘,一道雪白的银光闪过,那名宫人被刺了个透心凉。
拔出长剑,泉盖苏文在宫人的尸首上擦干了血迹,归剑入鞘,然后扬声喝道:“马上调集两千将士扑向寝殿,将国主高藏拿下!还有,严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妄动,违令者斩!排查王宫内一切可疑的人,尤其是高藏新补充入宫的那两百人!”
一边说着话,泉盖苏文一边离开了正殿,走下了石阶,殿外守候的将士立马将泉盖苏文围在正中,几名将领更是贴身护着他,众人的簇拥下,泉盖苏文一步一步朝宫门缓缓走去。
快走到宫门时,忽然平地一声炸响,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无数将士和宫人被气浪掀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接着便是无数沙土黄尘弥漫在四周,整个王宫几乎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鬼蜮,最后便是无数人捂着耳朵,捂着眼睛,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哭嚎。
泉盖苏文惊骇地回头望去,却见正殿上方,一朵小型的蘑菇云缓缓升腾而起,而刚才正在歌舞升平的王宫正殿,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在殿内唱歌跳舞奏乐的歌舞伎和乐工们,统统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堆弥漫着黄尘和碎屑的残垣焦土。
尽管泉盖苏文离正殿已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了,他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爆炸过后许久,他的听觉仍未恢复过来,而眼前这一幕更令他惊骇,随即便是一阵庆幸和后怕。
如果他在正殿中晚走一刻,此时他的下场,恐怕只能用“灰飞烟灭”来形容了吧?
很快,泉盖苏文的脸上浮起了极度的怒容。
高藏!他竟敢行刺!是谁给他的胆气?
转念再想到刚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与斥候探子禀报的唐军那件神秘的攻城火器极为类似,将两者联系起来,泉盖苏文瞬间想通了。
“哈哈,好!高句丽祖宗保佑,咱们出了一个勾结敌国的国主,好狠毒的心!”
泉盖苏文怒极反笑,王宫外,听到爆炸声响的将士们如决堤一般源源不断涌进宫门。
身边保护他的将士越来越多,泉盖苏文越来越有底气,整座王宫都无法信任了,他决定大开杀戒。
“调五千人进去,王宫范围内,见人就杀,所有宫人,宫女,禁卫,全部处死!高藏的嫔妃和子女也全部处死!若见着高藏了,务必将他活擒,带来见我!”泉盖苏文断然下令。
五千人遵令,举起兵器刚准备杀入王宫,忽然有人指着正殿方向,惊道:“看那里!有个人走来了!”
泉盖苏文凝目望去,却见正殿残垣上,朦胧的黄尘中,高藏穿戴暗黄色冠冕,一步一步宫门方向走来,他的身后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跟随,走道正殿前的石阶边时,高藏忽然停下了脚步。
“泉盖苏文,你竟然没被炸死?”高藏的声音远远飘来。
泉盖苏文冷笑:“天命不该绝,夫复奈何?”
高藏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对泉盖苏文的存活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泉盖苏文,你当了这些年的权臣,高句丽军政大权尽握一手,连我这个国主都不得不仰你的鼻息而苟活,风光了这些年,也该满足了,如今,到了还政于君的时候了。”
泉盖苏文哈哈大笑:“你算个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国主么?别忘了,你这个国主当年还是我亲自将你扶上去的,登位那日,你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些年过去,你胆子倒是越养越肥,胆敢对我行刺了,哈哈,高藏,你要记住,我能亲手将你扶上去,也能亲手将你踩死,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蝼蚁而已!”
高藏冷笑:“不过是侥幸逃了一场劫数罢了,你以为从此能够高枕无忧了?”
泉盖苏文笑声渐敛,眼中涌现浓浓的杀机:“高藏,你身为高句丽国主,竟与敌国私通,那些埋在正殿的火器,便是唐军给你的吧?他们要除去我这个敌人,转而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掌握军政大权,唐国皇帝倒是打的好主意!”
高藏冷冷道:“高句丽因你当权,不得不与唐国敌对,这些年因你把持权柄,搜括民脂,弄得举国民不聊生,更是因为你桀骜不臣,我们不得不起兵抗击唐国的进犯,导致将士伤亡,生灵涂炭,泉盖苏文,你不配掌握这么大的权力,你只是个庸夫,没有资格治理这个国家,所以今日,你便将权力交还给我吧,我带高句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泉盖苏文大怒,高藏的话恰好刺中了他的软肋,高句丽这些年在他的治理,民间百姓生存越来越艰难,更因为他的无礼和傲慢激怒了唐国皇帝,这才有了唐国所谓的东征,平心而论,泉盖苏文治国确实太失败了。
恼羞成怒的他,此刻根本懒得与高藏争辩什么,在他的眼里,高藏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来人,上去将高藏拿下,纵算是死,我也断不会让他死得太痛快!”泉盖苏文语气阴冷地道。
数百将士跨阵而出,平举着兵器朝高藏缓缓走去。
高藏却一点也不惊慌,身形仍稳稳当当地站在石阶上。
“泉盖苏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叫‘弑主’?”
泉盖苏文冷笑:“谁是国中之主?我说谁是,他才是。”
高藏幽幽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我便不客气了。”
泉盖苏文一愣,不知他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便听到高藏夹杂着兴奋和惶然的一声暴喝:“动手吧!”
泉盖苏文再次愣住,心中那股熟悉的不祥预感已然越来越清晰,正暗暗思忖情势不妙时,旁边一名被他倚为心腹亲信的中年将领忽然拔刀,在众人皆未反应过来之时,扬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近在咫尺的泉盖苏文劈去。
这是一记杀招,任何人都没想到,平日被泉盖苏文引为心腹的这名将领,居然会突然间对泉盖苏文下杀手!
一刀劈过,泉盖苏文的头颅与身躯分离,伴随着脖颈断口处如喷泉般喷溅的鲜血,泉盖苏文的头颅也冲天而起,最后飞快坠落在地,地上滴溜溜的滚了几圈后停下,已然死得不能再死了。
头颅的面部朝上,泉盖苏文的眼睛仍最大程度的睁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里仍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不敢置信,不敢置信自己最信任的部将竟会背叛他,朝他痛下杀手。
人头落地之后,泉盖苏文的身躯才缓缓倒下。后面的部将们经历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忽然炸锅了,一阵乱纷纷的刀剑出鞘声,无数柄刀剑指向那名行刺泉盖苏文的将领,眼看要将他当场格杀时,却听到高藏的声音远远传来。
“诸位高句丽的将士,奸佞权臣泉盖苏文已伏诛,尔等已无效忠之人,朝中臣子亦被唐军屠戮一空,试问尔等欲奉谁人为主?”
众部将皆愣住,然后面面相觑,神情多了几分迟疑和挣扎。
高藏挺直了腰,负着双手终于迈出腿,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道:“诸位将士,你们唯一能奉的主,只有我,我才是高句丽的国主,我才是你们的王!泉盖苏文已死,你们不奉我为主,还能奉谁?”高藏最后一句话语气渐渐加重。
将士们愈发迟疑,手中的刀剑却再也劈不下去。
恰在此时,人群中忽然爆出几声看似自言自语似的声音。
“大莫离支已死,京中那些德高望重的朝臣大人也死光了,只有国主尚在,今日我们若不向他效忠,还能奉谁?”
不得不说,这句话说得很恰当,很合时宜,若换了高藏来说,将士们不一定买账,可若换了他们人群里某个袍泽说出来,首先从心理上便接受了,因为袍泽的立场与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大家的想法都一样,想升官求赏,或是想活下去。
于是,大家的神情愈发犹豫了,手中的刀剑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那名刚刚刺杀了泉盖苏文的将领却忽然将手中的剑一扔,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朝高藏遥拜下去。
“末将愿为国主效忠!”
几乎同时,人群里十几名中低层将领也走了出来,面朝高藏跪下,仿佛排练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道:“末将愿为国主效忠!”
有了这些将领的带头,终于有人神情迟疑地也跟着跪了下去,一个,两个,一群,一片,最后绝大部分人都跪下,唯独只剩数百名神情愤怒且悲痛的将士,举着刀剑仇恨地注视着远处的高藏。
“你们骨头软,我们的骨头不软,我们要为大莫离支报仇!”一名站着的将领悲声大喝道。
同样站着的数百人纷纷举起了刀剑,脚步动了起来,竟朝高藏奔去,显然他们果真要为泉盖苏文报仇,目标直指高藏。
高藏不慌不忙地扬起手,断然喝道:“将这些逆臣余孽就地诛杀!”
第一批发誓效忠的将领们马上站起身,扬起刀剑便朝那群余孽背后奋力劈砍而去,将领带了头,身后的数千将士顿时也反应过来了,于是迅速结阵,将这数百名余孽重重包围了起来,最后便是一阵刀剑齐下,数百人毫无悬念地倒在血泊中。
高藏长长呼出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神情依然保持着平静。
“甚好,你们不负我,我必不负你们,日后必以国士报之!现在马上分出两千人马戍卫王宫,其余的将士出宫,告诉城门外的将士,泉盖苏文已伏诛,若将士中仍有从逆者,就地杀之!”
第九百二十九章 意外所遇
有野心的人是不甘于永远当一个傀儡的,无论沉寂多少年,隐忍多少年,对他来说都在蛰伏,在伺机起事,他用漫长的时光,不慌不忙地布局,拉拢,培植羽翼,只待时机成熟,便一飞冲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藏就是这样的人,没人知道他蛰伏了多少年,没人知道他究竟在高句丽国的朝堂和军队里暗中培植了多少羽翼,然而一旦他打出了旗号,似乎四面八方都已是拥戴他的人了。
汉献帝那么不争气的人,一封衣带血诏都能瞬间召集无数朝堂汉臣为他奔走,更何况高藏比汉献帝强多了,这些年的暗中筹谋,今日终于彻底爆发。
李素给的震天雷并没有发挥作用,或者说,高藏从一开始就没将李素的震天雷列入起事的计划中。以高藏的性格,他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托付在敌人给他的几百颗震天雷上,他有自己的安排部署,很早以前,他便在泉盖苏文身边埋下了一枚棋子,这枚棋子一直躲在暗处,完完全全为泉盖苏文效忠,高藏也从来不与他产生任何交集,直到今日,图穷匕见之时,这枚棋子终于站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劈出了恰到好处的一刀。
一刀毙命,江山易主。
蛰伏多年,一击致命。这才是真正的枭雄人物。
接下来便是收服城外的十几万兵马,高藏隐藏多年的势力终于露出了峥嵘,收服十几万兵马基本没花费太大的力气,这些年不知被他安插了多少颗棋子,高藏一声高呼,棋子们便站出数百人,这些人带了头,而泉盖苏文又已伏诛,高藏又是高句丽合法的国主,群龙无首之下,十几万将士很容易便做了决定,向高藏称臣效忠。
再接下来,便是诛除泉盖苏文的余孽,虽说李素在平壤城时将泉盖苏文的爪牙差不多杀干净了,但地方官府仍有许多官员是附逆的,这些人必须要除掉。高藏露出了冷血无情的一面,所有跟泉盖苏文有过交集的官员全部被杀,从都城到地方官府,高藏亮出了屠刀,开始从上到下的清洗,他要将泉盖苏文的痕迹从世上彻底抹除。
所谓改朝换代的伟业,大多是鲜血白骨堆砌而成的。
发下一连串命令后,高藏松了口气,神情疲倦地揉了揉额头。
直到此刻,高句丽这个国家总算是基本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了,大权在握的感觉,真的很不错,仿佛从凡人突然变成了神灵,用俯视的姿态静静看着庸碌的苍生,而他,可以决定苍生的生死。
国内的事高藏可以掌控,然而高句丽之外……
高藏的叹息声更沉重了。
唐国就不说了,两国刚刚才打完,人家现在还在回家的路上呢,一场战争死伤十数万,两国的仇怨怕是难以消解了,如今高藏刚刚夺权,国内士子臣民军队虽然表面上顺服,可他们都未对自己归心,夺权开始这几年,高藏要休养生息,更要收天下士子臣民之心,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从泉盖苏文死的那一刻起,高句丽便再也经不起任何一场战争,哪怕是小规模的局部战争也不行,一来国力空虚,实在打不起,二来,高藏并未收复人心,尤其是军队的人心,战则必败。
所以,摆在高藏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正如当初与李素商议的一般,高藏不得不改变百年来高句丽对中原王朝的态度,选择与唐国平息干戈,重修邦交。
高句丽与中原王朝的仇恨很深,包括高藏在内,内心对大唐也抱着敌视的态度,对李素承诺的两国交好,那是当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现在做出的选择,却是因为时势与利益。时势逼迫,他不得不选择理智的停止战争,对唐国俯首称臣,一直到高句丽恢复元气,高藏已收国人之心为止,到那个时候,或许,战争又会开始了。
一旦选择与唐国息战,那么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就会出现,比如高句丽与百济的同盟关系,高句丽与北方六部的关系,与新罗国多年的敌国关系等等,随着高句丽对大唐的俯首,周边国家的外交都会随之改变。
想想这些如乱麻一般的国事,高藏只觉得头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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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骑在马上,被风吹得很头痛。
骑马吹风看似飘逸潇洒,比如后世的歌词里唱的“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再配上一位皇阿玛领着一群阿哥和格格,骑在马上笑得又荡又漾,开心得要起飞似的,然而真正骑在马上迎风疾驰,那种滋味谁驰谁知道,反正李素不但没有丝毫想笑的意思,还很想哭。
“不行了!我快死了!再不停下歇息我马上就死,死在马上!”李素终于受不了了,在马背上放声叫道。
并肩而驰的李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随手叫来身后一名将领,问清了斥候最后一次回禀的消息,确定百里内并无追兵后,李绩扬了扬手,下令全军下马休息。
方老五抢先下马,一个箭步冲过去,将摇摇欲坠的李素小心地扶下马来。
“公爷受苦了,您这么金贵的人儿,哪里受得了行军这般苦楚,真是造孽呀……”方老五搀扶着李素在草地上坐下,一边絮絮叨叨。
“没错,我真的受苦了,你看看我脸上的鼻涕,看看我这双修长的美腿被马鞍磨的,再看看我这青紫的脸色,造孽呀……”李素差点落下泪来。
确实太苦了,李素来到这个年代开始,还没受过这么大的苦呢,当初在西域沙漠里行军,好歹也只是晒晒太阳,脸有点黑而已,行路却是不慌不忙的。如今策马急行军,一跑就是一整天,天寒地冻的,李素感觉自己快死了。
李绩看不惯外甥的样子,冷哼道:“看你这点出息,老夫比你大几十岁,可曾见老夫喊过一声苦?”
李素叹道:“舅父大人没喊过苦,你是命苦……可我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啊,若我这次没被陛下钦点随军,这个时候的我应该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到了吃饭的时候,下人毕恭毕敬来请我,吃完饭出门散步,不慌不忙走到公主的道观外,进去让公主在一旁弹琴,我便听着这淡雅的琴声顺便睡个午觉……”
李素向往地叹了口气,道:“舅父大人,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而咱们现在骑着马,一天跑几百里地,从北跑到南,您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牲口,嗯,大型灵长哺乳类动物大规模迁徙,说的就是咱们现在在干的事,简称‘跑路’……”
话没说完,李绩便一脚狠狠踹了过去,骂道:“你以后会活活贱死,就贱在你这张嘴上,嘴贱莫把老夫搭进去,当心老夫抽死你。”
李素嘿嘿一笑:“舅父大人,我家夫人刚生了女儿,您喜添了一位甥孙女,回到长安后应该送两车银饼道贺一下吧?家里有什么值钱的物事……”
李绩笑骂道:“早听说你这死要钱的德行,老夫还听说你家的门房管家和你一样的毛病,若有客人登门,先看有没有送礼,若是带了几车大礼,管家门房便笑得如沐春风,若是空手而来,十有**要吃闭门羹,放眼长安城的权贵,吃相如此难看的,也就你这一家了,怎么,现在主意到到亲舅舅身上了?你这辈子挣的钱财不少,足够你花三辈子了吧?为何对黄白之物如此执着?”
“呵呵,外甥农户出身,穷怕了,没见过世面,搂着钱财睡觉才有安全感……”李素干笑。
舅甥二人说着话,忽然有一名将领匆匆走来,抱拳道:“大将军,少将军,西南方向有一支骑队飞驰而来,斥候探过了,此时离咱们大约二十里,骑队共计百来人,似乎正在追杀一支平民骑队,两者追咬得很紧,我军是否上前干预,请大将军定夺。”
李绩皱起了眉:“西南方向?”
与李素快速地对视了一眼,李绩沉声道:“咱们现在的西南方不正是百济国吗?”
李素点点头:“对,正是百济。”
将领也补充道:“此地离百济国境大约只有百里。”
李绩搓了搓冻得麻木的下巴,沉吟道:“这两拨人马应该是从百济国来的,咱们正在行军之时,恐不宜另生枝节,令斥候再探,严密监视那两拨人马的动向,咱们这便启程,进入新罗国境内方算安全。”
将领抱拳匆匆而去。
李素耸耸肩,对他来说,这只是行军路上遇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好关心的,此刻他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那该死的新罗国境。
休息一阵后,李绩下令继续前行。
就算背后并无追兵,毕竟两万人马仍在敌国境内,李绩不想冒险,稍有疏忽懈怠,说不定便会出现什么变故,不小心就全军覆没了。
李素大声叹着气,不甘不愿地从地上站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向马儿。
两万将士正待上马时,却见一名将领匆匆走来,禀道:“大将军,那两拨人马奔咱们这边来了,只有数里之遥,如何处置,请大将军定夺。”
李绩眉头一皱,然后冷哼一声道:“来便来吧,百济和高句丽向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今日但莫招惹老夫,否则……”
话没说完,远处已依稀听到杂乱的马蹄声,李素直起身子,踮脚望去,却见数里之外,一队穿着平民打扮的骑队飞驰而来,人数大约二十来人左右,后面紧紧追着一支披挂执戟的骑兵,不时还有一支支木制的短矛从骑兵人群里飞出,前方奔逃的二十来人里也不时应声从马上栽落,被后面的马蹄无情践踏而过,看这架势,百济的骑兵似乎要将前面这二十来人赶尽杀绝。
李绩也见到了这一幕情景,不由哼了一声,然后斜瞥了李素一眼,一脸漠不关心地道:“老夫领中军先走了,如何处置,交给你吧。”
李素点头应了。
待李绩上马先行以后,李素望向留下来的薛仁贵,道:“认得出前面被追的那伙人是哪国的吗?”
薛仁贵眯着眼眺望了一会儿,摇头道:“他们穿的平民衣裳,太远了,一时分辨不出哪国的,不过可以肯定,追兵一定是百济国的,他们盔甲的样式很特别,甲胄肩部比较宽,看似很威武,其实他们的甲胄都是木头和动物皮做的,挡风倒是勉强,但根本挡不住刀剑箭矢。”
李素点点头:“百济国跟咱们大唐不大对付吧?”
薛仁贵苦笑道:“太不对付了,百济国与高句丽向来是同盟关系,这些年两国沆瀣一气干了不少恶事,贞观六年时,高句丽和百济联军突袭新罗,将新罗国土侵占了数百里,陛下连下三道旨意,两国才不得不收兵,但占下的国土却死活不肯归还了,此举令陛下龙颜大怒,也是促成陛下决心东征的原因之一,不仅如此,百济和高句丽时常联军进犯我大唐疆界,袭扰我大唐边民,这些年的袭扰已不下十次了……”
李素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咱们现在算是遇到仇家了?”
薛仁贵点头:“正是仇家。”
李素笑道:“这就好办了……薛仁贵听令!”
薛仁贵愣了一下,然后抱拳道:“末将在。”
“领一千轻骑上前,将那伙百济骑兵灭了,顺手把那群被追杀的人救下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能被咱们的仇家一路追杀,想必是一群好人……”
薛仁贵满脸黑线,这逻辑……是不是太简单粗暴了?
犹豫了一下,薛仁贵道:“公爷,咱们现在要赶往新罗国境,百济离此不远,若将这些骑兵灭了,恐生变故呀,再说,百济也没招惹咱们,咱们无缘无故对人家痛下杀手,是不是……”
李素冷笑道:“别忘了咱们是大唐的军队,大唐军队天下无敌,行事当有大唐的霸气,敌人没招惹咱们,咱们难道就不能主动招惹敌人吗?只要在咱们视线范围之内的敌人,就该灭了!”
薛仁贵挺起胸膛,抱拳道:“是,公爷稍待,末将领军击贼!”
当即薛仁贵点齐兵马,一千轻骑平举长戟,策马朝那队百济骑兵发起了突袭。
追杀平民的百济骑兵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他们享受着围猎般的快感,谁知数里之外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听这声势,绝不少于一千人,再看远处一片黑压压的潮水,正朝他们狠狠扑来。
百济骑兵愣了,接着吓得拨转马头便跑,至于追杀的那伙平民,他们已然顾不上了,保命要紧。
跟在李绩身边时日不短,薛仁贵的指挥才能颇有长进,见百济骑兵逃窜,薛仁贵策马冲锋的同时,马上传下命令,一千人马中分出两股,一左一右朝百济骑兵穿插而去。
百济骑兵奔逃时本就是绕行,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意味,绕了个弯子,唐军的右翼骑兵便从直线追上了他们,将他们迎面拦截在平原上,百济骑兵不得不勒马停下,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另外的中路和左翼唐军也追上了,一千人将这百余人围在圈子里,一千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群马上要变成死人的活人。
交战前的外交辞令都免了,反正大家语言不通,薛仁贵手中的银枪狠狠朝前一刺,同时大喝道:“杀!”
千人齐动,无数支长戟刺向百济骑兵,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几乎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地上便躺满了一地尸首,百济骑兵再没有一个活着的。
另一边,仓皇奔逃的二十来个平民策马赶到李素的面前,发现后面已没了追兵,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李素骑在马上正好奇地打量他们,为首一名僧人打扮的年轻人,穿着麻衣僧服,面容黝黑,身材矮小,按后世的度量大约只有一米五左右,后面的十几个人则穿着寻常的大唐百姓的衣裳,一群人破破烂烂的,活像一群叫花子。
为首的僧人见李素气度不凡,身边又有许多部曲护卫着他,顿知此人身份高贵,于是急忙合什行礼。
“大和国僧人道昭,拜见这位贵人。”
李素睁大了眼睛,茫然道:“大和国?”
