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山雨欲来
最近的天气有了变热的趋势,原本清净干爽的空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有些粘稠,然后滞留在皮肤上。
然而自从那天开始,整个吴县就一直被一种沉重的低气压所笼罩。就是那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在人们的肺叶里聚集,堵塞住咽喉,重压着神经,最后迫使这种郁闷遍及全身,让整个人都狂躁不已。
山雨欲来兮,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好诗句啊!”乔夕颜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陪我一起看着澄澈明亮的天空。“我一直以为夫君只是一个单纯的武者,现在才知道原来夫君的文采也这般好,这就是传说中的文武双全么?”
我愣住。
是啊,听夕颜这么说我才想起来,这句话其实并非我独创所作,我隐约记得这是我道听途说过来的句子,然而我却不记得我是听谁说过,或者是从那本书看来的。不仅如此,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有一些未曾听说过奇怪句子时不时就会从脑袋里蹦出来,下意识说出来后常常吓到别人,而后我才会发现,那些都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存在过的语句。甚至有一次孙策还逼迫我要我去看郎中,看看是不是我脑袋有什么问题,真是想太多。
唉。
“孙策主公的伤势怎么样了?”夕颜抬起头看了看我。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还好,郎中说这伤可以治,只是必须要静养一百天。“我慢慢转述孙策猝不及防遇袭的那天,我从郎中嘴里听到的话。”这一百天内必须戒嗔戒躁,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理所当然之中的理所当然,行军什么的,就更加不用去想了。”
无法继续进军,浩浩荡荡的三万大军也就全数撤返吴县,就连重新率领两万杂牌水贼攻打匡琦的孙权也紧急撤了回来,听说就因为这个原因他的那支前锋军再一次在匡琦城外折损大半。
“对孙策主公来说,这可是个坏消息呢。”乔夕颜在我肩膀上窃笑。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大概是想说,对孙策而言,无法继续进军这还并不是最坏的消息,要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三个多月那么久,以孙策的那种暴脾气,这种无声的折磨可能才是最可怕的凌迟吧。
“话又说回来,夕颜,你不是不喜欢孙策的吗?”我看着我的正妻,故意用一种酸酸的语气说。“现在看来,你还是挺关心他的嘛。”
“哎呦,谁叫你现在是夕颜的夫君嘛,”夕颜的手挽上了我的手臂,少有地跟我打情骂俏了起来。“人家现在当然要站在夫君你的角度,去看待所有的事情嘛。”
我不置可否笑笑。就算是最高级别的设身处地,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瑕的将心比心,夕颜她现在的心情这么好,当然有乔夕颜自己的原因。
孙权从前线撤了回来,据说远在千里之外的巴丘镇守边境及练兵的周瑜也接到了孙老夫人的命令,带兵日夜兼程地往吴县回军。如此一来,身为周瑜的正妻大乔,同时也是夕颜姐姐的乔朝容,很有可能也会跟着周瑜一起回来。这对自从一起出嫁以后就天各一方的姐妹,再过不久,终于可以重聚天伦了。
看着夕颜甜美的阳光笑脸,我阴郁了好几天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对了,那个刺客招出是谁指使他们行刺的吗?”夕颜问。
“嗯,昨天他受不住刑,终于说了。”我想起了那刺客的供词。“他说他是许贡门下的食客。”
“许贡?”夕颜满脸疑惑,看来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许贡是伯符之前,由朝廷诏命的吴郡太守,三年前他曾上过一表给曹操,说伯符太过骁勇难驯,建议他将孙策召到许都软禁。只是这表还没出江东就被孙策截获了。”我复述着从凌操嘴里听到的传说。“你也知道伯符是什么脾气了,一看到这张表他转头就把许贡绞杀掉。他们三人在江东蛰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机会刺杀伯符,为他们的前主人报仇。”
夕颜的脸露出敬佩的神色,我知道她是在佩服那三个刺客士不忘故主的义气。然而……
虽然那个刺客是这么招供的,但我却觉得不靠谱。他们三人的行刺方式是在孙策狩猎的路径上埋伏,出其不意下朝孙策放射冷箭。但这次的狩猎本是孙策在行军途中的一次忙里偷闲的心血来潮,此前根本一点预兆也没有,就连狩猎的地点也是孙策看心情随便决定的,完全无法捉摸。所以既然这个刺客都这么准确地捕捉到了孙策的动向,那么,很有可能,在孙策的身边,有敌人的奸细。甚至还有可能他就混在孙策的近卫武士里。
