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六章 擒拿审问(下)
审问犯人这种事通常都不会那么和风细雨吹面不寒,为了达到让犯人招供的目的,审问的手段都是非常激烈且残忍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古至今不知发明了多少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刑具,所有刑具的目的都是为了极大的折磨犯人的**,从而摧毁犯人的心理防线。
道理李素都懂,不过李素并不是丧心病狂的变态,对折磨犯人的**并无兴趣,如果能用和平一点的方式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
当然,不用刑并不代表要把犯人当祖宗似的供着,适当的吓唬几句还是无伤大雅的。
果不其然,当李素说到安排一百个精壮男子糟蹋她时,女刺客的脸色变了。看来李素的这句吓唬对她来说很有威慑力。
在这个年代,但凡是女子,都是注重名节的,若被一百个男人糟蹋,她必然是死路一条,而且死法太糟践人,死后都无法投胎转世。
女刺客的变化看在李素眼里,不由微微笑了。
“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你开口,让人糟蹋你只是其中之一……”李素说着,指了指营房外,道:“那些和你一起被擒住的人,是你的手下还是袍泽,或者说是同党,我知道你们都是死士,敢干这件事就没打算活下去,不过,死归死,死法不一样,得到的结果也不一样,你试想,我若下令在你面前将那些同党一个个凌迟碎剐,或是在你同党面前将你凌迟碎剐,让你们亲眼看着曾经的袍泽兄弟的肉一片片被划拉下来,心中会是怎样的感受?”
女刺客身躯再次颤抖起来,而且终于开始直视李素,目光里的仇恨愈发浓烈。
李素浑然无觉,淡然笑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目光杀不了我,相反,你的仇恨眼神会激起我的怒火,然后拿你的同党出气,因为一记眼神而付出惨重的代价,你觉得值吗?沦落到阶下囚的时候,我劝你最好懂得隐忍,心里默默记住我的模样,但脸上必须露出笑容,保住有用之身,留待日后报仇,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女刺客立马垂下头,李素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可以肯定,仇恨的目光仍旧在,只是不敢再直视他了。
李素和颜悦色地道:“好了,利害跟你说清楚了,咱们继续刚才的第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的姓名。”
女刺客依旧不发一语,洁白的贝齿紧紧咬住下唇。
李素静静盯着她,许久,缓缓点头:“看来你还是不愿说,我猜测一下你的心理,大抵你觉得落在我们手里反正都是一死,毕竟你们本就没打算活着,你们若死了,这件事便算是死无对证,不用牵连到背后指使你们的人,嗯,简单的说,你觉得自己手里还有筹码,对吗?”
李素没指望她答话,自顾道:“不得不说,你的想法很美好,你们的行动也很周全,若非动手之前露了马脚,恐怕今日的行刺真会被你们得逞了,至于你和你们同党的来历,以及背后何人指使,便是你现在最大的筹码,所以你有恃无恐,觉得没招供以前我们不能拿你怎样,嗯,那么,咱们继续往下猜……”
顿了顿,李素接着道:“从被拿获一直到现在,你和你的同党确实没说一个字,所以你觉得我肯定无从得知你们的来历,而且你很自信,以为只要自己不开口,我们就永远无法往下挖,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一言不发其实就是你们留下的最大的漏洞?”
女刺客垂头,咬牙。
“大唐数十万王师即将与高句丽开战,这里是蓟州,走水路可直达平壤,走陆路亦离高句丽不远,此时此刻想必高句丽国内已是群情激愤,准备殊死抵抗了。开战之前有人敢行刺我大唐天子,那么,幕后指使之人除了高句丽王族权贵,还能有谁?所以……”李素嘴角一勾,轻笑道:“所以,我猜你们是高丽人,对不对?从你们被拿获一直到现在,你们一字不说,怕的就是开口便暴露了身份,因为你们只会说高丽话,不懂汉话,不过,你可能是个意外,从你刚才表情的种种变化来看,你应该是听得懂汉话的……”
女刺客浑身剧震,情不自禁抬头看着李素,眼中的仇恨之色已然化作一片恐惧,仿佛不敢置信李素能猜得这么准。
不仅是女刺客,就连营房内看守的禁卫和方老五郑小楼等人也一脸惊愕地看着他,显然大家都没想到在刺客一言不发的情况下,李素居然能将这些人的来历和背后指使之人抽丝剥茧般猜了个**分。
看着女刺客的表情,李素心中不由愈发笃定,笑道:“别这样看着我,你只要记住,大唐人永远比你们想象中的更聪明,就算你们咬死不开口,我也能一层一层把你们的外衣剥得干干净净,无论你说不说话,你们的秘密在我面前都将无所遁形。”
女刺客颤抖得愈发厉害,糊满了泥土的脸上看不出脸色变化,不过可以想象已是一片苍白。
李素笑道:“你们的来历大抵猜对了,那么,我们继续往下猜,你们究竟是受高句丽国中何人所指使,嗯……贞观十六年,高丽国大对卢泉盖苏文弑国主荣留王高建武,自封为‘大莫离支’,立容留王之侄高藏为高丽王,高藏虽为国主,但不过是傀儡而已,如今高句丽的军政大权尽握泉盖苏文之手,自泉盖苏文以下,高句丽国中权势最大者有三人,分别是北部耨萨高延寿,南部耨萨高惠真,以及拥兵自重不服泉盖苏文,但泉盖苏文却拿他无可奈何的安市城主杨万春三人,大唐王师数十万兵临国境,最紧张的人莫过于此三人,因为他们害怕国破之后权势尽失,而这位姑娘你背后的指使之人,恐怕就是这三人之一了……”
李素冷眼看着女刺客的反应,声音不知不觉变得冰冷起来:“那么,咱们继续往下猜,泉盖苏文,高延寿,高惠真,此三人为高句丽军政大权的实际掌控者,他们现在必须要做的是调兵遣将,考虑如何依托地形和城池抗击大唐王师的进攻,这种暗中行刺的小手段他们断然无暇顾之,至于安市城主杨万春……安市城位于辽东和高丽国境线之间,是高句丽抵抗防御的第一个堡垒坚城,也是大唐王师进军高句丽的必克之城,作为高句丽第一道防线的城主,与高丽掌权者泉盖苏文的关系又是亦友亦敌,杨城主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吧?想出这种行刺皇帝的下三滥手段应该不足为奇,所以……姑娘,你是杨万春派来的,对吗?”
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了一般,女刺客身躯剧烈颤抖起来,一双秀气的拳头狠狠握着,手指骨节已泛白。
李素看着她,轻轻一叹:“姑娘,你的底牌已被我掀出来了,此刻你筹码尽失,还有什么资格保持沉默?”
营房内,不仅是女刺客,所有人都无比震惊地看着李素。
犯人一个字未说,李素居然就这样将刺客们的来历全猜出来了,而且猜得无比精确,幕后指使之人落实到具体的人物上,这般推理能力,当今世上鲜有比者,难怪年纪轻轻便官高爵显,一个二十多岁便能爵封县公的人,他的成功终究不会是偶然的。
李素一口气将刺客们的来历剥得干干净净,说完以后,李素仍微笑看着女刺客,也不说话,目光充满了戏谑和自信。
不知过了多久,女刺客终于开口了,声音娇脆,透着几分绝望和疲惫,意料之中的是,居然说的是汉话,只是略显生硬拗口,发音不太标准。
“你们……唐人,都是恶魔!”女刺客咬牙切齿道。
营房内的人闻言不由再次惊愕地看了李素一眼。
简单一句话便能听出,这名女刺客不是大唐人,李素的猜测是正确的,她果然是高句丽派来的刺客。
李素笑了,语气温和地看着她:“两国交兵,胜者为王,只有失败者才会气急败坏地诅咒恶骂,这位姑娘希望你理智点,骂得再狠亦于事无补,咱们不如痛快点,也友善一点,好好的聊几句如何?好,现在,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的姓名。”
女刺客咬牙,又不说话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没看清情势啊,你要知道,你现在对我们而言已没有价值了,懂吗?你们只是一群莽夫,你们的来历和幕后指使是你们最大的价值,可现在,我已将这些问题全猜出来了,你们已失去了所有价值,杀不杀你们,只在皇帝陛下的一念之间,所以这个时候,你最好乖乖的配合,免得自己受无谓的皮肉之苦,也免得皇帝陛下大怒之下,攻破安市城后大开杀戒,屠戮全城无辜,你老实配合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能救很多人的命。”
女刺客垂头,眼泪扑簌而下。
刺杀皇帝一败涂地,所有的底牌被眼前这个唐国大官无情地掀开,现在又拿安市城无辜百姓的性命为要挟,审问进行到此时,女刺客的心理防线已然崩溃殆尽。
李素的耐心此时已然快耗尽了,不耐烦地扭头看了看营房外的天色,语气渐渐冰冷道:“好,我现在再问你最后一次,如果你还不回答,那么对不起,我马上去皇帝陛下的帅帐,建议他攻克安市城后,先斩城主杨万春及全家老小妇孺,然后大军屠城,鸡犬不留,让安市城彻底变成一座鬼城,方圆百里无人烟!”
说着,李素突然厉声喝道:“现在,告诉我你的姓名!”
女刺客死死咬着牙,下唇已被咬出了血,似乎仍在坚守已经崩溃的防线。
就在李素失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营房时,女刺客终于开口了。
“高素慧,我叫高素慧……”
说完,女刺客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虚脱般瘫倒在地上,然后伏地大哭起来。
看着高素慧痛哭的样子,李素瞬间有些心软,毕竟李素活了两辈子也没这样欺负过一个女人,然而一想到两国交兵,不能有任何妇人之仁,李素不得不硬起心肠道:“你姓高?难道是高延寿或是高惠真派来的?与安市城主无关?”
高素慧摇头,泣道:“不,我来自……安市城。”
“你与安市城主杨万春是何关系?”
高素慧低声道:“并无关系……我自小被他收养,他请了师傅授我杀人之技,艺成之后为他所用。”
李素皱眉:“你的那些同党刺客都是被他豢养的死士?”
“……是。”
“你们如何得知皇帝陛下行踪的?今日他只是临时决定出行,其行踪只有身边的禁卫才知道,杨万春是否在皇帝陛下身边埋下了内应奸细?”
高素慧沉默片刻,道:“……并无奸细,自从得知三十万唐军东征之后,我们便被城主指派离开安市城,乔装成辽东难民,混迹在万千难民之中一路西行到蓟州,终日在城外打探和等待,今日见唐军大营内走出一群人,为首者龙行虎步,相貌不凡,身边有许多人护卫,我们猜测必是唐军中的贵人,很可能是主帅李绩,或是……唐国皇帝,故而决定行刺。”
“除了今日被擒获的,城外难民中还有多少你们的人?”
“……不知道,我们是分批被指派出去的,互相之间并无联系。”
李素若有所思。
整件事串联在一起,真相渐渐露出了水面。
说起来并不复杂,一桩很简单的行刺而已,见到李世民耀武扬威出了大营,脸上就差写着“我是皇帝,快来杀我”几个大字,如此显眼的目标,人家不动手都不好意思了。结果这帮人杀人的手艺太潮,还没动手就被李素看出了破绽,终于功亏一篑,一网成擒。
可是,事情果真如此简单吗?
李素深深地注视着面前这位名叫高素慧的女子,回忆起今日那些刺客对她如此重视不惜以命相拼保护她的样子,若她真的只是被杨万春收养的女刺客,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所以李素怀疑这个女人隐瞒了某些真相,尤其是她的身份。
不过李素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知道就算问了她也不会说,更何况,李素觉得这位女刺客的真实身份或许能利用一下,所以不追究她的真实身份更符合李素和东征的利益。
站起身,李素扭头看着她,笑道:“我们大唐有句话,‘投之桃李,报之琼瑶’,既然你如此配合,我定不会慢待折辱于你,高姑娘且在营房暂住,虽然没有自由,但保证不会饿着你,冻着你,你的那些同党也一样,放心,你既已招供,我便算你归降,大唐王师不杀降,杀降不吉。”
说着李素便准备往外走,谁知高素慧忽然叫住了他。
眼睛紧紧盯着李素的脸,高素慧低声道:“敢问大人,我们密谋的刺杀自问毫无破绽,你为何能提前预知?我们究竟哪里暴露了?”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其实你们演得很完美了,真的,不得不佩服你们,将难民的模样神态演得炉火纯青,举手投足与真正的难民毫无区别,原本我对你们并无怀疑的,不过当我看到你们对巡街的官差避让行礼时,我才确定你们不是大唐人……”
高素慧的表情愈发困惑:“百姓见了官差不都是要避让行礼的吗?”
李素笑道:“所以说,你们的演技不错,但观察力还不够,你们以为做出了表示恭顺的模样便不会惹官差怀疑,但是你要知道,真正的大唐百姓只要在大唐的国土上,无论任何地方都不需要主动行礼的,尤其不需要行礼时表现得卑躬屈膝,大唐百姓的腰杆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软。”
高素慧茫然地道:“所以,我们是因为给官差避让行礼才令你怀疑了?”
“不完全是,还有一个原因,你们表现得太像了,太正常了,太平静了,在这个战云密布的蓟州城里,出现一群神情平静的难民,反倒不那么正常,我怀疑你们只是自己心里的一丝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毫无理由的,就是觉得你们可疑,这个答案你们满意吗?”
高素慧神情渐渐颓然,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糊满泥土的脸上抽搐几下,喃喃道:“原来真的暴露了,真的暴露了……”
李素见她神神叨叨的模样,也懒得劝慰她,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营房。
方老五和郑小楼跟在身后,走出营房老远后,方老五朝李素投去钦佩的目光,啧啧赞道:“以往别人说公爷本事大,小人从未亲眼见过,今日却真的见识了,公爷果然名下无虚,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审问高素慧之后,李素一直沉淀着心事,听方老五一声夸赞,李素不由心情大好,暂时将满腹心事抛之脑后,哈哈笑道:“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我果真很有本事……”
扭头望向郑小楼,李素期待地看着他:“你呢?你就不打算夸我两句?”
郑小楼眉眼不抬,淡淡地从鼻孔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嗯’是啥意思?”
“嗯的意思是,你不错。”
第八百六十七章 卧榻养虎
李素突然觉得好幸福……
能被闷罐子棺材脸郑小楼夸奖一句,简直幸福得只想原地爆炸,尽管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不错”,李素也觉得这两个字比千言万语的马屁更直击心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此有力度的夸赞,李素真有一种抱他大腿感激涕零的冲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如此抖m的情绪,真是费思量啊费思量……
“多夸几句……”李素兴奋地看着郑小楼,眼神充满期待和鼓励。
郑小楼一愣,然后冷笑,继续板着一张棺材脸。
好吧,做人要知足……
…………
…………
审出了结果,接下来要做的当然是面君陈情。
老实说,李素实在不太愿意去见李世民,尤其是今日,此时。
今日被行刺之前,李世民还陶醉在自己威服天下的天可汗的虚荣感里不可自拔,谁知得意的笑脸还没消失,现实立马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居然有人敢行刺他,这记耳光扇得实在很痛,也很伤心。
可以想象李世民是多么的怒火冲天,李素这个时候很不愿意主动跑去触他的霉头,一个应对不妙,自己这颗脑袋可就不怎么稳当了,尽管李世民无数次标榜过自己是英明神武的帝王,绝非无道昏君,然而,李素的脑袋如此珍贵,怎会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帝王的一句标榜里?尤其是,帝王这类生物从来都是演技实力派,鬼知道他们说的话有几分真诚?
不想去,但不得不去。
李素不知不觉走到帅帐前,站在外面沉思了片刻,在脑海里组织好了措辞后,才请门口值守的禁卫进去禀奏。
没过多久,常涂居然走出来了,迈着老迈沧桑的步伐,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向李素,李素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恭敬行礼。
“李子正见过常伴伴。”
常涂面白无须,或许常年为李世民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整个人的表情显得特别的阴森,张嘴一笑,发出的笑声都如同夜枭般难听。
“李县公少年英雄,不得了呀……”常涂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如同裂帛般嘶哑。
李素陪笑,心下却疑惑不已,实在搞不清常涂这句话是语带嘲讽,还是他本来说话就是这德行,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也看不出端倪。
说来也是李素心虚了,当初冯渡被刺一案,李素暗中布局,将整个案子搞得扑朔迷离,朝堂君臣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大半个月,作为直接隶属李世民的鹰犬常涂来说,因为李素的故意误导,常涂调查此案时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白挨了李世民多少痛骂,如果常涂对此案的真相隐隐有所察觉,此刻他这番话可以算是嘲讽了,而且他有足够的嘲讽理由。
“陛下刚才歇下了,还未醒来,李县公当知陛下舟车劳顿久矣,扎下营后还要处置军国大事,这些日子常睡不踏实,今日难得睡着了一回,老朽以为……还是让陛下再歇息一下吧,李县公若有要事禀奏,不妨在此等候一阵,如何?”
李素急忙道:“陛下万乘龙体,自当要多歇息一下的,李某在此等候便是,有劳常伴伴了。”
常涂笑眯眯地摇头:“不打紧的,陛下睡着了,老朽不用服侍,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陪李县公一同等等,李县公可莫嫌弃老朽哟。”
李素忙笑道:“下官求之不得,怎敢嫌弃。”
常涂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李县公来得匆忙,莫非从那些天杀的刺客嘴里掏出了东西?”
李素笑道:“掏出了一点点,不算多,想想还是先禀奏陛下为好,免得陛下气坏了龙体。”
常涂两眼一亮,赞道:“不愧是陛下看重的少年英杰,陛下任何差事交到你手上都从未让他失望过,这么快便审出了结果,老朽佩服。”
这就是常涂的优点了,只向李素表达了佩服之意,却绝口不提审问的具体内容,常年伴随在李世民身边,常涂的进退都非常有自知之明,该他知道的,他一定要知道,不该他知道的,他一个字都不问。
有这般处世的性格,在帝王身边才能活得久。
气氛有点僵硬,李素平日里与常涂不熟,鲜少有过交道,而且李素天生对太监一类的人没有太多好感,主要因为李素有洁癖,而众所周知,太监嘘嘘都抖不干净,凑近了闻一闻,全是骚味儿……
幸运的是,常涂应该算是个比较爱干净的太监,李素站的地方离他不远,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当然,这并不代表李素就必须跟他亲近,不说讲不讲卫生的事,仅是常涂身上那股子阴森的气质就令李素很不适应,李素热爱阳光,而常涂,无疑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大家的共同语言不多。
二人站在帅帐外,互相朝对方露出友善和煦的笑脸,笑得李素一脸僵硬。
“常伴伴,哈哈,今日天气不错哈……”李素强行尬聊。
常涂气定神闲地点头:“嗯。”
“用过晚膳了吗?”
“嗯。”
“蓟州的气候跟咱们长安真是大不一样啊……”
“嗯……那个,李县公啊。”
“啊,李某在。”
常涂嘴角轻轻一勾:“老朽有一事不明,李县公为何喜欢说废话?”
李素:“…………”
看吧,阴沟里爬出来的人太不合群了。
李素嘿嘿干笑,常涂似笑非笑。
李素最后决定闭嘴,保持沉默至少比强行尬聊要强。
沉默良久,常涂忽然道:“李县公,陛下这几日因东征之事忧思不已,故而夜不能寐,老朽知李县公是足智英才,若李县公对东征之战腹有良策,还望不吝献于陛下阶前,解陛下之深忧。”
李素一愣,然后笑了笑:“军中皆是当世名将,我区区一个后进末学,肚子里那点墨水哪里敢在老将军们面前卖弄?常伴伴莫取笑下官了。”
常涂摇摇头,道:“宿将虽广,所思皆异,令不能出一门,岂奈何哉?”
正说着,帅帐内忽然走出一名小宦官,小碎步匆匆走到常涂面前,轻声道:“陛下醒了。”
常涂点点头,转身朝李素笑道:“陛下睡前有过吩咐,若李县公来了,径自入内便可,李县公,进去面君吧。”
李素谢过常涂,整了整衣冠,然后昂首走进了帅帐。
帅帐内,李世民正平伸着双臂,两名小宦官有条不紊地为他穿着衣裳,见李素进来,李世民头也不回地道:“来了?坐吧。”
李素老实坐下。
没过多久,李世民着装完毕,挥退了宦官,然后盘腿坐在李素面前,笑道:“审问刺客有结果了?”
李素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白天被行刺的怒火已消去许多,此刻李世民满脸笑容,仿佛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李素不由轻松许多,于是道:“陛下,刺客的来历和背后指使已查实。”
李世民剑眉一挑:“哦?子正办事倒是很快呀……”
李素脸颊抽搐了一下,这话太有歧义了,太侮辱人了……
“陛下,据刺客招供,他们乃是受安市城主杨万春所指派。”
李世民皱眉:“杨万春?据朕所知,杨万春跟泉盖苏文可是死敌呀,从贞观十六年泉盖苏文弑君篡权后,杨万春便从未承认过泉盖苏文的身份,并且经常骂他奸贼小人,泉盖苏文曾派兵攻打过安市城,然而杨万春此人颇有将才,安市城被他守得滴水不漏,泉盖苏文久攻不下,不得不收兵,并允许杨万春永镇安市城……按理说杨万春得罪了泉盖苏文,没有理由再得罪朕呀,否则腹背受敌,他嫌命长了?”
李素笑了笑,道:“陛下刚才说过,杨万春是将才,而非帅才,守城再厉害,眼中所见终归太狭窄,只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所以他干出行刺陛下的事,臣以为很有可能,原本就与高句丽的权贵王族彻底撕破了脸,如今大唐王师三十万东征高句丽,安市城是咱们王师的必经之地,必克之城,身为安市城的城主,杨万春怎么可能不着急?不管他得不得罪咱们,咱们反正是要把安市城打下来的,既然如此,杨万春索性铤而走险,先派人行刺陛下,反正他所付出的不过是几十个死士而已,代价并不大,但若是成功了,收益可就惊人了,陛下觉得呢?”
李世民沉吟片刻,点头笑道:“子正所言有理,看来果真是安市城的杨万春所为了,呵呵,本事不大,倒是长了好一副狗胆。”
李世民虽然在笑,可眼中却杀机毕露,李素一凛,只怕这杨万春活不长了,行刺皇帝向来是大逆之罪,敌人尤甚,将来若唐军攻下安市城,杨万春焉有活路?
当然,一个棒子的死活李素毫不关心,今日虽然行刺的是李世民,李素却也差点着了道儿,害得他满地打滚保命好生狼狈,弄死这个杨万春正是喜闻乐见。
李世民沉思片刻,忽然道:“那些刺客都招认了吗?”
李素道:“只有那名女刺客招认了。”
李世民点头:“朕当时也看出来了,那个女子的身份颇不一般,那么多刺客被擒下了还拼命护住她,可见她的身份比较高,她可说过自己的来历出身?”
李素笑道:“这女子招供的虽然大部分是实话,但她的身份来历臣却以为她并没有说实话。”
李世民挑眉:“哦?你问不出来?”
“不,臣以为,她的来历可能与咱们的东征战局有所关联,所以,臣不着急,先慢慢磨着她,待到时机成熟,或许有意外的收获呢……”
李世民奇道:“区区一名女子,与东征战局何干?就算她是泉盖苏文的女儿,也断然无法影响战局呀……”
李素笑道:“臣还是建议将她留在大营,臣有办法让她发挥作用。”
“你不怕她窃取机密,或是再次行刺朕?”
“臣可担保,她不敢。”
李世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道:“朕知你李子正向来无虚言,既然你说此女有用,朕便信你,将她留下便是,但是你千万记得约束,若她再干出什么大逆之事,你可与她同罪,从今日起,朕的帅帐周围也要严加戒备了,你的营房搬远点,莫在朕眼前晃悠,否则若教朕看见了她,说不得便起了杀心,将她斩了……”
李素急忙答应了。
李世民顿了顿,随即狐疑地看着他:“子正,你该不会看上此女的美色了吧?”
李素一呆,接着哭笑不得:“陛下,此女脸上糊满泥土,跟个泥猴儿似的,连五官都看不清,臣好歹也是开过车……见过风浪的人,怎会被这只泥猴所迷?”