左右环视一圈,李素喃喃道:“大和是哪个国……”
话没说完,李素猛然想起来,睁大了眼睛失声道:“倭国人?”
道昭皱了皱眉,道:“‘倭’者,中原三国时谓之‘亲魏友人’也,当时的魏帝曹睿钦封我大和国君主为‘卑弥呼’,即‘亲魏倭王’之意,而这个‘倭’字,便是将‘魏’舍去了鬼字边,加以人旁,意喻‘友人’,在当时来说,‘倭’字其实是褒扬的意思,我大和国也向来以此字为国名,并深以为荣,可是自晋以后,‘倭’字渐渐被中原学者冠以‘矮小,猥琐’之意,实为侮辱也,故而我们将国名改为‘大和’,所以,这位贵人,我并非倭国人,而是大和国人。”
李素仍呆呆的看着他,口中喃喃道:“我居然手贱救了一群倭国人,这群人不但不知感恩,反而一见面就把我教训了一顿……”
喃喃过后,李素忽然扬声道:“来人,把这群家伙绑起来,扔进旁边的树林里喂狼!”
第九百三十章 倭僧道昭
在军队里待久了,难免染上一些恶习,比如坏脾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前在长安时,李素的性格一直都是温文尔雅如谦谦君子,说话行事礼数周到,除了偶尔嘴贱,实在没有别的缺点了。
可是眼前遇到这群倭国人,李素实在无法保持冷静,无端端的生出杀机。
没办法,前世的记忆带给他的影响太深了,李素是从前世过来的人,他知道如今这个看似谦卑有礼的国家,在一千多年后撕掉伪装露出的真实面目究竟有多可怕。
这种记忆是从小便深深刻入了骨子里的,不可能改变,所以李素知道面前这群人是倭国人后,下意识便做出了反应,反应很简单粗暴,“扔进树林里喂狼”。
旁边的部曲们也没想到李素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闻言纷纷呆愣地看着他。
方老五倒是反应很快,短暂的失神过后,立马从马鞍旁的褡裢里取出了绳子,走向这位名叫道昭的僧人。
其余的部曲这时也回过了神,不管公爷是怎么想的,既然下了命令,照做便是。
当一群部曲拿着绳子不怀好意地围上来时,僧人道昭的脸色变了,神情很愤怒。
“慢着!这位贵人,敢问我哪里得罪您了?看您和贵军的铠甲,应该是唐国人,唐国是我最向往最崇敬的国度,为何不讲道理,见面就要绑我?”
李素骑在马上,懒洋洋地道:“因为我怀疑你们是奸细,是百济国安插到我大唐王师里的奸细……”
道昭怒道:“我们若是奸细,会被百济国的人追杀么?”
李素叹道:“都是套路,我也可以理解为这是苦肉计,对吧?”
“不对!我们真是大和国人,我,我有大和国官员开具的官凭为证!”说着道昭探手入怀,掏出一卷白绢递给李素。
李素接过来上下扫了一眼,发现上面的字居然是汉字,而且上面确实写明了道昭一行是前往大唐求学的倭国僧人,最后的落款名字写着“苏我入鹿”。
“这个‘苏我入鹿’是什么意思?”李素不由好奇地问道。
道昭解释道:“‘苏我入鹿’是人名,是我大和国的大臣,目前代摄政之权。”
李素点点头,不甘愿地道:“哦,看来你们真是倭国人,原来是我误会了……”
道昭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纠正李素的说法,是“大和”而不是“倭国”,然而一想到眼前这位贵人刚才一言不合就下令将自己扔进树林里喂狼,显然是个暴脾气,想了想,道昭终究还是没敢开口纠正他,忍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和尚当然更不会吃眼前亏。
随即李素又好奇地问道:“苏我入鹿这个名字听起来奇怪也就罢了,你说他是你们倭国的大臣,他位居何职?”
道昭愕然道:“他就是大臣啊。”
李素也愕然:“大臣也该有个官名呀,尚书,侍郎什么的,你难道不懂吗?”
道昭急得跺脚:“他的官名就叫‘大臣’啊!”
“啊?你们倭国的官名竟如此耿直……”李素惊愕不已。
道昭苦笑道:“‘大臣’就是我们大和国的官名,而且是最高级的官名,目前苏我入鹿大人正辅佐皇极天皇,摄政国事。”
李素又皱起了眉:“我大唐幅员万里,万邦拜服,皇帝陛下也没有自称‘天皇’,你们小小岛国,哪有资格妄称‘天皇’,谁给你们的勇气和自信?”
道昭一滞,他发觉眼前这位贵人似乎对他们很不友好,话语间屡有针对之意,而且用辞嘲讽奚落,道昭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大家才只是第一次见面,我欠你钱了还是吃你家肉夹馍了?
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和尚本就是最识时务的,面对这位暴脾气的贵人,哪怕他用脚踩自己的脸都忍了。
道昭苦笑道:“贵人明鉴,我只是个僧人,不问世事的,天皇为何称天皇,我实在不知,贵人何苦为难一个和尚呢……”
李素收起了敌对的态度,用力揉了揉脸颊。
好吧,确实是自己不对,前世对倭国的敌意不该用在今世,眼前这位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和尚,再为难他未免有点过分了。
“行了,不为难你了,既然你不是百济的奸细,我便信你……”李素顿了顿,忽然又道:“对了,赶紧向我道谢。”
“啊?”道昭愕然。
“刚才是我下令诛杀了百济骑兵,救了你们的命,看你们的样子估计也拿不出钱来,说几句感谢不过分吧?”
道昭恍然,急忙躬身合什行礼:“多谢贵人相救,免我等一场灭顶之劫,今日便为贵人吟诵佛经,在佛祖前虔诚为贵人祈福添寿。”
李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这和尚一身褴褛,僧衣破烂处处漏风,背上还背着一只竹篓,里面装着各种佛经书籍,李素终于绝望。
看来是真的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今日出行不利,不仅救了一群千年后的宿敌,而且还干了一件亏本买卖,实在是非常阴暗的一天。
想了想,李素还是觉得不甘心,我救了你们的命耶,总该给点什么吧?或者……免费给我干点什么?
左手一伸,伸到道昭面前,李素笑吟吟地道:“和尚会批八字么?会看流年吗?会算婚姻事业子嗣吉凶吗?……会开光吗?”
道昭惊愕:“…………”
见他呆愣的样子,李素不满地道:“这么多业务,你多多少少总该会一样吧?”
道昭呆呆地摇头,喉头一动,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李素收回了手,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年头的和尚都怎么了?跟那个玄奘一样,啥都不会,哪怕你玩个沸油捞铜钱的小把戏呢,我也好假装崇拜你一下下……”
道昭垂头,咬牙。
惹不起惹不起,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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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得很,道昭一行人的终点也是大唐长安。
看在这群僧人确实很老实的份上,李素不得不答应带他们同行。虽说平日李素的嘴有点毒,不过为人还是很善良的,至少没在这荒郊野外下令把他们剁了喂狼。
大军继续南行,一路上李素闲得无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聊天对象,李素自然不会放过他。
聊了半天,李素这才知道,原来道昭这群僧人不仅是寺庙里出来的和尚,而且还有着官方身份,他们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遣唐使”。
路上道昭恭敬地请教了李素的姓名和官职,这种适合装逼的问题自然不用李素亲自回答,旁边的方老五适时跳了出来,一脸自傲地将李素的姓名和官职爵位缓缓道出,然后李素便摆出了接受膜拜的姿势。
道昭顿时高山仰止,一脸崇敬地重新见礼,然后……神情立马恢复淡定。
李素觉得这和尚很可能没听懂自己的官职和爵位,就像他也不懂为何倭国最大的大臣,其官名就叫“大臣”一样,两国文化有着天堑一般的代沟。不过幸运的是,大家聊天并无代沟。
说来也很合乎逻辑,一定是道昭在倭国时便学习过大唐的关中话,毕竟遣唐使是唐朝的留学生,一个留学生若连关中话都不会说,还留什么学?整天旷课上网吧打游戏么?
道昭这一群人是大唐立国以来的第二批遣唐使了,至于遣唐使是做什么的,可以理解为唐朝版的海外留学生,倭国朝堂专门派他们来大唐学习先进的文化和政治经验,学成之后将知识带回倭国,倭国再将这些知识教给本国臣民,并将它用于生活工作之中。
而道昭这群僧人不仅要学习中原圣贤的文化知识,而且还要学大唐的佛经。这些僧人在史书上有个名字,叫“学问僧”。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留学生学习大唐的文化知识的期间,是不,给,学,费,的!而且学到知识以后,他们也不,给,版,权,费,的!
不仅如此,大唐还要安排他们住宿,吃饭,以及各处游览,并且大方的借给他们任何他们想看的书籍。
为什么这么大方呢?因为大唐有泱泱上国的恢弘气度,也因为君臣百姓好面子,估摸不好意思开口要钱,毕竟倭国太穷了。
不过,关于要钱这种事,李素似乎从来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你们遣唐使来学我们大唐的东西,难道不给学费吗?”李素很惊讶的看着他。
道昭呆滞片刻,期期地道:“呃,似乎……贵国天可汗陛下同意遣唐使过来,并未提出学费的事。”
李素叹了口气:“这样不好吧?你们这是耍赖呀,我们大唐的教书先生教学生都要收学费的,这是光荣传统,而且这种传统从孔子那时就开始了,《论语》里就有提到过,‘自行束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你看,我们的孔圣先贤要教学问都会收十条肉干当学费,你们……带肉干了吗?”
“呃,没有。”道昭擦汗。
“没带肉干,恐怕银钱什么的就更没带了吧?”
“呃,我们是清苦的出家人……”
见道昭快被逼疯的样子,李素决定很善良的放过他。
“好吧,咱们换个话题……”
道昭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李素想了想,道:“刚才那群百济骑兵为何追杀你们?……他们想抢你们的肉干吗?”
道昭:“…………”
突然觉得好累,突然觉得被人追杀其实也挺好的,至少比跟眼前这位贵人聊天强多了。
…………
聊了半天,李素终于清楚道昭被百济人追杀的原因了。
说来也是道昭这一行人走霉运。倭国派往大唐的遣唐使历来都是人数不少的,第一次派遣唐使是在贞观四年,由一个名叫犬上三田耜的人带领,那是大唐立国后的第一批遣唐使,人数大约近百人,这次是第二次,由一个名叫吉士长丹的带领,这次的人数有所增长,遣唐使共计一百二十一人,人数不少,出行不便,于是一百多人分为两条船,分头出发,吉士长丹领一批,这位道昭的僧人领另外一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海上的不测风云更多,两条船从倭国出港后便遇到了风浪,彼此失去了联系,道昭乘坐的这条船在风浪中彻底迷失了方向,在海上经过一番跌宕起伏天旋地转,待到风浪停歇,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被风浪带到了辽东半岛北部,也就是新罗国的海岸线边。
此时船只经过风浪的凌虐后,已然残破不堪,眼看要散架了,众人急忙在新罗海岸线上了岸,清点人数之后,发现只剩下三十多人了,道昭不由悲痛万分,于是在海边为逝者做了一场超度法事后,领着活下来的三十多人步行走入了新罗境内,这群人本就没出过远门,在海上不辨方向,其实在陆地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道昭和尚,估计可能是个萌萌的路痴,领着三十多人稀里糊涂横穿了整个辽东半岛,不知为何从新罗国走到了百济国。
众所周知,新罗和百济两国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道昭等人入百济之前,早有国境上的守军密切注视着他们的动向,发现这群人竟不知死活公然从敌国大摇大摆走过来了,连遮掩一下行迹都不肯,百济守军自然不必跟他们客气,于是上前便将他们截住,无论道昭和尚怎样解释怎样苦苦哀求,百济守军浑若未闻,直接将他们当成了敌国奸细,将他们关押在大营内。
道昭虽然是个和尚,但也不傻,看这情势估计下场不妙,于是领着众人半夜越狱,并且偷了百济大营的战马,飞快跑了出去。
最后的结果便是李素亲眼见到的那样,百济守军发现他们越狱,于是追了上去,一路追一路射箭投矛,道昭等人惊惶跑了一路,直到遇见李素大军时,一行人死得只剩二十来人了。
李素听故事似的听完后,一脸啧啧感叹。
“大师受苦了,为了求学竟付出如此代价,实在令我肃然起敬……”李素感慨道:“在我的记忆里,我求学也是被老爹一路抽到学堂的,当年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不同的是,我是因为不想上学……”
道昭神情黯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其实从船只遇到风浪的时候开始,我便已不想求学了,想回家,想寺庙,想方丈主持……可惜那时跑也跑不掉,后来莫名其妙到了新罗,上岸后我仍想回大和国,可惜那时我们没钱,也辨不清方向,最后稀里糊涂闯进了百济国,被人追杀之时,我还是拼命想回大和国,不过那时保命最重要,直到遇到了贵人您……”
李素微笑道:“所以,守得云开见月明对不对?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对不对?”
道昭愈发黯然:“不,我更想回国了,因为你比百济国的守军更不友好……”
李素瞥了他一眼。
早知道就不救他们了,不但不感激,还说我不友好,把你们绑了喂狼才是真的不好友……
…………
一路加快了速度,李素追上了李绩的中军。
见到李绩后,道昭一行人急忙上前给李绩行礼,其态度之恭敬,比见到李素时殷勤了上百倍,听到李绩的官职和爵位后,道昭等人顿时高山仰止,纳头便拜。李素气得牙痒痒,就凭人家比自己多了一把大胡子,就认为他比自己官爵高,所以你就前倨后恭?
咦,不过这也是事实呀。
队伍继续前行,看到军容严整,旌旗漫天招展的唐军骑兵,无形中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威势,道昭等人不由惊呆了。
“这……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大唐王师?”道昭睁圆了眼睛吃吃地道。
李素懒得搭理他,骑着马独自走到前面去了。
李绩兴许刚才被道昭拜得很舒服,再加上人家是遣唐使的身份,于是笑吟吟地道:“不过是一支偏师而已,主力中军正随着陛下回长安,呵呵,让尊使见笑了。”
道昭脸颊抽搐了几下。
如此威武雄壮的精锐之师,想必倭国的军队,已然如天神下凡一般了,见笑?他哪有资格见笑?
赞叹般啧啧有声,道昭欣赏军容半晌,方才回过神,望着李绩道:“我在倭国尚未启程之前,听说贵国天可汗陛下领军三十万东征高句丽,方外之人久不知世事,不知如今战况如何?”
李绩脸色一沉,又见道昭一脸茫然懵懂,似乎真不知情,李绩的脸色这才松缓下来。
“呃,战况么,当然是大胜……”李绩面不改色给大唐脸上贴金,然后哼了哼,道:“我大唐王师天下无敌,自然将高句丽贼子打得落花流水,贼人宵小望风而逃,王师一路高歌猛进,最后因为大军缺粮,呃,不得不暂时班师回朝,只留下我们这支偏师在高句丽境内袭扰游击……”
道昭顿时露出钦佩之色:“孤军深入敌后,为报效家国甘冒奇险,大唐上国果然都是好男儿!”
李绩哈哈大笑,非常受用。
指了指前方,道昭疑惑地道:“前方应是新罗国境内,大将军为何领军去彼国?”
李绩矜持地捋须,笑道:“哦,前日我等攻破了高句丽的都城平壤,进城肆虐一番后离开了,至此,陛下交托我等的重任已算是完成,我们要回大唐了,借道新罗国而已。”
李绩说得平淡,道昭却无比震惊,身躯都颤了一下。
“贵军……攻破了平壤城?”
“对。”
道昭圆睁双目,倒吸一口凉气:“两万人马,居然破了平壤,唐军无敌之名,果然盛名无虚!”
李绩哈哈一笑,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的李素,道:“我等转战千里,牵制泉盖苏文的大军,破平壤城的主意,便是出自此子的谋划,少年英雄,了不起!”
道昭又惊,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前方李素的背影。
第九百三十一章 入新罗境
倭国的僧人相比大唐的僧人,似乎有些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唐的僧人致力于普度世人,感化世人,并宣扬行善积德,种善因得善果,用因果循环世世轮回的理论号召世人虔心向善,而倭国的僧人更入世,更融于普通的百姓,他们似乎并不以宣扬佛教为主,而是借佛教之名学习各种典籍文化,倭国的僧人看起来更像是学者,他们努力地学习着一切跟文明有关的东西,并不止于佛经。
当然,这也有很多客观原因,其中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倭国孤悬海岛,难与世外相通,所以天竺的佛教到了倭国便很难传过去了,倭国的僧人虽然也念经诵佛,但是他们的佛经很缺乏,很多佛教的理念恐怕连他们僧人自己都不甚了了,这也造成了僧人们不得不入世,因为……无经可念了呀。
因为入世颇深,所以道昭这些僧人看起来并不太像僧人,他们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很好奇,什么都要问一下究竟,任何事都要求个前因后果,他们的态度更像一个饥渴的学者在拼命汲取知识的养分,不管什么样的知识,他们都需要。
所以李绩当着他们的面聊起行军打仗,破城杀人等等话题时,道昭并没有表现出僧人应该有的悲悯和厌恶之色,他反而对唐军的战略战术更感兴趣,于是一路上便缠着李绩问个不停。
最初被拍马屁的受用劲儿渐渐过去,李绩终于发觉眼前这个倭国僧人真的……神烦。
问了一大堆问题,李绩头都痛了,偏偏还不得不堆起笑脸,努力维持大唐上国的泱泱气度与礼数,最后尽管还是有问有答,但李绩的回答明显开始心不在焉了。
直到有将士忽然指着正前方的一片营地惊喜大喝“咱们到新罗了!”
全军顿时欢声如雷,李绩也松了口气,找了个我家正炖着汤的蹩脚借口甩脱了道昭,匆匆往前策马而去。
…………
新罗国的边境上驻扎重兵。这里是高句丽与新罗两国的边境,两国向来不合,时有征伐进犯,所以双方都很防备,只是这一次因为李世民的东征,泉盖苏文调集举国之兵与唐军相抗,新罗边境上的守军也被调去了不少。
战争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泉盖苏文调集优势兵力追击李世民时,因为后方的兵力空虚,倒教新罗占了个便宜。
早在李绩攻下平壤之前便给新罗女王金德曼送了信,金德曼女王不愧是大唐的铁杆盟友,见信后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于是当日调集国中兵马,朝北方边境发起突袭,一夜之间便将高句丽守军打得抱头鼠窜,新罗的国境线再次向北方延伸了百里,然后新罗军队便在新的国境线内扎下了大营,等候李绩所部的大驾光临。
大营内的望台上,新罗将士远远见到唐军的龙旗,确认是唐军无误后,兴奋地大叫起来,然后整个大营都轰动了,很快从大营内飞驰而出一小队骑兵,骑兵未执兵器,空着手策马跑到李绩面前,行礼过后用流利的关中话询问了李绩的来路,然后马上有人拨转马头回营,没过多久,一乘黄色的奢华车辇从营内行出,左右伴随着百人左右的仪仗,缓缓向李绩所部行来。
李绩和李素迅速对视一眼,情知这乘车辇内坐着的便是著名的新罗女王金德曼了。
面对高句丽国主高藏时,舅甥二人毫无敬意,不仅将高藏晾了半天,李素还揍了他一顿,可是此刻,李绩和李素交换了眼神之后,二人同时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待到女王的车辇在他们面前停下时,李绩和李素上前躬身行礼。
“大唐英国公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绩,大唐泾阳县公李素,拜见新罗女王殿下。”
车辇的珠帘掀开,露出了金德曼的真容,李绩和李素却不敢抬头看她。
按大唐礼制,女王是王爵,而且是李世民亲自册封的王爵,而李绩和李素都是公爵,论爵位比女王低一级,按礼制,李绩和李素是必须要向女王行礼的。
其实高句丽的高藏也一样是王爵,如果高句丽不是那么皮,与大唐的关系比较融洽的话,李绩和李素也不敢拿他不当回事。
二人行礼一直躬着身,不曾抬头,直到听见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二位上国公卿万莫多礼,倒教本王无地自容了,快快免礼。”
李绩和李素这才直起身。
李素现在才敢打量这位新罗女王。
诚如他之前的猜测,新罗女王的年纪确实不小了,虽然精心化了一点妆,看似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可李素还是从她眼角额头的皱纹和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看得出,这位女王殿下至少六十岁以上了。
女王的穿着很隆重,看得出为了接待两位唐国将军,她刻意隆重地打扮穿戴了一番,当然,没有印象中穿着皮衣皮裤挥舞小皮鞭的形象。女王穿着一身华贵的黄色锦绸丝袍,头戴六珠玉冕,宽大的袍服将她瘦弱的身躯完全隐藏起来,看起来威仪十足,可分明却有残念苍老之相,显然治理这个常年忧患不断的国家,已耗尽了她的心神精血。
凤目含威从李绩和李素二人脸上扫过,女王的脸上浮起几许笑意。
“东征战事本王已听说了,不得不说,二位好本事,本王佩服得很。”
李绩连连谦谢。
女王笑道:“既然贵军已到了新罗境内,便请放宽心,将士们一路跋涉辛苦,且进大营歇息,本王已遣斥候打探过了,泉盖苏文并未派追兵,二位上国公卿可安心在大营休养几日,本王再将众将士亲自送去金城港,贵国张亮大将军的水师战船恐怕也得再过几日才能到港。”
深深朝李绩看了一眼,女王笑道:“英国公李大将军,敢率区区两万轻骑破高句丽都城,如此胆气,如此气魄,如此风采,教天下人钦佩震撼,上国王师无敌之名,李大将军不负也。”
一旁李素眨眨眼,这位女王殿下似乎……对舅父很欣赏呀,而且注视他的目光很深沉,难道女王……
想到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眉目传情互送秋波的样子,李素不由头皮一麻,打了个冷战。
噫,画面太美……
李绩倒是没想那么污,闻言抱拳解释道:“女王殿下谬赞了,破高句丽都城的主意其实……”
李素抢在李绩之前把话截断:“……其实是李大将军灵光一现,脑袋一拍想出来的,我等全军将士亦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绩扭头愕然望着他:“…………”
李素却很真诚地朝他拱了拱手,表示了一下钦佩之意,然后眨眨眼。
女王笑了,注视李绩的目光愈发欣赏。
随后女王上了车辇在前引路,李绩和李素骑在马上与众将士紧随其后,众人一同进了新罗大营。
李绩拨马靠近李素,轻声道:“破都城的主意是你出的,刚才为何让给老夫?”
