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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贞观大闲人txt下载     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三十六章 谋尽计穷

    李治主动请求圈禁的消息实在太震惊,连遇事向来淡定的李素也被惊得脑子发懵,半晌没反应过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个变故完全在李素的意料之外,可以说整件事已超出了他的掌控了。

    冯渡被刺既是个危机,也是个转机,李素亲手制造出这件事,为的不仅是保住李治留在长安,同时还要借此事帮李治捞取政治资本,达到与魏王李泰平等争夺太子之位的目的。

    以李素原本的计划,当长安城的流言喧嚣尘上,愈演愈烈,眼看将要把李治淹没之时,李素再主动抛出案件的真相,为李治洗刷冤屈,一抑一扬之间,被冤枉的李治便能得到李世民的愧疚,天子的愧疚便是李治最大的政治资本,这种愧疚的心理在将来争夺太子之位时至关重要,它甚至能左右李世民心中的天平倾向。

    可惜的是,李素终究还是小瞧了长孙无忌。

    天下英雄皆是久经风浪之辈,岂能被李素玩弄于股掌之中?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不仅一眼看穿了李素的图谋,而且很快拿出对策进行反击,一击则直接命中李素的软肋。

    李治进了宗正寺,麻烦可就大了。

    宗正寺是专门处置违了大唐律法的皇族子弟的地方,也就是明清之时的宗人府的前身,宗正寺卿属九卿之一,向来由德高望重的皇族长辈担任,这个地方好进不好出,一旦被圈禁进去,折磨受刑或许不至于,但想要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当李世民认定了李治是杀冯渡的凶手,李治便完全断绝了争夺太子的希望。

    布下一局好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陷入了劣势,李素此刻的心情约等于被一万头*****呼啸奔腾而过,被踩得体无完肤。

    相比之下,李义府此刻也在被一万头*****来回奔腾碾压。

    “李公爷,都这时候了,您莫闹,求您认真拿个主意……”李义府擦着额头的汗苦笑道。

    功利心越重,得失心也越重,既然投奔了李素,对李义府来说算是选择了站队,大家的共同目标便是辅佐李治,助他登上太子之位,乃至最后成功顺利的登上皇位,那时的他,便是天子潜邸之时的从龙功臣,未来荣华富贵不可限量。

    然而天不从人愿,李治莫名陷入命案,被圈禁在宗正寺,刚刚站好了队,队长却没了,实在令李义府心惊胆战浑身发寒。

    这不仅关乎前程,而且还要命啊。

    相比之下,李素倒没那么惊慌,事情发生得突然,他确实懵了一阵,现在已渐渐恢复了冷静。

    李义府许敬宗和裴行俭三人脸色难看,李素却仍是一脸平静,遇危不乱的表情无形中倒是令三人莫名安定下来。

    “李公爷,您刚说有两个办法,一是让下官去捅死魏王,这个……”李义府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道:“这个……下官以为,呃,不大妥当吧?不知李公爷的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李素精神一振,欣然笑道:“第二个法子虽然很消极,但很有用……”

    迎着三人期盼的目光,李素满怀激.情地道:“……我们散伙吧!”

    三人目瞪口呆:“…………”

    “……你们回你们的高老庄,我回我的花果山,从此逍遥度日,快活无拘,岂不美哉?”

    三人:“…………”

    要不是眼前这家伙爵位太高,三人暴起身形揍他个半身不遂该是多么美哉啊!

    一阵尴尬的寂静之后,李义府眼珠充血,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李公爷,求您了,真的莫闹了!”

    李素见三人神色不对,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

    知音难觅啊……

    “好吧,说正经的,不开玩笑了。”李素有气无力地道。

    三人顿时挺直了身子,洗耳恭听状。

    李素沉吟片刻,忽然颓丧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此时此刻,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正经话能说了……晋王被圈禁宗正寺情况不明,冯渡被刺案无端冒出来一个被灭了口的下人,又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跟他接头的晋王侍卫,分明是有人背后捏造证据,妄图将晋王的嫌疑坐实,将此案定为铁案,现在晋王被圈禁,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如今朝堂群情激愤,朝臣不断上疏,请求陛下严惩晋王,恐怕过不了几日,陛下就不得不下旨将晋王削爵贬为庶民,晋王冤屈难洗,你我如何自处?”

    李义府脸色愈发难看,沉声道:“是非黑白,终有水落石出之日,就算眼下晋王难以自辩,将来总会沉冤昭雪的。”

    李素叹道:“李少监也是久经风浪之辈,难道你不知其中凶险么?魏王意欲东宫之位,视晋王为心腹大敌,怎会容许晋王洗清冤屈?这桩案子发展到如今,已然是无头无尾,死无对证,唯一活着的那名所谓与冯府下人接头的侍卫,恐怕早已是对方埋在晋王身边的棋子,而且几乎相当于是对方的死士,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若欲洗清晋王冤屈谈何容易。”

    李义府颓然叹气:“难道就这么放弃了不成?”

    李素垂头思索片刻,道:“不论如何,我必须先见晋王一面,有些事情要与他当面聊聊,聊透了才能再想办法为他洗冤。”

    抬头望向三人,李素道:“宗正寺是圈禁皇族子弟的禁地,寻常官员难以进入,各位谁有办法让我进宗正寺见晋王?”

    三人面面相觑,许敬宗沉思半晌,忽然迟疑地道:“老夫昔年任给事中时有一同僚,与老夫交情甚佳,后来老夫迁职火器局,那位同僚平调至宗正寺任寺丞,可惜这些年与老夫来往渐疏,不知……”

    李素大喜,忙道:“有交情就好,疏淡一点亦无妨,便有劳叔父大人奔走一番了。”

    许敬宗苦笑道:“也不知那位同僚还念不念当年旧情……”

    李素胸有成竹地笑道:“旧情是旧情,该有的表示也不能少,叔父大人送几千贯的礼物过去,想必看在礼物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拒绝的,说来只是求他让我跟晋王见一面,算不得什么大事,叔父大人您说呢?”

    许敬宗点头:“倒也是这个道理,那么,老夫稍停走的时候便将钱带走,明日便买几件豪奢的礼物登门拜访他吧……”

    李素笑容忽然有点僵硬:“……把钱带走?谁的钱?”

    许敬宗愕然:“当然是你的。”

    李素脸色数变,然后强笑道:“……最近手头不大方便呀,危难关头,叔父大人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作甚?这钱叔父大人先帮我垫上,待晋王脱困后定当奉还。”

    许敬宗脸颊一抽:“……你真会奉还?”

    “叔父大人看我真诚的目光,看到了吗?眼神里满满的诚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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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敬宗办事还是很靠谱的,当日便登门拜访了那位同僚,几千贯的贿赂很有效,拿钱砸开了这位宗正寺丞的金口,李素第二天便来到宗正寺的门口,那位收了礼的寺丞在门口等着他,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宗正寺占地并不大,只是一套五进的大宅院,前庭是宗正寺诸官办公的地方,后面第三进往里走,便是圈禁皇族子弟的厢房。

    这个从逻辑上来说也说得过去,毕竟李世民也是要面子的,天家皇族的身份何等高贵,宗正寺这种专门与皇族子弟过不去的地方,若弄一块比太极宫还大的监牢,难不成皇族子弟全都是作奸犯科之辈?

    说是圈禁之地,其实宗正寺内的环境还是很不错的,守卫也并不森严,大抵是因为被圈禁的皇族子弟没人敢逃跑吧。

    前庭两进是署衙办公之地,与大唐别的署衙没什么两样,屋瓦红墙颇为破旧,进了第三进院子,风景便大不一样了。院子拱门前有两队禁卫值守,李素拿着腰牌跨进拱门后,迎面便是一片茂密的庭院小林,中间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径,阴凉通幽,时有微风拂面,伴随着阵阵蝉鸣虫叫。院中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六角凉亭,穿过假山旁的小路,便是左右两排厢房。

    那位收了重礼的寺丞亲自领路,将李素领到右边第三间厢房门口,无声地朝门口指了指,然后朝他一笑,行了一礼后便识趣地退下。

    被圈禁的李治便住在这间厢房里。

    李素推门而入,见李治独自盘腿坐在席上,一脸的颓废忧伤,平日周正的衣冠此刻却凌乱地披挂在身上,露出一小片并不太强壮的胸脯。

    门口光线一暗,李治皱眉抬起头,见李素站在门口,李治不由一呆,接着惊喜地站起身来。

    “子正兄!你怎么来了?难道你也被父皇……”

    李素白了他一眼,哼道:“盼我点好啊,你倒霉难道还想拖我垫背?再说,就算你父皇要处罚我,我也没资格住这里呀……”

    李治愈发高兴了:“所以,子正兄是来探望我的?”

    李素这次根本懒得回答他了,扭头环顾房间四周。

    房间颇为简陋,但并不寒酸,矮脚桌案和柜子都是新的,也没什么怪味道,看来皇嫡子的待遇果然不一样,连坐牢都坐得如此享受。

    桌案上有几本书和一个烛台,其中一本书摊开来,已读了多半,却是贞观初年由魏征和虞世南等谏官奉旨编撰的《群书治要》,桌上这一册恰好读到晋书部分。

    李素拿眼飞快一扫,然后笑了笑。

    “被圈禁了仍不忘读书,你以前读书可没这么勤奋,三天两头旷学,褚遂良都恨不得把你吊起来抽死。”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没人关我,天下之大,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好玩的地方,哪里静得下心读书?现在好了,每天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寸步不能移,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李素赞许地笑了,然后指了指那本摊开的书,道:“读书是好事,不过《群书治要》是关于治世治政一类的书,东宫之位未定之前,你读这个不合适,容易授人以柄,让敌人提高警惕,也容易让你父皇生猜疑之心。”

    李治呆怔片刻,然后恍然,一脸惭愧道:“若非子正兄提醒,治差点又犯了错……”

    颓败地叹了口气,李治小脸拧成一团,意气萧然道:“东宫之位争得凶险,事情刚起了个头,我便落入别人的算计,如今就算读什么书都暗藏杀机,而我却懵然不觉,看来我果真不是当太子的料……”

    说完李治抬头看着李素,可怜巴巴的眼神招人心疼。

    按说这个时候李素应该马上送上生鲜可口又营养的鸡汤,安抚一下可怜的小皇子那颗破碎的玻璃心。

    谁知李素闻言却精神一振,大喜道:“这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既然你想通了那就再好不过,咱们散伙吧,你当你的逍遥王爷,我继续混吃等死,争什么太子,那个位置既不好吃又不好玩,远没有在家数钱那么愉悦,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告辞告辞,你在这里好好改造,我在外面等你刑满释放重新做人……”

    说完李素起身,拍拍屁股便往外走。

    李治呆住了,木然的表情渐渐化作悲愤,傻傻看着李素的背影。

    说好的鸡汤呢?说好做彼此的天使呢?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第八百三十七章 意外来客

    对矫情的人,自有对付他的办法,李素不惯他这毛病。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说走就走,李素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李治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李素快走出房门了才反应过来。

    “子正兄且慢!治知错了!”李治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

    “子正兄若弃我,天下皆弃我也!”

    李素回头眨巴着眼:“你自己都说不是当太子的料,咱们继续一条道走到黑我看没这必要了吧?”

    “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李治无比坚定地点头:“治若不当太子,迟早性命不保,争太子不为权力富贵,只为给自己保命。”

    李素哼哼:“不傻呀,心里什么都明白,那你刚才还跟我说什么……”

    “屁!”李治果断开启自黑模式,而且下手非常狠,对自己一点也不客气:“……治刚才说的全都是屁话,如一股茅房里吹出来的风,嗯,不仅臭不可闻,而且余臭绕梁三日而不绝。”

    李素呆了半晌,然后立马改了口风:“好,我决定继续帮你了。”

    这下换李治发呆了:“呃,子正兄改变主意为何如此快?”

    李素叹道:“骂自己都骂得如此恶毒的人,一定是条不可多见的汉子,这种人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我突然对你有信心了。”

    李治不由大喜,神情甚至有些得意:“是吗?我真能成就一番……”

    话没说完,李治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马上换了一副幽怨的表情,很谴责地看着他:“……你又拐着弯的骂我。”

    李素一脸正色道:“胡说,我明明在夸你,这都听不出来吗?”

    李治又懵了:“是……是在夸我吗?”

    李素暗叹这孩子没救了,表情却一本正经地道:“当然,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三国演义吧?那个战乱的年代里,但凡能被称为‘英雄’的,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本事,比如曹操,他的本事就是不要脸,在潼关被马超打败追击时,又是割须又是弃袍,身为一军主帅,失败时为了保命什么尊严体面都不要了,因为他知道只有保住命他才能翻盘的机会,至于尊严体面什么的,全都是浮云……”

    李治一脸受教地连连点头。

    “知道刘备吧?他的本事也是不要脸,跟东吴借了荆州,借了便不打算还了,孙权三番五次去催,刘备就想方设法赖账,催了一次又一次,为了赖账关二哥甚至都敢单刀赴会了,可见赖账的精神早已刻进桃园三兄弟的骨子里了……”

    说着李素脸上泛起向往之色:“……一块那么大的地盘,居然让他们赖了几十年,我若有这种本事该多好。”

    李治懵懂地道:“子正兄的意思……我也有不要脸的本事,所以能成就一番大功业?”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道:“你又在骂自己了,我的意思是你和他们不同,你平时的表现很怂,但我知道你只是被套上了缰绳而已,一旦挣脱缰绳,你疯起来连自己都咬,这个本事很独特,好好保持下去。”

    李治:“…………”

    跟这种人怎么聊天?谁来教教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容渐渐敛起,道:“李治,我一直认定你是大唐未来的太子,我也一直坚信你当上皇帝后会创下一番不逊于你父皇的文治武功,所以在你样样不如魏王的时候,我能毫不犹豫地辅佐你,帮助你,我一个外人都能如此相信你,愿意为你赌上全家性命,你为何却如此不自信?”

    “若连你都踟蹰犹豫,你身边的人如何肯倾力帮你?原本对你有着极大的信心,可你的消极态度却会一步一步将我们的信心削弱,最后摧毁,到了那一步,你就真的不适合争太子了,若不想被下一任帝王赐毒酒,还不如现在收拾了行李远渡重洋,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治闻言顿时动容,直起身朝李素端正行了一礼,感激地道:“子正兄实乃治的良师益友,闻君一言,如悟大道,治受教了。”

    李素笑着扶起了他。

    类似的“受教”场面,已经有很多次了。李素不是嗦的人,可李治身上的缺点和不足实在太多,这样的性格和能力,是不足以当太子的,如果不改一改,将来他当了下一任的皇帝,对百姓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李素只能尽自己的能力教他,为人处世也好,帝王心术也好,自己知道的,绝不会私藏半点。

    李素喜欢这个年代,越来越喜欢。所以他希望大唐能够越来越好,皇帝一代比一代强,大唐维持数百年的盛世不衰,自己的逍遥日子才能越过越舒坦,自己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的日子也不会差。

    所以,“家”与“国”从来都是有关联的,国若孱弱,家业再怎样兴盛,富贵不过三代。国若强盛,家业再艰难,终归有条活路。

    “那么,子正兄,现在治已身陷绝境,该如何脱此困境?”李治终于问到正题上。

    “你问我,我问谁?”李素白了他一眼:“反正我没办法,要不你干脆伏首认罪,就算被削爵贬为庶民,也不耽误咱们喝酒吃肉捉鱼打鸟,你觉得咋样?”

    李治:“…………”

    刚刚给我灌了那么大一口鸡汤,我好不容易提起了精气神,结果你又给我泄了气。

    ……你是仇家派来气死我的吗?

    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素,李治表情很痛苦:“子正兄,……莫闹了,我现在很焦虑呀,冯渡被刺一案里,原本我的嫌疑是子正兄安排的,可是现在,不知从哪里冒出个被灭了口的冯府下人,我身边那个侍卫也莫名其妙变成了帮凶之一,原本我只是有嫌疑,现在倒坐实了铁案,我如今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李素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这事归根结底是自己办砸了,是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猝不及防下被长孙无忌来了个将计就计,打了个漂亮的反击,仅此一招便将自己和李治陷入了被动。

    下一步怎么办?李素确实没想明白,古代人没自己想象的那么蠢,自己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活了两辈子的人,在那些老狐狸眼里还只是个生瓜蛋子,自己想要算计他们得费尽心思,而他们想要算计自己,只需要转个念头。

    这就是差距,跟活了几辈子没任何关系,他们的城府算计都是腥风血雨里锤炼出来的,说是人生智慧也好,说是老谋深算也好,总之,经历过风浪的人,才不会怕风浪,相比之下,李素经历的风浪还不够,两辈子都不够。

    沉吟许久,李素看着李治,很严肃地道:“首先,你绝不能认罪,但也绝不能扯着嗓子喊冤,你越喊冤,你父皇就越会认定你是凶手,还是当初的计划,你就沉默,那种沉冤难雪的沉默,懂吗?”

    李治使劲点头,这条演技二人上次练过,很熟。而且这一次根本不用演,李治现在本比窦家的鹅还冤,使劲拧一把,往外滴的全是苦水。

    见李治一脸门清的点头,李素稍微放了心。

    沉默片刻,李治忽然道:“那个所谓的冯府下人,还有我身边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侍卫,他们都是……魏王兄和舅父安排的?”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李治秒懂,神情忽然浮起几分悲伤,眼眶有些发红了。

    “我……我也是长孙皇后所出呀,从小到大,我从未失过礼数,舅父大人他为何,为何……”

    语声渐渐哽咽,李治越说声音越小,可那股悲伤的气息却愈发浓郁,沉重。

    李素抿了抿唇,拍着他的肩,道:“亲情在权力和利益面前,算得什么?同是舅甥,长孙相辅佐魏王而加害你,说到底,还是因为利益牵扯,魏王亲关陇门阀,而你,则被你父皇赐婚山东士族,你们的路不同。”

    李治使劲吸了吸鼻子,道:“我明白。”

    李素叹道:“这件事里,没有所谓的正与邪,只是二嫡之争而已,不论谁赢谁输,最终的结果都无法证明谁是正义谁是邪恶,你的舅父同样也是如此,帮谁不帮谁,他都是出于利益的考虑,他的任何决定与亲情无关,李治,男人越长大,越要明白这一点,感情和利益要分开,未来你若变成了你舅父那样的人,我也不会奇怪,那说明你真的长大成熟了,只是,当一个人眼里只看得到利益的时候,他的人生里也就只剩下利益了,活着未免太可悲,从内心来说,我实在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人。”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变成了这种人,我仍祝你一生如愿如意,只是我已不敢再离你太近。”

    李治顿觉惊讶,愕然道:“子正兄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而且,我怎会变成舅父那种人!”

    李素微笑道:“男人长大后,总会变成自己少年时讨厌的那种人,因为老天会掐着你的脖子逼你不得不成为那样的人,当然,也有不愿妥协的,这种人最笨,也最难得,呵呵,最难得的笨……”

    见李治的表情越来越茫然,李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再往下说了。

    纯真的东西,在漫长的生命里只是一闪而过,每个人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一点,为了掌握更多的权力和利益,终归都会变成纯真年代时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感情和利益,本就是势不两立的两样东西,怎么可能做到两全其美?

    天已近黄昏,李素扭头看了一眼屋外金黄色的斜阳,回过头来笑道:“委屈只是暂时的,只要脑袋还长在脖子上,就不存在‘绝境’,任何所谓的‘绝境’,其实都有一线生机的,有些人情急惶然之中失了方寸,所以没有发现这一线生机,到最后,绝境就变成了真正的绝境,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心神,不能慌乱,外面的一切都交给我,当然,你也得配合做一件事……”

    李治神情一振,急忙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李素笑得神秘莫测:“死一次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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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回去了,李治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不知为何,李治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而且心中无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底气,说不出为什么,可他就是知道,这一次困境自己一定能平安度过,而且收获会非常大。

    没别的原因,就是相信李素,盲目的,没有任何犹豫的相信他,仿佛背后靠着一座雄伟坚固的大山一般踏实。

    李治不知道李素回去会做何安排,李素给他的感觉总是很神秘。总之,老老实实按李素的计划去做,最后的结果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第二天,李治起得很早,而且心情很不错,圈禁数日,李治第一次有心情在宗正寺后院的园子里闲逛,嘴上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心情可谓愉悦之极。

    宗正寺里的官员小吏不少,也有许多手执长戟的禁卫来回巡弋,见李治到处闲晃,官员小吏们纷纷恭敬地朝他行礼,规规矩矩肃手避到一旁,等李治经过后才抬起头。

    一个囚犯能有如此待遇,当然是不合情理的。但放在李治身上就解释得通了。

    归根结底,人家投胎的技术好,当今天子的嫡出皇子,而且从小便被天子带在身边亲自抚育,这份恩宠谁敢比?哪怕如今事涉命案被圈禁,被圈禁的皇嫡子那也是皇嫡子,今日是阶下囚,谁知道明日陛下心一软会不会特旨恩赦了他呢?

    所以但凡有点远见的官员小吏,面对阶下囚身份的李治也不敢有半分不敬,今日我对你爱搭不理,明日可就不止是高攀不起那么简单了,而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满地人头滚滚向东流了……

    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闲晃了几圈,老实说,在见多识广的李治眼里,宗正寺里的这点小风景实在上不得台面,院子不大,一炷香时辰便逛了个遍,然后……李治开始无聊了。

    昨日听了李素的提醒,他才发觉原来看书打发时间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看的书不对说不定也能成为自己日后的罪名之一,所以,在这个烈阳高照的夏日上午,被圈禁的李治无所事事坐在院子阴凉的树荫下,打了个无聊的呵欠,然后伸展着闲出鸟来的懒腰。

    快要在树荫下睡着时,一名小吏蹑手蹑脚走上前,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不时的左右偷望,生怕有人看见。

    李治一直醒着,然后静静看着这名可能入错行的小吏穿着官服,举手投足一副典型的贼模样,悄悄向自己靠近。

    走到李治跟前,小吏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谄笑道:“晋王殿下,有一位客人来访,不知殿下可愿见?”

    李治皱起了眉,年轻稚嫩的脸上很快端起了王爷的架子:“何人?”

    “呃,据说是泾阳县公府上的一位下人……”

    李治神情一振,努力抑住心中的喜意,板着脸道:“请进来吧。”

    小吏急忙行礼退下,未多时,院外拱门内竟出现一位身材袅娜多姿的女子身影,女子走得不急不徐,她穿着素色的裙钗,梳着大唐女子很常见的宫髻,待走得近了,李治赫然睁大了眼。

    这女子……好生标致!而且,似乎有几分面熟。

    她是李素府上的……下人?

    李治撇了撇嘴,看不出李素这家伙道貌岸然,家里连个歌舞伎都不肯买,说什么怕闹得家宅不宁,伤了夫妻感情,谁知家里竟藏着这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啧啧,太虚伪了!

    很快,女子已走到李治身前,垂头朝李治屈膝裣衽一福。

    李治虽然年轻,却也是富贵皇子,大门阀大家族的规矩自然懂。他很清楚,但凡从权贵家族里走出来的女子,越美丽就越是名花有主,从无例外,眼前这位女子既然是李素府上的,那么肯定跟李素有了某种深度的不可告人不可描述的超主仆关系。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女人名义上是李素府上的下人,但她肯定是李素的女人,就算没名没分,李治也不能失礼。

    于是李治难得客气的伸手虚扶了一下,然后道:“这位姑娘不必多礼,呃,你是子正兄府上的……”

    女子神情平静,道:“奴婢是泾阳县公府上的丫鬟。”

    李治好奇道:“是来传话么?奇怪了,子正兄为何派个女子来传话……”

    女子赫然抬头,直勾勾的盯着李治,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李治被盯得浑身发毛,随即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最后沉下脸来。

    他和李素是朋友,二人之间相处怎样都好,可眼前这位姑娘只是个下人,这个下人就算是李素府上的,就算跟李素有关系,在他面前也不能如此无礼,尤其是,这种无礼还表现在对陌生男子毫不避讳的直视,让李治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子正兄派你来究竟传什么话,快点说吧。”李治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头也扭到一边。

    女子毫不畏惧,反而展颜一笑,接着忽然屈膝,朝李治再次行了一礼。

    “奴婢想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奴婢姓武,是并州应国公武士之次女,奴婢进过太极宫,当过才人,也被打入过掖庭,性命差点不保,奴婢还当过道姑,现在奴婢又是泾阳县公府上的丫鬟……”武氏说着,俏脸忽然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接着道:“或许很快,奴婢的身份又要换一个了,晋王殿下,奴婢如此介绍,不知殿下可听懂了?”

    面对武氏如此直接的自我介绍,李治不由愕然,心中愈发惊疑。

    没头没脑的,一个陌生女子找上门来,做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她到底想干嘛?

    呆怔半晌,李治才回过神来,表情依旧冷漠道:“你说的这些,与本王何干?”

    武氏嫣然一笑,道:“此前或许无干,今日以后,相信晋王殿下会记住我的。”

    李治皱眉:“为何?”

    武氏仍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可助殿下度此危厄。”

    李治惊愕地看着她,随即嘴一撇,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有匡扶天下之志,亦有管仲乐毅之才,殿下得我,如添十万兵马。”武氏平静地道。

    李治继续冷笑,挥了挥手,冷冷道:“世人只闻狂夫,未尝闻狂女,今日始闻矣。本王今日给子正兄面子,你快回去吧,本王没兴趣浪费光阴在你身上。”

    武氏也不失望,仍直视着李治的眼睛,忽然道:“殿下身陷命案,王爵岌岌可危,除了李县公,殿下可以说是举目无援,但殿下似乎忘了,您还有一大援助,只要您一句话,这股援助可以毫无保留的引为己用,助殿下脱此困境。殿下眼睛只盯着李县公,孤注一掷何其可惜。”

    不得不说,武氏的这番话很勾人,李治对她再是反感,事涉自己的王爵和性命,也终于被这番话吸引了注意。

    武氏刚说完,李治便情不自禁地问道:“还有什么人愿意助我?”

    武氏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字缓缓道:“殿下的丈家,太原王氏,以及……整个山东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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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长乐坊一家豪宅内。

    李素正在拜访一个人,这个人姓王,名然。

    名字不出奇,可身份却了不得。

    他是太原王氏当代家主的次子。

    大唐门阀林立,士族众多,势力之大,甚至对皇权都隐隐产生了几分威胁。这也是李世民有心解决这个内患的根源之一,可惜纵然李世民雄才伟略,在削除门阀影响这方面仍不敢轻举妄动,只可徐徐图之。他能做的顶多只是扶持山东士族和跟随他一同打天下的新兴权贵,来对抗和平衡树大根深的关陇门阀,在削弱门阀这条路上,李世民走得实在很艰难。

    太原王氏就是山东士族之一,是李世民刻意扶持的士族。无论关陇门阀还是山东士族,在国都长安城里都有别院和商铺,并且通常都是家中核心的子侄在长安坐镇,说是别院,按现代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个联络处,这个联络处并不在乎自家的买卖好坏,他们的眼睛只盯着皇帝,盯着李世民,但凡长安城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朝堂里的君臣搞出什么幺蛾子,各家便会遣出一匹快马,飞速出城向本家报信。

    王然就是太原王氏安排在长安坐镇的负责人。

    王然是王家当代家主的次子,年纪已三十多了,此刻坐在自家前堂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告而登门的恶客。

    恶客丝毫没有被主人嫌弃的觉悟,反倒是笑得很甜很开心。

    “李县公亲临寒舍,王家蓬荜生辉,未曾出门远迎,是王某失礼了。”

    大家族自有大家族的气度和教养,虽然不喜欢这位恶客,王然还是把礼数做足了。

    李素毫无芥蒂地微笑,一边笑一边打量着王家前堂的摆设,啧啧有声。

    “白玉为堂金作马,王家果然好气派,若是这些摆设放在我家该……啊,咳咳,失礼,失礼了。”

    王然皱眉,目光露出警惕之色:“李县公与我王家素无往来,不知今日登门……”

    李素叹了口气,朝他扔了一记嗔怪的眼神。

    “当年在晋阳时我确实与王家有过一些不愉快,这都过多久了,王兄为何还没忘怀,真是小气。”

第八百三十八章 晓以情理

    李素与太原王氏的恩怨不小,当年晋阳平乱时,李素狠狠坑了王家一次,王家家主被坑得不轻,被李素逼得生生倒戈,不得不果断出卖盟友,倒向朝廷。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作为家主的次子,王然当年也是从头看到尾的,包括李绩为了配合李素演戏,派遣大军驻扎在王家的大门口,摆出一副灭人满门的架势,将王家一众老小吓得不轻,这也是促成王家家主不得不倒向朝廷的原因之一。

    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真正视死如归的人是极少的,更多的是向刀口妥协屈服,王然当时也在王家的人群里,那一次他也吓坏了,于是极力主张出卖盟友以求自保。

    后来王家果然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李素也顺利完成了晋阳平乱的任务。

    再次回到朝廷温暖的怀抱,与李世民手牵着手,心连着心,最初的恐惧过后,心里涌出的便是无尽的愤怒,对制造恐惧的始作俑者李素,王家上下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无奈李素更聪明,早早将这口黑锅扔给了李世民。

    虽然王家上下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报复的念头却不得不放弃。

    因为李素在长安城羽翼渐丰,他不仅有皇帝的圣眷,还有一张无比强大坚韧的人脉网,这张网里囊括了诸多当朝宰相名将以及皇子公主,可以说,在长安城的范围内,只要李素自己不作死,寻常人还真没办法对付他。

    放弃报复是一回事,但仇恨又是另一回事,王家虽然拿李素无可奈何,但并不影响一大家子对他恨得刻骨铭心,提起他的名字往往顺带着便将李素的祖宗十八代都拿出来虐一遍。

    李素选在这个时候登王家的门,而王然居然愿意见他,尤其是见面后居然没指着李素的鼻子骂脏话,由此可见大门阀的教养是何等的高明,李世民实在应该给王家发一块“构建封建社会文明五好家庭”之类的牌匾以兹鼓励。

    对于李素的贸然登门,王然是打心底里不欢迎的,这种不告登门的恶客,就像穿了一双新鞋在门口却踩了一泡臭狗屎,感觉别提多别扭了。

    李素丝毫不觉得自己讨嫌,反而很自来熟的开始跟王然称兄道弟。

    “啊,王兄……”李素拱拱手。

    这个称呼令王然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嗫嚅着嘴唇,还是选择沉默。

    “王兄,往事已已,恩怨休怀,为何不放下?当年的事愚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李素顿了顿,再次把李世民拉出来背黑锅,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愚弟所为皆是陛下授意,我食君之禄,身不由己呀。”

    王然怒哼一声,接着冷笑:“当年在晋阳究竟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莫牵扯陛下,陛下一代英主,可想不出如此阴损的主意。废话不必多说,李县公今日登门到底有何事,说完还是请你离开吧,王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素啧了一声。

    太小心眼了,一点小恩怨现在都放不下,胸襟气度如此狭窄,家业如何振兴?企业如何跨国?古代人的局限性啊!

