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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贞观大闲人txt下载     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五十一章 登阁无缘

    立功臣画像对如今即将东征的大唐君臣来说是一件大事,而且李素并不反对这件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隋炀帝时的民不聊生千里饿殍,到如今的国泰民安熙熙攘攘,不得不说,李世民和麾下的名臣武将们功不可没,他们是奠定盛世的基石,尽管每个人的一生杀戮无数,但他们却真真正正为天下苍生造了福。

    杀千人而救万人,数字的比较便是这般残酷,却不得不用这个标准来评判一个人一生的善恶黑白,不说私德,不说品行,只看他杀的人多还是救的人多,千年以后,世人细读青史,留名之人是善是恶,多半便是这般盖棺定论了。

    赞同归赞同,李素心中还是有几分隐忧。

    当年随李渊李世民父子东征西讨的功臣不下数百,立功臣画像自然不可能全部列于其上,现在天子欲立凌烟阁功臣画像传开,虽说可以大大提升朝堂君臣的凝聚力,但画像人选确定之前,恐怕朝臣之间难免会出现一些明争暗斗,毕竟这是一件名耀千古的事,不仅能让自己青史留名,而且能让子孙后代沾光不少。

    所以选谁不选谁,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这都将成为功臣们争斗的焦点。

    心中暗暗担忧,但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淡淡地微笑着。

    李世民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笑道:“朕自晋阳起兵,攻伐前隋,说来也有近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忠心耿耿跟随朕南征北战的功臣不知凡几,有人显赫,有人仙逝,皆是世间常态,不过朕现在为难的是……究竟该不该将子正你列于功臣画像上呢?”

    李素心中一惊,急忙露出惶恐的样子,连声道:“臣绝无资格,陛下万莫如此,陷臣于不义。”

    李世民挑了挑眉,道:“哦?子正倒是谦虚了,昨夜朕寐寝之时,便掰着手指历数子正这些年为大唐所立的功劳,首先是治天花,然后献推恩薛延陀之策,后来收复松州时你造出了震天雷,后来任火器局监正时更是劳苦功高,为大唐攒下无数火药利器,再往后,还有血战西州,晋阳平乱,太子谋反时阵前劝说侯君集临阵倒戈,斗吐蕃国相,引进真腊稻种等等……”

    李世民掰着手指一桩桩数,数到最后,李世民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笑道:“子正啊,不说不觉得,历数下来,朕没想到你为大唐竟立过如此多的功劳,实在令朕吃惊,从当年那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娃子,到如今的国之柱石,算算时日,也才过了九年吧?”

    李素也有些吃惊,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牛逼,九年的时间里竟然干过这么多的大事,如果自己稍微有点野心的话,不造个反简直都对不起老天给自己的一肚子本事。

    “臣竟如此厉害?”李素讷讷地道。

    历史民航含笑:“没错,你确是如此厉害。”

    “臣真的这么厉害?”李素的表情有些飘了。

    李世民皱了皱眉,仍笑道:“真的很厉害。”

    “臣为何如此厉害?”李素陷入膨胀之中不可自拔。

    “李子正,你适可而止!”李世民不爽了。

    李素回过神,急忙赔罪。

    李世民脸色渐缓,瞪了他一眼,道:“厉害归厉害,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能不能改改?纵然你立下泼天的功劳,也被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臣……羞不敢当。”

    李素垂头赔罪,暗里却撇了撇嘴。

    真是不会聊天啊,明明是“当仁不让”,却偏被他说成没皮没脸,这人要不是皇帝的话,可能全世界都没人愿意搭理他。

    李世民轻轻敲了敲桌子,悠然感慨道:“细数起来,子正竟为大唐立过如此多的功劳,而且桩桩件件皆是大功,朕思来想去,子正之功比诸那些开疆辟土的开国老将们亦不遑多让,朕若欲立凌烟阁功臣画像,以子正立下的功劳,恐怕也有资格立于其上,供后世万代瞻仰尊崇了吧。”

    李素一惊,急忙道:“臣万不敢当,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挑眉笑道:“哦?子正何故谦虚?”

    “臣非谦虚,实是名不副实,不敢以微末之功与诸位名臣老将平起平坐,况且臣向来顽劣,极善闯祸,这些年能蒙陛下不弃,每次闯祸皆被宽宏以待,臣已万分感激,纵有天大的功劳,也被臣少不更事闯出的祸抵消得干干净净了,若陛下将臣的画像立于凌烟阁内,将来臣若不小心……呃,又闯了一次大祸,陛下又会为难要不要将臣的画像撤去,臣的画像……就没必要如此折腾了吧?”

    李素额头渗出了汗。

    功臣画像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荣耀,可对他来说,却是要命的毒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李世民愣了一阵,接着哈哈大笑:“自从朕有意立功臣画像后,朝臣皆为此欣然群起而求之,唯恐自己的画像进不了凌烟阁,为何子正偏要反其道而行,坚辞不受呢?”

    笑声渐敛,李世民眼中闪过一道锐光,颇富深意地看着他,悠悠道:“子正,与朕说实话,你到底在怕什么?”

    李素垂头沉默,许久之后方苦笑道:“臣……害怕成为众矢之的,陛下,且不论臣立过多少功劳,单只论臣的年纪,臣才二十多岁,德不高望不重,立身于朝,朋而不党,若骤然入功臣画像,朝中诸公如何能容我?陛下,臣还年轻,此生尚有许多时光为大唐立更多的功劳,也能得到更多的荣耀,至于凌烟阁的功臣画像,臣真的不急于此一时,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话说得很透了,简单的说,枪打出头鸟,无论李素的画像入凌烟阁是不是他本人的意愿,只要真的入了,李素便会成为朝堂里大多数大臣的敌人。

    没有是非道理可争辩,毫无理由没有罪名,李素的画像进了凌烟阁就一定满朝树敌,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李素懂,李世民也懂,这件事就算李素背后有皇帝的支持也没用,圣旨能杀人,但治不了人心。

    “论资排辈”四个字,跟能力本事可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天大的本事也得先往后排一排,让前面的老家伙们先占着坑,等把他们熬死了才能轮到后面的人。

    游戏就是这么玩的,不遵守规则的人要么有强大的实力重新制定规则,要么去死。

    李世民沉默良久,自嘲般一笑,道:“大唐立国不到三十年,竟已积弊甚深矣,子正的荣耀只能等下一代帝王来封赐了。”

    李素笑道:“臣还年轻,陛下也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待臣为陛下再多立一些功劳,那时臣再入凌烟阁可就问心无愧了。”

    李世民点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殿外的夕阳愈发西沉,天色渐晚,已到了掌灯时分,李素的心情不由焦急起来,再晚城门坊门就要关闭了,虽说是被皇帝留下奏对,出去时可向李世民讨一纸令,终究太过麻烦,能早走最好还是早走。

    当然,主要的原因是,李素有把柄拿捏在李世民手里,万一殿外极富诗意的夕阳令他性情生变,突然把这层窗户纸捅穿了,李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凶险。

    不停扭头望天色的同时,李素挠头摸耳的小动作也愈发多了起来,去意越来越明显。

    李世民却浑然不觉,皇帝嘛,万乘之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理会别人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又道:“子正啊,朕另有一个疑难,不知子正能否为朕分忧?”

    李素拱手道:“陛下请说。”

    “凌烟阁功臣画像是子正提出的,朕现在为难的是,侯君集该不该列入功臣画像中?”

    李素当即愣住。

    李世民缓缓解释道:“功臣画像不宜多,多则恩薄,可是哪怕人数再少,侯君集此人若论功绩的话,列功臣画像都是当仁不让的,朕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便一直跟随辅佐朕,为朕南征北战,包括当年的玄武门……嗯,不说这个,还有征东.突厥,灭高昌国,平西域等等,都为朕立过汗马功劳,在军中的威望亦素深,可他……终究也犯过一些大错,甚至参与过谋反,功过之间,难定善恶,朕实不知该不该将他列入功臣画像内,子正,你觉得呢?”

    李素毫不犹豫地推锅:“列或不列,皆在陛下圣心决断之间,臣不敢妄言。”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与侯君集私下里交情不浅,今日为何不为他说几句好话?”

    李素不假思索道:“此为陛下宫闱之事,外臣不得干预,故,臣无话可说。”

    李世民愣了:“功臣画像分明是国事,与宫闱有甚关系?”

    李素不慌不忙地笑道:“凌烟阁……恰好在太极宫内,是为宫闱之事。”

    李世民呆怔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个宫闱之事,子正年岁渐长,耍滑头的本事倒也愈发精进了,嗯,不错,现在越来越会做官了。”

    李素不知李世民所言是夸他还是暗损,只好嘿嘿陪笑,不再吱声。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侯君集,实为朕之良将也,当年朕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为朕鞍前马后奔忙征战,那时的他和朕,皆视对方为手足兄弟,从无嫌隙猜疑,可惜世事无常,多年以后的今天,朕连他要不要进凌烟阁功臣画像都要犹豫了……”

第八百五十二章 老将相斗

    尽管事情已过,但侯君集终究还是朝堂禁忌的话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唐的风气虽然开放,却也不可能成天将一个曾经造过反的人挂在嘴边上,李世民可以提起侯君集,但别人不行,包括李素。

    做官的第一要诀是要会做人,说得通俗点就是情商要高,时刻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尤其是在皇帝面前,更要绷紧脑子里的弦,“祸从口出”这种事发生率最高的便是在皇帝面前。

    所以李世民提到侯君集后,李素垂头不发一语,仿佛泥塑木雕一般,浑然物外双目无神,一脸神思无归,当真缥缈得很。

    李世民说了半天,却见李素毫无反应,不由有些愠怒,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子正,何故不语?”

    李素垂头道:“陛下,侯大将军能否入凌烟阁,恕臣无法进言,此为陛下圣心决断之事。”

    李世民似笑非笑道:“你与侯君集交情匪浅,纵然嘴上不敢说,心里还是很希望他入凌烟阁的,对否?”

    李素笑了:“是,陛下。臣毕竟与侯大将军有交情,所以难免有私心,这也是人之常情,侯大将军若能入凌烟阁自然最好,臣私心所愿也,若不能入,也是正常,毕竟侯大将军曾经参与过谋反……”

    李世民笑道:“你尽管直言,朕许诺你,今日不论你说什么,朕皆不加罪。说说看,侯君集入凌烟阁或是不入,两者利弊如何?”

    李素总感觉这话是在给自己挖坑,仔细端详了一下李世民的脸色,以他的微末功力当然看不出任何端倪,想了想,道:“陛下若准许侯君集入凌烟阁,传出去自然对陛下的名声有好处,天下人皆会说陛下胸襟广阔,气度博大,当年造过反的臣子不仅没有被杀头,陛下反而不计前嫌让他入了功臣画像,此事传遍天下,陛下‘仁义’二字是决计跑不掉了,更何况,侯君集有帅才,统兵驭将,可拜上将军,一人可抵十万雄师,他所需要的,却只不过是陛下的一纸恩泽,陛下何乐而不为?”

    李世民笑得意味深长:“如此说来,子正还是希望侯君集能入凌烟阁?”

    李素摇头,道:“陛下,臣还没说完,刚才那番话说的是‘利’,臣还没有说‘弊’。侯君集若入凌烟阁,陛下当然会给天下人留下‘仁义’的好名声,可是难免也会让人轻慢了大唐的律法,一个造了反的人都能轻易被宽恕,还能入凌烟阁功臣画像,那么天下人难免会猜疑,造反的成本如此低廉,付出的代价如此轻微,为何不能起而效之?反正有例在先要不了命,长此以往,对社稷实非好事,此为弊也。”

    李世民露出惊讶的表情,道:“难得听到子正说话竟如此不偏不倚,朕以为你会不顾一切替侯君集说项……”

    李素笑道:“社稷为重,私交为轻,臣当初救侯君集的原因,是不想看到大唐因内耗而痛失良将,今日臣所言者,也是为了大唐社稷,尽臣子的本分,将利弊剖析于陛下阶前,如何决断自有陛下圣心独裁。”

    这句话委实说到了李世民的心坎里,如今朝堂的大局面虽说看起来君圣臣贤,可是立国数十年来,朝堂里终归出现了一些不太好的苗头,比如不分黑白一味逢迎上意,比如贪污受贿等等,李素站在李世民的立场上说出这番话,无疑令李世民感到分外欣慰。

    “子正果然长大了,相比当年那个经常闯祸,棱角分明的李子正,如今的子正确令朕尤喜之,甚善。”李世民欣然笑道。

    “臣只是尽本分而已。”

    李世民忽然叹道:“‘本分’二字,如今朝堂上的人能记得的可不多了,立国不到三十年,朕已察觉朝中渐生暮气,长此以往,焉知国祚可比前隋乎?有些事情,朕这一代恐已无暇解决,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帝王了。”

    李素垂头没答话,这话不好接,说浅了完全是废话,说深了直指朝堂时弊,无意中又会树敌。

    李世民原也没指望李素搭话,二人沉默片刻,李世民的神情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懒懒地挥了挥手,道:“时辰不早,城门已关了,朕予你一面牙牌,令羽林禁卫送你出城吧。”

    “是,臣告退。”

    李世民顿了顿,又道:“侯君集究竟入不入凌烟阁,朕再思量几日,立功臣画像是你提出来的,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不妨拟个奏疏呈上来,朕再参详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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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凌烟阁功臣画像一事无可避免地在长安城的权贵圈子里传开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长安城的权贵们顿时炸了锅。

    功臣画像可非比一般,这是世代都将传延下去的荣耀,抛开功勋们个人的名声爵位不提,说得更实际一点,开国功臣的功绩影响着家族的兴衰,只要大唐没有被灭国,这些开国功勋们的后代便注定一代一代享受荣华富贵,而功臣画像,则是一道保护后代不被除爵削官的护身符,先辈画像供于凌烟阁上,未来的大唐皇帝怎会对功勋的后代寡恩?哪怕是犯了造反的大逆之罪,仅凭这张画像也能免去死罪。

    这道护身符对如今长安城里的权贵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作为凌烟阁功臣画像的提议者,李素也跟着蹭了一下话题热度,这几日家里的客人莫名多了起来,而且客人们很有礼貌,没一个空手登门的,打着庆祝李家正室夫人有身孕的幌子,将一车车的礼品送进李家的库房,李家莫名其妙发了一笔横财。

    又过了两天,程处默来了。

    相比这几日彬彬有礼而且很多礼的客人们,程处默可谓客人中的一股清流,非但空手上门,而且进门就大声吆喝上酒上菜,酒必须是烈酒,菜必须是李家厨娘的拿手菜,大爷般横刀立马坐在李家的前堂内,吆五喝六非常欠抽,要不是害怕程咬金那老流氓拎斧子上门跟他聊人生,李素早下令让部曲们把程处默扔出去美化环境了。

    盘腿坐在前堂内,抬头看了看天空的烈阳,李素眯了眯眼,笑道:“大清早的跑来我家喝酒,你可真会赶时候。”

    程处默吃得满头大汗,几乎不用筷子,端起盘碟朝毛茸茸的大嘴里一划拉,一盘菜便入了肚,然后再单手拎起酒坛,狠狠灌一大口酒,龇牙咧嘴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舒坦的直哼哼。

    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程处默一边埋头大吃,一边道:“准备一下,我再吃几口便罢手,咱们去长安城。”

    “去长安城作甚?”

    程处默抬头朝他咧嘴一笑:“俺爹请你府上一叙,天大的面子,叫我亲自来请。”

    李素吓了一跳:“程伯伯他……有事找我?”

    程处默翻了个白眼:“废话,大老远的把你请去长安城,难不成我爹邀你进城晒太阳么?”

    李素眨眨眼,程咬金主动相请,可以肯定绝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事,自打认识程咬金那天起,李素便发觉无论讲道理还是哄骗敲诈勒索等等各方面,自己都不是程咬金的对手,所以一旦程咬金放出召唤术,李素首先要给自己做好被抢劫的心理准备。

    “带礼品吗?”李素萌萌地眨着大眼注视程处默。

    “啥?”程处默一脸懵然。

    “中秋刚给你府上出了一回血……不,送了一回礼,程伯伯不会又要礼品吧?说实话,我家最近很穷……”李素弱弱的哭穷。

    程处默大手一挥,豪爽地道:“不用,来之前我爹说了,咱两家交好,繁文缛节尽可免了……”

    李素刚松了口气,谁知程处默又道:“……不过我爹又说了,登门不带礼品是他客气,做晚辈的不能顺杆子往上爬,还是要稍微意思一下的,你家绿菜长得好,挑几样顺眼的拉两车,还有前几日中秋时你给我家送的胡饼,我爹说味道还行,拉半车给他消个暑,嗯,还有你家的厨娘,开个价,程家买下了,让她到我家做菜去,以后我爹嘴馋时就不必大老远出城横扫你家了……”

    李素越听脸越绿,最后瞪起眼睛怒视程处默,目光很决绝,大有当面死给他看的架势。

    程处默也觉得有点心虚,老脸一红,讷讷道:“不是我的主意,是我爹吩咐的,子正贤弟若觉得不合适,厨娘就暂时不必送去了,不过绿菜和胡饼是一定要的,否则我爹说会打断我……们的狗腿。”

    老流氓活到这把岁数,脸皮什么的恐怕早已如臭皮囊一般毫不在乎了,打劫晚辈堂堂正正大义凛然,缺德至斯居然还能活到寿终正寝,实在是对“恶有恶报”这句话最有力的打脸。

    “程伯伯既有所命,我便从了吧……”李素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斜睨了程处默一眼,道:“还有,那玩意不叫‘胡饼’,它叫‘月饼’,中秋赏月时吃它算是应个景儿……”

    程处默大手一挥:“好吃的东西怎能只在中秋吃?这不合适,不挑了,就叫胡饼,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

    嗯,很好,很符合程家务实的家风。

    …………

    打不过抢劫犯时,就要学会老老实实认栽,并且尽量说服自己享受被抢劫的过程。

    两辆牛车满载绿菜,跟着李素和程处默进了长安城。

    车行到朱雀大街程家大门前,李素和程处默刚下马,门内便听到一声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哈,小后生来就来吧,还如此多礼,老夫却之不恭,便赏你个面子收下了。”

    一身短衫打扮,胸口敞开露出黑乎乎胸毛的程咬金大步从门内走出来,无视李素的行礼,把他当成透明般略过,径自跑到牛车前,开始……验货。

    绿菜,月饼,验过货后的程咬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朝李素和程处默身后一扫,发现随从里面没有女人的身影,程咬金脸色一变,扭头望向程处默:“……厨娘呢?”

    “啊?”程处默求助地望向李素。

    李素两眼望天,不理不睬。

    俩都不是好货,突然好想看看父子相残的画面……

    程咬金果然没让李素失望,见程处默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顿时怒了,暴起身形一记鞭腿,门口众人眼睁睁看程处默一声惨叫然后放飞了自我。

    拍了拍手,程咬金脸上又露出了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后生莫理他,小畜生最近蹦达得欢实,老夫早想找个机会拾掇他了,今日恰逢其时,哈哈,走,咱们进去。”

    李素一脸惶恐,不由自主跟着程咬金进了门。

    前堂跪坐下来,屁股还没坐稳,便听到堂外廊下有下人禀报,几位老将军来访。

    程咬金眯着眼嘿嘿一笑,大喇喇挥了挥手,道:“不见!让他们滚!”

    “啊?”李素大吃一惊。

    礼仪之邦的高层将领之间来往,居然还能这样操作?

    以后程老流氓杀来太平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操作?

    几番犹豫,李素决定闷声发财,进了程府等于当了匪徒的肉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就不要再多嘴给自己惹麻烦了。

    很显然,程咬金这位主人说的话并不太管用,很快程府前院便传来一阵怒喝声,叫骂声。

    “程老匹夫安敢如此无礼,以为老夫马槊不利乎?”

    “老匹夫滚出来!门外逐客,岂是待客之礼,一把年纪活狗肚子里去了!”

    程咬金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门外哪个老杂碎在编排老夫?敢在我程家放肆,不怕老夫活劈了你们么?”

    话音刚落,堂外接连传来几声怒呸,然后,几道魁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前堂门外。

    都是老熟人了,李绩,牛进达,还有一位黑脸髯须的老汉,却是不常来往的鄂国公尉迟恭。

    尉迟恭也是跟随李世民打江山的开国老将,而且是李世民的铁杆爱将,不仅如此,尉迟恭在唐朝以后一千多年里的名气长盛不衰,可谓永不过气老网红,每逢年节,家家户户大门上贴的两位门神里面,其中一位的原型便是尉迟恭,另一位则是已经去世的秦琼。

    李世民得天下不仅占尽天时地利,更重要的是收揽了一大批当世英雄豪杰,麾下的将领一个比一个猛,尉迟恭无疑便是其中的翘楚。当然,能被李世民引为铁杆爱将的前提条件之一,便是义无反顾参与了玄武门之变。

    尉迟恭不但参与了,而且还是李世民的头号打手,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的亲弟弟齐王李元吉就是被尉迟恭亲手射杀的。

    作为头号功臣,尉迟恭的脾气也不小,贞观初年时屡屡与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当面冲撞,后来甚至还敢对江夏王李道宗动手,一拳差点将李道宗的一只眼睛废了,正因为这一场风波,令李世民差点对尉迟恭动了杀心,尉迟恭也意识到自己恃功而骄犯了帝王的忌讳,被李世民臭骂一顿后终于洗心革面,从此低调做人。

    贞观十七年时,尉迟恭年迈体弱,遂上疏告老,李世民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允许他五天上一次朝,现在的尉迟恭算是离退休高级老干部。

    尉迟恭说是低调收敛,其实也只是在李世民面前而已,在别人面前他的脾气仍然不小。李素多年前便认识他,叔叔伯伯的也叫得甜,不过大多数时候李素不大敢跟他有太多来往,因为这人的脾气实在是……

    “程老匹夫安敢慢待我,且先与老夫走上三百回合再说话!”尉迟恭一脚跨进前堂,指着程咬金的鼻子怒喝道。

    程咬金哈哈笑道:“老夫自己的府邸,想见谁不想见谁,全凭老夫心情,今日老夫就是没心情见你们几个老杂碎,咋地?”