李素低声笑道:“外甥只是想把舅父大人衬托得更英武更雄壮一些,说不定舅父大人会有一场异国艳遇呢,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绩气得马鞭一扬便想抽他,李素急忙拨马跑远。
新罗国早为两万唐军将士安排好了营帐,经过两天的策马疾驰,唐军将士和战马都累得不行,将战马照料好了以后,将士们连饭都未吃,钻进营帐便睡了。
李绩和李素也累坏了,幸好新罗女王是个很细心的人,看出众人神情疲惫,没有缺心眼安排什么酒宴,而是让二人沐浴后先休息。
李绩二人也不客气,道谢过后便各自钻进营帐睡了个踏实觉。
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整整睡了十个时辰,李素醒来时日头已偏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李素睡眼惺忪,满足地舒了口气。
感觉享福的日子又快回来了……
回到长安后哪里都不去,什么差事也不干,就躺在院子里发呆,活活懒死。
营帐外,听到李素满足的叹息声,方老五的声音传来。
“公爷,新罗女王殿下刚才派人传话,若公爷醒来,请往王帐一行,女王殿下设酒宴款待大将军和公爷。”
李素起身穿衣,打着呵欠神清气爽地走出营帐。
方老五迎了上来,给李素的肩上披了件狐裘。
李素瞥了他一眼,笑道:“进了新罗大营后,你和弟兄们没有嘴贱吧?嘲讽新罗国君是女人什么的。”
方老五急忙摇头:“今日看女王殿下的威风,小人等心生敬畏,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走路都是夹着腚的,惹不起惹不起……”
李素点头笑道:“不错,有此觉悟,五叔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记住管好你的嘴,一定不要乱说话……”
方老五古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笑而不语。
李素不高兴了:“你刚才这记眼神啥意思?”
方老五小心翼翼地道:“呃,公爷,小人觉得……您才是真正该管好嘴的人呀,您经常一开口便气死人……”
李素哈哈大笑,使劲一推他的肩:“开什么玩笑,你说的是郑小楼吧,我向来谨言慎行的。”
…………
领着十几名部曲,李素朝大营王帐走去。一路走得很谨慎。
这里不是自家的大营,两万唐军将士现在的身份是客人,所以李素很小心,生怕动作稍微激烈一点便会引来漫天箭雨,将自己活活钉死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一路上遇到不少巡弋的新罗将士,他们大多没有穿铠甲,只着布衣,手执木盾和长矛,遇到好几拨将士后,李素慢慢得出了结论。
看来新罗很缺生铁,看他们的兵器和穿着,很少有那种全身铠甲,手执铁盾长刀的打扮,他们的兵器大多是木制,而且新罗人的个头普遍不高,李素暗暗估计了一下,若新罗军队的样子都是这般,那么若与唐军冲突起来,自己麾下的两万唐军大约两轮来回冲锋便可将新罗人打得溃不成军。
虽然女王殿下很客气,但李素还是忍不住朝最坏的可能去想,自己和两万将士都在别人家的大营里,两国再怎么友好,毕竟还是两个不同的国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是有道理的。
很简单的一个假设,若是等会儿在酒宴上,新罗女王朝李绩暗送秋波,而李绩岿然不动,打死也不从,或者直接来一句“你又老又丑,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什么的,两国的友好关系很有可能在今晚彻底翻船,然后发生流血冲突……
…………
王帐位于大营的正中,新罗国的军队在很多地方都效仿中原王朝,比如扎营的地点,以及营盘的布置等等,新罗的大营也和大唐的营盘一样,在开阔地带呈梅花状散开,众多营帐将王帐如众星拱月般拱卫在正中间。
兴许事前有过招呼,李素一路通行无阻,路上遇到的新罗将士纷纷朝他行礼,神情很恭敬,有种蛮夷小国对上国的仰慕和崇敬。
到了王帐外,方老五等人很识趣地在帐外列队等候,李素独自一人进帐。
帐内铺设很奢华,地上铺着地毯,正中烧着一盆木炭,里面暖融融的,几名美貌侍女跪在地上,见李素进帐,侍女们纷纷恭敬行礼。
新罗女王坐在主位,李绩却早早来了,坐在宾位正与她频频敬酒,二人酒兴正酣,气氛很融洽。
李素眼睛眨了眨,有点犹豫此时要不要转头就走,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而且瓦数不小。
可是李素刚睡醒,已经很饿了……
于是李素决定留下来,两位老人家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想必不会在他这个青涩稚嫩的少年郎面前干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吧。
朝新罗女王行了礼,李素安静地坐在另一边,侍女捧着酒壶,给他斟酒。
新罗的菜肴有点怪,只看模样就觉得没有食欲,一份黑乎乎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东西,两个看起来像肉又像木头的黑乎乎的东西,还有一份同样……黑乎乎的东西。
李素举箸迟疑半晌,终于决定冒险试一试,挟起一块不明物体塞入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神色怪异地抿起了嘴,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然后囫囵着吞了进去。
酸酸脆脆的口感,但味道很怪,难道是……泡菜?
毕竟新罗才是后世正宗原味的棒子国,此国的国宝就是泡菜思密达……
尝了一口后,李素再也不愿动箸了,饿死也要有骨气,不能委屈自己。
端杯遥敬女王,女王浅啜了一口,含笑看着他。
“刚才听李大将军说了,原来破高句丽都城出于李县公的谋划,本王倒是看走了眼,错失少年英雄。”
李素咧嘴笑了笑,朝李绩投去一个“你很不争气”的眼神。
“女王殿下客气了,我只是灵光一闪,脑袋一拍……”
李绩忽然咳嗽起来,李素笑了两声,住嘴不语。
女王看着李素,道:“两万兵马奇袭敌都,这等气魄胆量教天下人钦佩敬畏,大唐上国英杰辈出,一代还比一代强,本王欣见上国人才济济,盛世可期矣。来,我等三人齐饮,为大唐盛世贺,为天可汗陛下圣武贺!”
李绩二人急忙端杯,面朝北方恭敬饮了一杯。
搁下酒盏,女王笑道:“从新罗国的立场来说,本王也要感谢二位奇袭高句丽都城之举,这一战打乱了泉盖苏文的布局,二位派兵在都城内诛尽朝臣,令高句丽国朝堂一空,而致国事不畅,军心不稳,二位给高句丽造成的打击,高句丽少说三年都缓不过气来,我新罗国自然也得到了一个天赐的良机,说来本王更应感谢二位……”
说完女王端杯又朝二人敬了一杯酒。
李绩和李素却一愣,二人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
别的话都是废话,可她刚刚说新罗国的“天赐良机”,这话可不寻常了。
三人共饮了一杯后,李绩搁下酒盏,试探问道:“女王殿下刚才说‘天赐良机’,不知……”
女王笑道:“二位是上国公卿,新罗国向来奉大唐为宗主,所以本王也不瞒二位,如今高句丽国中大乱,本王麾下十万将士可北进矣。”
李绩疑惑道:“我等不过只是破了都城,泉盖苏文若回到平壤,花费些时日必能安抚臣民,殿下何言‘大乱’?”
女王笑得愈发灿烂了:“二位与众将士日夜兼程赶路,恐怕还不知道高句丽国内已生巨变了吧?”
李绩和李素闻言一呆,李素眼中光芒一闪,忽然道:“国主高藏起事成功了?”
女王看了他一眼,目光满是赞许:“看来此事李县公也参与其中了,少年英雄,果真不凡,叹我新罗为何没有如李县公这般的人才……”
摇摇头,女王接着道:“不错,高藏起事成功了,高句丽王宫的宫门前,高藏埋伏下的棋子一刀斩下了泉盖苏文的首级,群龙无首之下,城内城外十五万大军纷纷向高藏宣誓效忠,如今高藏已接管了高句丽的军政大权,正在清洗泉盖苏文的逆党余孽。”
李素睁大了眼睛,神情震撼地喃喃道:“原来真让他成事了,我还以为那两千五百两黄金多半要打水漂呢,这下我发了,不用当官了,抱着这些黄金能过一辈子了……”
第九百三十二章 女王夜宴
确实发了,二千五百两黄金,围起来能绕……
其实哪里都绕不了,连绕李家大宅一圈都有点底气不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笔钱绝对是一笔巨款,对李素这种大富之家来说,二千五百两黄金都是巨款。李家一辈子算是吃喝不愁了,往后不需要费尽心力舍了脸皮满世界捞钱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谁去高句丽一趟把钱要回来?
还有一个问题,现在高藏拿得出这么多黄金吗?毕竟高句丽的都城刚被唐军从里到外洗劫了一遍……
失魂落魄般坐在王帐内不言不动,李素中了邪似的似笑似哭,目光呆滞,神情木然。
女王和李绩无语地看着他。
大家好好聊着天,怎么说着说着就走神了?
“咳咳!”李绩咳嗽几声,不满地瞪着发癔症的李素。
李素回过神,自觉失礼,朝女王尴尬地笑了笑。
“女王殿下恕罪,刚才您说高藏在泉盖苏文身边埋伏下了内应?是那个内应一刀斩了泉盖苏文的首级吗?”
女王点头:“本王的探子回来后是这么说的。”
李素搓了搓下巴,看来高藏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也或许自己给他的震天雷并未派上用场,总之,诛杀泉盖苏文的过程与他和高藏的谋划脱了节,不过变故之下仍将泉盖苏文斩了,高藏的本事不小,这个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将来大唐与高句丽的关系,大抵只能维持一二十年的和平,待到高藏缓过气来,国中积蓄了实力之后,两国友谊的小船怕是说翻就翻。
李素暗暗决定……二千五百两黄金一定要在两国友谊小船翻了之前要到手,不然就真的打水漂了。
李绩朝女王拱了拱手,道:“刚才女王殿下说天赐良机,不知是何意?”
女王笑道:“高句丽大乱,高藏新君掌权,忙于清洗逆党余孽,掌控军队和臣民士子之心,国中军队的战力恐怕会打个大大的折扣,本王欲趁此机会领兵北伐,将贞观六年高句丽和百济侵占我们的国土重新夺回来!”
李绩沉吟片刻,点点头:“可以,说来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待到高藏缓过气来,军队也有了战力,那时情势又不一样了,高藏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
女王欣然笑道:“如此说来,李大将军也赞成本王举兵北进?”
李绩笑了笑:“夺回故土自然无可厚非,不过我想请问女王殿下,您率领大军北进,果真只是夺回故土而已么?”
女王的笑容一僵,深深看了李绩一眼,道:“若大将军为主帅,见此良机,不知大将军会做到哪一步为止?”
李绩沉思片刻,道:“我若未帅,只会将故土夺回为止,高句丽国中虽乱,但军队的战力还在,乱的是上层高官将领,高藏是个聪明人,乱都城而不乱天下的道理他应该懂,下面的军队,他定会刻意安抚,许以好处,所以高层将领会清洗一批人,但下面的将士却不会乱,女王殿下夺回故土,高句丽无话可说,若是不知足而继续北进,则会激起高句丽军队同仇敌忾之心,如此,反而会让高藏抓住机会,借此事立德立威,迅速将军心收拢,而女王殿下的北伐军队,则会得不偿失……”
女王神情渐渐失望,喃喃道:“我新罗历代君王皆以统一辽东半岛为毕生志向,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近在眼前,本王难道只能拿回故土而已吗?”
李绩叹了口气道:“辽东半岛局势复杂,半岛上三国鼎立,互为牵制,若说统一,谈何容易,就算高句丽军队一触即溃,女王殿下难道没考虑百济会否参与其中?若是百济也派兵出手,女王殿下恐怕连夺回故土都是无比艰难了。”
女王愈发失望,垂头黯然不语。
许久之后,女王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李绩:“若大唐的王师相助本王,不知胜算几何?”
李绩惊了一下,随即急忙摇头:“女王殿下,此事不合规矩,我大唐王师不可能参与辽东半岛之争,从名义上来说,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皆为大唐藩属,大唐身为宗主国,没有道理帮着其中一个藩属国去攻打另外两个藩属国,传出去会令大唐威望尽失,被天下万夫所指,从此大唐周边的所有藩属国会离德离心,从此不尊。”
女王不甘心地道:“高句丽从名义上来说是大唐的藩属,但天可汗陛下还是发起了东征之战,为何现在又不能了?”
李绩语气有些加重了:“那是因为高句丽失臣礼!藩属不臣,宗主国自当举兵伐之,可现在若出兵帮殿下无故攻伐邻国,性质就不一样了,师出有名,天下多助,师出无名,人心背离。这个道理难道殿下不懂么?”
女王垂头黯然一叹:“是本王失言,令大将军为难了。”
李绩沉默片刻,叹道:“殿下,非我不愿帮你,大唐与新罗向来为友邦,正是互为守望的关系,可是这一次,大唐实在不能出兵,出兵便乱了礼法,陛下也不可能答应的,还望殿下体谅。”
女王眼中闪过失落之色,随即脸色却飞快恢复如常,坦然笑道:“酒宴正酣,何故说些刀兵之事坏了气氛?来,二位上国公卿,且满饮此杯。”
三人饮尽,女王搁下酒盏,便待换个话题,谁知李素却忽然道:“其实大唐可以帮助新罗,不过不是出兵,而是另一种方式……”
女王和李绩一怔,接着女王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李绩却勃然变色,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子正你喝醉了吗?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素嘿嘿一笑,举杯自饮,却不说话了。
女王急了,你这是吊老娘的胃口呀。
“李县公若有主意,不妨直言,若是合乎情理,又不会让大唐为难,何乐而不为?”说完女王扭头看了李绩一眼,眼中充满恳求。
新罗国的国力太弱了,辽东半岛三国的国力和军队战力如果排个名次的话,高句丽第一,百济第二,新罗第三,尤其是高句丽和百济还是盟国,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势,新罗才会成为大唐的铁杆粉丝,死死抱着大唐的大腿不肯松开。
高句丽和百济经常联合起来欺负新罗,很明显,新罗单打独斗的话必然打不过,这些年在两国的欺凌之下,新罗国在夹缝中生存,多喘口气都觉得艰难无比,而大唐远在中原,有时候鞭长莫及,新罗受了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次李世民东征高句丽,征讨檄文上便提了一句,大意是高句丽经常欺负新罗,侵占新罗国土云云,檄文传到新罗,女王感动得涕泪交加,只恨不得对李世民以身相许。
这样一个国度,确实是非常需要外力的帮助,尤其膀大腰圆的大唐的帮助。
李绩显然也明白新罗的艰难,见女王眼神恳切,李绩狠狠瞪了李素一眼,却也不说话了,大抵是默许了李素继续胡说八道。
见李绩神情松动,女王急忙扭头望着李素,道:“早知李县公是大唐的英杰,天可汗陛下无比倚重,今日还请李县公不吝赐教,本王万分感激。”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大唐确实不可能出兵相助新罗的,原因刚才李大将军说过了,陛下不可能冒此天下大不韪,不过帮助的形式可以稍微变通一下,要帮助你们,不一定非要出兵不可……”
“敢问李县公之意是……”
“刚才我从营房一路步行而来,见贵军将士甲胄不整,大部分穿戴的不过是布衣,而且颜色制式不一,手执的兵器和盾牌大多也是木制,贵国大约是缺少生铁打造兵器吧?”
女王若有所悟,点头。
李素笑了:“打仗没有趁手的兵器可不行呀,铠甲,横刀,长戟,铁盾什么的……”
女王愈发急切地点头,她大概明白李素要说什么了,于是一双略见苍老的凤目紧紧盯着李素的脸。
一旁的李绩大概也明白了李素的意思,神情微动,若有所思。
李素接着笑道:“女王殿下,我们大唐呢,多少比新罗富裕一些,所以这些兵器,盾牌,甲胄倒是不缺,比如说,咱们今日所领的两万轻骑,基本都配置了这些东西,我们可以将这些东西借给你用,殿下用这些兵器甲胄,打造出一支精锐之师应该不难,有了这支精锐,殿下就算面对高句丽和百济的夹击也不怕了,不仅能重新夺回故土,而且多少还能占点便宜,往后就算高句丽和百济缓过气来,殿下有这支精锐在手,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不出意外的话,能保新罗至少十年的平安,殿下觉得如何?”
“太好了!”女王兴奋得击案而起,朝李素行了一礼:“有了这批兵器甲胄,本王有信心夺回故土,再狠狠打高句丽和百济一个措手不及!多谢李县公对新罗的帮助,李县公是我新罗的大恩人,我新罗对李县公的大恩永世铭记,不敢或忘。”
李绩坐在一旁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李素老神在在地啜了一口酒,对李绩的脸色视而不见。
女王犹豫了一下,略见苍老的眼中浮出几许贪婪之色,望着李素轻声道:“既然李县公愿将兵器甲胄借予我新罗国,我见今日贵军两万轻骑,而战马……”
李素笑了:“女王陛下,知足者常乐呀,您有了我大唐的兵器甲胄还不够,居然打上我王师两万匹战马的主意,这个……我可真不能答应你了,否则回到长安陛下真会一刀把我剁了,不仅如此,我大唐借给您兵器和甲胄也不是没有条件的,虽然我大唐比贵国的国力强那么一点,毕竟地主家也没余粮呀,所以,这批兵器甲胄您得拿点什么东西来换……”
女王呆住:“拿……什么东西换?”
李素眨眨眼:“这个要看女王殿下的诚意,话不能由我说,不然太尴尬了,搞得咱们两国好像在做一笔无情无义的交易似的,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唐与新罗向来是情深意重,此爱绵绵无绝情……”
女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冷不丁突然立出一座牌坊,有意思吗?
不过女王对李素的话确实没异议,这批兵器甲胄不是小数目,大唐自然不可能真的因为情深意重而白送,必然要付出代价的,而且女王清楚,这个代价恐怕的价值恐怕比这批兵器甲胄要高得多,所以女王确实需要时间来考虑,究竟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令两国皆大欢喜。
有了李素的提议,酒宴的气氛愈发融洽了,女王心情大好,对李素更是频频敬酒,看着李素的眼神分明变了许多,娇滴滴水汪汪的,若非李素的身份是大唐的县公,今晚李素必然难逃一劫。
酒宴散去,宾主尽欢。
李绩和李素向女王告辞,走出王帐后,李绩不满地瞪着李素。
“为何许诺将咱们的兵器甲胄借给新罗女王?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李素笑道:“我这分明是一片忠心报国呀,舅父大人莫冤我。”
“报什么国?你把兵器甲胄全给了新罗,咱们两万人赤手空拳回去,不怕陛下责罚吗?”
“陛下或许会发怒,不过当我解释过后,陛下就会转怒为喜了。”
李绩皱眉道:“你有何说辞?”
李素笑道:“辽东半岛三国鼎立,三国形势纷乱,高句丽和百济强,而新罗弱,更何况两大强国时常联军欺凌新罗,侵占其国土,长此以往,新罗灭国恐怕不远矣。如今正是高句丽国中生乱之时,对大唐和新罗来说,都是难得的好机会,新罗必须强大起来,至少比高句丽和百济强大,如此,三国之间才能保持平衡,只有辽东半岛平衡了,大唐才能从中斡旋取利……”
李绩有了兴趣,道:“这是什么道理,仔细说说。”
李素笑道:“说穿了,不过是帝王平衡术而已,新罗国的地理位置本身就不利,它处于辽东半岛的南端,西面还有百济国,将一半的海岸线封锁起来,北面则是高句丽国境,横着一条线将新罗通往外界的陆地全部封死,新罗国可谓孤悬海外,地理位置十分危险,大唐若不适时帮新罗一把,将来等高藏喘过气来,再联合百济将新罗一举吞灭,那时高句丽和百济可就坐大了,两国与大唐关系向来不合,他们坐大,对大唐来说可不是好消息,就算大唐将来发兵再次东征,也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还要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徒伤关中子弟人口,而今日,我们只是将手中的兵器甲胄借给新罗一用,便能助女王打造出一支精锐之师,这支精锐便是新罗的资本,女王若没有老糊涂的话,当知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好它们……”
李绩缓缓问道:“你说半岛平衡,大唐可在其中取利,取什么利?”
李素想了想,道:“可收高句丽入我大唐版图。”
李绩一愣,接着急道:“如何平之?”
“外交,牵制,内政人口,军事袭扰,多管齐下,十年后,高句丽国运气数可尽矣。”
李绩大喜,接着犹豫道:“若高藏掌权之后对大唐俯首称臣,大唐怎能对高句丽出手?”
李素叹道:“高句丽就算对我大唐称臣,也只是迫于形势的缓兵之计而已,舅父大人难道真相信他们以后会乖乖听话吗?更何况,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皆大败而归,无数关中子弟战死异国他乡,关中百姓对高句丽此国仇深似海,难以化解,若能平了高句丽,报此大仇,关中百姓则对陛下愈发归心,舅父大人不信回去问问陛下,若有一个能平了高句丽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看他愿不愿意再次东征,哪怕高句丽表现得再听话再乖巧,该灭也得灭。”
“你刚才说的那几个法子,多管齐下,具体怎样个章程?”
李素道:“外交方面,当然是与高句丽和百济互相牵手又互相扯皮,相爱相杀嘛,这些套路朝堂鸿胪寺的官员们肯定都懂的,反正这几年先安高句丽和百济之心,不出意外的话,高藏很快就会遣使进长安,向陛下表达归心之意,大唐自然不能小气,客客气气收了他的国书,两国嘻嘻哈哈你好我也好,你快乐就是我快乐……”
李绩脸有点黑:“说人话!正经的时候还疯言疯语,信不信老夫抽你?”
“呃,牵制方面,便要看新罗国了,有了咱们提供的甲胄兵器,新罗**队的战力拔高了一大截,以新罗女王对统一辽东半岛的执念,想必一定会倾举国之兵力,向北面高句丽猛扑,而此时高藏正忙于掌控军政大权,拉拢朝臣和军中将领,更要提防西面大唐的动静,同时,别忘了高句丽国中还有一位安市城主杨万春,他的手下可还有十万精锐兵马,而这个杨万春,对高句丽朝堂和国主的态度非常暧昧不明,恐怕连高藏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忠臣还是暗藏反意,这么多要防备的东西,新罗女王领兵北上,高藏哪里顾及得上,所以,新罗北伐必然会占一个大便宜……”
李绩静静的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李素说着忽然住嘴,然后看着李绩,等他慢慢消化自己的话。
“接着说。新罗国北伐占了便宜,然后呢?”李绩道。
李素笑道:“既然新罗占了便宜,必然意味着高句丽丢失了南面广袤的国土,新罗女王其人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又可谓老牛亦解韶光贵,不等扬鞭自奋蹄……”
屁股被李绩踹了一脚,李绩笑骂道:“你哪里冒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怪话?好好说人话不行吗?”