    “那愚弟就开门见山了……”李素收起了笑容,直视着王然,缓缓道:“晋王被圈禁的消息,想必王兄知道吧?”

    王然有些惊讶,随即继续板着脸道:“那又如何?与我王家何干?”

    李素径自道:“晋王今年十七岁,是诸皇子中品行最端正,为人最善良的,他是个好孩子,这次的命案他是被人陷害的,王家是百年大族,王兄在长安城久居,当知天子脚下之凶险,晋王这次无端被陷,说来亦是因此,可谓飞来横祸,值此交困之际,太原王家难道不想做点什么吗?”

    王然冷冷道:“李县公有话直说,没必要绕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素直起身子,盯着王然的脸,肃然道:“我想请王家保住晋王。”

    王然呆住,半晌之后忽然冷笑:“晋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如今事涉命案,连陛下都保不住他,我王家有什么能力保晋王?再说,天家宫闱之事何等凶险,王家有什么资格参与?李县公撺掇王家保晋王究竟是何居心?你还嫌害王家害得不够吗?”

    “不够……”李素脱口而出,见王然一副要疯了的模样,李素自知失言,急忙道:“我的意思是说,王家做得很不够!”

    “什么意思?”王然语气已经很不耐烦,眼看要下逐客令了。

    李素叹道:“王兄莫忘了,晋王李治可是与太原王氏有婚约的,而且马上要大婚了,认真说来,晋王如今可是你们王家的女婿,女婿有难,丈家却见死不救,从此以后,不知天下人怎样看太原王氏?”

    “你!”王然勃然大怒,长身而起,指着李素恶声道:“李素你欺人太甚!皇子事涉命案,与联姻有何关系?联姻是陛下的旨意,圈禁晋王也是陛下的旨意,你觉得王家该遵哪条旨意,违哪条旨意?”

    李素冷冷道:“若晋王的王爵被削被贬为庶民,与王家的婚约也取消,不知太原王家如何自处?”

    怒极的王然闻言一怔,接着睁大了眼睛陷入了沉默。

    看着王然呆怔的脸,李素叹道:“不容置疑的是,李氏已坐稳了大唐江山,贞观朝近二十年,朝堂君圣臣贤,民间百姓朴实,对内施仁政,对外行王道,已然是四海归心的气象,不出意外的话,大唐坐享数百年国运应是意料之中的事,江山姓李,当今天子主动与太原王氏结亲,这桩亲事对太原王氏有多重要,需要我跟你细说吗?”

    李素说着忽然冷笑起来:“你们王家倒是聪明,没出事便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出了事便马上缩起脑袋装聋作哑,这种行径别说看在天下人眼里,就算是只看在陛下眼里,你觉得陛下对王家会是怎样的评价?更别说晋王如今还没被定罪,只是为证清白主动请求圈禁而已……”

    “就算那个冯渡确实是被晋王杀的,就算宗正寺定了晋王的罪,就算陛下将晋王削去了王爵,你以为晋王这辈子果真就只是庶民了么?别忘了,晋王是长孙皇后嫡出的皇子,也是唯一一个被陛下带在身边亲自抚育的皇子,可见他的分量在陛下心里多么重要,杀一个御史而已,算得多大事?一两年以后待此案风声过去,以陛下对他的宠爱,难道不会随便找个由头将他召回长安恢复他的王爵?”

    “那时的李治,又成了晋王,可那时的太原王氏是什么?你们王家在晋王最需要援助的时候无情无义袖手旁观,王家的女儿嫁过去了,你觉得晋王会给她好脸色?会给你们王家好脸色?可是反过来说,如果这个时候你们王家联同山东士族一起站出来声援晋王,为晋王请命,不论成与不成,晋王都将永远记在心里,未来你们王家将会收获到什么,相信也不必我来说,你自己最清楚。”

    “我……”王然神情微动,欲言又止。

    李素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来找你,并非害王家,相反,因为当年的恩怨我有愧于心,这一次我是来补偿王家的,帮你们王家谋一份丰厚的资本,这份资本或许眼前看不到实际的好处,顶多一年两年,王家便知这份资本有多雄厚了。”

    王然哼了一声,一肚子的怒火发不出来。

    眼前这家伙真是好一张利口,黑的能说成白的,明明是上门来求助,现在说得好像主动给王家送一份天大的好处,王家上赶着帮了晋王的忙,还得对晋王感恩戴德……

    在这孽畜的眼里,王家到底有多贱?

    嗯?等等……他刚才说“丰厚的资本”?这话……

    王然忽然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李……李县公此言,莫非另有深意?”

    李素眨眼:“你觉得有深意?”

    王然:“…………”

    这人果然很讨厌,这两年来王家一直想弄死他的心情是正确且伟大的。

    现在最适合做的便是掀桌子翻脸,不过李素刚才最后一句话太严重,王然隐隐察觉不同寻常,只好努力忍住把他扔出去的冲动,表情也尽量放得更随和一些。

    “事关重大,还请李县公明言,误了大事,想必对李县公也无甚好处。”王然努力保持客气的语气道。

    李素笑了笑,左右环视一圈,然后压低了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地道:“王兄,陛下如今……只有两位嫡子了。”

    简单一句话,听在王然却如同晴空一声霹雳,炸得他整个人顿时精神了。

    话没说透,但王然不是傻子,更何况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很大……

    “李县公莫非意指……”王然顿了顿,吞了口口水,艰难地吐出那两个要命的字眼:“……东宫?”

    李素眨眨眼,笑道:“恐怕如今世人都觉得魏王会是未来的太子吧?”

    王然紧抿着唇,没吱声,神情仍有些戒备。

    李素接着道:“按说呢,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是礼制,不过咱们的大唐可不太一样,你别忘了,当今陛下……亦非嫡长子,更何况前太子李承乾谋反事败被废以后,如今的大唐已经没有嫡长子了,剩下的两位嫡子只有魏王和晋王,为何世人都认为魏王是未来的太子,却从来不觉得晋王能当上太子呢?论圣眷恩宠,晋王可从来不差魏王半分,他可是陛下亲自抚育长大的……”

    王然眼皮直抽,沉默半晌,道:“魏王在朝堂中有根基有声望,朝臣皆以太子事之,晋王有什么?”

    李素冷笑:“朝堂有根基有声望,王兄你觉得这是魏王的优势?”

    “难道不是?”

    “在朝臣和百姓眼里,这自然是优势,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如何看魏王?从古至今,但凡英明的帝王,哪个愿意看到下面的臣子势大自重?哪怕是亲儿子也不行!朝臣的眼里看到的只能是皇帝,不能是别人,你们眼里的‘众望所归’,恰恰是陛下的大忌!像晋王这种性情温和,孝顺而孤立的皇子,却极易得到陛下的欢心,而魏王这样的,你知道叫什么吗?”

    王然呆怔,木然摇头。

    李素停顿片刻,盯着他一字一字道:“魏王这样的,叫‘结党’,取祸之道也!”

    王然身躯一震,怔怔地看着李素。

    李素悠悠叹了口气,笑道:“东宫太子,大唐的储君,这个位置何其重要,它到底属于谁,你我说了不算,朝臣甚至天下人说了都不算,陛下觉得谁更合适当太子,他才是太子。现在,王兄你还觉得晋王毫无胜算吗?”

第八百三十九章 借得东风

    作为太原王氏的联络处负责人,首先要做到的一点便是消息灵通。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是最基本的职业素质,长安城范围内发生的大小消息,无论什么性质,王然都必须第一时间知道,然后第一时间传递到太原王家。

    所以,王然对长安城最近的立储传言自然也是听说过的,而且这个消息他很早就传回了太原王家,而太原王家内部核心成员经过再三商讨后,一致得出结论,那就是魏王李泰被立储君几乎已是毫无悬念的事了。

    全天下的人都犯了一种名叫“惯性思维”的错误。

    他们看到的事实是,魏王李泰确实是个很争气的皇子,读书特别厉害,可以与当世大儒对坐谈笑讲经论道,还有就是魏王相对比较低调,很少干那些欺凌百姓的破事,李世民对这个皇子可以说宠爱到极点,为了他而单独下过许多特旨,比如允许他不去地方赴任,他在长安城所居住的长兴坊,全坊百姓商贾皆免赋税三年,常常召他进宫奏对,君臣父子二人不仅讨论圣贤经义,也聊国事朝务,当然,二人同殿饮乐,同赏歌舞更是常有的事。

    加上李承乾谋反事败后,魏王已成了第一顺位的嫡皇子,如此多的表象和客观因素积累到一起,若说下一任的大唐太子不是李泰,只怕全天下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王然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整个太原王氏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李世民与王家结亲时,王家感激固然感激,但终究不会太兴奋。因为他们很清楚,魏王李泰已是毫无悬念的太子了,那么晋王李治当然就是毫无悬念的逍遥王爷,对王家来说,李治这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这个身份,他是王家抱上天家粗壮大腿的一根纽带而已,这根纽带固然重要,但在王家心目中,也没重要到太高的程度。

    更何况,天家宫闱内父子兄弟相残之事并不鲜见,李世民就是这些负能量的榜样。多年后魏王若即位称帝,李治作为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又是嫡皇子,身份如此敏感,很难说当上皇帝后的李泰会怎么对待这个亲弟弟,作为李治的丈家,太原王氏无疑也会被牵连拖累,担上一定的连坐风险,所以这门亲事对王家来说,实在是有利也有弊,如同鸡肋一般,弃之可惜,食之又怕磕了牙。

    太原王氏就是这种心态,所以李治被牵进命案,最后圈禁宗正寺,王家上下才会视而不见,甚至内部许多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只盼望李世民能稍微有点羞耻心,将两家的亲事作废,攀附天家可以等下一次机会,但绝不能因此而给王家埋下一颗定时炸弹。

    每个大家族对未来都有着长远的谋划,王家也不例外,不过他们谋划的部分里,李治的分量并不重,一个不可能当上太子的皇子而已,哪怕是嫡出的,对王家也没有太大的作用,相反,更多了几分隐患。

    种种安排和谋划,在李素主动登门陈述利害之后,王然竟犹疑了。

    不得不说,李素的这番话实在入情入理,而且比王家核心成员想得更深远。

    是啊,魏王李泰难道果真能当上太子么?

    王然是王家家主的次子,是名副其实的太原王氏核心子弟,无论政治敏感还是审时度势,都是非同常人的,李素的这番话令王然无比震惊,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那扇大门里,是另一番美妙的风景,风景之妙,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魏王李泰看似风光无限,可是圣心难测,谁知道当今天子心里是怎样想的?宠爱这个孩子难道就一定会让他当太子吗?更何况论起恩宠,晋王也是长孙皇后嫡出,也丝毫不逊魏王,为何所有人都只看好魏王呢?

    话不必说透,真正的聪明人往往能够举一反三,王然是个聪明人,从李素的话里,王然还听出一些未尽的意思。

    太原王氏是山东士族之一,王然是王家的核心子弟,许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王然却很清楚。他知道这些年李世民一直刻意拉拢山东士族的用意,更知道关陇门阀与李世民在国事和取士等诸多方面越来越多的明暗冲突。

    如果说“结党”是魏王的取祸之道,那么关陇门阀更是李世民的心头刺,王然知道魏王与关陇门阀来往颇为密切,当魏王李泰只是皇子时无妨,但李世民如果要选择立储人选,魏王这一点无疑便犯了李世民的忌讳,所以说,未来的大唐太子究竟是不是魏王,真的很难说了。

    一番并不长的对话,王然的态度不知不觉间竟改变了。

    李素在一旁静静看着王然深思的脸庞,唇角不由扯起了一道微妙的弧度。

    他知道今日的目的达到了。

    “王兄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总是很省心的,现在想必王兄想明白了?”李素笑道。

    王然瞪了他一眼,悻悻一哼,显然李素的话打动了他,但他仍未忘记李素与王家的那段恩怨。

    李素哈哈一笑,道:“王家怎样记恨我都无所谓,但晋王可是你们王家的女婿,更何况,若晋王真有入主东宫之日,你们王家可就一飞冲天了,只不过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王家想得到这些,当然要付出一点代价,冒一点风险,顺便也是对晋王殿下表一下忠心,不然晋王殿下即位的那一日,怎会记得王家这些年对他的倾力辅佐呢?”

    王然哼了哼,道:“话是没错,不过这些都是你自己的猜测而已,你别忘了,晋王如今可是阶下囚,别说问鼎东宫,就连王爵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王家这次若帮了晋王,最后上位的却是魏王,那时魏王若翻出旧账,岂不是将王家陷于绝境?”

    李素笑着叹了口气:“既不想挨刀,又张开嘴想吃肉,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王家若没这个胆子,不如老老实实窝在老家学愚公移山罢了,何必来这长安凶险诡谲之地凑热闹?李某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全看王家的选择了。”

    说完李素站起身,随意地拂了拂后摆,打算告辞。

    王然眼皮一跳,忽然叫住了他。

    “李县公且慢!”

    李素转身看着他,目光很平静。

    王然犹豫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王家若愿助晋王脱此困境,需要付出多少?”

    李素不假思索道:“全部,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不仅是太原王氏,我要你们整个山东士族的力量。”

    王然沉默片刻,吃力地道:“此事重大,我……须与本家长辈商议,消息来回恐要十日以上……”

    李素摇头:“来不及了,三日内山东士族必须出手,否则,再出手已没有意义了。”

    王然身躯一震,再次沉默。

    良久,终于狠狠一咬牙:“好,我便擅自做一回主!但是我需要知道李县公究竟如何安排,若我觉得你的谋划有漏洞,莫怪我继续袖手旁观!”

    …………

    …………

    踏着夕阳的余晖,李素心满意足地走出了王家的大门。

    王然没有送客,仍独自坐在前堂内,看着堂外院子里的一株桃树发呆。

    作为世家子弟,而且是世家中的核心子弟,王然背负了太多的责任,肩上的担子很沉重,当然,自大唐立国后,太原王氏都不太轻松,表面上臣服帝王,但实际上却暗地里与帝王争利,争官,争势力,争地方上的声望,百年大家族能够长盛不衰,无非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李素今日的拜访,无疑令王然顿悟了许多,虽然不愿承认,但王然心底里不得不说,今日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是啊,“争”,不如“合”,李氏的江山已越坐越稳,贞观朝不但有了盛世的基础,而且对外用兵也是百战百胜,万邦争相来朝,这等气象,李素说李氏能坐数百年江山,这句话王然是不得不认同的。

    一个能坐数百年江山的王朝,手握天下最精锐的兵马,还有一年一年的士子百姓不断归心,大势所趋之下,还争什么呢?争则有灭门屠族之祸。

    既然不能争,就必须要诚心归附臣服,可臣服并不能永保家族兴盛,重要的是必须与天家皇族建立起一条牢不可摧的利益纽带,这条纽带便是太原王氏的腾达之始,那么,晋王李治这个人的作用便很大了。因为他就是连系皇族和王家的这条纽带。

    无论李治能不能当上太子,他对王家的作用都是至关重要的,有了李治的存在,王家日后才能与皇族有源源不断的来往,一来二往,总会抓到更多的机会,让王家和皇族的关系越来越紧密。

    李素打动王然的,并非李治能不能当太子,而是李治这个人不能有事。

    思量良久,王然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堂外长廊扬声道:“来人。”

    一名下人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出现在堂外,肃手恭立。

    王然久阖的眼睛忽然睁开,淡淡吩咐道:“第一,八百里快马,送消息去王家,告诉家主,必须保晋王不失。”

    “第二,以我的名义下名帖,请荥阳郑家,博陵崔家,范阳卢家等几位大族明日一聚,我请他们城外会猎。”

    下人一声不吭地行礼,转身又如鬼魅般消失。

    堂内又恢复了寂静,王然忽然笑了,喃喃自语道:“先以理说之,然后以情动之,最后以利诱之,这个李素……真是好口才,少年成名者,果真盛名之下无虚士,晋王若得他辅佐,太子之位应该不是空中楼阁……”

    ***********************************************************

    宗正寺。

    李治皱眉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

    初见她时,李治心中是颇为惊艳的,只看她的外表,委实令人心动,然而武氏一开口,李治便心生反感了。

    没别的原因,因为武氏锋芒太盛。

    一个丫鬟而已,此刻却如盖世英雄般,在他这个嫡皇子面前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品评天下英雄,这种感觉实在很糟糕,若不是李治涵养不错,早就拂袖而去了。

    看着面前娇艳如花的武氏,李治心中忍不住浮起一个疑问。

    府上藏着这么一位城府心计极深的丫鬟,子正兄知道吗?

    “山东士族能帮我?”李治淡淡问道。

    武氏见李治淡然的表情,心中暗暗一叹。

    她知道自己已引起了李治的反感,因为她太急着表现自己了,二人今日的初识委实没有一个好的开头。

    可是她也很无奈,因为……她赶时间。

    这次是她私自出来见李治,不能打李素的招牌,混进宗正寺很不容易,武氏为数不多的积蓄用来打通宗正寺的关节,仅仅也只得到一炷香时辰的见面时间,若不能一鸣惊人,今日算是白来了。

    所以武氏尽管知道自己引起了李治的反感,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山东士族必然肯帮殿下。”

    李治挑了挑眉:“为何?”

    “因为殿下是太原王氏的女婿,也因为殿下是陛下的嫡子,太原王氏需要一条与皇族紧密连系的纽带,这条纽带不容有失。”

    李治皱了皱眉,沉声道:“这话是子正兄说的?”

    武氏轻笑道:“殿下,我刚才说过了,今日面见殿下,李公爷毫不知情。”

    李治点点头:“那你告诉我,就算太原王氏肯帮我脱困,谁去游说他们?用什么理由打动他们?就凭我是那条纽带?打动他们以后,他们用什么办法帮助我?”

    武氏静静看着李治的脸,幽幽叹道:“殿下,您一直不相信我,教我怎么说?”

    李治冷冷道:“你故作惊人之语,实际上什么都没说,教我怎么相信你?”

    武氏抬起头,道:“好,我便实话实说,要打动太原王氏,我可以充当说客,打动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殿下有争储的希望!”

    李治浑身一震,神色终于浮上几许慌张,惶然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附近无人后,这才心有余悸地狠狠瞪着她,压低了声音怒道:“贱婢找死么!这种话岂能乱说!本王素无大志,何时有争储之心?”

第八百四十章 毛遂自荐

    李治争储君的事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并不算秘密。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长孙无忌,魏王李泰,李素等等,他们都知道李治有意争太子之位,而且双方如今正处于交火状态。

    可是这个秘密仅限于大人物,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知道的,这是一层窗户纸,大家明知这层窗户纸的存在,但谁也不会主动去戳破它,这也是大人物之间玩游戏的规则,敲锣打鼓满世界宣告我要当太子,死得一定很难看。

    李治的脸色现在也很难看,武氏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后,李治忽然有种把她弄死灭口的心情。

    想当太子的念头连一个丫鬟都知道了,以后我该怎么混?谁来拯救我不安分的青春?

    见李治紧张了,武氏噗嗤一笑,道:“殿下莫惊,别忘了我可是李县公府上的丫鬟,而且是个不太笨的丫鬟,同在一个屋檐下,李县公所思所虑我多少知道一些……”

    李治这才放下心,神情顿时有些羞怒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掺和男人的事做甚?子正兄没教过你规矩么?”

    武氏轻声道:“我……只是想为殿下分忧。”

    李治冷冷道:“分忧自有子正兄,不敢劳姑娘费心,时辰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今日之事我会在子正兄面前保密,仆瞒主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望姑娘下不为例。”

    武氏眸光一黯,垂头沉默,这一刻,她真的很想放弃了。

    今日的初识本就不算美好,李治对她防心很重,可以说从头到尾都在提防着她,若不是看在李素的面子,恐怕他早就下令将自己驱赶出去了。

    大人物们的事情,一个小小的丫鬟怎有资格参与?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令六宫俯首惧颜的武才人么?早已物是人非了。

    武氏苦笑数声,规矩地朝李治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往外走。

    罢了,此生便老老实实在县公府里当一个丫鬟吧,这个世界终究是男人的世界。

    武氏神情凄然,一边走一边伤怀,越想越为自己的命运伤心,越伤心便越觉得不甘心。

    是的,她不甘心!凭什么这个世界由男人说了算?凭什么女人就不能治世安邦,青史留名?凭什么自己明明拥有不逊须眉的谋略和魄力,却只是因为女儿身便只能一生屈居人下为奴为婢?

    苍天不公平,我便自己求一个公平!

    走出两步的武氏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身来,一双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治。

    李治被这双颇具威势的眼睛盯得后背发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皱眉道:“姑娘还有事?”

    武氏向前走了两步,语气愈发不客气了:“殿下心怀吞吐天地之志,何故不肯纳贤才,开视听?如此狭量窄胸,谈何图谋大事?我今日费尽辛苦来见殿下,只为向殿下毛遂自荐,殿下一不问策二不奏对,仅只因我是一介妇人便将我驱离,殿下明明可以有许多选择,却只将赌注押在李县公一人身上,请问殿下,此为英主之为否?”

    李治被武氏的气势吓得一呆,随即神色一凛,显然武氏的话令他不得不重视了,因为她的这番话……三观太正了,真的没法拒绝。

    沉默片刻,李治忽然站起身,朝武氏行了一礼,正色道:“姑娘请恕我刚才无礼,只是……也罢,我便先听听姑娘的说法,这次一定认真听,请姑娘为我指点一二。”

    武氏抿了抿唇,忍住心中惊喜,努力维持平淡的表情,道:“殿下身陷囹圄不过是小小劫难而已,我还是那句话,山东士族可助殿下脱困,殿下莫忘了,您是太原王氏的女婿,这层关系对殿下非常重要……”

    李治迟疑道:“可是……冯渡命案的嫌疑还在我身上,山东士族纵然出来为我说情,终究大不过一个‘理’字,嫌疑未脱,如何令父皇赦我?”

    武氏轻笑道:“庙堂之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是非黑白?拼的不过是人多势众而已,一个小小的言官被杀算多大的事?殿下之所以身陷囹圄,只因背后有人借题发挥,将小事变成了大事,殿下的身后若有强援站出来为你请命,大事自然也就变成了小事,古往今来的朝争党争,争的从来不是事,而是人,最后都是借事除人而已。”

    李治仔细咀嚼着武氏这番话,越品越觉得颇有道理,再想到李素这两年教他的一些道理,很多方面居然一致,于是李治眼中渐渐放出了亮光。

    “姑娘一席话,当初子正兄也教过我,呵呵,这是姑娘自己的见解,还是听子正兄在府里提起过?”

    武氏脸色一黯,垂头道:“李县公是当世奇才,我不及也,在李县公府上两年,受他指点颇多,道理纵有异曲同工之处亦不足为奇。”

    李治点点头,道:“好,那你说说,山东士族如何肯帮我?”

    武氏不假思索道:“我愿为殿下去游说太原王家,殿下是皇嫡子,有资格争夺储君,而且希望不小,相信太原王家会为殿下赌这一次。”

    “然后呢?然后怎么做?如何帮我脱困?”

    武氏笑道:“太原王家若愿出手,说动整个山东士族已不是难事,殿下今日身陷之命案,说穿了其实是魏王和长孙宰相暗中所为,如若山东士族群起而为殿下请命,陛下极为疼爱殿下,定然顺势赦免你,而长孙宰相是久经风浪的国之重臣,当知利弊取舍,当他发现陛下有意放过你,又有山东士族齐声请命,便知天时地利人和皆失,如此,长孙宰相断然不会再参与其中,殿下之危可解矣。”

    一番话入情入理,李治连连点头,对武氏的能力不由高看了一眼。

    这个女人……果真不简单呀,难道说子正兄府上出来的人,哪怕是一个下人丫鬟都有这般本事?这也太妖孽太邪性了,改天要不要去他家里住上一年半载沾沾仙气?

    思绪越飘越远,随即很快被拉了回来,李治此刻倒是变聪明了,闻言眼睛眯了起来,淡淡道:“姑娘为我谋划奔走,我感念在心,只不过,你为我如此付出,想得到什么?”

    武氏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敞开心怀说实话。

    “只求殿下能将我收入麾下,我愿一生为殿下出谋划策,我知李县公也在辅佐殿下,不过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武氏不才,或许李县公偶有思虑不周的地方,我能拾遗补漏,聊充幕僚,以正殿下言行。”

    李治沉吟起来。

    眼前这姑娘看起来确实颇有谋略的样子,不过锋芒过盛,气势过强,隐有以臣凌主之势,若能将她收服固然是好事,若不能收服她,日后这匹烈马恐会越来越野……

    有利也有弊,实在难以取舍,如今的李治急需要人才辅佐,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既是人才又是一颗定时炸弹,要还是不要,委实为难。

    武氏垂着头,心跳徒然加速,她甚至闭上了眼,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短短一炷香时辰,能做的她都做了,尽了最大的努力推销自己,李治愿不愿接受,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若他仍不愿接受自己怎么办?

    想到这里,武氏缩在长袖中的纤手猛地攥紧,随即又无力的松开。

    今日事若不成,此生便老老实实当好自己的丫鬟吧,但愿来生能投个男儿胎,再与天下英雄共逐失鹿。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武氏终于听到李治开口了。

    李治说话的声音很慢,而且语气带着几分犹豫不决,显然他也没拿定主意。

    “呃,武姑娘愿为我麾下幕宾,我自然是欢迎的……”

    武氏狂喜,心跳愈发加快了。

    然而却又听到李治接着道:“……只不过,姑娘终究是子正兄府上的人,我与子正兄亲如兄弟,无论大小事皆不相瞒,所以,这件事我也不能瞒他,必须要与他说清楚,若他不愿姑娘投奔我,我也只好说声抱歉了,姑娘觉得如何?”

    武氏长松了一口气,嘴角已浮上一丝微笑,语气轻柔道:“殿下但说无妨,李县公早说过,我只是暂居李公府上,若有合适的去处,他绝不强留,若他知我投奔殿下,仍与他共奉一主,想必他会很乐意的,至少不会反对。”

    李治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对子正兄很了解呀,平日无事时常揣摩他么?”

    武氏一滞,很快抬头嫣然笑道:“揣摩上意是幕宾的本分,揣摩清楚了方能与主家进退一致,殿下觉得这样做不好么?”

    李治仍盯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稚嫩的脸色第一次露出威严。

    武氏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坦然无惧,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会,碰撞。

    良久,李治缓缓道:“子正兄向来待人和善,无论高官权贵还是贩夫走卒,从无亏待欺凌,我不知道你为何不甘于待在他府上,也不想问原因,不过我要告诉你,既然你投到我麾下,当谨守规矩本分,不可三心二意,我现在确实需要人才,但相比能力本事,我更看重‘忠诚’二字,武姑娘,明白我的意思吗?”