李世民白眼一翻,哼了哼,道:“那可说不定,你子正的名声朕是听说过的,家中至今只有一位正妻,连个侍妾都没有,程知节那老货给你塞过不少歌姬舞女,而你却始终不为所动,偏偏又没有男风之好,长安皆云你不好美色,专好丑怪女子,既有所好,看上一只母泥猴儿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此雅趣倒也算是一段佳话……”
李素额头三尸神暴跳,要不是看他是皇帝的份上,李素早撸下鞋底子扇过去了。
深呼吸,李素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陛下,臣,不,喜,欢,丑,怪,女,子!”
李世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好吧好吧,反正那只泥猴儿朕交给你了,随你怎么糟蹋,朕皆不问,你说让那女子在东征战局里发挥作用,朕且拭目以待,退下吧。”
李素欲辩难辩,张了张嘴,只好悻悻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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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走出帅帐没多久,门外禁卫来报,魏王李泰求见。
李世民正在帅帐内看书,闻言皱了皱眉,随即忧愁满面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挥手,令魏王觐见。
很快,李泰肥胖的身躯挤进门来,像只圆滚滚的大肉球,努力地滚向李世民。
“儿臣拜见父皇。”李泰说着便待行礼。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青雀身子不便,免礼吧。”
如今已是冬天,北方的冬天尤其寒冷,帅帐内生着一盆炭火,李世民坐在炭火前,双手伸在火盆上方烤着,嘴里淡淡地道:“青雀见朕何事?”
李泰心中一黯,父皇对他依然冷淡漠然,早已不复当初父子无间的亲密气氛,如今的父子二人更像是陌生的上下级关系一般,冷淡得令人心寒,看来当初冯渡被刺一案时,李泰的表现至今仍是李世民心中一根无法拔除的刺。
“禀父皇,儿臣听说父皇今日在蓟州城遇刺,儿臣担心父皇安危,下午时欲见父皇请安,常伴伴却说父皇已睡下,儿臣不敢惊扰父皇,故而直到这时才来。”
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颔首道:“青雀有心了。”
李泰一双眼睛在李世民身上上下打量,神情关心地道:“父皇无恙否?天下竟然有人敢行刺父皇,简直大逆不道,儿臣恨不得将那些刺客千刀万剐,……父皇,听说刺客全被拿住了?”
李世民点头:“不错,全拿住了,蓟州刺史仍在城里城外拿人,且看他能不能再捉住几条小鱼吧。”
李泰急忙道:“父皇,既然拿住了刺客,儿臣斗胆请父皇将那些刺客全数斩了,正好我王师尚未启战,用他们的头颅来祭旗,恰其时也,父皇觉得如何?”
李世民沉默片刻,忽然露出若有深意地笑容:“青雀来晚了,刚才李子正过来,想要朕将那些刺客留下,或许那些刺客有些作用,朕答应了。”
李泰一呆,肥肥的脸庞发起呆来犹为可笑。
“留……留下?”李泰结结巴巴道:“留在咱们的大营里?而且还是中军大营里?”
李世民点头:“不错。”
李泰急了,蹭的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道:“父皇,万万不可答应李素!儿臣听说那些刺客全都招供了,既然已招供,这些凶徒还有何用?留在大营不仅浪费粮食,而且还给咱们埋下祸患,除此毫无益处,父皇,李素所言误军啊!儿臣求父皇收回成命。”
李世民神情忽然恢复了冷淡,眼睛盯着炭火,仿佛漫不经心地道:“青雀,朕似乎没说过刺客们已招供的事吧?此事只有朕和李素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泰一惊,接着背后冒出一层冷汗,脸色不由自主苍白了。
“父皇,儿臣……儿臣……”李泰愈发结巴,一张肥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强自解释道:“儿臣终归是皇子,在大营里晃悠一圈,大大小小的事就算儿臣不想知道,也总会传到儿臣耳朵里,儿臣错了。”
李世民看也不看他,眼睛只盯着面前的炭火,表情不悲不喜,看不出端倪,眼神却已有了几分冷意,悠悠道:“青雀,你应该是特意为此事而来的吧?所谓探望朕,也只是个由头而已,对吗?”
李泰吓得浑身一颤,立马扑通一声跪下,急道:“儿臣不敢!儿臣真的是来探望父皇的,刺客一事只是随口一提罢了,父皇若不喜欢,儿臣从此绝不再提!”
李世民幽幽一叹,神色间再次布满了失望之色,道:“青雀,你要争那个位置,朕不反对,人心皆有贪欲,朕也有,但是你要争,也要堂堂正正的争,当仁不让的争!正如当年朕在玄武门时一样,光明正大率兵打进去,亲手结果了兄长和弟弟的性命,事定之后登基称帝,不从者,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杀之,这便是堂堂正正,朕……多么希望你能多学一学朕的气度胸襟,少玩弄一些阴谋诡计,此终非正道,青雀你何故误入邪途耶?”
第八百六十八章 试探揣度
当父子感情淡漠如冰之后,很多事情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包括最敏感的储君之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世民的心理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喜欢李泰的勤奋和孝顺,可另一方面又痛恨李泰的无情冷酷,不念手足之情。
对于李治,李世民喜欢的是他善良温顺的性格,但他又很不喜欢李治的怯懦软弱的一面,两位嫡子性格方面皆是有强有弱,李世民如今心中的天平虽然无限偏向李治,但却无法立时做出决定,这也是他留李治在长安监国,而不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的原因之一。
至于李泰,李世民如今对他又恨又爱,这次东征之所以答应带上他,一来是因李泰痛哭流涕的忏悔而心软,二来,李世民内心深处还是愿意给李泰一个机会,自己亲生的儿子,总不能因为一件事而将他彻底抛弃吧。
可惜,东征之战还未开始,李泰今日又让他失望了。
李泰的忏悔只在嘴上,实际上他做出的事情却毫无悔意,他心里想的仍是争储,他想剪除李治的羽翼李素,他做的一切,李世民都很清楚他的目的,所以对他越来越失望。
当初多么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孩子啊,为何参与了储君之争后,却变得如此陌生,冷酷?
失之“堂堂正正”四个字,做什么都透着一股小人奸邪的味道了。
李泰惶恐跪在李世民面前请罪,冷汗如雨。
李世民见他的可怜模样,不由叹道:“青雀,你读的圣贤书是最多的,很多道理比朕都懂,朕便不与你说那些大道理了,圣贤教你立身,立言,也教过你‘明德’,无德之人,天下弃之,朕要的太子,不求他读过多少书,懂多少道理,‘德’是第一位的,太子之位,有德者居之,这一点上,你弟弟治比你做得好多了,你……不如他。”
李泰此时已是满心悔恨,只恨自己为何如此冲动,未经考虑便贸然而入,演了一场不算高明的戏,结果被李世民一眼看穿,不但没给自己加分,反而扣了分,李泰此刻心中无比懊恼。
毕竟太年轻了啊,这里又不是长安,没有长孙无忌为他出谋划策,李泰真觉得处处掣肘,事事不顺。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一定反省思过。”李泰垂头道。
李世民冷冷看着他,许久,忽然扔给他一张羊皮地图,淡淡道:“心思要用到正道上,如今正是东征之时,朕要的是谋事之智士,而非谋人之奸邪,这几日朕与几位将军日夜商议进军部署,众将说辞各异,各有优劣,青雀你回去看看地图,明日说说你的主张。”
李泰一愣,接着大喜,急忙捧着地图道:“谢父皇给儿臣这个为您分忧的机会,儿臣这就回去仔细参详,定不教父皇失望!”
李世民挥了挥手,意兴阑珊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李泰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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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后,李素照例在大营中军范围内晃悠了一圈,原本吃完就躺着的性子,不过由于连续两个月骑在马上行军,李素发现自己修长笔直的双腿渐渐有变成罗圈的趋势,于是不得不多走动走动,保持完美的身形。
身材跟长相一样重要,李素无法忍受自己的外貌和身形出现任何瑕疵,试想一位丰神俊朗面若冠玉的翩翩美男子,一颦一笑皆可迷倒世间雌性众生,然而两腿一迈就彻底露了馅儿,两条罗圈腿一摇一摆像卖烧饼的武大郎似的,那画面多么惨不忍睹。
所以李素觉得自己不仅需要运动,而且要考虑接下来的行军是否要改个姿势,将跨坐改成骑驴似的侧坐,坐在马上优雅端庄地翘起二郎腿,不失为一个保持身形的办法。
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直到李素觉得有些累了,便转身往回走。
快到自己的营房时,李素脚步顿了一下,扭头看着营房旁边一间刚搭好的小帐篷。
李世民答应留下那位名叫高素慧的女刺客,但是有前提条件,那就是离帅帐远一点,别给王师添麻烦。
于是李素也不得不将营房搬离了帅帐范围,领着李家百余部曲,选了个中军边沿地带扎下营帐。
至于关押高素慧的地方,自然便是李素营房旁的这顶小帐篷了。
李素站在帐篷前犹豫一阵,终于还是决定进去看看,毕竟在李素心中隐约的轮廓里,这位女刺客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门口有六名李家部曲守卫着,漫长而枯燥的站岗时光里,六名部曲却时刻保持着警惕,见李素走近,部曲们按刀行礼,其中一人主动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帐篷内光线很暗,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算是床铺,中间的吊钩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帐篷内只有这两样摆设,除此别无他物。
高素慧的手脚已松了绑,独自坐在油灯下,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李素走进帐篷,高素慧抬头看了一眼,见进来的人是李素,高素慧不由腾的一下站起来,一脸惊恐地环臂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只刺猬般警惕地瞪着他。
李素愕然,然后失笑:“这是啥意思?难道你以为我要糟蹋你?”
高素慧不说话,目光仍充满敌意地瞪着他。
李素摊了摊手,道:“你看,我们今日下午不是还相谈甚欢么?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觉得跟你很谈得来,真的,忽然觉得可以把你当成人生知己,我都如此友善了,你不能开历史的倒车呀……”
高素慧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知道的都说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莫再问了。”
李素堆着满脸春风般和煦的微笑道:“放心,我不是来审问你的,我是来和你交朋友的。”
高素慧默不出声,若非李素此时仍掌握着她的生死,或许她会一口口水吐过去,表达一下她极度鄙夷的态度。
李素却没跟她客气,自顾在她面前盘腿坐下,方老五和郑小楼则一左一右站在李素的身后,眼前这个女人会功夫的,此时又松了绑,谁知道她会不会干出对李素不利的事来。
高素慧一脸戒备地盯着他,还将自己褴褛的衣裳紧了紧,然后死死拽着自己的腰带,一副提防色狼非礼的表情。
李素揉了揉鼻子,感觉有点郁闷。
我这么英俊风流的美男子,大街上随便勾勾手指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而你,一个满脸泥土五官模糊的棒子,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非礼你?应该是我要提防被你非礼好不好?莫名其妙的女人!
“放轻松,你现在这模样,我真的没心情对你干啥,其实我更担心你会控制不了**对我干啥……”李素也下意识紧了紧腰带,道:“你呢,现在是我大唐的俘虏了,这个说法不太好听,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能不那么伤人自尊,总不能说你是我们的座上宾吧,所以你还是将就吧。”
“没错,俘虏是没有人权的,嗯,所以你没有自由,这个没办法,谁叫你们胆大包天敢去行刺皇帝陛下呢,知道在我大唐,刺杀皇帝是什么罪名吗?”
高素慧冷冷道:“诛九族而已,我知道。”
李素眨了眨眼:“你似乎对我大唐很熟悉呀,汉话也说得不错,杨万春豢养刺客难道还会教你们文化课?”
高素慧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硬邦邦地道:“是。”
李素嘿嘿一笑:“了不起,刺客我见过,但像你这么高端的我从未见过……”
不经意间瞥见高素慧那张满是泥土灰尘的脸,李素嫌恶地皱了皱眉,补了一句道:“当然,我也从未见过你这么脏的刺客……”
高素慧愕然,接着又羞又怒,却不敢吱声。
李素叹了口气,道:“干一行爱一行的道理懂不?好歹也是一群风萧萧兮易水寒一类的壮士,多少要注意一下形象吧?搞得跟要饭的似的,难道不怕同行笑话你们?”
高素慧目光很愤怒,脸色看不清楚,可以肯定已经气得涨红了,忍气吞声半天,终于忍不住回道:“乔装成任何模样都是无可厚非的,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击杀目标人物。”
李素笑了。
所以说,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非常重要,哪怕是这样毫无营养的聊天,李素都有很大的收获。
眼前这名女子看似冷酷,实则她的正常性格应该是相对比较活泼的,否则不会为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而反驳,若这名女子的性格很活泼的话,无疑不太适合当刺客的,或者说,真正经历过艰苦训练和无数非人待遇的刺客,不可能还保存着这种活泼的性格,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名女子并非刺客,为何她会混杂在一群刺客里,为何那群刺客拼命保护她?她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李素越笑越开心,对眼前这名女子也越来越感兴趣了。
“想交个朋友吗?”李素忽然凑近她问道。
“啊?”高素慧惊愕,吓得头往后仰。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歧视你是棒子,也不歧视你是俘虏,你我交个朋友咋样?”李素耐心地解释道。
身后的方老五和郑小楼很无语:“…………”
交你这么个耿直的朋友,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呀……
果然,高素慧听懂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不……”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嗔怪地横了她一眼:“女人总是口是心非,还以为你说的是真的呢,害我刚才悄悄分析了半天……”
高素慧弱弱地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
“行了,就这么定了,咱们从现在起就是朋友了……嗯,做我的朋友还是要讲究一下的,首先必须干净,小楼兄,带她出去洗刷刷,洗干净点送过来……”
“我不!”高素慧愤怒了。
郑小楼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见高素慧不乐意,他也懒得嗦,单手拎住高素慧的衣领,拎鸡仔似的将她拎了出去,高素慧奋力挣扎,全无用处。
李素眼睁睁看着,不由撇了撇嘴:“真粗鲁……五叔,郑小楼这种人应该注定孤独终生吧?咱太平村里有姑娘看上他吗?”
方老五呵呵一笑:“小人听说去年村里胡家的闺女看上他了,三天两头往咱家跑,没事便在小楼面前晃悠,搞得小楼很恼火,有一次那闺女扯着小楼的衣袖撒娇,被小楼一巴掌扇了半丈远,从那以后就没听说有闺女喜欢他了,啧啧,真是造孽啊。”
李素扯了扯嘴角,果然是造孽,郑小楼这家伙若想解决终生大事,恐怕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人贩子了……
没过多久,郑小楼拎着高素慧回来了,揪着她的衣领迈着大步,高素慧踉踉跄跄跟在后面,郑小楼的动作仍那么的粗鲁,进了帐篷随手一甩,高素慧像滩鼻涕似的被甩到了地上。
“你!你们唐人……欺人太甚!”高素慧仰脸瞪着李素,神情怒不可遏。
李素却呆住了。
洗过脸的高素慧素面洁白,肌肤娇嫩吹弹可破,标准的仕女鹅蛋脸型,美眸皓齿,眉弯如月,嘴唇红艳如樱,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是男人眼中标准的美女。
许久之后,李素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怪异了。
此刻他越来越肯定,这位高素慧应该不是刺客,没有哪个缺心眼的主人会选如此美丽的女子当刺客,太浪费资源了,用她来使美人计还差不多。
压抑住心头的惊艳,李素不屑地撇了撇嘴:“长得很一般嘛,眼睛太大,鼻子太小,嘴唇太薄,典型的刻寡之相,你这模样若在咱们大唐找婆家,可是要倒贴钱的哦……”
“你……!”高素慧气得浑身直颤,可一见到李素那张笑吟吟的脸,高素慧仿佛想起他审问自己时的可怕模样,那种底牌被他全部掀开,所有筹码瞬间皆失的可怕感觉,已成了她的梦魇,纵然对李素再有怒气,她也不敢有半分表露。
李素忽然哈哈一笑:“幸好我不是娶你的男人,咱们也不是在相亲,你我是朋友嘛,朋友之间岂能以貌取人?所以呢,我就不嫌弃你的长相了……这么晚了,用过晚膳了么?”
高素慧扭过头,咬着牙不想理她。
“生气的话,饿的可是你自己的肚子哦。”李素笑眯眯地提醒道。
高素慧很有骨气地不出声,可肚子却在此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高素慧的俏脸顿时红了,有种羞愤欲寻短见的冲动。
李素邪魅狂狷地一笑:“嘴上说不,身体却很诚实嘛……”
回头吩咐部曲将晚膳送进来。
晚膳不算丰盛,高素慧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吃到李素亲手做的烤肉,部曲送进来的是两个发黑的饭团,饭团里面裹着野菜末,还有一碗黑乎乎的野菜汤,这便是晚膳的全部内容,很标准的制式晚餐,跟大营内所有的将士一样。
晚膳摆在高素慧面前,李素却仍盘腿坐在她对面,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高素慧开始还有点忸怩,不停地抬眼瞪他,然而或许是肚子实在太饿了,二人僵持许久,高素慧终于受不了,只好当着李素的面开始吃了起来。
李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吃饭时的每一个细节都落入他的眼中。
高素慧的吃相并不算太好看,赤手将饭团抓在手里,另一手端着菜汤,每咬下一口前都将嘴张得大大的,饭粒在嘴里咀嚼有声,还吧唧嘴,不时端起汤碗大灌一口,一顿简陋的晚餐生生让她吃出梁山好汉聚会的架势。
李素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扭过头看了看方老五和郑小楼,郑小楼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方老五的眼中却也带着几许笑意。
李素笑着点点头,嗯,大家都不是蠢货呢……
两个饭团很快被高素慧吃完,汤也喝得干干净净,高素慧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舐着手上残留的饭粒,像一只吃饱后懒散消食的猫,目光却仍愤愤地瞪着李素,典型的放下筷子骂娘的做派。
李素也不介意,欣赏完高素慧的吃相后,李素仿佛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道:“原本呢,我是打算与新结识的朋友来个彻夜谈心,抵足而眠的,不过看你今日似乎累得不轻,就不折腾你了,还是早早安歇吧。”
高素慧垂头不语,李素不满地哼了哼,这女人太没礼貌了,说句“好朋友慢走”会死吗?
走出帐篷,李素交代守卫的部曲好生看管,并且下令夜里值双岗,将帐篷团团围住,这才放心地往自己的营房走去。
对待俘虏不能太心软,而且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虽然高素慧看似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但李素必须将她当成武力极高破坏力惊人并且随时准备越狱的高手看待,对任何敌人的松懈,都无异于给自己脖子上架刀。
第八百六十九章 帅帐论策(上)
帐篷的空气很清新,夜凉如水,晚风徐徐,脚下是柔软的草地和……梅花桩似的不规则排列的马粪……
李素美好的心情被马粪破坏殆尽,只好掉转头换了个方向走,脚步很慢,仿佛在用脚小心地丈量着土地似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老五和郑小楼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他们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一定是李素在思考,在琢磨,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打扰他。
“五叔,那群刺客招了吗?”良久,李素忽然问道。
方老五低声道:“没有,不但没招,连话都没人说,一个字都没说,营房里好像关了一群哑巴……”
李素嗯了一声,道:“他们应该还不知道高素慧全都招了,当然,高素慧的话是真是假,咱们也不能断定,甚至于她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叫高素慧都要心存疑问,这个女人……呵呵,年纪不大,心眼不少。”
方老五笑了:“公爷慧眼如炬呢。”
李素扭头看着他,笑道:“五叔看出什么了?”
方老五笑道:“别的小人不敢说,但刚刚那女子吃饭的动作肯定在作假,演得有些过了。”
李素点头:“不错,确实演得过火了,用力过猛,适得其反。”
久不出声的郑小楼忽然开口道:“哪里作假了?”
李素笑叹道:“我刚才故意赖在帐篷里不走,就是想看看她的吃相,小楼兄,一个人的吃相能暴露很多真相的,它跟教养,家世,性格等等息息相关,如果说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那么吃相便是这个人的出身教养和家世的投影,无论这个人再怎么想隐藏内心的秘密和出身,吃相是无法说改变就改变的,因为这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出身粗鄙的人和出身高贵的人,饭桌上一眼便知区别。”
郑小楼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女人刚刚的吃相是故意为之?其实她原本不该是这种吃相的?”
李素笑道:“不错,她刚才在演,或许她也明白我为何要赖在跟前看她吃饭,所以她吃的时候很小心,也很紧张,当她决定在我面前吃的时候,首先眼神朝饭团周围扫了一圈,像在寻找什么,我猜测她在找筷子,为什么要找筷子?因为她不习惯直接用手拿东西吃,高丽国无论官制还是习俗,皆效仿我大唐中原,山野民间的粗鄙之人才用手拿东西吃,阶级稍微高一点的人家都用筷子,还包括他们习惯用中原汉字,以及读中原先古圣贤书为荣,这个女人吃饭之前第一眼看的不是饭团,而是筷子,说明她的出身不低……”
郑小楼撇嘴道:“按她招供的说法,她本是安市城主杨万春豢养多年的刺客,杨万春既是城主,手下的刺客用筷子应该很正常吧?”
李素笑道:“杨万春是武将,而她和刺客们也是武夫,我不觉得杨万春是个多么精致的家主,肯花心思去教这群死士刺客说汉话,用筷子,他们的价值只是杀人,换了你是他们的主子,你会浪费这么多精力和钱财在这些无用的地方吗?”
郑小楼语滞。
是的,一群注定某天为家主献身的刺客,可以说这是一群没有未来的人,谁会浪费精力钱财做这种无谓的事呢?
李素接着道:“还有,刚才那个女人用手拿饭团的时候,伸的是右手拇指和食指,无名指和尾指微翘,也就是说,这个动作不叫‘拿’,而叫‘拈’,佛祖有‘拈花一笑’的手印,意为‘宁静祥和’,‘纯净豁达’……”
李素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做了个“拈”的动作,然后笑道:“你们在太平村里也待过那么久了,仔细想想,咱们村里哪户农家子女拿东西时用过如此优雅的手势?有吗?”
方老五和郑小楼皆摇头。
方老五笑道:“村里那些农户人家,哪怕是最优雅的那几个未出阁的闺女,拿东西也没如此讲究过,通常都是大手一伸,一把抓过来。”
李素点头道:“不错,所以,那个女人用‘拈’这个动作,其实也暴露了她良好的出身和家世,尽管那个‘拈’的动作只有一瞬,由于咱们当时在她面前盯着她,那个女人很紧张,但她还是很快察觉不对,瞬间从‘拈’换作五指张开去‘抓’,但那一瞬间仍然出卖了她的底细……”
方老五和郑小楼听得目瞪口呆,方老五盯着李素,脱口赞道:“公爷好眼力啊!小小两个动作居然能看出这么多道道儿,那个女人敢在公爷面前卖弄小心思,简直是不自量力。”
李素摆了摆手,谦虚地道:“先别忙着夸我,等我全部说完后你们再狠狠的夸……”
沉吟片刻,李素接着道:“至于接下来那个女人开始故意做出狼吞虎咽之态,吃相非常难看,其实有些过火了,那种难看的吃相,连寻常粗陋人家没受过任何教养的闺女都做不出来,那个女人以为贫苦人家的吃相都是这样的,恰恰说明她与贫苦人家的生活脱节,平日里也缺少观察,久居养尊处优的环境里,所以她才会演过了火而不自知……”
“还有就是看她的手,她的手十指修长,手心手背并无太多粗糙之处,只有十指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在家里不是干粗活的,也不是练剑练枪的,茧在指尖而非掌心,呵呵,她练的是琴,大户人家尤其是权贵人家的闺女才会练琴,这是她们这类人出阁之前的必修课,所以,她今日招供的所谓被安市城主杨万春豢养,从小苦练枪剑杀人之术等等,都是假话,她其实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准确的说,应该是高句丽国中某个权贵王族家的闺女……”
扭头看着郑小楼,李素问道:“你刚才将她拎出去洗脸洁面,她当时不停的挣扎,从她的力度来看,你觉得她会功夫吗?”