李素笑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顺便炫耀一下文采嘛,总之,女王很火辣,脾气很暴躁,战事一起,辽东半岛风云变色,远在平壤的高藏大约也急坏了,可高藏不是泉盖苏文,在没有彻底掌握军队以前,对新罗的北伐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就算派兵抗击,恐怕也不敢派出太多,毕竟军队这东西对未完全掌控它的君王来说,是一柄双刃剑,谁知道这支军队出都城以后是去打敌人还是反过头来打自己。”
李绩点点头:“子正言之有理,所以,牵制的意思,就是用新罗去牵制高句丽?子正有没有想过百济国会如何反应?”
“百济国不敢反应,咱们大唐的水师越来越强大,若新罗与高句丽的战事开启,百济如果想参战的话,不妨请陛下下令,让张亮大将军率领战船在百济的海岸线晃悠一圈,百济便明白做人的道理了,这也是一种牵制,新罗牵制高句丽,大唐水师牵制百济,辽东半岛的局势尽在大唐掌握之中……”
第九百三十三章 平高丽策
李绩两眼一亮,仔细咂摸半晌,点头道:“不错,似乎有些道理……”
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反过来说,政治也可以为战争服务,来往反复之间,端看执棋的手如何运用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素所提的每一条其实都不足为奇,但是如果这几条同时用出来,互相一搭配,效果可就奇妙了。
李绩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时至今日,大家认识这些年了,对于这个外甥,李绩仍有些看不明白,只觉得很莫测,比他们这些混迹沉浮大半生的老狐狸还厉害,心思城府也深沉,平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旦认真起来,说出来的话却都是振聋发聩谋国之言,可以说,这人正经起来简直不是人,当然,不正经的时候也不像人……
将李素的话咀嚼消化许久,李绩确认自己领会意思了,这才缓缓道:“话没说完,所谓‘内政人口’又是怎么个说法?”
李素笑道:“内政人口当然是指高句丽的内政人口,这一条要和军事袭扰合起来用,一年两个重要的时刻,一是春播,二是秋收,大唐只管小股骑兵冲过去,烧粮毁田,掳掠人口,军队化整为零,袭扰高句丽大部分的平原地区,尤其是农田,是咱们要糟蹋的重点,两三年过后,高句丽的百姓便会产生大规模的难民和饥荒,国库无粮赈济,农田常遭毁坏,粮食颗粒无收,人口间歇性减少,高藏恐怕吊颈的心思都有了……”
李绩沉吟许久,迟疑道:“计策倒是好计策,不过……还是那句话,若高藏已对大唐臣服,咱们大唐还主动出兵袭扰,是不是……,咳,那些藩属国可还盯着大唐呢,若咱们如此作为,岂不令别的藩属国齿冷?大唐的威望风评也会下降的……”
李素睁大了眼睛:“舅父大人,朝堂里的君臣皆是高人,不能主动出兵开启战端,难道就不能找出一条被动出兵的理由吗?没有理由也能强行制造出理由呀,战争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理由,所谓的理由,不过是一块遮羞的布而已,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过是一块花纹颜色比较好看的遮羞布,这个……不需要太大的心理压力,也不需要太厚的脸皮吧?我这种天生的薄脸皮都能一眨眼想出好几个高句丽欺负我们大唐的理由,那时我大唐出兵,名正言顺,谁不服气就抽他……”
李绩瞪着他冷笑道:“多厚的脸皮才能让你说出自己是薄脸皮的鬼话,你若是薄脸皮,我大唐天下就没人有脸了。”
顿了顿,李绩叹道:“将这些计策全部合起来,多管齐下,老夫不得不说,将高句丽收入我大唐版图的可能性极大,可惜就是有点不要脸……”
李素眨眼:“要不……回到长安后,便由舅父大人向陛下献上此策?署名就用您的名字,外甥送给舅父大人了。”
李绩呸了一声,笑骂道:“老夫丢不起这人,如此不要脸的计策,你年轻,脸皮扛得住,老夫可扛不住,回去后好好思量周全一番,将你刚才这番话写下来,作为平高句丽之策献予陛下,有此一策,二十年内,高句丽可灭国矣!”
李绩长长一叹,道:“就不知二十年后,老夫是否还活着,能不能活着看到高句丽灭国那一日,等着我关中将士将高句丽国主押解来长安,向太庙献俘,耀功于祖宗英灵之前……”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龙精虎猛,日食三斗,必然能长命百岁,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绩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李家有你这位麒麟儿,百年家业必然不会衰落,往后我英国公府若有疑难,子正可一定要帮扶一把啊!”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李绩叹道:“这次东征,陛下吐血而归,看当时太医们的脸色,恐怕陛下的病情不太妙,回长安之后定会马上立下储君,不出意外的话,储君应该是晋王殿下了,老夫当年运气好,被陛下任为并州都督府长史,而晋王殿下则是遥领并州都督,严格说来,老夫也算是有从龙之功吧,不过比起你这两年实实在在对晋王的辅佐,老夫这点运气换来的小功劳是无法比的,日后晋王登基,必然会记你的大恩,对你独加恩宠,你的权力和爵位将会越来越大,而晋王也将对你越来越倚重……”
李素皱了皱眉,觉得李绩应该还有话没说完。
李绩接着道:“帝王对臣子倚重自然不是坏事,尤其是晋王这孩子,从小便心地善良仁厚,脾气性格也温和,待人宽容厚道,实为皇子中不多见的君子之风仪,可是子正啊,无论多么厚道仁义的人,一旦当了皇帝,性子可就不一样了,这一点,你必须要牢牢记在心里,记一辈子。”
见李绩神情严肃,李素也肃然点头。
“将来晋王登基,你自然是要继续辅佐他的,不过辅佐要有个度,帝王家事万万不可参与,远避为上。君臣之间要有个距离,太近则惹祸,以前你与他相处或许可以没大没小,玩笑嘻闹,但他当了皇帝后,以前的相处方式便要完全改变了,切记不可再与他没大没小,帝王的尊严不容轻侮,就算他年岁不大,暂时不会觉得被冒犯,随着年纪越长,心思越重,而你仍不知收敛,那时便是你大祸临头之时了,你的性子向来跳脱,经常不正经,老夫要提醒,往后在晋王面前可要时时注意,辅佐归辅佐,私人交情归私人交情,这一点你要分清楚,莫到钢刀悬颈之时方才后悔莫及。”
李素连连点头:“外甥记住了。”
李绩笑了笑,道:“你的才思和谋略是极高的,这一点老夫和众多老将都不及你,所以无法给你任何提点,老夫此生收获不多,唯有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老夫愿全部倾囊相授,人没活到一定的岁数,怕是领会不了这些道理,若换了别的年轻人,定会对老夫的这番话不屑一顾,子正与寻常的年轻人不一样,想必老夫的这些话,你应该是能听得进去的。”
李素恭敬地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舅父大人的话,外甥一字不漏,全记在心里了。”
李绩哈哈大笑:“你莫说老夫倚老卖老便好。咱们李家一门双公,老夫老矣,遍数家中后辈,没一个争气的,往后两个李家,还要靠子正多担待了。”
李素严肃地道:“外甥但有一口气在,定会扶持李家,趋吉避凶,家业代代兴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绩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些话,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恐怕对李世民的病情知道得更多,但关于帝王病情的话,他却不敢多说,哪怕对亲外甥也不敢多说。
这便是李绩为人处世的性格了,他的性格非常稳重,极少行险,不仅体现在用兵上,同时也体现在平日的为人上,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说,哪怕对至亲之人也不会提一个字。
若换了程咬金的性子,恐怕听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满世界嚷嚷开了。
两万轻骑在新罗的大营里休息了三日,连日来的辛苦奔波,千里转战,一身的疲惫在这三日里终于消失殆尽,两万将士焕发出生机勃勃的神采,全军上下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浓浓的喜意。
是的,马上要回家了,回到熟悉的大唐,回家见到自己的父母妻儿,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些更打动人心的?
李素此刻已归心似箭,奈何金城港那边一直未传来消息,张亮率领的水师船队还未到达金城港,所以李素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等。
这几日李素过得很舒坦,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躺在家里晒太阳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倭国和尚唧唧歪歪,那就更完美了。
“李县公才二十多岁,为何如此有本事?敢问县公,您幼时师从哪位名师,所学何书,所治何典……”道昭一脸崇拜地看着李素。
原本对李素不怎么在意的,这几日道昭不知怎的跟唐军将士打成了一片,从这些唐军将士的嘴里听到关于李素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迹,几经拼凑起来,李素这个人的生平便几乎完整,看着长长一截李素曾经做过的事,立过的功,少年封的官职爵位,还有他与天可汗某位公主的绯闻逸事,道昭简直叹为观止。
这位县公大人的人生实在太精彩了,短短小半生里经历过的事,简直当得别人活两辈子了,……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得不说,倭国有一个非常识时务的传统,那就是崇拜强者,谁的拳头硬他就服谁,哪怕这个拳头硬的人刚刚还狠狠揍了他一顿,他也服,越揍越服,揍得狠了,索性跪在地上叫爹。
相反,谁若是在他们面前太软弱,显得很好欺负的样子,那么他们绝不会反过来对你太客气,你越客气他越强硬,越欺凌,直到最后索性要了你的命。
一言概之,欺软怕硬而已。
道昭此刻差不多也是这种心态,当然,还没到叫李素爹的程度,但是李素的事迹却令他万分崇拜。
原本就对唐国充满了向往,唐国的一切对倭国来说都是新奇的,高级的,从文化到商品皆如是,而李素这个人,道昭打听过后才知,此人纵在唐国朝堂上,也是赫赫有名出类拔萃的英杰人物,颇受天可汗陛下倚重。
在唐国都是拔尖的人物,道昭对李素的态度终于有了变化。
说是谄媚呢,未免有些过分,道昭这几日已变成了李素的影子似的,处处缠着他,打着遣唐使的旗号光明正大的讨教,求教,求调教,还像个新闻记者一样随时随地对李素进行突袭采访,问经历,问感想,问某某时刻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然后落下热泪云云……
李素快被逼疯了,遣唐使难道都是这副德行吗?
这种孜孜不倦的谦逊求学态度或许褚遂良那种大儒会喜欢,但李素很讨厌。
“你们好好在倭国活着不好吗?”李素的神情很不耐烦。
今日阳光不错,绿草青翠,处处透着春日的气息,部曲们刚刚在营房外面搭起一张躺椅,李素躺上去才眯了小半个时辰,道昭便像一道驱不走的冤魂,鬼一样飘到李素的身边,在他耳边唤魂……
道昭丝毫不介意李素的不耐烦,仍旧神情谦卑地道:“大和国,不是倭国……我大和国地处海岛,人少地稀,常年海啸地震火山,百姓贫苦,国力虚弱,久慕大唐上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又有千年圣贤文化传延,权贵鲜衣怒马,百姓纯朴富足,我大和国上至天皇,下至贫苦百姓,皆对大唐上国有仰慕崇敬之心,故而才会不惜冒着海船颠覆的危险,不远万里来大唐,怀着谦卑向往的心情,学习大唐上国的文化,李县公,我们并无恶意,何以对我们如此相恶?”
李素叹了口气。
先搁下千年后世的血海深仇不说,毕竟怪不着现在的倭国,单说眼前这些遣唐使,看似谦逊有礼,卑躬屈膝,但是撕开伪装的表象,遣唐使里面的好人也不多,据有史记载,从隋朝开始,倭国便向中原派遣遣隋使,遣唐使,这些人果真在大唐安分守己的当留学生么?
事实上他们存在许多偷盗行为,从大唐的书籍孤本,到民间的物种,以及行军打仗的兵法纪要等等,但凡看上眼的东西,便强烈要求学习,若不让学便偷学,若连偷学也不行,便直接下手偷,偷过去便是他们自己的。
这样的人,说他们是因为求学之心吧,委实太说不过去,东西学到了,但华夏文明里最重要的“德”字,他们却完全没在乎,否则也干不出偷盗之事。
大唐人不知他们的真面目,可惜李素很清楚,他知道这些人谦卑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真实面孔,所以才会对他们如此不耐烦。
将这样一群人带到长安,任由他们满世界乱瞄乱看,看上的东西就变成了他们自己的,然后再带回倭国加以修改,随便改动一下便成了他们自己的东西,比如茶道,比如文字,比如服装……
李素忍不住开始思忖,要不要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派部曲将这群家伙偷偷干掉算了,到时候把黑锅推给百济,而大唐鸿胪寺,则代表天可汗陛下严厉谴责百济国的恐怖分子行径……
第九百三十四章 踏上归途
李素对道昭这群人并无太多好感,其实心里明白,自己多少有点狭隘的愤青思想,总觉得外国人不怀好意,尤其是这个外表恭顺,内心禽兽的岛国,李素更是厌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然,厌恶归厌恶,在别人没得罪自己的情况下,李素也不可能真的下令弄死他们,活了两辈子,这点理智还是有的,更何况,道昭他们还有着遣唐使的身份,这个身份是官方的,而且这些遣唐使在大唐很讨君臣们的欢心。
异国番邦派出留学生来大唐学习,这事说出去特别有面子,倭国从隋朝开始便遣使入中原,从有史记载的第一批遣隋使入境一直到如今,历届的遣唐使都很受中原王朝君臣们待见的,尤其是倭国人还特别讲礼数,无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躬身哈腰,一副万分谦卑的模样,这样的形象充分满足了大唐君臣们泱泱上国的虚荣心态,于是君臣们也不管这群貌似谦卑的人究竟从中原学走了多少东西,或是偷走了多少东西,但凡有遣唐使入境,皆是待若国宾,非常客气。
李素当然也有这种虚荣的心态,不过对遣唐使,他更有一种深深的戒意。按说道昭等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毕恭毕敬,执礼甚恭,从礼数上挑不出任何错处,更没有做出任何对大唐社稷和君臣不利的事,然而,李素还是厌恶他们,没有理由的厌恶。
人活到一定的年纪,说话行事当然要有所长进,从个人本心来说,鲜少会出现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李素活了两辈子,对万事万物基本都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待人接物很少出现这种不理智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情绪,可是,情绪就是情绪,它发自本心,李素也没办法。
貌似恬然的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李素眯着眼,任由道昭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像个调查黑幕的记者深挖着李素和大唐的一切,李素心不在焉地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偶尔答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脑中却飞快转个不停。
回到长安后,一定要向李世民进谏,对这群遣唐使不可任由放纵,学什么,怎么学,学到何种程度,不能由他们说了算,而是大唐说了算。有些机密的东西更是碰都不准碰,比如火药配方,比如农学新培植的改良稻种等等。当然,如果这群倭国人有着非常强烈的求知欲,就扔给他们一大堆佛经,这个没关系,尽管学,尽管抄,多抄佛经可化解心中戾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很适合倭国的民族本性。
脑子里转了许多念头,耳边却传来道昭幽怨的声音。
“李县公为何对贫僧不搭不理?贫僧说了那么多话,您多少回两句呀,贫僧别无他意,只是有一颗纯粹的求学之心而已……”
李素回过神,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啊?你刚才说话了么?说了什么?”
道昭一滞,神情愈发幽怨哀恸了,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异国和尚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那画面简直辣眼睛,李素忽然很想用鞋底子狠狠扇他一记,让他的脸部表情恢复自然。
“贫僧刚才说,听闻此次东征,伟大的天可汗陛下攻打高句丽城池之时,用了一种很奇妙的武器,一个黑色的陶罐罐,点火便炸,声若九天雷霆,威可平山裂土,贫僧想问问,此为何物?”道昭眼巴巴地盯着李素。
李素眼角一跳,不动声色地笑了:“你对咱们大唐的那个小陶罐感兴趣?”
道昭浑然无觉,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李素笑得更灿烂了。
自己刚想到这个事情,道昭马上便问出来了,无知者无畏呀,这只异国猢狲知不知道震天雷在大唐的高层里多么敏感,知不知道当年吴王李恪不过是在火器局外围晃悠了一圈,便被李世民狠狠臭骂了一顿,然后赶出了长安,两年后才召回,这个话题在朝堂高层都如此敏感,朝臣皇子对此讳莫如深,眼前这只猢狲居然大明大亮的直接开口问了,这要是不坑他一把,李素都觉得对不起自己“长安小混账”的光荣雅号。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小陶罐如此厉害的?”李素和颜悦色地问道。
李素的表情和演技太自然,道昭完全不觉有异,急忙道:“贫僧这几日在新罗的大营内百无聊赖,便在营中四处走动,与大唐和新罗两国的将士们闲聊,这才听说有小陶罐此物……”
李素哦了一声,点点头,然后露出神秘的模样:“传闻不假,此物确实很厉害,你们倭国若有此神器,想灭谁就能灭谁,朝你们王宫的粪坑里扔一个,整个王宫都仿佛平地而起,自由飞翔,你说厉害不?”
道昭两眼大亮,虽说李素拿他们王宫的粪坑来形容震天雷的威力有点那啥,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似乎大唐的那个小陶罐并非很机密,眼前这位李县公随时都能掏心挖肺将它的配方抖落出来。听大唐将士的描述,若倭国能拥有此神物,对巩固王权安邦定国必有大用,而他道昭若将此物弄回去,必然也是大功一件。
吞了口口水,道昭眼中贪婪之色愈重,神情仍然谦卑地道:“此神物如此厉害,不知它是用何物所造?贫僧求知心切,还请李县公不吝赐教。”
李素笑道:“此物威力巨大,它的配方自然是机密,不谦虚的说,此物是我造出来的,不过我大唐皇帝陛下深知此物之威力,陛下担心它被心存歹念之人利用,干出有伤社稷和黎民的恶事,故而下过严令,此物秘方不准我对外说,若有违令,必斩我项上首级……”
道昭神情顿时化作一片失望,失魂落魄般道:“如此说来,此物之秘方贫僧不可得矣……”
李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陛下之意,此物不可用于民间,否则天下大乱,不过陛下向来对你们遣唐使恩宠礼遇,贞观四年,贵国所遣的第一批遣唐使来我大唐学习了一年,那一年里,遣唐使但有所请,陛下皆一一允准,可谓有求必应,你们想学任何东西,陛下都满足你们,想必你们这第二批遣唐使也不会例外,我虽然不能告诉你秘方,但总归还是有别的法子……”
道昭急忙道:“李县公有何法子?还请指点赐教,贫僧感激不尽。”
李素笑意愈深,表情神秘,语气充满了蛊惑:“待你们入长安觐见陛下之时,你可以亲自问陛下呀,一个会炸的陶罐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们学会了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拿回你们倭国,就算你们倭国国主将整个倭国全炸了,对大唐也没有任何影响,你若亲自去问,陛下一定不会拒绝的……”
道昭呆住,吃吃地道:“是……是这样的吗?真的可以吗?”
李素正色道:“相信我,我们大唐人都是很好客很大方的,区区陶罐,何足惜哉。遣唐使向来被大唐君臣所恩宠,但有所求,陛下必然答应的。”
李素说这话时表情很诚恳,原本英俊白净的脸上更透出一股子坦荡君子的正气,道昭傻傻盯着李素的脸很久,脑中将李素的话来回咀嚼了好几遍,终于迟疑着点点头。
左右不过是向天可汗陛下问一问那个小陶罐的制作秘方,就算天可汗不答应,道昭也没什么损失,不行就算了,总不可能因为一句问话而被天可汗降罪吧?
“多谢李县公指点,贫僧有生之年必有所报。”道昭感激地朝李素行礼。
李素亲切地搀住他,语气真诚地道:“唐倭两国一衣带水,睦邻友好,高僧不必如此多礼,如果一定要报答,到长安后多想办法捞点钱,我对此物尤为喜爱,记住送礼要投其所好,切记切记。”
道昭脸颊抽了抽,仍旧非常谦卑地应了。
李素望着道昭感激涕零的脸,不由笑了。
回到长安后,若眼前这位倭国和尚果真不知死活向李世民要震天雷的秘方,不知李世民会用怎样的姿势用力抽他的大耳光呢?很期待那幅画面啊……
更重要的是,有了道昭的这个请求,李世民愤怒之余,想必会对遣唐使有所警惕,不会像以前那样任遣唐使在长安予取予求了。
当客人就应该有当客人的样子,主人好心请你们来做客,你们不能随便惦记主人家的东西,主人不给就去偷,这不叫客人,叫进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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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以后,新罗的金城港终于传来消息,张亮率领的水师船队已在金城港靠岸,这次张亮奉旨带了一百余艘战船,目的是为了接李绩李素所部从海路绕道百济,最后回到大唐境内的登州港,如此,李绩李素所领两万轻骑断后狙敌的任务已彻底完成,以伤亡甚小的代价不仅攻进了高句丽的都城平壤,而且还将高句丽的政局胡乱搅和了一番,并轻松退到新罗境内,登船从容回国。
总的来说,李绩和李素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回到长安后,李世民的封赏怕是不会少。
李素不在乎封赏,当他听到张亮所部水师已靠岸后,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终于能回到大唐了,终于能见到妻儿和老爹了,对家的思念,此刻前所未有的强烈。
听到消息后,李绩当即下令全军整备,准备向金城港开拔。
新罗女王也听到了消息,急忙亲自来到李绩的帅帐,以新罗国女王的身份正式向李绩递交了一份呈给天可汗陛下的国书,国书是用汉字写的,不得不说,新罗国也有文笔不凡的高人,国书的开头便是一大通对天可汗陛下无限崇敬无限瞻仰的马屁,文章作得可谓花团锦簇,妙笔生花,李绩和李素看了一眼都觉得脸红。
当然,国书不可能全是马屁文章,总要说点正事。
女王的正事就是李素提议的借给新罗国兵器甲胄之事,大唐上国如此大方,挥手就给了女王足足能够武装两万兵马的兵器甲胄,上国投之以桃李,女王很想报之以琼瑶,然而新罗国太穷了,毕竟这些年在高句丽和百济的夹缝中艰难的生存,几乎每年都有战事,国中所积甚少,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回报大唐上国的大方豪爽,于是女王殿下一咬牙,决定每年拿出新罗国赋税的三分之一,用来进贡给天可汗陛下,以此回报大唐借给新罗兵器甲胄之深情厚谊。
李绩和李素仔细将国书看了一遍,沉默片刻,舅甥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会意,然后李绩收起国书,向女王承诺,所部两万轻骑到了金城港后,便将卸下所有的兵器甲胄,全部交予新罗军队,至于新罗国承诺的每年进贡三分之一的赋税,这个……当然是天可汗陛下该定夺的事了,李绩作为臣子,无法表示任何态度。
倒是李素,将国书看完后第一反应就是想抬价,三分之一太少了,至少得拿一半吧,然而想到新罗国在辽东半岛的处境,以及大唐需要维持半岛三国之间战略平衡的需要,李素还是生生忍住了抬价的冲动。
最烦跟穷鬼做买卖了,根本没法谈价,人家几乎已一无所有,自己难道忍心去抢他们要饭的破碗?