“奸细?”孙权愣愣看着我。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是这真的很值得怀疑。”
孙策的伤势既然已经重到需要静养,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现在江东的大小事务,全部都由他的二弟孙权暂时代为处理。
也所以,昨天我把刺客的供词呈到上面去的同时,也把我的推论向他说了出来。
“我知道了,”孙权点点头,目露杀气说。“这件事我会派人去调查的。但是南宫将军,这件事在被证实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再把这个推测告诉任何人,我不想打草惊蛇。”
“诺。”我点头应是,但心里却有一种淡淡的怪怪感觉。
同一棵树上所结的果实,有饱满与否之分,所以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们之间性格各异也是正常的。我一早就知道与孙策热情洋溢的雄才伟略不同,孙权的性子一向冷静沉稳著称。哥哥如同天上高高在上的太阳耀眼,弟弟却如西湖的睡那般清凉。但……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孙权给我的反应,有点似乎冷静过了头。
门口忽然传来不大不小的嬉闹声,我回过头,看见步氏姐妹携手走了进来。
要不要姐妹情深成这样?又不是连体婴。我是这么想的,却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说这样的话,除了会引发与步练师的争吵之外,并没有其它的意义。当然重点是这样的情形也是我所乐见的。
当一个人遭逢劫难后,无论他是否自愿,身边大多数人会争先恐后做的事不是包容安慰,而是先急着脱离关系,即使是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也是一样,这样的事我已看得太多,见鬼了是不是这样就能觉得自己清白?现在看到她们姐妹俩能够相处得和以前一样融洽,我也替她们觉得开心。
至于其他人……其他人要怎么看待步桃芝我也懒得管,反正自从古道热肠的孙老夫人站出来宣布步桃芝是她的义女以后,我倒是没有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惧怕孙策和他背后的五万大军。当然当然,我想背后暗地里的笑话还是免不了的,但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他们要说什么我根本管不着,只要别传进我的耳朵里即可。
“主公的情况怎么样?”我在案几上倒了两盏茶,一盏给桃芝,一盏给她妹妹。
她们这次去孙策府上当然是去看望重伤在床的孙策的。既然步桃芝现在是孙老夫人的义女,那她们姐妹也算是孙策的义妹,所以她们这次去看望自己的义兄,也算是合情合理。
“义兄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还是跟前几天一样,就是闷得慌。”步桃芝笑笑。“义兄还让我交代夫君,说让你明天去他府上陪他下棋解闷。”
“我?”我一愣。什么跟什么啊,突然间找我下什么棋?这孙策,做事还是一样不靠谱。“怎么会突然间找我去下棋?”
“这也是我接下来想要跟夫君商量的事,”步桃芝慢慢喝掉盏中的茶,说。“刚刚干娘跟我说,她明天准备带着一家子去北固山甘露寺为义兄祈福,她希望我明天能跟她一块去。”
“甘露寺?”我歪着脑袋。
甘露寺是什么鬼我当然不知道,但说到北固山我就很清楚,那是长江北岸的一座小山丘,并不具备任何军事意义上的价值。不过寺庙这个概念,我倒是挺孙策说过一些,好像就是上次在孙策家里见过那些什么和尚所住的地方,同时也是供奉他们所谓的佛的祭祀所在。这么说起来,这些和尚是不是就跟上古时代的祭司差不多?
“想去就去呗,只要你开心就好。”我笑笑,只是祈个福还要全家一起去,看来这个孙老夫人对这个佛,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信任啊!
“那你呢?你也要跟着去吗?”这次我问的人,是步练师。
“我就不去了,”步练师摇摇头,说。“姐姐这一去,没有一个星期以上是回不来的。所以我跟姐姐商量好了,我打算趁现在带娘亲去荆州,寻访神医华佗医治一下娘亲的腿。”
“神医华佗?!”我惊叫出声,将对面的姐妹俩吓了一跳。
“鬼上身啊你?叫那么大声。”步练师的语气还是一样的不友善,害我常常以为那天晚上的那一声心甘情愿的姐夫是我的错觉。“你不会跟我说你连华佗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翻了个白眼。废话,华佗的“神医”之名这么响亮,我想没听说过也难,事实上,这次孙策遇袭,我们还一度讨论过要不要请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医来为孙策看诊。不过……“他是住在荆州的吗?”