    尉迟恭勃然大怒,挥拳便朝程咬金打去,程咬金也动了怒,举臂一架,封住尉迟恭的拳路,两位年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不修就这样在前堂内大打出手,场面分外精彩。

    李素擦了把额头的冷汗,非常识时务地倒退好几步,远离暴风雨中心,顺便朝一旁观战的李绩和牛进达行礼。

    李绩和牛进达显然涵养比尉迟恭好多了,二人气定神闲地并排站在一起,李绩甚至含笑与牛进达讨论程咬金的拳法漏洞。

    至于前堂外面的程府管家和下人们,则表现得比李绩二人更淡定,看来程府隔三岔五的打架斗殴事件已将程府上下的神经熬练得非常坚韧了。

    观战一阵后,李绩扭头望向李素,笑道:“你家夫人可还安好?老夫昔日部将前几天送了一些礼,里面有几株年份久远的茯苓,还有一些陈皮和砂仁,稍停派人去老夫府上取来,给你夫人服了,有止呕安胎之效。”

    李素急忙应是。

    李绩又道:“这是你李家的头胎,你可小心侍候着,没事就别往外蹦达了,偌大的爵位将来没个后人继承,你说冤不冤?”

    李素苦笑着指了指堂内鏖战正酣的程咬金,轻声道:“外甥也不愿出门,今日是程伯伯强行请我来的,也不知有何事……”

    李绩目光闪动,顿时露出了然之色,笑骂道:“这老匹夫,一把年纪了还算计晚辈,越活越回去了!”

    李素满头雾水道:“舅父大人知道是何事?”

    李绩摇摇头,没明说。

    舅甥说话间,堂内程咬金和尉迟恭的战况已陷入胶着僵持之态,不过这种“胶着僵持”的画面很难看。

    好好的打架斗殴拳来掌往,正是招式精彩身手高妙,看在眼里也不失赏心悦目,谁知李素与李绩聊天的几句话功夫,堂内打架的二人不知为何竟变了招式,只见程咬金狠狠揪着尉迟恭的头发,而尉迟恭则死命拽住程咬金的胡须,二人疼得龇牙咧嘴,正是相对泪眼无语竟凝噎,活像一对相爱多年悲剧收场的老基友。

    “老匹夫你松手!”

    “出招如此下作,你丢不丢人?你先松手!”

第八百五十三章 揣度天意

    人的品德和涵养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长的,两者的关系应该是正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程府前堂的两位老人家偏偏把品德和岁月活成了反比,不仅品德越活越回去,连打架的招式也越来越退化,一个揪胡子一个拽头发,八岁孩童打架都不屑使出的招式,这两位却使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一旁看热闹的李绩和牛进达二人一边鄙夷一边兴致勃勃的看热闹,完全没有劝架的意思。

    战况僵持胶着,直到程咬金和尉迟恭开始互吐口水时,李素终于看不下去了,揪胡子拽头发也就罢了,互吐口水教他这个有洁癖的人如何忍得下去?

    感觉在旁边观战都会令人节操掉光啊……

    扭头望向李绩,李素苦笑道:“舅父大人,您……就不管管?他们好歹也是国朝宿将,这实在太难看了……”

    李绩捋着青须眯着眼,气定神闲道:“无妨,让他们丢人现眼,国朝宿将多矣,死一两个不要脸的将军不是坏事。”

    李素:“…………”

    这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扭头再望向牛进达,牛进达哈哈一笑:“懋功所言甚是,这种不要脸的老货,多死几个实乃国朝之福,吾皇治下盛世指日可待,实在可喜可贺……”

    说完牛进达还一脸喜庆状朝太极宫方向遥遥拱手,显然他说的“可喜可贺”确实是由衷而发,绝无半丝掺假。

    李素眨了眨眼,到这个时候,他终于咂摸出一丝不对劲的味道了。

    今日在场的四位老将……似乎都带着一股火药味?

    难道四人赌钱时有人出老千了?

    李绩和牛进达不阴不阳的一番话,程咬金和尉迟恭都听到了,二人互视一眼,通过眼神交流瞬间达成共识:绝不能让这俩老匹夫如愿,我们必须不要脸的继续活下去。

    于是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松了手,斗殴结束。

    “狗嘴不说人话,老夫岂会上你们的当,”程咬金整了整刚才斗殴时被扯得稀烂的衣裳,顺便狠狠瞪了尉迟恭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不告而来是为恶客,老夫就不招待各位了,来人,送客!”

    李素瞠目结舌,这老流氓……好耿直。

    李绩大笑两声,指着程咬金笑骂道:“一点待客的礼数都没有,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行,老夫走便是了……”

    指了指李素,李绩道:“子正,随老夫一起走,你舅母昨日还在念叨你呢,正经的自家长辈不拜望,偏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和一起,信不信老夫让你爹抽你?”

    李素正想逃离这龙潭虎穴,于是忙不迭点头。谁知程咬金却忽然冷笑道:“李老匹夫你走便走,子正这娃子是老夫请来的,给老夫留下。”

    李绩笑道:“老货总算交底了,怕老夫带走子正坏了你的算计?”

    李素满头雾水,听这话的意思,今日程府的鸡飞狗跳以及四位老将之间弥漫的火药味……似乎跟自己有关?

    李素不得不开口了:“呃,四位皆是子正的长辈,但有所命,子正绝不推辞,不知四位今日为何……”

    程咬金哼了哼,斜瞥了三人一眼,道:“老夫向来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子正,听说陛下在宫内设凌烟阁功臣画像是你所奏?”

    “是。”李素眼皮跳了跳。

    程咬金威胁般朝李绩一扫,接着道:“甚好,你又办了一件好事,也给咱们当年这些为陛下立过汗马功劳的老东西们扬了千古美名,一事不二谢,当初老夫已代那些活着的死去的袍泽们谢过你一次了,今就不谢你了……”

    李素惶恐状道:“程伯伯言重,小子担当不起您的谢字。”

    “老夫说你当得起,你自然便当得起,李家祖坟好风水啊,出了你这么一号俊秀英杰人物……”程咬金感慨了一声,或许想起自己生的六个不争气的货,不由愈发气闷,反思了一阵老程家祖坟的风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后,又道:“子正,老夫又听说,陛下数日前召你进宫奏对,让你推荐合适上功臣画像的人选?”

    李素额头微微渗出了汗,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今日程咬金叫他来的目的了。

    话不好接,可李素作为晚辈,这话必须接下去,于是李素只好苦笑道:“陛下当时只是随口一提,诸位皆是为国征战数十年的开国老将,小子何德何能敢越俎代庖推荐各位?程伯伯多虑了。”

    程咬金笑道:“老夫从来不多虑,而且老夫知道‘君无戏言’这句话,既是陛下说过要你推荐人选,断然不可能是随口而言……”

    李素愁眉苦脸叹了口气,拱手道:“程伯伯以及各位长辈们战功彪炳,胜绩无数,诸位必然能上功臣画像的。”

    程咬金哼了哼,道:“尽说些废话,老夫为陛下鞍前马后那么多年,上功臣画像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这功臣画像上面也该有个名次,谁是真正的定国安邦的名将,谁是徒有虚名只知在背后捡老夫这种老实人便宜的杂碎,画像名次上终要见个分晓。”

    说完程咬金还不怀好意地瞥了李绩一眼,目光很恶毒。

    “噗”

    李绩牛进达尉迟恭三人同时喷了。

    “天下老实人何辜,竟被这老匹夫如此侮辱……”李绩摇头笑叹道。

    李素的表情愈发苦涩,他总算明白程咬金今日要见他的原因了,龙潭虎穴不是浪得虚名,李素觉得自己每次进程府都能遇到倒霉事。

    “呃,程伯伯,功臣画像虽是小子所谏,但如何排名次……小子可真的说不上话了,陛下乾纲独断,小子怎敢多言?”李素艰难地道。

    程咬金哼了哼,道:“小娃子年岁渐长,性子倒变得畏缩了,莫非你还不知自己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如今你可是被陛下待之以国士,哪怕你说的话再离谱,陛下都会郑重其事仔细思量,功臣画像是你提出的,你编个理由,给老夫安排个好名次易如反掌。”

    李素小心翼翼道:“不知程伯伯想排第几名?”

    程咬金瞥了众人一眼,露出傲然之色,挺胸道:“第一铁定是长孙老儿的,这个老夫有自知之明,就不跟他争长短了,所以老夫便委屈一下,位列第二吧,这个名次想必亦是众望所归……”

    话没说完,李绩尉迟恭二人顿时炸了,齐声怒道:“老匹夫厚颜无耻!”

    程咬金环眼圆睁,喝道:“不服气便过来与老夫大战三百回合!”

    尉迟恭脾气最暴躁,当即便怪叫一声,怒道:“打便打!老夫生平杀敌无数,多杀一个不要脸的老货有甚打紧。”

    猝不及防间,二人又打了起来。

    李素惊恐地看着前堂内的飞沙走石,一时间茫然无措。

    旁边的牛进达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子正莫怕,俩老匹夫向来不对付,见面胡乱找个理由便打起来,这些年我们都习以为常了。”

    李素擦了擦额头的汗,干笑道:“叔伯们太奔放,小子跟不上长辈们的节奏,实在羞愧……”

    牛进达嗤笑:“该羞愧的是他们,你羞啥?”

    李素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道:“您几位今日来程家,也跟程伯伯一个意思吧?牛伯伯若想争个名次,小子过几日进宫……”

    话没说完,牛进达摇了摇头,断然道:“老夫对功臣画像殊无兴趣,再说,当年跟随陛下征战的从龙功臣多矣,老夫或许还排不上号,今日老夫只是被懋功拉来看热闹的。”

    李素顿时肃然起敬:“牛伯伯高风亮节,有儒将君子之风,晚辈心慕之。”

    牛进达大笑道:“你小子这张嘴越来越油滑了,老夫缺你这晚辈一声夸奖不成?这俩老货打起来没完没了,此地不宜久留,没事咱们就走吧,刚才程老匹夫说的话你就当放屁,如此大事岂有为难一个晚辈的道理,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走,莫在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了。”

    李素求之不得,闻言毫不犹豫地赞同。

    堂内程咬金和尉迟恭二人打得昏天黑地浑然忘我,李素牛进达和李绩三人招呼都没打,大摇大摆便离开了程府。

    …………

    出了程家门,没多远便是李绩府邸,都是开国功臣,住的地方并不远。

    李素三人走了一会儿便进了李绩的家门,李素先按礼数分别拜望了舅母等长辈,这才进了前堂,三人宾主而坐。

    李绩捋了捋青须,道:“子正,你牛伯伯不是外人,老夫便敞开说了,功臣画像一事在长安城里闹出不小的动静,尤其是有从龙之功的军中将领,更是对功臣画像分外眼红,今日程老匹夫算是开了个头,不过你万莫这浑水,这滩水深不可测,一不小心会罪人伤己,届时得不偿失。”

    牛进达在一旁连连点头赞同。

    看着二人关怀的目光,李素心中感动,李绩是自己的亲舅舅,牛金达是自己的授冠人,二人对自己的关怀委实是真心实意,不掺半点虚假的。

    “是,外甥谨记舅父大人教诲。”

    李绩看着他,笑道:“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未来的成就或许比老夫更高,咱们李家眼看要家族兴旺世代公侯了,越是如此,子正你越要言行谨慎,不可轻易涉险,凡事求个稳妥,宁可退步妥协,亦不可冒进……”

    李素笑着应是,心下有些奇怪,恐怕李绩这番话不仅仅是指功臣画像一事。

    一旁的牛进达迅速与李绩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道:“前阵监察御史冯渡被刺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因事涉储君之争,我等军方老将俱未发一语,毕竟我们手握兵权,在军中多少有些威望,若贸然插手必是帝王大忌,不过此案从头到尾我们都看在眼里,此案涉及晋王与魏王,恐怕与子正你也脱不了干系吧?”

    李素一惊,这事他做得很隐秘,除了身边极少数人外,别人断无可能知道,实不知牛进达和李绩是如何得知的。

    见李素表情犹疑,李绩笑道:“我与老牛皆是你最亲近之人,今日堂内只有我们三人,你有何不敢承认的?”

    李素咬了咬牙,索性痛快地道:“是的,此事是我所为。……只不知二位长辈如何知道的?”

    牛进达叹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察觉你与晋王来往甚密,晋王年幼,在朝中素无根基,魏王势大,朝中门卿如云,甚至连长孙无忌都偏向魏王,晋王身陷命案,却莫名其妙赢了魏王,而且连山东士族都出来为晋王担保,若说晋王身后没有高人指点布局,他怎么可能从此案中脱身?更何况,此案过后,魏王被陛下罚闭门思过,晋王的地位却一飞冲天,愈得陛下宠爱,二子夺嫡,晋王大获全胜,背后必有高人,老夫与你舅父私下揣度,皆认为除了你,旁人不可能有如此手笔出奇制胜。”

    李绩眼中露出复杂之色,似是欣慰又是责怪,良久,悠然叹道:“果真是好手笔啊!其中过程老夫并不知,可是单看结果便已钦佩万分,魏王挟长孙无忌和朝中半数门卿之威,将晋王几乎置于死地,如此劣势之下还能完美翻盘,反败为胜,委实精彩之极,更难得的是你心中有仁念,明知开口能请动我们这些军中老将,行事起来事半功倍,可为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安危,楞是在我们面前不提一字,将我们瞒得死死,这份胸襟,这份担当,这份谋算,老夫似你这般年纪时自问做不到。”

    李素羞愧道:“小子行事冲动孟浪,让二位长辈担心了,皆晚辈之过也。”

    李绩摆了摆手,道:“过程我们便不问了,必然也是有惊有险,况且我等手握兵权,宫闱之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老夫单只问你一句……”

    “舅父大人请说。”

    李绩和牛进达互视一眼,李绩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凝重,放低了声音缓缓道:“你……果真欲辅佐晋王争夺东宫之位?”

    李素沉默片刻,道:“是,小子确有此意,而且此意已决。事实上,冯渡被刺一案从头到尾都是小子炮制出来的,为的就是达到如今的现状,魏王失宠,晋王重用,再将山东士族拉到晋王的战车上,如今晋王的赢面已经很大了。”

    李绩叹了口气,道:“此事你确实办得漂亮,可……老夫还是不赞同你参与储君之争,太凶险了,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输的可是你全家的性命啊,今日你胜了半子,明日焉知不会棋差一着?难道你没有想过输了以后的下场?难道你不怕自己的行径被陛下知道?陛下纵然再宠信你,也断然不会容许臣子参与争储之事里面……”

    李素笑道:“小子猜测,当冯渡被刺一案水落石出时,陛下恐怕已经知道我参与其中了……”

    李绩一惊,急忙道:“何以见得?陛下若知你参与其中,为何没有究你的罪?”

    李素道:“舅父大人方才也说了,魏王势大,朝中门卿众多,已然独成一系,古往今来的帝王没有谁乐意看到臣子结党独大的局面,这是非常犯帝王忌讳的事,在冯渡被刺之前,我估计陛下已经对魏王心生猜疑了,所以才敢布下此局,让晋王趁机上位……”

    李绩毕竟老谋深算,闻言顿时露出明悟之色:“你的意思是,陛下故意纵容你私下所为,他也想让晋王上位?”

    “是的,帝王之术的根本,其实就是‘制衡’二字,左右平衡才是最稳妥的,朝堂派系失衡,强弱差距太过明显是帝王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陛下是雄才英主,尤其看重自己对朝堂的掌控,他绝不能容忍某一派势力越来越强大,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行,一旦有了苗头,他便会扶起一派,打压另一派,务求在有生之年维持这种左右平衡的局面,才能令朝臣对皇权和帝王心生敬畏……”

第八百五十四章 两家兴亡

    稳定天下和朝堂最基本的手段便是平衡,帝王术即是平衡术,古往今来王朝更迭,用以稳定天下者,皆倚仗此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平衡”意味着分治,有左有右,帝王居中不偏不倚,不使一家独大,不使臣权过盛,拉拢一方打压另一方是帝王的拿手好戏。

    李世民是雄才伟略的英主,他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对外征战的百战百胜,更重要的是他用帝王之术平衡了朝局,突破了世家门阀统治地方的桎梏,将朝廷仁政推行到民间的同时,也加强了皇权的集中。

    帝王终其一生,使得最拿手的便是平衡术,从打压关陇门阀,扶持山东士族,到尚书省设左右仆射双宰相各为牵制,所以李素猜测,在皇子夺嫡露出苗头时,李世民选择了同样的做法,毕竟魏王李泰这些年结交关陇门阀,朝中大肆结党等行径,李世民早已有所察觉并渐生不满,打压魏王是大势所趋,不得不为,再怎样深爱自己的儿子,皇权社稷永远排在儿子的前面。

    猜测并非毫无道理的,事实上冯渡被刺一案最后逆转,李世民若有心追查到底的话,李素可能会无可避免地暴露出来,毕竟世上并没有天衣无缝的阴谋,不论看起来如何完美,终究都是有漏洞的,可是案子逆转之后,所有针对此案的追查一夜之间全部停止,李世民的目的仿佛只要洗清了李治的嫌疑便足够,没必要再查下去,这实在不符合李世民的性格。

    李素松了一口气,然后每天躺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琢磨,不仅思索自己所有布局里可能存在的漏洞,同时也不停揣测李世民的心理,最后终于得出这个结论,李世民不继续追查,是因为他要制衡,魏王的表现已令他生出些许忌惮了,所以他需要另一个皇子站出来与魏王抗衡,而晋王李治,无论大小长短尺寸,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冯渡被刺一案里,作为李治最亲密的朋友,李素在里面做过什么谋划过什么,对李世民而言并不重要,他看到最后逆转的结果,事实证明李素有能力辅佐李治,一个在朝堂孤掌难鸣的皇子身边有李素这样的人才辅佐,本身也很符合李世民的心思。

    想通了这些道理,李素不禁摇头慨叹。

    帝王家中果然无情,时时刻刻把父子亲情挂在嘴上,可李泰和李治终究还是李世民手中的一颗棋子。

    李素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想通这些,但显然李绩和牛进达并未想过这么深远。

    “陛下刻意为之,欲图制衡?”李绩深拧眉头,飞快与牛进达对视一眼。

    牛进达神情凝重道:“子正果真确定么?毕竟朝野内外皆云魏王是继大统的唯一人选,就算冯渡被刺一案令魏王失了圣眷,大家也都只认为是暂时,过段时日待陛下消了气,圣眷仍会恢复如初的,而你说的制衡……”

    牛进达不解,李绩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与李素相视一笑。

    “小子认为,时至今日,魏王恐怕已争储无望了,晋王才是继承大统最合适的人选,至于原因,并非表面的手足相残,而是更深远的门阀士族之争,甚至可以延伸到大唐未来百年国策,简单的说,魏王……走偏了。”

    牛进达虽然性格敦厚,却毕竟是朝堂沉浮多年的老将,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李素只稍稍提示了一下,牛进达便豁然明白了。

    “关陇门阀与山东士族?”牛进达惊讶地吸了口气,然后叹道:“若照这么说,两位皇子储君之争或许真是陛下刻意为之,造成如今互相制衡的局面……”

    李绩叹了口气道:“只是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更何况东宫储君之位空悬久矣,陛下若再不从速决定,恐大唐朝野人心动荡不安,毕竟储君是国之根基,不可久悬呀,这个制衡的局面陛下打算维系到何时?”

    李素沉吟片刻,道:“小子猜测,陛下制衡两位皇子的目的,或许是为了东征,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已是无可逆转了,那时国中必须有皇子镇守监国,也需要别的皇子与其制约,太子之位虽说重要,但在陛下的眼里,如今世上的任何事都没有东征重要,御驾亲征时维系大唐国内平稳的政局才是陛下最需要的,所以我猜测在东征结束之前,陛下很可能仍让东宫之位空悬,待到东征一战功成,陛下挟大胜余威回朝,那时再宣布东宫人选便无人有异议了,两位皇子储君之争陛下可一言平之。”

    李绩和牛进达沉默半晌,李绩点了点头,道:“老夫枉活数十载,却不如你看得深远,真是后生可畏啊……”

    李素笑道:“小子太懒,喜欢躺在院子里瞎琢磨,这些想法都是没事躺在院子里猜的,至于对错,要看日后朝局变化才知。”

    李绩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凝重道:“如此说来,你决意辅佐晋王了?”

    李素点头,肃然道:“晋王,未琢之美玉也,值得我辅佐,我相信将来他能创下不逊陛下之千秋功业。”

    李绩叹道:“当初老夫便觉得你踏入朝堂太危险,唯愿你不偏不倚,莫浑水,可是没想到你还是卷入了凶险的是非之中……”

    李素笑道:“再老实的人终归也有一两个敌人的,我这一生若只是朋友遍天下,未免太无趣了,既然决定辅佐晋王,纵是天下皆敌,我亦愿往矣。”

    李绩神色愈发严肃,久久沉吟不语。

    牛进达看看李素,又看看李绩,然后不说话了。

    他知道李绩问这句话的意思,这不仅仅是关心李素,众所周知,李素是李绩的外甥,在外人眼里,李素代表的就是李绩,两家实为一家,所以李素的决定关乎两个家族的兴亡,现在二人之间的谈话,等于在决定两个家族未来的走向,牛进达虽是李素的授冠人,在这个家族存亡的大事上,他实在不便插言了。

    李绩眉头蹙得紧紧的,李素的决定他并不赞同,对他来说,不论支持哪个皇子,都犯了李世民的忌讳,李绩又是手握兵权的武将,在争储这种事上身份尤其敏感,最好的办法便是袖手中立,不偏不倚。

    可是偏偏李素却做出了辅佐晋王的决定,如今李素的官爵不小,在朝堂中的分量不轻,所以李素的决定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李绩,令他犹疑踟蹰不已。

    仿佛看出了李绩艰难的挣扎,李素主动笑道:“舅父大人勿忧,小子以为,此事舅父大人最好莫参与进来,您是武将,身份太敏感,若被陛下察觉,恐怕会给咱们两家惹来杀身之祸,辅佐晋王由我一人足矣,将来晋王若成事,外人眼里咱们两家其实是一家,自可分沾雨露,若然事不成,则冤有头债有主,舅父大人在军中威望颇深,此事又没有直接参与,想必无论陛下或是未来的新君都不会为难舅父,那时小子一家老小便靠舅父大人照料了,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李绩不满地瞪着他:“你觉得老夫贪生怕死不敢担当吗?”