得到李绩的承诺,女王欢天喜地的走了,并且殷切地表示,愿意亲自护送大唐上国的将士们到金城港,以显示新罗国对大唐的恭敬之意。
李绩不置可否地道了谢,呵呵,假装不知道女王殿下其实是盯着唐军将士手里的兵器甲胄,生怕到了金城港后李绩忽然患上失忆症,兵器甲胄忘记留下了。
彼此客气一点挺好的,你好我也好,假装的客气也行,至少气氛很融洽,李素喜欢这种一团和气的气氛,天下大乱的根源问题在于彼此太耿直了,稍微假客气几句最少能减免人类八成以上的战争。
整军,备马,收拾行装。新罗大营外,两万轻骑队列整齐,人人脸上洋溢着雀跃的喜意。
思乡的人,岂止李素一人?大家都已归心似箭。
头顶的暖阳洒在身上,一股如同春意般蓬勃的喜悦油然而生,李绩看着面前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将士,向来严肃的脸颊不禁也浮起了一丝笑意,然后大手一挥。
“将士们,咱们回家!”
第九百三十五章 风急浪险
李绩和李素领着两万将士踏上了回家的归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场记入史册的大战,已然到了尾声。这一战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自负刚愎的李世民在辽东战场上终于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甚至折损了他的寿数。李世民最大的敌人泉盖苏文原本应该志得意满地回到都城,享受大权在握的快感,却意外地被那个外表恭顺窝囊,实则暗藏杀心的高藏一刀砍了脑袋。
而李绩和李素奉旨断后,却阴差阳错立下了泼天的大功,李素的谋划,李绩的果决,唐军仅仅靠两万轻骑便轻易攻破了高句丽的都城,并且将都城占领了两天。
不得不说,这个功劳委实太耀眼了,哪怕敌国的都城只被他们占领了短短两日,也是足够载入青史的,大唐史官的妙笔如果不那么苛刻的话,李绩和李素的名字足堪与汉代仅率八百孤军深入草原,并打下匈奴单于牙帐的冠军侯霍去病相比,封狼居胥之荣,古往今来鲜有。
撤退的两万将士显然也明白自己这次立下的功劳有多大,所以在朝金城港开拔的路上,每个人喜笑颜开,他们知道,回到长安后,陛下的封赏必将无比隆厚,因为在这场已经注定了战败结局的战争里,他们,是仅有的亮点,无论出于政治目的还是大唐上国的尊严,陛下都会重重封赏他们,用这场胜利告诉天下万邦藩属,朕并没有输,朕发起的东征是在打入敌国都城后才撤军的。而李绩和李素率领的打入敌国都城的两万将士,必将被陛下立为一根胜利的标杆。
前路平坦,前程光明,将士们的心情自然雀跃飞扬。
只不过,作为主帅的李绩和李素,二人脸上却见不到太高兴的神色,反而有股若隐若现的忧虑。
新罗边境大营距离金城港只有二百余里,策马飞驰之下,数个时辰便至。
金城港是一座靠海的小城,城池破败且简陋,城池里面的人口大约不过一万,城中规模仅只后世一个小镇大小,在新罗女王的带领下,李绩率所部下马步行进城,城内百姓纷纷跪地见礼,女王一脸高傲,目不斜视,从城中直接穿行而过,来到城东的海边码头上。
相比城内的萧条穷苦,城东的码头却繁忙许多,许多不明国籍的海船停泊在海边,忙着装卸货物,打着赤膊的新罗汉子喊着口号,将一堆堆货物搬到船上,旁边的官员垂头埋首记录着货物的进出清单,正中的码头口岸边,无数明黄色旌旗迎风招展,百余艘战船零零散散分布在码头外的近海处,战船如云,风帆林立。一名身材魁硕的中年大汉披戴铠甲,静静地站在码头的岸边,两侧亦有许多大唐将士列队雁形展开。
李绩和李素认识这名将军,急忙快走几步迎上,三人互相见礼。
此人正是郧国公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张亮。
虽名为“亮”,其实名字并无半分亮点,不过在这贞观朝里,张亮可谓名声赫赫,他是凌烟阁功臣之一,排名第十六。如果李世民心血来潮办个阅文集团的话,张亮至少也是白金主神了。
张亮朝李绩行礼时尤为恭敬,双手为揖,腰弯得很深,神情满是敬服。
不仅仅因为李绩这一战打入敌国都城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张亮从隋末时期便是李绩的部将,二人当初同在李密帐下,张亮便是李绩的直属部将,后来李绩投唐,张亮也跟着过去,李绩受到李渊李世民重用后,也是他将张亮推荐进秦王府,玄武门事变之前,李世民派张亮秘密潜入洛阳招兵买马,后来事泄被李元吉拿住,张亮在狱中受尽酷刑,却咬紧牙未曾招出李世民这个幕后黑手,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念其功劳,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当然,无论张亮的名声多大,比起李绩还是弱了几分,李绩是如今大唐军方的名将,其用兵韬略仅次于战神李靖,实实在在的军方二号人物,张亮近年虽多有骄狂,然则在李绩面前还是老老实实不敢放肆。
“末将拜见大将军,将军此战名扬天下,世人皆惊,末将拜服。”张亮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无比的恭敬。
李绩笑了笑,道:“你如今已是刑部尚书,爵封国公,亦与老夫同列凌烟阁功臣,早已与老夫平起平坐,无须自称‘末将’。”
张亮恭谨道:“末将从隋末之时便是大将军的部将,一辈子都是大将军的部将,名位纵然再高,亦不敢与大将军平起平坐。”
李绩笑道:“不说这些了,来,快与老夫见过新罗女王殿下,此次能够安然抽身,女王殿下帮了大忙。”
张亮急忙与一旁含笑不语的新罗女王见礼。
最后才轮到李素上前主动与张亮见礼。
李素与张亮并不熟,当初在长安时曾经有过一段交集,不过那时张亮比较冷漠,直到李素后来与李绩认了亲之后,每逢年节两家才互送节礼,有了些许往来。
今日张亮显然对李素热情多了,未等李素行礼躬身,张亮便抢先托住了他的双肘,笑道:“贤侄勿须多礼,听前线军报上说,此战打入高句丽都城,全因贤侄一人之谋划,老夫委实佩服得很,陛下常赞贤侄为大唐英杰,所言不虚也,果然是少年英雄,不可小觑。”
李素急忙谦虚推让。
张亮与新罗女王客套一阵,许久之后,张亮看了李绩一眼,神情肃然道:“大将军,末将奉旨率战船百艘停靠新罗国金城港,接大将军和诸位将士回大唐,请大将军下令将士们上船。”
李绩点点头,帐下部将马上将登船的命令传到队伍中。
新罗女王神情有些焦急,李绩看在眼里,笑了笑,随即道:“让所有将士卸下身上的甲胄和兵器,交予新罗国将士,然后牵马上船。”
新罗女王闻言松了口气,忙向李绩道谢。
很快,两万将士依令将身上的甲胄兵器卸下,码头的空地上,一时间甲胄兵器堆积如山,新罗将士们忙着整理归类,而大唐的将士们则牵着各自的战马,嘻嘻哈哈登船,码头内外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张亮这次带来的船队足有百艘,时下大唐的水师发展并不大,这百余艘战船几乎已是大唐水师的所有家底了。所谓的战船装载量也不算大,比起明朝郑和下西洋那种航母般的大船自是小了许多,不过每艘船载五百人还是足够的,两万将士加上各自的战马,百余艘船堪堪够了。
待所有大唐将士登船之后,李绩三人与新罗女王道别,张亮下令鸣号扬帆,百艘战船满载大胜而归的将士,慢悠悠地朝南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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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绩李素二人登上了张亮的座船旗舰,三人在豪奢气派的舱房内谈笑风生,这时李绩才问起了李世民所率主力大军的动向。
张亮显然对主力比较了解,作为东征的偏师之一,张亮所部水师时刻与李世民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主力大军的动向随时在张亮的掌握之中。而李绩所部却因孤军深入敌后,自与李世民分别后,与主力的联系便彻底切断了,直到此刻张亮说起,李绩二人才了解。
李世民领军西撤后,路上并未遇到敌袭,泉盖苏文所率的十五万敌军被李绩所部两万轻骑死死拖在辽东城和大行城附近数百里范围内不得动弹,待到李绩领军攻下了高句丽的庆州城之后,泉盖苏文所部更是彻底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从头到尾被两万唐军牵着鼻子走,唐军主力面临的威胁从此解除,所以李世民领着主力无惊无险地回到了大唐国境线内,在营州扎营休养三日后,主力继续朝长安方向撤退班师。
退回国境以后,主力的粮草危机也宣告解除,后方的粮草源源不断地送进军中,大军将士到达营州之前紧巴巴过了几日食不果腹的日子,倒也没出现任何变故,将士们情绪比较稳定。倒是解决了粮草问题后,程咬金等大将聚头一商量,纷纷向李世民奏请再次攻打高句丽,趁着高句丽国中内乱,对大唐来说正是大好时机,若再次攻打高句丽,其势必如猛虎入羊群,势不可挡。
众将的请战被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原因有很多,将士们已现疲态是其一,若再次东进,军心必然不稳,有哗变之危,其二是此战将士折损过多,若再次征伐高句丽,纵然大胜亦大伤本国元气,如今大唐的周边邻国里,除了高句丽这个强敌外,还有吐蕃,吐谷浑,西突厥等群狼环伺,若拼着大伤元气的代价将高句丽并入版图,其余的强邻恐有进犯之举,其三则因安市城的杨万春,这个人不可小觑,用兵狡黠奸诈,麾下十万将士皆是虎狼之师,李世民和诸多将领在安市城下吃了个大亏,若唐军再次打入高句丽境内,很难说杨万春会做出什么举动,而李世民也没有把握能应付他。
很有意思,无论任何人被现实狠狠扇过耳光后,都会立马乖巧下来,久违的智商重新上线,当初热血上头跋扈鲁莽的混蛋样儿全然不见,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智珠在握的高人形象。
李世民也不能免俗,东征失败后,他终于乖巧了,整个人充满了睿智,将目前的时势看得很清楚,于是理智地否决了程咬金等人的请战要求,至于冷静下来后回想起当初在高句丽战场上自己的种种刚愎自负,李世民有没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悔恨地悄悄抽自己耳光,不可考。
不得不说,李世民这一次的决定是正确的,哪怕高句丽再乱,他也不可能再次征伐,抛开别的客观原因不提,最重要的是,当初粮草被骑兵焚毁后,李世民当场吐了血,身体已然垮了下去,他没有精力再指挥大军作战了,而交给下面的将军们,他又不放心。
说到主力大军的动向,张亮预估了一下,大抵已过了长城,朝长安进发,算了算时日,李绩所部轻骑若登岸后赶得快的话,两军或许能够同时到达长安。
说完这些,张亮朝李绩和李素深深看了一眼,拱了拱手,笑道:“大将军和子正贤侄此次立下泼天之功,回京后陛下必有封赏,末将这里先恭喜二位了。”
李绩摇摇头,道:“封不封赏的,老夫不在意,老夫如今已位至国公,官爵再高亦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老夫现在担心的是陛下的身子……”
张亮一怔,接着叹了口气,二人闭口不言。
李世民阵前吐血的事几乎所有将领都亲眼目睹,当时太医们匆匆忙忙在帅帐进出时的脸色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从太医们凝重的神情上看得出,李世民这次吐血,体内病情很严重,恐已折了寿数,本是风华正茂之年,因此一战而瞬间风烛残年,时日恐无多。
大唐未来的储君仍未定,下一任国君对外政策是攻或是守,对内是王还是圣,对臣子是加恩还是施威,如今都是未知数,思及此,李绩和张亮二人面庞不由浮上忧虑之色,话题却无法再说下去。
舱房内气氛很沉闷,李素待了一阵便觉得受不了,起身告了声罪,然后走出舱房。
船队航行在苍茫无际的大海上,庞大的战船随着海浪起伏不定,李素凭栏站了一会儿便觉得不妙,他突然发现自己晕船了。
…………
…………
夜色降临,海上风浪小了许多,船队靠风帆而行,风小了,速度也慢了。
李素独自占了一间舱房,部曲们大多与将士们挤在底舱,李素的舱房旁边只住着方老五和郑小楼。
离开金城港短短几个时辰,李素已吐了五次,吐得脸色发白,气短体虚,方老五在跟前侍候着他,郑小楼则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地旁观李素的狼狈样子。
方老五端着铜盆,李素将头凑在盆前,吐得稀里哗啦,战船的每一次起伏都令李素难受万分,如同前世坐游乐园里的升降机似的,不同的是,升降机顶多几分钟完事,而李素此刻却已坐了几个时辰,更要命的是,据说海上这段行程要持续一个月左右。
“受不了了!郑小楼,拔出你的剑,给我个痛快吧!”李素绝望地叹气。
郑小楼脸颊扯了扯,嘴角一勾,说不清是安慰还是幸灾乐祸。
方老五笑道:“公爷没坐过海船,今日可遭了大罪,坐海船首先心要静,静下心跟着海船起伏的节奏走,脑子里别光想着难受,也别往外看,就当是住在自己家里,久了也就习惯了……”
李素叹了口气,无力地看着他:“你以前坐过海船?”
方老五笑道:“小人一辈子在岸上,从未坐过船,今日也是头一遭,刚开始也晕,后来小人请教了一下水师的将士们,这些坐船的窍门是他们教的,小人尝试之后,发现确实管用,公爷不妨也试试,接下来咱们要在船上待足一个月,像公爷这般吐法儿,怕是不妙,会伤元气的。”
李素深吸了口气,抬手指了指郑小楼,嫉妒地道:“这家伙为何也没事?”
郑小楼冷笑:“习武之人,讲究的就是下盘稳,无论何时何地,双脚都应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这是本事,你不行。”
李素连生气都没力气了,虚弱地指了指他,撂下场面话:“等着,上岸了叫一百多个部曲收拾你……”
郑小楼翻了个白眼,将头扭过一边去,连冷笑都欠奉了。
方老五叹道:“说来坐船确实挺难受的,而且很危险,海上行船不像江河里,浪头太高太大,一不留神海浪就将船打翻,一船人说没就没了,委实不像在陆地上自由自在,小人只盼咱们这次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到岸,咱们在高句丽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正是凯旋班师之时,若糊里糊涂被海龙王收了命,那才叫冤枉……”
李素心头发紧,方老五的话正是他担心的,是啊,这辈子虽说活得懒散,可零零总总加起来,勉强也够得上“精彩”二字,若是把命交代在海上,阎王殿前都不好意思喊冤。
“有办法让船平稳一些航行吗?比如降下些许风帆,稍微调整一下风帆方向,咱们宁愿慢一点,安全第一,五叔你去问问水师的将士……”李素赶紧道。
方老五苦笑道:“小人已问过水师的将领了,人家说没办法,自古海上行船一半靠自己本事,另一半靠老天慈悲,本就是个赌命的活儿,如今除了向老天祈祷平安,实在没别的办法。”
李素反应很快,脑海灵光一闪,道:“祈祷也算是办法,既然是祈祷,不妨隆重一些,真诚一些……”
指了指郑小楼,李素道:“叫人把这家伙绑起来扔海里去,就当给海龙王献活祭了,没猜错的话,这家伙应该还是处男,海龙王肯定很喜欢……”
第九百三十六章 长安西望
千算万算,李素没算到从水路撤回大唐竟如此难受,躺在舱房里随着海浪的节奏起伏,任何抵抗都是徒劳,那种无助的晕沉的不由自主随波逐流的恐慌感,令李素由衷感到生不如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老五很有耐心,一直陪在李素身边,每当李素难受想吐时,他便殷勤地递上铜盆,让李素自由自在地一泻千里,然后不停告诉李素呼吸平缓,心如止水,如老僧入定,四大皆空,大海是空,海船是空,晕船更是空空空……
折腾了两日后,李素终于习惯了,……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方老五教的方法确实起到了作用,前两日像滩烂泥倒在舱房里,李素像一个妊娠反应剧烈的孕妇,吐得稀里哗啦,仿佛半辈子吃的东西都吐光了。试着用方老五教的法子放缓呼吸,四大皆空之后,感觉确实好了许多,难受仍然难受,但没那么严重了,至少吐的次数少了很多,又过了几日后,李素差不多已适应了海船的颠簸,如非遇到较大的风浪,否则基本不吐了。
结束了吐啊吐啊的日子,李素的神志也终于清醒了许多,看着郑小楼方老五他们若无其事的样子,李素顿时觉得心里很不平衡。看来身体素质强才是王道,面前这两个人谈不上聪明,可人家不晕船呀。
“明日开始,我要练武!郑小楼负责教我,先扎马步,再练神功,最后天下无敌,东方不败。”李素气冲冲地道。
郑小楼唇角一扯:“呵呵,我不想教一块朽木。”
“嘴那么毒,你吃砒霜了?再说我就真下令把你扔海里祭海龙王了。”李素冷冷道。
郑小楼完全不受威胁,嘿嘿冷笑几声,懒得理他了。
李素叹气,人比人得扔,看看方老五,娶了两房寡妇,性格多么的中正平和,不得不说,单身久了,性格会慢慢扭曲变态,看看郑小楼,现在已经有了反人类的倾向,对已婚人士从来没有好脸色,包括对他这位家主也一样,鉴于大唐人口缺少的现状,李素决定回到长安后向李世民进谏,凡是超过正常年龄还单身的人,比如郑小楼这种单身狗,全部关到猪圈里去跟母猪配对,终结处男之身后,想必他们的嘴再不会那么贱……
“那几个倭国人呢?他们吐死了吗?”李素不甘心地问道。
认识的人里,就属李素自己晕船最惨,此刻他迫切需要找点心理平衡,如果倭国人不幸吐死,李素也就心平气和了。
很遗憾,李素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公爷,道昭等遣唐使安然无恙,比小人还适应,刚才还在底舱跟将士们聊得热火朝天,道昭还给将士们跳了一曲他们倭国的舞,怪模怪样的,小人瞧得挺别扭……”
李素叹气,失望透了。
“下次船队靠岸补给时,把那几只倭国猢狲轰到别的船上,莫让他们出现在我眼前晃悠,看着闹心。”李素叹道。
方老五笑了:“是,公爷。其实,若公爷实在不待见他们,小人也有办法让他们彻底消失在这艘船上,半夜派几个弟兄将他们装进布袋里沉海便是,将来倭国追问起来,就说海浪太大,把他们卷进海里,实属意外,想必倭国的国主也不敢跟咱们较真……”
李素叹道:“如此灭绝人性的念头……其实我也有过,但是,太拷问人性了,那些猢狲从未得罪过我,对我从来都是礼数周到,想弄死他们完全出于我自己的好恶,这么干委实没道理,算了,留他们一命,回到长安后各走各路,互不招惹便是。”
方老五面露钦佩之色:“公爷宅心仁厚,菩萨心肠,那几只倭国猢狲若知公爷胸怀,定当结草衔环而报。”
李素一脸受用的点头,不得不说,方老五这人越老越成精,拍马屁拍得越来越舒适了,要不是年纪太老,李素真想把他推荐到朝堂里当官,就凭这手逢迎溜须的本事,定然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郑小楼冷哼一声,转身便出了舱房,看来方老五不要脸的马屁以及李素舒坦受用的表情令他很不适应,马步稳当的郑小楼此刻有了晕船的症状,恶心,想吐……
把倭国人扔进海里当然只限于构思,双方无仇无怨的,李素不至于那么没人性,不过把倭国人轰到另一艘船上去倒是颇合李素的心意,没别的原因,道昭那只猢狲太惹人烦了,像只苍蝇似的整天在他耳边嗡嗡嗡,问东问西的,对什么都好奇,明明很惹人厌,偏偏他还以为自己很讨喜,以为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呆萌天真的好奇宝宝,这就未免太闹心了,打不得杀不得,甚至连骂都不能骂,怕伤了两国和气,除了把他赶远点,李素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来应付这块滚刀肉了。
…………
坐船很难受,幸好这一路没有遇到大风浪,船行一月,百艘战船无惊无险在登州靠岸。
当船只远远见到陆地的轮廓时,百艘战船上的将士们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登州,已是大唐境内,也就是说,他们平安顺利地回到大唐了。
接下来张亮指挥船队靠岸,所有将士牵着战马摇摇晃晃分批次下船,在登州港口的空地上列队,有的将士脚刚踏上陆地便蹲下来狂吐,看来连续一个月的乘船,难受的并不止李素一人,几乎所有人都不好受,看到万人齐吐的壮阔场面,李素的心理终于平衡了许多,很好,大家吐才是真正的同患难。
登州刺史领着城内的大小官吏早早等候在港口内,待将士们全部下了船,李绩李素和张亮三人慢悠悠地最后走了下来,刺史和官吏们赶紧上前见礼,李素强撑着发晕的脑袋,努力打起精神与刺史客套,幸好登州刺史是个有眼力的,见李素脸色泛青,精神萎靡,马上识趣结束了漫无边际的废话过程,直接邀请李绩三人入刺史府歇息。
看着将士们同样萎靡的样子,李绩犹豫了一下,然后下令全军将士在登州城外扎营,休息三日,恢复体力,三日后启程回长安。
李绩三人自然不会跟登州刺史客气,非常痛快的便入了刺史府,鸠占鹊巢之后,很快将刺史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两万人在登州休整三日后便离城,朝长安城开拔。
这是一支很有意思或者说很古怪的队伍,每个人都骑着马,可身上并无铠甲,手中也没有兵器,手无寸铁的将士们在古道上策马飞驰,引来无数路人注目。
所幸这里已是大唐境内,不可能遇到任何敌人,沿途的州府和折冲府皆以礼相待,一行人就这样空着双手赶路。
队伍里的气氛很高昂,归心似箭的将士们从踏上大唐的国土后便情绪高涨,李绩下令扎营都被将士们恳求再赶一会儿,最好是日夜兼程。一颗火热的归乡的心促使着两万人任劳任怨,越往前赶,心情便越欣喜,大家知道,每多行一步,便离长安城更近了一分,离家近了一分。
李素比任何人都着急,家里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儿,更有老爹和许明珠以及东阳在等着他,还有,太平村那久违的懒散安逸混吃等死的美好生活。前路漫长,他只恨不得快马加鞭,早日回到长安,与家人团聚,将新出生的女儿抱在怀里,好好疼爱千遍万遍。
有了思乡归家的期盼,两万将士一路上不曾耽误,咬着牙尽最大的努力赶路,每日总要到人困马乏到极致时才肯扎营,第二日继续疾驰。
半月以后,已是贞观十九年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两万将士终于快到长安了。
风尘仆仆,日夜兼程,两万人都很辛苦,李素也一样,平日里最注重的外表形象,赶路的这些日子里也顾不得了,此时李素的脸上沾满了灰尘,黑一块白一块的,连续不断的奔波,令李素精神有些萎靡,头发凌乱地散落在两鬓边,双目无神,只是麻木地提着缰绳,任由身下的马儿飞驰。
触目所见皆是春日的葱郁气息,古道两旁红花绿草,山林通幽,清泉鸣溅,两万轻骑放马狂奔,将李绩和李素夹在队伍中间,隆隆的马蹄声和身边将士们心情舒畅的放声大笑令李素感觉有点怪怪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回荡起“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这首歌,再配合将士们放荡的大笑,以及自己灰头土脸的形象,李素瞬间觉得自己土帅土帅的,好想离开队伍,离这群红尘作伴的土鳖们远一点,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掉价……
李绩的坐骑在飞驰中朝他慢慢靠拢,迎风大声道:“斥候适才来报,前方二十里便是长安城了。”
李素点点头,疲惫到极致的精神渐渐振奋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李绩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所领大军三日前已到长安城,主力大军将士们大部分在行军途中便向各地州府驻地归建了,与陛下一同回到长安的将士皆是十二卫所属,不到五万兵马,咱们入长安城前也要下令让这两万将士各自归建……”
李素点点头,道:“一切听舅父大人调遣便是。”
李绩顿了顿,又道:“咱们奉旨断后,攻破高句丽都城的消息恐怕早已人尽皆知,这一战咱们为大唐挽回了颜面,也为陛下挽回了颜面,让此次东征的战果不至于那么难看,所以回到长安后,陛下必然会召见咱们的……”
李素疑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不大明白李绩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李绩声音稍微低了一些,道:“陛下召见咱们,知道如何应对吗?”