“身为‘神医’,当然一般都是以拯救众生为己任去游历天下的啊,有没有常识啊你?”步练师瞥了我一眼。“不过这八年来,他都一直住在荆州白水没有离开过,听说好像是为了守住某种约定,要在那里等某个人回来的样子。”最近的天气有了变热的趋势,原本清净干爽的空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有些粘稠,然后滞留在皮肤上。
然而自从那天开始,整个吴县就一直被一种沉重的低气压所笼罩。就是那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在人们的肺叶里聚集,堵塞住咽喉,重压着神经,最后迫使这种郁闷遍及全身,让整个人都狂躁不已。
山雨欲来兮,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好诗句啊!”乔夕颜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陪我一起看着澄澈明亮的天空。“我一直以为夫君只是一个单纯的武者,现在才知道原来夫君的文采也这般好,这就是传说中的文武双全么?”
我愣住。
是啊,听夕颜这么说我才想起来,这句话其实并非我独创所作,我隐约记得这是我道听途说过来的句子,然而我却不记得我是听谁说过,或者是从那本书看来的。不仅如此,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有一些未曾听说过奇怪句子时不时就会从脑袋里蹦出来,下意识说出来后常常吓到别人,而后我才会发现,那些都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存在过的语句。甚至有一次孙策还逼迫我要我去看郎中,看看是不是我脑袋有什么问题,真是想太多。
唉。
“孙策主公的伤势怎么样了?”夕颜抬起头看了看我。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还好,郎中说这伤可以治,只是必须要静养一百天。“我慢慢转述孙策猝不及防遇袭的那天,我从郎中嘴里听到的话。”这一百天内必须戒嗔戒躁,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理所当然之中的理所当然,行军什么的,就更加不用去想了。”
无法继续进军,浩浩荡荡的三万大军也就全数撤返吴县,就连重新率领两万杂牌水贼攻打匡琦的孙权也紧急撤了回来,听说就因为这个原因他的那支前锋军再一次在匡琦城外折损大半。
“对孙策主公来说,这可是个坏消息呢。”乔夕颜在我肩膀上窃笑。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大概是想说,对孙策而言,无法继续进军这还并不是最坏的消息,要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三个多月那么久,以孙策的那种暴脾气,这种无声的折磨可能才是最可怕的凌迟吧。
“话又说回来,夕颜,你不是不喜欢孙策的吗?”我看着我的正妻,故意用一种酸酸的语气说。“现在看来,你还是挺关心他的嘛。”
“哎呦,谁叫你现在是夕颜的夫君嘛,”夕颜的手挽上了我的手臂,少有地跟我打情骂俏了起来。“人家现在当然要站在夫君你的角度,去看待所有的事情嘛。”
我不置可否笑笑。就算是最高级别的设身处地,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瑕的将心比心,夕颜她现在的心情这么好,当然有乔夕颜自己的原因。
孙权从前线撤了回来,据说远在千里之外的巴丘镇守边境及练兵的周瑜也接到了孙老夫人的命令,带兵日夜兼程地往吴县回军。如此一来,身为周瑜的正妻大乔,同时也是夕颜姐姐的乔朝容,很有可能也会跟着周瑜一起回来。这对自从一起出嫁以后就天各一方的姐妹,再过不久,终于可以重聚天伦了。
看着夕颜甜美的阳光笑脸,我阴郁了好几天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对了,那个刺客招出是谁指使他们行刺的吗?”夕颜问。
“嗯,昨天他受不住刑,终于说了。”我想起了那刺客的供词。“他说他是许贡门下的食客。”
“许贡?”夕颜满脸疑惑,看来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许贡是伯符之前,由朝廷诏命的吴郡太守,三年前他曾上过一表给曹操,说伯符太过骁勇难驯,建议他将孙策召到许都软禁。只是这表还没出江东就被孙策截获了。”我复述着从凌操嘴里听到的传说。“你也知道伯符是什么脾气了,一看到这张表他转头就把许贡绞杀掉。他们三人在江东蛰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机会刺杀伯符,为他们的前主人报仇。”