    李素笑道:“小子只是觉得没必要将两家的生死押在同一个人身上,舅父大人只要莫卷入此事里面,便能让咱们两家立于不败之地,您就是定海神针,有您在,我进可攻,退可守,就算输了,也不至于输掉全家性命。”

    李绩沉默良久,点点头。

    李素的话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局势未明朗前站队向来是冒险一搏的赌徒行为,李素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一场胜利,他深信李治必将是最后的赢家,可他不敢拿老爹和许明珠还有她肚里的孩子的性命去赌,哪怕有九成的胜算都不敢,因为那是自己至亲的亲人的命,不是他自己的。

    李绩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叹道:“你这次赌得不小,若失败了……”

    李素笑道:“若失败了,也不劳烦陛下派兵来拿我,我自己跳井痛快了断。”

    朝一旁的牛进达眨了眨眼,李素道:“小侄跳井后,牛伯伯莫从井口往下看……”

    牛进达一愣:“为啥?”

    李素干笑两声,没敢回答。总不能说你老人家那张国字脸太像板砖了,出现在井口上方未免有落井下石之嫌,让人死不瞑目……

    ****************************************************************

    离开李绩府,李素长呼一口气。

    有些话终于当面说清楚了,参与争储本就是一件极冒风险的事,而李素与李绩两家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其实很早就该把话说清楚,只是考虑到李绩作为军中威望颇高的开国老将身份,这件事说出来未免太敏感。

    今日既然李绩主动问了,李素自然便不再瞒下去,趁着争储的矛盾尚未尖锐,早点说出来也好教李绩早有准备,进退从容。

    或许,将来李世民逝世后,李治作为太子登基可能会遇到一些人为的变故,那时李绩这位手握兵权的武将的重要性便十分突出了。

    …………

    回到太平村已是黄昏,家中颇显冷清,老爹李道正与方老五等部曲坐在耳房里喝酒顺便吹牛,气氛很热烈,一个说我当年阵前斩敌上百,另一个不服气便说我当年阵前杀敌三四百寻常事尔,斩敌上百的那个马上改口,说某某一战我杀敌破千,某将军大悦,送我雅号“千人斩”……

    一轮牛皮吹下来,数字一次比一次夸张,最后大家的武力值基本能够一人横扫千军万马,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全看自己当天心情如何……

    李素听不下去了,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家里是不是要搞个整.风运动了?先把老爹关柴房里饿几天以儆效尤?

    走到后院,刚准备进东厢房看看许明珠,顺便听听她肚里的动静,谁知走到门口却被丫鬟挡了驾,丫鬟战战兢兢告诉李素,夫人晚膳后觉得乏困便睡下了,夫人觉浅,老爷回来后还请轻手轻脚,最好去公主的道观里对付一宿,如此你好我好她也好……

    李素愣了半晌,随即苦笑。

    这位夫人果真是贤良淑德,宜室宜家,大方得不像话,只是这样看起来,显得自己特别像个渣男……

    然而,这个年代的环境就是这样啊,男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男人,若家里只有一位正妻反而招人笑话,许明珠或许当初对东阳还抱有一定的戒意,不过自从她有了身孕后,对东阳的戒意似乎一夜之间全消失了,现在这种主动鼓励他与东阳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休了?

    站在后院的拱门外,李素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当个渣男。

    东厢房里早已熄了灯,李素装模作样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最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仰天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转过身后,东厢房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戛然而止。

    李素觉得自己的演技特羞耻,特矫情,自抽三耳光仍不足以平民愤的那种。

    …………

    道观后殿。

    东阳见了李素没给好脸色,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能从上面刮下一层寒霜。

    “夫人赶你出门才知道到我这里,当我这里是客栈么?”

    李素搂过她的纤腰笑道:“公主夫人何必自侮?哪家客栈有你这么美丽的掌柜娘子?”

    东阳噗嗤一声笑了,红着脸不甘心地狠狠拧了他一把。

    “你就吃准了我性子老实,就知道欺负我,都多少日子没来过我这里了,我差人特意打听过,最近不见你有多忙,饭后消食走几步的功夫也不见你从我这里路过一下!”

    李素正色道:“胡说!谁说我不忙?我忙得跟大禹似的,三过家门而不入,只能匆匆从路边采把野花扔你家门口,默默祝你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东阳气笑了:“从哪里学来这些怪怪的词儿?倒是挺上口的……”

    杏眼斜乜,眸光盈盈,成为女人后的东阳愈发显得娇媚美艳,更有女人味了。

    “先恭喜夫君,一不小心又成了长安城的风云人物,功臣画像的事在长安城里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呢。”

    “同喜同喜,我在你父皇面前只是顺嘴一提,全靠你父皇英明神武……”李素假模假样朝太极宫方向崇敬状遥遥拱手。

    东阳皱了皱鼻子,道:“朝堂里的开国功臣多了,说起来皆是从龙之功,可若是真正论功劳的话,你这些年为大唐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开国立朝,造火器也好,血战西州也好,引进真腊稻种也好,哪一样比别人差了?为何父皇却跟我说,这次并未将你列入功臣画像中?”

第八百五十五章 不平之论

    女人眼里的爱人是顶天立地的,他能当得起世上一切美誉,他无所不能,他甚至小裤衩都不必穿就能拯救世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东阳眼里的李素也是如此,李素曾经做过的功绩她一件一件如数家珍,越说底气越足,越觉得李素没上功臣画像简直是天下第一不公。

    说她盲目也不至于,李素立过的功劳太多,如果不考虑论资排辈的因素在内的话,他完全有资格上功臣画像的。

    可惜东阳的义愤填膺并没有得到李素的回应。

    李素像滩烂泥般瘫在东阳的香榻上,从桌上的果盘里挑了个李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呸的吐了出来。

    “这是用来供你家道君爷爷的吧?老得都快烂掉了……”李素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东阳的表情更不满:“跟你说正事呢,又扯到哪里去了!”

    “正事明早去办公室跟我秘书预约……”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阳气坏了,一把将他揪起来:“这些年立了那么多功劳,哪一桩不是造福苍生社稷?功臣画像是千古扬名的好事,凭什么他们能上你却不能上?这是什么道理!我看这功臣画像才是真正伤了功臣的心。”

    “因为他们年纪大啊……”李素漫不经心地回道,一边说一边在果盘里挑挑拣拣,又拈了颗山楂咬了一口,五官顿时拧巴成痛苦的一团。

    “哎呀,酸!你家负责水果采购的是谁?叫人拖出去抽死,肯定在里面贪污了,抽死绝不冤枉。”

    东阳哼道:“这时节都快入冬了,能吃上水果已然是命好,也就你吃刁了嘴,还好意思挑三拣四。”

    “胡说,我无产阶级来的,从小苦孩子出身……”李素终于对果盘没了兴趣,转过头仔细打量着东阳,搬着她的脑袋端详了一阵:“……脑袋上插三支簪子啥意思?你拿自己脑袋当香炉给道君上香呢?不左不右不对称,排列不整齐,你想气死我?”

    说完直接将螓首正中间的簪子拔掉,李素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对称才是真正的美,整齐才是真正的景色,你看,拔掉多余的那支簪子,你整个人瞬间变得绝色倾城,不可方物……”

    东阳噗嗤一笑,横了他一眼:“难得听到夫君您赞我一句,妾身还以为自己已是年老色衰昨日黄花,蒲柳之姿不入夫君的眼了呢……”

    “你才二十多岁,这辈子才刚开始,正是人生芳华之年,跟‘年老色衰’有啥关系?”

    “行了,莫再说肉麻话,倒教我不好意思了。功臣画像的事你难道不想争一争?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事关李家子孙世代福祉恩荫,我知你性子淡泊,无心名利,但总归要为你的子孙后代多挣点名声?你夫人肚里怀着的那个可指着你呢,要不……明日我进宫跟父皇说说?”东阳试探着道。

    “别,千万别,让我上功臣画像就是害了我,给我留条活路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出风头了不是好事,说得更严重点,也许会给我的子孙后代埋下隐祸。”

    东阳叹了口气,不甘地哼了哼。

    如今的她已完全投入到李素妻子的角色里去了,平日性子温和恬淡,可一旦遇到对李素不公的事,她便会莫名发火。

    “由得你吧……”东阳无奈地叹道:“我知你性情淡泊,估摸也确实对功臣画像毫无兴趣,我只是觉得不公,明明你可以名列其中的……”

    李素笑道:“你父皇其实也当面提过此事,我也拒绝了,我的兴趣从来不是出名升官,如果我真志在于此,很多年前我便功成名就了。”

    东阳白了他一眼,叹道:“你若无意便罢了,难道我还能绑着你去争那功臣画像?”

    李素摸着下巴沉思:“如果上了功臣画像能换很多钱给我,倒是可以争一争,毕竟我对钱这个东西很有亲切感……”

    东阳气得狠狠拧了他一下:“掉钱眼里了!这话你敢当着父皇的面说,看他不抽死你!”

    “没钱就别提这事了,娘子说点别的吧,比如忏悔一下最近有没有给道君添麻烦什么的……”

    东阳哼道:“我终日不出道观,能给道君添什么麻烦?”

    顿了顿,东阳神情忽然浮上几许忧色,道:“说起麻烦,高阳恐怕最近有些麻烦了……”

    “她丢钱了?”李素关心地问道。

    “…………”

    好忧伤,现在跟他聊天已跟不上节奏了……

    “两年前,高阳跟一个名叫辩机的和尚有些……”东阳难以启齿。

    李素点头:“这个我早知道,甚至劝过她,看来她并没有听进我的劝告。”

    东阳无奈地道:“也不知那和尚究竟哪点吸引她,眼见她越陷越深,而且她与那和尚的来往愈发肆无忌惮了,有时候编个还愿的借口在寺庙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与那和尚终日厮混一处,她的夫君房遗爱太软弱,居然不闻不问,夫妻二人各自寻欢……”

    李素苦笑道:“这样其实也不错,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殊无爱意,维持着名分也罢。”

    东阳苦涩地道:“若是一直维持这种关系倒也相安无事,我也理解高阳的苦楚,可她却越来越放肆,寺庙终于传出了风声,风声似乎已传到了房家,宰相府里闹出这等传闻,房家上下都抬不起头,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到父皇的耳中,那时高阳的麻烦可就大了……”

    李素皱眉道:“高阳公主不知风月之事背后的凶险?”

    东阳愁苦叹道:“她只顾与那和尚花前柳下吟风弄月,哪里顾得身外之事?当初父皇将她指婚给房家她便一万个不情愿,好不容易找了个体己解语的和尚,能说会道又长得俊俏,她被那和尚迷得昏头转向,怕是连命都不要了……”

    李素沉吟半晌,道:“此事既然有了风声,恐怕已无法挽回了,高阳和那和尚的事迟早会事发,这种事若被人正式搬上台面,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绝无转圜余地,你这几日将高阳叫来多陪陪她,开导她,给她阐明利害,此时若能决然与那和尚断掉一切关系,或许那个名叫辩机的和尚尚有一线生机,否则……”

    “若她还是不肯听呢?”

    李素叹了口气,道:“那就是她自己作死,谁也没法救了,自己埋下的恶因,自己一步步走向悬崖,拦都拦不住,你教旁人怎么办?”

    东阳急道:“你主意多,能想想办法化解吗?”

    李素苦笑道:“我救的人通常都是愿意被我救的人,她自己一头栽坑里不愿出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东阳凄然道:“生在帝王家,总是万般无奈,高阳当初很羡慕你和我,她觉得我们有勇气抗争,而且最后的结果也不算差,正因为亲眼见到我们的经历,或许她便有了效仿的心思,说到底……是我们害了她。”

    李素不满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种事岂能仿效?老实说,当初我们抗争你父皇之所以得到不算坏的结果,首先便掺杂了许多运气的成分,其次是我们很低调,不像她这般肆无忌惮的张扬,如今她埋下的恶因比我们当初严重得多,更重要的是……”

    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李素傲然道:“那个叫辩机的和尚有我这般聪明机智么?‘大唐英杰’,‘国之柱石’,岂是区区一个翻译天竺经书的和尚能比的?”

    东阳顾不得唾弃李素的自吹自擂,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道:“真没有法子救她么?”

    “救她没问题,就算我不救,你父皇也不会将她论死罪,不过那个和尚,我可真没法子救了,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低点情有可原,那和尚是个大男人,高阳没考虑到严重的后果,他难道也没考虑过么?只顾着吟风弄月,不知担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人被一刀剁了一点也不冤枉。”

    ******************************************************************

    晋王府。

    夜已深了,李治蜷着腿盘坐在正殿内,案上烛火昏黄,凑着微弱的光亮,李治正专注地读着《六朝写本残卷》,这是一本对老子道德经注释方面的书籍,李治看得很用心。

    冯渡被刺一案尘埃落定,在李素的运作筹谋之下,李治成功地洗清了嫌疑,顺便狠狠踩了魏王李泰一脚,并且博得李世民更深的宠爱。

    一场暗战,定鼎乾坤,成功翻盘逆转。

    李治深知胜利得来不易,这次亲身经历的暗战更让他体会到朝堂争斗的凶险,于是大婚之后,李治主动拾起了书本,开始苦读经义。

    女人一夜之间便能突然成熟起来,而男人的成熟往往要用一生的时间,李治如今的状态只能说,他朝成熟的方向跨了一步而已。

    夜凉如水,时已深秋,夜风带了几许凛冽的寒意呼啸入殿。

    李治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然后揉了揉眼睛。

    一件毛氅轻轻搭在他肩上,李治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武氏。

    “殿下,夜已深沉,不如早点歇息去,学问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武氏柔声道。

    李治皱了皱眉,这种关心的语气出自他的王妃王氏倒合适,可武氏这个身份,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未免有些僭越了。

    “多谢武姑娘关心,夜深了,你也去睡吧。”李治语气有些冷淡地道。

    武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终于还是展颜笑道:“是,殿下早些歇息。”

    说着武氏屈膝一礼,缓缓朝殿门外退去。

    李治从书本中抬起眼,看着武氏悄然退去的身影,眉头皱得更紧了。

    容留武氏在王府为幕僚,有利也有弊,最近几日的相处,李治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这个女人城府很深,而且很善于制造机会,利用机会,可她的行为却表现得很坦荡,甚至丝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的野心。

    她要在晋王府占据一席之地,不仅是立足,而且她要做到王府内无人可替代。

    于是从李世民赐王府宅邸开始,武氏便时时刻刻表现自己的长处,从李治大婚的筹备,到王府初建时的府中各种人事安排,甚至包括值夜禁卫的巡逻路线以及王府后院王妃宫女的吃住用度等等,润物无声之间,她全部插手了,可让人无可奈何的是,她插手的每一件事都没有出过纰漏,经手的每一件事都非常完美,令李治一边提防却又不得不重用她。

    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人才就是人才,扔到任何角落都阻挡不了她的闪亮。

    兴许是受了李素的影响,李治也不太喜欢有野心的女人,武氏做得越完美,李治便越有戒意,如今正是与魏王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身边留着这么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李治总觉得不舒服,不争气的是,偏偏这个女人自己用得很顺手,有她在,给自己解决了太多棘手且繁琐的事情,李治实在离不开她。

    这种矛盾的心理下,李治每次见到武氏时,内心的感受委实颇为复杂。

    武氏婀娜的身影已快走出殿门了,李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叫住了她。

    “武姑娘,且请留步。”

    武氏脚步一顿,转身垂头:“殿下有何吩咐?”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道:“凌烟阁功臣画像的事,你听说了吧?”

    武氏仍垂着头道:“是,我听说过。”

    李治眼睛眯了眯,当初在大理寺探望他时,武氏的自称是“奴婢”,如今她的自称是“我”,可见她骨子里其实是有傲气的,而且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

    “凌烟阁功臣画像是子正兄向父皇谏言而设,可今日父皇却告诉我,功臣画像上并无子正兄一席之地,武姑娘觉得此事公允否?”

    武氏抬起头,美目飞快眨了眨:“殿下觉得公允,那便是公允了,殿下若觉得不公允……只能上疏陛下,为李公爷争一争。”

    李治缓缓道:“我问的是你的意思,你觉得公允吗?”

    武氏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李公爷不上功臣画像,委实很公允。”

第八百五十六章 功臣画像

    功臣画像的话题其实并不敏感,长安城里很多权贵明里暗里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李治对武氏扔出这个话题,看似轻飘飘闲聊一般,但以武氏如今的智商和阅历,显然不会白痴到以为李治真的只是跟她闲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武氏的回答是在短时间内经过深思熟虑的,她要达到的效果不仅要迎合李治的想法,更要一鸣惊人,从而得到李治的重视。

    作为幕僚,这是必须具备的基本功。

    武氏如今在晋王府的处境不算好,敏感细致如她,自然早就察觉到李治对她有戒意,这种戒意是无法避免的,是她自己种下的因,只因当初投奔李治时她表现得太急躁了,而且又是李素府上过来的,终究给李治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冒进,不忠等等。

    要扭转这些坏印象实在太难了,武氏从进晋王府第一天起便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她处理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称得上完美,为人也非常低调谦逊,从不露出锋芒,在王府其他人眼里,这位女子能辅佐晋王殿下,简直是晋王天大的福分。

    可是,唯独李治却偏偏不领情,对她的态度一直很冷淡,哪怕武氏处理的事情再漂亮,看在李治眼里顶多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这样的处境对武氏来说,无疑是非常危险的,随时有被扫地出门的可能。

    戒意难以消除,只能多图表现,慢慢扭转李治的看法,于是武氏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一如既往地低调谦逊,她很清楚,李治是她努力开辟出来的唯一的一条路,不论往前迈多少步,她的身后都是万丈悬崖,她已没有退路了。

    “公允?何来公允可言?”李治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武氏的回答令他很不满意。

    武氏垂头,不慌不忙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公爷今年才二十多岁,同在功臣画像上的人不是治世名臣就是开国老将,李公爷若上了功臣画像,殿下觉得对李公爷是件好事?”

    这个答案不错,李治脸色终于微微缓和。

    “照你的说法,只因为年轻便可以妄视这个人为大唐立下的功劳了?功臣画像若按年龄论功绩,这个画像有什么意义?汉朝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年仅十七岁便率轻骑北击匈奴王庭,受封冠军侯,战国时甘罗十二岁拜相……”

    李治仍不甘心,不停地絮叨。

    没等他说完,武氏叹了口气,悠悠道:“殿下所列举的人,没有一个得以善终。”

    李治的话头戛然而止,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

    “殿下,事实就是这样,少年锋芒毕露终非祥兆,李公爷是不世出的英才,更识时务,我在李公爷府上待过两年,亲眼所见李公爷一年比一年内敛,他的锋芒像一柄利剑,该露出锋芒时一定会出鞘,饮血之后必然回入鞘内,真正的名剑,从来不会一直袒露在外人面前,绝大多数时候,剑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剑鞘内的,除非遇到有资格让它出鞘的敌人,殿下,这便是李公爷的为人之道,不再少年时,内敛才能让人走得更远,隐藏锋芒才是对名剑最好的爱护。”

    李治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说不觉得,你这么一说……子正兄确实好几年未见他露出过锋芒了,整天懒懒散散人畜无害的样子,我经常说他越来越像权贵家中的纨绔子弟了,就连他为我谋划的一些事情,也总是躲在后面谋划,绝不暴露自己,如此说来,他……在内敛锋芒?”

    武氏笑了:“是的,我自问见过天下无数聪明人,李公爷无疑是最聪明的一个。”

    李治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很了解他?”

    武氏脸一红,摇摇头:“我若了解他,就不会从他府上出来投奔殿下了。事实上,这一年来,他越来越高深莫测,没人知道他整天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发呆时究竟在想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想的事情一定比我看得更高更远,我之所谋,不及李公爷之万一。”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我虽对你了解不多,但我也能肯定,当初你在子正兄府上时,你必然想过当他的女人,甚至无名无分也愿意,不过子正兄拒绝了你,对吗?”

    武氏一惊,俏脸先红后白,渐渐浮上几许羞愤之色。

    “殿下向李公爷打听过我?”

    李治笑道:“不须打听,武姑娘,你城府虽说颇深沉,但终究还是比子正兄逊色一筹,他如今的年纪知道内敛锋芒,而你,却似乎并不懂这个道理,而且,你的脸上已暴露太多秘密了。”

    看着羞愤不已的武氏,李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眼睛盯着她的脸,缓缓道:“我不知你以前是如何行事的,但你既然决定辅佐我,便要立些规矩,简单的说,我和子正兄差不多的性子,眼里容不得伤天害理的做法,尽管不择手段更容易达到目标,可我此生所求者除了权力,还有俯仰无愧天地的本心,我这一生不论能不能当上皇帝,都希望自己的手是干干净净的。周公定礼,孔孟制儒,世间万事万物,总归有个不违仁义的法度和规矩,这也是我的规矩。”

    武氏一凛,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羞愤之色,垂头恭顺地道:“谨记殿下所训,绝不相违。”

    李治笑道:“如此甚好,武姑娘莫怪我鲁莽,凡事丑话说在前面比较好,咱们先立下规矩,日后赏功罚过有个凭据,总比不教而诛合适,换句话说,嗯……‘勿谓言之不预也’。”

    武氏沉默片刻,苦笑道:“殿下,我并无害人之心,决意辅佐殿下是我真心所期,只求以一己才智换得安身立命。”

    李治笑道:“子正兄常说人与人之间重在‘沟通’,这个词儿有些绕口,却很有道理,你看,咱们以前隔阂重重,今日当面‘沟通’以后,误会也好,隔阂也好,是不是少了许多?”