李素脑子飞快转动起来,眨了眨眼道:“舅父大人的意思是……”
李绩沉声道:“东征之战,大唐王师表现平平,鲜有亮眼的战绩,不客气的说,这一战根本就是失败的,只是幸好咱们保存了大部分的兵力未损,陛下当初在断绝粮草后果断决定结束东征,此为我军之幸事,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谁都没想到咱们这支负责断后狙敌的偏师却攻破了敌国都城,立下泼天的功劳,整个东征之战的过程里,可以说咱们这支偏师的战功反而是最耀眼的……”
李素目光闪动,忽然接口道:“然而,咱们立的这个功劳,在陛下眼里看来,尚不知是功劳还是罪过,舅父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李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愧是英杰人物,一点即透,不错,老夫如今担忧的就是这件事,陛下东征失败,天下人背后议论责骂者多矣,陛下失此颜面,正是积愤之时,而咱们仅只率两万轻骑便轻易破了敌国的都城,并一手炮制了都城政变,高句丽改换新主,一桩桩功劳说起来,皆是泼天之功,然而同样的一场战事,陛下灰头土脸吃了败仗撤军,咱们却风光荣耀立了大功,两厢比较,陛下更失颜面,就算面上欢喜,心里必然不是滋味……”
李素神情凝重地点头:“舅父大人所虑很有道理,咱们这一战为陛下多少挽回了几分脸面,可是圣心难测,很难说陛下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毕竟咱们大胜凯旋回师,说得严重点,却有功高盖主之嫌,陛下虽然胸襟如海,也不见得真会欢喜……”
李绩叹道:“你能意识到这一点,老夫颇感欣慰,不错,谁也不能猜到陛下真正的心思,是喜是嫉,委实难说,咱们立下大功固然欣喜,但天下人却不会这么看,都会认为陛下谋划不当,终有此败,而咱们脱离了陛下的指挥,孤军深入敌后,反而大有斩获,相比之下,天下人会骂陛下无能,就怕陛下听到天下人的责骂后,迁怒于你我……”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到长安后面君,舅父大人与我当着文武朝臣的面统一口径,就说咱们千里奔袭,转战东西,攻破高句丽都城,全是陛下暗中授意,所有谋略皆出于陛下之策,咱们只是忠实执行而已,舅父大人以为如何?”
李绩欣慰地点头笑道:“老夫亦正有此意,这个功劳太大,恐怕咱们舅甥二人受不起,受则招祸。不如索性送给陛下,陛下感念你我忠心,将来必然不会亏待咱们两家。……子正能与老夫想到一处,足以证明你已成熟了许多,有此玲珑心窍,将来立于朝堂上,纵有时乖命舛之日,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二人正议论着,忽然听到后面的将士炸了锅似的疯狂大叫起来。
“长安城!咱们到长安城了!”
李素急忙凝目望去,却见前方遥远的平原上,一道城墙的轮廓在落日的余晖中若隐若现,仿若蔼蔼暮色里游弋的黑色长龙,无声沉吟着古城沧桑。
两万将士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更有甚者,许多年轻的府兵们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这些人哭嚎一阵后,纷纷抬起头,一同望向队伍前方的李素,目光充满了感激。
这场战争里,阵亡的人太多了,活下来的无疑是幸运的,当初李世民留下这两万轻骑断后,所有人都清楚“断后”二字代表的含义,“断后”,其实是断了自己的后路,以孤军对抗敌人庞大的主力中军,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九死一生的下场,这两万人被留下时,将士们心里其实已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幸运的是,李素也留下了,靠着他的谋定的计策,大家轻松攻克了庆州城,轻松攻破了平壤城,最后潇洒地拂了拂衣袖,赶在泉盖苏文大军回援之前,两万人南下入新罗,安然无恙地坐着海船回到了大唐境内。
原本已怀必死之志的将士们,最后全须全尾回来了,此刻到了长安城外,众人才惊觉这两个月来的经历简直如同做梦一般,美好得几乎不真实。整个奉旨断后的过程里,两万轻骑几乎没有太大的损失,一场断后狙敌战不但完成了任务,而且还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实力,这样的战例实在是古今罕见。
众将士的目光纷纷投向李素,他们知道,是李素挽救了两万人的命,是他神鬼莫测般的用兵给大家寻到了一线生机,让所有人囫囵着回到了家乡。
李素没注意到后方将士们感激的目光,他正眯着眼望向前方。
前方一队骑兵朝他飞驰而来,离得近了,李素才看清,为首的是一名穿着绛紫色宫衣的宦官,宦官的后面是一队护送的羽林禁卫,宦官显然不习惯策马狂奔,在马背上被颠得愁眉苦脸。
李绩和李素迅速互视一眼,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
宦官和禁卫来到李绩面前,首先朝李绩和李素行了一礼,然后笑道:“恭贺英国公李大将军凯旋回师,奴婢奉旨在此等候两位将军,陛下有吩咐,请二位到了长安城后马上进宫面君。”
李绩抱拳道:“臣领旨。”
李素脸上却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接着狠狠一咬牙,扭头朝李绩道:“舅父大人先进城,我明日再进宫觐见陛下……”
李绩皱起了眉,道:“你不与老夫同去?你要做甚?”
李素哈哈一笑,道:“我要回家看女儿,一刻也等不及了,陛下那里便麻烦舅父大人帮我告个罪吧。”
说完李素马头一拨,换了个方向朝太平村飞驰而去。
一边策马飞奔,李素脑海里莫名冒出一句诗。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第九百三十七章 归乡团聚
春来爱有归乡梦,一半犹疑梦里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城外,李素没有第一时间去觐见皇帝,而是选择了马上回家看家人。
李素的性格从来如此,多年不曾变过,在他心里,“家”比“国”重要,曾有先贤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果在李素的心里排个名次的话,那么便是“亲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对不起,伟大的天可汗陛下垫底了。
百名部曲簇拥着李素,一行人离开队伍,换了个方向朝太平村飞驰而去。
迎着春日和煦的暖风,李素心情激荡难抑,离家越近,越觉得心跳加速,仿佛快要跳出胸腔。
从东征到今日,离家大半年了,不知一切是否安好?老爹是否每日扛着农具亲自下田劳作?明珠是否怀抱女儿,幸福安宁地注视着女儿的眉眼,偶尔抬头眺望苍穹,苦苦等待丈夫的归期?还有东阳……她是否每日在老君像前默诵着经文,每日孤独地坐在曾经相约的河滩边,痴痴地盯着泾河的河水,一任满腹相思流泻?
终于回来了,终于能够见到亲人和妻儿了,此时的李素,心里慢慢装载的只有亲人,天大的国事都与他无关。
快到太平村时,天色已黑,李素和部曲的马速放慢了些,黑夜策马比较危险,离家只有一步了,可不敢出什么事故。
一名部曲悄悄离开队伍,鞭打着马儿率先向前疾驰,李素等人刚到村口时,这名部曲已进了村,雄浑的大嗓门在入夜后的静谧村庄里陡然回荡。
“李公爷凯旋回府了!”
“李公爷凯旋回府了!”
很快,村里一片鸡鸣狗吠声惊起,然后许多人家点亮了灯,推开柴扉走出来,惊奇地望向村口处。
李素也吓了一跳,然后很不好意思,神情赧然地朝那名部曲指了指,道:“五叔,把那杀才叫回来,乡亲们都睡下了,莫惊扰大家,回就回了,没必要搞得跟游街示众似的……”
方老五嘿嘿一笑,派人上前将部曲叫了回来。
然而,几声大喊终究还是惊动了整个村子,李素等人刚进村口没多久,便有无数乡亲涌向乡道边,自发地点亮了火把,很快乡道边便被热情的乡亲们占满,大家很自觉地挤在路边,留出一条狭窄的路让李素通过,只是在李素经过身边时,乡亲们纷纷躬身行礼。
“李公爷和将士们为国征战辛苦,大唐万胜!”
“李公爷大胜而归,彪炳千秋!”
短短一段路,无数乡亲朝李素行礼,李素苦笑着在马上一一抱拳回礼,直到村中几位宿老在家人搀扶下也向他行礼,李素终于坐不住了,急忙下马扶住宿老,连道不敢。
“好娃子啊!当年你光着屁股跟王家俩小子满地打滚时,便觉得你有不凡之处,你在襁褓时我还抱过你,当时你咧嘴大哭,二话不说尿了我一身,尤可见你是天生的贵人命格,容不得我们这些凡人触碰,如今果不其然,不但年纪轻轻封侯列公,而且领兵破敌都城,扬我大唐国威,将来必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太平村有此佳儿,老天垂幸!”
宿老在李素的搀扶下,神神叨叨念了一阵,李素愈发觉得难为情,小时候那点光屁股的破事全被老头当着乡亲们的面说出来了,引得村民们一阵善意的哄笑。
“好了,不耽误你回家,都散了,散了!赶紧回去,你爹和你婆姨想你得紧,婆姨刚生了孩子,头胎是个女娃不要紧,你和婆姨都年轻,夜里多使把子力气,总归生几个男娃,偌大的爵位和家业,没个男娃继承可不成,快回去,不敢耽误了!”宿老嗦嗦一大堆后,终于放过了李素。
李素朝宿老和乡亲们行过礼后,跨上马急忙朝家中飞奔而去。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李素赶到家门口时,却见大门前点亮了十几支火把,将门口照得亮如白昼,家里的丫鬟杂役全都出来了,薛管家微胖的身子站在门口,一边搓着手一边焦急地踮脚张望,李道正站在薛管家身旁,身躯如青松傲立,目光也一直望向门外的青石板路。
门槛内,许明珠的父母也赫然在列,许敬山略显拘谨地负着手,许母则紧张地站在许父的身后,二人同样望着门外的青石路。
许明珠一身华服,两名丫鬟一左一右搀着她,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一只白嫩玉琢般的小手不安分地从襁褓里伸出来,调皮地挥舞几下,又好奇地摸着许明珠的下巴,许明珠满脸柔情,一边张望着前方的路,一边垂头望着襁褓温柔地笑,偶尔伸出手指逗弄几下,引得襁褓里的婴儿咯咯直笑。
李素和部曲们赶到家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温情的一幕。
听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薛管家精神一振,大声道:“公爷回来了!可回来了!”
话音落,风尘仆仆的李素和部曲们已策马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薛管家微胖的身子灵巧地迎了上去,一把拉住李素身下马儿的缰绳,后面的李道正,许明珠和丫鬟杂役们纷纷涌了上来。
“公爷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这一走便是大半年,在外面可着实受苦了……”薛管家老泪涕零,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小心搀着李素下马,嘴里不停念叨着。
迎上来的丫鬟杂役们却纷纷朝李素行礼,异口同声道:“公爷为国征战辛苦,大唐万胜!”
李素含笑朝众人示意,眼一扫便看到了李道正。
李道正嘴唇有点哆嗦,眼眶泛红,脸上却带着笑意,深深地注视着李素。
李素急忙上前两步,跪在李道正面前,道:“爹,孩儿征战回来了,这些日子未能在爹膝前尽孝,孩儿之罪过也。”
李道正吸了吸鼻子,刚绽开笑脸,突然又收敛起来,仿佛刻意为了维持父亲的威严一般,沉稳地点点头。
“好,回来就好,这些日子老薛天天派人去长安城打听你们的消息,听晋王殿下说,你和你舅父在高句丽打了一场大胜仗,好样的!不愧是我李家的娃,上了战场不含糊。”
弯腰扶起了李素,李道正指了指旁边的许明珠,道:“快去看看你婆姨和女儿,你不在的日子里,可苦了明珠,生孩子遭了大罪,差点没命……”
李道正絮絮叨叨,一边说一边让到一旁,李素这时才看到了梨花带雨的许明珠。
“夫君……”许明珠走到李素面前,双手抱着孩子泣不成声。
李素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含笑道:“我不在的日子里,夫人又要操持家里,又要生孩子,实在辛苦了。”
许明珠哭着摇头:“妾身不辛苦,夫君在外征战,衣食无着,餐风露宿,还要领军与敌人周旋交战,经历无数凶险,夫君才是最辛苦的……”
使劲吸了吸鼻子,许明珠双手捧着襁褓朝李素递去,哽咽道:“夫君快看看咱们的女儿……”
李素心中一阵激荡,急忙小心翼翼双手捧过襁褓,仔细端详着襁褓里那张粉嫩的小脸。
襁褓里的女儿正睁着眼,好奇地打量面前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她长得很精致,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眼睛很清澈,像一汪未曾被污染的清泉,清可见底,小小的嘴唇抿得很紧,玲珑秀美的鼻子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辨别眼前这个人的身份,良久,忽然张开小嘴,打了个呵欠,然后咂摸咂摸嘴,眼睛似阖非阖,又快睡着了。
痴痴望着怀里的女儿,李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指尖触碰,涌起浓浓的柔情和怜惜。
抱着女儿,仿佛抱着一块易碎的美玉,小心翼翼又欣喜万分,细细地打量了她许久,方才抬起头,看着许明珠轻声道:“女儿长得很像我,眉眼唇鼻都像,长大后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夫人受苦了,往后定要教育女儿多孝顺娘亲……”
见李素笑得开心,而且笑容确实是发自内心,并无一丝作伪,许明珠久悬了几个月的担心终于彻底放下,掏出丝巾擦了擦眼睛,泪水却越擦越多。
“夫君疼爱她就好,妾身一直担心生了女儿不被夫君待见,这些日子担足了心思……”
李素板起脸道:“胡说,女儿是爹娘的心头肉,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女儿,将来她便是我的掌上明珠,只要我活着,定将她捧在手心里……”
众人在门口寒暄许久,诉说离别之苦与重逢之喜,李素又朝丈人丈母见了礼,最后李素挥了挥手,所有人进门歇息。
薛管家早已吩咐厨子准备好了美食珍馐,李素踏进前堂后,丫鬟们便将美食端了上来,饥肠辘辘的李素埋头大吃起来,许明珠跪坐在他旁边,不停为他斟酒布菜,一脸幸福地看着李素狼吞虎咽,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
李道正坐在李素的对面,笑吟吟地看着儿子,许明珠的父母则含笑沉默地陪在末座,李素一边吃一边与二人聊着征战的经历。
不想让家人担心,也不想让他们产生诸如心疼,后怕,难过之类的情绪,李素嘴里的东征之战说得很平淡,轻描淡写便将战争的过程说完,而且语气很轻松,仿佛自己只不过是去辽东度了一次长假,吃得好睡得好,每天要干的事不过是在皇帝的帅帐里转悠两圈,帮着出出主意,这场战争便打完了。
然而,李道正和许明珠显然并不相信李素的话。
“夫君莫哄妾身,陛下发起的东征之战,其中的过程妾身与阿翁都知道了,每隔几日,晋王府便会派人来,向阿翁禀报高句丽的战况,从渡辽河之战,到陛下令夫君和舅父领军断后,还有在夫君的谋划下,断后的孤军攻破了高句丽的都城,夫君的这些战绩功劳,晋王殿下都派人向阿翁详细禀报过了。”
李素挑了挑眉:“晋王竟如此细心,还知道向爹通报前方战况?”
许明珠轻声道:“这是晋王殿下的一片心意,夫君出征在外,家里阿翁和妾身对前线战事一无所知,晋王怕我们担心,每当有前线的军报送到长安,晋王都令人原样抄一份,送来咱家。”
李素笑了:“越来越心细,做事也越来越周到,比以前可不一样了,看来我出征的这些日子里,晋王也大有长进呀。”
许明珠眼眶又红了:“夫君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回来却一字不提,您这样不是令妾身和阿翁更心疼么?夫君,妾身知道陛下之所以下令撤军,是因为北边的六部突袭王师,烧了大军的粮草,陛下这才不得不撤军,听说撤军之后,连陛下的主力大军都将每日所食的粮草削减了大半,夫君独领孤军,无援无粮的,不知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大的苦,妾身想到这里就觉得心如刀割……”
说着许明珠垂下头又哭了起来。
李素看了李道正一眼,见他沉默地饮着酒,嘴上没说话,可神情却果真带着几分心疼之色,李素急忙道:“爹,您放心,孩儿在高句丽真没吃什么苦头,衣食住行都有下面的部曲兄弟服侍,孩儿每日在自己的营帐里喝酒吃肉,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奉旨断后的那些日子,孩儿领军破了高句丽的庆州城,从城里的官仓缴获了大批粮食,孩儿大吃大喝醉生梦死的日子从未断过,真的没受什么委屈。您应该知道孩儿的秉性,无论多么恶劣的境地,孩儿都绝不会委屈自己的,在外征战的这大半年,孩儿虽说不上锦衣玉食,却也是每日酒足饭饱,您真的不用担心孩儿。”
李道正哼了哼,道:“你嘴里从来就没一句实话,这些年沾了你的光,我也知道了外面许多事,当我还是以前那个没见识的农户么?别忘了,你老子我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手底下多少攒着百十条命,行军打仗过的是什么日子,老子比你清楚多了,罢了,风里雨里,刀里火里,大丈夫生于世间,终归都要受些苦的,全须全尾囫囵着回来就好,外面遭的罪就不提了。”
李素笑着应是。
李道正端杯啜了一口酒,咂摸着嘴回味了片刻,缓缓道:“破敌国都城,你和你舅父这份功劳可不小,这是泼天的大功,陛下必然会重赏的,你有何打算?”
李素眨眨眼:“打算?爹的意思是……”
李道正犹豫了一下,道:“按说儿子出息了,年纪轻轻封侯封公的,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咱家因为你,在长安城内不大不小也算是一方权贵门阀了,这个时候我本不该泼你冷水,前些日我接到晋王府的军报后,心里便一直不踏实,素儿啊,你今年才二十四五岁,便已爵封县公了,咱们大唐的封爵制我大概清楚,县公往上便是郡公,郡公往上便是国公,国公再往上呢?大抵是到头了,皇帝陛下不可能给你封异姓王,立再大的功劳也不大可能……”
李素似乎从李道正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沉默片刻,道:“爹的意思是,孩儿应该推掉这份功劳?”