    武氏一凛,垂头屈膝,恭声道:“武氏愿为殿下效忠,此生不移,如有违誓,天雷殛之。”

    李治展颜一笑:“甚好,武姑娘,往后的日子,便请你倾力辅佐相助,治这里多谢了。”

    武氏喜极,急忙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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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治和武氏这两位历史名人,便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认识了。

    蛰伏两年,武氏终于靠自己的双手抓住了机遇,而李治,也终于得到了一个不错的人才。

    武氏喜滋滋地回去了,李治独坐院中,神情仍有些迟疑。

    …………

    李素第二天又进了宗正寺。

    与太原王家谈妥后,李素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于是开始布局帮李治脱困。

    见到李治时,李素吃了一惊。

    这家伙眼眶发黑,双目无神,坐没坐相掩嘴打着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李素愕然扭头看了看门外,道:“……宗正寺的福利未免太好了吧?关在这里也能召女子进来供你淫.乐?”

    李治正打着呵欠,闻言一愣,冗长而舒服的呵欠顿时被打断,很不爽。

    “召什么女子?谁淫.乐了?”

    李素打量着他:“你一晚没睡的样子,别告诉我你在通宵读春秋,我会笑死的。”

    李治白了他一眼,哼道:“论勤学博闻,我其实并不输魏王兄……”

    见李素一副准备笑死的架势,李治悻悻道:“……只不过昨夜并非读书,而是在想一个人……”

    李素了然,老司机地挑了挑眉:“想女人?”

    李治苦笑:“确实是想一个女人,不过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怎知我想象中是怎样的?”李素笑抚狗头,然后感叹道:“晋王殿下长大了,也该到怀春的年纪了,古人云‘知好色而慕少艾’,想女人又不丢人,为何不承认?给你传授个经验,想女人时不能光想,还要配合一些书啊,图画啊,以及某种不雅的动作啊等等,想起来更真实……”

    李治愈发哭笑不得:“子正兄误会了,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实话说吧,我昨夜除了想女人,还想男人……”

    李素大惊,神情顿时凝重起来:“这个问题有点严重了,你居然有这爱好?仔细说说,你想哪个男人?”

    李治手指往前一伸:“你。”

    李素沉默……

    良久,双手忽然捂住胸,李素很认真地道:“殿下,我虽愿辅佐你当太子,但是,辅佐也是有底线的!”

    “哎呀,你想哪去了!”李治有些羞怒了:“实话告诉你,昨日你府上一位丫鬟私下来找我,向我献计之后又说要投奔我,我一晚没睡,就是在琢磨这个丫鬟究竟是何心思,还有就是你,与这丫鬟究竟是何关系。”

    李素闻言一怔,神色终于正经起来了。

    “我府上一位丫鬟私下找你?”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微笑:“殿下,这位丫鬟该不会恰好姓武吧?”

    李治看着他,平静地道:“看来你早知是她了,说说吧,这位丫鬟究竟怎么回事?没头没脑就给我献计,然后说投奔,她想成为我麾下的幕宾,我思来想去,觉得此事不能瞒你,否则便是我不义了。”

    李素叹了口气。

    武氏……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很早以前他便有预感,小小的李家终究留不住她的,池塘太小,不够她折腾。

    只是李素没想到武氏的动作居然这么快,而且选择的时机也非常合适,正好选在李治失意落魄,四面楚歌之时,这个时候的雪中送炭,远比将来发达后的锦上添花分量要重得多。

    前世有句被人说烂了的俗话,“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烂归烂,这句话实在是太有道理了,武氏终究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个时代奋力发出了自己微弱的光芒。

    没有直接回答李治的问题,李素却似有深意地反问道:“殿下觉得此女如何?”

    李治想了想,道:“棱角分明,锋芒过盛。”

    李素笑道:“还有呢?”

    “可用,但不可重用,其才弱子正兄三分,其野心却强子正兄十分,用之亦当防之。”

    李素眼中闪过一道古怪的目光,含笑道:“这是你对她的看法?”

    李治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治识人之明有限,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毕竟只与她接触过一次,还谈不上了解。”

    李素古怪地笑道:“对她的外貌呢?相貌啊,身材啊等等,这位武姑娘可是一位美女,你呢,恰好也到了发.情.交.配的年纪,难道对她没有一点动心?”

    李治苦笑道:“子正兄你说话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难听,什么发.情.交.配的……此女确是一位美女,姿色颇为艳丽不俗,不过……”

    李治笑了笑,道:“治所图者,天下也,若被美色所迷,怎值得子正兄辅佐?再说,这位武姑娘当初可是父皇身边的才人,关系论到这里可就说不清了,天下绝色佳人多矣,我犯不着为了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得那么乱七八糟,而且还会被天下人唾骂耻笑,父皇若知我收她入房,恐怕也饶不过我,为了这么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我值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李素沉默半晌,然后……开始挠头。

    画风不对呀,历史上的李治可是被武氏迷得晕头转向,两人不知怎的便对上眼,李世民还没驾崩呢,李治这小屁孩就跟武氏背地里郎情妾意,沉浸在姐弟恋的欢愉中不可自拔,后来李世民死后,武氏被发配感业寺当尼姑,李治这个小禽兽都没放过她,经常出入寺内,二人打得火热,甚至顶着朝臣们喷出的唾沫星子,不顾所有人反对,强行下旨令武氏还俗,接进宫中,最后小三挤掉原配,成功上位,如果“小三”这个职业有祖师爷的话,武氏便是当之无愧的开山鼻祖,足够有资格被现代的小三们立块牌匾,早晚供香磕头……

    可是这一世……

    这小屁孩为何对武氏不感兴趣了?到底哪个环节有了偏差?历史的轨迹为何又走偏了方向?

第八百四十一章 圣心难测

    真正的历史上,李治为何被武氏迷得晕头转向,这是个难解之谜。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可以肯定的是,两人的性格占了主要原因。

    李治的性格一直很矛盾,尤其是登基以后,在决断国家大事方面很有魄力,他的形象并不似史书上抹黑他那般懦弱无能,相反,他在大唐推行“内圣外王”的政策比李世民更果断,更彻底,对国内民生政策方面,李治对贫苦百姓让步更大,对外用兵方面,李治对敌国的杀戮也更无情残酷,无可否认李世民在位时给他打下了良好的盛世基础,可是李治的治国用兵手段也是非常的厉害,这才有了后来真正的大唐盛世。

    同时,李治在对自己私人生活方面确实显得很懦弱,尤其在女人方面,或许是武氏调.教男人的手段高明,或许李治是真的敬她惧她,对武氏的要求他总是尽力满足,武氏的野心其实就是被他惯出来的,以至于越来越膨胀,从最初代帝批疏,到撺掇李治废后,最后索性把整个李家都踹了下去,自己披上龙袍当皇帝,她的一生走出的每一步,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历史的进程不论走到哪一步,都是有着前因后果的,当然,其中也掺杂了一部分天命和运气成分,试想真正的历史上如果武氏刚开始膨胀时,李治发现情况不对,狠下心抽她一顿,还有以后的大周朝吗?光给甜枣儿不挥棒子,被人篡了江山也是活该。

    可是李素生活的这一世,却让他看不明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偏差,李治为何对武氏毫无兴趣,不仅没兴趣,反而对她的印象很差,对她有着深深的戒意。

    这就很不合常理了,李素挠破头都没想明白,心里甚至隐隐有种惶恐。

    历史的轨迹改变了,他唯一的优势似乎也不复存在了,原本开着作弊器的日子过得挺美好的,不管发生或未发生的事,都在他的掌握中,有一天游戏管理员突然告诉他,你的作弊器被没收了,教他如何不惶恐?销号了怎么办?

    “子正兄,你今日是打算跟我聊这个女人?”李治显然不太想聊武氏这个人。

    李素笑道:“不聊女人,当然,也不想跟你聊男人,不过我还是很奇怪,那位武姑娘向你献了什么计?”

    李治回忆了一下,道:“她说要助我脱困,关键是说动太原王氏站出来声援我,继而带动整个山东士族向父皇求情请命,她还说愿意帮我游说太原王氏……”

    李素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嘴唇嗫嚅了几下。

    李治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不由好奇道:“子正兄何故这般表情?那位武姑娘说错了?”

    李素突然失笑,摇了摇头,叹道:“她没错,句句在理,不过……她晚了一步。”

    “子正兄何出此言?”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因为……我已说动了太原王氏,两日后,朝堂上必有分晓。”

    李治呆住,接着大喜若狂:“真的?”

    “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此事,嗯,这桩案子有转机了,不出意外的话……呵呵,你在这宗正寺怕是住不了几天了。”

    李治高兴得脸孔发红,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子正兄早想到借助太原王家的力量助我脱困?”

    李素叹道:“早在当初劝你争太子时,我便将太原王氏算在咱们的阵营里了,只不过当时没想到借用他们的力量不是争太子,而是为了自保……过程算是很艰难,幸好结果还不错。”

    李治感激地道:“劳子正兄这些日为我奔走,治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

    李素瞥了他一眼:“说这话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怎会不知道如何谢我?钱啊!给我一笔巨款就是感谢我的最好方式,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

    李治苦笑:“子正兄,你这贪财的毛病……”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看,我为你奔走,救了你的小命,回过头找你要报酬时既没把你吊起来也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这就是‘道’,堂堂正正的要钱,如果不给我再考虑要不要把刀架你脖子上,世上像我这样的君子实在不多了……”

    李治两眼发直:“君子……是这么干的?可我为何总觉得你说的是土匪强梁呢?”

    李素叹了口气,一不小心就把天聊死了,小屁孩不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了,日后若再敲诈他,恐怕得多费些心思……

    一个敲诈失败,另一个死活不上当,二人陷入僵局,于是非常有默契地略过这个话题。

    “我在宗正寺静候佳音,外面的事便有劳子正兄为我筹谋奔走了,还有那位武氏……”李治说着,忽然笑了笑:“那位姓武的姑娘确实聪明,可惜与子正兄比起来还是颇有不如,我刚才没说错,其才弱子正兄三分,野心却胜子正兄十分,留她在身边做幕宾,说实话,有如鸡肋一般,我看索性便给她安排个闲差去处打发了吧。”

    李素目光闪动,笑道:“不必如此,你还是把她留在身边好好用,其人有大才,亦有凌云登天之志,胜过世间昂藏须眉良多,有些地方或许我都不如她,慢慢的你会发现她的优点,当年她屈居我府上时我也答应过她,要给她寻个好去处,如今她既主动投靠你,自是两全其美……”

    李治不以为然地笑笑:“连你都这般推崇她,区区一介妇人,真有天大的本事?”

    李素神情认真地看着他:“她确是有本事的,你莫小看她,日后但凡遇到大小事,不妨与她商议,不过你要记住,为英主者,善纳谏,却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她为你谋划的主意,取舍全在你自己的判断,不必言听计从,当你拿不定主意时不妨来问问我,还有……”

    李治见他停顿下来,不由好奇地道:“还有什么?”

    李素沉吟片刻,道:“还有,若你发现她越来越膨胀,仗着你的信任得寸进尺擅专独行时,嗯,不要管那么多,先抽她!”

    ***************************************************************

    夜深,太极宫。

    李世民坐在大殿内,神情木然地批阅着奏疏。

    桌案上一盏白烛发出微弱的淡黄色的光芒,微风吹拂过后,烛光愈见暗淡,李世民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拈起桌上的小铁剪,剪去一段烧得发黑的烛芯,桌案周围的光芒于是亮了一些。

    回过头来继续批阅奏疏时,李世民却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意乱,奏疏连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搁下笔,李世民长叹一口气,阖目养神许久。

    殿内一片寂静,安静得仿佛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李世民的眉头越皱越紧,不知想起了什么,连气息都有些乱了,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睁开眼,李世民从桌上一角取过一只小金盒,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颗鸽蛋大小乳白色的丹药,李世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取过丹药塞入嘴里,和着茶水吞了下去。

    丹药似乎有些效果,服下不到半炷香时辰,李世民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只是脸上的那片红润却显得有些诡异,透出一丝不健康的青灰色。

    服药之后的李世民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连久滞混沌的思路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拧眉沉吟片刻,李世民忽然扬声道:“常涂何在?”

    穿着绛紫色宦官服的常涂如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外。

    他是一道无声的影子,随时随地等待李世民的召唤。

    李世民抬眼扫过他,淡淡道:“进殿来。”

    常涂沉默着走入殿内,离李世民十步时站定。

    李世民看着他,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朕生死相依之人,可以离朕更近一些,不必避嫌。”

    常涂沉默着又往前走了五步,便再也不肯走近了。

    规矩永远是规矩,五步便是君臣的规矩,再近就是逾矩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雉奴这两日在宗正寺过得如何?”

    常涂恭声道:“悠闲度日,荣辱不惊。”

    李世民露出不忍之色:“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头,也不知宗正寺里吃住如何,可有受委屈……”

    常涂垂头道:“陛下放心,老奴的人时刻盯着宗正寺,这几日晋王殿下一切都好,期间有泾阳县公李素去探望过他两次。”

    李世民一愣:“李素去探望雉奴?”

    “是。”

    李世民沉默片刻,又道:“只是探望吗?”

    常涂轻声道:“二人说话时摒退左右,老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李世民眉头一蹙,道:“从冯渡被刺案发之前到现在,李素在长安城里那点小势力可有异动?”

    常涂道:“未动一兵一卒,事涉晋王,晋王与李素交好,而冯渡被刺的源头便是促请成年皇子离京,老奴当初也怀疑冯渡被刺是否与李素有关,于是特意遣人盯住了李素和他那个同乡王直,并下令内应严密监视那股势力的一举一动,可是这些天过去,李素并无异常举动,王直手下那股势力也并无任何动静,老奴以为,此事恐与李素无关。”

    李世民哼了哼,脸色有些复杂。

    李素的猜测没错,早在李素设计破坏东阳公主与高家的联姻这件事开始,李世民便怀疑有人搞鬼,派常涂暗中查过之后,李素和王直设在长安城市井的那股势力便落入了李世民的视线内。

    之所以没有选择治罪李素,李世民的想法与李素判断的也一样,刚开始这股势力并不强大,几十百来号人,其中大部分是市井无赖痞子,再加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游侠儿,看在李世民这样一位帝王眼里,自然是嗤之一笑的,简单的说,那时李素手下的这股势力,李世民连收拾的心情都懒得动,根本就是不屑收拾他。

    后来,王直不断的将势力扩充,内部的上下等级和规矩也渐渐森严起来,而且在制造长安城舆论,以及打探各种消息方面颇有建树,这种变化自然逃不过常涂的眼睛,随着它的日渐壮大,常涂终于开始正视这股势力了,把它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李世民面禀,到这个时候,李世民才重视起这股势力,也是在这个时候,由常涂亲自挑选的十来名内应混进了这股势力中。

    作为帝王,是绝对不容许眼皮子底下有这么一股不由自己掌控的势力存在的,按理,李世民应该第一时间将这股势力铲除,然后将李素重重治罪,可是李世民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这股势力其实并未给长安城和朝堂造成多么大的损害,从内应细作源源不断传递出来的消息,以及这股势力种种所作所为来看,它存在的目的并非为了在长安城翻云覆雨,而是李素自保的一件工具,除了保李素,它根本没做过任何损害社稷威胁宫闱的事。

    这个事实终于令李世民高高举起的屠刀轻轻放下了。

    保李素不算理由,朝堂那么多大臣都想有自保的手段,也没见谁丧心病狂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暗中培植出一股势力来自保,只是李素是个例外。

    一来李世民知道李素并无野心,他培植这股势力的初衷不是为了谋害谁,而是为了不让别人谋害他。二来,随着常涂派出去的内应在这股势力内部渐渐占据了高位,它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已在李世民的掌握之中,铲除它只是一句话的事,李世民反倒不着急了。

    最重要的原因是,李世民对这股势力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数年下来,它的羽翼已渐丰满,内部的组织结构,上下等级,各种打探消息和利用舆论的方法,以及上下垂直单线联络的管理方式等等,令李世民叹为观止,很多方面甚至是常涂那帮手下都做不到的,李世民暗暗赞叹李素委实是个人才,就连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他也能弄出一些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新花样,这股势力如果改头换面,成为效忠朝廷和皇族的一部分,李世民对朝堂的掌控想必更是得心应手。

    于是李世民动起了将这股势力收为己用的心思,这才让李素没心没肺的逍遥到现在。

    “你确定李素未参与其中?”李世民冷冷问道。

    常涂静静地回道:“老奴不敢打包票,但十有**应该没有参与。”

    李世民点点头,道:“既然未参与,那么冯渡被刺一案应该与他无关,暂时先撤回监视李素和王直的人手,给朕仔细查查雉奴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这桩案子朕越想越不简单,里面恐有更深的内情……”

    常涂道:“老奴也认为此案不简单,从冯府莫名其妙冒出一个下人被灭口开始,到晋王殿下身边一个侍卫被牵连,虽说一切皆是铁证如山,可老奴总觉得不对劲,好像冥冥中有人刻意安排,将这些证据若隐若现的埋在浅处,只等老奴上当,与其说这些是铁证,还不如说它们都是一个又一个圈套,老奴现在就有一种中了圈套的感觉……”

    李世民一愣,脸色立刻有些难看了:“连你也这么想,看来不是朕的错觉了,雉奴极有可能被冤枉了,可怜了朕的雉奴,被人冤枉却有口难辩,还那么懂事,主动请命圈禁宗正寺……”

    李世民眼眶微红,随即敲了敲桌案,道:“既是有人故意冤枉雉奴,常涂,你有没有想过是何人所为?”

    常涂沉默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老奴以为……此案恐与立储有关!”

    李世民神情不变,显然对常涂的推测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疲倦地阖上眼,声音嘶哑道:“立储……立储!他们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么?朕还没死呢!”

    常涂垂头静立,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李世民神情复杂地问道:“按立嫡不立庶的礼制,眼下朕的皇子里,嫡子只有青雀和雉奴二人,你的意思莫非……是青雀在构陷雉奴?”

    常涂轻声道:“老奴没查清楚前不敢妄言,也许是魏王殿下,也许是陛下那些庶出的皇子用各个击破之法将两位嫡子除掉后,他们也有机会问鼎东宫之位,还有一种可能,此案或许是朝臣甚至门阀世家所为,老奴实话实说,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以前,就连……就连陛下的后.宫娘娘们,也不能排除嫌疑,这件事太大,牵涉太广,任何人都有动机干出刺杀冯渡,嫁祸晋王的事,一旦他们达到目的,所获必然不小。”

    李世民长吸一口气,脸色已铁青。

    九五至尊,天下共主,可是俯下身放眼望去,却是一片虎视眈眈,儿子也好,朝臣也好,门阀也好,天下皆是他的敌人!

    皇帝做到被身边人算计的地步,自己果真配得起这“天可汗”的尊号么?

    揉了揉眉心,李世民头疼得厉害,拧着眉闭上眼,久久没说话。

    “叫内侍省再给朕拿一颗福寿丹来……”李世民疲倦地吩咐道。

    常涂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忍不住道:“陛下,丹药一物,多服伤身,殊为不益,老奴以为……”

    “闭嘴!朕的事轮得着你来说么?”

    常涂叹息一声,只好转身令殿外值守的宦官传旨。

    回到李世民跟前时,李世民仍旧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没精打采地道:“想办法派遣或收买一些眼线,伺机混入魏王及诸皇子府上,他们的一言一行必须向朕详禀,查清楚此案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

    常涂凛然领命。

    “还有,褚遂良,房玄龄等重臣府上也安排眼线进去。”

    “是。”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随即神色变得坚定,道:“……辅机府上也安排人进去。”

    常涂一愣,有些震惊地看着他,接着马上垂头,恭声应了。

第八百四十二章 重拿轻放

    帝王注定孤独,注定无情。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有情有义的帝王不是没有,这类人通常死得比较早,要么被人谋反改朝换代,要么在被人不断背叛中心塞至死。

    华夏上下五千年,李世民绝对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皇帝,或者说,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政治家,二十四小时演技在线。

    该示弱时一定会示弱,他的兄长李建成就上了他的恶当,终于在玄武门中了埋伏,被他弄死。该忍气吞声时一定会忍气吞声,东.突厥兵临长安,他骑马出城,神色平静地签下屈辱的渭水之盟,两年后,大唐实力突涨,他马上翻脸不认人,手下第一大将李靖擒获颉利可汗,当年的屈辱连本带利讨还回来。

    成功的帝王有很多副面孔,他永远会在最合适的时机说出最合适的话,做出最合适的决定,露出最合适的表情。

    李世民无疑是成功的,今日的他再次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决定。

    从冯渡被刺案发,一直到他最疼爱的儿子李治被构陷圈禁,李世民敏感地察觉到,朝中有一股暗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继而翻云覆雨,左右朝局。

    这股暗流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在推动,但他知道这股暗流最终的目标是大唐的东宫之位。

    近日发生的一切,如果用东宫立储的理由来解释,以前无法解释得通的东西顿时豁然开朗了,前后事实串联起来,这根本就是争储啊!

    李世民决定不能坐视了,说来可笑,他亲手干掉了自己的兄长和弟弟,可他却非常反感自己的儿子手足相残,觉得这简直是礼乐崩坏,道德沦丧的畜生行径,当年自己干过的事仿佛得了失忆症似的忘光光了……

    魏王李泰那张肥胖憨厚的面孔在李世民脑海中反复闪现。

    冯渡被刺……跟他有关么?或者,是朝堂暗中参与争储的重臣,又或者,是哪个世家门阀在兴风作浪,意图离间天家骨肉?

    李世民忽然觉得很累,戎马一生,创下这煌煌伟业,天下未有敌者,挥兵可平天下,却平不了一个家。

    不论推动这股暗流的是什么人,李世民都必须一查到底。

    立储是关乎大唐未来百年社稷的大事,李世民不容许任何人暗地里操纵它,运作它,哪怕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哪怕是身边最倚重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任何人都不行。

    江山姓李,江山由谁来继承,必须只能由他说了算!

    朝堂民间这些日子来的窃窃私语,终于被正大光明的搬到了李世民的桌面上,立储的话题李世民已无可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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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来的终究会来。

    费尽辛苦布下这么一局棋,随着晋王李治的嫌疑被坐实,继而被圈禁宗正寺,眼下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皇子刺杀朝臣,当然不可能圈禁几日便算了,大唐虽然名义上是李家的,但大唐的法律却是天下人的,现在没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但皇子杀了一个朝臣,也不能让他太轻松,仅仅圈禁是绝对不够的。

    案件酝酿到如今,火候正好够了。

    第二天的朝会上,一位名叫宋甫晨的监察御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李世民递上了一份奏疏,请求严惩凶手,给屈死的同僚冯渡一个交代,也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这份奏疏的末尾落款写的不仅仅是宋甫晨一个人的名字,而是御史台四十多名御史,以及三省六部一百余名四品以上官员的联名,署名官员品级最高者,赫然竟是国子祭酒孔颖达。

    孔颖达是先贤孔子的嫡孙,其人本身也是很有学问的,一生皓首穷经,著书立传,终成一世大儒。

    通常孔颖达只埋首学问之事,甚少参与国事商议,不过他在士林中的地位却是非常超然,甚有威望。这一次因为冯渡被刺一案,孔颖达居然破天荒地在奏疏上署名,可见他对李治已失望透顶,也是愤怒至极了。

    李世民手中紧紧攥着这份奏疏,脸色非常难看,虽然没有实证,可他心里明白,此案所谓的凶手李治多半是被冤枉的,眼下这么多不明真相的朝臣异口同声请求严惩,李世民第一次体会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为爱子屈辱,为家事悲哀,恨满殿的文武是非不分,怒暗中的敌人挑衅天威。

    一片吵吵嚷嚷中,李世民铁青着脸,却不得不忍住怒气,将长孙无忌房玄龄孔颖达等重臣请去甘露殿。

    一百多人的联名,分量太重了,饶是乾纲独断的李世民,也不得不屈服于朝臣的压力下。

    …………

    甘露殿内的气氛很凝重。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长孙无忌捋须微笑,房玄龄阖目不语,孔颖达满脸愤慨,而李世民,却面无表情。

    奏疏静静地摊在桌案上,上面将冯渡被刺案的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包括李治为何刺杀冯渡的动机也猜测得合情合理,案子进展到这个地步,已然是铁证如山,无法辩驳了。

    李世民阴沉着脸,森然的目光飞快从长孙无忌,房玄龄和孔颖达脸上一扫而过,指了指面前的奏疏,冷冷道:“众卿皆是朕的左膀右臂,被朕倚为国之柱石也,不妨说说,此事当如何处置为妥?”

    孔颖达第一个站了起来,老先生学问渊博,为人也耿直,一生提倡品学皆俱,既然李治刺杀冯渡已是铁案,老先生失望之余,怒其不争,说话也带了几分火气。

    “陛下,老臣以为当严惩晋王!”

    李世民淡淡道:“皇子犯法,是朕教子无方,刺杀朝臣罪大恶极,自当严惩,朕问的是,该如何严惩?”

    这句话问出口,一肚子火气的孔颖达也不敢搭话了。

    如何严惩?

    这话谁敢说?要严惩的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儿子,难道当着他的面说你儿子太坏了,陛下你大义灭亲把他活活掐死,然后你再节哀顺变好不好?

    能混到与李世民同殿议事的位置,智商且先不说,情商一定是非常高的,这种作死的话说出来,李世民会不会采纳不一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记住你,以后你的有生之年最好活得小心点,别让他逮住你的小辫子,稍不留意他就会活活掐死你……

    孔颖达语滞,房玄龄继续阖目养神,浑若未闻,长孙无忌依旧拈指捋须,脸上的笑容那是非常的缥缈若仙,一派嗑了丹药即将飞升的超然。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君臣相顾无言。

    良久,孔颖达忍不住了,老先生资历高,脾气爆,眼里不揉沙子,跟已故的魏征关系不错,自然也传染了魏征一些不要命的毛病,比如单机刷**oss,挑战生命极限……

    “陛下,老臣以为,法不可违,律不可逆,不法而赦,诸法弗为。为大唐万年社稷计,纵是皇子犯法,亦不可轻饶,陛下当为天下臣民做表率……”

    李世民眉眼不抬,淡淡道:“冲远公高论,朕受教了,现在的问题是,晋王刺杀朝臣一案,大理寺和宗正寺并未结案定案,罪名未立,如何严惩?就算晋王的罪名成立了,按贞观疏律,这可是斩首的大罪,冲远公的意思,莫非是要朕杀了晋王?”

    空气忽然凝固,一直阖目养神的房玄龄忽然睁开眼,长孙无忌脸上的微笑消失,捋须的动作也停下了,孔颖达眼皮跳了跳,迟疑了一下,道:“陛下误会老臣了,皇子犯法可罪矣,但不必与庶民同罪,此案恶劣,天下人议论纷纷,不惩又损害皇威,老臣以为,可削晋王王爵,贬为庶民,谪千里,圈于州城自省其过。”

    李世民脸色愈见冷漠,唇角一勾,道:“削王爵,贬庶民,谪千里,圈州城……嗯,冲远公倒是想得周到,既给了天下人交代,又顾及了天家血脉……”

    抬眼向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一扫,李世民道:“冲远公此谏,二位以为然否?”

    房玄龄暗叹了口气。

    他是标准的老狐狸,对处理国事非常在行,但是涉及宫闱天家之事,房玄龄向来都是装聋作哑,左顾右盼假装看风景。

    这种事惹不得,沾不得,很要命的。

    可是李世民偏偏不放过他,已经直接点名了,房玄龄避无可避,只好苦笑道:“老臣觉得,不如等大理寺和宗正寺定罪之后再议论如何处置晋王也不迟,毕竟晋王是否真的是刺杀冯渡的凶手,现在断定还为时过早,如果真的定罪了,那么当然是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只是这个交代如何给,晋王如何处置,老臣以为宜当缓议,嗯,缓议。”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看似说了一大堆,其实没一句干货,全是推诿含糊,模棱两可,偏偏说得大家都没脾气。

    李世民和孔颖达当即便对房玄龄投去一记鄙视的目光。

    堂堂一国宰相,又是一大把年纪,还跟墙头草似的,你羞不羞?