郑小楼想了想,道:“会,但会的不多,比寻常女子厉害些,不过也厉害得有限,以她的身手,嗯……大抵打得过两个寻常女子,仅此而已。”
李素点点头,仰面望向夜空中的苍穹繁星,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笑道:“好,看来她果真是一条大鱼,藏得还挺深,有点意思……”
方老五皱眉道:“公爷,若她所供认的全是假话,那么她和那群刺客显然不是杨万春所遣,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是高丽国都平壤城里的某个权贵……”
李素悠悠道:“高丽国中,仅有泉盖苏文,高延寿,高惠真,以及安市城主杨万春这几股势力,当然,被架空成傀儡的高丽王高藏如果不甘被掌控而暗中筹谋的话,他勉强也算一股势力,这位名叫高素慧的女子筛来筛去,总归是他们这几家里面出来的,这应该没错,日子还长,把她留在身边再观察吧,我总感觉她行刺陛下的举动并非她真实的目的,背后或许有更深的内幕等待我去挖掘……”
转身拍了拍郑小楼和方老五的肩,李素笑道:“这个女人留在我身边的日子,我的性命就托付给二位了,那个女人终归是有功夫的,而我,手无缚鸡之力,她若对我动手,还请两位千万要保护好我,我的命很值钱的……”
方老五急忙躬身道:“公爷放心,从今日开始,小人日夜守在公爷身边寸步不离,睡觉都睁着眼睛,管教那女子没有一丝谋害公爷的机会,小人以性命担保公爷无虞。”
郑小楼也难得认真地嗯了一声,算是正式回应了李素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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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驻扎蓟州已五日了。
当然,大军驻扎蓟州,大营内却并不平静。
扎营第三日,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匆匆入营觐见李世民,此次东征的战略是水陆并进,张亮是水军大都督,麾下大小战船五百余艘,领水军共计两万余人。
张亮入营后,李世民单独召见他,君臣二人密谈一个多时辰,随后张亮急匆匆出了营。
贞观十八年腊月二十日。
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领水军战船五百余艘,开赴高句丽卑沙城。
卑沙城是海边城池,是高句丽水路防线的第一座堡垒坚城,张亮奉李世民的旨意,他的任务就是领两万水军撕开这座坚城,从南边打开东征之战的第一道缺口,配合北边大唐陆路数十万大军的进攻,由此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令高句丽南北不能相顾。
张亮的水军刚出发,李世民便下令擂鼓聚将,军中老将三通鼓内齐聚帅帐,包括李素。
帅帐内,李世民面沉如水,帐中老将喧嚣吵闹不已,纷纷述说着自己进军的部署和意图,说到激动处,几位暴脾气的将军们吵得脸红脖子粗,撸起袖子便准备手下见真章,帅帐内的气氛如火药桶般一触即炸。
“好了,都给朕闭嘴!”李世民忽然一声暴喝,老将们顿时如鹌鹑般缩着脑袋不吱声了。
李世民满面寒霜,缓缓扫视众将,哼了一声道:“平日朝会里打打闹闹也就罢了,如今是东征帅帐之内,所言者皆是关乎国运气数的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众将羞惭,一齐躬身异口同声请罪赔礼。
李世民脸色稍缓,指了指李绩,道:“李大总管,你是陆路主帅,先说说你的看法,我王师应从何处突进高丽?”
李绩也不谦让,站起身指着李世民面前的羊皮地图,李世民和众将全围了上来,李素年龄小资格轻,只能在人群外面听个动静。
“陛下,老臣以为,我军蓟州拔营之后北进,下一站进驻营州柳城,并以柳城为前线,向东徐徐推进,如今平壤道大总管张亮已率水师开赴卑沙城,我陆路数十万大军为主力,先渡辽水,然后发起的第一站,便是……”李绩说着朝地图上某出猛地一戳,道:“银城!先攻银城,克取之后,转战横山,接着便一路向南,克后黄城,辽东城,白岩城……接着便是攻打安市城,最后与张亮水师所部在庆州城下会师,最后,直取国都平壤,活擒泉盖苏文!”
李绩的作战风格通常是稳健徐进,一点也不冒险,步步为营稳打稳扎,此刻李绩所作出的战略部署仍是熟悉的味道,稳得不能再稳。
李世民缓缓点头,无可否认,李绩的战略意图是颇合他的心思的,只是……
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道不屑的声音,程咬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张嘴便是抬杠,毕竟征服高句丽一战的功劳太丰厚了,程咬金必须要争,否则简直对不起自己这些横行霸道的坏名声。
“嘁!李绩老匹夫,照你这般说法,咱们从高句丽西北面发起攻势,一路往南,路上所克城池少说有二十个,每个城池下耗费兵力和粮草以及时间,李绩你有没有算过这笔账,待到咱们打到平壤城下时,我军粮草所剩几何,军中将士何其疲倦,那时咱们以劳顿远征之疲军,和所余不多之粮草,攻打高墙坚壁之国都,呵呵,胜算几何?”
程咬金的话说得很不客气,然而却很有道理,在场许多老将纷纷点头沉思起来,连李世民都露出了迟疑之色。
李绩斜瞥了程咬金一眼,嘿嘿冷笑道:“程老匹夫,按你的说法,该当如何?”
程咬金也不客气,胳膊一伸,大大咧咧地将挡在他面前的两位将军划拉到一边去,在老将一阵不满的笑骂声中,程咬金走到地图前,萝卜棒般粗的手指狠狠地朝地图上一戳,程咬金杀气毕露地道:“若叫俺老程领兵,很简单,渡辽水,先攻辽东城,白岩城,然后大军直取庆州,攻克庆州后,不用管什么张亮的水军,两万水军顶得个屁!咱们直接从庆州开拔,兵临平壤城下,三五日内打下平壤,活擒泉盖苏文那老小子,一通暴揍,泉盖苏文本就是个以臣弑君的奸贼,在高句丽国中不得人心,若他被擒下,高句丽国必然大乱,各自拥兵观望,不敢轻易冒进,那时咱们再各个击破高丽国中各股势力,怎样?俺老程的法子是不是比李绩老匹夫强上许多?”
说完程咬金面露得意之色,不停地朝众将挤眉弄眼,一脸贱兮兮。
李绩嗤笑:“平壤城是高丽国都,墙高十五丈,皆以花岗石垒砌而成,城中内外驻军近二十五万,你有何本事能在三五日内攻下平壤?若久攻不克,不仅大丧我军士气,而且给了周围城池的高丽援军充足的时间驰援平壤,那时我军便会陷入四面包围之中,有全军覆没之危,按你的打法,三十万关中子弟全被你带进了鬼门关,你我即步隋朝之后尘矣!”
程咬金怒道:“谁说俺三五日不能克平壤?李老匹夫你别忘了,你的亲外甥李素曾经造出个好玩意儿,名叫‘震天雷’,记得吗?那可是个好玩意儿,当初我军与吐蕃激战松州,本已落入败势,全靠这震天雷密密麻麻朝城墙一扔,吐蕃贼子被炸得哭爹喊娘,我军轻松收复松州城,有此利器,何愁平壤不克?”
人群外的李素头皮一麻,身子情不自禁地矮了三分。
你们吵你们的,何必扯上我?我是无辜吃瓜群众啊……
李素拼命低调,然而已经迟了。程咬金说完后,帅帐内所有人的目光四处搜寻,最后全部集中在吃瓜群众李素的身上。
随即程咬金的破锣嗓子嚷嚷开了:“李素呢?李素那娃子哪去了?给俺滚出来!”
李素叹了口气,苦笑着走上前。
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觉得身子一轻,竟被程咬金单手拎到了地图前站定。
“李素,你来说说,有你那个震天雷,咱们能否三五日内攻克平壤?”程咬金粗着嗓子指了指地图,道:“城墙高十五丈,选取军中力大之士,一声令下,将震天雷一股脑儿扔到城墙上,三轮之后,城墙上怕是连一只活老鼠都找不到了吧,然后咱们再集中火力攻城门,莫说三五日,老夫之见,半日便可将平壤城打下来,李素,你说是不是?”
李素实在为难了,因为他发现所有人的殷切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可见他们都和程咬金的想法一样,希望震天雷能发挥鼎定乾坤的作用,快速将平壤城拿下,可李素是最清楚震天雷威力的人,这种东西用第一次的话,或许可以趁敌不备,炸他们个手忙脚乱,极大地动摇敌人的军心,可是如果用多了,敌人想必便有了应对之策,指望这个小东西决定一场攻城战役的胜负,实在是图样图森破……
“呃,各位叔叔伯伯继续畅谈,晚辈去给各位打点水,润润喉咙……”李素转身想溜。
“给老夫滚回来!”程咬金不客气地大手一拎,将李素拎鸡仔似的拎了回来,在地图前继续站定。
“就说行还是不行,此为军国大事,敢跑便治你个临阵脱逃之罪,快说!”程咬金不耐烦地喝道。
李素叹了口气,索性直言道:“不行。”
所有人包括李世民在内,纷纷露出失望之色。
程咬金一滞,气得大喝道:“你那玩意儿的厉害老夫亲眼见过,为何不行?”
李素一阵恶寒……
好好说话不行吗?什么叫“你那玩意儿的厉害亲眼见过”,一言不合就开车,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呃,程伯伯息怒,军中无戏言,小侄不敢误军,这个震天雷……确实无法攻破平壤城。”李素苦着脸道。
“为何?”好几个老将异口同声道。
李素叹道:“火器一物,看似犀利,其实所受掣肘很多,比如阴雨天气不能用,距离太远不能用,引线燃烧时间太短或太长不能用等等……平壤城墙高十五丈,纵然有力大之士能将震天雷扔进去,但火器局造出的每个震天雷的引线长短都是固定的,相比十五丈的距离而言,震天雷的引线太短了,等不及扔到墙头,震天雷就会炸,对攻城战毫无用处……”
程咬金哈哈笑道:“这个简单,现在就叫人把引线弄长一点不就好了。”
李素苦笑道:“还是不行,程伯伯,引线太长影响燃烧速度,而且很容易在高速运动中被空气和强风吹熄,若扔到平壤城墙上的是一个个的闷罐子,无异于给高丽守军白送了一件利器,那时他们若将引线点燃了扔下来,我军必将伤亡惨重,所以,这个震天雷无法决定能否打下平壤……”
解释清楚后,帅帐内一片寂静,众将垂头不语,神情失望。
李素也苦笑不已,看来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自己打破规则让它出现后,终于还是让大家失望了一回。
可是,这也不能怪李素,当初造出这个东西后,李素便与李世民有过一次很深刻的交谈,那时他便告诉过李世民,火器终非正道,它无法决定所有战役的胜负,充其量只是给战争锦上添花而已,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打仗要靠的终究是人本身,而非利器,震天雷的作用顶多算是推进了这个时代,但无法对这个时代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第八百七十章 帅帐论策(下)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军事会议总是吵吵嚷嚷,李世民也乐于见到这种争执的场面,因为它代表了一个偌大帝国的活力,人人争相出主意,定谋略,李世民要做的便是待争吵结束后,集众家之所长,定下一个最稳妥最有效的方案,最后大家都照着这个方案去实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领军打仗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先发檄文,再讨论战略,最后定下战略,各司其职,大军出动,以碾压之势席卷敌营,最后城破敌陨,大功告成。
可是这一次争论,李世民却由衷感到很烦躁。
三十万大军已在蓟州驻扎五日,眼看即将要到达国境前线,可直到现在也没拿出个具体的战略,几十万人停滞在城外,每天人吃马嚼的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此次东征乃是倾举国之力,将士们吃的粮草都是全国百姓们咬着牙挤出来的,每耽搁一天,李世民都觉得像犯罪。
出兵部署是大事,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大唐军队这些年横扫天下无往不胜,不仅仅是因为关中府兵的战斗力强,更因为有一群堪比核武器级别的恐怖将军大佬们,他们或许很少亲自上战场杀敌,但他们坐在帅帐里脑袋一拍想出来的战略战术或许便意味着以万为单位的敌军将士的覆灭。
今天帅帐内的情势是……核武器大佬实在太多了一些。
每个人的主意似乎都有可取之处,全部汇总到李世民案头上,结果李世民坐蜡了。
震天雷的作用被程咬金放大,然后又被李素狠狠泼了一盆冷水,帅帐内一片寂静。
众将无话可说时,李世民敲了敲桌案,缓缓道:“王师讨逆,自有天命正道,震天雷一物虽好,终究无法决定此战胜负,诸位暂不考虑也罢。”
淡淡一笑,李世民的笑容充满了自信:“以前咱们也没有震天雷此物,我王师仍横扫天下,睥睨宇内,为何今日却垂头丧气了?只要将士们万众一心,豁命一战,天下任何一座坚城皆在我王师碾压之下化为齑粉!”
众将精神一振,这才将思绪拉回到战事部署上来。
意见不统一,这场会议必须继续开下去。
李素左右看了看,不着痕迹地悄悄退了两步,努力将自己淹没在人群中。
就在李素马上退出人群内圈,即将达到小清新小透明境界时,突然听到李绩带着笑意的声音。
“李子正,你躲啥?过来!老夫内举不避亲,倒是想听听这位少年英才的高见,不知陛下和诸公意下如何?”
李世民眼睛一亮,含笑颔首,其余诸将也露出了笑容,纷纷表示同意。
李素年纪不大,可名气不小,而且平日里与军方将领来往颇密切,对李素的为人和本事,帐中的将军自是知之甚详,眼下战略部署陷入僵局,帐中君臣倒忘了李素这位少年成名的英才还没发话呢。
“甚好,子正,今日帐内皆是你的叔伯,你若有良策不妨细细道来。”李世民笑道。
李素苦着脸,暗暗叹气。
怎么躲都躲不过,难道又是英俊害了自己?
“呃,陛下和诸位叔叔伯伯美玉良言在前,小子区区陋见就不拿出来献丑了,啊……突然想起来,营房炉子上炖着汤……”李素非常熟练地祭出汤遁**……
“来人,将李素拉出去打二十军棍……”李绩突然发话了,标准的大义灭亲嘴脸。
李素吓坏了,失声道:“慢着!别冲动!舅父大人莫冲动,小子一定为大唐死而后已!”
李绩哼了哼,斜眼瞥着他,冷笑道:“属蜡烛的是不?不点不亮。”
在众人的目光,李素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俯身朝地图扫了一眼,然后叹道:“陛下,诸位叔伯,小子以为……舅父大人和程伯伯所言方略皆不可取。”
众将顿时愕然,接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程咬金浓眉一掀便待抽李素,却见李世民冷冷朝他一瞪,程咬金哼了哼,悻悻忍住没吱声,李绩倒是一脸淡定,似乎对李素的说法并不意外。
“子正,你继续说,朕愿闻其详。”李世民和颜悦色道。
李素揉了揉鼻子,既然开口了,索性便说个透彻吧。
指着地图上的辽东高丽地形图,李素道:“陛下,诸位叔伯,大家或许听说过,高句丽国虽小,但民众和军士皆凶悍好斗,一旦动手,往往舍生忘死,不顾性命,两军对垒,若一方将士存必死之志,这支军队很难战胜,哪怕战场上一对一的厮杀,我大唐关中府兵能否胜出犹未可知,诸位叔伯,小子的说法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一阵沉默,显然李素的说法他们都听说过,李世民在决定对高句丽动手之前,便已充分了解了高句丽的风土人情和战力,李素所言不虚。
见众人沉默,李素接着道:“还有,这份地图描绘并不详细,虽然城池道路皆绘于上,但是并没有标明地形和山地,诸位,高句丽可不是平原国家,它的国内四处皆是高山峻岭,山路崎岖险恶,山林茂密,常人难以翻越,大军若进入高句丽境内,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行军的问题,以及后军粮草运输的问题等等,这些都是正式开战之前最棘手的麻烦……”
帐内众人闻言顿时凛然。
李素望向李绩和程咬金,道:“舅父大人和程伯伯刚才的平高丽之策都很好,只是二位将行军的路程和时间估算得太乐观了,高丽多山,城池皆在群山之间,平常行军三五日可至的路程,若换作山路恐怕要十天半月,其次,咱们这次是主动进攻,那么就有一个天时地利的问题,高丽将士熟悉境内的地形,而且擅长山地丛林作战,而我们虽然人数众多,看似兵强马壮,实际上只要进入高句丽,我们的骑兵没有平原地带冲锋,基本没有用处,我们的府兵对山地战并不熟悉,贸然进入山林,不知会被哪里冒出来的埋伏杀得伤亡惨重,所以,我劝诸位莫将心思完全放在攻城上,而是应该分出心思多想想行军时如何克服高丽的地形问题。”
李素说完,帐内众人陷入久久的沉思。
半晌,李世民忽然颔首道:“今日幸亏子正良言,否则你我怕是犯了轻敌之错,朕觉得子正所言有理,咱们要想的不是如何攻城的问题,首先要想如何行军,如何在山地丛林里行军减少战损,这个问题理当列于攻城鏖战之前。”
众将皆点头,神情变得严肃凝重,大家都盯着地图皱眉苦思不已。
李世民望向李素,展颜笑道:“子正高才,今日朕再次见识了,得此良言提醒,朕觉得可记李子正一功,诸公以为如何?”
众将纷纷心服口服地赞同。
李世民扬声道:“行军长史何在?给朕记下,给泾阳县公李子正记上一功,来日凯旋回朝再论功封赏。”
长史恭敬退下,李素躬身道谢。
李世民笑容渐渐敛去,呆呆注视着地图,叹道:“朕确实轻敌了,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皆大败而返,若说全怪他暴虐无道,将士离心,恐怕也不见得,高句丽并不容易征服,穷山恶水,百姓贫寒,举国子民失无所失,若有外敌启战,怎能不豁命相搏?是朕想得太简单了……”
众将一阵沉默,其实,岂止是李世民想得简单,所有将军都想得简单了,大唐这些年攻无不克的胜绩已渐渐冲昏了君臣的头脑,骄气渐盛,滋生了轻慢之心,以为东征高丽也和以往任何一场战役一样手到擒来,现在李素一盆凉水倒头淋下,帐内君臣终于清醒了,他们第一次用凝重的目光正视这个贫瘠却凶悍的国度。
盯着地图看了许久,李世民抬头看着李素,道:“子正似有未尽之言吧?刚才你说了那么多困难,依你之见,我军当如何攻伐之?”
李素嘴唇嗫嚅了几下。
其实以他的看法,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掉头回长安,不损一兵一卒,就算是出来旅游度假,再等几年,等大唐民间和国库渐渐充盈,军队有足够的粮草支持再起兵攻伐,有了充足的粮草,行军再慢也不怕,一路慢悠悠地过去,最后兵临城下,不打也行,反正有的是粮草陪棒子们耗着……
不过这些话李素不敢说,就算说出来李世民也必然不肯答应。
李素发觉李世民对征服高句丽的执念简直已陷入了魔怔,拼命想在有生之年做成这件闪耀千古的大事,谁劝都没用,帝王一个念头,拖着全国百姓和军队陪他玩命……
沉吟片刻,李素缓缓道:“陛下,依臣之见,我王师行军至柳城之后,应当……渡河分兵,将三十万大军分别划为几个部分,由程伯伯,牛伯伯,舅父大人等这些老将各领一军,互不统属,分别从北面,西面,南面三个方向,同时向高句丽都城平壤行军,三路人马进击时,遇山则过,遇水则渡,遇城则攻,只要定下大的战略意图,具体如何行军如何攻伐,由领军的将军们自行决定,陛下则居中领十万兵马押后,缓缓向前推进……”
“北面兵马直取扶余,首先切断契丹与高句丽之间的联系,防止高句丽向契丹求援,西面兵马取辽东,白岩,过千山山脉南下,南面兵马与张亮大总管的两万水师遥相呼应,取安市,卑沙,建安三城,两军会合后取庆州,最后兵锋直指平壤,三军同时进击,横扫高句丽半壁江山,最后会师于平壤城下,如此,便可不必担心腹背受敌,轻松从容攻克平壤……”
李素所言的战略很新颖,他几乎将君臣这几日商议的所有战略可能性全部否定,帐内君臣闻言沉吟不语,眉头紧蹙,似乎正在消化李素刚才的这番话。
寂静之中,忽然听到一道急切的喊声。
“父皇,不可信李素之言!”
众人愕然扭头望去,却见魏王李泰一脸焦急地走过来,肥肥的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一副焦虑的模样。
李素亦愕然许久,刚才自己一直都在帅帐内,怎么没注意到这么大一只家伙也在?这只保龄球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泰身子很宽,一人能顶三人,见他艰难地挤过来,众将很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李世民看着李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青雀亦有高论乎?朕与诸将愿闻其详。”
李泰点点头,随即回头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然后道:“父皇,李素所言误国误军,切不可听,我王师兴倾国之力,尽起三十万大军,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以狮子搏兔之势一举将高句丽平定,若然分兵,必被高句丽所趁,我们毕竟是在高句丽的国土上征战,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全军合力进退方可竞功,若将大军分兵三股,每一支军队的战力未免小了许多,而且因为地形不熟,路途险恶,难免会被高丽军队各个击破……”
顿了顿,李泰望向李素冷笑道:“更何况,分兵岂能轻易言之?别的且先不说,分兵之后各军粮草何以为继?如何运输?战马和军械如何度之?领军将领彼此之间互不统属,如何令出一门?父皇居中军缓进,如何调度?李县公,这些弊端你可曾想过?”
李素神情淡定地道:“想过,总的来说,利大于弊,分兵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高丽山地崎岖,丛林众多,稍有不慎中了埋伏,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若将大军分为三股,就算其中一股全军覆没,另外两股也足够扫平高丽,攻克平壤,简单的说,这是分散风险,不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从概率上来说,我的办法也是成功率相对比较高的。”
李泰怒道:“简直一派胡言!集中全部主力攻其一点,逐个击破不是更稳妥?分兵才是风险最大的,李县公你一介书生,既无领军之能,就请你莫再大放阙词,误我三军将士之性命!”
李素叹了口气,幸亏这几年懒出了一定的境界,一般都不太愿意动手了,不然换了当年的脾气,现在早就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了,不过现在嘛……
李素微微一笑,竟懒得争辩,阖上眼自顾养神。
帐内众人一直听着二人的争辩,见李素已摆出不理睬的样子,众人才呼出一口气,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全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神情颇为犹豫,显然李素和李泰的话都有道理,一时之间竟难以选择取舍。
分兵是大事,而且是一件非常麻烦的大事,此次东征带出来的将领皆有主帅之才,李绩,程咬金,牛进达这些人,任何一个都有足够的能力带领几万兵马攻城拔寨,然而李世民犹豫的是,果真有分兵的必要吗?如果分了兵,那么之前做的一切部署和安排就不得不全部推倒重来,督运粮草和攻城军械的后勤将士和民夫便不得不分出三个部分,跟着三支军队跋山涉水,更重要的是,如果主力分散了,战力也下降了,如何保证这三股分出来的大军不会被敌人各个击破?
有利有弊,李世民委实为难了。
看看李泰,再看看李素,李世民苦笑不已。
都是人中龙凤之姿,可惜意见相左,难以相容。
轻轻敲了敲桌子,李世民望向众将,缓缓道:“两位的意思大家应该都听明白了,诸公以为如何取舍?”
李绩沉默片刻,道:“陛下,老臣举不避亲,窃以为李子正的法子颇合情势,如今看来,唯有分兵是最稳妥也是最有希望平灭高句丽的。”
程咬金哼了一声,道:“子正贤侄,老夫公私分明,这次老夫可不帮你了,老夫觉得魏王所言有理,分兵是为帅之大忌,三十万大军拧成一股绳,就像握紧的拳头一样,不管遇到什么敌人,只管一拳砸过去,什么猫狗跳蚤全部砸为齑粉,取一条直路冲向平壤,这才是最有效的法子,而且也能用最短的时间平灭高句丽,节省下许多粮草,若是分了兵,则必须将高句丽半壁绕个大圈,不仅浪费时间和粮草,时间久了变数也大,很难保证战局会出现什么变化,陛下,老夫以为不可分兵。”
众将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不觉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李素所言有理,分兵最稳妥,另一派赞同魏王李泰,觉得集中主力以狮子搏兔之势直取平壤方为王道,两派之间议论纷纷,接着声音越来越大,争吵也越来越激烈。
李素摇头苦笑。
他不怪任何人,包括反对他的魏王李泰和程咬金,行军打仗这种事,站在将领的角度,每个将领都有各自的性格,性格影响着各自的战略战术,比如程咬金,他的性格就是直来直去,所以他觉得集中主力像拳头一样猛砸过去,而李绩打仗讲究稳妥,如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慢慢划拉,只求用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胜果。
出发点其实都一样,只是因为性格而导致了行事方法不同,李素不是不讲理的人,哪怕程咬金旗帜鲜明地反对他,他也并不介意,帅帐之中不讲交情,只论胜负,毕竟每个人都要为这几十万关中子弟的性命负责。
可是李素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舒服,作为活过两辈子的人,李素知道真正的历史上李世民攻打高句丽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最后的结果说得好听算是惨胜,说得不好听根本就是两败俱伤,最后打到一半不得不下令退兵,这是李世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发动东征之战,撤兵之后没过几年李世民便驾崩了,高句丽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教训太深了,然而如今这个时空里,李世民他们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结果,李素能怎么办?难道掐着李世民的脖子满面狰狞力竭声嘶地告诉他赶紧按我说的办,不然你就等着栽跟头吧?