    武氏强笑道:“是。”

    李治若有深意地道:“你若不负我,安身立命有何难哉?”

    …………

    走出正殿,站在殿外长廊下,凛冽的寒风吹拂而过,武氏无声地哆嗦了一下,随即露出复杂的苦笑。

    明明已离开了泾阳县公府,可为什么总感觉仍未逃离他的阴影,反而越来越大?

    *****************************************************************

    贞观十八年十月初三。

    太极宫忽然传出了旨意,经由尚书省颁布,传封天下。

    天子设凌烟阁功臣画像,以彰昔日开国功臣从龙定鼎之功,立画像于太极宫凌烟阁上,忧思故往袍泽,彪炳存世文武。

    功臣画像共立二十四人,由当世名家阎立本奉旨描绘,二十四位开国文武功臣全身像皆俱,并享大唐君王世代香火供奉。

    这道旨意一出,天下皆凛。

    十月初四,太极宫钟楼敲钟召集在京文武官员,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着朝服入宫,于凌烟阁前的广场上排班站定。

    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半空中旋转飞舞。

    李世民穿着龙袍,神情庄重地站在凌烟阁前的一尊四方大鼎前,负手仰头阖目,似乎在追忆过往的峥嵘岁月。

    身后近千名朝臣垂首恭立,广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却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倒流,流回了当年金戈铁马纵横天下的岁月中,那时的群雄并起烽火漫天,那时的义军遍地共逐失鹿,那时的一幕慕英雄驰骋疆场,英雄迟暮逝去……

    俱往矣,昔日的英雄袍泽何在?

    李世民独立秋风中,赫然发觉,天下的英雄如今只剩了他一人。

    缓缓转过身,李世民看着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心底忽然浮上深深的寂寞。

    肝胆相照的袍泽弟兄,有些已逝去了,有些还活着,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袍泽终究还是变成了君臣。

    此刻的心情,似乎比秋风更萧瑟。

    一名宦官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后,向前走了两步,正打算展开圣旨念诵,李世民不知想起了什么,朝宦官挥了挥手,淡淡道:“着令……泾阳县公李素宣旨。”

    宦官一愣,显然李世民的决定太出乎意料,随即马上躬身行礼,尖着嗓子扬声道:“陛下有旨,着令泾阳县公李素上前宣旨”

    话音方落,人群里传来一阵窃窃的议论声,李素原本眼观鼻,鼻观心低调地肃立在人群中,听到宦官传召不由呆了片刻,随即屁股上不知被谁踹了一脚。

    “瓷嘛二愣的,还不赶紧上去,天大的便宜让你捡着了。”

    无需回头都听得出是李绩的声音,李素终于回过神,急忙躬着身子快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思索李世民的用意,很快李素就想明白了。

    一来凌烟阁功臣画像本就是李素提议所设,二来,这些日子关于他李素究竟能不能上功臣画像在长安朝堂引起了很大争议,李素这个人委实称得上是大唐立国近三十年来的一朵奇葩,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年纪如此小,却为大唐立下了如此多的功劳,认真历数他立过的功绩,无论是造火器,守西州,引稻种,或是奉旨平乱,献策无数……功绩太多,加起来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开国功臣,可惜的是,李素的年纪太轻,更不是高祖起义时的从龙之臣。

    原本有资格名列功臣画像,终究败给了时间,李世民此刻让李素当着满朝近千朝臣的面宣旨,这里面多少有些补偿的意思,而今日立功臣画像的仪式上,李素宣旨这件事也将被史官记入史册之中,更为李素将来辅佐下一任帝王埋下了伏笔。

    想通了这些,李素的脚步终于坚定踏实了,越过群臣,迈上石阶,李素垂手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子正,设功臣画像由你而起,你来念这道圣旨也算是有因有果。”

    李素躬身道:“臣遵旨。”

    接过宦官双手捧过来的黄绢圣旨,李素坦然一笑,镇定地将圣旨缓缓展开,抬头朝面前千名朝臣环视一眼,扬声念诵道:“……自古皇王,崇勋德,既勒铭於钟鼎,又图形於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阁著其美,建武功臣,云台纪其迹……”

第八百五十七章 凌烟阁前

    “……司徒赵国公无忌,故司空扬州都督河闲元王孝恭,故司空莱国文成公如晦……光禄大夫兵部尚书英国公李,故徐州都督胡壮公秦叔宝等,或材推栋梁,谋猷经远,纲纪帷帐,经纶霸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或学综经籍,德范光炜,隐犯同致,忠谠日闻。……宜酌故实,宏兹令典。可并图画於凌烟阁,庶念功之怀,无谢於前载;旌贤之义,永贻於后昆。”

    列入画像的开国功臣共计二十四人,毫无悬念的,长孙无忌排名第一,而已经逝世的秦琼排名末尾,至于李素,理所当然的没出现在这份名单中。

    冗长的一篇《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李素洋洋洒洒念诵之后,台下千名朝臣同时跪地,齐谢皇恩。

    李素念完后,小心地卷起黄绢,双手将它捧还给宦官。然后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旁。

    台下的群臣先是谢恩,上了画像的功臣们一脸喜意,李世民含笑负手静静地看着他们,接着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一脸喜意的功臣们慢慢的收起了笑容,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广场上一片寂静,许多人慢慢地垂下头,眼眶开始发红,李世民神情悲怆,强忍泪水,最后程咬金突然一声哭嚎,终于点爆了这片压抑的寂静,无数人紧跟着伏地大哭起来,李世民也忍不住了,泪水潸然如雨下。

    一旁的李素幽然叹了口气。

    那段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岁月他并没有经历过,可是能想象得到多么的艰困,他们背负着“反贼”的名声,从起兵到联络义军,从图占中原到收拢吞并各路豪杰,就是这么一群人,生生打下了一座江山。

    其中的苦楚艰难,除了他们自己,无人能懂。

    功成名就,富贵荣华,何曾轻易唾手得之?谁不是满身伤痕九死一生,豁命以赴才换得天下太平,功高爵显?

    听着台下千人呜咽哭嚎声,李世民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暴隋无道,民不聊生,当年各路义王,各路烟尘揭竿而起,邦无道,天下弃之,朕起于晋阳,率义军席卷中原,年余时光,暴隋遂覆,何也?盖因天命在吾,为黎民立命计,朕当仁不让,居龙庭,端宝座,只为天下子民谋万世福祉,登基十八年,朕躬垂谨慎,不敢忘初衷……”

    缓缓环视台下的群臣,李世民凄然叹道:“当年的从龙功臣已逝近半,生者亦垂垂老矣,悲乎哉!朕常思当年袍泽之情,征战疆场上,朕与尔等同食同寐,抵足而眠,行军时为朕遮风挡雨,征战时为朕厮杀陷阵,朕有袍泽如尔等,实为生平幸事,自贞观以来,幸得诸公不弃,朕……多谢诸公了!”

    说着李世民缓缓朝台下群臣躬身长长一揖。

    群臣急忙伏地还礼,有动情者更是嚎啕大哭。

    李世民眼眶含泪,微笑着转过身,朝宦官挥了挥手,沉声道:“开阁楼。”

    凌烟阁沉重厚实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阁殿正中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支儿臂粗的檀香,青烟袅袅扶摇而上。

    殿内正中的墙壁上,入眼的第一幅画像便是高祖先皇帝李渊,画像上的李渊并未穿龙袍,而是满身铠甲,右手握着一柄利剑,剑锋斜指向天,仿佛正在号令千军万马攻城拔寨,一股凛冽生寒的杀气扑面而来,令人生畏。

    李渊画像的旁边便是李世民的画像,画像上的李世民也披甲带盔,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双眼注视前方,目光沉稳睿智,似可穿透迷雾。

    接下来便分别是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等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画像上文臣儒衫袂袂,迎风飘展,武将披挂按剑,威风凛凛,二十四人各具形态,栩栩如生,画家阎立本将毕生画功发挥到了极致,落下的每一笔皆传神具形。

    李世民环视群臣,凛然大声道:“凌烟阁功臣画像世受君王香火供奉,还望诸公及后人继续辅佐朕和历代大唐君王,凌烟阁内,朕必不吝添奉功臣画像!人岁或未可长久,尔等忠名必将彪炳千秋,与天同寿!”

    台下群臣们远远看着,不由愈发激动,纷纷伏地拜谢。

    片刻后,台下不知何人忽然吟唱起一首先秦的古歌,歌声低沉激荡,如裂布帛,悠悠在广场上回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天地间仿佛万物静止,只有这首战歌在秋风中飘扬。

    *********************************************************

    群臣散去,只有功臣画像上的名臣武将们被留了下来。

    李世民今日兴致似乎很高,下令设宴与诸臣同乐,而设宴的地方就在凌烟阁前空旷的广场上。

    今日的功臣们都很沉默,就连最跳脱的程咬金也难得的安静下来,众人心情复杂,想哭又想笑,呆呆地注视着凌烟阁内自己的画像,笑着笑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

    李素也被留了下来,作为设立功臣画像的提议者,而且本身也有不落于功臣们的功绩,李素被留下亦是情理之中。

    看着众人沉默的样子,李世民忽然大笑着举杯,道:“今日本是喜庆之日,诸公何故伤怀?朕与尔等同心同德,征战半生,终于定鼎江山,百姓终于安享太平,此皆诸公之功也,来,且与朕满饮此杯,共贺天下太平!”

    众人心情一缓,急忙举杯饮尽,烈酒下肚,凝重的气氛总算松缓下来,君臣也有心情玩笑了。

    程咬金第一个跳出来,一把揪过李素的衣襟,搬弄着他的脑袋上下摇晃,笑得像一只刚挣脱缰绳的哈士奇。

    “好娃子,真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也不知跟谁学了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却学得恰到好处,立功臣画像这事咱们都没想过,偏叫这娃子想到了,可惜年纪太小,不然你也和咱们这些老东西一样挂在凌烟阁的墙上……”

    李素挥舞着双手奋力挣扎。

    众人哄堂大笑,李绩看不下去了,站起来一脚踹中程咬金的屁股,怒道:“夸孩子就好好夸,搬弄来搬弄去,吓着娃子你赔啊?滚远,老货!”

    长孙无忌显然心情也不错,这时他似乎浑然忘却与李素发生的那些恩怨,一脸长辈宠溺的笑容,笑道:“子正奇才,虽年轻却天资聪颖,陛下亦说过,将来若有立功者,必不吝凌烟阁内添一幅画像,子正贤侄再多为陛下立些功劳,过些年约莫便可与老夫等同列凌烟阁了。”

    李素也仿佛忘记了恩怨,笑道:“长孙伯伯谬赞了,小子虽有寸功却不敢与诸位开国功臣同列,倒是长孙伯伯这些年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是为国之柱石,小子恭贺长孙伯伯名列功臣画像第一。”

    一番马屁拍得长孙无忌受用无比,捋须长笑摇头自谦。

    李世民瞥了李素一眼,笑道:“果真生就一副玲珑心窍,有子正在朕身边,朕无忧矣。”

    众人闻言一怔,接着马上品出李世民话里的意思。

    看来东征高句丽已是箭在弦上,开始进入倒计时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李素必然是钦点的随驾出征的臣子之一。

    缓缓环视席上众功臣,再放眼望向远处那一片祥和宁静的金色夕阳,想到这片偌大的江山是自己和功臣们亲手打下,亲手开创了一个繁华熙攘的盛世,李世民不由意气风发,举杯朝天边那一轮金色的夕阳遥遥一敬。

    没人知道李世民究竟想敬谁,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人也是成就李世民今生功绩的一部分,也许是当年被他领兵逼宫迫不得已退位禅让的高祖皇帝,或许是被他亲手射杀于马下的前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也许……是那些曾经背叛曾经不服,后来却一一被他碾压踩踏的敌人们。

    李世民已微醺,黝黑的脸庞泛起些许的潮红,半阖着眼瞥向李素,醉态迷蒙地道:“子正……”

    李素没喝多少酒,闻言立即起身恭立:“臣在。”

    李世民笑道:“朕知子正不仅有安邦经世之能,更有诗赋词章之才,今日乃我君臣喜庆之日,久未闻子正新作,不妨今日作诗一首如何?”

    李素顿时苦起了脸。

    诗呢……自然是有的,可他的诗要给钱的啊,不给钱白念感觉亏得慌……

    立在席间,李素犹豫踟蹰不已,李世民微醺的目光盯着他,朝他挑了挑眉:“子正莫非胸无佳作?”

    程咬金在一旁拍桌大笑起哄道:“娃子快快作来,作一首提气的,长精神的,作得不好罚你抡一个时辰斧子砍树……”

    程咬金起着哄,在座的功臣们却纷纷捋须微笑,包括李绩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状,丝毫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李素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要免费一回了,这种行为简直是败家……

    “呃,臣请陛下出题。”李素躬身道。

    李世民反手指了指身后的凌烟阁,道:“题就在这里,子正且作来。”

    李素仰头看着面前庄穆的凌烟阁楼,和面前一众目光期待的功臣们,一时间忽然有些向往,如果自己当初曾出现在那个隋末纷争的战场上,亲眼看着当年年轻的他们举剑执戈,征战天下,或许,那样的日子更有意思。

    举步缓移,李素在酒宴中间慢慢踱着轻碎的步子,随即脚步一顿,负手吟哦。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卑沙辽城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第八百五十八章 东征启战

    君臣细细咂摸这首诗,沉默半晌,殿内忽然满堂喝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作诗这种事,不看多么合辙押韵,意境多么深远,主要是应景,应眼前的景。出题让你吟风就吟风,让你颂月就颂月,如果作出的诗正好切合了出题,还在诗中表现出更深远的意境,那么,这首诗足堪千古留名。

    李素作的这首诗无疑是能够千古留名的那一类,而且是李世民出题后只走了三步便轻易作出来了,更令满殿君臣吃惊。

    “好诗!”

    殿内一直沉默寡言的李靖忽然扬声喝彩。

    在座的皆是当世名臣名将,这年头就算是武将也是颇有几分文学素养的,真正一字不识的武夫早被大浪淘沙淘干净了,就连程咬金这种粗人喝多了也能扯着嗓子嚎几句诸如“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之类的雅句。

    所以李素作出来的诗对这些武将来说,自然是能听懂的,对诗中的深意亦讶然动容。

    至于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文臣,更是闻之欣然。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哈哈,好诗!不愧是少年英杰,朕当年这句夸赞非虚也。”李世民捋须仰天大笑。

    长孙无忌眼中满是喜悦之色,望向李素的目光不由和煦了许多,似乎浑然忘却了当初的嫌隙。

    李素的这首诗若说立意,自然不算太高远,给千百年的后人看的话,顶多算是一首励志催人奋进的诗,夹杂了一些爱国和功利情绪,用大白话来说的话,大抵意思就是大丈夫想要荣华富贵的话,赶紧抄刀出国砍人去吧,砍的人越多功名就越高,不信的话你看看凌烟阁墙上挂的那些老杀才,谁不是砍人砍出来的……

    但是这首诗当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这些当事人的面吟诵出来,意义可就不一样了,这分明是含金量极高的一首马屁诗啊,而且马屁拍得浑然天成,丝毫没有ps痕迹,表面看是给世人励志,催人奋进,再往深处一琢磨,好吧,二十四位功臣一个不落,全被狠狠拍了一记,简单几十个字的诗,二十四位功臣无论文武,全都成了号令千军戎马英雄的威风形象,这一记重拍实可谓挠到了所有人的痒处。

    殿内功臣之一的宋国公萧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头,这老头为人很耿直,而且脾气不大好,有据可查的跟李世民当面掀桌子的次数有四次以上,可谓一言不合就掀桌,这里的“掀桌”是字面上的掀桌,惹火了他真敢掀李世民的桌子,而且不止一次,正因为他的脾气,从大唐立国到如今,萧已然五起五落,这次是第六次被启用。

    满殿功臣夸赞李素的诗时,萧却捋着花白的胡子哼了一声,道:“‘若个书生万户侯’此句,妥否?老夫便是书生,一生为人干净清白,手上不沾半点血腥,李县公如何说?”

    这话无疑非常的煞风景,满殿君臣顿时陷入了沉寂。

    大家喜气洋洋欢聚一堂,聊天也好,作诗也好,自然是应景添趣之乐,当不当真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偏偏有人跳出来唱反调,不仅如此,还说自己“干净清白”,“不沾血腥”,这几个字反将包括李世民在内的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你自己干净清白不沾血腥,难道别的功臣都是老杀才吗?虽然他们的确是,也没有这样当面打脸的。

    萧是前朝老臣,他的姐姐便是著名的萧皇后,在座的文臣武将自然不便说什么,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李世民,目光很幽怨,透露出同一个意思,把这个老匹夫列进功臣画像,陛下你吃多了猪油蒙了心吗?

    李世民的脸色也有些不悦了,不得不说,萧这老头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在朝堂五上五下,在做人失败这一点上,他无疑干得很成功,一句话能惹火满殿君臣的实力,就连曾经最作死的魏征都自愧不如。

    殿内气氛沉闷且尴尬时,房玄龄这只油滑的老狐狸出来打圆场了,仰天哈哈两声,房玄龄似玩笑似认真地道:“时文公莫说笑了,子正贤侄的诗作字字珠玑,并无虚言,时文公莫忘了,公在贞观元年为相时,奉旨查纠梁州官仓贪墨案,萧公当时一声令下,连斩贪官十八人,其手段酷烈果决,令当地百姓拍手称快,回京赴任时上万百姓自发相送三十里之外,至今梁州民间仍有百姓奉萧公为青天……”

    不愧是圆滑的老油条,房玄龄这番话明着反驳,暗里却不大不小捧了萧一下,无论旁人还是萧都颔首不已。

    萧脸色渐缓,捋须终于微笑了,道:“为国除奸,人臣之责也,若说老夫未沾血腥,倒是老夫妄语了,呵呵……”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满殿君臣恢复了谈笑风生,李素却悄悄朝天翻了一记白眼。

    真是受不了这种虚伪的气氛啊……这破酒宴什么时候结束?赶紧回家躺着才最舒坦。

    李世民扫了功臣们一眼,然后瞥向李素,饶有深意地笑道:“此诗第二句‘收取卑沙辽城州’,子正可是意有所指?”

    殿内再次寂静,所有功臣的动作和笑容全都凝固了,纷纷扭头望向李世民和李素。

    很显然,李世民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意有所指”,这句话,将拉开一个新的序幕,开启一段新的征程。

    李素急忙挺直了腰,恭谨地道:“卑沙城,辽城州皆在辽东,是为大唐国土,自隋末征高句丽兵败以后,此二城皆为高句丽所窃取枭居,臣以为,我大唐将士自陛下以下,当有男儿血性,普天之下,皆为陛下之土,竟被宵小窃居数十年,怎可无动于衷?是以,臣大胆将二城作于诗中,请在座各位功臣叔伯们再接再厉,为大唐和陛下再立新功,如此,不枉‘凌烟阁功臣’之名,居奇功而耀千古,为百世后人凭之仰之。”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子正说得好!”

    随即笑容忽然一敛,目光中散发出久抑的锐利锋芒,缓缓扫视众功臣一圈,语气变得冷森幽寒。

    “诸公,子正只是二十多岁的弱冠少年,尚知为大唐再立新功,诸公若只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颜面何存耶?高句丽宵小不臣久矣,隋末之时便杀我边民无数,万千关中将士在疆场上被高句丽屠戮杀害,三十余年前的关中十室九空,皆因斯战,至今每逢年节,长安八水之畔仍有老迈妇人啼哭嚎啕,为战死的亲人招魂伤心,朕既为天下共主,此仇……怎可不报!”

    轰!

    所有武将全部站了起来,抱拳凛然大喝道:“愿助陛下剿平高句丽!不报此仇,绝不还朝!”

    “绝不还朝!”

    “战!”

    喜气洋洋的殿堂上气氛徒然转变,每个人皆是面色狰狞,杀气腾腾,一股激昂的战意冲天而起。

    殿外一株枯黄萧瑟的柳树上,两只鸟雀惊飞振翅而去。

    李素心中一凛。

    实在是佩服啊,皇帝这种职业真是耗脑子的职业,任何东西任何话题从他们嘴里打个转出来,马上就能为自己的目的服务,包括李素刚作的这首诗,为了应景将它改成了“卑沙”和“辽城州”,谁知马上就被李世民用上了,而且几句话将一众功臣煽动得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东征高句丽这个在朝堂上众所周知却隐而未发的话题,今日李世民利用一首诗成功地点爆了。

    东征!

    朕是大唐天可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高句丽亦不例外,不服就铲平它!

    *************************************************************

    贞观十五年十月初五。

    尚书省颁布皇帝陛下圣旨,征讨高句丽之战正式启动。

    “……高丽莫离支盖苏文,弑逆其主,酷害其臣,窃据边隅,肆其蜂虿。朕以君臣之义,情何可忍。若不诛翦遐秽,无以肃中华。今欲巡幸幽蓟,问罪辽碣,行止之宜,务存节俭,所过营顿,无劳精饰……”

    “……隋室沦亡,其源可睹,良繇智略乖於远图,兵士疲於屡战,政令失度,上下离心,德泽不加於匹夫,刻薄弥穷於万姓。……朕缅怀前载,抚躬内省:昔受钺专征,提戈拨乱,师有经年之举,食无盈月之储至於赏罚之信,尚非自决,然犹所向风靡。前无横阵,荡氛雾於五岳,翦虎狼於九野,定海内,拯苍生。”

    一篇《亲征高句丽诏》,洋洋洒洒千言,落笔处锋芒毕露,隋朝是如何的残暴不仁,高句丽是如何的桀骜不臣,朕是如何的有情有义云云。官面文章作得花团锦簇,颇具煽动性。

    一场大战突然来临,似乎毫无预兆,偏偏早有铺垫。

    圣旨下达的当日,长安城内外皆惊,只不过许多人震惊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是啊,东征的话题其实早就有风声了,近两年长安城无论朝臣府邸还是街市酒肆,都因为东征之战传得沸沸扬扬,御驾亲征高句丽已经不算秘密了,户部钱粮早早做好了准备,前往真腊国和林邑国购粮的使团早已回京复命,大批的粮草正在运往长安的路上,兵部一众参军和主事们整天围着地图转悠,讨论兵出何地,攻伐何城,一篇篇战策如雪片般飞进三省直至李世民案前……

    征讨高句丽的圣旨突然吗?