李道正犹豫许久,终于点头道:“不错,我的意思确实是想让你推掉这份功劳,以往你立过那么多大功,我从来不多说一句,心中只有欣慰,可是前些日明珠给我念军报,听说你和你舅父破了敌国都城,我这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一下,有些慌了……”
叹了口气,李道正道:“你爹我前半辈子是个沙场搏命的武夫,后半辈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夫,一辈子连大字都不识,懂得的道理自然也不多,不过听完军报,我琢磨了很久,说句诛心的话,其实这次东征,咱们大唐与高句丽都没占到便宜,王师被六部偷袭,大军粮草被烧的消息老早就传到长安了,不客气的说,长安臣民背地里一片骂声,都说陛下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而致此败,而你和你舅父却领着一支孤军将敌国的都城攻破了,这个消息也传到了长安,长安臣民对你和你舅父却是大为赞颂,直说此胜挽回了大唐的颜面,弥补了陛下的过失……”
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李道正摇头道:“我听着长安城里这些议论,便觉得不对劲了,这些话若传到陛下耳朵里,恐怕不会太高兴,对你和你舅父也不会太褒扬,说得直白点,如今长安臣民都觉得你们比陛下强,臣子比皇帝强,换了任何一个皇帝听了心里都不大舒服,当初我还是你舅父的亲卫时,便听说了卫公李靖的事,私下里也听你舅父议论过,李靖破了dong*突厥之后,不仅无功,反而差点被陛下寻了个由头降罪,陛下念功臣从龙之旧情,最终没处置卫公,可卫公从那以后也彻底失了圣眷,架空了一切权力,至今仍战战兢兢,卫公府连个客人都不敢见,可见臣子立的功劳太大,其实不一定是好事,反而是天大的祸事,陛下心中若生猜疑,对你,对咱家,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李道正说了一大通,李素已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由笑道:“爹您放心,孩儿知道利害,不会给咱家惹祸的,其实在回长安的路上,舅父大人就跟孩儿说过同样的话了,这次功劳太大,已有功高盖主之虞,孩儿与舅父大人商量妥当,决定将这个大功劳全部推给陛下,破敌都城之功对外只说是奉旨而为,绝不让陛下对孩儿和舅父生出猜疑,说实话,孩儿原本也不太想要这个功劳,孩儿今年才二十多岁,从寻常的农户子弟晋到县公,只用了短短十年,朝中已有许多议论,说孩儿是宠臣,是幸进,功劳立得太多,难保陛下心中会是什么想法,所以最好是稳于现状,不增不减,如此方能保全家平安。”
第九百三十八章 芥蒂渐深
与老爹聊过之后,李素对这次高句丽立功的事愈发警惕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连老爹这个不识字的人都明白功高盖主的凶险,李素自然更清楚,身边的至亲都在提醒他同一件事,以李素的谨慎性格,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与家人聊天的同时,李素脑海里已在组织措辞,思索明日进长安城觐见李世民该如何述说领军断后的经过,必须得让李世民有面子,至于自己的功劳,贬得一文不值也无所谓。
打定主意后,李素回过神,与李道正许明珠说起了家事。
离开家大半年了,家里变化并不大,烈酒和香水作坊还在源源不断提供收入,尤其是烈酒买卖,最近半年的需求量比往常高了近三成。李素程咬金随驾出征的这些日子,程家长子程处默没闲着,将烈酒的买卖不停地扩张,再扩张,原来只是在关中地区销售的,如今程处默已将范围扩张到山东和山南两道,造酒的作坊也不停的扩充,饶是如此,烈酒仍然供不应求,每天一大早便有无数外地赶来的商人在作坊门前排队,每有烈酒酿造出锅,商人们一拥而上,争得头破血流,甚至发生了无数打架斗殴事件。
值得玩味的是,李家与长孙家合作的香水买卖,却出现了停滞的局面。
“停滞?”李素扭头看着许明珠,如今家里的买卖都交给了许明珠负责,东征还没开始前,李素便基本不大理会家里的买卖了,许明珠怀孕生孩子这些日子,家里的买卖则由丈人许敬山暂时代为接管,许明珠坐月子时也不懈怠,坚持每日清查账目,核算收支。
“停滞的意思,是不是香水纯利不升反降了?”李素问道。
许敬山接过话道:“降倒是没降,但也没升,大抵跟去年差不多的水平,其实任何一门买卖,每年都能赚同样多的钱也算是不错了,不过贤婿的香水不一样,它是个金贵又稀奇的东西,长安城大户人家的妇人都喜欢,而且它和烈酒一样是个消耗品,用完了还要再买的,咱们的香水作坊使足了力气不断扩产,从去年起便能满足长安妇人的需求了,咱们负责生产,长孙家负责运营,按说接下来便要向关中地区铺开局面,像程家一样将买卖做大做强,可是长孙家却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将香水买卖铺展到长安以外的地方,扩张的事情从去年开始便莫名停了下来……”
许敬山说得很仔细,语气有些遗憾,对长孙家的态度很费解。
李素想了想,道:“是否因为咱们香水作坊的产量不足以将它铺展到长安城以外的地方?”
许敬山摇头:“产量可以满足,香水是个金贵东西,寻常百姓人家用不起,买咱们香水的大多是豪门大户里的妇人女眷,而且用的量也并不多,咱们作坊早就在几年前包下了好几座荒山野地,专门用来种花,每年能收上来的各种花加起来上万斤,保证香水产量不成问题,问题在于,长孙家毫无进取之心,他们似乎对香水的纯利并不在乎,今年开春以后,作坊里第一次出现了香水积压,积压的不多,才几百斤,可这个势头不对,如此稀罕且金贵的东西,长安以外的州府大户多的是妇人愿意买,可长孙家不将买卖铺开,别人纵有钱也无济于事……”
李素点点头,他大致明白原因了。
简单的说,生意合伙人之间出现了矛盾,古往今来最难做的就是合伙买卖,在合伙买卖里,一旦出现矛盾,势必会影响生意,更甚者,直接一拍两散,生意关门。
长孙家如今的表现,大抵便是这个意思。当初因为东宫太子之争,李素辅佐晋王,长孙无忌辅佐魏王,本来良好的关系因为政治倾向不同,而不得不变成对立,从那以后,李素与长孙无忌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仇敌倒也谈不上,二人甚至从未有过正面交锋,不过多少已有了芥蒂怨恚。
未来随着局势的更加明朗化,李素和长孙无忌分属晋王和魏王两个阵营,对立也将愈发激烈,就算李治当上了太子,长孙无忌也不会停止与李素的敌对,甚至,他对李治都会仍然保持敌对态度。
既然站了队,就没有半途更改的道理,尤其是作为一国宰相,他的威严公信比性命更重要,更何况李治和长孙无忌身后所代表的阶级利益不一样,李治身后是山东士族,而长孙无忌身后是关陇门阀,这个矛盾是尖锐且不可调和的。
许敬山只是商贾,他的认识层面并没有上升到政治高度,所以对长孙家在商业上的固步自封颇为不解,但李素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李家与长孙家已经分道而驰,渐行渐远了,当初所谓的香水合伙买卖,两家看重的都不是赚钱,这个买卖说穿了只是两家相互紧密联系的一根纽带,代表着两家在形式上有着共同的利益,如今物是人非,大家追求的利益不一样了,所以这香水买卖注定了要走下坡路,无关商业,真正的原因在政治。
“丈人,明珠最近在家休养身子,我李家名下的几个买卖便烦请丈人代劳操持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交给丈人小婿很放心,当然,说是一家人,账目分润之类的事情也要有个章程,具体如何分润,明珠会与丈人共同商议而定……”李素沉吟许久,缓缓提出了这个建议。
许敬山咧嘴笑开了花,连连点头不已。
李素又思索了片刻,道:“至于香水买卖这头,暂时减产吧,不要跟长孙家沟通什么,更不要劝长孙家扩充,里面的原因有点复杂,回头小婿再慢慢向丈人解释,从现在起,咱家香水作坊的产量大抵满足长安城的供给就可以,一切等待新的转机出现再做安排。”
“新的转机?”许敬山茫然。
李素笑了笑,这事就无法解释了,新的转机属于朝堂事,比如……当东宫太子的人选正式尘埃落定,圣旨颁布天下后,李素很想知道长孙无忌会不会改变态度,而长孙无忌的态度,也决定了李素日后如何对待长孙无忌的态度。
…………
深夜,李家后院,粉帐香暖,**即收,一截玉藕般的手臂无力地露出床榻外,春光乍泄三分。
“妾身快死了……”许明珠喘息呢喃,俏脸和身躯都布满了细细的晶莹的汗珠。
“容夫人休息片刻,咱们重整旗鼓再战一回……”李素笑着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夫君真是……征战大半年,未尝闻过荤味了吧?”许明珠眼波一转,似嗔似羞地白了他一眼。
李素伸出了双手,热情地引见:“来来来,夫人容我介绍一下,在外戎马征战的日子里,这两位是我的妾室,这位是二夫人,那位是三夫人,来,夫人与两位姐妹见个礼,以后大家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了……”
许明珠噗嗤一声笑了,然后捶了他一记。
“夫君又不正经了,听说夫君这次征战高句丽也并不寂寞呢,大军还未过国境,夫君便收服了一位女刺客在身边服侍,夫君的衣食住行全由这位女子服侍,后来这位女刺客莫名成了高句丽的公主,听说此女国色天香,夫君为何没染指她?”
李素眼皮跳了跳,八卦传得好快,多半是跟随自己回家的部曲们传开了,令人诧异的是传播的速度,自己回到家才几个时辰,部曲们的八卦便传到许明珠耳朵里了。
“谁?谁嘴贱乱传谣言?夫人告诉我,我抽烂他的嘴……”李素气愤不已。
许明珠轻笑道:“莫非都是谣言?夫君并未认识什么女刺客和公主什么的?”
“咳,公主确实有一个,不过说她国色天香未免太夸张,根本丑不忍睹,全身长着毛,眼睛放绿光,头发是秃的,大多数时候四只脚走路,还特别喜欢爬树,见到树就爬,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心情好时就双拳使劲捶自己的胸口……”
许明珠眼都直了:“这……夫君说的是人吗?”
“当然不是人……”李素正色道:“夫人不可轻信外面的谣言,其实我收的根本不是什么女刺客,而是一只母猢狲,我再怎么禽兽,也断然不会对母猢狲乱来的……”
许明珠嗔道:“人家好歹也是堂堂的公主,夫君怎可如此埋汰她?”
叹了口气,许明珠幽幽道:“夫君明日记得去看看东阳公主,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妾身常有家人陪伴,还有女儿,可东阳公主,却只能孑然一身,在道观里终日礼敬老君,她……太孤单了。”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道:“将来若有机会,我想把东阳堂堂正正娶进府来,想问问夫人意下如何。”
许明珠点点头:“妾身没异议,夫君认识公主殿下在先,也该给人家一个说法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里,却只有孤灯经卷为伴,妾身想想都觉得她太苦了,当初夫君封县公时,妾身便有过给夫君纳滕妾的念头,连陌生女人妾身都愿意纳入府中,更何况公主殿下这般知根知底的女子,夫君放心,妾身将来一定会与公主殿下互敬互让,绝不生嫌隙让夫君为难的。”
李素感动地道:“夫人深明大义,高风亮节,明日我便上奏朝廷,请陛下给你颁一个‘唐朝好婆姨’的奖牌,给夫人挂脖子上耀武扬威招摇过市……”
许明珠气笑了,狠狠捶了他一记:“夫君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妾身对东阳公主进门没意见,但人家毕竟是公主,夫君若想堂堂正正娶她进门,恐怕没那么容易,朝堂里的御史会参夫君无数本,陛下也容不得公主殿下嫁给一个有妇之夫,娶公主进门这事,夫君还得多花些心思呢。”
李素笑了笑,娶东阳进门这件事,他很早就在思量了,所有貌似聪明的办法,其实都是在找死,李世民根本不可能答应。所有的麻烦和问题只有一个对策,等李世民蹬腿升天。
是的,李世民若死,一切局势便不同了,以往看起来难办的,棘手的,甚至送命的麻烦,李世民死后都将迎刃而解,包括娶东阳进门这件事。
夫妻夜话至深夜,许明珠渐渐有了困意,掩着小嘴呵欠连连,李素的精神却很亢奋,一双眼睛在漆黑的卧房中闪闪发亮,见许明珠不知不觉已入了梦乡,李素却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走出卧房,走到卧房旁边的暖厅里。
暖厅里置着一个小摇篮,两名年轻的丫鬟一左一右躺在摇篮边的躺椅上,李素悄悄走近,未惊醒丫鬟,俯身将沉睡的女儿抱起,轻轻抱在怀里,借着夜色下微弱的月光,李素屏住呼吸,两眼充满疼爱的注视着沉睡的女儿。
征战归来,女儿出生已三个多月了,眉眼渐渐有了李素和许明珠二人共同的影子,娇俏中带着几许隐隐的英气。纯洁无暇的面庞写满了对这个未知世界的憧憬。
想想女儿出生时,自己正在千里之外征战,错过了她出生,李素便觉得无比遗憾,但愿将来的每一个日子里,自己不再错过她的成长。
呆呆地看着沉睡的女儿出神,李素耳边忽然传来许明珠压低到极点的声音。
“夫君在做什么呢?”
李素一惊,急忙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同样低声道:“我看看女儿……她很可爱,像你。”
许明珠柔意满满地看着他:“夫君看来是真喜欢女儿呢,妾身担足了心思,如今总算放心了。”
李素笑道:“我没有重男轻女的念头,就算咱们这辈子生的都是女儿,我也高兴,爵位不能继承也不要紧,我多挣点钱财,将来女儿出嫁我全都当嫁妆,好教咱们女儿在夫家也能扬眉吐气,不受欺负。”
许明珠嗔道:“夫君莫咒自己,咱们迟早会有儿子的,夫君豁出命挣下来的爵位,若因无子嗣而被朝廷收回去,妾身只能一头撞死谢罪了。”
李素笑道:“没那么严重,我真的不看重官爵这些东西,当年我还未娶夫人时,陛下数次欲封我官爵,都被我辞了,我性情淡泊,对官爵并不在意,没有更好,省得整天搅入朝堂那些又脏又乱的争斗和无尽的麻烦里。”
许明珠螓首靠在李素的肩上,温柔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女儿,轻声道:“妾身只愿家宅平安,家人无病无灾,平平凡凡的过完这辈子,便是老天赐给妾身最大的福分了,夫君,你要多保重自己。”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李素便醒来了。
洗漱过后,李素伸了个懒腰,打着长长的呵欠,许明珠已将泡好的茶水搁在矮桌上,厨子做的早餐也在桌上冒着热气。
李素满足地叹了口气。
久违的懒散日子,终于回来了。
不过今日李素却注定无法享受懒散,他还有要见的人。
吃过早餐,喝了两口茶,李素便招呼着部曲们备马出门了。
方老五等人簇拥着李素,众人朝长安城进发,刚走上村里的小道,李素忽然将马头一拨转,朝东阳的道观行去,方老五等部曲有些意外,随即互相交换了一记了然的眼神,一言不发地紧跟而上。
东阳的道观门前武士林立,门前空地中央立着一只丈高的大香炉,门口婷婷袅袅站着一位玉人,正踮着脚朝远处张望,见一众骑士飞驰而来,玉人忍不住飞跑着向前迎去。
李素动作利落地勒马,坠镫,飞身下马,将恰好跑到身前的玉人一把搂住,紧紧地用力抱着她。
“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莫哭了。”李素柔声安慰道。
东阳将头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点头又摇头,不知想表达什么。
“别哭了,那么多禁卫都看着你呢,公主威严全丢光了。”李素笑道。
东阳不愿抬头,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管他什么威严,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就更不在乎了,走,进房,咱们温存一下,来个小别胜新婚……”李素抱着她便往道观里走。
东阳终于怕了,急忙挣扎起来:“快放我下来!活不成了!”
李素抱着她原地转了几个圈才哈哈笑着将她放下。
东阳泪痕未干,喘息未定,眼眶仍是红的,抬头痴痴地看着他,道:“你清减了不少,征战的日子很苦吧?”
李素苦笑道:“怎么女人见到我都问这句话?我真不苦,每天酒肉管饱,连侍候我的人都是公主级别的,没上过战场,也没挨过冷箭,只当是在高句丽游历了一番……”
东阳幽幽道:“你总能把假话说得跟真话一样,父皇发起东征,从渡过辽河之后,战事便一直没有顺利过,尤其是在安市城下,咱们吃了很大的亏,战况我都从军报上看到了,你……很不容易,父皇听不进你的谏言,你在大营中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性子,拼尽全力维护王师的周全,李素,你受的苦和委屈,我都知道……”
李素揉了揉她的脸,道:“你独自一人在道观里,我不能时时陪在你身旁,这些年真正受委屈的人是你。”
东阳展颜笑道:“重逢应是喜事,我们不该悲伤。昨日白天我便遣人打探过你的行踪,知道你夜里回来,当时很想去你家见你,可我知道你和夫人有许多话要说,昨夜我便忍住了……”
“所以你今日一早便等在这里?你知道我会来?”
东阳嗯了一声,笑道:“你一定会来的,而你确实来了。”
擦了擦莫名发红的眼眶,东阳道:“我知你现在要去长安觐见父皇,不耽误你了,快去快回,我在道观等你。”
李素点点头,又用力抱了她一下。
刚准备转身,李素不经意看到东阳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李素看着她,调笑道:“是不是改变了主意,咱们先进门温存一下再说?”
东阳羞红了脸,狠狠拧了他一下,道:“你快走,莫来招我。”
说完东阳转身跑进了道观。
第九百三十九章 英雄迟暮
离开太平村,众人策马飞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景色在李素眼中飞速倒退,和煦的春风拂过脸庞,柔柔痒痒的,很舒服。
微风一吹,李素的脑子忽然清醒起来,想到刚才东阳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生出了疑惑。
她是不是有事对自己说?
刚才见面太匆忙了,李素暗暗记住,等面君过后,再好好问问她。
一个多时辰后,李素领着部曲们进了长安城,进了城后,李素老实地下马,部曲们为他牵着马,李素则负手在前面慢慢走着。
虽说李世民早已允许他长安城骑马的殊荣,李素却很少在城里骑过马。皇帝允许不代表自己可以肆无忌惮,人家那是客气,自己不能当成福气,为人臣子该有的谦逊与谨慎还是要时刻记在心里的,古往今来那么多臣子被皇帝莫名其妙弄死,大抵便是臣子真没把自己当外人,皇帝允许什么他就干什么,大大咧咧百无禁忌,总以为自己是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这种人的结局很少有寿终正寝的。
牵马穿过长安城的各坊,直入朱雀大街,顺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前,李素很快到了太极宫门前。
朝门口的羽林禁卫递上腰牌,禁卫仔细查验过后,便派人入宫通禀,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宫门打开,门缝里闪出一位年轻的宦官,笑着朝李素行礼,然后领着李素入内。
跟着宦官走进宫,直到甘露殿门口,宦官示意李素在殿外等候,没过多久,宦官传话,陛下宣李素进殿。
李素在殿外廊下脱了鞋,只着足衣悄然入殿。
走入殿中,李素明显察觉到一股浓浓的颓丧气息,只觉得殿内很压抑,就连阳光洒进来都带着一股子消极的味道。
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正半坐半躺在殿首的软榻上,仔细看了看李世民的模样,李素不由大吃一惊。
李世民的头发竟然白了一半,神情憔悴,气色灰败,额头上缠着一块白巾,双目呆滞无神,就连李素进殿他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连抬眼皮这个动作都觉得费力。
“臣,泾阳县公李素,拜见陛下。”李素朝李世民躬身行礼。
李世民嗯了一声,嘴唇张合间,轻声说了一句话,李素此刻离他一丈多远,李世民语声太轻细,李素没听清。
“呃,陛下刚说了什么?恕臣耳力不好,没听清楚。”李素尴尬地道。
李世民叹了口气,声音高了许多,这次李素听清了。
“朕刚才说,要你走近一些,朕……说话费力。”
一句话说完,李世民已有些喘息了,同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李素暗暗叹息,听李世民说话,中气不足的样子,似乎已非常虚弱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精神矍铄的天可汗陛下,此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英雄迟暮,君王意气已尽。
东征一战的结局,几乎打垮了这位向来不肯服输的皇帝,一生的荣耀和威名,在这一场征战中消耗殆尽。
李素朝李世民走过去,走到离他两步距离时才停下脚步。
离得近了,李素才发现李世民苍老了许多,脸上甚至出现了零零星星的黑色老人斑,呼吸也有点急促,听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给人一种随时一口气喘不上来立马驾崩的感觉。
“陛下,您……保重龙体。”李素神情伤感地道。
无论他对李世民多么的不喜欢,不可否认的是,李世民终归是一位好皇帝,这位皇帝当父亲很失败,当上司很失败,当兄弟很失败,当别人的儿子很失败,可是,皇帝这个角色他无疑是成功的,大唐正因为有了他,才会如此精彩,如此激昂,煌煌盛世有了他的带领,这个充满了神奇与浪漫的国度才会焕发蓬勃的生机,壮阔时如同进军的战鼓,深沉时如同浅斟低唱的诗句。
盛世仍在,英雄已老。
李世民看着李素,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昨日李绩进宫,与朕详细说过你们断后狙敌的经过,朕很欣慰,你和李绩的战果给朕挽回了天大的颜面,此次东征本是败局,因为你们舅甥二人的谋划,败局生生扭转成了平局,听说攻打高句丽都城的主意还是你出的?果然不愧是大唐英杰,不枉朕这些年饶你一次又一次闯出来的祸,你……很不错。”
李素急忙道:“臣只是奉旨而为,并无寸功,陛下运筹帷幄,遥胜于千里之外,臣等攻破敌国都城皆是陛下谋略授意,臣不敢居功。”
李世民神情平淡地道:“呵呵,昨日李绩进宫见朕,也是同样的说辞,你舅甥二人难道早已商量好了?铁了心要把这桩功劳推给朕?”
“陛下,臣不是推功劳,陛下命臣等断后狙敌之前面授机宜,就是这般吩咐臣的,臣只是奉陛下之命而行罢了,不敢居半分功。”
李世民忽然冷笑:“你们推得倒是干净,朕却没那么厚的脸皮接住,功劳是谁的就是谁的,朕若连臣子的功劳都抢去的话,这个皇帝当得岂不悲哀?朕从起兵反隋到如今,何时做过抢功之事?李素,你以为朕的脸皮和你一样厚么?”
李素脑中飞快转动,嘴上却道:“不敢,臣的脸皮其实和陛下一样薄,可谓吹弹可破,世人对臣的误解甚深也……”
“闭嘴!”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息又有些乱了,这次显然是被李素气的。
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李世民缓缓道:“是非功过,后人评说。事实上,朕发起的东征根本不必等后人评说,朕自己就能做个评断。”
顿了顿,李世民神情颓丧道:“东征之败,皆朕之过错也!”
李素愣了一下,抬头迅速扫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没吱声。
“此战发起的时机不对,国库贫瘠,粮草不足,军械紧凑,士气不稳,决策错误等等,这些都是东征之战里埋下的隐患,六部烧毁我军粮草是致败的主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我军久攻安市城而不下,损兵折将士气低落,被敌人骤然偷袭,所有的隐患全部爆发出来,这才是东征之败的真正原因。总之,朕在这场战争里犯过的错太多了,事后朕回想自省才发觉,东征之战从开始便错了,若能再等上三五年,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李素垂头仍没说话,关于这一战,死的人太多,错的人太多,战后思考的人也太多,大战结束以后,仿佛人人都成了诸葛亮,当初这样做不对,那样做才对,当初打这里就好了,打那里不对……
好话歹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李素还能说什么?
神情失落地注视着殿外的阳光,阳光有些刺眼,李世民眯了眯眼睛,悠悠叹道:“子正,你说说,朕有生之年能征服高句丽么?”
李素垂头道:“陛下,高句丽已由国主高藏掌权,高藏与泉盖苏文不一样,至少二人对大唐的态度不一样。”
李世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让朕暂息东征之心?”
“是,臣以为,近十年内,不应再东征了,请陛下给大唐百姓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吧。”
李世民眯起了眼睛:“这是你的想法?”