夕颜的脸露出敬佩的神色,我知道她是在佩服那三个刺客士不忘故主的义气。然而……
虽然那个刺客是这么招供的,但我却觉得不靠谱。他们三人的行刺方式是在孙策狩猎的路径上埋伏,出其不意下朝孙策放射冷箭。但这次的狩猎本是孙策在行军途中的一次忙里偷闲的心血来潮,此前根本一点预兆也没有,就连狩猎的地点也是孙策看心情随便决定的,完全无法捉摸。所以既然这个刺客都这么准确地捕捉到了孙策的动向,那么,很有可能,在孙策的身边,有敌人的奸细。甚至还有可能他就混在孙策的近卫武士里。
“奸细?”孙权愣愣看着我。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是这真的很值得怀疑。”
孙策的伤势既然已经重到需要静养,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现在江东的大小事务,全部都由他的二弟孙权暂时代为处理。
也所以,昨天我把刺客的供词呈到上面去的同时,也把我的推论向他说了出来。
“我知道了,”孙权点点头,目露杀气说。“这件事我会派人去调查的。但是南宫将军,这件事在被证实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再把这个推测告诉任何人,我不想打草惊蛇。”
“诺。”我点头应是,但心里却有一种淡淡的怪怪感觉。
同一棵树上所结的果实,有饱满与否之分,所以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们之间性格各异也是正常的。我一早就知道与孙策热情洋溢的雄才伟略不同,孙权的性子一向冷静沉稳著称。哥哥如同天上高高在上的太阳耀眼,弟弟却如西湖的睡那般清凉。但……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孙权给我的反应,有点似乎冷静过了头。
门口忽然传来不大不小的嬉闹声,我回过头,看见步氏姐妹携手走了进来。
要不要姐妹情深成这样?又不是连体婴。我是这么想的,却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说这样的话,除了会引发与步练师的争吵之外,并没有其它的意义。当然重点是这样的情形也是我所乐见的。
当一个人遭逢劫难后,无论他是否自愿,身边大多数人会争先恐后做的事不是包容安慰,而是先急着脱离关系,即使是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也是一样,这样的事我已看得太多,见鬼了是不是这样就能觉得自己清白?现在看到她们姐妹俩能够相处得和以前一样融洽,我也替她们觉得开心。
至于其他人……其他人要怎么看待步桃芝我也懒得管,反正自从古道热肠的孙老夫人站出来宣布步桃芝是她的义女以后,我倒是没有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惧怕孙策和他背后的五万大军。当然当然,我想背后暗地里的笑话还是免不了的,但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他们要说什么我根本管不着,只要别传进我的耳朵里即可。
“主公的情况怎么样?”我在案几上倒了两盏茶,一盏给桃芝,一盏给她妹妹。
她们这次去孙策府上当然是去看望重伤在床的孙策的。既然步桃芝现在是孙老夫人的义女,那她们姐妹也算是孙策的义妹,所以她们这次去看望自己的义兄,也算是合情合理。
“义兄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还是跟前几天一样,就是闷得慌。”步桃芝笑笑。“义兄还让我交代夫君,说让你明天去他府上陪他下棋解闷。”
“我?”我一愣。什么跟什么啊,突然间找我下什么棋?这孙策,做事还是一样不靠谱。“怎么会突然间找我去下棋?”
“这也是我接下来想要跟夫君商量的事,”步桃芝慢慢喝掉盏中的茶,说。“刚刚干娘跟我说,她明天准备带着一家子去北固山甘露寺为义兄祈福,她希望我明天能跟她一块去。”
“甘露寺?”我歪着脑袋。
甘露寺是什么鬼我当然不知道,但说到北固山我就很清楚,那是长江北岸的一座小山丘,并不具备任何军事意义上的价值。不过寺庙这个概念,我倒是挺孙策说过一些,好像就是上次在孙策家里见过那些什么和尚所住的地方,同时也是供奉他们所谓的佛的祭祀所在。这么说起来,这些和尚是不是就跟上古时代的祭司差不多?
“想去就去呗,只要你开心就好。”我笑笑,只是祈个福还要全家一起去,看来这个孙老夫人对这个佛,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信任啊!