    或许民间有些惊讶,但朝堂上的官员们早就不觉得突然了,不论对战事抱乐观还是悲观态度的朝臣,都很清楚这一战不可能避免,李世民的决定不会因任何人动摇,于是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果然到来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随军出征

    师出有名方为正义之师,东征的圣旨对于出征的理由却并没有说太多,只提了一句高句丽“不臣”,“不臣”就是“失臣礼”,失臣礼就必须征伐它,很霸气的理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东征高句丽的旨意刚下,长安城朝野全部动了起来。

    城外左右屯营十万兵马整装待发,户部官员连夜调拨粮草,大军未发之前,户部组织的二十万民夫已满载粮草上路了。

    李世民一道东征圣旨,整个天下似乎都繁忙起来。

    这次东征可谓声势浩大,李世民欲毕其功于一役,不仅调动了京城左右屯营的十万大军,而且还调用江,峡,淮,岭等诸府的府兵计十万余,此外还有营州,松漠都督府的边军计五万,平卢,卢龙镇的地方团练武装,甚至包括突厥,羌,鲜卑等异族蕃兵,各卫各府共计三十万大军,可谓倾举国之力。

    领军的将领方面,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领水师两万,英国公李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二人分别为水陆主帅,余者如牛进达,程咬金,李道宗,薛万彻等将领皆随军出征,各领一军。

    户部兵部忙着调拨粮草军械时,太极宫又发了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可谓意味深长。

    皇帝御驾亲征,自然要留下最信任的人留守长安监国,圣旨上指明监国之人为晋王李治,辅臣为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等。

    这道圣旨令人震惊的程度不亚于东征。

    自古皇帝亲征,留皇子在京城监国,这是常态,可李世民选择的皇子竟然是李治,排在李治前面的魏王李泰竟一字不提,这就不得不令朝野上下猜疑揣度了。

    监国的皇子可不是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的,对外而言,有资格监国的皇子必然是东宫太子,如果不是,那么他也有**成的希望即将成为太子,如果最后当上太子的人不是他,那么新君登基之后,他的下场必死无疑。

    李世民如此宠爱晋王李治,自然不可能希望看到自己驾崩之后李治被新君害死,那么,剩下便只有一种可能了,晋王李治日后成为太子的可能无限大。

    对混迹朝堂官场多年的朝臣们而言,这道圣旨产生的影响和动荡比东征更强烈,东征可胜可败,无论胜败,最大的锅都由李世民自己背,可是监国皇子的人选,却与自己的利益戚戚相关,它关系到自己站的队是不是正确,自己的前程是不是光明,以及……自己长在脖子上的脑袋是不是安稳。

    李世民的这道圣旨,已然释放出太多信号了,魏王渐失圣眷,晋王横空而起,朝堂势力开始进入大规模的自我调整,圣旨颁布的当天夜里,晋王府门前悄然排起了长队,朝臣们穿着便装,怀里揣着礼单,静静地站在王府门外,有相熟的同僚们遇见了,也只是含笑点头招呼一下,反正大家晚上不睡觉跑到晋王府门前排队的目的心照不宣,终归不是来买演唱会门票的……

    ******************************************************

    太平村,李家。

    正门照壁内摆着一张香案,香案上的铜炉里插着一支檀香,袅袅青烟扶摇而上。

    一家老小跪在香案前,一名宦官正展开黄绢宣念圣旨。

    “……兹擢泾阳县公李素特进银青光禄大夫,擢云麾将军,右散骑常侍,随圣驾东征高句丽,三日后右门屯营校场点兵。”

    圣旨念完,宦官换上一副笑脸,恭敬地将圣旨朝李素递去,李素双手接过,说了一句“遵圣意”,然后起身,命下人取来一块二十两的银饼,宦官受宠若惊急忙道谢,告辞后欢天喜地离去。

    李素垂头看着圣旨上的字字句句,不由摇头苦笑。

    又要出征打仗了,自己的安危倒是不用担心,反正跟在李世民的身边,这场战争就算再如何失败,棒子们也不可能打到李世民的帅帐周围。

    可是一想到从长安一路行军去辽东,这一路上风餐露宿,日晒雨淋,还有那比猪食更难吃的行军粮等等诸多艰苦之处,李素便不由悲从中来……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讲究生活,猛的一下又要过那种艰苦辛劳的苦日子,心理落差实在太大,太无法适应了。更何况从出征那天一直到战争结束,李素都必须伴驾在李世民身边,都说“伴君如伴虎”,也就是说,李素必须每天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别在李世民面前说错话,别看自己目前貌似深受圣眷,帝王都有间歇性神经病,谁知道哪天李世民一个心情不爽就把自己剁了……

    总之,随军东征对李素来说绝对是个苦差事,李素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似乎猜到李素不情愿的心情,李世民的圣旨上将李素狠狠升了一回官。

    “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散骑常侍”,都是三品大官,尽管是闲散官职,并无实权,但含金量却特别高,尤其是“散骑常侍”,更是皇帝身边的贴身臣子才有的殊荣,这个官儿看似没有任何职司,似乎什么都管不着,可它是皇帝身边的官职,遇到任何事都可以直达天听的,理论上来说,就算是水陆两军行军大总管李绩和张亮,见到李素了都必须得让他三分。

    当然,以李素的能力,陪在李世民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让他少走些弯路,李素完全能胜任这个官职。

    “随军东征?”李道正神情惊愕,随即很快恢复如常:“东征就东征,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陛下既然点了你的名,就是看中了你的一身本事,你好好干,不说加官进爵,但只为大唐多立几桩功劳,让我关中子弟少一些伤亡,便是莫大的功德……”

    指了指许明珠,李道正缓缓道:“咱李家的香火还在你婆姨的肚子里,就算为他攒点功德,也好教我的孙儿出世后无病无灾,一生平安喜乐。”

    李素扭头看了看许明珠,然后叹了口气:“是,孩儿一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为我未出世的孩子攒功德。”

    李道正露出欣慰之色,随即脸色有些黯然:“战场无情,刀枪无眼,你随军出征,切记要保重自己,莫使自己陷入于危难之中,你自小便不是习武的料,跟随陛下在帅帐里出出主意尚可,千万莫亲自冲锋陷阵,那不是你该干的事,明白吗?”

    李素点头,强笑道:“爹尽管放心,孩儿向来贪生怕死,绝不可能上战场跟敌人拼命,若是命背遇到危险,孩儿一定掉头就跑,跑得不快爹你尽管别认我这个儿子……”

    李道正抽了他一记,笑骂道:“逃命厉害就算是我的儿子吗?老子当年历经百战,无论多么艰险老子都没逃过,你倒好,大军还没出征就打着逃命的主意了……”

    叹了口气,李道正轻声道:“……若真遇到了艰险,能逃还是……逃吧,好死不如赖活,活着比什么都强,你的本事不在沙场上,而在帷幄中,莫用错了地方。”

    李素眨了眨眼,笑道:“爹不是最恨临阵脱逃的人么?为何到了孩儿这里却破例了?”

    李道正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因为你是我的种!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

    掌灯时分,内院厢房内一片寂静。

    李素跪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许明珠垂头默默地为他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无声地流泪。

    李素有些心疼,叹道:“夫人,这些事交给下人做,你有孕在身,莫太劳累了。”

    许明珠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下人不知道夫君行军路上需要什么,这点事妾身不累的……”

    李素苦笑道:“夫人高兴一点,莫哭了,你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受,总觉得你在送我出殡,实在很影响我为国效忠的拳拳之心……”

    许明珠吓得俏脸一白,急道:“出征在即,夫君莫说这些丧气话,不吉利!”

    李素起身拉过她的手,将她搂进怀里,笑道:“只是短暂的分别而已,不要为我担心,我时刻跟在陛下身边,只为陛下出谋划策,绝不上战场厮杀,断无性命之忧,夫人安心在家养胎,我……争取早些回来,亲眼见到咱们的孩子出世……”

    许明珠将头埋在他怀里,幽幽地道:“妾身怀此身孕方才四个月,此战旷日持久,听说陛下筹谋了多年,岂是短短半年能凯旋而归的?夫君既已出征,当专心战事,勿以家小为念,妾身与孩子在家等夫君归来……”

    李素点点头,叹道:“出征的时机实在太不对了,若能晚一年该多好,对大唐也好,对咱们也好,可惜……”

    许明珠忽然从他怀里直起了身子,强笑道:“皇命难违,夫君用心做事便是,……公主那里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夫君出征在即,时间宝贵,还是去看看公主殿下,与她告个别吧,她终日在道观中孤独清修,最苦的人是她……”

    李素犹豫了一阵,然后笑道:“出征还有三日,不急,明日再去告别也一样,今晚我陪夫人和孩子。”

第八百六十章 在外而安

    离别是无可奈何的,李素从心底里反对东征,这根本是一场没有把握的战争,摆在大唐王师面前最棘手的问题并非大军的后勤粮草,而是对高句丽这个国家的预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看似贫瘠的小国,并非大唐君臣们想象中那么容易征服。隋朝三次东征高句丽,都被打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阵亡数十万将士,直到今日,那些阵亡将士的头颅堆垒起来的京观仍在辽东的黑土上承受着风吹日晒,默默述说着数十年前的那段屈辱战败。

    为什么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因为世人总是不吸取教训。

    时间是最美妙的孟婆汤,无论多么惨痛多么血淋淋的教训,随着漫长的时间悄然逝去,伤疤渐渐愈合,疼痛渐渐消失,久违的自信和自负渐渐抬头,于是又是满腔的不可一世,又是一番能把全世界踩在脚下的雄心壮志。

    李素总是习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看待这个世界的人和事,正因为超然的心态,他往往比别人看到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比如满朝君臣心中悄然萌生的急功近利。

    李素试图阻拦过,然而,李世民没有听进去,李素是个很惜命的人,无论任何事,他只劝一次,在他心中的排名里,“家”比“国”更重要,劝过一次便算是为国尽了忠,能不能采纳则与他无关了。李素终究不是魏征,他没有那种拿全家老小的性命挑战帝王耐心的胆子。

    …………

    东阳道观。

    东阳埋在李素的怀里,哭成了泪人儿,李素心里很难受。

    这些年与家人离别的次数不多,可每次离别后都像一脚踩进了鬼门关,仿佛中了某种恶毒的诅咒一般,总会经历一番生死才能安然回家,他知道老爹,许明珠和东阳都怕了,怕的不是离别,而是离别后李素可能会遇到的一些生死危难。

    “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肿了,你道观里的道姑们看见了还以为我临行前把你揍了一顿呢……”李素柔声安慰道。

    东阳气得在他腰间的软肉上狠狠一掐,怒道:“临走都没一句正经话,你与夫人道别时也这么不正经么?”

    李素白眼一翻:“夫人大着肚子呢,想不正经也不行啊……”

    东阳眨了眨眼,然后秒懂,俏脸飞快染上一层红晕,扭头再看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掌灯时分,即将入夜了。

    “昨日清早便得了宫里的消息,也知道父皇钦点你随军出征,当时我只觉得天都塌了……”东阳哽咽道:“……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都是国之柱石,父皇为何偏偏让你这个二十多岁的弱冠上战场?恨死我了!”

    李素叹道:“你父皇对这次东征尤其看重,可以说,此战在他心目中比平灭东*突厥和薛延陀更重要,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这个代价不仅是国中兵力和粮草,更重要的是人才,任何有丝毫可能提高此战胜率的人才,他都必须带在身边,他的有生之年,上天只给了他仅有的这一次东征机会,他必须珍惜。”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李素傲然笑道:“而我,不谦虚的说,对大唐而言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父皇不把我带在身边,对高句丽一战的胜率少说将会降低两成……”

    东阳泪眼狠狠地瞪着他:“这些不要脸的话在我面前说说就好,反正我也不会笑你,在父皇面前可要小心,谨言慎行,莫触怒了他……”

    李素喃喃叹道:“每次我说实话的时候,这个女人都觉得我不要脸,我要不要揍她一顿振振夫纲?”

    东阳吸了吸鼻子,扭头朝殿门外唤了一声,随即殿门打开,四名宫女吃力地扛着一套拆解的铠甲走进来。

    东阳亲自将铠甲给李素穿戴好,从膝部到护心明光镜,最后再戴上凤翅头盔,全新装扮过后,李素穿着铠甲站在东阳面前,黑色的铠甲配衬着李素英俊白皙的脸庞,显得格外英武不凡,威风凛凛。

    铠甲很合身,似是量身打造,李素抬了抬胳膊,又迈开腿走了几步,再使劲拍了拍结实厚重的护心镜,最后……扭头到处找镜子。

    “镜子呢?快,拿镜子来!如此英武威风的我,若不照镜子岂非暴殄天物?”李素焦急地道。

    东阳翻了翻白眼,挥手无力地让宫女们搬镜子去。

    站在镜子前,李素左扭扭,右扭扭,不时摆出各种英武不凡的姿势,顿时觉得每种姿势都是那么的帅气,李素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地,眼神不由痴了……

    “如此俊美绝伦的一张脸,可笑世人竟只知我的才华……真想照镜子照到天荒地老啊……”李素目光呆滞,梦呓般呢喃。

    东阳白眼翻得快晕过去了,幽幽叹道:“当年我为何偏偏看上你这么一号不要脸的家伙……”

    不知等了多久,李素终于恋恋不舍地从镜子里收回了欣赏的目光,意犹未尽地长舒一口气。

    “铠甲不错,特意为我新打造的?”

    东阳笑道:“我知道你的尺寸,昨日吩咐工部匠人连夜打造的,本来打算用银色,但是担心银色太亮,到了战场上难免成为敌人的靶子,于是打造成了黑色,现在看来,这身铠甲造得还算不错。”

    “主要是看脸……脸不错,穿什么都好看,你想想,同样一身铠甲若穿在王直那家伙身上,你觉得像什么?”

    明知李素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话,东阳仍不由自主地好奇道:“像什么?”

    李素正色道:“像兵马俑,就是给秦始皇陪葬的那种,一副死人脸,再配一身寿衣,手里握根破棍子。所以,铠甲不重要,从古至今,脸很重要。”

    东阳:“…………”

    满腔浓浓的离愁别绪,被这家伙三言两语败得干干净净。

    夜风入室,殿内的红烛忽然摇曳的几下。

    李素忽然握住东阳的手,笑得有点不善良:“公主夫人,夜已深,你我早早安歇了吧……”

    东阳顿时俏脸通红,羞不可抑,一双美眸又慌又怯,四处乱瞟。

    “你……你今晚不回去陪夫人么?后天你就要出征了……”

    “夫人要我过来陪你,雨露均沾,谁也别委屈……”李素的声音放得更低了,轻声道:“……今夜良宵一度,若能蓝田种玉,来年凯旋回朝时,咱李家也算是开枝散叶了,此事非一人能竞功,还请公主夫人多配合才是……”

    东阳脸红得不行,结结巴巴道:“如,如何配合?”

    “当然是姿势配合……”

    ******************************************************************

    长安城,长孙府。

    夜已深沉,长孙府后院的偏房内烛火通明。

    魏王李泰肥胖的身子跪在长孙无忌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舅父大人,救救外甥吧!外甥已失父皇圣眷,如今父皇东征,竟令李治留守长安监国,显然父皇已默认了李治为未来的大唐太子,外甥之性命已危在旦夕,求舅父大人施以援手!”

    长孙无忌穿着便袍,面无表情盘坐在李泰面前,目光深沉内敛,看不出任何端倪。

    “魏王请起,你在老夫面前哭诉有何用?说到底,是你太轻敌了!”长孙无忌恨其不争地道。

    李泰大哭道:“是,外甥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当初不该轻视李治,更不该得罪李素,我也没想到这李素竟有逆天之能,仅凭一己之力,居然逆转了劣势,小小一桩冯渡案,竟被他轻易反败为胜,而令我满盘皆输!”

    长孙无忌摇头叹道:“满盘皆输倒不至于,不过如今的你,已完全没了争储的优势,原本你离太子之位只差半步,只差半步啊!稍微在你父皇面前多表现一下,说不定立储的诏书已颁行天下了,老夫只能说你……竖子不足与谋!”

    说完长孙无忌失望地阖上了眼,竟懒得再看他了。

    李泰浑身一震,长孙无忌的这番话无疑说得很重了,而且确实对自己失望透顶,冯渡一案李泰办得很不漂亮,差点害得连长孙无忌都被牵连进去,说来也难怪长孙无忌对他失望,相比李素在应对危机时智计百出的从容不迫,李泰失色太多了,这场暗斗的结果其实很公平,李泰确实不如李素。

    可李泰却实在怕得不行,随着李世民下旨令李治监国,李泰在朝堂中势力大失,许多原本坚定站在他这一阵营的老臣们纷纷倒戈投向李治,剩下那么几个貌似坚贞忠心的家伙,其实也只是话说得漂亮,实际上却已保持中立,静观其变,一副袖手旁观的架势了,可以说,如今能支持李泰争储的强权人物,只剩下了一个长孙无忌,若连长孙无忌都不支持他,等待他李泰的必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舅父,舅父大人救我!您若不支持外甥,外甥今夜只好一头撞死在您面前,也免得将来李治得志之后对我痛下杀手!舅父大人,外甥只求一条活路,求舅父大人指点!”李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磕头如捣蒜。

    长孙无忌皱紧了眉头,李泰这副模样令他愈发厌恶,遇事便慌乱且口不择言,这种人若当上太子,何以治天下?

    可是,想到死去的妹妹长孙皇后,再想到他所代表的关陇门阀的利益,就算李泰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长孙无忌也只能选择将他强行扶上去,换个角度想想,若大唐的下一任帝王越窝囊,他长孙无忌便越容易将他握于股掌之中,同时,关陇集团的利益也将实现最大化,如此一来,将李泰扶上皇位其实也不算太坏的事。

    反之,若下一任帝王是李治,长孙一族的权势必然受到极大的影响,毕竟他和李治彼此心知肚明,在储君之争里,长孙无忌是李治的敌人,李治若为帝王,这个看似忠厚老实的孩子将会如何对待他的敌人?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所以,扶魏压晋成了长孙无忌唯一的选择,长孙无忌是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作为帝国数十年的宰相,长孙无忌不可能幼稚到拿整个长孙一族的家业去赌李治的善心。

    为何从古至今有些朝堂争斗明明是一件小事,最终却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明知不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拼到底,拼命尚有一丝希望,不拼则十死无生。

    长叹了口气,长孙无忌皱眉轻斥道:“堂堂皇子之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男儿顶天立地,方可创不世基业,竖子竟作小儿之态,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寒颜?”

    李泰立刻停止了哭泣,跪在长孙无忌面前垂头抽噎。

    长孙无忌捋须沉思半晌,缓缓道:“事到如今,只好另辟跷径,施奇谋而逆转了……”

    李泰一愣,接着大喜过望:“舅父大人有何妙计,还请不吝指点!”

    长孙无忌叹道:“这盘棋下到现在,你已中盘尽失,哪里有什么妙计?唯今之计,只有……离开长安!”

    李泰大惊:“舅父大人此言何意?”

    长孙无忌捋须道:“魏王通读经史,可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之典故?”

    李泰似是明白了些许,轻声道:“外甥知道,说的是春秋时晋献公嫡子申生和重耳,献公娶骊姬,骊姬恃宠祸乱宫闱,迫害两位嫡子,长子申生不肯离开,最终被骊姬害死,次子重耳明察时务,远遁避祸,最后归国,终成名显一时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肥肥的脸上露出明悟之色,李泰两眼大亮,急声道:“舅父大人的意思,是要泰效重耳之举,离开长安避祸安身?”

    长孙无忌摇头:“读书不要读死书,要学会活用,春秋时天下诸侯分裂,重耳远遁避祸,只要出了晋国,骊姬便拿他无可奈何,可如今大唐一统天下,你若远遁避祸,能逃到哪里去?”