    李世民哼了哼,目光随即望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也苦笑,下意识地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道:“老臣以为,定罪是定罪,处置归处置,若大理寺和宗正寺定了罪,便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至于处置么……晋王犯下再大的错,终究是陛下的嫡子,冲远公所言削王爵,贬庶民等等,老臣以为不妥,对皇子处置太重,同样也损了天家皇威,所以老臣建议陛下不如重拿轻放,晋王罪名可定,但处置不妨轻一些,嗯,圈禁宗正寺数月或半年即可,就算晋王真是刺杀冯渡的指使人,毕竟也只是个孩子,而且以前并无劣迹,不如薄惩为戒。”

    长孙无忌说完,孔颖达非常气愤地怒哼一声,李世民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房玄龄眉头轻蹙,随即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最后继续阖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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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村,李家。

    李素和王直坐在院子里纳凉,天热得邪性,二人各自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毫无形象地喝得稀里哗啦,一碗下肚,仍挡不住阵阵燥热,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王直将碗朝身旁的桌几上一搁,很不讲究地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丑陋的大嘴吧唧有声。

    李素也搁下了碗,叹了口气,道:“这该死的夏天……什么时候才熬到头呀。”

    扭头朝门廊下的丫鬟扬声吩咐再来两碗冰镇酸梅汤,李素这才向王直扬了扬下巴:“……你继续说。”

    王直嗯了一声,道:“大抵就是这么回事,现在咱们那些手下的人我不敢动用,怕里面有朝廷的眼线,所以这些消息都是我亲自打听来的,长孙无忌确实在陛下面前为晋王开脱,说什么‘重拿轻放’,意思是圈禁几个月就算了……”

    挠了挠头,王直露出万分不解之色,道:“你们当官的那些弯弯绕绕我真的不懂,长孙无忌不是支持魏王吗?照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果断进谏,将晋王置于死地才是,否则后患无穷,为何他却在陛下面前为晋王开脱?”

    李素笑道:“长孙无忌这么干不奇怪,换了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干,甚至我会建议陛下免了晋王一切处罚,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王直瞪大了眼睛:“为何?”

    李素叹道:“因为长孙无忌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的目的难道不是将晋王置于死地?”

    李素笑道:“晋王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将晋王置于死地?再说,若真急着将晋王置于死地,陛下又不傻,难道不会怀疑吗?老狐狸行事讲究一个稳妥,他要达到的目的是将晋王定罪,也就是告诉天下人,晋王其实是个杀人犯,定下这个罪名已经足够了,从今以后,晋王便彻底失去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就算陛下吃猪油蒙了心,铁了心要晋王当太子,你觉得朝臣们会答应吗?天下人会答应吗?”

    “只要定下晋王的罪,便等于将晋王的名声彻底搞臭了,一个名声臭哄哄的皇嫡子,哪怕身份毫无争议,也已没有资格争太子了,所以定罪之后,如何处罚他已经不重要,就算没有任何处罚,晋王还是当他的王爷,他对魏王的威胁也已经完全消失,东宫太子之位除了魏王,不可能是别人了,尤其不可能是晋王。”

    王直恍然大悟,接着露出焦急之色:“若晋王真被定了罪,可就麻烦了!不仅是他倒霉,连咱们也倒霉了,怎么办怎么办!”

    李素大拇指一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看我这张英俊的脸……”

    王直一呆:“怎样?”

    “除了最近天热上火长了两颗青春痘以外,你没发现我的模样很像那种危急时刻力挽狂澜的英雄吗?”

    “呃……好吧,你一定有办法了,对吗?”

    李素仰头,看着从头顶树荫缝隙倾洒下来的星星点点的阳光,悠悠叹了口气,道:“明日,我该动手了,这一出大戏,差不多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

    …………

    武氏迈着轻碎的脚步,从大门走进来。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俏丽的脸庞上布满了疲惫,额前几缕乱发随意地搭在脸侧,疲惫时的她看起来仍是那么的妩媚慵懒,别有一番风情。

    走进院子,武氏拐了个弯,沿着门廊朝后院走去,刚走出没几步,脚步忽然一顿。

    天色已黄昏,李素独自坐在院子正中,身旁的矮桌上搁着几个空碗,而他却靠在长长的椅子上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一般。

    看到李素,武氏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和心虚,第一反应竟是忍不住想掉头跑掉。

    理智阻止了她,同在一个屋檐下,而且此时此刻她还是李家的丫鬟,李素的幕僚,能跑到哪里去?就算她投奔了晋王李治,可她很清楚,在李治的心里,她和李素的地位是没有可比性的,她甚至毫不怀疑,若李素说一句“杀了她”,李治就会毫不犹豫的拔刀。

    一心想跳出李家的桎梏,可惜,她仍活在李素的阴影下。

    以前没察觉到,可今日的武氏体会尤其深刻。

    自从答应李治去游说太原王家后,武氏离开宗正寺便马上折道拜访了王家,打出晋王李治的招牌,王家家主的次子王然亲自接待了她。

    然后便是冗长的游说过程,现在回想起来,过程非常可笑。

    武氏费尽了口舌,反复陈述营救晋王对太原王家有利无弊,对王家百年大计有着决定性的转折等等,王然的表现很奇怪,他的表情古古怪怪的,任凭武氏滔滔不绝,而王然却一声不吭,说到最后,当武氏自信已经将整件事的利弊说得清清楚楚了,王然才好整以暇告诉她,她放了一记马后炮。

    原因是早在一天前,泾阳县公李素已经来过,不但说服了王家出手营救晋王脱困,而且还答应正式支持晋王李治争储……

    武氏当时呆愣在王然面前,半晌没出声。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是个笑话,心中一阵阵的羞恼,难受,待这些情绪平复下来后,武氏打从心底里感到一阵空虚无力。

    这辈子,似乎都已经逃不过李素的阴影了,无论她想出多么绝妙的主意,李素总能走在她前面,然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那种温和的笑容和目光,每一次都化作利箭,刺伤她的心。

    认识李素以前,武氏总觉得自己是非常优秀的,若非女儿身,她甚至能成为纵横天下的英雄,一言兴天下,一言乱天下。

    然而,认识李素以后,他成了她一辈子都翻越不过去的大山,只能仰望,不可征服。

    面对李素,她只想逃开,逃得远远的,最好此生不再相见,否则自己原本高傲的信心会被他一次又一次摧残得支离破碎,武氏打定主意离开李家,想逃离李素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自己的人生好不容易见到曙光了,稍用些手段便可一步登天了,然而,今日武氏再次被李素的阴影笼罩,从王家出来后,武氏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真的很怀疑人生了。

    回到李家,再次看到院子里独坐的李素,这一刻武氏心中五味杂陈,爱恨难已。

    整了整衣裳,顺手拂起几缕凌乱的头发,武氏垂头走向院子,在李素面前屈膝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公爷。”

    闭目养神的李素睁开了眼,看着面前的武氏垂头恭顺的模样,李素笑了笑,语气却很热情:“武姑娘刚回家?”

    武氏咬了咬下唇:“是,奴婢刚从长安城回来。”

    李素笑着眨眨眼:“长安城热闹吧?武姑娘还年轻,多往外面跑跑不是坏事,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尽管从家里账房支钱。”

    武氏忽然抬头,盯住李素的脸,道:“奴婢……昨日见过晋王殿下。”

第八百四十三章 武氏问情

    愉快聊天的前提是大家最好都别说废话,见面互问“吃了吗”,如果没有真心请对方吃饭的想法,这句话就是一句毫无营养的废话。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当然,国人含蓄的文化和性格注定了聊天之前要有一些铺垫,铺垫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堆砌几句废话,然后话题循序渐进,渐渐引到正题上。

    像武氏这么开门见山的聊天方式倒是不太常见,如果换了王桩王直他们,李素会很喜欢这种方式,可惜他此刻面对的是武氏。

    不得不说,李素对这个女人有着很深的忌惮。

    毕竟在真实的历史上,她可是把整个李家江山都改朝换代了,而且以一个女人之身公然称帝,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只有这么一位女皇帝。可想而知,这个女人有多么厉害。

    面对未来的女皇,李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隐藏在人性里“恶”的一面不断的提醒他,趁着这位女皇如今正是低谷期,索性寻个由头把她杀了,以李素如今的地位,杀府里一个丫鬟根本不算事,死了充其量被官府罚二百文钱而已,却能把未来对自己不利的危险因素彻底扼杀在摇篮中,百利而无一害。

    说实话,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在脑海中闪现,每一次都被自己人性中“善”的一面生生压了下去。

    武氏再可怕,再厉害,她终究没做过任何对李素不利的事,至少目前为止没做过,所以对李素来说,她就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毫无理由的对一个无辜的女人痛下杀手,李素怎么也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李素是权贵,可一言而定别人生死的权贵,可他终究与别的权贵不一样,他仍坚守着心中的善良,他不是没有杀过人,最近的冯渡被刺就是他一手安排的,但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这辈子自己杀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取死之道,他从未对无辜的人动过手。

    人生在世,终归要活得有意义,富贵也好,贫穷也好,都是命中注定,唯有人性中的天良才能证明自己活得无愧此生。

    武氏实在应该庆幸自己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李素,否则现在的她早已成了荒郊野外的一捧黄土,如果命再背一点的话,说不定还有人在她坟头蹦迪……

    此刻武氏心里很惶恐。

    她虽被李素当成幕僚,但名义上她只是李家的一名丫鬟。

    这个年代的丫鬟是没有人权的,主家就算毫无缘由的把她扔井里,也不会吃上官司,武氏之所以敢当着李素的面坦承自己见过李治,其一是因为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住李素,索性直说,其二也是因为这两年的相处下来,武氏多少对李素的性格有所了解,她相信李素不会因为此事而对她动杀心。

    饶是如此,坦承之后的武氏仍有些紧张,长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样,非常的悲壮。

    李素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见就见了,你这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啥意思?”李素顿了顿,好奇道:“……晋王非礼你了?”

    “李公爷你……”武氏又羞又怒,刚才那股视死如归的气势顿时全泄了。

    李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舒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笑道:“当年你进我李家时,我曾对你说过,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尽管离开,我绝不拦你,如果没有,不妨暂时屈居我家,待有合适的机会,我为你寻一条敞亮的前程,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你我好聚好散,无恩无怨,就此相别,恰到好处,武姑娘,你不必多想。”

    武氏露出感激之色,同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垂头低声道:“奴婢不是好人……”

    李素一愣:“这年头很难听到别人如此客观的评价自己了,呃,然后呢?”

    武氏面现羞愧之色:“奴婢……失了本分,我的命不好,当年选进宫时风光过一阵,一朝被贬,尝尽炎凉,全靠李公爷将奴婢救出苦海,奴婢本应以此残身为公爷死而后已,可是奴婢终归还是不甘心,在宫里时我输得一塌糊涂,差点丧命,这辈子还长着,我总想再试一次,成也好,败也好,死也死得瞑目了,奴婢不敢说心太高,只能说心太野了,辜负了公爷的恩情和一番好意……”

    “奴婢离开公爷还有一个原因……”武氏说着忽然抬起头直视着李素,道:“公爷太聪明了,可谓算无遗策,这两年奴婢跟在公爷身边,眼见公爷遇到危难时从容淡定,轻松化解,奴婢自问不及公爷万一,奴婢留在公爷府上,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公爷,您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幕僚的,对不对?以您的能耐,世上应该没有能够难倒你的事了,奴婢甚至相信,若是公爷不那么淡泊,想创一番功业的话……”

    武氏说着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公爷就算立旗谋反,改朝换代,想必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对吧?”

    李素眉梢一跳,笑意顿消,阴沉着脸瞪着她:“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是想死了吗?这种话敢随便乱说,你想害死我?”

    武氏掩嘴轻笑:“公爷其实和奴婢都是同一类人,都是有能力改天换地的人,不同的是,公爷志不在此,淡泊名利,而奴婢本事不及公爷,却有一颗泼天的胆子……”

    李素瞪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觉得把你送走真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你……是个祸害,留在我家迟早会让我倒霉。”

    武氏笑道:“公爷慧眼,奴婢亦不及也。”

    李素阖目片刻,缓缓道:“武姑娘,你我也算一场主仆缘分,好聚好散亦算一段人间佳话,临走我有一言相告。”

    武氏肃容裣衽:“奴婢洗耳恭听。”

    李素睁开眼盯着她那张俏丽的脸庞,道:“从此你便是晋王殿下身边的人了,以你的能力,令晋王对你刮目相看须臾可至,以后你将会在晋王心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你我如今同为晋王效力,可以说,他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晋王年轻,天性善良,我最看重的也是他的善良,所以才甘心情愿为他效力,我只希望你在他身边后,不要破坏了他的善良,明白我的意思吗?”

    武氏神情一黯,低声道:“公爷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确实算不得善良的人,公爷是怕奴婢污了晋王殿下。”

    李素笑了笑,道:“你我之间毋庸掩饰,你和我都不算善良的人,两个不善良的人共同辅佐一个善良的人,说来确实有些可笑,但我还是希望等到晋王年老时,他的善良依然未变,也算是对你我自己的一个救赎吧,武姑娘,你觉得呢?”

    武氏垂头道:“公爷宅心仁厚,奴婢钦佩。”

    李素接着笑道:“所以呢,以后遇到事,不管多么危难艰困,那些阴损的缺德的害人的主意,你就不要乱出了,就算达到目的,却也失了本心,算起来得不偿失,武姑娘,这便是你我的君子协定,如何?”

    武氏点头:“是,奴婢答应公爷,绝不出害人的主意。”

    李素眨眼:“说好了,不许反悔哦。”

    武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奴婢若不小心违誓了,公爷当如何?”

    李素笑容渐渐泛起冷意:“很简单呀,想办法把你弄死,那时想必晋王已成了太子,甚至是皇帝,如果你死了,知道叫什么吗?……叫‘清君侧’。”

    武氏一颤,看着李素阴冷的笑容,不由渗出一身冷汗,脸色也不由自主地苍白起来,此时此刻,她终于发现,眼前这个人,果真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说要弄死自己,武氏绝不能把它当作一句玩笑话,因为她相信李素的本事,只要他想,就一定有办法弄死她。

    “是,奴婢明白了,有生之年,奴婢绝不敢教唆晋王做恶。”武氏垂头惶恐地道。

    笑容里阴冷的意味渐渐淡去,李素的脸上恢复了灿烂:“你看,现在多么和谐美好,曾经的主仆缘分已尽,如今互为同僚,又是一段新的缘分,你我今生皆是有缘人,但愿我们共同珍惜缘分。”

    武氏抿唇一笑,心中倍感压力的同时,也彻底放下了心事。

    将来会怎样,谁都说不准,但是现在,想必李素已真的不介意她投到晋王门下,如果离开李家,是否算摆脱了他的阴影,从此天下可任她筹谋纵横?

    忐忑尽去之后,武氏的心底深处忽然浮起许多不舍,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

    此生未曾爱过,武氏尽管身陷低谷,但仍旧心高气傲,世间男子极少能入她眼,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来,眼前的李素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了。

    当初甘心留在李家,除了不得已的身不由己之外,大抵还是对李素有一些好感,随着日子的流逝,好感渐渐变成了朦胧的喜欢,很多次武氏都在想,如果李素愿意接受自己,哪怕只是李家的一个妾室,她也情愿在李家终老一生,世上只有一个李素能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很可惜,李素并不愿接受她,甚至一直有些提防她。

    两年后,武氏终于死心了,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她占据不到一丝一毫的位置,自己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渴望和情愫,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今日离别在即,武氏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她很想再试一次。

    “公爷,奴婢认识你已两年了……”武氏低声道。

    李素笑道:“你是想感慨岁月如梭,光阴如白驹过隙什么的?”

    武氏摇头:“不,奴婢只是……舍不得你。”

    李素一愣,接着苦笑:“你太耿直了,叫我怎么接话?我若说我也舍不得你,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武氏猛地抬头,望向李素的目光里一片灼热:“只要公爷说一句舍不得我,我愿为公爷留下,一辈子留下!”

    李素再次愣住,接着摇头叹道:“你我有缘,但非男女之缘……”

    武氏情绪忽然有些激动地道:“你心中但凡为我留些许方寸之地,怎会没有男女之缘?从认识我那天起你便认定我是坏女人,我便注定只能是坏女人,所以你对我又是提防又是躲避,现在你跟我说无缘,怪我么?怪我么!”

    武氏眼眶泛红,眼泪如雨而下,垂头无力地喃喃自语:“我知道我坏,可是我能怎么办?谁叫这世道如此黑,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弱女子而已,所有的不择手段,只是为了活下去,公爷,我也是出身国公家的闺秀,你以为我愿意如此么?天不给我活路,我能怎么办?”

    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武氏,李素有些感动,随即叹息道:“武姑娘,我从不觉得你坏,我只是……今生无法再背负第三个女人的情债了。”

    武氏顿觉心凉,她再次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这一次她已完全失望了。

    不论理由是真是假,武氏只知道一个事实,李素不会接受她的,他的心里永远不会有她的位置。

    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该到此结束了。

    镜花水月,果然是镜花水月!

    武氏使劲吸了吸鼻子,激动的情绪迅速平复下来,脸上泪痕未干,却朝李素嫣然一笑,最后屈膝盈盈行了一礼。

    “奴婢失态了,公爷莫怪。今日就此告别公爷,公爷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永志不忘,定当报还。”

    **************************************************************

    武氏离开了李家。

    简单的几件旧衣裳,用一个包袱皮一裹,便算是对她在李家这两年的一个交代。

    临行前,武氏非常识礼地向李道正,许明珠,薛管家以及李家诸多相熟的部曲,丫鬟,杂役们各自道别辞行。

    还有那位从掖庭便一直陪在武氏身边的小宫女杏儿,李素将她送给了武氏,两个从掖庭逃生出来的女子坐上牛车,向长安城行去。

    牛车上,两个女人互相搂着,沉默地将头靠在一起,手里各自拎着一个小包袱,像两片相依为命流浪天涯的浮萍,渐行渐远。

    李素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表情有了几分松动。

    他突然很想把武氏叫回来,告诉她,好好留在李家,李家不大,但没有外面的风急雨骤,余生至少有一片地方遮蔽风雨。

    咬了咬牙,李素终究忍住了心里的冲动。

    一只纤细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许明珠在他身后幽幽地道:“夫君想留下她,为何不叫住她?”

    李素转身看着她,笑道:“人各有志,强留不得,再说,留她在咱家,终究弊大于利,我不能留她。”

    许明珠叹道:“妾身不是不识大体的女人,别的权贵家中都是妻妾成群,咱家却只有我这一个正室,说出去也不好听,夫君身边也该多添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您了。妾身觉得这位武姑娘不错,知书达理,优雅大方,更重要的是足智多谋,能在朝堂事上帮夫君出谋划策,夫君身边确实需要这么一位女人。”

    李素笑道:“夫人想得太简单了,过日子可不是看她能带给我什么好处,咱家里还是单纯些的好。”

    许明珠疑惑地道:“夫君的意思,那位武姑娘并不单纯?”

    李素搀住她的胳膊往回走,边走边笑道:“有的女人把日子过成了事业,生活里都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一点不适合我,夫人当知我,我是把事业都过成了日子的人,与她恰恰相反,不能说她不单纯,只是她的性情与咱家的气氛不合,懂吗?”

    许明珠似懂非懂地点头。

    双手抚上她的小腹,仍如往常般平坦,可李素知道里面有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小生命正在努力地吸收着母亲的营养,一天比一天大,想到这里,李素心中便充斥着满满的幸福感。

    “夫人仔细回忆一下,你有身孕前有没有梦过什么奇异的事?比如天上忽然降下一条蛟龙跟你那啥啥,然后你就有了身孕,或者是凤凰啥的……”李素严肃地问道。

    许明珠一愣,接着大怒,用足了力气使劲捶了他一记:“夫君又说甚胡话!妾身怎会做那种乱七八糟的梦!”

    李素长松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生怕你将来临盆时莫名其妙生下一只蛋,那该是多么悲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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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正寺和大理寺终于将冯渡被刺一案做出结案文书,送到了尚书省。

    意料之中的,晋王李治被定成了此案的幕后真凶,从人证到物证俱有,官面文章作得天衣无缝,任何人看过一眼便不得不相信那个曾经纯朴天真的少年李治居然真的杀人凶手。

    长安朝堂的议论声已不是窃窃私语,而是满殿喧哗了。

    事涉皇子,本来是件很忌讳的事,可是有人带了头,朝臣们顿时便一拥而上了,于是雪片似的奏疏从四面八方递进太极宫,群臣众口一词,纷纷要求严惩晋王李治。

    李治在朝中并无人脉,所以墙倒众人推并不出奇,只是这一次众人推墙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局外人尚不觉得如何,觉得这是天理公道,可局内人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褚遂良原本是最愤慨的一个,昨日联名上疏时他的名字署在第一个,仅仅只过了一天,褚遂良便发觉风向不对,原本要求严惩晋王最积极的一个人,今日却熄了火,一声不吭在朝班中装老透明。

    事情闹大了,李世民无法再压下去,只好当着群臣的面下旨,削晋王王爵,贬为庶民,圈禁宗正寺半年自省,以观后效。

    这个处罚不算严厉也不算宽松,当日几位重臣商议时的结论,李世民折其中,算是给了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旨意下了,但常涂手下的人马动作却愈发频繁,向来冷静的常涂这次大反常态,估计是李世民向他下了严旨,定要为晋王洗脱冤名,于是常涂疯了似的发动手下人马四处寻找线索,意图逆转铁案。

    就在朝堂熙熙攘攘之时,宗正寺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晋王李治服毒自尽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李治服毒自尽是一个任谁都没想到的消息。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案子刚被定性,朝臣们正是喊打喊杀之时,谁能想到这桩案子的嫌犯竟然服毒自尽了。

    消息传来,满殿朝臣顿时熄了火,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被定了案的凶手应该是什么态度?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求饶的,悔恨的,无所谓的,世间各种众生相从杀人犯脸上可以看个清楚。

    唯有晋王李治,从被定案那一刻起,不争辩也不哭闹,他的表现一直很平静,接到被削除王爵的旨意后,李治清晨独自在宗正寺的院子里坐了一个时辰,然后回到房里读了半个时辰书,甚至用午膳也非常正常,没有任何不妥的表现。

    午膳后,李治关上房门,照常例,李治是要午睡半个时辰的,所以这段时间没人打扰他,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段时间里,李治在房里服下了毒药。

    消息传到太极宫,君臣震惊!

    李世民当时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当着朝臣的面罕见的失态,厉色咆哮要太医署马上诊治晋王,并且当庭怒喝此案另有蹊跷,必须继续严查。

    下完旨后,李世民散了朝会,轻车简从出宫,匆匆赶往宗正寺。

    朝臣们心中忐忑,尤其是上疏力主严惩晋王的那些朝臣,更是惶惶无措,不仅担心李世民将李治服毒之过迁怒到他们身上,更重要的是,随着李治一声不吭的服毒自尽,这些人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李治是皇子,而且是嫡皇子,就算冯渡真是他杀的,李世民惩罚他的旨意上已经写得很明白,只是将他削去王爵,圈禁宗正寺半年而已,刑不上士大夫,冯渡死了不必他偿命,削去王爵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毕竟是李世民最疼爱的儿子,谁知道哪天李世民龙颜大悦之后便下旨将他的王爵恢复呢?这几乎是必然的事。

    这么一点小小的惩罚,用得着服毒自尽吗?哪个皇子如此想不开,用生命的代价来抗议失去王爵?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个解释了,李治这是在以死明志,用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自己的冤屈。

    于是,朝臣们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向另一个方向倾斜,随着李治的自尽,冯渡被刺一案再次变得耐人寻味了。已经有不少朝臣认为刺杀冯渡的真凶另有其人,不是晋王李治,李治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被朝臣们的舆论所害。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朝臣们的唇枪舌剑逼得李治服毒,严格的说,李治是“被自尽”的。

    心神俱裂的李世民匆匆赶到宗正寺,李治独居的院子已被禁军层层封锁,太医署的刘神威领着诸多太医正在紧急救治李治。

    面色铁青的李世民走进院子,刘神威等人急忙迎上来。

    制止了诸人行礼,李世民冷冷道:“不必虚礼了,雉奴现在如何?”

    刘神威脸色也不好看,垂头禀道:“晋王殿下所服之毒名叫‘乌头’,产自南诏蛮夷之地,幸好发现得早,臣等用木片压其喉催吐,辅以参汤灌之,晋王所服之毒吐出了大半,性命应无大碍,只是仍在昏迷中……”

    李世民长松了口气,神情愈发哀恸起来,流泪喃喃道:“雉奴,朕的雉奴……尔何至于斯,何至于斯啊!”

    仰头望天,长吸口气,李世民迈步朝屋里走去。

    经过太医们的紧急救治,李治已无生命危险,此刻正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纵然昏迷之时,他的眉头仍皱得紧紧的,仿佛藏着无尽的冤屈无处可诉,乖巧可怜的样子令李世民的心直抽痛。

    刘神威双手捧上一物递向李世民,恭敬地道:“臣等赶到宗正寺时,晋王已失神志,手中却紧紧攥着此物……”

    李世民垂头一看,却是当年长孙皇后逝前亲手送给李治的一枚玉佩,李治甚为珍爱此物,从来不离身,幼时思念母后时常常拿出来摩挲,以至玉佩上已裹了一层厚厚的包浆,握在手心尤为顺滑明亮。

    这一刻李世民再也忍不住,握着李治的手大哭起来:“雉奴何必如此,朕不该疑你,不该疑你啊!乖儿且等着,朕定为你洗清冤屈,天下任何人也不能构陷吾儿!”

    跟过来的朝臣们面面相觑,表情愈发复杂。

    这一句话,冯渡被刺一案算是要翻案了,一切侦缉查访全部从头开始,长安城又要乱一阵子了。

    …………

    李世民下令用自己的御銮将李治移往太极宫,一众禁军围侍着御銮缓缓前行,李世民步行在后,后面跟着一大群茫然无措的朝臣。

    扬手召过一旁的常涂,李世民的声音嘶哑且阴冷。

    “大理寺办案无能,你给朕重查冯渡案,从头到尾给朕查清楚,朝中每个大臣都查一遍,上到尚书省御史台,下到各部各衙署,全部要查!还朕皇儿一个清白,无论谁在背后指使谋策,都要把他揪出来!”李世民咬紧了牙,森然道:“……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常涂凛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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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子扑朔迷离,朝堂风向诡谲。

    晋王究竟是不是杀冯渡的凶手,一时间说法各异。朝臣中也分为两派,有的觉得李治无辜,因为李治自尽很不合常理,明知不会受到重罚却仍置性命于不顾,说明晋王身负天大的冤屈,含冤莫白只能以死明志。另一派却坚持认为晋王有罪,服毒自尽恰好说明他是畏罪自杀,因为嫡皇子都是很骄傲的人,案情败露后强大的自尊心受不了,更受不了这辈子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斥其为杀人凶手,是故只能选择一死,以避天下悠悠众口。

    李世民盛怒的当口,朝臣们当然只能是背地里议论,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李世民的霉头。

    风向变得很有意思,李治都选择服毒自尽了,可朝堂里的议论却并没有洗刷他的冤屈,仍有一半的朝臣觉得他是畏罪自杀,流言蜚语猛于虎,至死亦未休,这大概便是死在流言里的人最大的悲哀了吧。

    李治服毒的第二天,依旧没有任何新意的朝会上,殿外的宦官匆匆入殿,向李世民禀奏,太原王氏为首的山东诸士族求见。

    李世民和朝臣们顿时愣了,这可是贞观朝的新鲜事,从没见过整个山东士族同时进宫觐见皇帝的。

    山东士族与关陇门阀一样,所谓“士族”和“门阀”,从外表上看,似乎他们代表了很大的势力,其实他们真正的根基并不在官场,而是民间和士林里。士族与门阀都是贵族,他们的“贵”,便贵在文化学派的影响力,民间乡绅集团的公信力,最后才是官场士林里的势力。

    平日里他们也只是一家家高门大户而已,家中蓄兵不多,充其量几百个护院侍卫,但他们在民间的号召力却非常恐怖。所以高祖皇帝晋阳举兵反隋时,诸门阀士族欣然景从,只需门下儒者登高一呼,强行占据道德高点,号召百姓起而反之,瞬间便能将十万农户变成十万兵马,所以李渊反隋反得那么轻松,一年之内便将隋朝推翻,立国称帝,门阀士族登高一呼的威力可见一斑。

    今日山东士族竟然同时进宫求见,委实令君臣颇觉意外。

    李世民愣了片刻,袍袖一挥:“宣见。”

    很快,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出现在太极殿门外。

    为首一人三十来岁,身着圆领绯袍,腰配金鱼袋,脚踏软底平步靴,静静站在殿门外,他的身后齐刷刷站着十来名同样身着绯袍的官员。

    众人在殿门外整了整衣冠,为首一人长揖到地,扬声道:“臣,通议大夫,尚书右丞王然,拜见陛下。”

    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不是普通老百姓,家族的核心子弟都是有正式官职的,尽管官职可能不高,更多的则是领个虚衔,比如王然的“通议大夫”,便是个四品的虚衔,所谓的“尚书右丞”,虽说名义上有实权,可实际却只是挂个名而已,李世民本就忌惮门阀世家势大,断然不会再将国家权力交给这些大家族的子弟。

    随着王然行礼,后面的山东各家士族们纷纷跟着行礼。

    李治自尽,李世民心中窝着一团火,但是面对山东士族时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挥了挥袍袖,笑道:“诸公可入殿来。”

    王然与各士族成员们再次整理衣冠,明明衣冠干净得很,却也顺势掸了掸,相对朝堂君臣的随意,门阀和士族出来的子弟尤其注重仪表和礼制,面君时该有哪些步骤,该做些什么,他们都严格按照礼制执行,一丝不苟绝不敷衍,从这些细节方面就能看出门阀世家子弟与寒门新兴权贵之间的区别,简单一个动作便看得出一个人的涵养。

    掸过衣裳后,众人鱼贯入殿,离李世民三十步时站定,然后规规矩矩行面君大礼,动作整齐划一,看得殿内一众朝臣直咧嘴,情不自禁地跟着肃然起敬。

    李世民对山东士族的表现很满意,由于他本人不拘小节,召见朝臣时大多都是拱拱手算是行礼,业已很久没见过有人如此正式端正的给自己行大礼了。

    “诸卿免礼。”李世民笑道。

    王然等人谢恩,起身。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王然等人身上,都在好奇他们进宫面君的目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王然等人当然不是闲着没事来给李世民拜寿的。

    君臣之礼行过后,李世民温和地笑道:“山东诸士族向来与朕休戚与共,今日诸公上殿,可有事禀奏?”