“那你呢?你也要跟着去吗?”这次我问的人,是步练师。
“我就不去了,”步练师摇摇头,说。“姐姐这一去,没有一个星期以上是回不来的。所以我跟姐姐商量好了,我打算趁现在带娘亲去荆州,寻访神医华佗医治一下娘亲的腿。”
“神医华佗?!”我惊叫出声,将对面的姐妹俩吓了一跳。
“鬼上身啊你?叫那么大声。”步练师的语气还是一样的不友善,害我常常以为那天晚上的那一声心甘情愿的姐夫是我的错觉。“你不会跟我说你连华佗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翻了个白眼。废话,华佗的“神医”之名这么响亮,我想没听说过也难,事实上,这次孙策遇袭,我们还一度讨论过要不要请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医来为孙策看诊。不过……“他是住在荆州的吗?”
“身为‘神医’,当然一般都是以拯救众生为己任去游历天下的啊,有没有常识啊你?”步练师瞥了我一眼。“不过这八年来,他都一直住在荆州白水没有离开过,听说好像是为了守住某种约定,要在那里等某个人回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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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仿似永诀
穿透了透明的纱窗,金色的阳光在被横竖黑线划分成九十格的棋盘上闪耀。春夏过度的节气,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脸上留下厮杀应该有的汗水。
明明应该是势均力敌的针锋相对,如今却演变成了精彩的一面倒大屠杀。
一颗杀气腾腾的黑子落下,也因为这股杀气太过腾腾,所以又有一大片白子在壁垒分明的战局里被消灭殆尽。
我呆呆看着,然后认命地收拾棋盘上剩余的白子。
不需要再作什么鬼最后的算子,我一眼就知道这局我又输了。
“觉明,你今天到底有什么心事啊?”孙策摇摇头,无可奈何收拾着自己的黑子。“一进来整个人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们总共下了十局棋,你就被我杀了八次大龙,让我赢得很没有成就感。觉明,你以前不是这么弱的。说吧,你今天真的很不在状态,倾听部属的心事,也是我这个当主公的任务之一。”
孙策的整张脸现如今都缠满了纱布,以往那张女人见了爱煞男人见了嫉恨的俊美姿容现在完全看不见,只露出用来看东西的锐利虎目、用来呼吸的鼻孔,以及用来吃饭的嘴巴,形象看起来就很滑稽,前几次我来面见他的时候都在肚子里暗笑不已,但现在的我确实是没那个心情。
来孙府陪孙策下棋之前,我先是送步桃芝去城门口和孙家的那一大家子人会合,让她陪着老夫人一起去甘露寺替孙策祷告祈福,只是没想到却在那里始料未及地遇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物。
貂蝉夫人。
“貂……貂蝉夫人,你……你也要去甘露寺吗?”看着貂蝉夫人那张举世无双的绝美容颜,我居然连话都说不利索。
并不是说这大半年来,我和貂蝉夫人都没有见过一面,毕竟我也是能经常出入孙家的角色,但在那几次屈指可数的短暂见面里,她在嫁给孙策之前的,曾经存在于我们相处模式之间的,那种如姐如母的淡淡温馨,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不复存在,我们只剩下象征性的礼节问答,没有再进行过哪怕只有一次的,真正的嘘寒问暖。
身份立场的转变,却能注定相处模式的改变。就像我和高顺一样,这两次的阵营转变,高顺都几乎没有跟产生过交集,我们之间的交情平淡得仿佛只是仅仅恰巧在同一个帐营中效力的两个同僚,而不是共事多年生死好友。
但我和高顺之间的冷淡疏离是故意为之的惑人耳目,用来隐藏我们不能为人所知的别有用心。而当这种冷淡疏离放在我和貂蝉夫人之间时,却成了货真价实的关系疏远。
人啊,还真是一种擅长被自己创造的东西所摆布的生物啊。
“对啊,”貂蝉夫人淡淡笑着。“我也要去甘露寺,替伯符祈福。”
“可是你不是……”我脱口而出,却又马上觉得不对而住嘴。
貂蝉夫人在孙策的身边是妾,无法享受妻的待遇,因此她是不用像当初的我和周瑜一样,要去拜见公婆,所以我还以为这次去甘露寺的队伍里,同样不会有她。
“我在孙家里面的身份是妾没错,但就算是妾,我也还是伯符的女人啊,所以我去甘露寺为自己的男人向神祈福,这也是很应该的吧?”貂蝉夫人微笑说,然后她转头看着我身边的步桃芝。“好久不见了,桃芝。我还没恭喜你,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家呢。”
“桃芝见过夫人。”步桃芝先是对貂蝉夫人见礼,然后对我说。“夫君,那我先去跟干娘打一声招呼,你和夫人慢慢聊。”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和貂蝉夫人创造说话机会。桃芝身为小环的最后一段时间是在我家度过的,而那时貂蝉夫人还没有嫁给孙策。所以她对我和貂蝉夫人之间的关系的理解,比起从未和貂蝉夫人一起生活过的夕颜更加感同身受。
得妻如此,我夫复何求?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呢。觉明,你真的算是捡到宝了。”貂蝉夫人看着步桃芝的背影,她在不经意间所流露出来的风情,还是那么绰约动人。
“夫人你……言重了。”我苦笑回答。难得步桃芝这么乖巧,自动为我创造出了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然而一时之间,我却不知道应该要跟貂蝉夫人说什么。
“觉明,你为了桃芝敢于舌战群儒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貂蝉夫人复又看向了我,她隐藏在眼里的情绪好像跟平常不大一样,但有什么地方不同,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但仅仅做到知福是不够,你还要会惜福。桃芝是个好女孩,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千万,千万,别让她重蹈我不幸的覆辙。”
我呆住。貂蝉夫人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现在,在孙家,过得并不幸福吗?