    飞快瞥了李泰一眼,长孙无忌道:“老夫的意思是,此次陛下东征高句丽,而令晋王留守长安监国,长安城的军政大权尽握于晋王和老夫等几位重臣之手,陛下御驾亲征,你若仍留在长安,未免成为他人俎上鱼肉,不如你去向陛下请求随军出征,征途漫长,日夜与陛下为伴,多少也能缓和你与陛下紧张的父子关系,就算不能缓和,你也可以凭生平所学,在东征一战里多图表现,为陛下出谋划策,与李素堂堂正正一较长短,陛下纳不纳策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的态度,若是运气好,恰巧为陛下立下功劳,待到凯旋回朝之日,晋王究竟是不是太子,尚未可知。”

    李泰细细咀嚼长孙无忌的这番话,良久,眼睛越来越亮。

    这是黑暗里的一线曙光,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第八百六十一章 临别饯宴

    今晚的太极宫不平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御驾亲征在即,宫里的宦官宫女们忙成了一团。

    皇帝亲征不是小事,出征时不仅讲究各种礼仪,而且随行的队伍庞大,带的东西也多,各种象征皇帝身份的车辇,玉器,屏扇,节杖等等,差一样都不行,所以李世民下了东征圣旨后,宫里便忙开了。

    深夜的宫闱内忙碌不休,甘露殿外的长廊下,魏王李泰垂头跪在门槛外,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膝盖麻木得仿佛已不属于自己,李泰肥肥的脸颊不停抽搐,忍受着腿部传来的阵阵刺痛,他默数着时间,越数越觉得悲哀。

    跪了一个多时辰,父皇仍不愿见他,可他却坚持不了多久了,或许下一刻,他便会倒在地上。

    终于,殿内传来轻碎的脚步声,殿门打开,常涂那张面无表情的棺材脸出现在李泰面前。

    “陛下口谕,宣魏王进殿。”

    陷入半迷糊状态的李泰如闻天籁,整个人忽然清醒了,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伏地哽咽道:“儿臣谢父皇……”

    常涂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让到一旁,李泰双手撑在地上,粗壮的手臂费力地支撑起整具肥胖的身子,吃力地站了起来,刚站定,膝盖一阵剧痛,李泰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接着又咬着牙拼命站起身……

    从头到尾,常涂都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没有伸手搀扶。

    对天家皇族的子女来说,常涂的存在是非常超然的,他以奴婢的身份,却凌驾于尊卑之外,像一道没有身份的影子,可影子的主人却是天下最具权势的皇帝,尊贵如皇子公主者,亦对他心存敬畏。

    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李泰弯腰揉了揉膝盖,活络了一下血气后,这才整了整衣冠,垂头恭敬地轻轻走入大殿。

    李世民穿着黄色便袍,坐在案前垂头批阅奏疏,李泰进殿见礼他也没抬头看他一眼。

    见李世民如此冷淡的态度,李泰心中一寒,愈发悲怆不已。

    “儿臣泰,拜见父皇……”

    李世民轻轻“嗯”了一声,眼睛仍盯在奏疏上,淡淡道:“夜已深,青雀何事见朕?”

    李泰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儿臣万死,求父皇恕儿臣这一遭,这些日子儿臣在府中闭门思过,痛定思痛,自省而再省,儿臣自觉犯下滔天大错,奈何悔之晚矣,覆水难收,父皇,儿臣不该对雉奴心生嫉意,更不该对亲弟弟设毒计,行诬陷之恶事,儿臣真的错了,求父皇恕儿臣……”

    李世民执笔的手一顿,直到这时,他才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李泰。

    “青雀,尔知道朕最痛恨什么吗?”

    李泰连连点头,神情悔恨地道:“知道,父皇最痛恨手足兄弟相残。”

    李世民叹道:“当年,息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在玄武门中设下埋伏,欲取朕性命,幸得玄武门禁卫总领常何密告,朕方知其阴谋,当时朕本欲离京暂避,不与兄弟争锋,可惜长安城内外皆是太子党羽,朕避无可避,这才不得不奋起反击,将两位兄弟击杀……”

    深深注视着李泰那张悔恨的脸,李世民缓缓道:“朕对兄弟动手,是因为迫不得已,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若非息太子咄咄逼人,欲置朕于死地,朕怎会奋起而击?这天下本是他的,朕几时觊觎过?天下人看错了朕,连朕的儿子也看错了朕!”

    李世民说着,语气渐渐变得阴森,冷冷道:“莫非你们以为,朕曾经做过的事,你们便可起而效之么?当年的情势,朕已是钢刀加颈,命悬一线,可青雀你呢?谁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对亲弟弟出手,分明是受权欲所诱,与朕岂可同日而语?都是骨肉相残,你之初衷何其龌龊卑贱!”

    李泰大惊,不停地磕头大哭道:“父皇,儿臣是真心悔悟了!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儿臣权欲蒙心,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世民摇头,有些忧伤地叹道:“最难揣度是人心,父子兄弟亦然,你说悔悟了,教朕如何信你?你知不知道,朕多么喜欢当年那个勤奋渊博,有尔雅君子之风的青雀啊……可是,你为何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朕喜欢的那个青雀……好像死了。”

    李泰大哭道:“父皇,青雀没死,儿臣还是当年的那个青雀,一时糊涂岂可盖棺定论?父皇,您一定要看看儿臣如何痛改前非……”

    “你如何痛改前非?”

    “儿臣愿随父皇征讨高句丽,为父皇杀敌立功,将功赎罪!”

    李世民瞳孔一缩,沉声道:“你身躯不便,沉疴在身,如何耐得行军之苦?罢了,朕知你心意便够了……”

    李泰斩钉截铁道:“不,父皇,儿臣一定要随父皇出征!再苦儿臣都能撑过去,父皇在辽东出生入死,儿臣怎忍在长安安享太平?此不孝也,求父皇应允儿臣所请!”

    李世民皱眉:“朕知你心意便够了,为何如此执着?战场刀箭无眼,你是读书人,素未经历战阵,何必冒此性命之险?”

    李泰重重磕头,然后以头触地一动不动,虽未再出声,可这个动作却充分说明了他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李世民目光如电,深深地注视着他,父子二人就这样陷入久久的沉寂和僵持。

    良久,李世民长长一叹:“罢了,朕便应允你随军吧,明日城外屯营校场点兵,大军开拔后,你须时刻随朕身边,不可贸动。”

    李泰大喜,急忙拜道:“多谢父皇成全!”

    李泰满意地离开了,今日进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仿佛获得了重生一般,整个人注入了一股清泉般的活力,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顺利达到这个目的,或许,东宫太子之位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绝望,东征之战不仅是大唐的国战,同时也是他李泰的战场,这场战争的胜负,不仅决定国运气数,也决定他个人的生死荣辱。

    明明胜券在望,却不慎中盘失地,教他如何甘心?

    …………

    李泰离开很久,李世民仍负着手站在殿门前,入神地仰头看着天上一轮昏暗的残月。

    良久,李世民忽然道:“常涂。”

    常涂如鬼魅般出现。

    “魏王近日出过府吗?”

    常涂语气平静地道:“昨夜魏王从王府后门悄悄出府,只带了两名随从,去了长孙府,在长孙府后院东厢房里,二人相谈半个多时辰后,魏王悄然回府。”

    李世民目光顿时冷森起来,挥退常涂后,蹙眉久久不语。

    半晌,李世民如呢喃般轻声自语:“……尔已位极人臣,为何仍不知足?竟参与天家争储之事?辅机啊,长孙一家之盛衰,怎可用天下社稷之兴亡换取?”

    ***********************************************************

    长安城,晋王府。

    今夜晋王设宴,款待宾客。

    宾客不多,最重要的宾客是李素,除了李素外,还有许敬宗,裴行俭,李义府三人,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三人只能算是陪客。

    纵然是陪客,三人也受宠若惊。

    如今魏王失宠,晋王异军突起,朝野皆知晋王李治在当今天子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了,于是李治在朝堂中的声望也渐渐隆厚起来,尤其是东征圣旨颁行天下,天子指名晋王留守长安监国后,李治在朝中的声望已然达到了巅峰,朝臣们震惊之余,已不得不承认一个铁一样的事实,晋王有很大的希望成为东宫太子。

    所以在许敬宗三人的眼中,晋王成为太子已是铁定的结果,未来的太子宴客,只请了寥寥几人,说明他们三人在太子心中分量不低,将来一个潜邸从龙之功是跑不掉了,三人自然欣喜若狂。

    当然,比起晋王对李素特殊的礼遇,三人的待遇自然还是差了许多,这个……没办法,谁叫晋王与李公爷的交情非同一般呢,当初晋王还是个懵懂青涩少年时,二人便有了晋阳同生共死的经历,这可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此时,一身华贵便袍的李治已端起了杯,亲自离席走向许敬宗。

    许敬宗心头一跳,急忙起身。

    李治端杯走到许敬宗面前,含笑注视着他,道:“许少监,我很早便认识你了,当初子正兄还是火器局监正的时候,我便与你见过,听闻你还是子正兄的妻叔,治能得许少监辅佐,实为幸事,治敬你,饮胜!”

    许敬宗一脸感动,连连自谦几句,然后很痛快地仰头饮尽。

    李治满上酒,又走到李义府面前,含笑道:“李学士,治也很早就认识你了,当年剑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向父皇荐举,赞你‘才思精密,执笔如刀,可相矣’,这话治一直记得,没想到李学士也愿辅佐我这不才之子,实在委屈足下了,来,治敬你一杯,饮胜!”

    李义府诚惶诚恐状,抢先一口饮尽。

    李治又走到裴行俭面前,笑道:“许,李二位皆是孔门书生,裴兄虽位卑,却是难得的文武双全,子正兄曾多次向我荐举兄之高才,今日得见,果然名下无虚,治之大业方兴未艾,能得裴兄不弃,治之幸也。”

    裴行俭也是受宠若惊,当然,到底为人比较正派,就算满心欢喜,也做不出许李二人诚惶诚恐的做作模样,只是笑着端杯,神情恭谨地饮尽杯中酒。

    轮流敬酒之后,李治有些微醺,走到李素身旁,随意地盘腿一坐,然后整个身子靠在李素身上,一手搭在李素的肩上,笑道:“你家的烈酒太厉害了,我才喝了三杯,便有些晃荡,怕是再也喝不动啦,子正兄,待你东征回朝之日,咱们痛饮三日,不过……咱们还是喝葡萄酿吧……”

    看着李治在李素面前貌似失仪却亲密随意的模样,许敬宗等三人顿时对二人的交情有了更深的体会,三人不由又羡又嫉,感慨丛生。

    这般交情,就算将来达不到“天下共之”的程度,至少国库能分一半吧?

第八百六十二章 大军开拔

    晋王府的酒宴宾客不多,李素,许敬宗,李义府,裴行俭四人而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时不同往日,随着李世民心中天平的渐渐倾斜,并且向天下人释放出明显的信号后,李治的分量也一天比一天重,长安城里不知多少朝臣望眼欲穿,希望能得到晋王的垂青,被请进王府喝这一顿酒宴。

    但李治只请了李素四人,其中的寓意许敬宗等三人最清楚,换句话说,从今以后,他们四人将成为晋王李治最信任的班底,如果眼光再放长远一点的话,将来李世民去世,李治登基称帝,他们四人的从龙之功将是最大的,升官赐爵不在话下,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添加在凌烟阁功臣画像上,也不是不可能的梦想。

    相比许敬宗三人的功利心,李素倒是很淡然。

    万里长征走完了多少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步要迈得踏实,不容出错。哪怕离终点只有最后一步,如果在这最后一步时被人弄死,这段长征也算是白走了。

    李治如今的处境只能说占据了优势,远远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自古皇帝御驾亲征,留下太子监国,而李治直到现在仍只是晋王,若李世民真有打算决定让李治当太子,在出征之前便应该将李治的名分扶正,迅速将他册封为太子,而不是顶着一个晋王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的监国。

    从这个细节能看得出,李世民心目中对太子人选的最终决定其实仍在摇摆犹豫,太子之位对李治来说并非十拿九稳。

    李治醉眼斜乜,已有七分醉意,摇晃着身子拍了拍李素的肩,然后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儿,李素一脸嫌弃地弹开,使劲拍打着肩膀上刚被李治接触过的部位,不能活了,回家把这身衣裳扔掉。

    “子正兄,治……一直没好好谢过你,治能有今日,全托子正兄为我筹谋奔走,我心中对子正兄的感激,实在是……”李治说着说着眼眶便泛了红,不知道是因为真情流露还是撒酒疯。

    “想谢我你就多喝点,喝到墙走人不走的境界,我便欣慰了……”李素漫不经心地道。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这家伙灌醉,然后拍拍屁股离开,作为李治的辅臣,李素可以为他分忧解难,为他出谋划策,但不包括忍受这家伙发酒疯。

    李治喝得有些高了,闻言顿时笑道:“饮酒何难哉!子正兄若喜欢看我多喝点,我定当从命!”

    说着李治端起杯,果真大灌了一口,三两烈酒咕哝哝入了肚。

    旁边的许敬宗等三人默默围观,看得两眼发直。

    好歹人家也是未来的大唐太子,你这样当面坑人家,真的好吗?

    见李治很痛快地一口饮尽,李素不动声色道:“殿下,你喝错了,刚才喝的不是酒,而是水,难道你没尝出味道不对么?”

    李治两眼发晕,只觉得天旋地转,醉意愈浓了,闻言一脸茫然道:“我……喝的是水吗?”

    “没错,水!殿下不觉得嘴里寡淡无味吗?”李素一脸正义地继续下套儿。

    李治此时的智商比白痴高不了多少了,踉跄着脚步亲自搬起一坛烈酒,盯着酒坛打量半晌,终于确定是酒后,在许敬宗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双手举起酒坛便咕哝咕哝往嘴里灌,灌了几口后,李治身躯摇晃一下,双手一松,酒坛落地摔个粉碎,接着朝李素呵呵傻笑两声,最后像一根标枪一般,身躯笔直地仰头倒下,彻底醉了过去。

    殿内一片寂静,许敬宗三人仿佛被使了定身法似的,目光呆滞地盯着李素,久久无语。

    李素反倒松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大手一挥。

    “我宣布,王府酒宴到此结束,现在各回各家,走!”

    三人:“…………”

    *******************************************************************

    走出晋王府,许敬宗三人的心情仍未平复,每个人脸上带着几分幽怨。

    多么珍贵的酒宴啊!正是在未来太子殿下面前争表现,表忠心的绝好机会,谁知事先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的马屁腹稿还没来得及表演,转眼李素便把晋王殿下灌了个烂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如此任性,让我们满腔忠义何处诉?

    李素似乎也感觉到三人幽怨的目光,扭头看着他们,一脸茫然道:“你们这是啥表情?”

    三人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裴行俭终归还有些羞耻心,很快脸色恢复如常,许敬宗和李义府二人脸皮比较厚,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失落的表情,叹了口气。

    “李公爷,您……把晋王殿下灌倒,然后扔那里不管他,怕是不太妥吧?咱们要不要回去照顾他?”李义府不死心地道。

    李素仰天打了个哈哈:“不必,王府那么多下人,轮不到咱们来照顾,再说,明明是他把自己灌醉了,关我何事?”

    李义府依依不舍地扭头看了一眼王府方向,只好悻悻作罢。

    四人出了王府,并肩朝城门方向慢慢走去。

    “李公爷,下官今日听说了一个消息,魏王泰昨夜长跪宫门,向陛下请求随军出征,陛下已答应他了。”李义府低声道。

    李素一怔,随即眉头紧蹙。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知道李泰对太子之位还没死心,主动请求随军出征便是他最后的机会,东征一战时日漫长,没有一年半载恐怕不会结束,这一年半载里,李泰天天与李世民朝夕相处,就算他是个草包怂货,此战寸功未立,但每天鞍前马后服侍讨好李世民,时间长了,很难说李世民心中的太子人选会不会动摇。

    “消息确定吗?”李素沉声问道。

    李义府肯定地点头:“千真万确,宫里许多人都知道,据说昨夜魏王离开太极宫后,神情很轻松,看来魏王殿下对太子之位仍不死心,急欲在东征一战里最后一搏,李公爷,咱们不得不防啊……”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哂笑道:“无妨,不变应万变而已,魏王固然可以每天陪在陛下身边邀宠,可是别忘了,我每天也在陛下身边,他若老老实实便罢了,若想搞风搞雨,我也不是吃素的,自有应对之法。”

    李义府笑着连连点头。

    一旁沉默许久的裴行俭忽然道:“李公爷明日便要随军出征,下官等三人留在长安辅佐晋王殿下,临行前公爷可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许敬宗和李义府的眼睛也紧紧盯着李素,三人的神情很凝重,看来他们都绷紧了神经,知道风云诡谲的长安城内,其险恶并不必高丽前线低。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此次东征,陛下留晋王监国,可是同时也令长孙,房相,高士廉等人为辅臣,共同辅佐晋王殿下,助他处置朝务政事,房相向来油滑……呃,中立,高士廉颇守本分,二人绝不会参与宫闱之争,但长孙无忌可就说不准了,你们也清楚,长孙无忌看重魏王,倾向于立魏王为太子,如今魏王失势,晋王异军突起,已打乱了长孙无忌的谋划,所以在辅佐晋王处置政事的时候,恐怕会故意与晋王为难,你们三人不妨紧密关注,多与晋王府走动,若长孙无忌发难,你们三位也好帮晋王出出主意,我知道一句俗话,‘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用在这里恰好合适,诸公可以此句共勉……”

    三人:“…………”

    这是哪个混账想出来的俗话?

    聊天好累,好想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下官谨遵公爷吩咐,公爷还有要交代的吗?”李义府恭声问道。

    李素想了想,道:“长孙无忌权重势大,若他果真与晋王发难,仅凭你们三人恐怕无法应付,三位这些日子不妨多与山东士族来往,尤其是太原王氏,王氏是晋王姻亲,如今晋王有希望问鼎东宫之位,王氏一定会死心塌地相助,以太原王氏为纽带,将山东士族与晋王紧密连在一起,形成一损俱损的同盟关系,如此,就算长孙无忌发难,晋王亦可从容应对自保,至于如何让晋王与山东诸士族形成同盟,就要靠三位奔走了,晋王甫登高位,朝中却势单力薄,山东士族可为他所用。”

    李义府三人点头记下。

    李素沉思半晌,然后笑道:“能说的大概就这么多了,陛下离京东征,真正的矛盾已不在长安城,而是辽东战场上,咱们真正要关注的,是东征战场,其中最大的麻烦,便是魏王了,幸好我也随军出征,魏王留给我来对付便是。”

    幽幽一叹,李素满脸愁容:“……那个死胖子不好好在长安城享福,非要随军打仗,凑这个热闹干嘛?身上那么多肉,再强壮的马儿都载不动他,除非他躺在棺材里……”

    三人:“…………”

    这话没法接,太毒了。

    然而李素的毒舌还没完,揉着下巴皱眉沉吟道:“还有,随军出征总要穿戴盔甲吧?这死胖子那么肥,简直是一只滚动的肉球,你们说,该上哪儿给他找合身的盔甲去?除非让工部的匠人临时订做,问题是这家伙穿上盔甲也不好看啊,本来像一只白白胖胖直立行走的猪,穿了盔甲活脱变成了野猪,啧啧……”

    三人:“…………”

    思绪无限发散,李素脑海里莫名出现一幅画面:两军阵前对垒,李世民一声令下,王师阵前忽然出现一只硕大的穿着盔甲的肉球,圆滚滚的像个保龄球似的朝敌军滚去,乒乓一声击倒遍地的木瓶子,敌军吓得屁滚尿流,还以为这是大唐研发出来的新式武器……

    李世民一高兴,将魏王改封为球王……

    “哈哈哈哈哈哈……”李素想到这幅画面,情不自禁地仰天狂笑起来。

    李义府三人满头雾水看着狂笑不已的李素,一脸的茫然加恶寒。

    ******************************************************************

    贞观十八年十月初九。

    长安城外屯营校场。

    清晨,校场上旌旗猎猎,迎风招展,十万披甲之士静静列阵于校场上,随着低沉似呜咽般的牛角号吹响,无形中将气氛渲染得更加悲壮。

    校场东边搭起了台子,李世民穿着金黄色的盔甲,一身戎装站在台上,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按着腰侧的剑柄,形象非常的威武高大。

    台下站着一排老将军,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绩和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并排站在首位,接下来便是牛进达,程咬金,李道宗,薛万彻等将军,放眼望去,皆是当世名将,此战不仅倾举国之兵力物力,就连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也全部出动,东征一战可谓狮子搏兔,志在必得。

    卯时至,校场上响起低沉的鼓声,鼓声隆隆,低沉而渐激烈,每个人的心跳仿佛也随着鼓声的节奏而变得亢奋起来。

    李世民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向前踏了一步,沉声道:“宣太史丞李淳风卜卦此战吉凶。”

    一身道袍的李淳风出列,仙风道骨的模样引众将士侧目。

    鼓声歇,李淳风站在台上,一手执桃木剑,一手拈道决,脚踩宫位,阖眼念念有词半晌,再不慌不忙朝四方恭敬拜了拜,从怀里掏出两张写满了符文的黄纸,凌空朝黄纸比划了一阵,最后两眼一睁,将黄纸猛地朝天上一甩……

    轰!

    两张黄纸竟莫名其妙烧了起来,引得台下将士一阵惊讶。

    黄纸飞快烧成了灰烬,李淳风忽然举起桃木将奋力往前一刺,收回剑时,剑上竟穿了一张带着血红色朱砂字迹的符纸。

    李淳风取下符纸,朝纸上的朱砂符文扫了一眼,然后跪在李世民面前,双手将符纸奉上,大声道:“臣恭贺陛下,上天有示,此战大吉,无往不利!”

    台下远远与一干随军中级将领站在一起的李素不由暗暗撇了撇嘴。

    真是一个毫无悬念意料之中的答案啊,这老神棍太没创意,有种你说句“此战凶险,有去无回”试试?

    李素暗暗吐槽,但台下十万将士却分明很买账,听李淳风如此说,台下顿时欢声雷动,声震九霄。

    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扯过一支小小的明黄色令旗,朝台下一掷,吐气开声舌战春雷喝道:“大军开拔辽东!”