想想挺爽的,但不能玩真的,李素不敢。
第八百七十一章 良谏难纳
高级军事会议草草散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最终李世民仍未拿定主意,他需要思考。
李素离开帅帐时有些失望,不论怎么说,自己正在尽力,尽管对东征一战持悲观态度,但他仍希望自己努力之后能够改变结果,哪怕改善一下也是好的。
可惜,李素的主张遇到了不小的阻力,连平日最疼爱他的程咬金都反对。
走出帅帐,李素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愁态尽现。
肩上被拍了一下,李素回头,见李绩正含笑看着自己。
“舅父大人……”李素躬身行礼。
李绩指了指前方,道:“陪老夫走走。”
说着李绩便径自朝前方走去,问也不问李素的意思。
李素只好快步跟上。
时已寒冬,草地一片光秃,露出黑色的硬土,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从衣领灌入脖子,冷得让人直哆嗦。
李素缩着脖子,将手拢进袖子里取暖,但还是觉得没用,寒风似刀子般寸寸割裂着他的皮肤,不仅冷,而且痛。
李绩却浑然不觉,穿着铁胄铠甲在寒风中昂首挺胸走着,黑须长髯随着寒风舞动,颇有几分万夫莫当的大将风姿。
相比之下,缩着脖子走路像只鹌鹑的李素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有那么一丝丝猥琐……
走了一小段路,李绩咳了两声,沉声道:“方才你在帅帐所言……”
话没说完,李素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子,苦笑道:“舅父大人见谅,恕外甥失礼了,外面天太冷,外甥身子弱,咱们……能不能去我营房说话?营房里有炭火,有烤肉……”
压低了声音,李素鬼鬼祟祟道:“您老若有兴致,外甥那里还有烈酒,可以暖暖身子,总之,咱们别在外面吹风了,再吹我怕是顶不住了……”
李绩皱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子怎能如此孱弱?多花点心思打熬一下身子方为正道。”
“是是是,咱们先回营房,回营房再请您老训斥如何?”
李绩脸色稍缓,接着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你哪里来的酒?知道军中私自藏酒是什么罪吗?”
“知道知道,外甥带酒是用来做药的,将士们若受了刀枪伤,将烈酒抹在伤口上,可消炎症发脓,可退烧,嗯嗯,用处大着呢……”
李绩笑骂道:“带酒就带酒,偏还编这些不入流的借口糊弄老夫,以为老夫可欺耶?”
李素重重叹气,为何自己说的话别人总是不信?难道自己这副模样看起来很不值得信任吗?
李绩左右环视一圈,神色不大自在地干咳两声,道:“你那里……果真有酒?”
“确实有,不多,临行前我让夫人给我装了几个皮囊,几十斤的样子……”
李绩两眼发亮,顿时道:“那还等什么,快去你营房!记住……”
李素心领神会,急忙接道:“舅父大人放心,外甥绝不对任何人说,舅父大人何时有兴致了,只管来找外甥便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呃,不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咳,貌似也不对……”
“快走,拽什么酸词!”李绩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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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营房坐定,李素将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赶出去,营房里只剩他和李绩二人,李素这才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十斤装的大皮囊递给李绩。
正待转身给李绩找个漆耳杯,谁知李绩却亟不可待地拔开塞子,毛茸茸的大嘴对准囊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
李素动作顿时僵住,心情无比郁闷。
最烦这种不讲卫生的人了,你一个人凑着嘴喝了,别人还喝不喝?
李素苦着脸,想了想又从行李里取出另一个皮囊,拔开塞子轻轻喝了一口。
一大口烈酒灌下去,李绩脸色泛起一丝潮红,龇牙咧嘴半天,终于长舒一口气,大笑道:“好酒!离京两月,久不闻酒味,今日倒过足了瘾头,哈哈,好!”
李素殷勤地道:“舅父大人稍待,外甥给您弄点下酒的菜……”
说着李素从行李里取出一副烤肉的工具,上次的工具被李世民毫不讲理地占为己有,李素不敢讨要,只好找了随军修理军械刀剑的铁匠,重新打造了一套工具。
冻好的羊肉切成片,放在火架上烤,再撒上碾碎的茱萸,小茴香,姜末等调料,一股肉香味顿时在营房的空气中弥漫。
李绩抽了抽鼻子,然后看了他一眼,指着他笑骂道:“果然是个好嘴的货,到哪里都不亏待自己,日子过成你这样,这辈子算是值了。”
李素笑道:“军中伙食实在吃不习惯,索性自己开伙,外甥这好吃懒做的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舅父大人您尝尝,肉烤得正是火候,比军中伙食强上许多,用来果腹下酒皆是难得的美味。”
李绩拈起一片羊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呵气,然后眉开眼笑,大赞不已,吃完再大灌一口酒,一脸美滋滋。
舅甥二人面对面坐着,一边喝酒一边吃烤肉,难得的悠闲享受。
正聊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忽听外面一道粗犷的嗓子大声道:“咦?什么味道如此香?竟是肉香!哈哈,还有酒味!老夫今日来对了!李素呢?给老夫滚出来!”
听声音便知来人,李素面色一僵,接着大惊失色,急忙打算藏起酒囊,李绩却慢条斯理地仰着脖子饮了一口酒,淡定地道:“慌什么?老匹夫都闻着味了,藏也没用。”
说着李绩忽然扭头朝营房门外大喝道:“老匹夫休得聒噪!想喝酒自己进来,吵吵嚷嚷的,不怕挨陛下的军棍吗?”
门帘掀开,程咬金魁梧的身躯出现在营房内,毛茸茸的脸上布满了喜意,搓了搓手,第一眼便看见了李素手上的皮囊,二话不说劈手夺过,先凑近闻了闻,然后仰头便灌,狠狠一大口之后,学李绩一样拈着烤架上的羊肉,塞了一片进嘴,咀嚼半晌,仰头又是一口酒,最后长呼一口气,露出无比爽歪歪的表情。
“驴日的!这才叫日子!”程咬金大笑,指着李素道:“小娃子不厚道,有了好东西不说孝敬老夫,藏藏掩掩的算什么?行军两个月也没见你露过口风,害老夫白馋了两个月……”
李素看着第二个皮囊落入狼口虎穴,不由苦笑。
今日绝非黄道吉日,注定破财撞妖……
叹了口气,李素认命地从行李中取出第三个皮囊……
于是营房内三人一人手握一个皮囊,就着烤肉下酒,气氛暂时比较融洽。
李绩和程咬金灌了半斤酒后,脸色有些红润,这才放慢了节奏,一边吃肉一边闲聊起来。
程咬金扭头看着李素,龇牙一笑道:“小娃子,老夫今日在陛下面前驳了你的主意,是不是心里不大舒坦?”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也是一片体国忠正之心,小子怎会为区区小事记恨?小子不敢菲薄,其实我也是一片公心,只是与程伯伯的想法不同,但最终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大唐王师能赢得此战,为了关中子弟少一些伤亡。”
程咬金看了李绩一眼,哈哈笑道:“你这个外甥嘴皮子实在利索得很,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而且说什么都讨人欢喜。难怪朝中无论文臣武将皆对他高看几分,就连长孙无忌那个老不死的都快成了他的敌人了,人前人后也是对娃子夸赞推崇有加,从不诋毁,这为人处世的本事也不知是谁教的,我家那六个小混账若能学得他三分功力,老夫就算现在死了,程家至少也有三代风光,死也瞑目了。”
笑容忽敛,程咬金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其实你的法子并不差,老夫之所以当着陛下的面驳你的主意,不是因为你的法子不好,而是你没有揣摩到陛下的心思……”
李素皱了皱眉:“陛下有何心思?”
程咬金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何发起这次东征?”
李素道:“为了收天下人心,为了青史留名。”
程咬金点头:“不错,隋朝几次都没办成的事,若偏在陛下手里办成了,这就等于向天下士子百姓昭告,李唐社稷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此战若能平灭高句丽,不仅仅为大唐扩充了版图,而且还能令天下归心,令各个世家门阀心生忌惮,从而为李氏皇权争取更多的掌控力,当然,青史留名也是其中的一个目的,总之,这才是陛下决定东征的初衷……”
李素不解地道:“这跟今日帅帐所议之事有何关系?”
程咬金叹道:“当然有关系,陛下举倾国之人力物力,不惜代价发动这一场灭国之战,短短时间集结三十万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扑向高句丽,他要的是什么?要的是对军队绝对的掌控,他要达到的结果是三十万大军在陛下一个人的独力指挥下平灭高句丽,以一人之功耀于朝堂宗庙,而子正你,却提出分兵的主意,一股分为三股,三人各领一军从三个方向直击平壤,法子确实不错,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分兵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最后攻破高句丽国都的人不是陛下,而是三股军队中的某个将领,你觉得这个结果陛下能接受吗?”
此言一出,李素顿时有些明白了,就连一旁默不出声的李绩也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地沉思着什么。
程咬金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微笑,压低了声音道:“平高丽是陛下毕生的愿望,甚至可以说是执念,这一战的结果实在太重要了,这个功劳也太重要了,重要到……除了陛下,没人担得起这么重的功劳,明白吗?如果攻破平壤的功劳让别的将领摘去了,你让陛下情何以堪?以万乘之尊千里迢迢风餐露宿的,大老远跑到高句丽,难道就只是为了看看热闹,就算平灭了高句丽,将来回师之后,别人问起来高丽都城是谁攻破的,教陛下如何回答?天下士子百姓和门阀世家知道后,这平灭高句丽之功究竟应该算在陛下头上,还是算在某个将领头上?再往深处想一想,在陛下心里,攻破平壤的将领究竟算有功呢,……还是有罪?”
李素闻言顿时悚然,背后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目光惊惧地看着程咬金。
程咬金眼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精明光芒,悠悠地道:“所以,你所说的分兵之策不可取,若陛下真的采纳了你的法子,那么到最后就算平灭了高句丽,我们这些将领表面上有功,实则是给自己埋下了祸患,下场可就说不准了,老夫之所以反对你,就是这个原因……”
“大唐的名将不少,说起来个个都是百战百胜的帅才,贞观四年以前,朝堂内最厉害的将领是谁?不是老夫,也不是你舅父,而是卫公李靖,贞观四年,李靖奉旨北击突厥,将东*突厥端了个底朝天,擒的擒,杀的杀,称霸草原大漠数百年的强邻被李靖一扫而净,让陛下一雪当年渭水盟约之耻,这是怎样的功劳?泼天之功啊!功劳之大,足以让陛下封王了,结果李靖后来如何?”
程咬金的声音压得愈发低不可闻了,声若蚊讷般道:“……功高盖主啊,陛下都感到不安了,后来御史大夫萧参了李靖一本,说他纵兵抢掠,呵呵,如此大的功劳,抢点东西算个甚?偏偏陛下真把它当回事办了,李靖回师后陛下非但不赏,反而把他狠狠训斥了一番,最后只给封了个光禄大夫的虚衔,加了五百户食邑,啧啧……”
久不出声的李绩忽然皱起眉,冷冷道:“程老匹夫你喝多了,小心隔墙有耳!”
程咬金惊觉,仰天打了个哈哈儿,笑道:“两个月没喝酒,果然容易醉,哈哈,确实有点上头了……”
笑容一敛,程咬金盯着李素,缓缓道:“老夫刚才的话你记在心里,往后献策之时,别总是想着如何取胜,多揣摩一下陛下的心思,想法周全了再开口,懂吗?莫像今日这般莽莽撞撞的,老夫刚在帅帐时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出去,让你得瑟!”
李素沉默片刻,道:“程伯伯,如果不考虑陛下的心思,单只论分兵之策,程伯伯觉得可行否?”
程咬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当然可行,说实话,你出的主意比老夫和你那个便宜舅舅高明多了,老夫当时听了如醍醐灌顶,瞬间通透了,哈哈,就算分兵而击,每股差不多也有十万之众,我大唐府兵向来擅长以寡敌众,有了十万兵马,尽可横扫天下,你说分兵北拒契丹,西取辽东白岩,南定安市建安,这个法子委实高明,此次陛下带老夫这些百战老将出来,从中拎出任何一人也足够独领一军,更妙的是你说各军将领互不统属,此言甚得兵法精髓,虽说咱们这些老家伙打仗都不含糊,但每个人的战法皆有不同,若同属一军之下,难免施展不开,但若让咱们独领一军,便是将我们这些老家伙人尽其用,任谁都有信心领军横扫高句丽……”
摇了摇头,程咬金叹道:“可惜啊,主意虽好,却不得陛下之心,所以,老夫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免得引祸上身。其实,集中主力倾全力一击也算是个法子,只是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伤亡,但这个法子合陛下的心意,咱们做臣子的只能附和了。”
李素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我就怕付出的不仅仅是伤亡,而是败局……”
程咬金和李绩一愣:“啥意思?”
李素摇摇头,掩饰般笑了笑,然后转移了话题:“来,舅父大人,程伯伯,且满饮一口。军中不准饮酒,出了小子的营房,您二位可别露了馅,若被陛下知道,小子这二十军棍怕是免不了了……”
程咬金乜斜着眼,笑得很贱:“怕老夫告状?说说,你这营房里还藏着多少好宝贝,拿出来让老夫分润分润,老夫得了好处便不告你的状。”
李素气得好想掀桌子。
真是肉包子打狗了,刚喝了我的酒,居然还要挟我,脸呢?
要不,索性先下手为强,现在就去帅帐告状,说程咬金偷酒喝,军中大将喝酒也会被打屁股吧?真想看看这老流氓痛得满地打滚哀嚎的样子……
李绩和程咬金喝得尽兴,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地走了。
当然,两位很不客气,将皮囊里剩下的酒都带走了,美其名曰帮晚辈保管,估摸两日内就会被保管得人间蒸发……
被抢劫后的李素垂头丧气在营房内坐了一阵,刚喝过烈酒,脑子有点发晕,于是起身走出营房,打算散散步。
心情不太好,李素很不明白,明明平灭高句丽是李世民毕生的愿望,现在几十万人为了他的愿望奔走拼命,包括李素在内,也绞尽脑汁给他出主意,为的就是让他顺顺利利打下高句丽,从此天下归心,青史留名。
一切都是这么自然,为什么明明是一个减少伤亡增加胜率的好主意,偏偏为了所谓的功劳所属的小事,而不得不否决它,宁愿用更笨的更添伤亡的蠢办法,也要保住自己功劳的唯一性,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打胜仗?
无论史书上的李世民多么的英明神武,多么胸襟豁达,李素亲历之后才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个时期的李世民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锐气,渐渐从自信变成了自负,而且为人刚愎自用,听不进忠告,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大了,他开始走上英明君主老年时大多都会走的一条老路,昏聩,虚荣。
所以,在东征战略上便出现了如今这么一幕可笑的场面,不纳良言,只取愚策,哪怕付出更大的伤亡,增加更大的失败概率,也要保住自己皇权的威严。
第八百七十二章 兵发柳城
人一辈子最怕活得不纯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纯粹的好,纯粹的坏,纯粹的善良,纯粹的自私,活得怎样都好,至少遇到任何事都不会犹豫,按自己的处世原则去解决便是,生死无悔。
怕的就是活得像墙头草一般,自私里带着那么一点点善良,暴戾里带着那么一点点柔情,这种人往往活得最痛苦,因为他们要面临的两难抉择实在太多了,而且做出的任何抉择都会觉得后悔。
李素差不多就是这种人。
原本性格里自私大于善良,所以李世民向他垂问东征战略时,他往往能躲则躲,在他看来,这次随军出征不过是走个过场,安心地待在李世民身边吃吃喝喝,遇到大小战事自有李世民和那些老杀才决定,而他只需要远远地摇旗呐喊便够了,多么轻松的差事,唯一的不便就是行军苦了一点。
至于这一仗怎么打,伤亡多少人,成功或是失败,说实话,李素之前并不关心,死多少人都没关系,只要自己保住命就行,这是他性格里自私的一面。
然而当李素被李世民所逼,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想法时,李素很痛快地说了,说完以后,李素发觉李世民并不会采纳自己的意见,而且不采纳的原因是那么的可笑可悲,这就令李素有些愤怒不甘了。
黑夜里的大营仍然灯火通明,一队队将士举着火把,在大营内四处巡弋,李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边走边想,不知走了多远,每遇到一队将士查问便将腰牌拿出来给他们看,就这样一次次被打断思绪后,李素有些烦了,决定回营房。
营房旁边的小帐篷里亮着灯,李素站在帐篷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
掀开门帘,独自坐在油灯下发呆的高素慧吓了一跳,见进来的是李素,神情不由愈发惊恐,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一副遇到流氓的惊惶模样。
李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这么英俊的美男子,放眼整个大营几十万人里都是排名第一,多少良家貌美女子哭着求着被我糟蹋,你这副样子是啥意思?太侮辱人了。
“行了,别遮遮掩掩的,我对你没兴趣,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李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然后喧宾夺主地盘腿坐在铺满了干草的地铺上。
高素慧咬了咬下唇,垂头不语。
“过来,咱们聊聊,别忘了咱们是好朋友,对吧?”李素又提起了“好朋友”的烂梗,令高素慧很无语。
见高素慧仍是一副戒意深深的模样,李素不满地道:“放轻松点不行吗?我打过你还是骂过你?为何如此怕我?”
高素慧咬着下唇不说话。
“你放心,我真不会糟蹋你,真的,大营里没镜子,否则你照照镜子就有安全感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头发又枯又乱,衣裳破破烂烂,而且还长得那么黑,你们棒子喜欢晒太阳吗?至于长相嘛,顶多算是五官端正,扔在人群里绝对不可能有‘惊鸿一瞥’的美艳,就你这条件,求我糟蹋我都不乐意,所以你千万不要太自恋,以为你这模样能够让我产生糟蹋你的兴趣……”李素连贬带损,将高素慧的外貌打击得体无完肤。
高素慧:“…………”
好伤人啊,别的俘虏只是受到**上的折磨,而她,受到的却是心理上的直接摧残……
李素坐在干草上,抬头看着她:“你的同党还被关着,不得不赞一句,他们都很有骨气,一天被打八顿还是一个字都不招,都是响当当的汉子。”
高素慧神情微动,仍垂头一言不发。
李素注视着她的脸,道:“你不心疼吗?都是你的袍泽呢。”
高素慧脸色渐冷,道:“我们做之前便有了准备,大不了一死而已。”
李素冷笑:“有时候活着比死还难受,最难受的是,生与死都由不得自己,犹如身坠无间地狱一般,活着受罪,死了也受罪,万念俱灰欲身死魂消亦不可得,唯有无止境地受苦。”
李素的语气有些阴森,高素慧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她不明白李素为何突然跟她说起这个,而且她也不太懂李素话里的意思,于是抬起精致美丽的面庞,一双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李素呼出一口气,今晚心情有些恶劣,又不方便对身边的方老五郑小楼他们撒气,唯有眼前这位女俘虏比较适合倾泻负能量,俘虏嘛,一没打她二没骂她三没饿着她冻着她,待遇已经很高了,给她增加一点心理阴影完全合情合理。
“知道你和你的那些同党们的待遇为何有区别吗?”李素俯下身盯着她。
高素慧心中一阵慌乱,将目光扭向别处,不敢看他的眼睛。
“知道,我招供了,他们没有。”高素慧老老实实地道。
李素笑了:“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你是女的,他们是男的,恰好你这个女的五官勉强算得上端正,大营里糙汉子太多,唯一一个女子放在我身边,看起来比较赏心悦目,所以我不介意让你这个俘虏的生活待遇变得舒适一点。”
高素慧闻言美眸闪过一丝惊色,然后……再次攥住了自己的衣襟,顺手将自己的腰带打了个死结。
李素额头青筋跳了几下。
自己在这个女人心里究竟是什么形象?难道我长着一张随时会糟蹋妇女的脸吗?
“有没有想过逃出这个大营,回到杨万春那里去?”李素含笑问道。
高素慧连连摇头:“没有。”
“没想过?”李素脸上的笑意愈深。
高素慧低声道:“不是,是逃不掉。”
李素大笑起来,这个女人来历有问题,被擒后的目的有问题,处处透着疑点,不过至少很坦率。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贴身丫鬟了。”李素语气平静地宣布。
“啊?”高素慧呆住,然后表情抗拒地摇头:“不!”
“不是征求你的同意,而是通知你,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既然成了俘虏,就要有生不如死的准备,你以为你眼下的处境和身份还能由得你反对?”
高素慧仍激烈地摇头:“不!”
“再敢反对我就叫一百个精壮大汉在你帐篷外排队糟蹋你,我负责卖门票。”李素露出恶狠狠的样子。
高素慧浑身一颤,惊惧地看着李素,或许是李素审问她的过程太令人震惊,高素慧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此时见李素恶狠狠的样子,高素慧成功地被吓到了。
“两条路,一条是当我的贴身丫鬟,还有一条就是被一百个精壮大汉……”
“我答应!”
李素话没说完,高素慧马上改变了主意,答应得非常痛快。
李素笑了:“说好了,不准反悔噢,反悔就找一百个精壮大汉……”
高素慧表情有些无奈,神情瑟缩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低声道:“这位……贵人,我实在不知道为何你……”
李素笑眯眯地接道:“为何给自己找个贴身丫鬟是吗?”
“……是。”
李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出来了吗?我是大唐皇帝陛下钦封的县公,很厉害很有权势的那种,你们棒子国里有权势的人身边难道没有奴婢丫鬟服侍吗?”
“……有。”高素慧表情愈发无奈了。
“这就对了,一看我的模样就知道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身边怎能无人服侍呢?本来打算叫手下去乡野村庄随便抢两个良家女子,不过既然你送上门来当俘虏,我就不必再抢了,勉强就你吧,快,谢谢我赐予你美好的生活。”
高素慧忍不住道:“你……为何叫我们‘棒子’?”
李素一本正经道:“‘棒’在我们汉话里是‘很厉害’的意思,叫你们棒子是夸你们呢,嗯,尊称。”
解释很完美,可高素慧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不敢质疑,只好无奈地承认自己是棒子。
“贵人难道不怕我……逃跑?”
李素笑道:“不怕,你我两国在交战,跑了我再多抓几个高丽女子便是,而且,这里是我大唐王师的中军大营,你的周围驻扎着几十万人,你能跑到哪里去?”
端坐起身子,李素露出了黄世仁的嘴脸,指着门外道:“去,给我打水来,我要洗脸。”
“…………”
“……不服从我就叫一百个精壮的大汉……”
“……是。”
高素慧委委屈屈地离开。
李素坐在帐篷内,笑得很开心。
难得遇到这种抖m属性的女子,以后可以实现自己的霸道总裁梦想了。
那些经典的总裁台词怎么说来着?