“觉明,你想太多了。”貂蝉夫人睿智的眼光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她忽然扑哧一声轻轻笑了出来,然后伸手轻捏我的脸。“我所说的不幸,是指在董卓身边的那段身不由己的日子,现在我在孙家过得很好,不需要替我操心。”
轻轻捏一下,便马上收回了手。
我茫然抚摸着刚刚被貂蝉夫人轻捏的地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这个动作,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对我做了。这是我十三岁那年,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之后,第一次被师父领进家门时,貂蝉夫人对我的亲昵调皮。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没有再对我做过这种动作,而我也完全忘记了这一回事,直到现在被她突然这么一捏,我这才想了起来。
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者突发奇想的恶作剧,因为我看见就在她的纤纤玉手捏住我的脸的第一瞬间,一团小小的、久违的、异常熟悉的布帛就从她的掌心中掉了下来,然后被她若无其事轻轻踩住。
有这么一个人,他跟我的联系方式向来异于常人,因为他谋划的,从来都是无法摊开在阳光底下,只能汹涌在暗地里的阴森权谋。无法言明。甚至有时连我都不知道他心里真正所筹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贾诩。
失踪了很久的贾诩。
我的拳头忽然愤怒握紧。
既然貂蝉夫人还和贾诩有联系,这正好说明当初怂恿貂蝉夫人嫁给孙策的幕后黑手果然就是他!
“觉明,我走了。”貂蝉夫人看了看远处的祈福车队,然后她转过头,对我轻声说。“以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抬起脚,然后转身离开。
一股寒冷的空白,由耳朵侵蚀进了我的脑海里,瘫痪了我全身所有的神经。
地上乱七八糟地皱在一起的布团,此刻终于摊开在了阳光底下。
我没有弯腰把它拾起来,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它,更不在意它会不会随时随风飘走。
我只是呆呆看着貂蝉夫人走上为她准备的马车,就这么看着车队在我眼里慢慢消失。
只留下一句话。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保重。
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啊貂蝉?你不是只是去甘露寺为孙策去祈个福而已吗?为什么你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你以后都不会回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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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权谋之变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甚至连怪事也是无独有偶。事情一旦糟糕,就会糟糕不完……嗯,这也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语句。
明明就只是到几里外的山上却祈个福而已,最后却留下一句语意仿似永别的话。如果说貂蝉夫人刚才突兀的表现已经搅乱了我心神的话,那么贾诩在小布团上留下的指示就足以毁掉我所有的思考能力。
那小布团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抢。酒。喝。
这什么鬼!
没头没脑的,你他娘的突然让我抢酒喝?!抢什么酒?跟谁抢?跟你吗?你这个谋士能不能负责任一点,要给提示也要在言简意赅的基础上尽量给全面一点好吗!