第八百六十三章 艰苦行军

    十万将士出征,长安城外旌旗招展,城外乡道上,大军一字长蛇排开,浩浩荡荡一望无际,前锋府兵已将至蒲州,后军仍在长安城外未发,前后相隔数十里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出兵最多的一次征战,而且是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朝中诸多名将倾巢而出,足可见李世民对东征一战如何重视。

    大军军纪严明,虽然一路烟尘,沿途却绝无惊扰百姓之举,可谓秋毫无犯。从长安开拔开始,大军一路静默行军,路过州府时,不时有新的军队加入进来。东征出兵所调动的兵力并非仅只长安屯营十万兵马,同时还有各地州府临时调拨的府兵,以及突厥,羌,鲜卑等异族蕃兵,合计大军共三十万。

    李素的准备很充分,出行前许明珠便将东阳送的铠甲亲手披挂在他身上,家中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亦全副武装跟随护侍。

    此次出征,李素随圣驾而行,作为散骑常侍,他的职责……

    说实话,李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李世民给他封的官根本就是个闲散官职,并无实权,但却必须随时跟在李世民身边,而且距离必须很近。假设李世民骑在马上忽然觉得无聊,随口叫一声“李子正”,那么,三个呼吸的时间内,李素必须马上出现在李世民的视线中。

    这个官职让李素感到很郁闷,他总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李世民身边的一只宠物,随时随地准备满地打滚卖萌逗他笑。

    于是出了长安城后,李素有意识地消极怠工起来,行军路上与李世民保持不近的距离,反正李世民若觉得旅途无聊想跟他聊聊天,大抵要让身边的宦官花半个时辰以上才能在数十万兵马中找到他,如果那个时候李世民还有聊天的兴致,李素也不介意陪他聊聊。

    五日后,大军行至蒲州,短暂驻扎一日,然后继续前行。

    经过最初激昂兴奋的开拔誓师之后,将士们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漫长的行军变得枯燥乏味,苦的不仅仅是风餐露宿,还有旅途上难以忍受的寂寞。

    李素骑在马上,脑袋耷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前面几日还有心情跟方老五等部曲们聊天说笑,后来话题说完,李素渐觉无聊,连郑小楼这种闷罐子都被李素无数次没话找话尬聊搭讪,当李素穷极无聊问到“你妈贵姓”这个话题时,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郑小楼终于也受不了了,拨转马头离李素远远的,懒得搭理他。

    那么,接下来除了骑在马上打瞌睡,李素还能做什么?

    脑袋一点一点的,李素昏昏沉沉假寐了一阵,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然后李素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李素被人从睡梦中叫醒,顿时有些恼火,睁眼扭头一看,魏王李泰那张蠢肥蠢肥的大胖脸映入眼帘。

    “臣见过魏王殿下。”李素礼数周到地行礼。

    李泰哈哈一笑,道:“既然你我同在军中,便不须讲究身份了,你我皆是袍泽,子正贤弟无须多礼。”

    见李泰态度和煦,笑容满面,李素不由奇怪。

    按理说,他与李泰如今是仇敌关系,见了面虽不至于拿刀互砍那么没礼貌,至少互相朝脸上吐口水亦是应有之义,然而李泰的态度却如此客气友善,令李素不由感动万分……

    这死胖子要搞事?

    打起十二分精神,李素脑中警铃大作,脸上却露出阳光般友善的微笑。

    “魏王殿下不辞辛劳随军出征,臣佩服。”

    说着李素情不自禁地瞥了瞥李泰骑的马。

    什么品种的马啊?居然能载得动这个三百多斤的保龄球……大胖子,回头自己也要弄一匹去。

    以李素的猜测,李泰这个体重的胖子,一匹马应该载不动他,最好的办法是两匹马之间固定一块木板,李泰盘腿坐在上面,宝相庄严神情肃穆,如同祭祖时给先人上供的牲畜祭品般一路抬到辽东……

    似乎看出李素的不解,李泰哂然一笑,摸了摸自己坐骑的鬃毛,笑道:“此马乃父皇所赐,产自西域大宛,是大宛有名的汗血宝马,耐力极长。”

    李素恍然,接着心中一沉。

    赐马看似是小事,但能说明很多问题,由此看来,李世民心中的太子人选并未完全确定是李治,或许李治如今已占了很大的赢面,但,并非十拿九稳,李泰看似失了圣眷,可毕竟是李世民的嫡子,李世民不可能不宠爱他,尤其是李泰这些年谨言慎行,唯独只在冯渡被刺一案中犯了一次错,作为疼爱了他一二十年的父亲,原谅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果李泰运气好,在这次东征高句丽一战中碰巧立了功,回到长安后,李治是不是能当上太子还真不好说了,未来充满了太多不确定了。

    三言两语间,李素的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

    李泰盯着他,微笑道:“此次随父皇出征,听说父皇亲自点名子正贤弟随军,可见子正贤弟在父皇心中的分量之重,旁人未可比焉,来日沙场征战时,还望子正贤弟不吝才思,为父皇出谋划策,鼎定辽东,剿平高丽贼子。”

    李素点头:“遵魏王殿下之令,臣定当尽力而为。”

    或许场面话说得无聊了,李泰左右环视一圈,拨动马头凑近李素,轻声道:“子正贤弟,失鹿未死,泰仍有一逐之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久闻子正贤弟智冠天下,泰不自量力,倒想称量一番。”

    李素笑了,他也很讨厌说场面话,不得不说,尽管眼前这个胖子是自己的敌人,他却仍觉得这个胖子很可爱。

    “臣也想称量一下魏王殿下的尽量,殿下可莫让臣失望噢……”

    李泰脸上的笑容将眼睛挤成了两条狭小的肉线,笑得比李素更灿烂。

    “如此甚好,子正贤弟,这一次,泰不会留手了……”

    李素嗤笑:“说得好像你以前留过手似的……”

    李泰:“…………”

    *****************************************************************

    漫长的行军不知不觉一个月,大军行至太原,李世民下令大军驻扎休整三日,然后领着随军的文臣武将们进了太原行宫。

    太原是李家龙兴之地,行宫内供奉着李家列祖列宗,李世民领群臣拜祭祖先,并祈福此战功成,随后并非住在行宫内,而是住在了中军帅帐中,当然,作为皇帝兼主帅,该有的场面必不可少,比如偶尔钻进将士们的营房,与将士们同吃同喝,顺便闲话家常,力图树立一个爱兵如子同甘共苦的主帅形象,意料之中的是,将士们果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令冷眼旁观的李素情不自禁感叹这根本是一个不需要演技的时代……

    三日后,大军继续启程,向北而去。

    李素躲来躲去,躲了一个多月,终于令李世民不爽了。于是派人将李素从遥远的后军中拎进了帅帐。

    “躲啥?怕朕吃了你吗?”帅帐内,李世民不满地瞪着他。

    “臣碧血丹心,默默为陛下督运后军粮草……”李素弱弱地解释。

    “屁话!粮草自有督运官操心,与你何干?你就是躲着朕,伴君如伴虎,你以为朕是昏君,动辄杀臣子不成?”李世民一语道破李素的小心思。

    “不敢不敢,臣绝未如此想过,陛下是千古以来最圣明的帝王……”

    李世民盘腿坐了下来,哼了一声,道:“少糊弄朕,你既已随朕出征,理当恪守职司,随侍朕的左右,为朕分忧,用不着你跑到后面盯什么粮草,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知道吗?”

    李素连连点头:“臣自小家境贫寒,实在是饿怕了,所以对粮草分外上心,实在是情不自禁……”

    李世民敲了敲面前矮小的桌案,冷冷道:“再在朕面前装疯卖傻,莫怪朕军法从事,拉出去先打二十军棍再说。”

    李素立马闭嘴。

    二十军棍看似不多,若真挨上了,这辈子恐怕跟诸葛亮一样被人推着轮椅走了……

    帅帐不大,帐中点着一堆篝火,微微带着湿气的松木在火光中不时发出噼啪声。

    李世民的后方挂着一张硕大的缝制起来的羊皮地图,地图上画得很简陋,没有海拔线,没有山峦起伏,仅只一个又一个圆圈勾出的城池,和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地图的东面,“辽东”二字尤为显眼。

    李世民叹了口气,指着地图上的圆圈,道:“行军一个月方至太原,有点慢了,前方的幽州,蓟州,再到营州,少说近千里路程,如此下去,怕是要走到明年开春才能与高丽贼子开战啊……”

    李素苦笑道:“臣知陛下之忧,可这事臣实在无法为陛下分忧,大军远征,总归要一步一个脚印,路途遥远耗时是无法避免的……”

    李世民盯着地图,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思片刻,忽然道:“子正可知汉将骠骑将军霍去病乎?”

    李素皱了皱眉,道:“臣知道,但臣建议陛下千万莫效仿霍去病之举。”

    李世民笑了:“子正知朕的心思?”

    李素道:“霍去病之所以能够深入敌后,来去如风,行踪难觅,一则是因为所率部将人数不多,仅八百骑,所以在指挥上能做到如臂指使,得心应手,所行所止无所顾忌,二则,匈奴位处草原,所经皆为开阔地带,适合骑兵疾驰,故而突入与撤离皆如入无人之境,三则,匈奴人以部落为聚,放牧为生,部落与部落之间相隔甚远,不可呼应,适合小股骑兵各个击破,有了这三个条件,霍去病所部深入敌后,粮草全靠屠戮部落后劫掠自取,方能成就其千古不朽之功业……”

    “……然而高句丽其国却与汉时的匈奴完全不同,他们不分部落,与大唐一样以城池为聚,其国版图甚小,高丽人骁勇好斗,奋不顾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效霍去病之战术,人多则指挥迟滞,人少则如飞蛾扑火,更何况我们要征服的不是平坦开阔的草原上的某个部落,而是一个个城高墙固的城池,派一支骑兵先行,唯一的优点只是速度快,到了高丽的城池下,不客气的说,只有死路一条……”

    李素说了半晌,越说越着急,李世民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李素住嘴,愕然看着他,接着露出了苦笑。

    好吧,被人当猴儿耍了,想来也是,身经百战的天可汗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军事错误……

    “陛下,您这是何苦……”李素苦笑道。

    你这么贱,怎么当上皇帝的?

    李世民哈哈大笑:“说来从西州之战后,子正你也有数年未经刀兵之事了,朕担心你丢了本事,故而试探一番,幸好子正仍是当年的子正,风采未逊半分,朕放心矣。”

    李素:“…………”

    除了安慰自己人贱自有天收,他还能说什么?

    “咳,陛下若无别的事,臣便告退……”

    李世民叫住了他:“急什么,入夜刚扎营,子正还未吃饭吧?来,与朕同食。”

    说完李世民吩咐宦官准备膳食。

    御驾亲征,行军途中皇帝的膳食并没有想象中的山珍海味,在李素看来甚至有些寒酸,一块风干的鹿肉,一碗掺了几许野菜和肉末的米粥,仅此而已,反正以李素挑食的眼光来看,这种东西只适合喂猪……

    “呃,不必了,陛下,臣还是回自己的营帐吧,不敢打扰陛下用膳……”李素客气地拒绝。

    “叫你吃你就吃,嗦个甚!”李世民不高兴了。

    李素只好苦着脸应是。

    拿着同样一块风干的鹿肉,还有一碗内容乱七八糟毫无美感的米粥,在李世民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李素悲壮地闭上眼,如同被赐自尽般使劲咬了一口鹿肉,然后……痛苦地呕了出来。

    李世民脸色愈发黑了。

    这个混账啥意思?把朕御赐的晚膳当成难以下咽的猪食了么?

    李素泪眼婆娑地强笑了一下,道:“陛下恕罪,刚才臣失误了,臣绝不再犯……”

    说着李素又咬了一口鹿肉,拼命咀嚼了几下,很不幸,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李素很想哭,不是不给面子啊,是真的很难吃啊,每天吃这种东西,皇帝当着有什么意思?

    看着李素恶心得不行的模样,李世民突然觉得自己也想吐了……

    “你……把你营帐里每日吃的东西拿过来,朕倒要看看你每天吃的什么!快去!”李世民怒了。

    李素苦着脸,回到营帐内准备片刻,然后端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和一盘刚化了冻的新鲜羊肉以及各种调料进了帅帐。

    羊肉很嫩,早被切成了薄片,用冰窖里存的冰块保存起来,上面甚至能看到新鲜的血丝。

    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发现他脸上好奇多于愤怒,李素心下稍安,于是不慌不忙地将一面小铁丝网平铺在炭火上,然后将一片一片的羊肉放上去炙烤,一边烤一边在肉片上刷油和调料,很快羊肉被烤得焦黄,发出滋滋的声音,差不多烤熟了,李素用一双银筷将羊肉片挟起来,放在一片嫩绿的青菜叶上,最后轻轻一卷,送进自己嘴里……

    看着李素满脸享受,此乐何极的表情,李世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土鳖,再看看自己手里这块跟木头一样的鹿肉,……不对,土鳖都不足以形容自己,简直就是个叫花子。

    “混账!太混账了!李子正,你欺人太甚!”李世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李素愕然:“陛下,臣这是奉陛下的旨意,吃给您看啊……”

    李世民怒道:“行军扎营,艰苦之事,你却如此骄奢淫逸,教将士们如何看你?”

    “陛下,军粮充足,大家都吃肉,臣也吃肉,有何不妥?”

    李世民气结。

    是啊,大家都吃肉,可你吃肉的方式……

    指了指李素面前的炭火盆,铁丝网,调料盘等等,李世民怒道:“你带这么多器具只为了口舌之欲,若误了行军……”

    李素一脸天真:“不会呀,这些东西很轻便,拎起就走,搁下便用,臣从未误过行军呀……”

    李世民语滞,半晌,使劲挥了挥手,从齿缝中迸出一个字:“……滚!”

    李素如蒙大赦,急忙端起炭火盆和调料盘就走。

    “慢着!”李世民忽然叫住他:“……东西给朕留下,肉少了,从你营房里再端两盘来,尤其是绿菜!”

    “……是。”

    李素很识时务,放下东西恭敬告退。

    走出帅帐前,李素差点想问李世民要不要来点烈酒,大冬天的,烈酒和烤肉很配噢……

    想想军中私自带酒的下场,李素急忙闭嘴,管住了自己的嘴贱。

    …………

    插曲只是插曲,事实上,行军路上的寂寞和无聊往往占据了所有人大部分时光。

    长时间的骑马,李素实在受不了了,别以为骑在马上让马儿代步会很轻松,长时间保持两腿撇开跨坐的姿势,那滋味一般人绝对受不了,行军两个月,李素的大腿内侧已然被马鞍磨得全是血泡,痛不堪言。

    就在李素萌生当逃兵的念头时,前方斥候进中军来报,大军已至蓟州。

    这里,可以算是与高句丽之战的前线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刺王杀驾

    大唐蓟州地属河北道,以地理位置来说,蓟州便是后世的天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蓟州离高句丽国境很远,尚有近千里距离,可它却是对高句丽一战的前线。

    只因蓟州靠近渤海,从渤海而出,乘船往东便是高句丽国中腹地,所以靠近渤海湾的蓟州和莱州两个城池便属于东征前线了。

    隋朝三次伐高句丽,除了最后一次未出兵便吓得高句丽国主主动请降外,前面两次皆是水陆并进,其中水路便是从莱州造船出海,兵锋直指平壤。

    李世民这次东征的战略也和隋朝一样水陆并进,大军陆路行军之时,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已奉旨在蓟州城造好了船只,大小总计五百余艘战船,领水军两万在蓟州城外港口集结待命。

    李世民中军到达蓟州后下令于海边扎营,营盘内外人喊马嘶,旌旗招展,一位位老将军手持令箭从帅帐快步出营,一个个斥候骑着快马从营门外进进出出,待命的将士们在营帐前静静地磨着刀剑,匆忙的马蹄声卷起的尘土在大营内飞扬飘散……

    行军两个多月,李素直到现在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战争的来临,大营内外战云密布,仿佛一个接近临界点的火药桶,只要一点火星便能将它彻底引爆。

    李素是经历过战争的人,虽然大营内的气氛令他觉得有些压抑,却不影响他的悠闲生活。

    他很清楚在这场战争里自己的定位,他不是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不是运筹帷幄的主帅,更不是必须上战场与敌人厮杀的士卒。他只是李世民身边的一个谋士而已,如果非要说他这个谋士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大概……比较懒吧。

    王师驻扎蓟州城外的海边,数十万大军算是正式进入一级战备,李世民召集诸位老将们日夜商议军队部署,这种高级别的军事会议李素通常不大愿意参加,因为以他的经验,这种会议不开个十七八次大抵是商议不出结果的,而且会议最终的决定往往与开始时的基调天差地别,所以前面几次的会议属于瞎扯淡性质,完全可以不参加。

    除非李世民亲自挥舞着小皮鞭把李素抽一顿。没办法,在英明神武的天可汗陛下面前,人人都必须有一颗抖m的心。

    …………

    “大海啊,好多水,马儿啊,四条腿……”

    渤海海边,李素负手站在沙滩上,情不自禁吟诗一首。

    旁边的方老五目光呆滞,郑小楼却面无表情,显然李素的诗不太合他们的口味。

    “公爷,您……水土不服么?”方老五小心翼翼道。

    李素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有病?”

    方老五急忙否认:“小人不敢……”

    郑小楼很耿直:“是的。”

    李素开始赞美自己的好性格,这么多年了,自己居然没把这个耿直的家伙弄死,足可见自己有容乃大,包罗万象……

    “小楼兄,会游水么?”李素拍着他的肩笑道。

    郑小楼皱了皱眉,扭头看了一眼李素拍在自己肩上的手,表情很嫌弃地撇了撇嘴,默默横移两步。

    “不会。”

    李素深呼吸,不生气不生气,现在打仗,需要他保护自己,等回去再弄死他……

    “想吃新鲜玩意吗?”李素不屈不挠地搭讪。

    “不想。”郑小楼硬邦邦的回答。

    李素自说自话:“想啊?太好办了,海里有很多新玩意吃呢,比如贝类,海鱼,还有大龙虾,大螃蟹,肉嫩味鲜,小火慢烤,撒上胡椒吴盐,咬一口下去肉汁四溅,那滋味,啧啧,美滴很……”

    郑小楼板着一张棺材脸无动于衷,方老五明显比较接地气,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笑道:“公爷,咱家部曲里面好些个会水的,既然公爷有雅兴,不如让小人挑几个会水的兄弟下去,给公爷捞点东西上来换换胃口?”

    李素大感欣慰:“五叔果然是个伶俐人儿,我敢保证,你将来一定活得比那些闷罐子长,快去快去!”

    方老五挥了挥手,李素身后几名会水的部曲站了出来,脱了外裳随意活动了下手脚,然后朝海水里慢慢走去,最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深水里。

    剩下几名部曲也不闲着,纷纷自觉地在沙滩边的小树林里捡枯枝木头,然后生起了一堆篝火,至于李素常用的调料和烧烤用具,部曲们更是随身携带,很快便在篝火边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

    一切准备就绪,李素蹲下身开始摆弄那些调料。

    郑小楼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见李素没心没肺的样子,郑小楼实在忍不住了,道:“你似乎对东征一战并不上心?”

    李素一愣,然后笑了:“我应该如何表现才算是上心?整日跟陛下和那些老将军待在帅帐里争论商议吗?”

    郑小楼摇摇头:“以你的性格,不会跟别人争论什么的,哪怕当今皇帝面前也一样。但我就是看出来你不上心,似乎……你不想参与这场征战?”

    李素神情渐渐变得萧然,叹了口气道:“这场征战……本不应该有的。”

    郑小楼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会输?”

    李素叹道:“输倒不至于,但,赢也未必,战场上并非只有输和赢两种结果的,若最后只是惨胜,跟两败俱伤有何区别?”

    郑小楼沉默片刻,道:“……还是要尽力啊。”

    李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难得见你关心战事,而且还有悲天悯人的一面呀……”

    郑小楼冷冷道:“世道并不坏,我终归还是盼着它一年好过一年。大唐子民少死一些,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一些,这些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李素叹道:“事实上,世道的好与坏,掌握在帝王手中。我能做的不多,毕竟我心中家比国重要,身后有妻儿老小,我没有胆量效法魏征一次次的冒犯龙颜,这场战争开启之前,能做的我都做了,包括购粮,包括劝谏。”

    郑小楼盯着他:“你应该还能做点什么的。”

    李素苦笑:“我只能说在保证自己性命无虞的前提下,尽力再做点什么吧。”

    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遥远的尽头,海天一色,鸥翔鱼跃,可天色却那么的阴霾。

    对于这场战争,李素打从心底里反对,而且一直持悲观态度。

    这一战发动得太勉强,太仓促了,李世民这几年心态愈发不平稳,随着一批名臣老将死的死,退的退,国中内外的威望又达到了巅峰,于是,好大喜功的毛病渐渐抬头,朝中君臣似乎都养成了这个毛病,既然威服四海了,高句丽算得什么?轻易平之而已。

    都说人这一生中必须要做到两件事,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以及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但在李世民身上,这两件事做不做似乎并不重要,可有一件事他是必须要做的,那就是,一场说干就干的战争。

    就是这么生硬,就是这么固执,我是帝王我老大,专治各种不服,尤其是高句丽的不服。

    多年战无不胜的光环顶在头上,李世民做的一切都足见其正确性,渐渐的,朝臣们也被冲昏了头脑,啊,老大说可以干,那就干吧,跟着老大有肉吃……

    群情激奋之下,作为少数头脑清醒的臣子,李素能怎么办?

    当然是选择原谅啦,还能怎么办?

    …………部曲们捞上了不少海货,脸盆大的螃蟹,拳头大的扇贝,尺长的大龙虾,收获非常丰富。

    海边沙滩上生起了篝火,在一干部曲们眼巴巴的目光注视下,李素亲自烹饪海货,肥嫩多汁的海鲜烧熟后,部曲们迫不及待塞进嘴里,李素满脸微笑好整以暇准备迎接各路英雄赞颂时,却见部曲们一个个脸色发白,甚至想呕吐,最后方老五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得干干净净,有人带头,部曲们也就不客气了,一个两个全都吐了出来,浑然不顾李素脸色越来越黑。

    家主亲自烧烤,而且手艺从来都不错,一帮家伙居然当面吐了出来,实在是天大的罪过。

    方老五等人自觉失礼,急忙跪地请罪,郑小楼一口未吃,此刻抱着剑嘿嘿冷笑。

    解释之后,李素方才明白。

    海鲜其实没错,手艺也一如既往的正常发挥,可是关中人实在吃不惯海鲜,尤其受不了海鲜的腥味,来到大唐这些年,李素的手艺第一次不被世界温柔以待。

    *********************************************************************

    大军在蓟州休整三日,李世民当然不可能整天跟将军们商议战略战术,作为难得出一次远门的皇帝陛下,出行巡视也是应有之义。

    李世民出巡很保守,只在蓟州城里晃悠,伴随出行的人也不多,身边仅只一队乔装平民的禁卫,以及常涂,李绩等人,当然,李素躲不掉,李世民出行前特意点了李素的名。

    李素只好苦着脸跟随在侧,他知道李世民可能对他最近的表现不大满意了,作为随侍帝侧的散骑常侍,好几次御前军事会议他都缺席,实在应该抽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的。

    蓟州城并不大,作为海港城池,城中百姓人口却只有十来万,而且城内建筑和街道都显得很破败,唯一算得上稍微繁华的,便是城东的集市了。无论再怎么贫瘠,终归有着地理之利,这里的海边港口连接着高句丽,新罗,百济等邻国,南来北往的商贾们眼光毒辣,早就意识到这座港口城池的重要性,所以虽然蓟州并不算繁华,但港口和商贩特别多,尤其是城东的集市,更是汇聚了周边诸国的各种特产货物,集市内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哪怕是如今大唐王师即将对高句丽开战,集市的繁华亦未减半分。

    李世民穿着便服,饶有兴致地看着集市内的各种喧嚣嘈杂,耳中听着商贩们嘶声叫卖,船老大粗犷的叫喊,还有官差的叱喝,百姓的还价,以及不知哪里传来的女人叫,孩子哭,李世民越听越感兴趣,站在集市中忽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人间烟火气。

    “不错,这才是太平盛世。”李世民满意地点头,很不要脸地下了结论。

    李素头扭向别处,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李世民仿佛感应到李素的表情,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子正,尔以为如何?”