    王然长揖后肃立,声音不卑不亢道:“陛下,臣今日此来,是为晋王与太原王氏的婚事。”

    一言毕,满殿惊讶。

    李世民都情不自禁挑了挑眉:“雉奴与太原王氏的婚事?”

    “是,半月前,陛下下旨晋王与王氏之女成亲,至今却不见礼部来人与王家商议大婚礼仪,臣特来相询。”

    李世民皱起了眉,沉声道:“王卿可知最近朝堂发生了许多事?”

    王然道:“臣知道,晋王殿下被无耻宵小所陷,含冤莫白,昨日竟被逼得服毒自尽以死明志,殊为悲壮。”

    此言一出,朝班内有些大臣顿时微微色变,有的甚至传出一声怒哼。

    区区一个士族子弟,竟公然将此案定了性,一口咬定晋王是被冤枉的,这算什么?你太原王家承包了刑部大理寺吗?

    李世民脸色黯然道:“吾儿身陷命案,真相至今未明,满朝皆云惩处,王卿何以冒此不韪来提亲?”

    王然道:“君子之本,‘诚信’二字矣,两家既有媒妁婚约在前,晋王与王氏女皆无痛无疾,婚事当然要照常,岂有因宵小构陷而耽误了婚姻大事?”

    李世民飞快扫了一眼群臣,微笑道:“王卿你左一个‘构陷’,右一个‘宵小’,你如何能知晋王是被冤枉的?”

    王然果断地道:“臣不知朝堂,但臣知晋王殿下,殿下温润如玉,知书达理,品行端正,德出于众,是为皇家君子也,美玉般的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做出刺杀朝臣的恶事?晋王殿下之品行和人才,王家上下皆知,能得晋王为王家婿,是为王家百年幸事也,区区构陷之事上不得台面,怎能与约定的大婚相比?臣视之如无物矣。”

    这番话可算是得罪人了,殿内顿时一片愤然的议论声,碍于李世民最近心情不好,尤其听不得别人说他儿子的坏话,许多朝臣纵然愤怒,却也不敢吱声。

    王然站在殿中,耳中听得那些忿忿的怒哼,不由冷笑。

    他知道,发出这些怒哼的人大多是关陇门阀的阵营,自大唐立国后,李世民有心削弱关陇门阀的影响力,于是大力扶持山东士族,双方在李世民或明或暗的挑唆下早已是水火不容的趋势,王然今日得罪关陇门阀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早已得罪过了。

    自王然等人进殿,李世民脸上的笑容一直未曾断过,此刻见王然成功挑起了殿内某些人的愤怒,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王卿的意思,今日要向朕提亲?”

    王然躬身道:“是,还请陛下玉成。”

    李世民叹息道:“时穷节乃见,王家不愧是君子之家,可是……吾儿身陷命案,案情未白,朕若允两家通婚,岂不是陷太原王家于不义?朕实不愿为也。”

    王然坚决地道:“臣以太原王氏上下千余口人的性命做担保,晋王殿下定然无辜,太原王氏不惧流言蜚语,但求乘龙佳婿,待到案情水落石出那天,王家当为晋王殿下披红挂彩,巡游长安。”

    李世民眼睛眯了起来:“尔果真不惧天下悠悠众口?”

    王然还未答话,后面十余人突然一齐躬身道:“山东诸士族愿与王然一同担保晋王清白,吾等欣见两家琴瑟和鸣,百年合好,求陛下玉成佳偶,流传千古佳话!”

    殿内群臣再次色变。

    山东士族一同为晋王担保,这个分量可大了,天下门阀士族最大的两股势力之一为晋王保驾护航,哪怕晋王真的杀了冯渡,在山东士族异口同声的担保下,这件事甚至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随着山东士族的话音落地,殿内朝班里齐刷刷站出一大片大臣,竟然也同时躬身道:“臣等亦愿为晋王殿下担保。”

    这些大臣有些根本就是山东士族一系,有些则是纯粹相信晋王不是凶手的正直大臣,还有些则是跟风的墙头草,总之,殿内站出来的大臣占了绝大多数,一时间晋王竟成了万众所归。

    朝班里,长孙无忌没有动,脸上惯有的淡定微笑消失了,捋着胡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目光从未有过的凝重。

    一局好棋,原本占尽了上风,只等着最后的收获了,可是下到这一刻,情势却突然逆转,自己本已锁定了胜局,瞬间却转胜为败……

    有了山东士族的担保,加上李世民本就不愿处罚李治,长孙无忌亲手布置的阴谋到此刻只能宣布完全破产,因为李治不可能再背上杀人犯的黑锅,更不可能被贬谪千里,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捋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长孙无忌努力压下心中的震撼,让表情变得更自然一些,可是脸上的灰败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李素,这便是你的反击么?山东士族都被你请了出来,果然英雄出少年!

    看着满殿大臣齐声担保,李世民心情愈发愉悦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也很意外,不过,事情正朝着他需要的方向发展,这就够了。

    “既然王卿和山东诸公请命,朕自然要成人之美,哈哈……”李世民忽然站起身,大笑道:“太史局李道长早已算过,十日后的八月十二是为吉日,可婚嫁,晋王与王氏之女的大婚便定在那日吧,届时宫内设宴,着赐晋王府宅一座,你我君臣共庆之。”

    群臣脸色复杂各异,不论愿不愿意,只能纷纷强笑着领旨顺便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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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山东士族的担保,李治的嫌疑算是被暂时压下去了,或者可以说,李治根本已没事了,因为山东士族齐声担保的分量已足够抵消区区一个监察御史的非正常死亡,根本不用管他是怎么死的,就算现在把它列入未解的悬案从此束之高阁,想必已没人再敢吱声。

    理论归理论,李世民却忍不下这口气,他现在已万分肯定李治是被冤枉的。

    自己的儿子被冤,还是堂堂的天家嫡子,李世民怎么可能放过?此事必须继续严查。

    一场大规模的清查行动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李世民这次终于被惹急了,旨意前所未有的严厉,常涂亲自领队,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手下出了禁宫,对长安城五品以上官员进行无差别问讯,首当其冲的便是御史台,一百多名御史被分别传讯问话,冯渡生前的关系网也被翻出来从头到尾筛选一遍,同时冯渡的家人,朋友,门生甚至邻居都被查了个通透。

    长安城一片人心惶惶,李世民盛怒之中下的旨意,常涂查起案来再无以往那般顾忌,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追查,任何与冯渡有关联的人,不论官位品级高低,常涂的手下都是大摇大摆直接登门,亮出传讯文书后提上人就走,毫无掩饰的举动直接告诉世人何谓天子之怒。

    很久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动用国家机器,许多人大概都忘了这座江山其实姓李,理论上全天下的土地,城池和臣民性命都归李家,李世民这次终于狠狠刷了一次存在感。

    提审问讯如火如荼,长安城五品以上的官员家中惊慌失措,有的官员被带走后,当天夜里就放了回来,有的却一连几天都不见人,也不知是不是牵扯进案子里了,差别待遇令长安城的官场动荡不安。

    高压政策令朝臣们诸多不满,但是每个人只能忍气吞声,哪怕是最正直的孔颖达也不敢吱声,只盼着天子赶紧将心里这股邪火发泄完,让朝堂恢复正常的气氛。

    …………

    常涂的这番动作不能说没有成效,相反,效果斐然。

    李治服毒第三天,在一众太医拼了老命诊治的情况下,李治终于悠悠醒转。

    与此同时,常涂那头也传来了新消息。

    监察御史宋甫晨在家中悬梁自尽!

    宋甫晨,就是四日前串联一百多名朝臣联名上疏,请求严惩李治的那位。

    死一个朝臣并不算大事,可以说他工作压力大患了抑郁症,也可以说他忽然觉得人生寂寞如雪等等,可关键是他死的时间太巧了,正是在常涂领着手下大杀四方时,宋甫晨突然死了,若说他跟冯渡被刺案没有关系,鬼都不信。

    巧合的不仅仅是宋甫臣的死亡时间,而是宋甫臣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遗书很简短,只有一句话,“冯渡之死,晋王之冤,皆我所为也,勿使株连旁人。”

    这封遗书被常涂第一时间递进太极宫,李世民看完后当场便掀了桌子,仰天咆哮数声。

    第二天朝会,李世民下令将这封遗书昭示群臣,大殿内每个朝臣都看了一眼,遗书回到李世民手上后,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世民手指轻敲桌案,环视群臣冷笑:“诸公,还要朕严惩晋王否?”

    群臣理亏,垂头不语。

    李世民猛地一拍桌子:“满殿文武异口同声构陷吾儿,皇族威名受污蒙羞,皆拜诸公之赐也,朕当如何处治乎?诸公谁能教朕!”

    群臣全部跪地,仍伏首无语。

    人群里,向来淡定的长孙无忌脸色数变,扭头望向朝班另一侧的魏王李泰,却见李泰一脸苍白,浑身轻颤,长孙无忌顿知此事已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宋甫晨的死,是对方出的大招,重剑无锋,直击要害,一夜之间便将整个局势完全扭转过来了。

    以他多年的官场经验,长孙无忌很理智地察觉到,自己不能再纠缠此事了,再有任何动作一定会引火烧身,敢对嫡皇子下手,再倚重的左膀右臂李世民都会毫不犹豫的剁了他。

    宋甫晨的遗书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可里面的信息量太大了,稍微有点官场经验的人一看便能看出蹊跷。

    遗书里说“皆我所为”,可是,宋甫晨只是一个七品的御史啊,刺杀冯渡需要事先埋伏,需要布置路线,需要里应外合,还需要派出凶手千里迢迢跑到外地去将冯家的下人杀人灭口,这些事难道是一个区区七品御史能办到的吗?

    至于说构陷晋王,那就更可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一个七品官敢构陷皇嫡子,借你一百个胆子够不够?就算胆子足够了,你有那么大的能量去陷害他吗?晋王寝宫外故意扔凶器,故意发动朝堂和民间舆论,故意伪造证据将官府的侦缉方向朝晋王身上引等等……

    能干出这些泼天大事,你咋不上天呢?还当什么七品官,太极宫都容不下你这么一尊大神了。

    咬死了一力承担的遗书,恰恰暴露了许多,朝臣们皆在心中腹诽,这哪是什么背黑锅的遗书啊,分明是一封举报信啊,只差没有明明白白写上有幕后指使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冯渡被刺和构陷晋王分明背后有更深的内幕,至于那真正的幕后指使人,……大家心照不宣。

    李世民仰天长叹,眼中含泪:“吾儿因构陷,被逼不得不服毒自尽,多么乖巧的孩子,竟被众口铄金所害,诸卿教朕于心何忍,朕……实在对不起他。”

    人群中,孔颖达第一个站出来了。

    “老臣误听流言,人云亦云,斥责晋王失德丧行,老臣罪该万死!”

    说着孔颖达老泪纵横,脸上布满了悔恨。

    李世民叹了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道:“罢了,此皆吾儿命中劫数也,怨不得别人。”

    群臣一听,顿时纷纷站出来齐声请罪。

    李世民着实恼恨这些朝臣,恨不得全杀掉才能解心中愧疚于万一,可是他明白,事情的根子并不在这些朝臣身上,而是背后那个该死一万次的指使者。

    长孙无忌站在朝班内一声不吭,脸色已恢复了淡定。

    脑海里却浮现李素那张人畜无害的阳光灿烂的脸庞。

    此刻他很想叹口气,因为在与李素较量的这一局棋里,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宋甫晨的死,想必又是李素的杰作吧?

    好手笔!从杀冯渡,杀宋甫晨,安排晋王自尽,迅速占领了受害者的位置,从内部瓦解了僵局和劣势,外部再请出山东士族制造声势和舆论,内外夹击之下,不仅轻松洗脱了晋王的杀人嫌疑,而且诸多动作连番出击,每一步皆出人意料,长孙无忌和魏王竟有些应接不暇,应对之时恐怕或多或少露出了不少破绽。

    长孙无忌迅速扫了魏王李泰一眼暗自苦笑不已。

    从头到尾,李素竟连面都没露过,李世民甚至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可是这么大一局棋下到现在,他居然成了赢家。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个少年已值得长孙无忌用平等的心态认真看待了,放眼天下,也只有李素才有资格被他正视,甚至重视。

    晋王的嫌疑直至此刻,终于完全洗清了,而魏王呢?露出了那么多破绽,他如今在陛下的心里还是当初那个憨厚纯朴一心向学的皇子吗?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李世民自己最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接下来魏王难过的日子要来了,而长孙无忌现在要做的是撇清关系,躲得远远的,情势不利,他不能再往里面掺和了,会要命的。李世民或许不忍心杀姓李的儿子,但一定忍心杀姓长孙的大舅子……

第八百四十五章 责问训斥

    尘埃落定,风平浪静。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治的冤屈洗清了,但冯渡被刺一案还没完,李世民下令继续追查。

    说归说,大家都清楚,这案子应该是查不下去了,最终也只是一桩无头悬案,宋甫晨究竟是自尽还是被自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宋甫晨死之前,相信真正的幕后凶手已将所有的痕迹清扫干净了,这桩案子到宋甫晨这里为止,再往前根本毫无线索。

    李治很倒霉,不仅被冤枉,而且还嗑了毒药,折腾得半死不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收获自然不小。

    首先,他得到了李世民的愧疚,这是最大的收获,这份愧疚心理在将来决定东宫人选时很重要,可以说是非常沉重的一个砝码,其次,他得到了满朝文武的愧疚或赞许,这个也很重要,因为这件案子证明了李治的清白,所以朝臣们对李治的误会消除后,心中对他的认同感自然便增多了,将来有一天李世民如果突然宣布李治是太子,朝臣们也不至于震惊得骂脏话。

    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山东士族的拥护,不论山东士族为利拥护也好,为权拥护也好,终归他们和李治已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从此李治在朝堂内再也不是势单力薄的孤家寡人了,相反,他有着不逊于关陇门阀的后援势力为支撑,具体点说,如果有一天李世民突然宣布李治是太子,下面有朝臣在骂脏话时,山东士族一系的官员可以上前代李治抽他们的大耳光。

    一切结束了,李治却仍躺在床榻上。

    这次付出的代价不小,李治几乎拿命在博前程,冤屈洗清了,可他的身子却仍在休养中。

    第二天,冯渡被刺案仍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悄悄流传,关于晋王的遭遇也顺搭上了,传来传去,李治在市井民间的形象居然有了几分传奇色彩。

    …………

    李素拎着一个小纸盒,盒里装着几块点心,是自己亲手做的核桃酥,许明珠有身孕后食量大涨,李素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菜肴和点心,许明珠尤喜核桃酥,于是李素多做了几份,今日顺手拎了一盒出来。

    太极宫对李素不设防,亮出了腰牌,顺便刷了脸,禁军主动放行,低眉顺目的宦官殷勤地领着李素往宫里走去。

    这次李素进宫不是面君,而是探望李治。

    宦官领着李素经过两仪殿后,朝左拐了个弯,前行半炷香时辰,终于来到李治长居的景阳宫。

    景阳宫内颇为清静,殿门长廊下静立着几名宦官,李素走近后,宦官们显然是认识他的,纷纷上前行礼,一路无阻地走进殿内。

    正殿内坐着几名白胡子太医,穿着官服正交头接耳讨论药方,殿内东边的偏殿里,几名宫女分别侍立在四角,李治仅穿里衣躺在床榻上,额上绑了一块黄色的方巾,正在唉声叹气。

    听到脚步声,李治扭头,见李素正含笑站在殿门口注视着他,李治一愣,接着大喜:“子正兄终于来了!快,快进来。”

    宫女们纷纷朝李素行礼,李素挥了挥手,然后走近床榻。

    仔细端详着李治的气色,李素啧啧有声:“似乎比以前更白胖了些,看来这毒药真是大补之物啊,殿下以后没事多嗑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呢……”

    李治挥手令殿内所有的宦官宫女都出去,然后苦笑道:“子正兄这张嘴……念在治中毒未愈,还请子正兄嘴下留情,我是病人,需要愉悦的心情养病,稍受点刺激很容易一命呜呼……”

    李素扭头看了一眼殿门,发现周围无人后,凑近李治压低了声音道:“别装了,你服的毒是提前被稀释过的,要不了命……”

    李治没好气道:“你怎知要不了命?”

    “我当然知道,交给你之前,我拿隔壁史家的狗实验过,狗吃了还活蹦乱跳呢,你反倒躺下了,又是催吐又是昏迷的,不够丢人钱,难道你服毒时豪爽的一口闷了?这是毒药啊,你以为别人敬酒?”

    李治脸都绿了:“给狗吃……你的意思是我连狗都不如?”

    李素嗔道:“我不许你这么耿直的侮辱自己!”

    李治:“…………”

    刚见面就聊不下去了,李治很想下令送客……

    深吸一口气,李治不断提醒自己是病人,不要跟他计较,大家是可以共奏高山流水的知己,对知己要宽容,要体谅,不应该冒出抄刀砍死知己的罪恶念头……

    “我昏迷醒来后听宦官说,我的冤屈已被洗清了?”

    李素笑道:“当初我就说过,是非黑白永远遮不住的,公平公正只是偶尔会迟到而已,放心吧,你又成了你父皇和满朝文武眼里的乖宝宝,杀冯渡的嫌疑已彻底昭雪了。”

    李治喜道:“这是近一个月来最好的消息了,你不知道我这一个月受了多少委屈,说真的,前天你给我的毒药,我喝下去之前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李素笑道:“可你如今却是一夜之间春风得意,所以说,不论多么艰难的绝境,只要有口气在,只要人还活着,任何事终归还是有希望的,你看,正因为你活着,所以你恢复了名誉,还了清白,不仅收获极大,而且还能躺在这里听我灌心灵鸡汤,活着多么美好啊……”

    李治叹了口气,道:“现在否极泰来,自是觉得美好,可今日之前,那种绝望的四面楚歌的滋味,我实在是受够了。”

    仰头望着李素,李治忽然动情地道:“治还没感谢子正兄呢,这次多亏你为我运筹帷幄,治才得以逃出生天,而且收获如此多,子正兄,多谢你了。”

    李素笑道:“别谢,你一谢我就觉得多半没有实际的好处给我了,更何况你这声谢实在让我有点心虚……”

    “子正兄何出此言?”

    “你看啊,最初冯渡被刺杀,其实是我干的,然后嫁祸给你,害你身陷命案嫌疑,后来我又主动找出证据,并且栽赃给你,搞出这么多事我还生怕你死不了,最后我送你毒药让你喝下去,你被我折腾得半死不活,最后还要感谢我,这个……晋王殿下啊,咱们的友谊是不是有点虐心啊?”

    李治呆住,仔细回忆半晌,发现李素说的确实有道理,最近搞出这么多事,自己被害成这样还要感谢他,这不仅是友谊虐心,简直是自己犯贱啊。

    李治咳了两声,不自在地道:“啊,这个……一切尽在不言中吧,反正……唉,反正没被你弄死,我也应该感谢你。”

    “既然你的感谢如此真诚,那我就收下了。”李素郑重地点头。

    见李治垂头丧气,似乎开始怀疑人生的模样,李素很好心的转移了话题。

    “说说收获吧,恭喜晋王殿下,这次你发了。”

    这个话题显然很不错,李治抬起头,一脸愉悦地道:“是啊,昨日父皇散朝后来探望我,抱着我痛哭流涕,不停的说对不住我,想来父皇对我确实感到很愧疚了,还有朝臣,昨日舅父大人,房相,孔师他们都派人递了请柬进宫,请我去他们府上赴宴,山东士族就更别说了,昨日收到的礼都堆满了一间偏殿……”

    “子正兄,今日以前,我其实对争夺太子之位并无太大的信心,之所以决定争太子,大部分原因只是为了活下去,不让魏王兄登基后害死我,可是当我昨日洗清了冤屈后,突然发现我争太子其实还是很有希望的,现在的我与魏王兄相比,似乎差距不大了。”

    李素点头,笑道:“殿下切记戒骄戒躁,万莫得意忘形,这一局棋咱们算是完胜了,你既不会被削去王爵,也不会被赶出长安赴任并州,长安城里别的皇子尚不清楚,但你和魏王是一定会被留在长安的,经过这件事后,你在朝臣心中的威望上升不少,又有山东士族做你的后援,还有一些对你颇为欣赏的朝臣,这些加起来,晋王殿下,你在朝堂内已有了属于自己的阵营,与魏王争太子之位也不落下风了。”

    李治喜滋滋地道:“对,明日我便下帖,请太原王氏和山东诸士族赴宴,感谢他们……”

    话没说完,却见李素的脸忽然沉了下来,李治顿时住嘴,神情忐忑地道:“呃,子正兄,治说错话了?”

    李素叹道:“刚刚还跟你说不要得意忘形,你马上便大摇大摆宴请山东士族,殿下,你是否觉得自己的优势来得太快,所以想败掉一些?”

    “啥意思?”

    “忘记当初我跟你说的话了?你父皇最忌讳的是什么?一是手足兄弟相残,二是结党营私,原本你最让父皇疼爱的地方就是势单力薄,独来独往,朝中没有任何人脉势力,你父皇看在眼里才对你分外怜惜,现在你大明大亮宴请山东士族,传到你父皇耳中,他会怎么想?你这个举动跟魏王有何区别?既然没区别,你父皇何必选你当太子,选魏王不是更好么?”

    李治恍然,随即露出羞惭之色:“治果然得意忘形了,幸亏子正兄提醒,不然我便犯下大错。”

    李素淡淡地道:“你现在要做的,首先是养病,把身子养好,其次是保持原样,继续你势单力薄独来独往的性格,用实际行动告诉你父皇,你毫无结党培植羽翼的心思,你仍是一个孤孤单单的皇子,孝顺懂事,知书达理,宅心仁厚,留给君臣这么一个固有的印象,那么,你便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懂吗?”

    李治连连点头。

    嗯,很好,孺子可教也。

    该说的说完了,李素拎过自己带来的纸盒,打开盒子,里面四块核桃酥,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李治耸了耸鼻子,两眼一亮:“咦?此为何物?我竟未曾见过。”

    “这叫核桃酥,嗯,相信以你睿智的目光一定发现了,这东西是用来吃的。”

    李治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是吃的。”

    随即脸一垮,李治哀叹道:“我中毒未愈,太医说我吃不了太硬的东西,子正兄你白拿了……”

    李素奇怪道:“谁说我白拿了?我说过是带给你的吗?”

    “那你拎来干嘛?”

    “当着你的面,我吃给你看啊。”

    说着李素拈起一块核桃酥,居然真的当着李治的面大吃起来。

    李治深深吸气,不停的默念提醒自己,知己,知己,知己是用来共奏高山流水的,绝对不能一时冲动抄刀砍他。

    李素吃得欢快,李治索性懒得看他,将头扭过一边,问道:“昨日朝堂上情势逆转,那位名叫宋甫晨的御史自尽,还留下了遗书,此人……”

    李素嘴里嚼着点心,含糊道:“也是我派人动的手。”

    李治露出恻隐之色,李素却笑了:“不忍心对吗?但是我告诉你,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取死之道,你不滥杀无辜,我也和你一样,遇到那些该死的,那就没办法了,为君者除了诛心之外,也要学会杀人,杀该杀的人,一手仁义,一手刀剑,天下方能久治。”

    李治点点头,随即疑惑道:“这个宋甫晨难道真的参与了冯渡被刺的案子?”

    “冯渡被刺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安排的,中间莫名其妙冒出个冯府下人和你身边的一个侍卫,那是魏王和长孙无忌出的招,于是我便杀了一个宋甫晨,才将局势扭转过来,最后山东士族为你摇旗呐喊以助声势,这桩案子才算彻底翻转了。”

    李治叹道:“太复杂了,幸亏有子正兄帮我,不然这次我肯定已被贬为庶民了,朝堂争斗果真如此可怕么?我日后该如何适应这种日子?”

    李素笑道:“等你当上皇帝,你便超脱于争斗之外了,甚至你可以决定每一场争斗的胜负,左右每一场争斗的开始和结局,为何天下那么多人都想当皇帝?不仅仅是操纵权力和苍生性命的快感,还包括这种站在巅峰如神灵俯视人间的超然,这种感觉是会上瘾的。”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道:“此事已毕,魏王兄会不会再对我发难?”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魏王?魏王如今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哪还顾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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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王李泰此刻坐在甘露殿内,心情很忐忑。

    一大早宫里便来了人,将他宣召到甘露殿,原本以为如往常般父子叙情,奏对国事或是谈论圣贤经义,可没想到李泰进了殿后,李世民却仿佛将他当成了一只透明的胖子,理都没理他,径自垂头批阅奏疏。

    时间慢慢过去,李泰刚开始还非常耐心非常有涵养地等待父皇批阅完奏疏再叙话,耐着性子在殿内坐了小半个时辰,李世民居然一声不吭,完全将他忽视,李泰终于觉得有些惶恐了。

    气氛不对劲!

    于是李泰马上开始三省吾身,开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干什么缺德倒霉的事令父皇不悦。

    想来想去,除了差点弄死亲弟弟,似乎没干什么亏心事了啊……

    想来想去,李泰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仍如以前一样萌萌哒,可是抬头见李世民面无表情,李泰的心顿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时间在父子二人的等待中渐渐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终于搁下笔,掩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李泰见状急忙上前行礼:“父皇辛苦,儿臣只恨不能为父皇分忧,实不孝也。”

    李世民淡淡地嗯了一声,表情仍旧不咸不淡,看在李泰眼里,一颗心不由咯噔一下。

    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往听到这句话,父皇定然龙颜大悦,笑得满脸菊花盛开,今日却如此冷淡,李泰愈发觉得不妙。

    李世民起身,赤足踏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边走一边伸展着胳膊,李泰是个非常机灵的人,急忙上前帮李世民揉按胳膊,力道不大不小,李世民眯起了眼,露出舒服的表情。

    哼哼了两声后,李世民头也不回,淡淡道:“这几日因为冯渡被刺一案,闹得满朝鸡飞狗跳,各种魑魅魍魉都跳出来了,青雀,你如何看此事?”

    李泰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父皇,儿臣觉得雉奴皇弟天性善良纯朴,从不多事,这次被牵扯进命案,实在是那些御史们捕风捉影,故意诬陷皇子贵胄,父皇,此事过后,儿臣以为应该好好整肃一下御史台了。”

    李世民点头:“不错,确实应该整肃了,而且该整肃的不仅仅是御史台。”

    “父皇英明,此举不但清朝纲,正视听,也算是给雉奴皇弟一个交代,这次他实在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儿臣看在眼里都为他心疼……”

    李世民扭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果真心疼弟弟么?”

    李泰一愣:“当然心疼他呀,儿臣与他可是亲兄弟。”

    李世民叹了口气,脸色愈发郁晦,道:“最近与你舅父来往多否?”

    李泰心跳徒然加速,强笑道:“儿臣最近闭门读书,不思窗外事,与舅父倒是生疏了些,明日儿臣便去拜望舅父大人。”

    李世民笑了,看在李泰眼里,这笑容似乎透着一股冷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青雀,朕向来最宠爱你,你也很争气,没让朕失望,所有皇子里,你读书是最厉害的,甚至可以与当世大儒坐而论道,朕……一直很欣慰,不过今日,朕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李泰只觉头皮发紧,躬身道:“请父皇发问。”

    李世民背对着他,看着殿外的蓝天和烈阳,缓缓道:“圣贤著经义传世,后人学而习之,注释其上,推行圣贤大道,可朕却不明白,读书究竟为了什么?”

    李泰肥肥的脸不觉流下冷汗,仍硬着头皮道:“儿臣以为,读书是为明理,明德,圣贤大道是为万世太平之基也。”

    “明理,明德?”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看不懂的笑意。

    “是,《礼记》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读书之用也。”

    李世民恍然般点头:“哦,原来读书是为了明理,明德,至善,嗯……青雀,你学识渊博,通读万卷,那么你做到‘明理,明德,至善’了吗?”