“女人,你在玩火……”
“坐上来,自己动……”
语气低沉且霸道地练习着台词,帐篷内忽然传出李素大笑的声音,门外的方老五和郑小楼面面相觑,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了,但对这位年轻公爷偶尔的神经质表现还是看不懂啊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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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终究还是否决了李素的建议,蓟州城外驻扎的第六天,李世民下令全军启行,朝营州柳城进发,同时行军长史也向李素通报了李世民的决定,大军至柳城后便准备渡辽河,入高句丽国境内,第一个攻打的目标是辽东城,其次是白岩城。
从头到尾没有分兵的意思,兵权牢牢掌握在李世民一个人手里,三十万大军必须彻底贯彻他的意志。
大军启行,李素和麾下部曲也默默收拾好行李,等待出发。
李素神情阴郁地坐在马上,抬目眺望远方连绵数十里的唐军队伍。
李世民刚愎自用的一面,李素这次了解得更深刻了。自从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像只蝴蝶般扇着翅膀,或许改变了某些东西,但这一次的东征之战,却终究仍然一丝不苟地按照它原来的轨迹滚滚向前,李素想扳都扳不过来,像一辆走下坡路的大车,无论使多大的力气都无法阻止它即将撞上的冰山。
坐在马鞍上,随着马儿的步伐上下颠簸,李素心中充斥着一团邪火,一股深深的不甘。
“不纯粹的人活在这世上,或许真的是受罪吧……”李素自嘲般想着。
好得不彻底,坏也坏得不彻底,想把自己变得自私一点,人性里仅存的那一丝善念却不依不饶。
李素和部曲们在骑马,刚刚从俘虏升级为丫鬟的高素慧却在走路。
没办法,无论是俘虏还是丫鬟,都没有骑马的待遇,能留条命走路已然算是上天垂怜了。
高素慧今日换了装扮,不似昨日那般衣衫褴褛的模样,一身清爽干净的奴婢女装,湖绿色的宽裙和重新梳洗过后编成的丫鬟双髻,看起来娇俏可爱,颇有几分金大师UU小说的双儿的韵味。
高素慧的打扮也是出自李素之手,来自于这个邪恶霸道总裁的恶趣味。当然,刚开始时高素慧抵死不从,李素只好祭出“一百个精壮大汉”的法宝,便轻易使她就范。
丫鬟就应该如此装扮嘛,模样俏,打扮也俏,行军路上有这么一个娇俏女子相伴,真真是极好的。
路并不平坦,泥泞坎坷,寒风一吹冷得让人直哆嗦。
高素慧高一脚低一脚地快步走着,她的身子委实娇弱,虽说练过一点功夫,但她的功夫委实不够瞧,从蓟州城外大营开拔到现在,不过才走了小半天的功夫,她便开始喘着粗气,脚步也越来越慢,几乎快跟不上了。
李素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在马背上俯下身,盯着她笑道:“累不累?”
高素慧咬着牙没理他,仍一步一步走着,步履颇见虚浮,偶尔一个踉跄,却迅速稳住身形,然后继续前行。
李素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嗯,看来是个性格挺好强的女子。
李素板起脸道:“立个规矩,主人问你话,必须毕恭毕敬回答,否则,一百个精壮……”
话没说完,高素慧马上道:“累。”
李素满意地点头:“好,表现不错,来,给你一块鹿肉干吃。”
一块二两左右的鹿肉干递到她面前,高素慧表情有点复杂。
怎么看都像在驯狗啊。
咬着牙接过鹿肉干,高素慧嘴唇嗫嚅了几下,可能想骂人,终究慑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淫威而忍气吞声。
鼻孔里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高素慧将鹿肉干塞进怀里,然后硬撑着虚浮的身躯前行。
脚下忽然一个趔趄,高素慧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地上倒去,眼前的景物在飞快地变幻,李素那张邪恶的笑脸,方老五和郑小楼木然的冷脸,一一从她眼前闪过。
窃自期待的英雄救美的桥段没有出现,李素这个邪恶的主人果然是反套路反鸡汤的先行者,他和方老五郑小楼一同眼睁睁看着高素慧摔倒在地,任由这个美貌的女人像一支标枪般狠狠地摔下去,脸着地。
“厉害!”李素惊愕地朝她竖了竖大拇指:“摔倒时膝盖都不弯,怎么做到的?你是僵尸吗?”
高素慧悲愤地趴在地上,欲哭无泪。
唐国太邪恶了,军队邪恶,面前这个唐国大官也是。
高素慧摔的这一下有点严重,脚崴了,足踝肿了起来,勉强站起来走了两步,最终还是痛苦不堪地倒下。
李素瞥了她一眼,终于发了善心。
“五叔,给她一匹马。”
高素慧被方老五搀上了马,黛眉紧蹙,表情痛苦,却莫名地朝李素投去感激的一瞥。
这一记感激的眼神或许连她自己都吓到,急忙收回目光,垂头看地。
李素捕捉到了她刚才的那记眼神,嘴角忽然一勾。
嗯,霸道总裁越来越像样子了,对如何驯服这个目的不明的女人,李素也有了一些心得,大抵就是平均抽她十记鞭子后,再给她塞颗甜枣,捋捋顺毛,然后继续抽,长此以往,这个女人会越来越抖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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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蓟州出发到柳城,这一路的行军李素却觉得没那么艰苦了。
可能是因为路上多了高素慧这个新收的丫鬟吧,尤其在高素慧摔肿了脚之后,她的人生大抵便再也没有见过阳光了。
骑在马上,与李素并肩而行,李素旅途怕寂寞,与方老五和郑小楼认识太久,该聊的天都聊完了,好不容易遇到高素慧,于是她的倒霉日子便开始了。
每天李素都有说不完的话,嘲讽,毒舌,贬低,火力全开,从她的打扮到她的长相,接着非常有高瞻性地跳出个人的桎梏,放眼整个棒子国,把棒子国从里到外嘲讽个够。
好几次高素慧都有崩溃发疯的迹象,李素是个非常有眼力的货,见她快发疯了,马上识趣地住嘴,非常有绅士风度地让她自我修复一下心理承受能力,等到她修复得差不多了,李素继续火力全开。
高素慧这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明白李素那天晚上说“生不如死”“如坠无间地狱”是什么意思了。
没错,肯定是针对她的!
充满乐趣的行军走了足足半个月,前军有斥候飞马来报,大军离营州柳城已不足三十里。
李素轻松的心情徒然一沉。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即将要从这里开始了。
然后,李素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望向高素慧,见高素慧一脸平静地看着远方,目光清澈有神,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个女人……嗯,有点深度。
第八百七十三章 渡河之战(上)
柳城城外,三十万大军扎下营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白色的营房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在城外山谷平原上连绵数十里。
柳城位于大唐与高句丽的国境线附近,这里已是两国交战的真正前线了。大军扎营后,气氛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一队队的斥候探马被派出营地,他们渡过辽河,无声无息地混入高句丽国境内,李绩,程咬金等将军们日夜留在李世民的帅帐中,一群人聚在一起,不分昼夜地商议出兵之事。
甚至连常涂的表现都不寻常,李素亲眼见到一些穿着高丽寻常百姓服饰的人出没在中军大营内,常涂与他们一个个秘密交谈许久,然后这群看似普通的百姓便悄然无声地出了大营不知所踪。
大营内的气氛也徒然变得紧张起来,将士们少了许多行军时的欢声笑语,许多人默默地留在营房内,不停地擦拭着手里的刀剑戟矛,每间营房都传出霍霍的磨刀声,除此别无动静,凝重的气氛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明的肃杀之气,令人分外感到压抑难受。
李素也尽量待在自己的营房里不出去,营房里虽然无聊枯燥,但外面的气氛更难受,李素骨子里其实是个厌恶战争的人,不仅厌恶战场上的残肢断臂和凄厉的惨叫,也厌恶战前这股令人几欲窒息的压抑气氛,它让人不快乐。
…………
临战之际,方老五得了李素的暗中嘱托,将高素慧监管得更加紧了,而高素慧这几日却表现得很平静,她仿佛忘记了自己是高丽人的身份,忘记了她的国家即将要面临一个天下最强大的帝国的倾力一击,她似乎已渐渐适应了丫鬟这个角色,每天不待李素吩咐,李素需要什么她都能恰到好处地尽自己所能服侍好他,让李素觉得分外舒坦。
很聪明的一个女人,可以肯定,在高丽国时她应该没有接触过这种下人的活计,可她却做得非常好。
除了没给李素暖床侍寝,其他的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李素有时候甚至产生一种在自己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美妙错觉,如果……这个女人没有心怀鬼胎该多好。
柳城外扎营地第三天,前军传来了消息。
一队十人的斥候与高丽军队的斥候在辽河东畔遭遇,双方激战,各有伤亡。
活着的人拼死带回了消息,高句丽莫离支泉盖苏文派遣五万大军,陈兵辽河之畔,刀出鞘箭上弦,对大唐军队严阵以待,显然没有丝毫妥协求和的迹象,这场大战已无法避免。
李世民当即召集众将商议,这一战双方都已没有退路,必须战!
情势有些棘手,敌军虽然才五万兵马,可他们占据着地利优势,以逸待劳等在辽河东畔,大唐军队若要征服高句丽,首先必须渡过辽河,而辽河岸上的高丽军队磨刀霍霍,就等大唐军队渡河而击,若贸然而渡,唐军必然损失惨重。
商议到半夜,君臣终于拿出了决议。
牛进达领一支五万人的前锋军队绕到辽河上游,趁敌军来不及反应之前先渡河,然后连夜奔袭辽河下游,率先朝高丽敌军发起攻击,牛进达所部攻击的同时,唐军主力趁势渡河,与牛进达所部会合,列阵而击,争取首战告捷,将高丽军五万人彻底全歼在辽河东畔。
商议甫定,牛进达当即点齐五万兵马领命出营,悄然无声地朝辽河上游急行军而去。
大营内仍旧一片压抑沉寂,到后半夜时,营内忽然传来将领们的叱喝声,留在大营里的二十五万兵马全部整装待发。
中军大营里睡得正熟的李素也被吵醒,起身披衣而出,见大营内身影幢幢,人吼马嘶,一队队披挂执矛的将士们列着整齐的队伍从自己面前隆隆而过。
李素蹲在营房门外,将士们兴致高昂的聊天声声入耳。
“咱们是渡辽河的第一批,火长说了,只要咱们能渡过去,然后马上在辽河东畔列阵,顶住高丽军半炷香时辰,咱们就是首功,弟兄们回去后每人可分到十亩永业田,还有两贯赏钱,和免三年的赋税……”
“半炷香时辰是多久?”
“不知道,反正很短,就那么一会儿功夫。”
“半炷香以后呢?谁来帮咱们顶?”
“听火长说,咱们是第一批,半炷香后第二批渡河的是前军的陌刀营,只要陌刀营过了河,在东畔列好阵,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过不了陌刀阵,准保被搅成肉泥,这一战便十拿九稳了。”
“好事!这次咱们一定要拼命!拼命的渡河,拼命的守住东畔,半炷香时辰呀,喘几口气的功夫,咱们大唐王师披靡天下,顶高丽军半炷香不成问题,永业田和赏钱老子拿定了!”
“哈哈,听说你家给你说了个米脂的婆姨,等不及了吧?好好立下这一功,回去后田也有了,钱也有了,守着婆姨过好日子,来年再生个娃,齐了!”
“对,这命拼得值,干了!”
越说越兴奋,几句对话间,希望和决然便充斥在每位将士的心中,转而化作无尽的战意。
李素看着这些鲜活血性的汉子们昂然经过,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无比荣耀的战功赫赫,还是战死异乡马革裹尸的凄凉悲壮?
李素忽然很想为这群可爱朴实的汉子们做点什么,一点点都好。
将士们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了,李素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许久后,李素抬起头看着一旁的方老五,道:“五叔,你经历的战阵多,算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了,你说说今晚这一战靠得住吗?”
方老五挠挠头,笑道:“我打了半辈子仗,顶多也只是个火长,打或不打,怎么打,全听上官的,公爷,这事小人可说不准。”
“随便说说,说错了又不治你的罪,你就说说你的感觉,牛伯伯领军绕道上游渡河,然后突袭东畔,咱们大营再出兵渡河,能收拾得了那五万高丽军吗?”
方老五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不好,这事小人觉得不大稳妥,牛大将军领着五万人马绕道,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吧?两国交战,咱们这大营附近不知有多少高丽的探子埋伏在外面,大营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对岸的高丽军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何况是五万人马调动出营这么大的动静,牛大将军意图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恐怕很难……”
李素望着大营内来往如梭的将士发呆,喃喃叹道:“明明达不到突袭的作用,陛下为何还是要派牛伯伯突袭呢?”
方老五迟疑了一下,道:“公爷,不是陛下故意犯错,这件事根本没有别的办法,辽河总是要过的,敌军在对岸已严阵以待,除非我们马上休战退兵,否则不论对岸陈兵多少人马,不论付出多大的牺牲,这条辽河都必须要渡过去,两军对垒从来没有公平的一刀一枪,这一次咱们是以劣击优,是实实在在的攻坚战,而且不得不为。”
李素懂了。
他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他知道战争里面没有那么多的智计百出,历史上以寡击众的战例不是没有,但很少,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两军阵前一刀一枪以命换命的残酷画面。
方老五说完,李素没再说话了,蹲在营房门口沉默许久,然后起身默默地走进了营房。
营房里有一张矮桌,桌上一张羊皮地图静静地摊开,上面注明着辽河两岸的城池,道路和山脉。
李素盯着地图,拧眉注视许久,手指不停地在地图上来回划拉。
方老五一直静静地待在李素身后,看着李素一脸焦虑沉思的模样,方老五嘴唇嗫嚅几下,又不敢打扰李素的思绪,直到李素的视线突然从地图上移开,然后颓然叹气,方老五这才道:“公爷,您已经尽力了,这一战没有别的捷径可走,渡河列阵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一路血腥杀到对岸,咬牙列阵占住每一寸土地,等待援军,除了拿命拼,没有别的办法。”
李素苦笑道:“我以为我比古人更聪明,能够想出一条捷径,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方老五笑道:“不高看,在小人心里,公爷是世上最聪明的人,真的,小人没见过比公爷更聪明的,包括朝堂上那些王公大臣,他们都不如公爷您。”
李素意兴阑珊道:“别再说什么聪明了,我若真的聪明,就能马上想出一个办法,让无数关中子弟不用去拼命……”
方老五笑道:“已经有更好的办法,公爷您造出的震天雷是个好东西,用在渡河上必是一件利器,您想呀,万军齐发,半渡而止,一排排的震天雷铺天盖地般朝对岸扔过去,高丽军可没见过您的震天雷,前面几轮必然炸得他们哭爹喊娘,敌军阵势必然大乱,我军趁此机会渡过去,一边渡河一边扔震天雷,只等我军登上对岸,保准方圆十里之内杳无人烟,公爷请放宽心,这次渡河折损不了咱们多少人马的,咱全军将士都得记您的大恩呢。”
李素想了想,勉强笑了两声。
好吧,震天雷确实是个好东西,渡河时如果用到的话,多少能减少许多伤亡,自己对将士们也算有个交代了。
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李素拍了拍方老五的肩,笑道:“五叔挺会安慰人的,不错,两军交战总要死人的,咱们少死一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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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时分,大营内只剩了少量的留守军队,余者皆聚集列阵于辽河西畔,静静等待牛进达所部突袭高丽大营的信号。
天气越来越冷了,李素骑着马,安静地停在李世民不远的随军文官人群里,他是散骑常侍,按理说此刻应该在李世民身边,以他的县公身份也足够有资格伴驾了,可李素偏偏躲得老远,情愿躲在文官人群里,也不愿在李世民身边凑热闹,说到底,李素对李世民还是有些怨气,怨他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
二十五万大军,在辽河西畔的平原上排成一个又一个的方阵,远远看去密密麻麻令人心悸,震慑心神。
夜晚寒风吹拂而过,李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身上裹了一张黑熊皮,包得严严实实的,可李素还是觉得冷,仰头望了望夜晚的星空,默默计算着时辰,然后,李素忽然觉得有些焦躁。
约定好的时辰早已过了,而对岸的高丽军大营仍然风平浪静,牛进达所部显然没有按时发起突袭,路上不知遇到什么事情耽误了。
相比李素的焦躁,不远处的李世民更烦躁,胯下的青骢马仿佛也感受到李世民烦躁的情绪,马儿不停地原地刨着蹄,摇头晃脑不时打一个响鼻。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李世民的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道:“牛进达怎么回事?为何未如约发起突袭?他这是贻误战机!”
压抑着怒火的语气,令身边的将领们纷纷一凛。
李绩作为主帅,自然必须第一个回话的,于是只好道:“陛下稍安勿躁,老牛怕是遇到不可测之事了,兴许辽河上游有敌军拦截……”
李世民冷冷道:“就算有敌军拦截,五万人马难道冲不破他们的防线吗?再这么耗下去,天马上要亮了,一旦天亮,咱们所有的举动全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渡河之战必败!”
李绩的心情也很忐忑,闻言却只好安慰道:“陛下宽心,老牛信得过,臣以为他应该快发起突袭了……”
二人低声说着话,忽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很快,一名斥候单膝跪在李世民面前,禀奏道:“陛下,辽河东畔快马来报,牛大将军所部在上游渡河时遭遇敌军拦截,对方人马约一万人,牛大将军下令强行渡河,所部伤亡两千余,方才渡河,此刻牛大将军所部正朝东畔急行军,半个时辰内可对高丽军大营发起突袭。”
李世民脸色稍缓,挥手令斥候退下,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血色。
“老牛确实是良将啊,强行渡河竟只有两千伤亡,难为他了!”李世民捋须缓缓道。
李绩道:“陛下,咱们该准备了。”
李世民点点头,李绩扭头朝身后的传令官挥手,传令官得令,快马向大军方阵飞驰而去,随着一声声低抑的吼声,大军方阵出现了小小的骚动,随即低沉的轰的一声,全军进入战备状态。
不远处的李素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当年在西州城头面对千军万马的熟悉感受悄然浮上心头,李素深深呼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沉积的窒息感。
战争近在眼前,谁能从容淡定?经历过,并不代表不害怕,这种事无论经历多少次,李素都无法消去心中的恐惧,不同的是,他能承受住这种心头的重压,不使它浮于形面。
一旁的方老五似乎看出了李素的不安,于是凑上前轻声道:“公爷尽管放心,小人和弟兄们誓死保公爷周全,更何况公爷是金贵人物,陛下断不会让公爷冲锋陷阵的,小人估摸着,应该是大军将对岸全占住,击破了高丽军大营后,公爷和这些文官们才会最后渡河。”
李素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原本就没想过冲锋陷阵的,当年在西州咬紧牙关死守那是没有办法,这一次自己的前方有三十万大军,冲锋陷阵这种事轮到谁也轮不到他。
想归想,李素还是忍不住扭头,望向自家的百余名部曲们。
部曲们身着甲胄头盔,刀剑出鞘,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在他们的周围,李素甚至闻到了一股铁锈般难闻的死亡气息。
头皮一麻,李素感觉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这……就是百战余生之士真正的面目么?平日里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战阵,他们便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变成了一只只饥渴的野兽,随时等待择人而噬。
似乎感受到李素巡视的目光,部曲们朝他看来,然后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按刀行礼,虽未说一句话,但李素能感到他们誓死护卫自己的决心和能力。
好一群骁勇之士!
李素突然觉得能收获这群百战老兵是此生最大的幸运,此时此刻,一股浓浓的安全感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
他们,是一群自己可以以命相托的人。
…………
时间缓缓流逝,半个时辰后,对岸突然传来了一阵隐约的喊杀声。
很快,对岸高丽军大营燃起了冲天大火,喊杀声也越来越激烈起来。
李世民和李绩等诸将顿时精神一振,眼底深处渐渐升腾起一股兴奋的光芒,衬映着对岸熊熊的火光交相辉映。
不待李世民下令,李绩马上回头大喝道:“诸将士听令!”
轰!
大军方阵里的将士们并拢双腿,甲胄铁叶相撞击,发出轰然的响声。
李绩眼中杀气闪烁,拔剑斜指天空,大喝道:“第一批,准备渡河!”
方阵大军内,一群穿着布衣未着铁甲的将士出列,快速奔跑到辽河边,然后将手里的刀剑咬在嘴上,扑通一声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开始朝对岸奋力地游过去。
时值冬天,辽河进入枯水季节,水并不深,最深处只至人的脖子,这也是一连串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不用大费周章伐木造筏渡河,直接从水里走过去便是。
第八百七十四章 渡河之战(下)
对岸的喊杀声越来越大,高丽军大营的火也越烧越旺,显然牛进达所部正在与高丽敌军殊死厮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辽河西畔,随着第一批将士下水,奋力朝辽河对岸游过去,李素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
一边是欣喜,一边是难以抑制的哀恸。
欣喜是因为这第一批将士渡河之后,对岸的高丽敌军应该承受不住两面夹击,败退即在眼前,哀恸的是,他知道这第一批渡河的人意味着什么。
说白了,他们是一群敢死队,他们的任务是用肉身抵挡住高丽军的疯狂反扑,半炷香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每一次呼吸都会有人丧命在辽河岸边,半炷香时辰有多少次呼吸,会死多少人?
李素并不悲天悯人,他只是对李世民的决定感到悲哀。
如果按他的建议,全军分兵而击,今晚辽河边的这场血战便根本不应该发生,完全可以避免这场不值得的厮杀。
皇权威信真的那么重要吗?
在李素复杂难言的思绪里,第一批将士已泅水到了对面的岸边,然后,李素清楚地看到,一群穿着甲胄手执盾牌的高丽军队早已在岸边静静等待,第一批将士刚靠近岸边,高丽军便整齐划一地压了上来,刀枪齐出,凄厉的惨叫哀嚎从对岸远远传到李素的耳中。
听着对岸唐军将士发出的惨叫声,李素眉梢直跳,然后马上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李世民。
李世民骑在马上,渊岳峙地注视着对岸的动静,面对一阵阵将士们的惨叫,李世民面无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仿佛那些将士的死活根本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冷静的神灵,用无比清醒的目光,静静地俯视芸芸苍生,无悲无喜,超然物外。
第一批泅水过去的将士们惨叫声已渐渐变得微弱起来,他们的这次强行登陆无疑失败了,李素此刻也终于明白,对岸的高丽军早有准备,牛进达所部被高丽军死死拖住,而高丽军居然能分出另一支军队专门对付泅水渡河的大唐将士。
短短的这一阵时间里,大唐将士伤亡了多少人,李素已不敢去计算。
再看李世民的表情,仍然是那么的冷静淡漠。
李素不由暗叹,自己果然不是当将军的料,慈不掌兵,战场上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仁慈心,一旦心中有了仁慈,行事就会变得软弱,就会影响对敌情的判断和决断。
李世民和李绩这些人无疑是合格的主帅,他们近乎残酷的冷静才是带领将士取得胜利的最大优势。
随着对岸的惨叫厮杀声越来越小,终于,李世民有了反应。
“传令,第二批上!”李世民冷冷下令。
李素远远听到了这道命令,心中不由一寒。
第二批……
李世民究竟准备了多少批送死的人?一场渡河之战,为什么非要一刀一枪的硬拼?
第二批将士已将刀剑咬在嘴里准备下河了,李素心中大急,拍马而上,凑到李世民身边焦急地道:“陛下,这不对!”
平日对李素和颜悦色的李世民,此刻却面若寒霜,冰冷的眼神淡淡从李素脸上一扫而过,目光仍停留在辽河对岸,嘴里淡淡道:“有何不对?”
李素顾不得许多,急声道:“陛下,咱们不能让将士如此送死,陛下忘了,咱们有震天雷呀!半渡而击,震天雷齐出,必然可以在对岸炸出一块方寸之地,让咱们的将士从容列阵……”
李世民冷冷道:“子正无须多言,今夜渡河之战不用震天雷。”
李素惊呆了:“为何不用?”
“因为朕不想用!”
李素气坏了,顾不得御前失仪顶撞,红着脖子怒道:“这是什么理由!明明可以少死许多……”
话没说完,李世民突然爆发,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喝道:“住口!朕是一国之君,三军主帅,军国之事由朕定夺,不须你插言多事!给朕退下,否则朕治你动摇军心之罪!滚!”
李素只觉胸口一阵窒息,久违的混账劲从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冒了出来,眉梢一挑,忽然冷笑起来。
接下来的话自然是大逆不道且难听之极的,可惜李素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嘴便突然被人捂住了,旁边的李绩眼疾手快,冲过来便将他的嘴捂得死死的,差点令李素窒息。
“混账小子,这里有你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滚下去!”李绩怒声厉喝,眼睛却不停的焦急的眨啊眨。
李素明白了李绩的意思,同时他也明白,这个时候李世民听不进任何话,无论自己怎样顶撞,对结果毫无作用。
心中一片冰凉,李素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住了满腔的愤怒,默默拨转马头,回到了文官的人群中。
郑小楼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目光无神地看着他,却见郑小楼眼中难得地带着赞许的笑意。
“你……很不错,我没看错人,也没跟错人。”郑小楼说着,又重重拍了拍他,低声道:“且耐心等待吧,这是国战,你插不上手的,一切自有君臣安排,无谓给自己招灾。”
李素木然点头,然后望向辽河对岸。
第二批将士已泅渡到一半了,毫无意外的,对岸的高丽军再次列好了阵势,手执刀枪盾牌好整以暇地等着唐军将士。
接下来仍是激烈的厮杀,仍是刀光剑影和惨叫哀嚎,不过李素明显感觉到对岸高丽军的攻势已不如刚才那般凌厉了,或许是因为战损,或许是因为力竭。
第二批将士仍在岸边豁命厮杀时,李世民忽然又下令了。
“第三批,第四批,上!”