    李素急忙道:“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臣贺陛下治下如此锦绣江山。”

    能混上朝堂大官的,谁不会说漂亮话?

    李素说完,眼角余光迅速瞟过远处慢慢走来的一群难民。

    嗯,打脸的话就不说了,让李世民亲自发现吧。

    难民大约有二三十人,这些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不知饥饿了多久,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很艰难,偶有街边的百姓或商贩施舍一两块吃剩的胡饼或面汤,难民们忙不迭行礼感谢。

    李世民此时也发现了这群难民,灿烂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眼睛盯着他们,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素仔细打量着这群难民,眉头却不知不觉越皱越紧。

    蓟州城出现难民很寻常,李素这几日在蓟州城里四处闲逛,他知道城内城外的难民已不下万人,全是从辽东逃难过来的。

    两国大战将启,边境战云密布,高句丽不可能全无反应,李世民率领的三十万大军还未到两国边境,高句丽那边已经率先动了手,辽东的边民倒了霉。朝廷王师未至,敌军刀剑屠戮,除了领着全家老小往南边逃命别无选择,蓟州城内城外聚集的难民大多是同样的命运。

    李素皱眉是因为他觉得前面这群难民不大对劲。

    这二三十个难民的言行举止都很正常,表现出现的神态也都符合难民的身份,李素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可他的感觉却告诉自己,这群人有问题。

    眼皮跳了跳,李素扭头看了看李世民和随行的常涂,李绩等人,又转身看了看随侍身后的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李素心念电转,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住没说话。

    实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李素实在不想让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害得这些可怜的难民们受劫难。

    看着难民们越走越近,他们的脚步仍旧很慢,每走一步都小小的停顿一下,望向街边行人和商贩的目光充满了渴望和乞求,却一句乞讨的话也没说,极度的贫穷甚至绝望的处境里,他们仍努力保留着最后一丝自尊。

    李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疑心却渐渐淡去。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李素正打算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却见两名官差迎面与这群难民擦肩而过。

    难民们的表现并无异常,两名官差只是习惯性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前行。

    难民们却纷纷闪过一边,垂头躬身给官差让道,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难民还朝官差露出了怯懦又讨好的笑容,直到官差们过去之后,难民们才抬起头,继续朝李世民和李素等人慢慢走来。

    李素目光一紧,眼中瞳孔忽然收缩成针尖般大小,略带紧张地看了李世民一眼,见李世民毫无警觉,望向难民的目光还带着几分怜悯和愧疚,李素心中一沉,然后忽然转过身,伸手在方老五和郑小楼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

    方老五和郑小楼一怔,随即见李素目光朝难民方向一斜,长久以来的相处,三人之间早有了默契,于是方老五和郑小楼不易察觉地轻轻点头,二人貌似随意四处打量的模样,不露痕迹地向前走了两步,将李素挡在自己身后。

    难民们仍慢慢地前行,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眼中却露出难得一见的肃杀之气。

    沉住气,看着难民们越走越近,几乎要与李世民和李素等人擦肩而过时,难民和李素竟同时发动了。

    难民人群中一声含糊不清的叱喝,以及李素一声暴喝“拿下”,摄人心魂的吼声在熙攘的集市中对撞出激烈的火花。

    李世民和常涂,李绩等人一愣,身后的禁卫更是满头雾水,面前这二三十名难民却突然一改有气无力的颓丧模样,神情一变,露出杀气腾腾的面容,随即不知从身体哪个部位抽出一柄柄雪亮的钢刀,手腕巧劲一抖,挽出一朵刀花,接着刀刃前指,刀锋竟直指前方一丈距离左右的李世民!

    常涂和李绩大惊失色,禁卫们更是惊怒交加,正待抽刀上前,却见斜刺里冲出两道身影,瞬间将二三十名难民拦在身前,刀剑相交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之声。

    说来话长,变故从发生到现在仅只在眨眼之间,方老五和郑小楼毫无征兆地挡住了刺客们倾尽全力的一击,直到这时,李世民身后的禁卫才反应过来。

    原以为只是一群躲避兵灾求生保命的难民,没想到竟然是一群刺客,而且这群刺客的目标非常明确,只取李世民一人的性命。

    刺王杀驾,何其胆大!

    禁卫们反应过来后不由大怒,却仍非常冷静地将刺客们团团围住,然后在刺客们左突右冲之时,禁卫们迅速在外围结成了一个合击阵式,随着为首一名校尉大声下令,数十名禁卫进退有据,攻守自如,一声令下刀剑齐出,一个回合便将刺客们斩杀九人,剩下的刺客们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有一种如同死士般视死如归的决然,他们迅速缩拢,背靠背缩成一个极小的防御阵,背朝内,刀朝外,冷冷地注视着包围他们的禁卫们,不时有刺客飞快将目光扫过包围圈外的李世民,脸上露出失落懊恼之色。

    李素身后的部曲也没闲着,禁卫们发动阵式时,方老五等人无须吩咐,自觉地挡在李世民面前,而郑小楼则一手拉着李素,一手执剑,二人迅速朝李世民接近。

    李素毕竟也是经历过生死战阵的人,虽然事发突然,却一点也不害怕,此刻他的注意力没在这群刺客身上,而是抬头不停地打量街边商铺和阁楼,被包围的刺客大抵已翻不起什么风浪了,可不能不防敌人留有更狠辣的杀招。

    身处重重护卫之中的李世民面若寒霜,目光阴沉,盯着包围圈中那群刺客许久,从齿缝中迸出一句冰冷的话。

    “留下活口!朕要知道源头在哪里!”

第八百六十五章 擒拿审问(上)

    刺杀发生得很突然,而且发生在闹市街上,直到此刻,所有人已发觉,这场针对李世民的刺杀完全是有预谋的,精心策划的,他们的目标只有李世民一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李世民和他身后禁卫的反应来说,这场刺杀有很大的可能会成功,因为……李世民的禁卫根本没有反应,就在刺客们离李世民只有丈许距离时,在禁卫们的眼里,他们还是一群衣衫褴褛没有任何威胁的难民,如果没有李素的提前警示,李世民此刻的命运恐怕还真的很难说。

    明眼人都能看到的结果和情势,李世民自然更能看清,正因为如此,李世民尤其觉得羞怒难当。

    恼怒禁卫们失职的同时,也痛恨刺客的胆大妄为,居然敢公然行刺当今皇帝,多少年未曾发生过这种恶劣的事了,若不追究到底,将刺客背后隐藏的真正主使人揪出来,皇帝威严何在?

    李世民的羞怒情绪直接影响了禁卫们,将刺客们团团围住的同时,禁卫们便发现了自己的失察和失职,眼见李世民龙颜大怒,禁卫们心中惶恐,再看向被自己等人包围的刺客,禁卫们满腔的惶恐化作了怒火和杀气,若非李世民突然下令要活口,只要再来一个回合的交手,这群刺客就会被禁卫们碎尸万段。

    既然要活口,自然就不能痛下杀手,刺客已被围住,禁卫们的阵式却发生了改变。

    杀人有杀人的阵式,活捉有活捉的阵式。

    合围刺客的禁卫们终究是李世民的贴身护卫,名副其实的大内高手,警觉性虽然差了点儿,但身手却一点也不差。

    随着李世民一声令下,禁卫们毫不迟疑地做出了反应,他们瞬间分成了两部分,一半扬刀狠厉地朝刺客们头顶劈下,另一半却忽然蹲下,原地一滚,手中钢刀横劈而出,刺客们忙着举刀横挡头顶的攻势,无法顾及从下盘突如其来的杀招,一阵凄厉的惨叫过后,被围住的刺客中近半被劈中腿,顿时鲜血横流,众禁卫合力一击的这一刀狠辣无比,刀光过处,刺客们的腿肉几乎被横劈而断,肉与筋骨的分离清晰可见,白森森的小腿骨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李素眼皮直跳,心中不得不佩服这群禁卫的身手与算计,挥刀直攻下盘不仅能给刺客们造成极大的创伤,而且选择攻击刺客们腿部能够让他们无法遁逃,创伤无法致命,活口算是留下了,厮杀到了此时,刺客们除了就地拿刀抹脖子,已没有了别的选择。

    大局已定,李素的注意力马上转移,扭头朝沿街商铺的阁楼上扫了一圈,皱眉沉声道:“五叔保护陛下,尤其注意头上的动静,郑小楼,上去查一查!”

    李家的部曲们迅速将李世民围在中心,拔刀警惕地注视着街道两边的阁楼窗口,郑小楼一声不吭,身形却突然飞起,一个起落,然后在商铺门口的旗幡杆子上用脚借力一蹬,很轻易便飞上了阁楼。

    听到李素的下令,李世民一愣,接着朝两边阁楼飞快扫了一眼,然后向李素投来赞许的一笑。

    刺客们仍在殊死抵抗,郑小楼却已迅速检查了两座阁楼的窗口,大抵没什么发现,郑小楼从窗口飞出,双腿借力一蹬,飞向阁楼最后一个窗口,谁知没等郑小楼接近,窗口突然四裂而开,漫天的木屑飞扬时,漆黑的窗口里忽然伸出四具劲弩,黑幽幽的弩箭直指楼下的李世民!

    李素大惊,暗自庆幸自己料敌于先,没想到敌人居然真的留了最后一记杀招。

    “五叔戒备,保护陛下!”李素厉声喝道,说完李素身子一矮,然后一滚,滚到路边一辆贩货的牛车后面,避开弩箭的攻击范围。

    皇帝的命重要,自己的命更重要,李素绝对不会干那种舍生忘死拿自己的身体当肉盾的蠢事。

    方老五也紧张得不行,这时也顾不得冒犯龙体,揪住李世民的肩使劲往下一按,李世民猝不及防,被方老五硬生生按倒在地,接着李家十余名部曲在李世民和弩箭之间形成一道又一道的人墙,他们拿自己当了肉盾……

    方老五推倒……,按下李世民的同一瞬间,阁楼上的四具劲弩机括连响,四支弩箭闪电般朝李世民射去。

    李家的部曲们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旦上了杀阵,久藏于骨子里的真本事一点都没忘,在李世民身前形成人墙的那一刹,部曲们便将手中的刀舞得密不透风,激射而出的弩箭遇到这片刀林,只听叮当几声脆响,全部被部曲们的刀击落。

    第一轮弩箭落空,阁楼上的机括声再响,嗖嗖几声,又有四支弩箭射出,目标仍是李世民,哪怕李世民被部曲们的人墙团团护住,弩箭仍毫不放弃地射向他。

    李家部曲们仍旧拼命挥舞着刀剑,这四支弩箭总算没有完全落空,两声脆响的同时,部曲人群里传出两声痛苦的闷哼,李素躲在牛车后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一沉。

    第二轮弩箭仍未达到目的,阁楼上的刺客却仍未放弃,机括声再次咔咔响起。

    然而,他们的机会只有两轮。

    第一轮弩箭射出时,郑小楼便飞身而上,第二轮时,郑小楼已飘然进了阁楼,刺客来不及再射第三轮,飞进阁楼窗口的郑小楼便已动手了。

    没看到里面搏斗的过程,却听到阁楼内一阵桌椅倒地,还有几声凄厉的惨叫,随即很快便恢复了宁静。

    窗口人影一闪,郑小楼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窗口中,朝方老五淡淡点了点头,方老五大喜,挥手令几名部曲冲上楼。

    与此同时,身陷包围圈的刺客们亲眼见到他们最后的杀招被化解,楼上四名使弩箭的刺客显然已被拿获,刺客们顿时脸色苍白,一脸绝望地互相对视。

    完全没机会了,连逃跑都没机会了。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拼命,或是直接抹脖子,否则若被活擒的话,不知会遭受到多少生不如死的折磨和拷打。

    绝望之下,刺客们脸上的决绝之色愈发明显,禁卫们自然看得最真切,见刺客们脸上表情变化,禁卫们暗道不妙,为首一名禁卫忽然大喝道:“别让他们自尽,快!”

    一声提醒,禁卫们也拼命了,李世民的命令是要活口,若让这些刺客当场自尽,禁卫们将会受到更重的责罚,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性命,禁卫们也必须拼命了。

    于是禁卫们忽然纷纷将手中的刀扔下,咬着牙冲进了刺客人群中,开始与他们贴身搏斗,刺客们已无斗志,他们要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横刀自刎,却没想到禁卫们悍然不要命般冲了过来,弃刀改用拳脚,刺客们每每扬起刀要抹自己脖子时,禁卫们的胳膊和手便会恰到好处地挡住,或是将刀拍开,一边要自杀,另一边救命,一场格杀到最后,竟变成了如此奇怪的画面。

    很快,刺客们被禁卫全数拿下,这是毫无悬念的结果。

    直到这时,李素才从牛车后露出了头,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又招了招手将郑小楼叫了下来,让他护在自己身边,至于李世民,他仍被方老五和李家部曲们层层护卫着。

    刺客们满身伤痕,被禁卫们用绳索绑得结结实实,禁卫们使劲按着他们的肩,欲使刺客跪倒,刺客们却一脸桀骜,始终高昂着头,目光仇恨地瞪着不远处有些狼狈的李世民。

    李素皱眉,大着胆子走近他们,然后迅速打量了一番,眉头却越皱越深。

    刺客们都是难民打扮,没什么奇怪的,可李素的眼睛毒辣,却发现刺客人群里有一个人似乎与众不同,此人脸上的容貌不太清晰,脸上糊满了泥土和灰尘,黑漆漆的看不真切,身上的衣衫和别人一样破破烂烂衣不蔽体,裸露出来的部分也是又黑又脏,看似与别人没区别,但无论身形,个头,脸庞等等,都比别的刺客小一号,尤其是那双没穿鞋的赤脚,娇小玲珑,纤细堪堪一握,那双清澈有神的眼睛如秋水一剪,皎如皓月。

    这等容貌,这等身材,李素若还没明白就真是白活两辈子了。

    “居然有个女的……”李素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伸手一指,李素很不客气地指向这名唯一的女刺客,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行刺?不说就杀了你!”

    此言一出,女刺客毫无反应,别的刺客却急了,纷纷奋力挣扎,尽管禁卫们对他们拳打脚踢,仍悍不畏死地朝女刺客靠拢,似乎都打算用自己的生命保护这名女刺客。

    李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仅仅一句话便试探出这名女刺客的分量,显然这帮刺客身手不错,脑子却笨了点。

    从刺客们的表现可以看得出,这名女刺客在他们中间的身份不低,不一定是为首的,但一定是身份最高的。

    李素愈发有兴趣了,一双眼睛在这名女刺客身上来回打量,越看越觉得有趣。

    为何一群刺客里面忽然冒出个女人?为何女人会干这种玩命的勾当?村里母猪为何半夜频频惨叫?九旬老太为何裸死街头……嗯,所有答案都会在这名女刺客身上找到,她可是块宝啊……

    思忖间,李世民浑身狼狈地走了过来,脸色铁青地瞪着这群刺客,刚才方老五将他按倒令李世民有些没面子,当今天子何曾如此狼狈过?一肚子怒火不方便发在方老五身上,毕竟人家也是忠心救驾,于是只好朝刺客们身上撒。

    “很好,很好!”李世民环视刺客,嘿嘿冷笑:“朕多少年没遇过行刺,今日倒是开了眼界,很好……”

    目光阴沉地扫视一圈,李世民冷声道:“尔等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刺杀朕,此时招供,朕可留尔等全尸,否则将尔等诛尽九族,凌迟碎剐!”

    李素暗暗撇了撇嘴。

    这话说的,典型的胡汉三式的反派人物台词,这群刺客若能痛快招供才见了鬼。

    等了半天,李世民当然没等到刺客们招供,活着的九名刺客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素静静看着刺客们紧紧闭上的嘴,心中的猜测不由更确定了几分。

    “陛下,阁楼上应该还有四名刺客……”

    李素话没说完,旁边的郑小楼忽然淡淡道:“都死了。”

    李素:“…………”

    游侠儿就是游侠儿,无组织无纪律,事先若未招呼,下手从不留活口。

    李世民见自己的王霸之气对刺客们毫无作用,不由愈发恼怒,沉声道:“将这些刺客全部拿回大营,李素,你来审问他们!”

    “臣遵旨。”

    李世民狠狠一拂袖,忽然盯着唯一那名女刺客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

    当今天子在蓟州城遇刺,消息很快传开。

    蓟州刺史吓得魂不附体,得到消息后马上独身来到城外大营,跪在营门外惶恐请罪。

    刺史府的官差们也没闲着,立马开始大索全城,不仅将城内城外的难民们逐个清查,而且对城内所有百姓商贩和胡人都查了一遍,任何身份可疑,来历不明的人全被拿进大牢,蓟州城一时间人心惶惶,动荡不安。

    城外大营内。

    被擒获的刺客们全交给了李素,李素找了几间营房,将刺客们分开关押起来,尤其是那名女刺客,更是单独关在一间营房内,不准任何人接近。

    接下来便是审讯了。

    这种活儿李素也是第一次干,没什么经验,辣椒水老虎凳什么的,这些刑具可以用,但落于下乘了,李素不屑用它们。

    李素喜欢用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当然,说得不好听一点,这叫“先礼后兵”。

    …………

    关押刺客的营房有重兵把守,李素领着郑小楼和方老五,靠刷脸通过了层层关卡,走近营房。

    今日的刺杀发生得很突然,幸好刺客们被擒之后的表现让李素发现了弱点,这个弱点自然是那名女刺客。

    所以李素决定首先从弱点突破,先拿女刺客开刀。

    走近营房,里面的光线徒然一暗,李素眯了眯眼,片刻之后才适应了营房内的光线,然后便看到女刺客被五花大绑,横躺在地上,营房内还有几名禁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防止她做出一些比如逃跑,自残或自尽之类的事。

    李素的脚下有一块草席,垂头看了看,李素皱眉,方老五了然,趴在草席上用袖子擦了又擦,确定草席干净后,李素才盘腿坐了下去。

    扬了扬下巴,李素示意将女刺客扶起来,并且松绑。

    手脚骤然失去束缚,女刺客终于好受了一些,可她仍然一声不吭,望向李素的目光充满了仇恨。

    李素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在我审问你之前,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名叫李素,大唐皇帝陛下钦封泾阳县公,既英俊又有才,实为大唐百年难遇的英才,皇帝陛下指名由我来审问你,而我呢,不大喜欢上来就严刑拷打,说实话,我很讨厌用太暴力的手段达到目的,大家原本可以一问一答和谐且愉快地解决问题,为何非要搞得血淋淋的呢?这位姑娘,你说对吧?”

    女刺客抿唇,一言不发。

    李素也不介意,自顾道:“所以,我建议咱们之间的对话最好友善一点,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没有必要用仇恨的态度彼此对峙,你应该清楚,你如今是阶下囚,根本没有与我对峙的资格,除了冤枉受一些皮肉之苦,你不会有任何收获,也不会对我产生任何伤害,此为智者不取,姑娘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女刺客仍不言不语,目光里的仇恨不曾消退半分。

    李素叹了口气,道:“好了,该说的该劝的,我已说完,咱们正式开始吧,首先,告诉我你的姓名。”

    女刺客无动于衷。

    提完第一个问题,女刺客没有丝毫回答的意思,李素也不急,盘着腿在她面前悠然坐着,脸上带着莫测的微笑,戏谑般的目光不停地打量着她。

    时间渐渐过去,李素居然很有耐心地等了她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营房内一片寂静,李素和女刺客都没开口,身后的方老五和郑小楼也一言不发地站着,小小的营房内安静得像坟墓。

    寂静的空气中,李素忽然噗嗤一笑,朝女刺客竖了竖大拇指:“厉害,非暴力不合作对吧?嗯,我还是那句话,不想对你严刑拷打,血淋淋的太煞风景,不过嘛,你是个姑娘,咱们大营里最不缺的是男人,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选一百个精壮的男人在门口排队,一个一个轮着进来糟蹋你,你觉得怎样?这种方式不但不用见血,而且彼此都会很愉悦呢……”

    话音刚落,李素眼尖地发现女刺客的身躯忽然颤了一下,接着恢复如常,颤抖的动作太快,令李素都不得不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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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大闲人介绍:
大唐贞观,天下靖平,山河壮丽,独钟李氏。 李靖北击突厥,太宗东征高丽,兵锋之盛,威服四海。待从头,重整旧山河。功臣画像前,李渊拨弹琵琶独怅然,凌烟楼阁上,李世民大醉翩翩舞春风。 中国历史上最壮丽,最磅礴,最意气风发的年代里,长安古都外,一位粗衣陋衫的少年郎看着落日余晖里的皇城,露出了笑容……贞观大闲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大闲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