    李泰眼皮一跳,垂头恭谨地道:“儿臣不才,勉强算是做到了吧,不说‘兼济天下’,至少应是‘独善其身’……”

    李世民沉默片刻,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声久久回荡在大殿内,传出阵阵回音。

    随即李世民忽然转过身,抡圆了胳膊狠狠朝李泰的肥脸上抽去。

    啪!

    一声脆响,李泰被扇得倒退几步,脸上立马浮现一个通红的巴掌印,耳朵暂时失聪,只听得到一片嗡嗡声。如此重击,李泰却似乎忘了疼,睁大了眼惊愕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此刻表情狰狞,一双充血通红的眼睛噬人般恶狠狠地盯着李泰。

    “‘独善其身’?孽子,你有脸说‘独善其身’?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需要朕提醒你吗?”

    李泰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头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糠。

    “父皇息怒,儿臣……儿臣不知何故触怒父皇,求父皇明示。”

    李世民见他直到此刻仍在推诿装糊涂,不由愈发愤怒,抬起脚狠狠踹在他肩上,李泰是个差不多有二百多斤重的大胖子,竟被李世民一脚踹得打了几个滚。

    “你还敢说你不知道?青雀,你是不是以为朕老糊涂了,可以随便糊弄了?嗯?”李世民铁青着脸道。

    “父皇息怒,儿臣不敢。”

    李世民发泄过后,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已是落寞痛心之色。

    “朕,究竟哪里没做好,为何皇子们皆是狼心狗肺之辈!”李世民转过身,一把揪住李泰的前襟,狠狠瞪着他道:“青雀,雉奴是你的弟弟,亲弟弟!你们是一个娘胎生的,你何忍对亲弟弟下此毒手!”

    李泰浑身一颤,大哭道:“父皇,儿臣怎敢行此大恶之事,父皇何以冤儿臣!”

    “朕冤枉你?”李世民大怒道:“你鬼鬼祟祟去你舅父府上两次,以为朕不知么?冯渡被刺与你脱不了干系吧?后来冯渡府上那个所谓的内应家仆,还有雉奴身边那个所谓串通的侍卫,仅此一桩便将此案定为铁案,雉奴再也翻不了身,你敢说与你毫不相干?”

    李泰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不停叩首,直呼冤枉。

    冤枉呢,确实有点冤枉,但也不算完全冤枉,李世民这番话里,冯渡府上被灭口的家仆确实与李泰有关,这是将李治定罪的关键证据,恰是他和长孙无忌一手安排的,可是冯渡被刺……真的与他无关,这事根本不是他干的。

    这就说不清楚了,真里掺着假,假里夹着真,李泰喊冤都喊得没底气,有心想发个毒誓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两桩事一真一假又不能挑拣,发毒誓未免有点冒险,真被雷劈了怎么办?

    李泰短暂失神犹豫的瞬间,被李世民捕捉到了,心中愈发认定此事与李泰果然有关,李世民不由愈发失望痛心。

    “青雀,告诉朕,为何要谋害你的亲弟弟?”李世民无力地问道。

    李泰仍哭泣着喊冤:“父皇,此事绝非儿臣所为,父皇为何冤我?”

    李世民没理他,径自叹道:“青雀,你是朕所有皇子里最令朕满意的一个,朕这个父亲做得不好,你的那些兄弟不是吃喝玩乐便是欺凌百姓,在朕面前一个个装得乖巧懂事,出了宫在民间便横行霸道,朝臣们不知向朕上疏过多少次,皆是指摘皇子跋扈张狂,所有的皇子都被参劾过,甚至包括你的兄长承乾,朕那时面对朝臣的斥责,几乎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朕实恨自己,也恨这些皇子们不争气!”

    李世民说着,竟已流下泪来:“有时候朕恨不得将所有的皇子全部圈禁起来,一步也不许外出,朕亲自来教他们圣贤经义,教他们为人处世,明德至善,可朕毕竟是皇帝,管着这么大一座江山,哪里有时间顾及亲伦之情?幸好啊,幸好有你和雉奴二人,甚少被朝臣参劾,算是给朕挽回了不少颜面,后来你读书越来越多,学问越来越高,渐渐的,朝堂上对你一片赞誉,朕那时真的很欣慰……”

    泪眼看着李泰,李世民的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失望:“你明明读了那么多书,明明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何心肠却如此狠毒?雉奴那么乖巧的孩子,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作为兄长,朕不求你多疼爱他,可你为何要害他?古今那么多圣贤,究竟是哪个圣贤教你手足相残?”

    李泰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哽咽,垂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李世民抬袖擦了擦眼泪,黯然叹道:“治国易,天下何处不平,朕令旗所指,所向披靡,兵锋碾过,何处敢不平?可是,治一个家为何就这么难?朕给你们请了最好的师傅,给你们最好的锦衣玉食,时时教导你们兄友弟恭,手足相亲,为人父者该做的,朕自问都做了,为何你们却越变越坏,如今竟已到了手足相残的地步,朕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没把你们教好?”

    李泰泣道:“父皇,儿臣真没有做过,雉奴是儿臣的亲弟弟,我与雉奴向来和睦,无缘无故儿臣为何要害他?”

    李世民冷笑数声:“为何?世人所争者,‘权’与‘利’二字矣,但凡牵扯到这两个字,父子兄弟还算得什么?”

    弯下腰,李世民靠近李泰的耳便,笑得很阴森,咧嘴露出两排白牙,轻轻地道:“青雀,朕还没死,尔竟如此迫不及待争这太子之位了么?”

第八百四十六章 故人远来

    李世民终于把话点穿了。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皇子所争者,无非太子之位而已,天家手足兄弟相残,从来没有意气之争,争斗的背后都是有理由的,为权,为利,为这两个字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拔刀,哪怕亲兄弟他们也会一刀砍下去。

    十八年前的玄武门内,李世民向自己的儿子们亲自示范了一遍何谓手足相残,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发动了一切他能发动的力量,拼命向世人掩饰自己杀兄弟的行为是多么正义,多么迫不得已,将一切罪过推到李建成李元吉身上,这才勉强压下臣民们的斥责议论,可是后遗症直到如今也仍存在着。

    李世民最害怕的就是玄武门之变成为自己的儿子们的榜样,也学他那样对亲兄弟悍然下毒手,所以他尤其注意儿子们的教育,给他们请最好的老师,教给他们世间所有的真善美。

    可惜,这种教育方式事实证明已经失败了。

    最看重的太子李承乾率兵谋反,最疼爱的魏王阴谋陷害亲弟弟,还有那些只知吃喝玩乐欺凌百姓踩踏农田的皇子们,他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李世民,他们确实在走他曾经走过的老路,而且走得异常熟练。

    看着跪在面前不停磕头嚎啕大哭的李泰,李世民觉得心灰意冷,所谓皇图霸业,所谓万世社稷,拥有再多又能怎样?最亲近的儿子在身边这么多年,自己连他的心性竟都懵然无知,还对他寄予厚望。

    人心,太脏了。

    儿子都被教育成这样,打下再大的江山又怎样?自己百年之后,这座江山能交给谁?

    李世民对李泰彻底失望了,想想这个儿子在自己面前扮着孝子,在兄弟面前扮着兄友弟恭,内心深处的阴冷和歹毒却如一条噬人的毒蛇,随时准备咬人一口,李世民想到这里不由背脊发寒。

    …………

    魏王满面春风地入宫,出宫后却失魂落魄,如丧考妣。

    前后的反差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李泰回到王府后便闭门谢客,连王府里养的许多幕僚都避而不见。

    如此反常的举动,令许多人好奇疑惑不已,谁都不知道他在宫里时李世民对他说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世上的聪明人还是很多的,一件事想不通,那么就把几件事串联起来想,答案往往就在事与事之间若隐若现的联系上,比如,前日晋王李治服毒自尽,昨日朝堂上,冯渡被刺一案风向逆转,晋王奇迹般的洗脱了嫌疑,然后,今日魏王李泰便被宣进了太极宫,出宫后一脸绝望落寞……

    这几件事串联到一起,许多好事者似乎明白了什么。

    阴谋,陷害,服毒,兄弟……

    这些关键词连在一起,许多人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尽管李世民与李泰父子二人谈话的内容并未泄露出去,但很多聪明人随意推测一番,得到的结果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了。

    于是,长安城舆论四起,满城风雨。

    这一次舆论的中心不再是李治或李素,而是魏王李泰。

    一如当初李治的遭遇,当初李治所承受的,现在一股脑全栽到李泰身上了。

    刺杀冯渡的幕后黑手,陷害亲弟弟,逼亲弟弟服毒自尽……禽兽啊,你艺高人胆大啊。

    好在苍天有眼,善恶有报,阴谋最终被败露,天子英明,将他狠狠训斥之后,魏王只好闭门思过。

    虽然李世民没对李泰做出任何惩罚,但朝堂民间的议论声里,李泰的形象一落千丈,当初在士林中树立起来的贤名才名,一夜之间尽数崩塌,就连朝中原本已经站在魏王阵营的朝臣们,此时心里多少都有了一些犹豫。

    对李治和李素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他们没想到李世民训斥李泰后,会在朝堂民间产生如此大的连锁反应,此消彼长之下,李治争太子之位的希望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大了。

    *************************************************************

    离李治大婚只有三天,李治的身子已见好,可以如往常般活蹦乱跳上房揭瓦了,于是礼部和内侍省开始忙碌起来,太原王氏和山东诸士族的家主们也纷纷来到长安,参加李治的大婚。

    阴郁沉闷的长安城,因为即将到来的晋王大婚,多少平添了几分喜意,扫去了几分阴霾。

    …………

    事成功退,深藏身名,冯渡被刺案结束了,李素默默回到家,混吃等死之外也顺便照顾怀有身孕的许明珠。

    日子悠闲下来,李素顿时觉得这种消磨意志令英雄气短的懒散日子实在是……太惬意了,但愿能舒舒服服这样过一辈子,做一个不思进取骄奢淫逸的权贵,将来有了儿子也要这样教育他,除了挣钱必须要凶狠一点,别的东西都是浮云,赚到金山银山后一定要试着享受人生,就这样四仰八叉躺在院子中间,夏天纳凉,冬天晒太阳,旁边置一壶酒,几样小菜,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武氏走了,李素最初有过一阵失落,心情很快便平复。

    说到底,他和武氏之间终究缺少了男女之情,三观不合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擦出火花,武氏对他的表白或许出于情,也或许因为利,可是就算有感情,这份感情也不会那么纯粹。

    李素有洁癖,面对一份不纯粹的感情,就像看到一张用过的厕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选择接受的。

    半眯着眼,躺在前堂门廊下,八月的天气仍热得厉害,只有门廊下南北通透,躺椅四周再放几块大冰块,随着夏风穿堂而过,吹拂到身上的凉意终于有了几分后世空调的意思了。

    午膳后,李素习惯要睡一觉的,这一觉要睡多久主要看状态,有时候半途醒来,左思右想之后发现醒来也没什么事干,便迷迷糊糊继续睡过去,睡到太阳下山或是在李道正不满的怒哼声里悠悠醒转。

    反正是自己的人生,浪费了又怎样?别人凭什么说三道四?

    今日李素注定与午睡无缘。

    正在迷迷瞪瞪快沉入梦乡时,薛管家的声音将他唤醒了。

    李素迷糊地睁开眼,目光很不爽,眼前的薛管家白白胖胖很可爱的老头形象,此刻却看起来处处碍眼,全是败笔。

    “啥事?”李素不耐烦地道。

    薛管家抱歉地笑笑,轻声道:“公爷,有客来访……”

    “带礼品了没?”

    薛管家一呆,头一句不问是谁来了,而是问带没带礼品,全长安的权贵也就自家公爷独一号了。

    “呃,没带。”

    李素不满地哼了哼:“薛叔你老糊涂了?空手上门的客人还用叫我吗?哪里来的哪里凉快去。”

    薛管家为难地陪笑道:“可是公爷,这位客人您恐怕真得见一见,人家大老远来的……”

    “谁?”

    “侯君集,侯大将军。”

    李素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侯大将军回长安了?”

    “是,刚回家,带了十来名部曲,一路风尘仆仆,看他们的模样,似乎连自己家都没回呢,先来咱家了,公爷,您看要不要见他?”

    李素马上道:“见!当然要见。我亲自出去迎他。”

    说完李素整了整衣冠,快步朝大门走去。

    打开侧门,门外一群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之色的军伍汉子静静站在空地上,各自牵着马,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面络腮胡,脸色黝黑布满沧桑,整个人像一柄入鞘的剑,难见锋芒,可锋芒仍在。

    二人目光对视,李素急忙出门走了几步,朝他行礼:“拜见侯叔叔,恭贺侯叔叔赦归之喜。”

    “赦归”二字令侯君集脸颊微微一动,然后笑了笑,道:“不错,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然是县公了,这辈子封王裂土怕是不难,老夫还没贺喜你升爵呢。”

    李素谦虚了几句,见侯君集和身后的部曲们皆是一脸疲色,李素急忙吩咐薛管家牵马,将侯君集和众部曲请进府中,再叫下人打水备衣清洗,大锅的肉热腾腾的端上来,酒菜管饱。

    李素领着侯君集进了前堂,宾主落座,李素吩咐下人设宴。

    黔南遇赦,回长安这一路上花了整整两个月,日行夜宿,辛苦奔波,侯君集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眼里布满了血丝,身上沾满灰尘,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看起来像是一个落魄失所的流民。

    李素打量了他一阵,感慨道:“年余不见,侯叔叔清减了许多啊,这一年多您受苦了。”

    侯君集苦笑:“半生戎马,半生荣辱,此生便是如此了。”

    相见的喜悦过后,气氛变得有点沉闷了。

    李素沉默片刻,轻声道:“家里……您回了么?”

    侯君集摇头:“尚未进城,路过泾阳县,老夫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先来看看你,于是便折道来了,稍停便告辞回家看看。”

    有心想告诉他关于侯夫人的事,可话到嘴边李素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口,只能等侯君集回家后,自己亲自去尝受人生的悲苦吧。

    李素没开口,没想到侯君集却主动提起了。

    “半路上时,老夫听说了家里的事,我夫人她……”侯君集眼眶一红,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道:“侯家能保周全,全靠贤侄居中斡旋筹谋,此为再造大恩,说感谢已然太轻,侯某有生之年必有报答。”

    李素急忙道:“小侄根本没做什么,或者说,做得很不够,真正保全了侯家的,是侯婶。”

    侯君集摇头道:“你尽全力了,我夫人她……也尽全力了,都该感谢。”

    脸上露出苦涩之色,侯君集叹道:“老夫一生厮杀搏命,手握数万兵马,到头来却还得靠妇人和晚辈才能保全,思来尤觉窝囊,无地自容啊!”

    “侯叔叔,英雄在世,总有沉浮,还请侯叔叔振作精神,这次陛下赦归侯叔叔,回到长安后必受重用,西域宵小作乱,侯叔叔有过平西域的经验,此次率王师出征,定能大胜凯旋而归。”

    侯君集点点头,神情依旧抑郁:“明日老夫便进宫面君,听说西域战事颇为紧急,老夫恐怕在长安待不了几日,家中诸事还望贤侄代老夫照顾一二。”

    李素急忙应了,丫鬟这时也端上了酒菜。

    或许一路风尘确实饿了,侯君集也不客气,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李素陪在一旁,堂内一时无言,只听到侯君集大口咀嚼的声音。

    渐渐的,李素眼尖地发现,侯君集吃着吃着,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的落在菜碟中,可侯君集的表情却毫无变化,仍旧一口一口的吃得很专心。

    李素的心不由痛了一下。

    男人无声的眼泪最令人震撼,尤其是,这个男人曾经是手握数万兵马,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大将军。

    “侯叔叔,您……节哀,只怪我当初不够细心,竟未看出侯婶已萌死志。”李素叹息道。

    侯君集使劲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怎能怪你,是她……太想不开,她的性子本就刚烈,侯家遭逢大难,家道败落,全靠她刚烈的性子才勉力撑住架子,之所以选择自戕,是情势所逼尔,老夫明白她的心思,她要用自己的死来换侯家的平安……”

    长长呼出一口气,侯君集脸上露出怀念之色:“老夫这辈子能娶她为妻,生平最大之幸事也,她死得壮烈,不值的是,她不该为侯家而死,侯家的兴衰如果到最后只能靠一个妇人来换取,这个家纵然保住亦没有意义了。”

    “老夫稍停回去,将她的遗物归置一番,她的牌位送进侯家祠堂,受后世香火,她是我侯家祠堂里唯一的一位妇人,她足够有资格进祠堂,被侯家后人供奉。”

    李素叹道:“侯叔叔刚回长安,若有什么事需要小侄效劳的尽管说。”

    侯君集摇头:“老夫明日面君,不出意外的话,后日便该领了旨意点兵出征,时间很仓促,到时就不与你道别了,你自己保重。”

    李素点头,随即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侯叔叔,小侄尚有一桩小事求您帮忙。”

    “你说。”

    “小侄有位同乡好友,名叫王桩,当年参加过收复松州之战,也陪小侄血战西州城,几近战死,生得高大魁梧,曾被选进陌刀营,身手和忠诚都不是问题,如今赋闲在家,一心想随军出征,战场上捞取一份功名,侯叔叔出征西域时能否带上他?”

    侯君集哈哈一笑,道:“丈夫功名当从马上取,这小子是条好汉,如此良才,老夫怎能不用?叫他收拾好行装,后天来校场找我,嗯,既然是贤侄你开口荐才,便先让他跟在老夫身边当个亲卫吧,也好学点排兵布阵的本事,过得一两年下放到军营领一偏师不成问题,只要不是太笨,老夫保他一份敞亮前程。”

    李素顿时放了心,原本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不过若是当侯君集的亲卫倒是不担心生命安全了,一军主帅向来都是在大营后方的,一场战役下来,极少会动用主帅的亲卫,至于以后下放到军营里领军,那应该是很遥远的事了。

    于是李素急忙谢过侯君集。

    吃饱喝足,侯君集打算起身告辞时,身子刚欠起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坐了下来,道:“这次陛下放着朝中那么多名宿老将不用,偏遣老夫为主帅出征西域,想来陛下应该打算东征高句丽了?”

    李素点头道:“陛下筹谋东征已多年,看来这一战应该免不了了。”

    侯君集皱起了眉:“你呢?陛下东征会带上你吗?”

    李素挠了挠头,道:“应该……会吧,侯叔叔应知,我当年弄出了震天雷后,陛下便设了火器局,大唐如今每战或多或少都会用上火器,东征高句丽如此重要之战,想必火器更不能少,我这个创出火器的人陛下应该会命我随军出征的。”

    侯君集想了想,面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既然随军出征免不了,你要切记不可领军出战,朝中那么多老不死的,他们想死便让他们去,你个小娃子万莫主动凑这热闹,明白吗?”

    李素听出话中意有所指,不由道:“侯叔叔的意思……陛下东征之战莫非胜负难料?”

    侯君集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叹道:“岂止是难料,简直是凶险。”

    李素表情不变,侯君集的结论其实他所料想的一样,李素对这次东征的结果也不乐观。

    “愿闻侯叔叔高论。”

    侯君集叹了口气,道:“刚征完薛延陀,偌大的草原还没消化下去,打薛延陀用了近一年,十万大军人吃马嚼的,粮草全靠百姓供应,那一年耗费了国库官仓和民间百姓多少粮草?现在休息了不到三年,又要东征高句丽,民间的元气还没恢复,粮草如何供应得上?朝中那几位宰相谁算过这笔账?一旦大军断了粮,不需敌人来攻,咱们自己的府兵就会哗变。”

    “还有辽东的气候,地理,水土,以及长远跋涉对府兵士气的影响等等,我王师千里疲师,高句丽以逸待劳,又是本土固守,熟悉自己的地理人文,更有随时能补充的本国兵源……”

    侯君集摇摇头,道:“此战弊端太多,绝非以往大唐征伐能比,高句丽亦是好战之国,国中名将悍卒众多,当年的隋朝三征高句丽皆大败而归,便可看出欲平高句丽没那么简单。”

    李素叹道:“陛下一意孤行,朝中文武皆欲借此战报还隋朝时的耻辱,最重要的是,陛下要借此立威,平高句丽后迎回隋朝将士的骸骨,以使天下臣民振奋鼓舞,从而天下归心,此战的意义太重大,陛下必伐之,此战恐怕已免不了了。”

    侯君集冷笑:“如果失败了呢?大唐立国近三十年,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望一朝丧尽,谈何天下归心?”

    “问题是,现在满朝上下,君臣都不觉得此战会失败啊……”

    侯君集叹道:“大唐这些年太顺了,朝中君臣也渐渐开始膨胀了,总觉得王师天下无敌,战无不胜,视天下英雄为土鸡瓦狗,可是高句丽……不一样啊。”

    李素想了想,道:“或许会败,但应该不会是大败,陛下和诸位老将皆是身经百战之人,对战场的形势估判还是不会失准的,不过若想完全平了高句丽很难,百济和新罗也不是软柿子,虽说现在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之间内战频繁,一旦我大唐出征,他们三国很可能会罢战联手,共同对外,更何况,离三国不远还有一个倭国,这个国家向来卑鄙无耻,很难说他们会不会从中横插一手,总之,辽东这一局棋太乱,太复杂了,若未将整个半岛的全局了解透彻,实在不宜对它们妄动刀兵……”

    侯君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倭国?贤侄对这个国家是不是有些误解?据老夫所知,此国最是谦卑,他们的文字和礼法皆效我大唐而设,无论国王臣子还是百姓,皆崇尚我大唐风土,以习我大唐文字,拥我大唐物产而自豪,近年倭国国主更遣使者朝贺,请求陛下允许其国送遣唐使来大唐,深入学习大唐的文化和佛法,以及建筑,造桥等等,此国的表现来看,似乎并无你所说的那般卑鄙无耻呀。”

    李素苦笑,这个国家的坏,如今还没显露出来,尤其是如今的大唐无论君臣还是百姓,眼睛都长在头顶,把那么多国家打服了,一个小小的倭国怎会看在眼里?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卧榻之侧睡着一头吃人的狼。

    现在没法解释,解释也没人信,只能靠自己有生之年想个法子祸害一下它了。

    二人坐在前堂讨论东征之事,说来说去,态度都是一样的悲观,越说越沉闷。

    侯君集沉默坐了一阵后便告辞了。

    李素将他送到门口,看着十余骑飞驰而去,心中不由暗自祈祷,但愿李世民脑子不要抽风,给大唐多留点时间出来,让百姓多喘口气,也让朝廷的准备更充分一些。

    真正的历史上,李世民东征小败,原因有很多,其中“好大喜功,仓促而战”绝对算是很重要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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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君集回长安的消息在朝堂里不大不小闹出点动静。

    当初侯夫人为保侯家老少妇孺当众自戕的事,大家仍记忆犹新,后来因为侯夫人的死,侯家终于恢复了爵位,而且眼看侯君集又将得到重用,率军出征西域,侯家的风光渐渐回来了。

    看在许多人眼里,不由唏嘘不已,时也,命也,侯家此番沉浮,冥冥中似乎萦系着某种善恶循环的报应,侯君集参与谋反,最后夫人用生命为他抵偿了恶因,这一桩因果算是到此为止了。

    侯君集回家很低调,而且回到家便闭门谢客,任何同僚都不见,家中一众侯家老少妇孺迎上来,侯君集也没理会,独自捧着侯夫人的牌位坐在侯家祠堂里,整整坐了一夜。

    这一晚,许多人听到侯家祠堂里传出如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哭泣声,天刚亮,祠堂的门打开,侯君集一身紫袍官服出现在众人面前,面无表情地整理了衣冠后,朝太极宫走去。

    昨夜以及昨夜以前的一切,恰如一页风云翻过,不留痕迹,心底里有没有留下永久的伤,只有他自己清楚。

    太极宫门外,侯君集独自站在门前的大广场上,等待散朝。仰头看着正阳门上高耸巍峨的城楼,侯君集表情平静,无悲无喜。

    门外的禁军好奇地看着他,他们自然都认识侯君集的,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当年意气风发的侯大将军被陛下从黔南召还之后,样貌更多了几分沧桑,也变得更沉默了。不知道这一年多里,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

    没过多久,城楼上传来悠扬的钟声,散朝了,文武朝臣三三两两从宫门内走出来,见到独自站在宫门外的侯君集,朝臣们皆愣了一下,然后有的上前主动打招呼,有的则默默地绕开,视若未见般朝外走。

    程咬金李绩牛进达等老将并肩走出宫门,见到侯君集后纷纷上前,大笑着拍他的肩,围在一起寒暄起来。

    武将们到底都是直肠子,尽管侯君集以前与大家的关系并不太和睦,可毕竟大家都是一同为陛下打过江山的袍泽,以往的恩怨也不算什么深仇大恨,哈哈一笑彼此便揭过去了。

    程咬金甚至还拍着他的肩,邀请侯君集去他府上饮宴接风,李绩在一旁很熟练地拆程咬金的台,程咬金大怒,叫嚣着要与李绩单挑,旁边的牛进达也不拉架,反而哈哈大笑……

    仍是熟悉的袍泽,熟悉的味道,侯君集谦逊地笑着,相比当年的目空一切,如今的他更温和更懂礼数了,不停笑闹的程咬金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侯君集如今的变化令大家很吃惊。

    宫门内缓缓走出一位身着绛袍的宦官,扬着手中的拂尘,朝侯君集笑了笑,尖着嗓子扬声道:“陛下有旨,宣侯君集甘露殿觐见”

第八百四十七章 子夜良缘

    李承乾谋反事败,侯君集参与谋反,时隔一年多,李世民与侯君集再次相见。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没人知道这次君臣会面究竟说了什么,李世民殿内挥退左右,君臣二人相对而坐,两个时辰后,侯君集才从甘露殿出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带着微笑,面颊上却泪痕未干。

    当天下午,太极宫传出旨意,着令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领军三万征伐西域焉耆王龙突骑支。

    这道旨意是朝臣们早在意料之中的,李世民当初赦免侯君集之罪,恢复其爵位官职,侯夫人壮烈自戕是一个原因,不过不能算主因,主因是李世民需要一个能荡平西域的大将,侯君集是最合适的人选,再加上当初侯君集参与前太子李承乾谋反,关键时刻临阵倒戈,也算是悬崖勒马,并未给长安城造成任何实际损失,这也是李世民能够赦免他的一个原因。

    出了宫后,侯君集马上直奔长安城西大营点兵,这次出征皆选关中子弟,虽说人数只有三万,可挑选的都是精兵悍将,关中子弟善战之名天下皆闻,三万人马看似不多,但足够荡平整个西域了。

    …………

    太平村,村口。

    王桩收拾好了行李,一身戎装打扮,手上拎了个小包袱,像打算下山抢压寨夫人的土匪似的一脸喜气洋洋。

    王桩的父母,弟弟王直,还有他的夫人周氏却愁眉不展,平日剽悍的周氏此刻哭得梨花带雨,一边依依不舍,一边恨恨的掐他,王桩笑着龇牙咧嘴。

    李素也来送他,他的心情不算太好。

    总觉得自己把兄弟推入了火坑,虽然是人家自己强烈要求入火坑,可李素还是很不忍心,尤其是看到王家父母那般失落伤心的模样,李素更觉得自己是个混账了。

    上前拍了拍王桩的肩,李素沉声道:“既然决定博个功名,那就好好干,不然对不起你父母和婆姨,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让你家老二尽孝,你负责保重好自己……”

    飞快瞥了周氏一眼,李素愈发觉得心气不顺,语气也变得有些差了:“……你说你好好的为何喜欢干这种玩命的勾当?跟婆姨成亲这些年了,就算要走好歹也该给王家留个后吧?”

    王桩咧嘴笑道:“三两年就回来了,不耽误生娃,趁着年轻还能动弹,总归给家里挣点军功,运气好说不定封个爵啥的,子孙后代也算是权贵了。”

    李素叹了口气,这家伙看似憨厚,其实心眼特别实,认准的事谁劝都没用,以他的性子若上了战场,说不定就是那种一门心思闯营拔寨朝敌军主帅狠揍的缺心眼,当然,命好的话也许会有一番大造化。

    “侯大将军那里我打好了招呼,你先在他身边当亲卫,表现好一点,让他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领军上阵就有机会了,上了战场多保重自己,别死心眼的往前冲,接敌之前多用脑子想想,尤其不要中了敌人的圈套,发现不对劲掉头就跑,先保住命再说,你是王家的长子,可不敢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知道吗?”