轰!
黑压压如乌云一般的将士们纷纷下河,嘴里咬着刀剑,奋力朝对岸泅渡过去。
待到这两批将士快游到对面岸边时,李世民再次下令。
“陌刀营,上!”
大军方阵里走出三千名左右的将士,这些将士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他们每个人身材魁梧,孔武有力,连个头都比寻常的府兵高上一头,背上斜背着一柄两尺多长的宽背厚重的陌刀,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
他们便是威名赫赫,令大唐周边邻国闻风丧胆的陌刀手。也是大唐军中目前最重要的,可以说是战略级的杀手锏,绞肉机。
陌刀营刚下河,前面第三第四两批将士已跟对岸的高丽军交上了手,仍旧是摄人心魂的惨叫哀嚎,仍旧是激烈鏖斗的你死我活,不同的是,第三第四批将士已经用生命将对岸的高丽军防线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口子打开,河水里的将士们趁势登岸,迅速与高丽军杀作一团。
与此同时,陌刀营的陌刀手们也登上了岸,趁着前面的将士厮杀时,陌刀营的刀手们迅速阵列,然后从背上取下长长的陌刀,随着营中校尉一声令下,陌刀在一片激烈的战团中舞动起来。
随着陌刀营投入战斗,对岸的情势终于渐渐朝唐军倾斜。高丽军的士气明显有了颓然之势,显然大唐陌刀手的赫赫威名他们是听说过的,一旦陌刀营列阵舞动,便代表着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
果然,高丽军仍在不死心的节节抗击时,陌刀营的刀手们一边舞着陌刀,一边缓缓朝前方推进,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任何敢于靠近它的人和物。
高丽人骁勇好斗的名声果然不虚,饶是陌刀营已经发动,高丽军仍不死心,在将领们的叫骂声中,高丽敌军迅速组织起了一次反扑,瞬间列阵,以硬碰硬悍不畏死地朝陌刀营推进。
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高丽军队刚靠近陌刀营,前面两排敌军眨眼间便被绞成了一团团的肉泥,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只见漫天的血肉飞扬,内脏和头颅混成一团四处滚动流淌,一幅如同修罗地狱般惨烈的画面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最后,高丽军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溃,不知什么忽然绝望地大喊了一声,然后扔下兵器便抱着头往回跑,有了第一个便自然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高丽军全线崩溃败退,如潮水般迅速朝后方退却,战场上只剩下一堆残肢断臂和残破的旌旗,兵器,以及无数倒地哀嚎的敌我伤兵。
辽河西畔,李世民淡漠的神情终于拨云见日,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战局定矣,下令对岸穷寇莫追,原地列阵戒备,全军马上渡河!”
一道道命令传下,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渡河。
李素骑在马上,静静看着战事从发生到结束,随着对岸一阵震天的欢呼,李素猛地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胜了,高兴吗?应该高兴的。
李素努力想挤出一个笑脸,附和一下眼前万众欢呼的气氛,可是,他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
无法理解李世民的思维,战争固然是会死人的,但不能因为主帅的固执和愚蠢而白白牺牲人命啊!
看着前方不远处李世民静立的背影,李素心中百感交集。
这位所谓的“千古一帝”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渡河之战刚开始时,他又在想什么?很难理解这位圣明君主的思维。
设身处地,李素不禁思索,如果刚才那一战由自己指挥呢?左思右想,李素觉得自己应该比李世民的指挥要强一点,至少不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刚刚那短短的一战,不到一个时辰,可究竟战死了多少人?李素不敢去算,若是自己指挥,相信伤亡人数至少能少一半。
作为火器局的开创者,李素知道为了这次东征之战,火器局早在两年前便开始加班加点准备,从长安开拔时,后勤军队里押运最多的是粮草,其次便是一车车用箱子装好的震天雷,数量多到不可计量,李素不理解的是,明明火器准备得如此充足,刚才的渡河一战里,李世民有什么理由弃而不用?情愿用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去换取胜利,他到底在想什么?
太多的不解,李素却只能闷在心里,这个时候就不要去李世民面前晃悠了,懒得看他得意洋洋的嘴脸,也不想给自己心里添堵。
大军渡河,李素和部曲们混杂在人群里,慢慢地泅渡过去,当然,以李素的怪毛病是绝不可能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下河泅渡的。
部曲们在附近的林子里砍了一些松木,然后将它们并排绑在一起,很快就做成了一个简单粗糙的木筏,李素站在木筏上,一脸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表情,云淡风轻地过了河,当然,抖m丫鬟高素慧顺搭着也捎了过去。
辽河对岸,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救治伤兵,前军五万人马在李世民的命令下正缓缓朝前推进,剩下的兵马则在辽河岸边就地扎营造饭。
李素什么都不必做,部曲们渡河之后首先便给李素找了个宽敞背风的地方,为他搭建营房,高素慧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垂头沉默地站在李素身后。
看着满地的伤兵,李素望向她,道:“唐军胜了,你有何感想?”
高素慧摇摇头,神情很平静。
“说!”李素皱眉。
高素慧吓了一跳,这些日子相处,聪慧如她早已摸清了李素的喜怒哀乐,她很明显察觉到李素此刻的心情并不好,若是跟他对着干,恐怕李素经常挂在嘴边的“一百个精壮大汉”可能就不是吓唬她了,他很可能会真的实现这句话,毕竟,她只是一个俘虏而已,不论遭受到怎样的命运都是理所当然。
“唐军胜了,是意料中事,我能说什么?”高素慧低声道。俏丽的脸庞上带着些许的不甘,语气仍有些不服气的顶撞意味,就连她的自称也还是“我”,而不是“奴婢”。
“你们高丽军队伤亡如此大,你内心没有什么感受?”
高素慧沉默片刻,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军国大事与我无关,我自己的性命还悬在半空中,对别人的生死,我应该有什么感受?”
李素盯着她的脸,良久,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无论你表现得多么的忍气吞声,我都认为你是聪明人,只是在我面前隐藏了你的聪明而已,但愿日后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高素慧脸庞微动,随即迅速恢复如常。
第八百七十五章 未雨绸缪
战场打扫得很快,也很干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到一个时辰,辽河东畔激战的战场已被清理干净了,敌我双方战死将士的尸首被分开掩埋起来,地上的残肢断臂和头颅内脏等东西也被收拾好了,旌旗和兵器被归拢成一堆,一群手拿书纸的文官们正在忙前忙后,记录此战的战损和战死将士统计。
一切放佛都没发生过,除了不远处高丽军大营里仍然未曾熄灭的大火,以及岸边沙滩上无法清理的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从两军交战开始,李素的心情便一直很压抑。
太平日子过久了,再次来到战场上,李素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怯懦,丝毫不复当年西州城头豁命守城时的从容和决绝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一身盔甲披挂的李绩捧着自己的头盔,来到李素的身后。
李素没来得及朝他行礼,李绩忽然一脚踹来,踹在他的大腿上,李素身形不由自主一个踉跄,身后方老五和郑小楼等部曲眼睁睁看着,然后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目光。
这事儿没法管,人家长辈教训晚辈,打残废了都是活该。
踹过之后,李绩面若寒霜喝道:“显你能耐了是吧?敢当着将士的面顶撞陛下,你昏了头了?刚才若不是老夫拦住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该在哪里?”
李素此时正一肚子火气,闻言冷笑道:“我哪来的能耐,有能耐的是陛下,看看这一战打的,孙武再世也比不过他。”
李绩立即紧张地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这边后,这才放下心,接着气得抬起脚便准备再踹他,李素身形一闪,躲过去了。
他可没有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当年他老爹抄着降魔法器满院子追杀时,他也照跑不误。
李绩一脚落空,愣了片刻,随即失笑:“难怪听你爹说,你从小就是个混账性子,老夫今日总算见识了。”
李素沉默不语。
李绩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忽然变得和煦起来,朝不远处的一片小丘陵上指了指,道:“陪老夫走走。”
二人缓步走向丘陵,方老五等部曲赶紧跟上,抢在李绩和李素二人的前方警惕地张望,开路。大战刚刚结束,这里并不太平,很难说附近有没有敌军的溃散士卒游走埋伏。
舅甥二人沉默着走了半天,来到一处无人的背风角落里,李绩示意坐下,然后捋着长须笑道:“刚才这一战是不是很多地方没看明白?”
李素此时心中确实有很多疑惑,现在也懒得生气了,闻言点了点头,道:“是的,我曾经也是领兵打过仗的人,但刚才那一战,说实话,我没看懂。”
李绩嗤笑:“你当年那叫什么领兵打仗?无非站在城头上一通乱打,谁冒头就杀过去,能跟这种两军阵前交锋相比吗?”
“好吧,就算我没有任何领兵的经验,但我还是知道,今日这场战不是这么打的!”
李绩笑了:“嗯,可算是找到指点江山的机会了,那你说说,今日这一战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李素道:“我知道两军交战免不了要死人的,也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作为主帅必须硬起心肠,无论己方伤亡有多大,都必须冷静面对,才能最大限度地增加胜算。道理我都懂,唯一不明白的是,明明渡河时可以用震天雷炸开一条血路,为我军渡河争取时间和空间,为何陛下弃之不用?他在想什么?震天雷这东西并不值钱,值得用这么多条人命去拼吗?”
李绩笑道:“早知道你会这么问,也早知道你会说一堆大逆不道的话,所以老夫先把你带到这个无人的地方,由你先泻了火再论道理。”
李素这时也冷静下来了,道:“舅父大人,我已发泄完了,现在我很冷静,请舅父大人为外甥解惑。”
李绩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点头,道:“看来确实是冷静了,好,老夫跟你论道理。首先,震天雷是个好东西,而且是个足够震慑敌人的好东西,当年老夫征战沙场,历经无数大战,血战,死战,当年我若有这个东西,很多几近绝境的血战或许便不会打得那么辛苦了……”
深深地注视着他,李绩缓缓道:“震天雷是你造出来的,你不要小看它,它对我们很重要,虽然不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但它能够起到许多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早在当初大军开拔之前,陛下便将我们这些将领召集起来,严厉地告诉我们,震天雷是我们最后的杀手锏,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用之,一定要在战事进入关键且胶着的时候再拿出来,一旦用上它了,就必须达到一鸣惊人,一战定乾坤的效果,所以,平常的小战事别指望用它,它是我们最后的利器。”
李素愕然看着李绩,一脸呆滞。
万没想到,李世民居然打着这个主意……
直白的说,它仍是用将士的性命换取战争的胜利,只是李世民将震天雷提高到了战略的高度,把它当成了一件类似于战略核武器的存在。
当李绩解释过后,李素沉默了。
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什么感受,先不论李世民在整个战略部署上的成败,单只论这次渡河之战,李素现在也说不清李世民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看着李素沉默的脸庞,李绩叹了口气,道:“子正,你是老夫的亲外甥,是自家人,老夫不得不说,你啊,心思太重了。你经历过战争,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这般悲悯的心肠可不是什么好事,若为将帅,必将麾下将士们带进鬼门关,为将者之大忌就是不能心存慈悲之念,平日可与将士同吃同睡,甘苦与共,一旦两军开战,就必须完全变了个样子,对敌人也好,对自己的将士也好,都不能存有悲悯的念头,一旦起了念头,很容易影响你对战局的判断,变成冲动昏聩的莽夫,成千上万的将士跟着你可就倒了霉,一将无能,害死三军。战场上唯一能够心怀悲悯的人,只有救治伤兵的医官。”
李素躬身朝李绩行了一礼,道:“舅父大人,外甥谨记教诲。”
李绩目露欣慰之色,道:“你是一块美玉,无须雕琢,浑然天成,微有瑕疵而已,再长些年岁,那些瑕疵自可磨灭,老夫能教你的东西不多,有些地方你比老夫更懂,只是老夫作为你的长辈,比你多活了些年头,这些年头里,有些吃过的亏,受过的教训,老夫倒是可以告诉你,你若记住了,将来遇到同样的事,或者可以绕开它们,不必一头栽进同样的坑里,这是老夫唯一能教你的东西。”
李素脸上浮起感激之色,毕恭毕敬地朝他长揖一礼,恭敬地道:“谢舅父大人关爱。”
李绩满意地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父亲是孤儿,他的名字是老夫取的,你母亲是老夫的亲妹妹,老夫对你亦视若己出,你是我们李家的麒麟儿,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咱们李家自老夫以下,除了你以外,恐怕再难有人能成气候了,所以老夫对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莫让老夫失望,将来老夫逝去,或许我李家也会遇到危难,那时你一定要帮李家一把,不求风光百世,但有一间屋一箪食几亩薄田赖以度日过活便可。”
李素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他不太明白为何李绩突然会对他说这些话,如今的英国公正是风光无两之时,朝中论武将排名的话,李靖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而李绩却必然是无可争议的第二,仅次于大唐战神的二号军方人物,为何今日说这番话竟有萧瑟之意?
看着李素不解的神情,李绩忽然笑了:“莫多想,老夫只是忽有所感罢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和老夫是一朝君臣,如今看来,晋王殿下被立为太子的机会很大,恐怕将来定能即位大统,你与晋王交情深厚,你们是新一朝的君臣,往后前程远大,老夫与晋王殿下终归隔了一层,故而老夫对你有所请托。”
李素是聪明人,往往能够举一反三,听李绩如是说,李素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王师自从离开长安到如今,舅父大人是否听陛下说过什么?”
李绩赞赏地看着他,笑道:“果然是心窍玲珑的人物……不错,上次从蓟州拔营北进,一日路上扎营之时,陛下心绪烦闷,留下老夫在帅帐中闲聊,嗯……老夫上次喝剩下的那几斤烈酒也贡献出来了,和陛下二人对酌到大半夜……”
李素当即恶寒,脸色有些发白。
还自家舅舅呢,转眼就把亲外甥卖了,知不知道军中私自藏酒是什么罪?不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似是看出李素的不爽,李绩指着他笑骂道:“放心,不牵累你,陛下对你可宠得很,虽说军法无情,但那是针对别人,陛下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难为你的,他还指望你为他建功呢。”
李素这才放心,扔给李绩一记娇嗔的眼神,吓死本宝宝了。
李绩顿了顿,接着道:“那晚陛下和老夫喝了不少,喝到六七分醉意时,陛下说了些心里话……”
李素眼睛眨了眨,腰杆不知不觉挺直了,他知道,李世民难得说一回心里话,这些话必然很重要,肯定跟立储有关。
李绩缓缓道:“如今魏王殿下虽说随军出征,但陛下对他并不太满意,原以为魏王经过上次冯渡一案后会自省其身,洗心革面,可惜陛下这些日子暗中观察,发现魏王依旧如故,丝毫没有悔改之心,这些日子行军,魏王倒是经常出入帅帐,而且多次向陛下献策,看得出魏王用了心思,但所献之策皆不可取,这倒也罢了,年轻人嘛,幼稚一点,冲动一点,难免思虑不周,陛下真正觉得寒心的是,魏王这些日子除了献策之外,还总是有意无意地进谗言,什么担心晋王在长安监国有失,授予老夫这些将军的兵权过大,此战胜后回朝当改革军制,收回权柄,当然,你李子正作为他的眼中钉,他进了谗言更是不少……”
李绩轻舒口气,脸上的笑意愈深:“魏王啊,呵呵,书生意气颇重,在长安时有长孙无忌为他保驾,王府里又养了许多谋士幕僚,在他们的提醒点拨之下,魏王为人处世尚可称得四平八稳,所以才讨陛下欢心,如今魏王独自离京出征,身边无人辅佐提点,犯的错便越来越多,令陛下越来越不满意,他所进的那些谗言,自以为是处处为陛下打算,实则在陛下眼里纯粹是小人搬弄是非,陛下乃圣明英主,怎会听信这些谗言?”
李素明白了,脸上也浮起了笑意。
这是自己作死啊,而且是花样作死,原本李素还担心东征时李泰会重新夺回优势,回长安后与李治争宠,谁知人家转眼就给自己挖了个坑……
嗯,想必随军这些日子,李泰有些急了,献上那么多战策全被否决,立功无望之下,只好另辟蹊径,从他擅长的朝臣方面下手,力图搞个大事,在李世民面前争个表现,结果……玩砸了。
可怜亦可笑!
李绩微笑看着他,捋须笑道:“所以说,老夫觉得陛下对魏王越来越失望,反过来说,陛下对晋王可能会越来越看重,等到大胜回朝之后,或许就会马上立晋王为太子了,只要晋王在当上太子之后不犯什么大错,这个位置应该不会再有变化,而你,作为太子龙潜之时的至交好友,将来晋王登基,必然会对你重重封赏,从此以后你在朝堂里的分量愈发重了,明白吗?”
李素点头,随后突然发现李绩朝他眨了眨眼。
这把年纪,居然像个娇俏的少女抛媚眼给亲外甥……啥意思?
很快李素就明白了。
有些话李绩这个身份的人不好明说,但意思却已铺垫得很清楚了。
离魏王彻底失势就差最后一步了,李素必须要趁着这次东征,将魏王彻底踩下去,这样才能保住李治的太子之位安稳静好。
如何踩这一脚呢?东征的日子还长,应该有机会的。
第八百七十六章 又见名将
舅甥二人一番详谈后,李素的心情平复了许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同时他也意识到,这场战争不是自己能轻易掺和的,它关乎大唐的国运气数,关乎李世民的皇威和天下士子民心,关乎世家门阀以后对李氏皇权的态度……
李世民将它看得太重要了,所以他绝不容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力,尤其是在两军交战的关头,今日渡河之战时,哪怕魏征再世,敢在两军阵前公然顶撞李世民的决定,相信李世民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斩首祭旗。
所以今日李素算是逃过一劫,而亲舅舅果然是亲舅舅,幸好当时眼疾手快救了他一命。
想明白了这些,李素不由有些后怕,如果今日真的在阵前耍起混账性子,可不是蹲大理寺牢房那么简单了,不死也会扒层皮。
“伴君如伴虎”,随李世民出征果然是件很危险的事,李素忽然开始想家了……
…………
渡河之战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后,终于胜利了。
战后李世民召集众将议事,行军长史将今日战损细细禀奏,今日一战,可谓损失惨重。
首先是牛进达所部五万人,在辽河上游渡河时果然遭遇了高丽军的埋伏,幸好对方人数不多,兵马渡过一半时,高丽军忽然朝河中射箭。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如蝗虫般射进河中,牛进达见退无可退,咬牙下令冒着箭雨渡河。
一轮接一轮的箭雨频率高得吓人,似乎这支埋伏在河对岸的高丽军是一支专门的弓箭部队,因为这一轮轮不停歇的箭雨,牛进达所部损失惨重,付出了两千多人的代价后,这才勉强登岸,与敌人杀作一团。
事后牛进达才知道,驻扎在辽河东畔的五万高丽军为了伏击上游的牛进达所部,特意抽调了一万人马出来,而且将高丽军中所有的弓箭全部调拨给这一万人,这也是李世民主力强行渡河时,对面的四万高丽军不曾放过一箭,只与唐军刀枪相拼的原因。
牛进达毕竟是一代名将,虽然骤遇埋伏,但也沉着冷静,强行渡河后,牛进达将高丽军杀得溃散败逃,整理队伍后,马上朝高丽军大营奔袭而去,然后立即对高丽军大营发起突袭。
大唐与高句丽的第一战,就这样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
事后行军长史统计伤亡和战果,此战唐军伤亡共计五千余,而高丽军伤亡一万二千余,余者三万多人尽皆溃散败逃,算得上一场激烈的大战了。
付出了如此重的代价,大军终于渡过了辽河,再往前去便是高句丽的国境。
大战之后,大军驻扎辽河边休整两日,很多善后事宜要在这两日内解决,比如安葬战死的将士,整理战后的军械物质,救治伤兵,或者将一些伤势较重的伤兵经由后勤民夫抬回柳城安置等等。
两日后,李世民下令继续朝前开拔,目的地:辽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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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城位于千山山脉西侧,从辽河往东,大唐王师算是正式进入高句丽境内。
辽东城便是镶嵌在大唐和高句丽国境之间的一座前哨堡垒式的城池。
进入高句丽境内后,路上遇到的风景便大不一样了。
沿途很少见到高丽人,因为大唐开启战端,高丽人无论将士还是百姓皆往国中腹地迁移了,一路所见大多是一些已经收割过的田地,还有一栋栋简陋且风格熟悉的民房。
不得不说,高句丽这个国家对华夏的感情实可谓又爱又恨。
他们恨的是华夏无论怎样改朝换代,都会遣使过来命令高句丽臣服,让高句丽奉中原王朝为宗主国,而且还必须年年纳贡,否则便刀兵相向,这种王霸之气在隋朝时尤盛。所以隋朝从文帝开始,往下几代帝王都对高句丽发起过战争。
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高句丽也没有太占理,这个国家太贫瘠了,山地多,田地少,国小地贫,百姓穷困,穷则思变,数百年来,高句丽没少派兵袭扰中原边境,屠戮抢掠边民百姓的财物和人口,两国正因为这些矛盾年复一年的积累,最后在隋朝时爆发出来,这才造成两国水火不容的局势。
至于高句丽对华夏的“爱”,自然是华夏的文化,服饰,建筑,桥梁,在高句丽国中,汉字,中原先古圣贤的著作等等,这些东西只有贵族有才资格学习,高丽的贵族们皆以写汉字,说汉话为荣,将其当做高人一等的象征。
两国之间如此复杂且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如果拟人化的话,能写一本三百万字的言情小说,肉麻得死,中间还要加上百济新罗这两个小三小四,以及倭国这个绿茶婊……
…………
三日后,唐军兵临辽东城下。
辽东城方圆地势平坦,这里是高句丽国西面仅剩的一片平原冲积地带,适合骑兵冲锋,大军刚到城外,便马上扎营戒备。
李世民的帅帐还没搭建好,马上便派人向辽东城射去招降书信。
辽东城的守将名叫赵惠公,听起来像是春秋战国时期某个诸侯国的大王,这个人倒有一副硬脾气,李世民派人射进城里的招降书很快到了他手里,然后这个家伙胆子不小,估计也觉得自己在几十万敌军的围困下命不久矣,索性破罐子破摔,没过多久居然给城外的唐军大营也射了一封书信,这封书信跟李世民的招降书几乎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把名字改了一下。
李世民气坏了,这是给脸不要脸了,凭城里区区几千兵马,居然敢招降数十万大军统帅的大唐皇帝,还要李世民脱去衣裳,坦胸负荆,面城而拜……
李世民气得差点原地爆炸,然后,双方和平的最后一条通道彻底切断。
既然无法招降,那就刀兵相见吧!