李素抬头直视这他的眼睛,回答得很坚定:“是,臣以为,大唐十年内不宜再发动任何大规模的战争了,再打下去,好好的盛世基础会被消磨殆尽,百姓们将重新回到贫困之中,臣建议陛下将大唐国政的重心从征伐转化到民生,请陛下的目光从异国的版图转移到治下子民的衣食上,恳荒,扶农,兴商,开渠,修堤,减赋,推行改良新稻种,这些才是迫在眉睫必须要做的事,战争已结束,百姓和将士们都该喘口气了。”
李世民盯着李素的脸,许久,缓缓地道:“子正斯言,实为谋国治世之论,不知不觉,子正也渐渐像个合格的臣子了,朕很欣慰……”
并没有正面回应李素的话,李世民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高藏夺权,王宫前斩泉盖苏文,其所为应与子正脱不了关系吧?”
李素笑了:“有关系,但关系并不大,臣确实给了他一些建议,甚至还临时给他五百颗震天雷,可惜高藏有他自己的主意,并未全按臣说的去做,当然,最后的结果成功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了。”
“站在大唐的立场,你认为高藏当权比泉盖苏文更好,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素老老实实道:“臣不敢保证,但臣以为,高句丽谁当权并不重要,无论是泉盖苏文或是高藏,他们内心里对大唐都存着敌意的,臣需要做的是让高句丽国中生乱,乱成一锅粥,兵变夺权什么的,谁输谁赢臣不在乎,臣在乎的是让他们自乱后腾不出空来与大唐作对,只能强行压下敌意,老老实实对大唐俯首称臣。”
李世民笑了:“既然心存敌意,他们迟早会再次撕去恭顺的外衣,那时大唐该如何应对?”
李素也笑了:“那已是一二十年以后的事了,那个时候,大唐大抵也喘过气来了,陛下再领军去教训他们一顿,或者干脆灭了他们的国。”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子正此事做得好!其实你们攻破高句丽都城的消息传回长安,世人皆赞尔等之功,可是依朕看来,你助高藏夺权,制造敌国之乱,此功的分量比破敌都城要重得多,这才是真正的谋国之策,出一计而安天下十年,甚善!”
笑声一顿,李世民忽然浮上伤怀之色,喃喃道:“十年……朕哪里还有十年可等?”
李素一震,抬头望着他,却见李世民神情黯然,那张脸像一堵千年的古墙一般苍老斑驳。
“陛下……”李素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任何安慰此时都显得空洞无力,李素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这位帝王重新振奋,此时的李世民在他眼里,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枯灯。
李世民却洒脱一笑,道:“罢了,留给下一代帝王吧,朕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打下这大好江山伟业,足够了,若世间真有英灵飘荡,朕可以拍着胸脯告诉那些逝去的人,朕这个皇帝尽管犯过许多错,做过许多混淆善恶的事,但朕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李氏社稷,这就够了。”
李素躬身道:“陛下不逊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帝王,这是臣的心里话。”
李世民笑道:“得子正之赞,殊为难得,此时此景,朕当与子正浮一大白,可惜朕的身子已饮不得酒了……”
李素心里有些难过,沉默片刻,道:“陛下好好养歇身子,保重龙体,臣定能等到与陛下开怀同饮之日,这一日想必不会太远。”
李世民哈哈笑道:“子正也会说讨巧的奉承话了,朕假装相信你的话便是。”
李素强笑道:“陛下不必假装,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李世民黯然道:“这一次,朕恐怕真的大限不远矣,唉,皇图霸业,江山社稷……”
李世民语声渐小,刚才君臣的一番对话已耗尽了李世民的精力,李世民说着说着,眼皮开始耷拉,脑袋一点一啄的打起了瞌睡。
李素等待良久,见李世民耷拉着脑袋不出声,李素不由小心地上前一步,轻唤道:“陛下,陛下……”
回答他的,是李世民沉重的呼噜声。
殿后的屏风内,常涂的身影如鬼魅般冒出来,阴恻恻地道:“陛下已睡着,李县公可退出殿外。”
李素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急忙朝李世民行礼后缓缓退出殿外。
跨出殿门,李素心头一动,转过身深深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仍盘坐在殿内,脑袋耷拉着,常涂正悄悄给他披上一张皮氅,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拖拽得冗长,渐渐的,他的身躯化作一道模糊的光影,光影仿佛在阳光的照射中慢慢虚弱下去,显得孤独而苍老。
李素莫名红了眼眶,他并不喜欢李世民,从认识他那天直到今日,一直都不喜欢。可是,这些年他与李世民的种种恩怨浮上心头,掐指细数,终究是恩多于怨,作为他的臣子,李素不得不给李世民一个公正的评断,这位千古一帝其实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默不出声的,李素站在殿外,悄然朝李世民长长一揖,久久方才起身离去。
常涂一直静静地看着殿外的李素,见李素沉默行礼,常涂阴冷的表情微微一缓,眼中露出几许柔和,直到李素离去,常涂这才将目光转移到李世民身上。
李世民仍在呼呼大睡,睡得很沉,因为是坐姿,李世民的身躯摇摇欲坠,常涂急忙伸出手,扶住李世民的肩,然后慢慢的,轻轻的让他放躺在软榻上,紧了紧裹在他身上的皮氅,直到李世民睡踏实了,常涂这才收回手,仍如一道影子般,无声无息恭立在李世民的身后。
不知为何,当李世民的生机渐渐耗尽,常涂那笔直如标枪般的身躯也显得苍老佝偻起来。
静谧的大殿内,常涂忽然叹了口气,不知为谁叹息。
…………
…………
离开太极宫,李素走出宫门,呼出胸中一口浊气。
今日面君其实还有很多话没说,李素在高句丽立下的大功名扬天下,按理说李世民应该论功封赏,可李世民却一句话都没提,而李素当然也乐得不闻不问,反正他对升官晋爵并无太大的爱好。
只是李世民绝口不提封赏,难免给李素留下了一个悬念。究竟是李世民身体不行了,脑子有些糊涂,所以忘记提起封赏之事,或者是李世民另有深意,刻意不提此事,李素也想不明白。
天色尚早,李素决定去一趟晋王府,然后拜望一下几位长辈。回到长安,许多该尽的礼数便必须做到,这也是李素向来在朝堂中颇得人缘的原因之一。
晋王府也在朱雀大街上,离太极宫不远。李素独自负手走在前面,后面的部曲们牵着马,众人缓行漫步,如踏春一般走向朱雀大街。
太极宫的正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大街两旁皆是王公权贵的府邸,能住在这条街的人,大多都是当朝开国国公或郡王,包括程咬金,牛进达等。
朱雀大街对李素来说是一个险地,长安城治安不错,差不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不过朱雀大街是个例外,当然,李素这个人也是例外,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李素走在这条街上时,经常莫名其妙被人打劫,而且打劫他的强梁好汉每次都是同一个人,不仅如此,这位强梁好汉不抢别人,专门抢他,就好像李素生来的使命就是准备好各色重礼,等着被这位好汉抢走似的,很憋屈的心情。所以走在这条街上时,李素难免有些战战兢兢鬼鬼祟祟之感。
今日既不幸也大幸,大幸的是,李素今日进宫面君,并未带礼品,不幸的是,就算身无长物,可还是碰到了这位强梁好汉,实在不知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
“哇哈哈哈哈哈,小后生站住!老夫出来活动一下手脚都能遇见你,咱爷俩真是缘分呐!”
一阵魔性的大笑声从李素身后传来,提神醒脑,招灾破财。
第九百四十章 流年不利
狭路相逢,流年不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笑声的主人自然是那位生冷不忌,蛮不讲理的混世魔王。
李素觉得自己前世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所以今生遭了报应。
没等李素转身,便觉得肩头一阵剧痛,一只巨灵掌拍在肩上,半边身子顿时失去了知觉。
“好个小娃子,回长安了也不说来拜望我老人家,等着老夫去拜望你不成?”程咬金不高兴地问道。
李素忍着痛强笑道:“小子拜见程伯伯,小子昨夜才回来,急着见家中父亲和妻儿,今日一早便赶到了长安城,刚刚进宫觐见陛下,这不正要去程伯伯府上拜见您……”
程咬金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看了看李素的身后,见包括李素在内的十几名部曲全都身无长物,没有以往赶着几大牛车送礼的盛大排场,程咬金不高兴了。
“糊弄老夫是不是?有空着手拜望长辈的规矩吗?年纪大了,为何却越不长进?”
“下次,小子下次一定补上礼品,今早出门匆忙……”
程咬金也不介意,哈哈一笑道:“罢了,老夫与你玩笑的,真以为老夫和你一样掉进钱眼里了么?”
李素长长松了口气。
当然,事实证明李素高兴得太早了。混世魔王岂是那么好打发的?刚松了口气,程咬金便慢悠悠补了一刀。
“老夫不讲究是老夫的客气,作为晚辈呢,当然不能真的蹬鼻子上脸,是吧?礼品就不必送了,老夫从烈酒买卖的分润里扣掉你两千贯,就当是你孝敬给老夫了,……唉,老夫这日子过得苦啊,晚辈不识礼数,老夫还得厚着脸皮自己去扣,实在是晚景凄凉,了无生趣……”
李素呆住了:“两……两千贯?啊!不行!程伯伯,程伯伯手下留情!”
“不留情,就这么定了!”程咬金不容置疑地一锤定音,然后亲热的勾住李素的脖子,笑道:“小子,说实话,你打算拜望谁?老夫陪你一同去,正好活动一下手脚,消消食。”
李素心情低落地道:“小子原本是打算拜见晋王殿下的,可刚才小子莫名其妙丢了两千贯钱后,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想回家好好冷静一下,慢慢消化这个噩耗……”
程咬金两眼一亮:“哦?晋王殿下?不错,东征回来之后,老夫愈发笃定这位皇子应是未来的东宫太子无疑了,昨日老夫还去见过晋王殿下,与晋王殿下相谈甚欢,宾主尽兴而别……”
李素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不可思议啊,李素实在不知道这世上会有什么人能与眼前这位抢晚辈钱的老流氓“相谈甚欢”,晋王吃错药了?
“呃,程伯伯,小子多嘴问一句啊,您……确定跟晋王殿下‘相谈甚欢’?”
“当然确定,昨日谈完出来,晋王亲自送老夫出门,老夫从他眼里还看到了依依不舍的泪水,非常的真诚,老夫很感动,决定今日再拜望一下,恰好子正也去,不如与老夫同往。”
李素脸色有点变了,他意识到程咬金的话可能有艺术加工的成分,或者说,全部都是艺术加工的成分,李素怎么也不敢相信李治会对这么一个为老不尊的老流氓“依依不舍”,还“泪水”……
有生之年大抵只有在老流氓的葬礼上才会见到大家依依不舍的泪水吧。
今日不宜出行,更不宜拜会故人,李素觉得自己应该躲开一点比较好,至于老流氓如何去祸害李治,这个与他无关,别祸害到自己就好。
果断抬头望天,李素露出惊觉之色:“哎呀不好!出门前炉子上还炖着汤,忘关火了……”
刚准备转身遁去,却被程咬金狠狠勾住了脖子。
“娃子,这烂借口用了多少年都不舍得换,你是有多敷衍老夫?能考虑一下老夫的感受吗?”
“程,程伯伯放手,小子家里真炖着汤!”李素奋力挣扎。
李家部曲们见公爷落到老流氓手里,不由面面相觑,想上前救驾,奈何程老流氓淫威太重,部曲们实在不敢轻捋虎须,只能选择同情地旁观。
程咬金将李素夹在胳膊下,大步流星便朝晋王府走去,李素暗叹口气,只好动作熟练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不要紧不要紧,捂住脸就不怕丢脸……
晋王府门前,程咬金无视门前值守的武士,夹着李素仿佛拎了根人形狼牙棒似的,大摇大摆一脚跨进了门,门前武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拦这位名满长安的老恶霸,只好装作没看见,任由他和李素进了门。
进门之后,程咬金放下了李素,然后老马识途地朝中庭走去,一边走一边嚷嚷。
“晋王殿下何在?老夫与泾阳县公前来拜访,好酒好菜只管招呼,来大份儿的,莫怕老夫吃不下,歌舞伎也尽管上,长得丑的不要出来现眼了!”
李素叹了口气,无地自容地跟在程咬金后面,看着周围的宦官宫女惊慌失措地奔走,李素愈发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二人走到中庭,发现李治正在中庭的院子中间,与李家的格局一样,院中种着一株合抱粗的银杏树,银杏树下一张与李家一模一样的躺椅,李治正躺在躺椅上,旁边两名宫女正给他按摩腿,李治一脸爽歪歪的表情,无比的享受。
李素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气得牙痒痒。
无耻的抄袭!从银杏树到躺椅,连按摩也是,这家伙就不能活得有创意一点么?
听到动静,李治睁开眼,第一眼见到李素,李治一愣,接着大喜过望,身子从躺椅上一弹,蹦达着便朝李素欢快地飞奔而来,像一只看到久别的主人的金毛。
“子正兄,想煞我也!你终于回来了!”
张开双臂幸福奔跑之时,李治不经意看到李素旁边的程咬金,飞奔的脚步硬生生刹车,李素甚至能看到他的鞋底在地上摩擦出两道冗长的刹车线……
停下脚步的李治脸色大变,无比惊恐地看着程咬金。
“哎呀!厨房里炖着汤,忘关火了!两位自便,治有急事先处理一下……”李治原地转身,逃命般跑远。
程咬金大笑:“殿下既然让老夫自便,老夫可就不客气了!”
李治逃命的脚步停下,一脸讪讪地回来,仿佛此刻才认出程咬金似的,露出无比虚伪的惊喜表情。
“哎呀,这不是程叔叔么?晚辈眼力不好,失礼了……”
程咬金似笑非笑:“终于认出老夫了?可以上酒菜了么?”
“可以可以,程叔叔请入堂上座。”李治讪讪地笑道。
程咬金也不客气,一马当先走近了中堂内。
李治和李素故意落后几步。
见程咬金进去了,李治神情顿时哭丧起来,幽怨地看着李素。
“子正兄为何将这老……咳,老叔叔招来了?”
李素黯然道:“别提了,流年不利,造化弄人,长歌当哭……”
斜眼瞥着李治,李素悠悠道:“刚才在大街上遇到程伯伯,听说我要来晋王府,程伯伯强烈要求同往,他说昨日拜会你时,你们二人相谈甚欢,临走时你还亲自将他送出府门外,并且流下了依依不舍的泪水,程伯伯很受感动,决定今日再给你一个流下依依不舍的泪水的机会……”
李治一听顿时炸了:“我‘依依不舍’?还‘泪水’?我……现在就当他的面击柱而死!”
一把拽住李治的衣领,李素道:“等一下再击柱,先满足我的好奇心,昨日你究竟跟这老货聊了什么?感觉你们之间沟通有问题呀……”
李治悲愤交加道:“程叔叔……呸,这老货!昨日莫名其妙拎了一些礼品来拜会我,当时我还挺高兴的,简直受宠若惊,子正兄你知道,我在朝中素无人脉,尤其是那些将军们,为了避嫌,在东宫太子人选未定之前,都不敢与我来往过密,这老货是第一个拜访我的将军,于是我自然要盛情款待……”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被这老货抢劫了?”
李治惊奇地道:“子正兄为何这般清楚?难道你……”
李素板起脸:“别跑题,接着说。”
李治叹了口气,道:“我虽没被抢,但其实跟被抢也差不多。这老货进门后,我吩咐设宴,这老货强烈要求喝你家产的烈酒,我自然不能拒绝,结果咣咣两盏酒下肚,我便有些晕乎了,这老货却酒兴正酣,说光喝酒没意思,要玩游戏,不仅玩游戏,而且还要添点彩头,我当时已有些迷糊,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结果老货说要玩掷壶的游戏……”
李素望着他的目光愈发同情。
“掷壶”是大唐酒宴时比较流行的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站在规定的距离外,单手握箭矢,将它投到不远处的箭壶里,每十矢为一局,按投中多寡者定胜负。
这种游戏比较文雅,大多在文人之间流行,至于武将喝酒时喜欢玩什么,看看程家的家宴便知道了,耍斧子,群魔乱舞,抱着歌舞伎乱啃乱摸,把亲儿子吊在树上用鞭子抽等等,玩法推陈出新,不拘一格,非常丰富多彩。
程咬金是领兵多年的武将,平日里练的就是弓马骑射,准头自然不弱,他大摇大摆跑到李治家里,提议玩这种文人玩的软绵绵的娘炮游戏,而且对手还是一个喝得晕晕乎乎的傻皇子,其用心可谓非常险恶。
“好吧,我大致明白了,直说吧,你输给这老货多少值钱的东西?”李素叹道。
李治眼泪都快下来了:“府中前堂内所有银器,铜器,瓷器,字画,孤本善籍……我就这么说吧,这老货走了以后,我家前堂里已经空空荡荡,如同被盗匪强梁洗劫过一般,洗得特别干净……”
李素若有所思:“所以,你昨日亲自送他出门,流下的泪水那是……”
李治哽咽道:“那是悔恨自己引狼入室的泪水,那是哀求他放我一马的泪水……”
满足了好奇心的李素舒服地叹息,然后笑抚李治的狗头:“好了,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刚才说要击柱而死,嗯,快去吧。”
李治抹了把泪水:“我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下去!”
中庭堂内,程咬金大马金刀坐在客座,气定神闲地等着上酒上菜。
李治苦着脸向程咬金行了礼,然后吩咐设宴。
没过多久,酒菜上桌,酒仍然是程咬金爱喝的烈酒,酒菜上桌程咬金便端起了酒盏。
李素为难地看了面前的烈酒一眼,道:“程伯伯您尽兴就好,小子想喝葡萄酿……”
李治在一旁忙不迭点头附和。
程咬金鄙夷地看了李素一眼:“男儿大丈夫,喝那种软趴趴的酒不够丢人钱!”
李素道:“是这样的,程伯伯,烈酒呢,小子可以陪您喝,不过喝酒的中间您可防不住小子偷奸耍滑,败了您的兴头……”
程咬金嫌弃地挥挥手:“赶紧换酒!爱喝啥喝啥,老夫独爱这刀子割喉般的烈酒,哈哈!”
说完满饮一盏,满足地叹口气。
李素和李治也喝了一盏葡萄酿,嗯,果然软趴趴的,跟果汁一般酸酸甜甜的,不过很好喝。
程咬金连饮了三盏烈酒,这才意犹未尽地捋了把乱糟糟的胡子,看着李素悠悠道:“从昨日回到长安到今天,子正怕是听了不少夸赞你的话吧?觉得怎样?高兴不?痛快不?”
李素苦笑道:“说实话,不算太高兴,小子当初奉旨断后,之所以领军反其道而行,南下攻打平壤,其实也是被逼急了,用两万轻骑去狙击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跟送死没有两样,小子向来贪生怕死,战场上也只敢拣软的捏,所以索性不管泉盖苏文,掉头南下打平壤去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说得好,解释得也好,听起来像是你这种人的脾性,好像只是稀里糊涂立了个大功似的,嗯,合情合理,不过呢……你把老夫当傻子了?”
“程伯伯莫误会,小子没那意思……”
程咬金冷笑:“奉旨断后的不止你一人,李绩老匹夫也在呢,你说你贪生怕死方才选择南下,李绩难道也贪生怕死?”
李素语滞:“…………”
程咬金又满饮了一盏酒,悠悠叹道:“东征之战不算顺利,若没有你和李绩攻破平壤的功劳垫着,陛下这次回到长安恐怕会被门阀世家们骂得体无完肤,幸好你和李绩的这个大功给陛下挽回了许多颜面,也给咱们这些随同出征的将军们挽回了颜面,说起来老夫要谢你才是……”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立下功劳的不是我和舅父,是陛下!当初奉旨领军断后之前,陛下将我和舅父宣进帅帐,面授机宜,交代我等先克庆州取得粮草,再转道南下攻破平壤,泉盖苏文则必然回军援救,我军主力被追击之危不战自解,都是陛下的主意,小子和舅父只是依计行事罢了,小子不敢贪天之功。”
程咬金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哦了一声,若有深意地看了旁边的李治一眼,呵呵笑道:“晋王殿下是你一心辅佐的未来太子,老夫是你发自内心尊敬爱戴膜拜的长辈,在晋王和老夫面前也不能说句实话?子正做人是不是太小心了?”
李素苦笑道:“不管事实如何,小子在任何人面前只能这么说,程伯伯见谅……”
程咬金沉吟片刻,道:“虽说有点多余,不过凡事小心还是没错的,这一点你没做错,往后在任何人面前就这个说法,一则可避祸,二则为陛下挽回颜面彻底一点,陛下也不会亏待你……”
李治在一旁听得云山雾罩,一脸的茫然不解,然而,没过多久,李治仿佛悟了一般,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李素一直在静静观察着他的表情,见李治如此模样,李素不由颇感欣慰。
大半年监国的经历,显然让这个小屁孩的政治觉悟提高了不少,果然是有长进了。
程咬金话说到这里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李治的身份比较敏感,二人背地里议论的是他亲爹,有些诛心的话实在不方便当着李治的面说。
饮了一盏酒后,程咬金哈哈一笑,道:“不管谁立功,你与李绩打进高句丽都城总归是有功的,陛下应当重重封赏,老夫遇见你时你刚从太极宫出来,说说吧,陛下这回又封赏了什么?难不成把你的爵位晋到郡公了?都快与老夫平起平坐了,哈哈,少年郎果然了不得!”
李素尴尬地道:“程伯伯您猜错了,陛下对我并无封赏,一丝一毫都没有……”
程咬金笑声顿止,惊愕地睁大了眼:“没有封赏?这……说不过去呀!小子,你是不是闯祸了?”
李素无辜地道:“没有呀,程伯伯您向来懂我,小子做人做事老实本分,很少闯祸的,再说小子昨日才回到长安,就算想闯祸也来不及呀。”
程咬金冷笑:“‘老实本分’?小娃子胡说八道不要紧,天下真正老实本分的人何辜,与你归为一类,无端被侮辱……”
挠了挠头,程咬金无比疑惑道:“不应该呀,陛下向来赏功罚过分明,而且功过之赏罚马上兑现,甚少拖延,你与李绩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陛下没理由不封赏你呀……”
李素笑道:“不封赏也没关系,或许是陛下忘了,毕竟陛下从高句丽回来后身子便一直抱恙……”
程咬金摇头:“陛下才四十出头,可没有老糊涂,为何没有封赏你,背后必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