    王桩咧着嘴傻呵呵的点头。

    李素左右扫了一眼,上前压低了声音道:“跟着侯大将军好好干,不出意外的话,一年之内西域可平,接下来朝廷要驻军安西都护府,你争取留下驻军,一年后我派人将你婆姨送到西州去,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少跟那些胡女夹缠,身上一股怪味也不嫌膻……”

    王桩眨了眨眼:“放心,我懂。”

    “你懂个屁。”李素骂了一句,脸色忽然变得凝重,低声道:“平定西域后,我在长安这边使点劲,争取给你弄个都尉,你也多笼络一些军中的袍泽,重要的是……牢牢掌握住兵权,将来若晋王被立为太子或者登基称帝,我的权力也大了,那时我定给你谋个大将军之职,你也争口气,我的目标是,十年内由你独掌安西都护府。”

    王桩一惊,瞪大了眼睛:“我独掌安西都护府?这个……我就是个耍陌刀的,哪有那本事,你要我掌这么大的军权为啥?”

    李素笑道:“为了给咱们自己留条路,你把我的话带给侯大将军,他自会明白我的用意,而且会全力配合你的。”

    王桩愕然道:“有啥用意不能跟我说?”

    “因为以你的智商,我大约要跟你解释一个时辰左右,嘴累是小事,主要是心太累,回头你去问侯大将军吧,他比你灵醒。”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笑道:“去吧,丈夫功名富贵当从马上取,既然决定上沙场,一定混个人样出来。”

    王桩点头:“你也保重,人在朝堂,凶险不比沙场小,凡事小心谨慎。”

    与李素和父母弟弟妻子道别后,王桩转过身,大步走向远方。

    李素仍站在村口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王桩快要消失的背影。

    离愁别绪,直到此刻方才渐渐涌上心头。

    相比自己在危机四伏的长安城殚心竭虑,王桩其实活得比自己更潇洒更单纯,想要博一份军功,拎起行李说走就走,除了家人朋友的担心,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负担。

    王直的神情有些低落,兄长的离开令他黯然神伤,也令他多了几分感悟。

    各有各的前程,明刀明枪在战场上厮杀,大隐于市如影如魅勾心斗角,都是各自选择的路,大家走的路不同,多年以后,能否在同一个终点相遇?

    ***************************************************************

    贞观十八年八月十二日,李治大婚。

    长安满城欢腾雀跃,只因李世民下了特旨,今夜长安可放开宵禁。

    权贵的婚礼与百姓们并无太大关系,不过放开宵禁可就实实在在挠中了长安城百姓们的痒处。在长安开宵禁可不多见,每年也就上元夜和中秋节才有,今日晋王大婚,没想到陛下竟也开了禁。

    李世民这道旨意当然不完全是普天同乐的目的,前些日李治蒙冤,差点把小命搭进去,李世民愧疚得不行,这些天想方设法补偿他,为他的大婚开一次宵禁算不得什么,其次就是做给山东士族看,让他们知道朝廷与山东士族的联姻是何等的重视,何等的欣见其成。

    山东士族果然很受用,长安开宵禁可谓是皇帝陛下给的天大的面子,绝对要用脸兜着,当然,山东士族的诸位家主们也没让李世民丢脸,一大早崇文门外便排满了牛车马车,车上满载各家送来的礼品,每家的礼品皆有上百辆车,作为主角的太原王氏更是一口气载了三百辆牛车,各家礼车接踵并肩,首尾相连,浩浩荡荡连绵数十里。

    紧靠皇城太极宫的开化坊内,一座崭新的富丽堂皇的大宅院披红挂彩,大门内外无数宦官宫女来往穿梭忙碌,每个人皆是一脸喜气洋洋。

    这座府邸便是李世民赏赐给晋王李治的王府,从今日起,李治将从太极宫搬出来,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王府,也有了自己的产业和收项,不再是李素眼里的啃老族了。

    上午辰时开始,礼部的官员们便陆续来到王府,开始筹措大婚的一应礼节和布置,按礼制,晋王是要迎亲的,太原王氏之女早早便从晋阳接过来,安置在王家位于长安的别院里。

    李素很早便来了,假模假样说要帮忙,一到王府便去后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睡回笼觉,完全不见任何帮忙的表现,对此李素表示很淡定,他的解释是,作为必须出席的观礼嘉宾,自己没有迟到,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便算是帮忙了。

    “子正兄,多少做出点帮忙的样子啊,哪怕去前院来回转悠两圈呢……”李治不知何时找到了他,对这么一号懒得出奇的人,李治感到很心塞。

    李素打着呵欠道:“前院人手不够?”

    “人手当然够,不过你可是我的傧相,要陪我迎亲的,总该出去露个面吧?”

    “不去,我性格比较内向,怕见生人……”

    李治:“…………”

    为了偷懒也真是拼了……

    李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愁容不展地叹了口气,道:“其实当你傧相这事我都打算推了,你知道当年咱们晋阳平乱时,我把太原王家坑得多惨,王家的人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我若陪你迎亲,恐怕真不会让你进门了,催妆诗一首接一首,念得你口吐白沫,棒打傧相那个环节就更可怕了,别人成亲都是对方女宾随意打几下走个过场,我若去的话,人家恐怕会上狼牙棒,以后每年你的结婚纪念日就是我的忌日,晋王殿下你觉得合适吗?”

    李治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着他。

    李素两手一摊,道:“你看,你就没想到这一点吧?不怕喜事酿成惨案吗?所以,男傧相我还是婉拒吧,你找别人去更合适。”

    李治若有所思地点头:“子正兄所言有理……”

    “你答应了?”

    “不,没商量,今我大婚,打死也要撑出场面……”李治看了他一眼,道:“……大不了让你披一身银光铠怎样?”

    李素眨眼:“允许我带一柄陌刀吗?谁敢打我,我必取他项上首级……”

    “不行!你真打算把我的大婚弄成惨案?”

    “你真打算让你的结婚纪念日变成我的忌日?”

    二人大眼瞪小眼,聊天陷入僵局。

    良久,二人很有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那个,子正兄,有件事我……”李治忽然脸红了,神情扭扭妮妮像个弱受,李素看得浑身发毛。

    “有话好好说,正常点说!”

    李治脸仍有些红,声音也放低了许多:“那啥,大婚礼仪是小事,反正都有礼部那帮老头子照应,他们怎么说我便怎么做,重要的是洞房……呃,我有点不太明白……”

    李素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愕然道:“宫里难道没人教你?不应该呀。”

    李治脸更红了:“昨夜内侍省派来四个老宫女,说是教我行周公之礼,可她们也只是给了我一册春.宫图,上面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女.脱.光了黏成一团,关键部位还画得模模糊糊,我一生气就把画册撕了……”

    李素仍愕然道:“宫里或太原王家都应该会派一两个女子手把手教你吧?难道没有?”

    如今的大户人家成亲,通常会由女方派一名丫鬟过来,在成亲之前与新姑爷那啥啥一下,这是规矩,原因不仅仅是教男方周公之礼,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女方“试货”的一种方式,丫鬟试过之后要回女方家禀报的,详细汇报新姑爷那方面行不行,如何行等等。

    民间大户人家都如此,更不说堂堂天家皇子的大婚了。

    李治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奇怪,红着脸讷讷道:“宫里确实派了个宫女,王家也送来了一个陪嫁的丫鬟,昨夜送进宫来,但我拒绝了……”

    李素愈发不懂:“为啥拒绝?你害羞啊?”

    李治叹道:“严格的说,不是我拒绝了,而是太医帮我拒绝了……”

    李素惊讶道:“……太医垂涎你的美色,不想让别的女子染指你?”

    “说哪里去了!因为我体内余毒未净,正在调养身体,太医说……两个月之内戒色。”

    李治说着露出悲愤的表情,恨恨地瞪着他:“子正兄,你说说,当初你说要我自尽便自尽,为何偏偏选服毒?悬梁不好吗?投井不好吗?自刎亦别有一番悲壮好不好?为何偏偏要服毒?”

    李素语滞,然后陷入深思,良久,缓缓道:“……我只是想让你死的姿势尽量美观一点,当时真没想过你洞房的事,对不住了。”

    李治抑郁地叹口气:“算了,我忍忍吧。”

    李素同情地看着他:“那你今晚洞房怎么办?”

    李治脸颊抽了抽,齿缝里迸出几个字:“……她也给我忍着!”

    …………

    以李素的聪明,断然不会干那种损己利人的事,大唐的婚礼有个女方女眷棒打男方傧相的恶俗,别人棒打也就罢了,可李治要迎娶的是太原王氏之女,太原王氏与李素虽说因为联手救李治脱困一事,目前关系有所缓和,不过李素仍不敢冒险。

    “盟友”这个东西是有保质期的,因利而合,因利而散,随着李治成功脱困,李素和太原王氏的蜜月期便宣告结束,接下来仍是互相敌对的关系,毕竟当年李素坑王家坑得不轻,这段仇怨不可能说消就消,大抵得被王家记一辈子。

    所以李素绝不能冒险当什么傧相,棒打那个环节很要命,以王家家主的脾气,狼牙棒招呼的可能性很大。

    下午过后,李治整装出发,领着礼部官员和宦官宫女们浩浩荡荡前往王家迎亲,同行的还有男方长辈的代表江夏王李道宗。

    李素早早便躲远了,他没参与迎亲,直到傍晚时分,在一众鼓乐手吹吹打打的喧嚣声中,李素终于迎回了他的新娘子,太原王氏之女,也就是多年以后的王皇后。

    当晚晋王府大宴宾客,朝中文武大臣尽皆上门恭贺,酒宴正酣之时,李世民亲临晋王府,接受众臣的贺喜,熙熙攘攘中,李世民咧开大嘴笑得分外豪迈。

    当着朝臣们的面,李世民示意宦官宣旨,其一,划长安北郊上等良田一千亩赐予晋王,实食邑五百户,其二,赐黄金千两,丝绸锦帛万匹,禁宫各色珠宝美玉盈斗,其三,赐长安城内曲江池芙蓉园予晋王。

    三道封赐旨意,朝臣们大为惊讶。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皇恩浩荡,荡得不能再荡了,别的且不说,长安城内的芙蓉园可是李世民最钟爱的避暑之地,真正有山有水风景宜人的皇家园林了,占地近八百余亩,简直是大唐都城里的世外桃源。

    然后,问题来了……

    朝野传闻猜测,冯渡被刺一案,魏王李泰或许因为陷害皇弟败露,失了圣眷,事实上今日晋王大婚,魏王府只派了王府长史送来礼品,魏王本人并未亲来,这也更证实了传闻的真实性。再看李世民今日封赏晋王之重,那么,联想到越来越无法逃避的立储问题,两位都是嫡皇子,李世民会选择谁?

    这个问题很耐人寻味,未来立储的结果平添了一层诡谲莫测的迷雾。

    李世民的大手笔令无数人震惊,连躲在角落里的李素都眼红嫉妒不已,恨不得突然充满豪情壮志造李家的反才解恨……

    封赏完毕,李世民与朝臣们一起饮酒作乐,直至快子时,在一众为老不尊的朝臣们的起哄声里,李治红着脸扭扭妮妮,以一种非常矫情的姿态进了洞房。

    别人尚不知道,但李素比谁都清楚,这家伙装得那么羞涩,其实今晚没卵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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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治如何洞房不关李素的事,前因或许有点关系,但结果一定与他无关。

    李素关心的是自己的洞房。

    趁着晋王府里君臣酣畅通饮,李素悄悄溜出了城,一众部曲护侍下飞快朝太平村奔去。

    夜晚漆黑,道路难走,到太平村时已是深夜。

    方老五等人正打算拨转马头朝李家行去时,李素忽然勒住了马。众部曲顿时露出不解之色。

    “呃,我今晚不回去了,叫薛管家派丫鬟跟夫人说一声。”

    方老五愕然:“公爷,都到家门口了,您不回家打算上哪?”

    李素恨恨瞪了他一眼:“我上哪你管得着吗?”

    众人惊愕,方老五毕竟娶了两房寡妇,算是过来人,很快便反应过来了,然后露出了然的微笑。

    “明白了,公爷,咱们先送您去道观,亲眼见您进去了咱们才放心呀。”

    李素这时终于有些理解李治为何一副扭扭妮妮的矫情模样了,自己遇到这事同样也想矫情一下。

    幸好天黑看不出他脸红,李素端着架子嗯了一声,众人便换了个方向朝东阳的道观行去。

    道观门口的禁军自然是认识他的,就算不认识他,等候在门里的绿柳更熟悉,见李素行来,正在门房里打瞌睡的绿柳马上醒了,急忙出门迎了上来。

    许是绿柳早与禁军们打过招呼,李素这大半夜跑过来居然没拦他,视而不见地任李素进门了。

    方老五等人果真实诚的等李素进门后方才往李家走。

    绿柳将李素接进门,打着黄皮灯笼在前面引路,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道:“公爷您来得真晚,公主殿下等您等到子时呢,现在估摸都睡着了,您小心着路,奴婢领您去公主寝殿……”

    语气一顿,绿柳忽然不解地道:“奴婢很想问,公爷您为何今晚睡这里?奴婢问了公主,公主把奴婢赶出去了……”

    李素笑了:“绿柳啊,还没嫁人吧?”

    绿柳脸一红:“公爷问这个作甚?”

    李素正色道:“既然没嫁人,那我只能这么告诉你,你家公主最近的人生过得很迷茫,没有方向感,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晚便是特意来跟公主殿下聊聊人生的。”

    绿柳愣了:“这,这大半夜的……聊人生?”

    “半夜子时过后,正是去芜存菁紫气东来之时,这个时候聊人生特别通透,随时能感悟到天地大道,羽化飞升……”

    “飞,飞……升?”绿柳睁着蠢萌的大眼,天真地道:“公爷能带奴婢一起飞升吗?”

    “咳咳咳……”李素有些尴尬了,这话不好接,要看体力,也要看公主殿下答不答应。

    漆黑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道嗔怒的声音:“绿柳,别听李公爷瞎扯,他糊弄你呢,行了,你就领到这里吧,我带他进去。”

    李素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看,却见东阳一身薄薄的纱质宫装,露出一双白藕般的玉臂,眉心中间贴了一个菱形花钿,嘴唇涂了一层红艳的嫣红,整个人明显精心打扮过的。

    李素笑了,女为悦己者容,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绿柳吐了吐舌,行礼后识趣地退下。

    东阳盈盈上前,伸出纤长的手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满嘴胡说八道,什么聊人生,什么羽化飞升,大半夜的骗个小姑娘,你想对她作甚?”

    薄怒轻嗔亦是风情,李素看呆了,然后笑道:“绿柳今年都十八岁了吧?还不赶紧把她嫁出去,留来留去留成仇,再不给她寻个如意郎君,不怕她背地里画圈圈咒你?”

    东阳哼道:“早跟她说过了,为她寻一良人,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可这丫头死心眼,说什么也不肯嫁,非要留在道观服侍我,我能怎么办?”

    “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不嫁人就杀了她,你看她还不欢天喜地从了。”

    东阳白了他一眼:“哪有逼人成亲的道理!你对你家丫鬟也这样吗?”

    “我家丫鬟用不着逼她们,到了年岁马上就走,跑得比兔子还快,想留都留不住。”

    二人往寝殿方向慢慢走,东阳奇怪地扭头看着他:“谁呀?把你家当龙潭虎穴了,难不成你祸害了很多丫鬟?”

    李素淡淡一笑:“有一个你认识,那位从你道观出来的姓武的姑娘,前些日她投奔晋王去了。”

    东阳呆了呆,接着柳眉倒竖,怒道:“反了她了!简直是吃里扒外,这种下人你为何不严惩?天底下哪有下人瞒着主家投奔另一个主家的道理!”

    平日里东阳脾气很温和,可一旦涉及李素的事,她就有点暴脾气了,关心则乱。

    李素笑道:“你消消气,武姑娘向我辞过行,我答应了。”

    东阳一滞,恨恨剜了他一眼:“到底是护短的李公爷,人家都攀高枝了你还护着她。”

    “她有她的选择,当初接她进府时我便跟她有过约定,日后若寻着更好的去处,我绝不阻拦。”

    东阳眨眼:“这个女子究竟有什么出奇之处,令你对她如此看重?”

    李素苦笑道:“与其说看重,不如说是忌惮,这个女子的本事现在看不出来,三五年后约莫便能现出峥嵘了。”

    东阳沉默片刻,道:“既然忌惮她,为何放她离开?我知道你并不是什么大善人,真要心狠手辣起来,她绝对活不长久。”

    李素惊奇地道:“咦?你是出家人啊,为何好像鼓励我杀了她似的?”

    东阳气道:“还不是因为你!我是出家人不错,可我也是大唐公主,宫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我经历过的不比你少,就算你心存善念不杀她,也该将她死死摁在你府上哪里也别想去,放虎归山留后患的道理你难道不懂?你若真这么忌惮她,便应该拿出手段将祸患消弭于未起之时。”

    李素笑叹道:“她离开对我也有好处,利弊权衡之后我才决定放她走的,接下来怎样,不妨拭目以待,就算她以后得了势,我终归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东阳笑嗔着白了他一眼,道:“你呀,明明是个善良的好人,心存一丝仁念放过了她,偏偏还嘴硬……”

    李素苦笑道:“行了行了,娘子,今晚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这喊打喊杀的不觉得太煞风景了么?”

    提到这个东阳顿时羞不可抑,俏脸红得像一只煮熟的大虾,扭过头快走几步,羞道:“你……说什么胡话!我只是,只是……与你聊聊人生,你想到哪里去了?”

    李素笑道:“你才是说胡话,而且说的还是我刚刚说过的胡话,聊人生这么烂的理由也敢说,当我是你家那傻丫头绿柳?都老夫老妻了,羞啥?”

    东阳愈发羞得不行,脚步也越来越快,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匆匆领着李素进了寝殿。

    …………

    事前的准备做得很足,东阳早已将侍候的宫女支开,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了李素和她二人。

    殿内被重新布置了一遍,正中的桌案上摆着一双烛台,红彤彤的蜡烛已烧了一半,昏黄的烛光随风微摆,衬映出一双好事多磨的人影。

    烛台中间摆上了三色供品,还有一坛酒,两只酒盏,桌案下两只蒲团上蒙罩了一层通红的绸布。

    东阳牵着他的手,悄悄走进了殿内,脸蛋被烛光衬照得红艳艳的。

    李素有些惊呆了,看着这殿内的布置,讷讷道:“你这是……”

    东阳垂着头,眼眶微红,轻声道:“今夜起,你便是我实实在在的夫君了,咱们身份不差,可是寻常百姓家都能有的大婚之礼,你我偏偏求而不可得,这些……是我白天里独自悄悄布置的,连绿柳都不知道,简陋了一点,好歹也算是夫妻之礼了吧。”

    李素无言,牵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东阳眼眶越来越红,拉着他走向蒲团,二人双双面向桌案跪下。

    取过桌案上的两盏酒,东阳递一盏给李素,自己举起另一盏,朝他敬了一下,含泪笑道:“妾身自小丧母,宫里时活得孤独,许多嫁人的规矩也不懂,都是想当然弄的,或许有些地方弄得四不像,夫君莫嫌弃,今晚行过夫妻之礼,妾身便真正是李家的人了,从此祸福与共,不离不弃,纵然夫君负我,我亦不负夫君。”

    李素眼眶发热,慨然叹道:“你不要这么说,……是我负了你。”

    东阳眼泪扑簌而下,却仍笑道:“谁都不负谁,你我夫妻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都是豁出命才挣来的,日后亦当互相扶持走下去,夫君,且与妾身满饮此盏。”

    说完东阳仰脖一饮而尽。

    李素也随之饮尽,酒是非常温和的葡萄酿,他的喜好东阳一直都记得的。

    重新满上一盏,东阳接着道:“这第二盏,敬夫君的高堂父母和我的父皇母妃,你我的母亲都逝世了,父亲都还健在,可今夜的大礼,却没办法请他们来,说来是我这个媳妇的不孝,终究亦是被世情所误,愿两位父亲不要怪我们。”

    梨花带雨却朝李素嫣然一笑,东阳笑道:“夫君,且与妾身满饮此盏。”

    李素沉默着一口饮尽。

    东阳颤巍巍地满上第三盏,递给李素。

    “这第三盏,敬咱们今世的缘分,夫君,当年在泾水河边认识你,是我生平最大的幸事,恨只恨我生在帝王家,让咱们的这段美好姻缘多了许多波折,往后的日子,还望夫君多包容妾身,妾身性子不坏,却也有许多不懂事的地方,有时候跟夫君置气了,闹腾了,哭了,笑了,夫君且为妾身多一些耐心,当然,为了咱们李家的世代兴旺,需要妾身全力以赴的地方,夫君也万莫与妾身客气,‘祸福与共’四个字,不能只是挂在嘴上说的。”

    “夫君,来,满饮此盏。”

    二人饮尽,李素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软,也很凉。

    二人相视一笑,然后面向桌案上的红烛,缓缓拜了下去。

    三拜,礼成,二人站起身,东阳忽然忘情地扑进他怀里痛苦失声。

    夜风入室,红烛的火光翩翩摇曳,忽然一声轻炸,红烛迸出一朵并蒂灯花。

第八百四十八章 英雄迟暮

    红烛暖帐,春.宵苦短,一夜过去,各种不可描述。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清早醒来,东阳云鬓散乱,仍躺在李素身边睡得很深沉,昨夜的破瓜之痛,还有不知足征伐把她累坏了,也痛坏了,折腾到快天亮才睡去。

    李素看着薄毯外露出光滑白皙如雪的香肩,忍不住爱怜地俯身亲了她一下,然后自己起床穿衣。

    骄奢淫逸的日子过久了,在家穿衣都是丫鬟或许明珠代劳,现在让他自己穿实在有些不习惯,手忙脚乱半天才勉强穿整齐。

    伸着懒腰走出偏殿,迎面正见到绿柳和几名宫女端着洗漱用品静静站在门廊下,大约是在等东阳醒来。

    见李素从里面走出来,绿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道:“啊,你……李公爷你怎么……”

    李素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现在的模样特像一个骗女神上.床得逞后的极品渣男。

    “我怎么了?昨晚不是说了吗,我跟公主殿下聊人生。”

    绿柳呆呆地道:“聊……人生?可,这是公主殿下的寝殿呀。”

    “寝殿就不能聊人生了?你这个小女娃思想太保守,快,把水端来,侍候我洗漱,公主殿下估摸暂时不会醒。”

    “啊,呃……是,公爷。”绿柳红着脸道。

    再怎么天真烂漫,绿柳终究还是隐约明白昨晚公主殿下和李公爷是怎么聊人生了,十八岁的大姑娘顿时羞得不可自抑,垂头领着宫女们上前服侍李素洗漱。

    一边服侍,绿柳的眼睛一边偷偷朝殿内张望,看来很想知道被聊了一晚人生的公主殿下现在啥模样。

    李素笑道:“想看就进去看,你家公主殿下还没醒,你脚步轻一点。”

    绿柳红着脸摇头,抿唇偷偷的笑。

    没等到东阳醒来,李素却意外地等来了道观门口的禁军。

    禁军进来禀报,门外有宦官,陛下召见泾阳县公。

    李素吃了一惊,随即苦笑起来。

    果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昨晚与东阳洞了房,今早李世民便直接派人来道观召见他,天底下的事根本瞒不过他。

    既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李素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问罪也好,责骂也好,总之,东阳已是自己的妻子,这个事实纵然是皇帝也无法改变。

    整了整衣裳,派人从家里将方老五等部曲叫来,一行人骑着马匆匆上路,直奔长安。

    路上,方老五看了看前方神情淡漠的宦官,拨转马头凑近李素身边,担忧地道:“公爷,宦官今早从道观叫的您,难道陛下这么快便知道……”

    以前方老五是个单纯的军伍汉子,不过跟在李素身边这么久,多少明白了几分朝堂的凶险,比如眼下的情势,他便觉出不对了。

    李素笑道:“陛下早就知道了,差别只是那一层窗户纸罢了,大家心知肚明,都没有捅破它。”

    方老五讷讷道:“那,今日若陛下捅破了呢?”

    李素无所谓道:“那就捅破啊,我能怎么办?”

    方老五沉默片刻,又想起一事,道:“公爷,侯大将军今早北大营点兵,现在大军约莫已经开拔了,您要不要去送送?”

    李素叹道:“不送了,这次侯大将军荡平西域没什么难度,一年半载便可见到捷报,送不送的,没什么意义。”

    方老五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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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宫。

    有段日子没见李世民了,主要是李素心虚,最近一直尽量躲着他。

    心虚的原因自然是王直手下的那股势力,嗯,这件事其实也是一层窗户纸,而且李素明白,它是一层迟早要捅破的窗户纸。

    甘露殿内,李世民跪坐在殿中央,脸色不善地盯着李素。

    李素吞了口口水,慢慢跨过殿内,朝李世民行礼。

    “臣李素,拜见陛下。”

    李世民哼了哼:“免了,坐吧。”

    李素找了个稍远点的位置坐下,安全距离,李世民就算扔个瓶子砸个罐子什么的,动能势能减去空气阻力乘地心引力,大抵伤害不到自己。

    “坐近点!怕朕吃了你吗?”

    李素叹了口气,只好离李世民更近了些,刚才的公式白算了,现在的自己已经完全笼罩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

    空气有些凝固,李素耷拉着眉眼,尴尬地坐在李世民面前,李世民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良久,李素觉得应该打破沉默了,此刻的气氛太令人难受。

    “呃,陛下,……吃了吗?”

    李世民怒哼:“李子正,昨晚睡得可好?”

    李素眨眼,脑子里在飞快分析,这个“睡”字,究竟是指动词呢,还是指……动词呢?

    “呃,还好,多谢陛下关心。”

    李世民脸色愈发不善:“你与吾儿雉奴一样,昨夜都做了新郎,朕是不是该恭喜你?”

    李素咧了咧嘴。

    很想说声“同喜”,又怕李世民真会亲自抄刀剁了他。

    好吧,这层窗户纸终究还是捅破了。

    话说透了,李素反而放开了,索性抬起头直视李世民:“是,臣与东阳公主已有了夫妻之实。”

    李素突然转变态度,倒令李世民颇觉意外,二人互相怒视,良久,李世民终于叹了口气,气势徒然颓了下去。

    “罢了,你与东阳……就这样吧,当年是朕对不住你们,坏了你们这桩良玉姻缘,也让你们吃了太多苦,既然已有了夫妻之实,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素大喜,这是李世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认了他与东阳的关系。

    “臣,多谢陛下成全。”

    李世民哼了哼:“往后好好待东阳,切莫让她受半点委屈,若然哪天教朕知道你对她不好,朕可不在乎你是什么英才,一刀砍了给东阳解气。明白吗?”

    “是。臣谨记。”

    “还有,你和她的事,不许四处张扬,后果你也清楚,传出去终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若真闹到满城风雨,为了东阳的名节,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那时你莫怪朕。”

    “是。”

    不得不说,东阳当初的坚持还是很有远见的。

    认识这些年一直不肯圆房,等到许明珠有了身孕她才答应,她也算准了李世民的性格,若是许明珠仍无所出,而他与东阳又有了夫妻之实,今日的场面可就没那么愉快了,多半要闹到家破人亡。

    现在许明珠有了身孕,她又是李世民钦封的诰命夫人,若再逼李素休妻娶东阳,怎么都说不过去了,传到朝堂民间也会招来一片骂声,正因为有此顾虑,李世民才轻轻揭过此事,不得不默认了他和东阳现在无名无分的关系。

    接受归接受,李世民大概也不太想提起这事了,如他所言,对天家来说,此事终究不太体面。

    于是李世民很快换了个话题。

    “侯君集前日回长安了,你应该知道吧?”

    李素老老实实道:“是,侯大将军来过臣的家中。”

    李世民淡淡道:“当初侯君集参与谋反,是你令他悬崖勒马,后来侯君集待罪之身,亦因你而赦,掌征伐西域之帅印也因你而荐,甚至当初侯家蒙难,也是你出面向朕一力陈说,你对侯家可真是尽仁尽义呀。”

    李素笑道:“臣只是对大唐之栋梁柱石尽仁尽义。”

    李世民赞许道:“说得好,子正一片体国之心,佳也。当初你也曾在西州为官,也参与过守西州之战,对西域诸国应该熟悉,此次侯君集率部平西域焉耆王龙突骑支,你如何看?”

    李素想了想,道:“臣以为,若咱们大唐的敌人只有焉耆王龙突骑支的话,侯大将军一年内可平之,毫无悬念。”

    李世民笑了:“话里有话呀,若咱们的敌人不止焉耆王呢?”