…………
李素这几日待在营房里,心情越来越忧虑。
数十万大军势如破竹,直击高丽边城,看起来确实是好事,士气如虹,高歌猛进,多么提神醒脑。
可是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一切太顺了,而且直到现在李世民也丝毫没有将兵马分散开的意思,三十万兵马围在辽东城周围,看似是狮子搏兔之势,实则隐患太多。
打仗这种事不是做算术题,比如敌人杀你十万兵马,你还剩二十万,打仗不是这么算的。
也许在自己的十万兵马中了埋伏被杀之后,剩下的二十万兵马军心已然动摇溃散,那么这二十万人基本就没有了战斗力,只要稍微吓唬一下,这二十万人就会扔下兵器掉头逃跑,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华夏上下几千年,类似十几个敌人追杀溃逃的上千将士,漫山遍野到处跑的奇葩画面举不胜举。
如此多的军队集中在一起,很容易会出现这种现象,数十万大军,与敌军作战后,胜利并不足为奇,一旦稍有小败,败绩就会被无限放大,恐惧和怯战的心态将会如瘟疫一般迅速在全营扩散,最后稍微遇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全军溃败的导火索。
此时唐军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些隐患没人看得见,但李素能看见,正因为如此,李素才会觉得分外忧虑。
更烦心的是,偏偏这些忧虑还不能向李世民劝谏。如今李素眼里的李世民已经完全魔怔了,仿佛中了邪一般,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只相信自己,他要将灭国报仇之功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他已经被得胜还朝之后百姓的叩拜和欢呼声冲昏了头脑。
左思右想,李素悲哀的发现,只有冷眼旁观李世民在高丽遭遇一场大败之后,他才会清醒过来,或许那时,他才听得进忠言劝谏。
…………
大军围困辽东城,李世民还未下令攻城。
李素不知道李世民是怎么想的,或许这位英明的帝王也有拖延症吧。
围城三日,李素无所事事地整天在大营里晃悠,无聊时便调戏贬损一下新收的丫鬟高素慧,毒舌刺激得高素慧白眼直翻,怒不敢言,李素便由衷感到一阵快意。
跟这位抖m姑娘相处久了,李素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变态了……
难道这位姑娘激活了自己骨子里的隐藏属性?
清晨醒来,李素向方老五问了时辰,发现已过卯时,再听听大营内静悄悄的气氛,于是暗叹口气。
围城第四日,看来今日李世民仍然没有攻城的打算。
洗漱过后,李素在大营内继续游荡,一边漫无目的的走,一边猜测李世民的用意。
按说兵贵神速,数十万大军进入敌国境内,更应该速战速决,小小一座辽东城,李世民竟拖延了四天,难道他在等待高丽援军到来,然后将他们一举全歼?
胃口不小呀。
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走,李素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走到辕门外,再往外走就是大营外了,敌国境内最好老实点,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埋伏棒子的兵马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素立马往回走。
走了几步,靠近辕门的一间营房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李素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几十万大军,全部停滞在同一个大营里,这样下去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那就是全军覆没的大事!”
“薛礼,咱们这一火里就你聪明,就你能耐,别人都是傻子是吧?连陛下和诸位将军都没觉出问题,偏偏你看出来了,看来你迟早是当大将军的料,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贫寒袍泽呀!”
冷嘲热讽的话音刚落,营房内传出一阵轰然大笑。
那个名叫薛礼的人显然生气了,却无法解释清楚,只好长叹道:“尔等鼠目寸光,我实不愿与尔等多言,道不同不相为谋!”
另一道声音冷笑道:“照你这么说,咱们这几十万人该如何?都撤回辽河西畔去重新来过?”
薛礼哼道:“照我说,攻下辽东城后就必须要分兵而击了,此次出征,军中老将不少,任一位老将皆是帅才,领一军独当一面绰绰有余,分兵后从三面分而出击,高丽不出半年可克矣!”
营房外,李素听得两眼大亮,脸上禁不住露出喜悦激动之色。
这是什么?这是知己呀!共奏高山流水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仰慕之情,如果他有妹妹的话,拼着让许明珠责骂也要娶了,这样的人才一定要让他当自己的大舅子……
李素激动得开始胡思乱想了,随即忍不住冲进了营房。
营房很狭小,里面充斥着一股汗臭和脚臭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非常刺鼻,熏得辣眼睛,李素这种有洁癖的人却也顾不得这些了,左右扫视了一眼,李素喜道:“谁?刚才是谁的高论?对了,叫薛礼是吧?谁是薛礼?”
见李素衣着华贵,相貌不凡,后面还跟着方老五等一群部曲,营房内的将士们顿知他是军中权贵人物,不敢得罪,于是纷纷起身行礼。
一名身材偏瘦,模样有些斯文的普通士卒打扮的男子走出两步,忐忑不安地行礼道:“小人便是薛礼,字仁贵,拜见这位贵人……”
“哈哈,好!好一条汉子!”李素大笑,随后突然一顿,两眼呆滞地看着他:“你叫薛礼……字仁贵?呃,薛仁贵?”
第八百七十七章 收为己用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薛仁贵!大唐又一位耀眼的名将,如今的他还只是军中一名普通的士卒,数年以后,他终将像一块拭去了尘埃的明珠一般,闪耀于大唐高宗年间。
关于薛仁贵此人,或许他的传说比史实更多,李素前世就听过许多,有些是真,有些是杜撰,但他的功绩尤其是平高丽一战的功绩,却是半分不假。
直到现在李素才知道,原来薛仁贵的本名叫“薛礼”,“仁贵”是他的字,看着面前这位容貌青涩稚嫩,神情带着几分拘谨紧张的年轻人,李素由衷地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真是薛仁贵?”李素再次问道。
薛仁贵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李素身后那群面目狰狞一看就知绝非善类的部曲们,心中顿时对李素的来意感到愈发惊恐,脑子里不停地回忆自己什么时候惹过这么一尊大神。
“小人……薛礼,字仁贵,呃,确是薛仁贵。”薛仁贵咬牙道。
李素乐坏了,非常自来熟地拍上了他的肩膀,眉开眼笑道:“你就是很会打仗的那个薛仁贵?”
薛仁贵脸颊发烫:“呃……小人不会打仗,小人只是军中寻常府兵,若有得罪贵人之处,还望……”
李素皱起了眉,刚才只顾着激动,这时冷静下来他才发现薛仁贵的身份,名垂千古的名将为何如今还只是个小小的府兵?这不科学!
“为何还是府兵呢?”李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恨其不争的惋惜:“……你应该是将军了啊!”
薛仁贵悲愤仰头望天:“…………”
谁不想当将军?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薛仁贵刚投军才不到一年,虽说是河东薛氏名门出身,不过早已家道中落,到他父亲这一代已是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去年才投了府兵,如今寸功未立,怎么可能轻易便当将军?
浑然未觉薛仁贵的悲愤情绪,李素拍了拍他的肩,道:“以后可要争气点,以足下之才,早晚必为国士。”
营房内众人闻言一惊。
这是什么情况?眼前这位贵人刚刚才认识薛仁贵,开口便对他有如此隆重的赞誉,太不合常理了,你们很熟吗?还有……这家伙人五人六的,到底是谁啊?
这个问题当事人薛仁贵也很想知道,于是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很直爽地开口问了。
“多谢贵人谬誉,小人诚不敢当,还未请教贵人……”
李素哦了一声,笑道:“我姓李,名素。”
营房内众人顿时倒吸一口陕西凉皮(气)。
薛仁贵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道:“李素?泾阳县公李素?”
李素眨眼:“我很有名吗?”
营房内众人没说话,只是同时起身站直,然后整齐划一地朝他躬身抱拳一礼。
“李公爷之名,天下皆知,我等虽粗鄙武夫,却也非孤陋寡闻,得见李公,此生幸甚。”薛仁贵神情恭谨地道,目光带着几分强自压抑的兴奋。
“收到你们的崇拜了,好,都免礼,薛仁贵,你出来,我和你聊聊。”李素说完转身走出营房。
里面的味道太呛人,李素忍到现在终于受不了了。
满头雾水的薛仁贵跟在李素身后走出营房,然后随着李素在大营中间的空地缓步而行。
走了一会儿,李素确定已闻不到营房的臭味了,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道:“薛仁贵,你投军多久了?”
薛仁贵老老实实道:“贞观十七年底投军入府兵,家父托了人将小人投到虢国公张士贵帐下效命,说来投军已一年,但直到如今仍未上过战阵,故而寸功未立。”
李素点头,他对虢国公张士贵并不陌生,大唐如今猛将如云,这位虢国公也是其中之一,是跟程咬金,牛进达,尉迟恭等人齐名的老将,薛仁贵说是投在张士贵麾下,但从他如今仍只是一员小小的府兵的现状来看,显然张士贵并不重视他,否则薛仁贵如今至少也该是张士贵身边的一名亲卫。
其实这也很正常,一个二十来岁从未上过战场的毛头小伙子,不知根不知底的,入府兵以来又没有任何亮眼的表现,别人凭什么信任他?若是一投军就给他个校尉当,这位大将军一定病得不轻,要不然就是收了巨贿。
李素此刻心中有些窃喜,这就是活了两辈子的好处了,别人未曾发现这块蒙尘的美玉,可他只凭一个名字就发现了,说起这位薛仁贵,虽说如今并不出色,但他在史书上的名声可不小,跟裴行俭一样,他也是文武全才,而且论才干,他比裴行俭更要强上几分,如今正是默默无闻乏人问津之时,算是事业上的低谷期,上天安排李素在这个时候认识他,显然又是上天的一番厚赐。
上下打量着薛仁贵,李素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若把这家伙用盒子装起来,再在盒子上面系一个粉色的蝴蝶结,这个礼物就很顺眼了。
“爱干净吗?每天洗脸洗脚吗?”欣赏完毕,李素冷不丁问道。
“啊?”薛仁贵愕然。
李素皱眉,耐心地解释道:“虽说出门在外,该讲究的卫生还是必须要有的,一己之垢不扫,何以扫天下?”
薛仁贵神情露出古怪之色,显然觉得面前这位赫赫有名的李县公有点怪异,而且思维如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跳脱得厉害,实在不太好打交道。
“偶尔,呃,偶尔洗一洗……吧?”薛仁贵不确定地道。
李素嫌弃地扯了扯嘴角,板着脸道:“记住,以后要常洗,有事没事就洗,只准多不准少,每天我都希望能见到白白净净的你,知道吗?”
薛仁贵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讷讷道:“呃,小人能问问为什么吗?”
李素气定神闲地道:“因为我决定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身边的亲卫了,稍停我便去寻虢国公,请他给我一纸调令,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干。”
薛仁贵愕然无语。
李素朝他龇牙一笑:“开心不开心?惊喜不惊喜?”
薛仁贵面孔渐渐涨得通红,迟疑半晌,终于咬牙抱拳道:“李公爷,请恕小人不敢答应,家父送小人投军时交代过,无论做人还是做官,首须心怀忠义,不可朝三暮四,蛇鼠两端,家父既然让小人投到虢国公麾下,未得父亲允可,小人不敢另投他主。”
李素惊异地“咦”了一声。
看不出这家伙居然还如此讲义气,李素不由更高看了他一眼。
对忠义无双的人,李素自然有办法,于是斜瞥了他一眼,道:“我问你的意见了么?刚才我只是通知你,一纸调令过来,你敢违抗军令么?”
薛仁贵一脸隐怒,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说什么,但神情却显得很不情愿。
李素继续道:“你在营房里跟袍泽们每日吃的什么?”
“野菜饭团,还有肉汤……”
“跟着我,每天吃肉,大片大片的肉。”
薛仁贵神情立变,然后不假思索地道:“好,小人从此跟着李公爷了!”
李素:“…………”
刚才这个“忠义无双”的评价,下得是不是早了点?几片肉就能收买的人,握在手里怎么用都觉得不大放心啊,将来若因为别人的几片肉把他李素卖了,这个……算不算古今最掉价最冤枉的穿越者?
“呃,你……答应了?”李素突然有种高价买了件赝品的感觉,很扎心。
薛仁贵点头如捣蒜:“答应了!小人大半年没吃过肉了,有肉吃就好。”
李素再次露出恨其不争的表情:“你……怎么就不多坚持坚持?你这样干脆,搞得我很想退货你知不知道?”
“啊?”
“啊个屁,走,收拾东西,回我的营房,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亲卫了。”李素没好气地离开。
不能细想,不能较真,就当是用几片肉的代价收留了一条流浪狗吧……
好歹是高宗年间最骁勇的名将,怎么会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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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独自去了一趟中军大营,找到虢国公张士贵,二人在长安时便有过交道,只是不大熟,大唐的军方将领虽说都是些磊落汉子,但他们的内部也是各自有派系的,而且暗地里勾心斗角挖坑祸害的招数不少,李素虽说跟军方比较亲密,但并非与所有将领的关系都很好,其中一半只是泛泛之交,比如尉迟恭,比如正领着水师偷袭卑沙城的张亮,以及这位虢国公张士贵等等。
越是泛泛之交,彼此之间来往便越客气,这是铁律。
李素找到张士贵后,二人客套寒暄半天,等到彼此都觉得实在已将能说的废话都说尽了,李素才悠悠地说出来意。
张士贵算是个豪爽的人,一听李素的请求,张士贵二话没说便答应了,马上当着李素的面亲笔写了调令,又令亲卫送去行军长史那里复批登记,一套手续流程走下来,薛仁贵从此便成了李素合理合法的亲卫。
李素满心感激,老实说,张士贵实在太给面子了,连原因都没问便直接答应下来。看来人与人之间还是别混得太熟了,否则很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如果薛仁贵投在程咬金麾下,李素去要人的话就比较困难了,不管程咬金对薛仁贵这个人了不了解,只要李素开了口,程老流氓必然将他敲诈得一贫如洗甚至满身负债才肯放人,如若换了李绩,那就更惨了,人肯定是不放的,一个“滚”字便将他打发走,然后李绩转过身就会去亲自了解薛仁贵这个人,最后收为心腹亲信,提拔重用,至于亲外甥,连口汤都喝不到……
万幸,薛仁贵当初投在张士贵的麾下,更万幸的是,李素跟张士贵并不熟,大家保持着疏离且友好的关系,只要不触及彼此利益,大多数事情都能给个面子通融。
当然,李素也由衷庆幸张士贵并未发现这块蒙尘的美玉,或许他连薛仁贵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这才让李素从他手里捡了一个大漏。
捡到漏的李素兴冲冲地回了营房,薛仁贵已经将行李搬过来了,跟方老五等部曲们住在一起,李素刚走进部曲们的营房便发现,这帮家伙正在烤肉,而其中吃得正欢快正满嘴流油的,便是薛仁贵。
一脸满足惬意的笑容,每一口烤肉入嘴他都会闭上眼,细细地咀嚼,吞咽,然后由衷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那幸福得快爆炸的表情令围观的部曲们……脸色发绿。
方老五愁眉苦脸拢着手蹲在营房外,见李素过来,方老五叹了口气,指了指营房里的薛仁贵,无比幽怨地道:“公爷,您收了个啥人回来呀?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吃了二十斤羊肉了,跟饿了半月的狼似的,根本不挑生熟,扔嘴里就吃,照这么个吃法,咱们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点肉撑不了几天,兄弟们有点慌了,担心过不了几天只能吃野菜饭团配馊水汤……唉!”
李素闻言眼皮猛跳了几下。
想到刚才张士贵那么痛快就放人,该不会是养不起这家伙,于是赶紧扔了这块烫手山芋吧?而自己算是……接盘侠?
这家伙看着干干瘦瘦的,肚里究竟能装多少?
堂堂县公,居然养不起这位猛将兄,实在是……很没面子。
“呃,薛仁贵,出来!”李素高声唤道。
薛仁贵一愣,抬头看了看李素,然后垂头迅速看了看烤架上的肉,神情陷入两难。
李素越来越觉得在这家伙的心里,肉比自己的地位高,他应该认一只猪为主公,羊也行。
李素语气愈发温柔:“乖,先出来,我有事问你……肉少不了你的。”
薛仁贵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朝嘴里使劲塞了最后一大口肉,在一众眼睛发绿的部曲们的目光注视下,昂首挺胸走出了营房。
“公爷找小人有何吩咐?”薛仁贵恭敬地问道。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道:“刚才你在那边营房里跟袍泽们说的话,你跟我重新说一遍。”
薛仁贵愣了:“啥话?”
“就是关于这次东征之战的想法,没关系,尽管说,说错了不怪你,大逆不道的话也说,我要听真话。”李素认真地道。
薛仁贵沉默片刻,然后重重地道:“这次东征……愈见凶险了!小人以为,最好现在就撤兵。”
第八百七十八章 不谋而合
“凶险”,这是薛仁贵对这次东征的评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素听着不由心中一沉,薛仁贵的看法与自己完全一致,大军还未出发时,李素便隐隐觉得此战吉凶难料,直到渡辽河一战后李世民仍没有任何分兵而击的想法,李素愈发觉得此战凶险莫名了。
没想到作为一名普通的府兵,薛仁贵也有如此清醒冷静的认识,人尖子果然是人尖子,无论他身处怎样的低谷里,都无法遮挡住他的光芒四射。
李素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笑道:“仔细说说。”
薛仁贵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看神情似乎有所顾忌,毕竟大唐军队明明打得顺风顺水,他却说东征凶险,若话传到别人耳中,不大不小也会被治个动摇军心之罪,军队里的刑罚尤其严厉,“动摇军心”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素不满地道:“你不信我?怕我出卖你?”
薛仁贵嘴唇嗫嚅几下,垂头不敢答话,但神态却已说明了一切,他确实不敢相信李素。
这个当然是合乎情理的,就算李素将薛仁贵收入麾下,但二人认识毕竟才不到两个时辰,短短两个时辰里,薛仁贵除非是个傻子才会如此迅速地对别人产生信任。
李素却不高兴了:“我堂堂县公,用得着花心思去陷害你这个小卒子?再说,你还吃了我二十斤肉呢……”
薛仁贵脸上顿时露出羞惭之色,也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因为吃了人家二十斤肉而嘴软……
“呃,公爷恕罪,是小人多心了……”薛仁贵顿了顿,道:“……小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军中素无依靠,有些话说出来可真就是大逆不道了。”
李素皱眉道:“没那么严重,陛下非昏聩之君,只要你的话说得在理,再难听也不会有人治你的罪,当年魏征当着陛下的面,指着他连骂三声‘昏君’,陛下龙颜大怒却终究没动魏征一根寒毛,你我有幸,生于明君当朝,无须顾虑太多。”
薛仁贵点头,道:“既如此,小人便直言不讳了……此次东征之战,在小人看来,犹如火中取栗,冒险之极,满朝君臣将高丽人看得太简单了,或许这些年他们沉浸在王师天下无敌的美梦里,就连薛延陀也教陛下平灭了,区区高丽哪里算得什么劲敌?”
“但是小人这些年陆陆续续看过很多关于前朝与高句丽交战的书籍纪要,发现高丽人之骁勇善战,几不下于我大唐府兵,高句丽本身立国于半岛之上,这片半岛上除了高句丽,尚有百济新罗两国,三国之间连年征战,还有一个倭国隔海挑拨是非,更何况还有我中原上国对其虎视眈眈,动辄刀兵相见,可以说,高句丽其国数百年来都是活在四面皆敌的夹缝之中,国中因征战而内耗无数,阖国之子民皆为举国之兵壮,可谓全民皆兵,而连年对外征战,能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活下来的将士,可见其战场经验和临战反应等等是如何的百里挑一,我们大唐这次要与之沙场厮杀的对象,就是这么一批百战老兵……”
李素闻言不由悚然。
尽管自己对东征持悲观态度,但那只是从大的战略布局和两**政比较上得出的结论,而薛仁贵的观点无疑将它细节化了,他从一个平凡府兵的角度看待这次战争,用最简单直白的观点比较出双方将士的强弱。
是啊,大唐王师或许是百胜之师,可高丽将士何尝不是百战骁勇之师?数百年以来在这个战争时时爆发的夹缝中苦苦求存,活下来的这些高丽将士在战场上将是何等的骁勇凶悍?
薛仁贵神色黯然,低声叹道:“从出征时开始,小人便发现军中气氛不大一样,小到火长,大至天子,似乎都对此次东征持傲慢之态,仿佛高句丽全境已落入彀中,只待手到擒来,前几日的渡辽河之战是与高丽军的第一次接战,此战胜后,军中将士对高丽军的轻蔑更是愈发不可收拾,全军上下皆视高丽为土鸡瓦狗,似可一击而功成……”
神情中渐渐带着几许愤怒和无奈,薛仁贵冷笑道:“殊不知,渡河之战皆因我军以势压人,说白了,拼的就是人命,而河道狭窄,将士拥堵而战亦是此战获胜的原因之一,饶是如此,一场渡河之战便令我军伤亡五六千,胜或曰胜,不过只是惨胜,我们有何理由沾沾自喜而目空一切?这种轻敌的情绪是非常要命的!”
李素脸色愈见凝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所言有理,继续说,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进耳中。”
薛仁贵似乎渐渐说得兴起了,于是也不推辞,继续道:“再说如今的战略,陛下御驾亲征,自是三军之主帅,此次倾举国之兵将,毕其功于一役,参与东征的开国名将十余位,皆是难得的帅才,陛下率师三十万,无论兵力还是将领皆是我大唐立国以来之最,如此优势的情况下,我军渡河之后正应分兵而击,令几位老将各领一师,分别从北,西,南三面同时出击,一来可收获更多战果,将征战的时间控制在最短,二来可节省粮草,顺应天时,克服地利人和,三来可分担风险,互为策应,四来,可分流将士,避免因人多而导致将令传达不畅,贻误战机……”
“……分兵的好处实在太多了,或许其中也有弊端,但总的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的,小人实在想不通,如此明显的好处摆在眼前,陛下为何偏偏要将三十万大军死死攥在手里,一兵一卒都不想分出去,这三十万将士聚在一起,看似人多势众,威风凛凛,不过打的都是顺风顺水的仗而已,一旦遇到危机,或是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圈套,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三十万人啊!若中了埋伏,不需要敌军上前追杀,一旦全军溃败,光是咱们袍泽互相踩踏,死的人都是一笔无法想象的数字,如今咱们已打到辽东城了,三十万人对辽东城围而不攻,或许陛下在吸引敌军援兵到来,然后一举围而歼之,可是战机瞬息万变,大军在敌国境内停滞不前,本身便是非常凶险的一件事,陛下他……”
薛仁贵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说得眼眶发红,满腔悲愤无处可泄。
李素也有点激动了,薛仁贵不像李素活了两辈子,许多事情有了预见性,他是真正靠自己的能力推断出如今的处境,不得不说,名将就是名将,历史上该发光的人,谁也挡不住他的闪亮。
看着薛仁贵悲愤的脸庞,李素拍了拍他,叹道:“不瞒你说,关于分兵之策,早在蓟州城驻营时我便向陛下进谏了,可惜,陛下未纳谏……”
薛仁贵吃了一惊,愕然看着他:“公爷亦早料到我军有凶险了?而且是在两军交战以前便料到了?”
李素叹道:“准确的说,在长安时我便觉得不妙,在陛下面前我亦劝谏过几次了,我甚至觉得东征之战仓促而兴兵,本就不该有此一战,再过几年或许时机方能成熟,奈何陛下乾纲独断……渡河之战后,我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所以这几日大军围困辽东城,我却坐立难安,此战凶险,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唯有分兵而击方可立不败之地,最坏的结果也应是惨胜而平,所以在蓟州城时我便向陛下谏言过了,奈何陛下不纳……”
薛仁贵急了:“陛下为何不纳?”