    李素叹道:“焉耆王龙突骑支与西突厥可汗联姻,对大唐渐生反心,如今已彻底倒向西突厥了,所以焉耆王反大唐其实是在西突厥的怂恿撺掇之下才敢干的,陛下,在西域,大唐真正的敌人不是焉耆王,而是西突厥。”

    李世民点头:“不错,若敌人只是焉耆王,朕倒安心了,大军碾过,所向披靡,可是焉耆的背后有西突厥支持,朕才不得不担心。”

    “陛下勿忧,就算有西突厥的支持,此战至多也是僵持之态,以侯大将军的本事,我王师不会败的。”

    “朕知道侯君集不会败,可是若西突厥也出兵的话,短短数年内,侯君集也胜不了,朕怕的就是两军僵持胶着,耗日持久。”

    李世民苦笑道:“原本,朕打算今年冬天出兵,东征高句丽的,若西域不能快速平定,反而呈现僵持之状,朝廷的援兵和粮草军械等,都将源源不断送往西域,徒耗国本。”

    李素顿时也无语了。

    无论古今,打仗打的就是钱财粮草,拼的是国本经济,谁的底子厚,谁的胜算就大,国与国之间战争的实质便是大鱼吃小鱼。可是李素知道,现在的大唐耗不起,西域不平的话,大唐根本腾不出手东征,不仅是兵马数量的问题,而是粮草供应不上,原本东征高句丽的准备工作就不充分,现在西域那边打焉耆王,侯君集所部三万大军也需要源源不断的粮草,大唐的国库太薄弱,哪里经得起同时支应东西两场战争?

    李素终于明白李世民今日把自己叫来的目的了,兴师问罪是一个原因,重要的是想问问自己平西域的方略,希望自己能拿出个好办法来。

    可是,李素哪里有什么好办法?东征高句丽本是仓促而战,李素打从心底里就不赞同,现在李世民决心坚定,非要东征,丝毫不考虑此战过后,大唐的经济和人口将会倒退多少年。

    这根本是个无解的题,李素做不出来。

    “臣……实在没有好办法。”李素苦笑。

    李世民也不意外,微笑道:“向来最有办法的李子正也无计可施了么?”

    李素犹豫了一下,道:“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李世民眼睛一亮:“朕愿闻其详。”

    李素缓缓道:“唯一的办法是,请陛下暂息东征之心。”

    李世民脸色一变:“暂息东征之心?”

    李素叹道:“大唐的国力,陛下应该比臣更清楚,不可能同时支应得起两场战争,焉耆王已反,丝绸之路被切断,侯君集的大军已开拔,此战刻不容缓,可是高句丽目前并无异动,相比之下,东征高句丽其实并不是那么迫切,陛下何不暂时放下东征之心,全力将西域荡平,此战若胜,大唐西面少说能保持二十年的和平,丝绸之路畅通无阻的话,对积攒大唐国力也是极大的臂助,待三五年后,大唐国库殷实,军械齐备,那时再东征,胜算也将大得多了。”

    李世民脸色阴晴不定,沉默半晌,摇头苦笑道:“子正之言,实为老成谋国之论,可是东征之心……不可息。”

    李素道:“陛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也。大唐国库支应不起,若强行启战,则胜负难料,如果东征兵败,大唐这些年战无不胜的威望一朝尽丧,引起诸国蠢蠢欲动,大唐好不容易开创的大好局面将不保啊。”

    李世民叹道:“你说的这些,朕都清楚,可朕却有必须东征的理由,东征刻不容缓。”

    李素愣了半晌,苦笑道:“臣愚钝,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非要今年东征不可,再等三五年照样能平了高句丽,而且那时胜算更大,陛下何必急于这一时?”

    李世民神情忽然寥落起来,垂头看着面前的桌案发呆,良久,抬头看着他,缓缓道:“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是等不了三五年了。”

    李素一惊,愕然盯着他。

    李世民苦涩一笑:“你不相信么?”

    “臣……见陛下龙精虎猛,精神矍铄,正是春秋鼎盛之年,怎么可能等不了三五年?”

    李世民叹道:“那是你们看到的表象,今年开春以后,朕便觉得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经常胸闷头痛,食量大不如前,有时甚至连马都骑不上了,太医给朕诊断,说是风疾阴邪附体,当静心休养,所以朕希望今年内发起东征,此战对大唐至关重要,朕必须御驾亲征,若等上三五年,朕连马都骑不了,谈何‘亲征’?躺在床榻上被人抬到战场吗?”

第八百四十九章 御前献计

    美人白发,英雄迟暮。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

    李素仔细打量着李世民,终于不得不承认,李世民确实老了。

    双鬓不知何时已染了白霜,额头和眼角布满了皱纹,连腰板都不那么笔直了,跪坐在案前佝偻着身躯,明明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却如一个暮年的老人般失去了精神,唯有眼睛里不时闪过的锐利才能证明他仍是一代英主明君。

    史书上对这段时期的李世民有过许多诟病,诸如“好大喜功”“英明一世,昏聩而终”等等,评价也算客观,可是许多事不能只看史书如何盖棺定论,说到底,那都是别人的定论。

    因为老迈,不得不在逝去之前抓紧时间做完自己该做的事,这是李世民现在的想法。

    千年以后,也有一位伟人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李素理解了李世民的想法,换做是他,或许也会拼命达到有生之年东征的目的。

    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未免不完全正确,贞观一朝已十八年,需要一场大胜来奠定天下归心的基础,这话也没错,不过李世民更需要的是在他死去之前将江山内外的隐患扫清,不仅是隐患,同时还要把“穷兵黩武”的恶名声扛在自己肩上,将来太子即位后,不必对外发动大规模战争,不必耗费国库底子,只需安心发展国家经济,创一个煌煌盛世。

    李世民能做的大抵只有这么多了,李素理解归理解,可他还是不大赞同。

    仓促而战,伤亡必大,李世民站在帝王的角度,认为此战必须发动,可李素站在百姓的角度,却觉得此战真的太过急促了。

    若能等个三五年,待国库殷实,百姓积攒了一定的家底,关中府兵操练足够,军械粮草堆积如山,甚至李素所创的震天雷也存量充足,那时发动东征岂不是事半功倍?

    可惜,皇帝是李世民,不是他李素,所以李素无法再劝说他放弃,李世民的性情刚烈,认准了一件事绝对不会再听任何劝告的,李素若继续劝下去,除了把他惹毛了,没有别的结果。

    所以李素只好选择闭嘴,他不是魏征,没有兴趣挑战自己的生存极限,更没有作死的爱好。

    “陛下英明神武,您说要征,那咱们就征。”李素很郑重的点头道。

    李世民斜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讽刺朕呢?不赞同就直说,当年写《阿房宫赋》大殿上公然骂朕的那个李子正哪里去了?”

    李素笑道:“臣的夫人有了身孕,臣快当父亲了,一大家子靠臣养活呢,男人有了牵绊,自然要多怜惜一下自己的小命,否则自己死了不要紧,绝了一家的生路才是最不负责的,所以不该说的话尽量不要说了。”

    李世民脸色渐缓,忽然感叹道:“李子正都快当父亲了,岁月真如白驹过隙,不饶人呀,看来让一个男人磨平棱角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当上父亲,不错,算算日子,你已很久没闯祸了吧?你现在这个样子,朕很欣慰……”

    “陛下,臣最近老实得跟兔子一样……”

    李世民嗤笑:“别侮辱人家兔子了,你老实只是做给大家看的,肚里还冒着坏水呢,以为朕不知道?”

    叹了口气,李世民接着道:“东征已是定局,子正啊,说说吧,怎样才能东西两头兼顾?朕知道你有办法,快拿出来,莫让大唐关中子弟多增伤亡。”

    李素苦笑道:“仓促之间,臣哪里拿得出办法?陛下这是在为难臣。”

    “朕不管,今日不拿出个办法,你别想回去,晚上就睡在大殿的门廊下吧,朕让人给你一床被褥。”

    李素面色愈发苦涩,不讲道理的传统难道是大唐君臣的特色?可你们就算不讲道理也不能专挑我这种软柿子吧?

    想归想,李素还是只能认认真真的想办法。

    李世民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一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抽空斜瞥他一眼,非常的居高临下。

    良久,李素终于叹了口气,道:“陛下,臣,呃……臣以为……”

    李世民不满地皱起了眉:“有话快说,结结巴巴的故弄什么玄虚。”

    李素苦笑道:“臣只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或许……可以两头兼顾。”

    李世民拂了拂衣袖,道:“说。”

    “西域征焉耆王之战,恐怕是免不了了,大军已开拔,三万兵马人吃马嚼的,每天耗费粮草无数,将来若真打起来了,耗费的粮草更多,此战若西突厥也参与进来,三五年内西域怕是平不了,所以,臣以为,不妨让侯大将军采用‘拖’字决……”

    李世民愕然:“拖?”

    “嗯,拖,对焉耆国,当迅若疾雷,快速平定,焉耆战力不强,侯大将军可直抵焉耆,对焉耆痛下杀手,将焉耆国完全灭了,至于西突厥那边,他们若选择袖手旁观自然最好,若他们也出兵,那就让侯大将军拖着他们。”

    “如何拖?”

    李素缓缓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所以这一战,需要的是政治上的配合,陛下从长安派出使臣,与西突厥谈判,谈判的内容就是两国友好互不侵犯,这边谈着,侯大将军那边打着,谈判需要技巧,也需要军事上的默契配合,谈得有进展了,侯大将军那边不妨暂停动作,给西突厥人一个假象或希望,若谈得不顺利,侯大将军便对焉耆穷追猛打,并且积极联络西域诸国共同反西突厥,一边打,一边谈,拖个三五年,如陛下所言,让战事陷入僵持胶着之势。”

    李世民不解地道:“战事僵持,旷日持久,这不正是朕担心的吗?如此一来,大军粮草何以为继?国库照样也耗费不少,东征怎么办?”

    李素笑道:“所以臣刚才说了,以迅雷之势将焉耆国灭了,然后……可命侯大将军以战养战。”

    “以战养战?”李世民神情微动。

    “汉朝的霍去病将军,率孤军深入匈奴数千里,灭匈奴部族无数,他们是骑兵,一日奔行数百里,朝廷的后勤补给怎么可能跟得上?无非是每灭一部族,便屠其牛羊,掠其粮草充为军粮,这便是以战养战,侯大将军若灭了焉耆国,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管焉耆国库,搜刮国中粮草,同时将国库的钱财交予西州,如今的西州已是西域诸国商贾的中转站,这些钱财可用来向各国商贾购买粮食,等于是穷其一国之力,养侯大将军一支孤军,就算没有朝廷补给,侯大将军支撑一两年不成问题,一两年以后,陛下的东征约莫也快到尾声了,那时难道还腾不出手支援他吗?”

    李世民眼睛大亮,沉吟半晌,不由点头赞道:“以战养战,确实是好办法,可搜刮焉耆国的国库和粮草,彼国百姓岂不是……”

    “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谓‘仁义’,做做样子便罢,可此战关乎大唐国运气数,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世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果然是个满肚子冒坏水的混账,心狠手辣起来比朕还厉害。”

    “陛下谬赞了。”李素谦虚地笑道。

    “你以为朕在夸你?”

    李素笑道:“臣就当陛下在夸我。”

    李世民哼了哼,随即沉吟斟酌许久,缓缓道:“此法……可行,至少能为朕多争取一年左右的时间,一年的时间,足够朕做许多事了,同时也为朕节省了不少粮草,甚善……”

    李素想了想,又道:“还有关于东征的粮草方面……”

    李世民一愣,欣然笑道:“子正连粮草都有办法解决?”

    李素苦笑道:“臣只想到了权宜之计,既然陛下铁了心要东征,臣食君之禄,便不得不为陛下分忧,关于粮草,臣猜测国库所积恐怕不太够吧?”

    李世民脸色顿时阴郁下来,忧心忡忡地点头:“不错,辅机与玄龄算了很久,尚有不少的差距,对高句丽之战事若不顺利,就差得更多了,民间麦子水稻一年两熟,你从真腊国引进的稻种目前还只是在农学里改良,尚未普及推行民间,纵然将明年两熟的麦子水稻算上,还是差了许多。”

    李素想了想,道:“陛下为何不试着向别国购买粮草?”

    李世民又愣住了:“购买粮草?”

    “是啊,就跟乡亲街邻一样,哪家突然手短,临时找隔壁借点粮,通常都借得到的,国与国也是如此,咱们出钱买呀,买邻国的粮食,比如真腊国,占城国,林邑国等等,这些南方国度善种稻谷,而且每年所产结余不小,想必他们国库所存颇丰,陛下何不向他们购买呢?咱们花钱买,又不损大唐国威尊严,何乐而不为?”

    李世民吸了一口气,眼睛顿时睁大了。

    这个思路……很有创意啊。

    满朝上下只想着如何从国内筹措粮草,却没一个人想过向邻国购买,大抵都是大国颜面尊严的原因,文武大臣们总觉得向别人伸手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弱了自己的威风一般,可是购买粮草哪里损了颜面?很正常的交易买卖关系呀。

    李世民越想越觉得可行,李素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好多的粮食啊。

    困扰李世民最久的问题便是粮食了,其他的诸如兵源,军械,攻伐等等,那都不叫事,粮食才是关键。

    此刻李素一句话,顿时令李世民茅塞顿开,只觉上下通透,感觉嗨爆了。

    随即李世民不知又想起什么,脸色继续沉了下去。

    “国库粮草不足,钱财……也不足呀,拿不出钱来,如何向邻国购买?”李世民的脸色难看道。

    李素重重叹气,要什么没什么,你当什么皇帝,改行要饭去好不好?

    还有,什么国库没钱,简直笨到家了,国与国之间的大买卖,用得着搞什么钱货两清吗?

    于是李素忍不住朝李世民看了一眼,然后飞快扭回头。

    李世民捕捉到他的目光,神情不由一滞。

    这个混账……刚才那记眼神是在鄙视朕吗?

    咬了咬牙,李世民语气不善道:“子正有话快说,休卖关子!”

    李素叹道:“陛下,没钱也能做买卖的,又不是不给,先欠着嘛,等咱们手头方便的时候再给,陛下就照臣的原话跟那些国家的使臣说,您看看谁敢不答应。”

    李世民露出迟疑之色,显然李素的话严重挑战了他的节操底线。

    “这个……不妥吧?大唐是诸多邻国的宗主,若还反欠别人的钱,实在是……咳咳,子正啊,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让邻国心甘情愿把粮食奉上?”李世民脸色有些赧然地道。

    李素脸颊抽了抽。

    又要朝人伸手,又不想伤面子,分文不给还要别人心甘情愿把粮食双手奉上……刚才自己想错了,当要饭的太屈才,你剪径劫道去呀,不但能劫粮食,还能劫色呢。

    李素又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想欠钱,那就拿东西换吧。”

    “拿什么东西换?”

    “什么都好,比如兵备库里多余的军械,刀剑弓箭,云梯攻城车什么的,或者拿生铁,盐巴,国库里的瓷器丝绸等等,召那些国家的使者来,一项一项抵价,慢慢谈嘛,谈到大家都接受的地步,这笔买卖就做成了。”

    李世民想了想,欣然大笑:“好!此策甚妙,子正不愧是我大唐之栋梁英才,朕应该早点召你进宫奏对,也省得朕这些日子因为粮草之事而寝食难安。”

    李素笑道:“臣不过是随意而说,陛下谬赞了……”

    随即李素一愣,认真地问道:“陛下这次真的是在夸我吧?”

    李世民此刻心情极好,哈哈大笑道:“这次确是在谬赞你,尔且放心收下。”

    李素撇了撇嘴,然后道:“陛下既然决定今年冬天便东征,那就要赶紧办妥这些事了,如今已是夏末,离冬天不远矣,与诸国使臣谈判,还有传递消息,运输粮食等等事宜,少说要耗费几个月呢。”

    李世民点头:“不错,朕马上就下旨,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扭头看着李素,李世民道:“你坐够了没?”

    李素一愣,马上闻弦歌而知雅意:“臣这就滚。”

    …………

    李素刚走出宫门,便见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二人匆匆进宫,李世民的速度果然快,这才多久便把两位宰相召来了。

    李素急忙朝二人见礼。

    房玄龄笑呵呵地朝他点头,长孙无忌的表现更是如沐春风,冯渡被刺一案李素与他暗中的较劲冲突,此刻他仿佛全忘记了,仍旧是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还肉麻兮兮的握住李素的手嘘寒问暖,李素尴尬地应付,背后冒了一层白毛汗。

    长孙无忌越是如此表现,李素便越觉得忧心。

    从此以后,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的仇怨,只怕是难以化解了。

第八百五十章 迂腐傲气

    与长孙无忌结仇已是注定,朝堂之上,夺嫡之争,李素与长孙无忌所站的阵营完全不同,关系自然也就变成了敌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想想多年以前,李素与长孙家合作香水买卖,所谓“合伙”,大家都只将它当成了一个由头,真正为的是这一层关系,香水买卖成了两家来往的一条利益纽带,李素当初费尽辛苦与程家合伙,与长孙家合伙,其实为的也是自己的安全,自己发明出来的东西无私地拿出来,有钱大家一起赚,两家一文一武,便等于让李素在朝堂文武官员两大阵营里站稳了脚。

    李素的这个布局是正确的,事实上,从贞观九年到如今,近十年的时间,李素基本没在朝堂树过敌,除了李素谨慎圆滑的性格外,两桩合伙买卖在其中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事到如今,李素在朝中羽翼渐丰,更重要的是,他与长孙无忌分别辅佐不同的皇子,矛盾自然便慢慢激化,露出了水面,冯渡被刺一案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实际上这桩案子就是李素与长孙无忌之间的博弈。

    目前看来,长孙无忌棋输一着,李素小赢半子,可是结下的仇恨却已无法抑止地越来越深了。

    太极宫门前,李素与长孙无忌互相行礼,彼此会意一笑,然后,二人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

    李素向李世民献平西域和筹措粮草之计,不得不说,两条计都十分具有可行性,尤其是筹措粮草,李世民以及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新颖。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进了甘露殿,君臣三人碰面,李世民将李素的原话复述出来,两位宰相当即便击节赞叹不已。

    东征高句丽是必启之战,国中粮草不够是君臣的心头刺,眼看离东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粮草问题仍未得到妥善的解决,两位宰相一天比一天着急,不早也不晚,李素在这时献上筹粮之计,顿时解决了李世民和两位宰相的燃眉之急。

    饶是长孙无忌与李素如今已结下深仇,可长孙无忌的身份终究是宰相,国之砥柱,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宰相有宰相的宽宏气度,从不因人废言,只要提出的注意是正确的,天大的私仇皆可先放在一边。

    毫无意外的,君臣三人坐在殿内商议了一阵后,便马上同意了李素献的计策,两位宰相办事效率很高,离开甘露殿后便立马去了尚书省,开始分工准备。

    很快,真腊国,林邑国等南方盛产稻米的小国使臣们被尚书省紧急召见,当日夜晚,尚书省两位宰相亲自出面,开始与诸国关于购买粮草一事进行了首次谈判。

    这个年代的人眼界终究没有那么宽,包括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君臣在内,他们眼里的“天下”,只是一个中国的版图,或许可以更远一点,目光放到诸如吐蕃,高句丽等这些对自己的社稷有威胁的邻国上面,大多数时候,君臣们看邻国的目光都是带有几分敌意的,首先想到的便是咱们能不能用武力征服他,把这个国家的疆土纳入自己的版图。

    除了战争之外,关于商业贸易方面,大唐也不是没有过涉及,否则李世民也不会因为丝绸之路被西域小国截断而勃然大怒,不惜发起两次战争扫平西域,以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无阻。

    这个年代里,对邻国的商业贸易不是没有,但,大多被限定在民间的范围之内的,比如大唐的各家门阀世家,包括程咬金长孙无忌等这些新兴门阀,各家都养着好几支规模庞大的商队,专司来往大唐和邻国之间,买卖交换各国的物产赚取利润,简单的说,大唐的商业是民间的商业,国家却甚少参与过。

    虽说大唐是相对开放的年代,但朝堂上所立者皆是士大夫,这些人明知商业行为对国家的必要性,可心里还是十分鄙视抗拒商贾之事的,因为圣贤说过“小人喻于利”这句话,所以他们能够接受民间商业,甚至自家也在暗地里养了好几支商队干着“喻于利”的买卖,若将商业行为上升到国与国的地步,他们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泱泱上国嘛,自尊心强得有点过分了,总觉得咱们自家物产丰富,自给自足,什么都不缺,反倒是那些邻国都应该来求咱们,这才符合泱泱上国的气派,李素所说的主动购买别国的粮草,无疑给李世民和两位务实派宰相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可是对别的朝臣来说,态度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李素所献购粮之策便传了出去,朝堂顿时炸了锅。

    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者皆是很务实的人,国家利益至上,东征缺粮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现在李素提出向邻国购买粮食以解燃眉之急,这些务实的朝臣自然是千肯万肯的,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三军将士东征拼命时终于没有后顾之忧,东征高句丽战端未启,大唐王师却已增了三分胜算。

    在这些赞成者的眼里,李素为大唐再次立下了一桩大功,甚至许多老将军们都觉得,将来东征若胜,功劳簿上第一个被记载的名字应该便是李素。

    可是反对者也不少,令李世民没想到的是,反对者居然不少,这些人大多是门阀中人,更意外的是,连国子监的学生都闹了起来,其中尤以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反对得最激烈,孔颖达拿出的反对理由很缥缈,归结起来四个字,“失体辱国”。

    这个年代没有所谓“种族歧视”的说法,可大唐这个国度里,每个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种族歧视的,当然,抬高的是自己,歧视的是邻国,在大唐臣民的眼里,所有大唐国籍以外的异国人士全是穿着衣服的猢狲,这些猢狲眼里的大唐人呢?自然是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角度,大唐人都是伟岸高大只可仰视膜拜的,哪怕一个普通平凡的老百姓走在长安大街上被胡商不小心踩了脚,他都有底气一耳光抽过去,怒睁双目大喝一声“匹夫目盲耶?”

    国家强大的底气,便是这般了。越是强大的国家,傲气越盛,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貌似向蛮夷小国求援一般的购粮之策。

    尽管李素提出的是正常的国家商业贸易,但在以孔颖达为首的这些朝臣眼里看来,李素提出的购粮之策根本就是丧权辱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汉奸行径。

    于是,第二天的朝堂上,孔颖达跳出来了,一副魏征鬼魂上身的模样,义愤填膺声泪俱下,怒斥李素提出的丧权辱国之策,而且不停叩首,请求李世民将李素这个祸国之臣拿入大理寺重重法办。

    朝会成了孔颖达一个人的表演,老孔虽说年事已高,但戏很足,可谓历经三朝的老戏骨了,一番痛不欲生的表演情真意切,实令皇帝沉默,朝臣落泪。

    朝中出了孔颖达这么一位铁血丹心的忠臣,李世民十分感动,然而还是拒绝。

    孔颖达声泪俱下的表演还没结束,李世民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将他喝退。

    “喝退”这个字眼,足以证明李世民是多么的不耐烦了,魏征刚逝世没多久,朕好不容易过了几天放飞自我的好日子,现在你一副魏征鬼上身的样子是存心给朕添恶心吗?

    要不是看在孔颖达是先贤孔子的嫡系子孙的份上,李世民当场剁了他的心思都有了。

    什么“失体辱国”,什么“自堕国威”,全是迂腐之极的说法,相比两朝宿仇,相比天下人心所归,相比李世民个人的理想,向邻国买一些粮食算得什么?别说毫无丧权辱国之处,就算有,只要不太过分,李世民都愿意做出跟当年渭水之盟一样的妥协,如今的他,眼里只有东征大业,平灭高句丽才是排在第一位的,国中所有的一切国事都必须要为“东征”二字服务,这是底线,毫无商量。

    所以李世民狠狠喝退了孔颖达,因为这老头已经阻碍了他的东征大业,要不是孔子的面子大,孔颖达今日恐怕难逃牢狱之灾。

    孔颖达毕竟不是魏征,没有花样作大死的勇气,见李世民表情愤怒,久历风浪的孔颖达立马察觉不妙,自己今日恐已触碰到了天子的逆鳞,于是孔颖达非常老实地退回了朝班内,直到散朝也没再敢吱声。

    ***************************************************************

    一桩即将涉及到李素的朝堂风暴,被李世民一声怒喝消弭于无形之中。

    李世民乾纲独断的性格让这次风波平息得非常快,朝臣中纵然有人仍持反对态度,但看到李世民对孔颖达的表现后,反对者们纷纷识趣闭嘴了,不论赞同还是反对,李世民一声令下购买粮草,朝堂上下已达成了一致,同心协力将购买邻国粮草当作一桩重要的国事,认真施行起来。

    第三天,李素再次被李世民召见。

    这次仍是购买粮草一事,建议是李素提出的,可以说,最了解其中过程的只有李素一人,东征在即,时间所余不多,一切都要雷厉风行,购买粮草看似简单,实则非常繁琐,首先是与各国的谈判,必须锱铢必较,其次是粮草的运送,路途所经的大唐各州城之间如何交接,如何保护粮草安全,如何杜绝运送途中因气候或地理原因造成的粮食受潮发霉等等细节,这些都是大唐君臣该要面对的问题。

    这批粮食对李世民来说太重要了,可以说事关东征胜负成败,李世民绝不容许任何一个细节方面的疏忽而造成功败垂成的后果。

    建议既然是李素提出的,那么与这批粮食相关的所有事务,都应该先征求一下李素的意见,在这件事里,李素的意见很重要。

    细节的事说起来很费神,甘露殿内,李素收起懒散的性子,难得专注认真地与李世民和两位宰相聚头商议,任何一个可能发生的意外或细节李素都拿出来,同时也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当然,李世民和两位宰相并没有露出惊为天人纳头便拜的狗血画面,李素提出的解决办法在他们看来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君臣四人在殿内争执得颇为激烈。

    从早晨到傍晚,中午还被李世民招待吃了一顿宫里的皇家午膳,李素嘴刁,皇宫里的膳食也不对胃口,看着李素一副被赐自尽般的悲壮表情,一口菜吃进嘴里随便嚼几下便迫不及待吞下去的模样,李世民气得牙痒痒,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则乐得哈哈大笑,一顿午膳君臣四人谁都没吃饱。

    傍晚时分,关于购粮运粮的细节问题仍未商量完,长孙无忌看了看天色,于是三人识趣地向李世民告辞。

    东征最棘手的大麻烦解决了一小半,李世民这几日心情很不错,笑容都比以往真实多了,挥挥手让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先走,李素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两位宰相眼中同时闪过一道精光,长孙无忌捋须颇有深意地朝李素瞥了一眼,然后微笑离开。

    大殿内,李素心情有些忐忑地垂着头。

    最近他有点害怕跟李世民独处,毕竟自己的把柄被他握着,这个把柄对李素来说是颗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准李世民什么时候不耐烦了,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君臣二人眼下友好和善的关系便彻底结束,而李素的结局大抵只有两种,一是死,二是死得很难看。

    幸好李世民暂时没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至少今日没有。

    微微眯起眼,李世民看着殿外金黄色的夕阳,脸上露出萧然的表情,却仿佛浑然不觉李素还在等他发话。

    李素也着急,却不敢催促,他敢肯定,此刻的李世民一定从普通帝王升华到了文艺帝王,心中不知在感慨着什么,殿外的夕阳尤其容易让人产生诸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之类伤春悲秋的情绪,情绪强烈时说不定还得赋诗一首,显摆一下文化人的才华什么的。

    李世民不着急,可李素着急啊,已是傍晚掌灯时分,眼看城门坊门要关了,你再不放我出宫,是打算让我再吃一顿宫里的猪食么?

    终于,李世民一声悠然长叹,李素精神一振,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正襟危坐,他知道文艺帝王终于回到了普通帝王的状态了。

    “时光荏苒啊……”李世民长叹出声。

    “噗咳咳咳咳!”李素立马喷了,然后急忙行礼:“陛下恕罪,恕罪,臣失仪了。”

    一肚子伤春悲秋的文艺感慨被李素瞬间破坏殆尽,李世民的表情凝固片刻,接着满脸杀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素赶紧转移话题,小心翼翼道:“陛下单独留下臣,不知是为了……”

    李世民哼了哼,道:“有桩正事与你说。”

    “陛下请说,臣洗耳恭听。”

    李世民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国事家事颇多,有件事说了要办的,朕却一直没办,拖到今日若再不办,恐伤了功臣们的心呀。”

    李素若有所觉,小心接话道:“陛下的意思是……凌烟阁功臣画像?呃,臣失言了,不一定是凌烟阁,啥阁都行。”

    李世民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朕虽不知你为何独钟情于宫里的凌烟阁,不过功臣画像的主意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朕便赏你这个面子,就叫‘凌烟阁功臣画像’吧。”

    李素非常套路化的行礼谢恩,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功臣画像早不立,晚不立,偏偏选在即将东征的时候立,看来这凌烟阁功臣画像里面,政治寓意的分量愈发重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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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贞观,天下靖平,山河壮丽,独钟李氏。 李靖北击突厥,太宗东征高丽,兵锋之盛,威服四海。待从头,重整旧山河。功臣画像前,李渊拨弹琵琶独怅然,凌烟楼阁上,李世民大醉翩翩舞春风。 中国历史上最壮丽,最磅礴,最意气风发的年代里,长安古都外,一位粗衣陋衫的少年郎看着落日余晖里的皇城,露出了笑容……贞观大闲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大闲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