李素看着他,平静地道:“原因你不必知道,再说下去便是诛心之论了,我不能说。”
薛仁贵呆滞片刻,然后缓缓点头:“小人……似乎懂了。”
李素神色晦暗地叹了口气,道:“心照不宣吧,但愿攻下辽东城之后陛下能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否则下场难料……”
薛仁贵沉默半晌,忽然朝李素躬身行了一礼:“李公爷不愧是国之英杰,盛名之下无虚士,小人原以为分兵之策只有我一人想到,却不曾想早在蓟州时李公爷便想到了,料敌于先,决胜于后,小人不及也,直到此刻小人方知,能入公爷麾下,小人幸甚。”
李素深深地看着他:“薛仁贵,让你做我的亲卫实因我在营房外听到了你那番分兵之论,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你这人必不简单,所以才将你调来做我的亲卫,不过这个亲卫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你在这大军之中将会渐渐露出峥嵘,有本事的人迟早会出头的,我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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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万大军围困辽东城,三日后的深夜,辽东守将赵惠公派出一千人马趁夜出城,夜袭唐军前锋大营,却被埋伏岗哨的前军斥候发现,烟火示警之后,唐军大营全军戒备,出城夜袭的一千高丽军人马已失战机,无功而返。
又一晚,李世民派两千将士带绳索趁夜攀墙,欲图夜袭城头,也被高丽军发现,城头交战片刻便匆匆退兵而返……
围城十日,类似的偷袭,反偷袭,偷鸡摸狗互相伤害的小规模交锋已发生了十来次,敌我态势皆未见进展。
贞观十八年腊月廿四,辽东大雪,大军仍围城不攻。
前军斥候快马来报,高句丽有援兵至,直奔辽东城而来,援军兵马约十万之众。
大战,即启。
第八百七十九章 围点打援
围而不攻是李世民的战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辽东城是高句丽的边城,是一座桥头堡式的城池,这座城池很重要,李世民对它势在必得,但攻克它并不是主要目的,李世民更希望用围困它来吸引敌军的增援,然后将城池和敌援一举歼灭。
说得直白点,这就是典型的“围点打援”战术。
这个战术不是阴谋算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我三十万大军就围着你的城了,看你救不救,辽东城是高句丽的桥头堡,它的存在有点类似于李素当年死守的西州城,像一根钉子牢牢地立在那里,高句丽如果要阻止唐军势如破竹般的进攻,就必须不能让辽东城失守,一旦失守,唐军占领辽东城后长驱直入,辽东城的后方则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地带,高句丽更难防守了。
所以,如李世民所料,高丽援军果然来了,而且来了十万人,气势汹汹直奔辽东城而来,领军者,高句丽南部耨萨高惠真。
李世民闻讯大喜,急命擂鼓聚将,李绩,程咬金,牛进达等将纷纷谏言主动出击,李世民纳众将之谏,下令李绩领十万兵马攻打辽东城,牛进达领十万兵马绕道辽东城,迎面直击高句丽援兵,李世民自领十万,居辽东城外三十里策应。
皇帝一声令下,整个唐军大营全动起来了。
营内充斥着战马的嘶鸣声,将士们的磨刀声,还有传令官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大声呵斥叫骂着,在这一连串驳杂的喧嚣过后,三军整装完毕,执戈待发。
李素也跟着大营行动起来,部曲们纷纷将帐篷收起,搬上马车,李素的日子过得精细,生活用品也比较多,部曲们有条不紊地收好,然后跟着李世民的中军兵马一同后撤。
骑在马上,李素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行军的李世民的銮驾,眉头蹙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薛仁贵如今是李素的亲卫,他很快适应了这个角色,安分地骑马跟在李素一肩之后,亦步亦趋地朝前缓行。
高素慧的脚伤未愈,也分了一匹马,以李素的奴婢的身份紧跟其后,三人就这样以三角形的模式行军,后面则跟着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
行军久久沉寂无言,薛仁贵似乎不太适应这种难抑的沉默,于是主动开口道:“公爷,您似乎有心事?难道攻打辽东城一战……”
李素回过神,摇头笑道:“不,你想多了,我王师拿下辽东城没有问题,这是十拿九稳的,我并不担心此事。”
“可是小人见公爷一直愁眉不展……”薛仁贵讷讷道。
李素思索片刻,缓缓道:“辽东城可克,我担心的是高惠真所率的十万援兵……”
薛仁贵一呆,道:“陛下命牛大将军进击高惠真所部援军,公爷觉得牛大将军有失?”
李素忽然飞快朝右侧的高素慧扫了一眼,目光闪过几分莫测之意,然后缓缓道:“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高惠真,当你知道唐军十万精锐兵马正面迎击而来,你会怎么选择?难道你会毫不犹豫的也正面迎上去吗?”
薛仁贵摇头:“小人若为主将,定不会如此选择,我王师向来驰骋天下,所向披靡,可谓天下无敌,高丽军当知我军威名,稍微有点将才的主帅都不会选择以硬碰硬,十万兵马不是小数,决定着高句丽一国的国运气数,小人若是高惠真,定然选择迂回而攻,或设下埋伏,或出奇兵绕远而围,或依托高山峻岭之地利据险而守,节节抗击,择机而反攻……总之,正面迎敌是最愚蠢的法子。”
李素叹了口气,道:“仁贵不愧是将才,不错,我听说高句丽南部耨萨高惠真是彼国之中善战之帅,其人英武骁悍,有勇有谋,自幼熟读我中原汉书兵法,颇谙用兵之道,非寻常愚钝主帅可比,陛下派牛大将军正面迎击,恐已心存轻视之念,我担心牛大将军会吃亏啊……”
李素一边说,一边特意朝一旁的高素慧瞥了一眼,当说到高惠真的名字时,却发觉高素慧仍面无表情,目光不曾泛起一丝涟漪,她的反应令李素有些失望,原本觉得**不离十的猜测,此刻不由有些动摇了。
难道这女子与高惠真并无关系?那么,莫非与北部耨萨高延寿有关?
一旁的薛仁贵却急了,道:“公爷的担心不无道理,趁牛大将军尚未点兵拔营,您为何不赶紧去向陛下进谏?”
李素苦笑:“你觉得如今陛下听得进我的话吗?”
薛仁贵一滞,然后长叹一口气,神情悲苦地沉默了。
李素骑在马上,随着马儿迈步的节奏上下颠簸,神情忧虑地望向前方。
当功利心战胜了理智时,或许仍有成功的可能,但,败率也大大提高,冷眼旁观者清楚,李世民如今是在刀尖上起舞,结局是胜是败,谁也说不清,但是因为他的刚愎自用,三十万唐军已陷入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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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绩已点齐了兵马攻打辽东城。
自古以来的攻城大抵都是强攻,古代的城池都是用砖墙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想要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强攻。
当然,也有一些取巧的办法,比如挖地道,招降,骗城门,火攻等等,方式很多,但成功率很低,只有实打实的用攻城车和云梯强攻才是最快速最有效的。
李绩用的法子也是强攻,临行前便下了军令,十万将士每人携带一包泥土,到了辽东城下后,选定东面城墙为主攻方向,用围三阙一之法,将士们将各自携带的泥土扔进城门吊桥前的护城河沟里,十万将士每人一包土,很快将辽东城的护城河拦腰截断,泥土夯实之后,辽东城东面变成了一片宽阔平坦的泥地,最后李绩下令架起云梯,支起抛石车,首先是十轮箭雨漫天抛射,然后便是将士们扛着云梯,梯子前端的扒爪深深扎进砖墙内,最后将士们挥舞着刀枪开始攀梯而上,与守城的敌军展开殊死厮杀。
自古攻城之法大抵如是,无甚出奇,李绩用兵绝少犯险,常以稳健著称,攻城亦是如此,攻打辽东城一战从头到尾打得稳稳当当,每一个步骤都是有理有据,如果唐朝有教科书的话,这次攻城无疑能成为教科书中默守陈规的经典案例。
李绩率军攻城之时,李世民的中军大营内,牛进达已奉旨点齐十万兵马,正待出营,绕过战火漫天的辽东城,翻越辽东城外的牛首山,正面迎击高句丽援军高惠真所部。
刀剑出鞘,战马齐嘶,齐齐崭崭的将士们披挂执戈,威风凛凛地列队从大营辕门而出。
牛进达神情漠然冷峻,骑在马上看着将士们战意昂扬地迈步经过自己身边,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之色。
从渡辽河之战开始,一直到现在的迎击高丽援军,这场灭国之战打得可谓顺风顺水,高歌猛进,可是牛进达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种不安究竟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是,偏偏却无法说服自己抛掉这种不合时宜的不安感。
出营的将士已走了一半,十万大军不是小数目,光是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营门大抵便需要不少时间,牛进达很有耐心地骑在马上,一边看着将士们,一边在思索自己内心深处那种不安感觉的来源。
身后一阵轻碎的马蹄声打乱了他的思绪,牛进达回头,却见李素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他。
牛进达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朝他招招手。
“子正来送老夫?”
李素笑道:“是,刚从陛下的中军大营赶来,小子这里恭祝牛伯伯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牛进达哈哈一笑:“承你吉言了,若真能得胜而归,你私藏的烈酒分老夫一囊,情当是庆功了。”
李素笑着应是,然后抬头看着面前列队而过的将士们,看着看着,李素的脸色不由变得忧虑起来。
牛进达活了大半辈子,自会察言观色,见李素神情不对,不由问道:“子正恐怕不仅仅是来送老夫的吧?老夫是你的授冠人,当得你半个爹了,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李素想了想,道:“小子特意过来送牛伯伯,有一句话想提醒您……”
牛进达点点头:“你的话,老夫从不敢小视,你说吧,老夫听着。”
李素心中一暖,到底是自家人,比起那个自负狂傲的天子,牛进达的态度无疑好得太多了。
“牛伯伯,行军打仗的事,您老是行家,小子不敢班门弄斧,小子只想告诉您,切勿小觑高惠真此人。”
牛进达眉梢一挑:“此话怎讲?”
李素沉吟片刻,道:“高句丽国中,真正有实权的人物,除了泉盖苏文之外,还有三位,其一是安市城中拥兵自重的杨万春,其二是北部耨萨高延寿,其三便是牛伯伯马上要面对的南部耨萨高惠真,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非庸才之帅,牛伯伯此去迎击高惠真所部,一定要小心,万不可轻视他。”
牛进达点头道:“老夫生平历经百战,从未轻视过任何敌人,不过贤侄这般郑重提醒老夫,老夫一定会更加留意此人,放心,高惠真虽是高丽名将,老夫也不是吃素的,此战老夫有八成把握全歼高惠真所部十万援军。”
李素苦笑道:“小子其实并不赞成牛伯伯全歼高惠真所部,因为要做到‘全歼’二字很不容易,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小子认为这次迎战高惠真,他恐怕未必会与牛伯伯所部正面相抗,而是选择出奇兵,设埋伏,水淹,火攻,甚至半夜袭营等等手段,只望牛伯伯千万不要中了他的计,大军进退行止务必谨慎,若遇险地,万莫冒进,若遇密林,焚火烧山,总之,不求急功,只求稳健。”
牛进达深深地注视着他:“老夫发现自东征以来,你似乎很悲观,为何?你觉得东征之战会败?”
李素垂头道:“您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以您的看法,陛下如今对战事的布置可妥当?”
牛进达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很快恢复如常,板着脸道:“不论你心中怎样的想法,这些话切记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必有杀身之祸,明白了吗?”
说到最后,牛进达已是声色俱厉。
李素点头:“小子当牛伯伯是自家亲人,才说这几句心里话,旁人面前我是万万不会说的,牛伯伯放心。”
牛进达拍了拍他的肩,道:“大战在即,收起你的这些胡思乱想,用心打好这一战再说,待老夫归来,定与你好生聊聊。”
李素骑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小子恭送牛伯伯,大唐万胜!”
牛进达看着他,微微一笑,右手举起来握成拳,用力朝天空一挥:“大唐万胜!”
送别了牛进达,李素回到中军营里,独自坐在营房内发呆。
很多话想跟李世民说,甚至很想冲进李世民的帅帐,揪住他的衣襟狠狠扇他几个耳光,大声嘶吼叫他清醒点,知不知道你身上系着三十万条人命啊混蛋……
可是李素不敢。
他没有魏征那样的勇气,也没有兴趣做一个“我以我血荐轩辕”之类的伟大人物,贪财,怕死,懦弱,还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的小小正义感,这些构成了李素人格里的全部。
辽东城下,李绩攻城的进展不太顺利,辽东城守将赵惠公似乎已存与城共亡的死志,守军们抗击得非常激烈,城头上的厮杀搏斗全都是以命换命的架势,三天过去,辽东城仍在高句丽手中,李绩用尽了常规的攻城方法,仍未攻下这座城池。
以用兵稳健而闻名的李绩,在攻城三日而不克后,脸色终于有点变了。
而另一边,据斥候回报,牛进达所部十万将士已与高惠真所部在牛首山东侧平原接战,双方的交战是试探性的,可谓一触即退,牛进达或许听进了李素的劝告,对高惠真所部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指挥作战很谨慎,轻易不肯冒进,期间高惠真所部派轻骑数次挑衅骚扰,牛进达看出对方似乎是诱敌深入之计,于是下令不予理睬,任由对方挑衅,只在牛首山下扎营,并分出四万兵马在左右两侧迂回,试探性进攻和骚扰高丽敌军营盘。
双方你来我往,全未使出真力,可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却每时每刻发生在各自的大营中。
时间便在敌我双方的进攻防守和各自试探中悄然流逝,贞观十八年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贞观十九年的第一天,李世民派出信使赶赴牛进达所部大营,催促牛进达主动向高惠真进攻,务必在辽东城被攻破以前,将高惠真所部十万援军全歼于牛首山。
第八百八十章 遇伏兵败
李世民下旨催促牛进达发起进攻,这道旨意发出去以后李素才得知,当时就快气炸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生英明的天可汗陛下,为何在这次东征之战力频出昏招?到底是怎么了?是因为急功近利的心态,还是老年昏聩的糊涂?
大军出征,向来由主帅掌控一切战机,一支军队交到主帅手上,什么时候进攻,什么时候撤退,什么时候用什么计策,当然只能由这位主帅来定夺,李世民远在百里之外,对牛进达所部的情况一无所知,却对牛进达下了这么一道昏庸的圣旨,不得不说,这道旨意是非常错误的,李世民犯下了大错。
李素急了,衣裳都来不及穿便冲出了营房,打算去帅帐跟李世民进谏,冲出营房跑了几步,外面凛冽的寒风一吹,李素渐渐冷静下来,脚步越来越慢。
终于,李素停下了脚步,苦笑。
从眼下的情势来看,牛进达所部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也看不出有什么危机四伏的征兆,对李世民来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所有的战略和细节都未超出他的计划,那么,李素有什么理由去进谏呢?难道空口白牙告诉他你这么干会害死许多人,会发生不可测的巨大危险?
真这么说了,李世民或许不会杀他,但一定会叫人将他乱棍打出去。
李素焦急的是自己已预见到了危险,偏偏没有实实在在的理由和证据来证明自己的预见。
怎么办?李素第一次发现,个人的力量在这座数十万人的军营里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将士被帝王的一个念头害死。
回到自己的营房,李素站在营房内独自沉思许久,忽然叫来了郑小楼。
“小楼兄,有件事,我只能托付你去做。”李素严肃地道。
郑小楼点头:“你说。”
“你现在马上出营,快马疾驰到牛进达所部,然后单独去见牛进达,告诉他,不要理会圣旨的命令,按自己的想法去决定大军的进退,绝对不能因陛下的催促而仓促进攻,急于功成则易生变,敌将必趁势而设计取利,凡有进退当思十万将士的生死握在自己手上,万不可儿戏。就说这些,快去!”
郑小楼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让牛大将军违旨不进?”
李素叹道:“我只是在救十万人的命,你快走,这句话送到,你也功德无量。”
郑小楼点头,毫不迟疑地道:“好。”
郑小楼很快便离开了大营,飞马朝牛首山驰去。
李素缓步走出营房,方老五和部曲们正按刀守在营房外,刚才见李素神情凝重地将郑小楼叫进来,方老五情知必有大事,很自觉地领着部曲们将李素的营房团团围住,防止机密外泄。
见李素走出来,方老五迎上前行礼。
李素左右环视一圈,道:“那个高丽女子呢?”
方老五笑道:“老老实实待在帐篷里,咱们的弟兄看着她呢。”
李素点点头:“看严实点,绝对不准她跟任何人有任何接触,哪怕是眼神的接触都不行。”
方老五犹豫了一下,道:“小人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公爷既然如此防她,为何不索性杀了她?”
李素叹道:“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留着这个女人,或许有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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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城下,李绩率部攻城的节奏越来越快,而且攻势也越来越凌厉了。
而奉命阻击高惠真所部援军的牛进达却仍无消息,或许郑小楼已将李素的话送到了,牛进达显然并未遵行李世民要求主动发起进攻的命令,而是仍旧按兵不动,两军在牛首山东侧山下遥遥对峙,每日只有零星的小规模交战,伤亡不过数十。
李素感到不安的同时,李世民也感到不安了,不过二人不安的原因不一样,李素担心的是数十万关中子弟的性命,而李世民,却觉得情势不受自己掌控了,牛进达违旨的举动令他非常生气,三日后,又一道措辞严厉的旨意火速发往牛进达所部,这一次李世民的语气之激烈,态度之强硬,简直堪比数百年后南宋官家给岳飞下的十二道金牌了。
终于,牛进达顶不住来自帝王的压力,不得不对高惠真所部发起进攻。
贞观十九年正月初五。
牛进达所部左右侧翼四万兵马子夜发起攻击,两翼包抄高惠真大营,中军六万兵马从正面直冲敌军前锋大营,月黑之夜,信火飞闪,随着千军万马的喊杀声,大军如狂风卷叶般杀入敌营中,手执火把四处放火,短短半炷香时辰,高惠真所部连绵十多里的营盘被牛进达麾下将士点燃焚毁,大营内只见火光冲天,人喊马嘶,惊慌失措的高丽敌军纷纷被唐军屠戮斩杀。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牛进达主动发起攻击,高惠真果然猝不及防,这次袭营可谓完美无缺,足可载入教科书。
然而,牛进达的好运气似乎也到此为止了。
突袭敌营一个时辰后,敌营范围内已见不到活着的高丽人了,牛进达下令清点战损,麾下部将清点过后发现,这次突袭看似杀敌无数,但真正死在唐军刀枪之下的敌军,却仅仅只有三千余人。
牛进达闻讯后,心徒然一沉,一种极度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明明是十万人的敌营,最后杀死的敌军却仅仅三千余,这代表着什么?
牛进达脸孔迅速涨红,脖子青筋暴跳,当即声嘶力竭地厉喝全军撤退,马上撤出敌营。
然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命令刚下,敌营外,四面八方的喊杀声传来,潮水般的敌军从牛首山的山林中冒出,一轮轮的箭雨漫天而下,从山腰处直朝牛进达所部射去,无数唐军将士倒在这一轮轮急如骤雨般的箭矢里,绝望的惨叫与刺目的火光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惨烈景象。
牛进达脸色苍白,骑在马上身躯剧烈颤抖,看着面前的将士们惊慌失措奔逃,他整个人的生机仿佛也如同中了箭一般悄然流逝殆尽。
多少年南征北战,牛进达从未遇过如此惨败,身经百战的老将竟然中了敌人的埋伏,这种羞辱犹胜此刻的危急。
身边的百名亲卫手执盾牌,拼命保护牛进达的周全,牛进达整个人几乎已被盾牌围了起来,盾牌遮住了漫天的箭矢,也遮住了敌营的火光,耳中只听得到无数箭矢撞击在盾牌上的声音,可眼前却一片黑暗。
唐军终究是名满天下的骁勇之师,中伏后有过短暂的惊慌,但最后终于还是组织起了反攻,麾下部将首先镇定下来,拼命收拢各自的残部,然后列成阵型朝包围圈外冲杀,力图突围。
高丽敌军的埋伏很精妙,高惠真用事实向唐军证明了他的指挥才能和谋略本事,不过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唐军的战力。
一番殊死厮杀之后,包围圈西面的防线被列成阵型的唐军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口子越撕越大,最后如同黄河决堤一般,唐军终于突围而出,高丽敌军试图追击,却在牛首山东侧山下遇到了留下断后的两千名陌刀手。
两千柄陌刀在黑夜的火光衬映下挥舞,刀光折射着火光,在夜色中如同一片闪耀的火海,带着杀气生生阻住了高丽敌军的追击。
名震天下的陌刀手,再次向世人证明自己盛名无虚,十万敌军的追击被两千人硬生生地拦下,不能往前再进一步。
牛进达被部将拼死救出了包围圈,唐军兵败如山倒,溃散败逃。
…………
…………
牛进达所部突围后,朝李世民中军靠拢行军。
事发突然,李世民的中军还未得到兵败的消息,天亮后,李绩所部造饭饱食之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
守城的敌军已经愈见疲态,李绩是沙场老将,他有预感,如无意外的话,今日午时以前可以攻破辽东城,这种强烈的预感和喜悦也蔓延到了整支攻城大军之中,大家都看得出,胜利即在眼前,触手可及。
更令三军将士高兴的是,皇帝陛下昨日下了军令,大军攻破辽东城后,可允破城将士屠城三日。
显然辽东城守城敌军的负隅顽抗惹火了李世民,才会下了这么一道透着残酷血腥味的命令。
卯时之后,李绩一声令下,麾下将士开始攻城。
这次的攻势前所未有的激烈,除了震天雷,所有能用上的方法都用了,有了李世民“屠城三日”的许诺,将士们今日攻城可谓士气如虹,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守城敌军已渐渐抵挡不住了,东面城墙上出现了好几次险情,唐军将士几次从云梯攀上了城墙,全靠高丽敌军拼命将他们击杀,这才一次次惊险地守住了城头。
李绩远远地看着城头上的攻守,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最后索性赶开了擂鼓的府兵,亲自抄起鼓槌擂鼓助威,麾下将士见主帅亲自擂鼓,士气愈发高涨,不仅拼命朝城头攀爬,攻城车也不要命似的,冒着头顶的箭矢和沸油,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击着东城门,城门渐渐开始摇晃,所有将士的眼睛全亮了。
胜利,似乎已握在了自己手中。
兵败的连锁反应是可怕的,一场失败能够影响整个战局,哪怕是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胜利,终究也会失去。
就在辽东城即将被攻破之时,变故突生。
辽东城南面的群山之中忽然冒出一股高丽敌军,打着旌旗如山崩地裂般冲向正在攻城的李绩所部。
正在专心攻城的李绩所部将士被突然冒出来的这股敌军弄懵了,猝不及防之下,敌军已冲进了战阵之中,骑兵来回两轮冲刺,唐军阵型顿时被冲垮,然后,攻城停止,将士回撤,仓促间缩拢成一个防御阵型,抵挡着敌军的攻势。
辽东城头,高丽守军们发出声震云霄的欢呼声,城破的最后一刻,援军终于来了,攻守之势完全逆转,这股援军挽救了他们濒死的生机。
这股敌军人数不多,可旌旗上的汉字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高”字,此时此地,能出现在辽东城外的援军,除了高惠真,还能有谁?
饶是李绩久经战阵,也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打击得心神俱震,失神地看着前方不停朝自己发起攻势的敌军,良久,脸色苍白的李绩仰天怒道:“牛进达在干什么!老贼误我甚也!”
攻城战机已逝,恢复了理智的李绩当即下令全军收缩防御,军中一万骑兵分兵,以左右两侧包抄,而中军列出盾阵,后面弓箭手射箭,陌刀营列队压阵……
一连串的军令下达,最初受袭慌乱的唐军将士很快依令而为,随着整齐的阵型渐渐成形,动荡的军心也渐渐稳定下来,并且全军的阵脚也稳住了。
老将终究是老将,一场即将崩溃的大败在李绩有条不紊的一连串命令下,竟渐渐挽住了败势,倔强地伫立在辽东城外。
敌军见唐军竟如此顽强,不由心都凉了,军心动摇之下,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也慢慢缓了下来,这时李绩安排的左右两翼骑兵也完成了包抄,战鼓擂响,两翼骑兵同时朝城外这股敌军发起了反攻,高惠真所部大惊,急忙回军入城,城门猛地关紧,城外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满地受伤的敌我双方将士在呻.吟哀嚎。
力挽狂澜之后,李绩的脸色并不见丝毫喜色,只是扭头望向牛首山,神色担忧地思索着什么。
本该被牛进达全歼的高惠真所部竟然出现在辽东城外,差点将李绩麾下的将士杀得大败,那么,牛进达到底遇到了什么变故?
…………
辽东城外,李绩留下四万兵马,仍将辽东城围住,其余的近六万兵马则在南北两面扎营,以防御之势正对牛首山方向,以防敌军袭营。
牛进达回营了。
麾下亲卫拼死保护,牛进达仍旧负了伤,他是被亲卫们抬回来的,李世民闻讯后大惊,亲至大营辕门处相迎。
此战,牛进达左腿和后背中箭,血流不止,人也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被抬回大营时,牛进达努力打起精神,看着李世民那张焦虑的脸,牛进达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落下泪来,有气无力地念叨着“臣罪该万死”,然后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一场大败,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战后收拢败军,清点战损,牛进达所部遇伏,伤亡将士两万余,更令人难受的是,当时大军急着突围,受伤的将士也顾不上了,只能任他们落入敌军手中,而他们的命运却几乎毫无悬念,所以,这所谓的“伤亡两万余”,其实应该换个说法,叫“阵亡两万余”。
李绩所部的伤亡倒不是很大,在即将兵败的紧急关头,李绩稳住了阵脚,前后的伤亡加起来不到五千,勉强可算是好消息了。
中军帅帐内,李世民懵了,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案前的奏报,身躯也不知不觉地躬了下来。
这一刻,这位生平绝少败绩的帝王,终于尝到了战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