“不管了!伯符!我们再来一盘!”我捧着痛到快要爆炸脑袋大叫,在孙策吓到愣住的目光中在棋盘上率先摔下一颗白子。
“你确定你还要下?”孙策没有落子,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确定你今天的状态能下棋吗?”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不行两个字!”我瞪着孙策,心里却暗暗感到惭愧。
本来孙策今天让我来陪他下棋,是打算让我来为他解闷,好让他打发无所事事的养伤时间的,结果现在情况却变成了我需要他来陪我下棋排解烦恼,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喧宾夺主。往重的方面想,宣判我以下犯上也毫不为过。
“要继续下是没问题,但是……”孙策愣愣举起拈在手中的黑子,说。“围棋,难道不是由黑子先下的吗?”
“……”
我尴尬收起棋盘上那颗刺眼的白子,让孙策手中的黑子先行。
多亏了这场小小的闹剧,将我的情绪抒发出来了一些,同时也让我的脑袋稍稍变得清醒,这次我总算没有被孙策的猛攻给一下子打垮,半个时辰后,这盘棋局才终于踏入中局。
“哎呦,不错,这才像是正常的你嘛。”孙策沉吟良久,然后才慢慢落下一颗黑子。
“你那以一副胜利者自居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孙伯符。”我冷笑着落下手中的白子,继续用蜘蛛网般的打法缠绕着他。
开什么玩笑?我的棋艺可是被贾诩那个死变态一点一点给磨练出来的,就算我无论如何都赢不了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输给你吧?
此时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人,我斜眼一看。原来是孙策的亲兵队长孙司,他的手上还捧着一樽酒壶。
“主公,酒来了。”孙司恭恭敬敬递上手中的酒壶。
“哦?终于来了吗?”孙策大叫,然后一把抢过孙司手中的酒壶,像是有一万年没有碰过酒的酒鬼,连面前的棋局也不管了。
“伯符,你不要跟我说,这酒是你自己要喝的。”我呆呆看着孙策,看着他手中的酒。
孙策急不可耐打开堵住壶口的塞子,一边用痛苦的声音喋喋不休。“这不是废话吗?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就连肉都切得那么细细小小,说是怕我咀嚼的幅度太大,牵动伤口,最过分的是连酒都不给我喝!我可是男人!不能喝酒像话吗?如果我的嘴里真能长东西,现在我的嘴真的会淡出鸟来!幸好娘今天出去了,我才能偷偷喝一点。”
“喂喂喂,孙伯符,你忘了你身受重伤吗?”我无奈瞪着孙策,说。“郎中不是交代过了?你除了要戒嗔戒怒,最重要的是你要戒酒!现在你可倒好,老夫人才刚刚离家,你就光明正大地给我破戒,你不想痊愈了是吧?”
“这是酒又不是毒药,喝一点又不会怎样,”孙策翻了个白眼。“你不要像我娘一样啰里啰嗦的好不好?”
“不行就是不行!”我一把抢过孙策手中的酒壶。“这是为你好,你就勉为其难地忍一下吧!”
等等。
我狐疑看着握在手中的酒壶,小布团上的三个字忽然闯进了我的脑海。
抢酒喝?贾诩要我抢的,就是现在我手中的这个“酒”吗?
可是……现在要我抢这个酒来喝,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南宫亮,”孙策怒目瞪着我,他眼中渴望之火像是随时都会喷溅出来。“我是你主公。”
“主公?现在连主人也没用了!”
来不及思考,就在回话的瞬间,出于某种我还不明白的思维惯性,我下意识手一抬,孙策本打算偷偷享用的酒就这么整瓶流进了我的胃里。
“喂喂。”即使整张脸都包裹着布,我还是能看出孙策现在的笑很无奈。
啧啧,真不愧是孙策偷偷藏起来的好酒,才一流进胃里,酒力就整个散发了出来。喉咙还来不及回馈给我任何关于酒的感觉,我的身体就已经失去了知觉,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就被猛烈的酒意给瞬间夺去。
等一等。
不对。
耳边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声音,我低头一看,发现原本应该我手里老神在在的酒壶此刻却在地上破裂得很粉碎。
然后我软到在放在床上的棋盘上,将棋盘上胶着的战局砸成一片散碎的凌乱。
“这……这是毒酒。”我无法置信看着一脸冷漠的孙司,在孙策的诧异目光中用艰涩的喉咙勉强挤出声音。“你就是那个,藏在伯符身边的细作?是你将伯符的行踪透漏给许贡门下的刺客的?”
但更加让我难以置信的是,那个贾诩居然会让我喝毒酒?!是他背叛了我,还是我猜错了?是不是他要我抢来喝的酒,并不是我刚刚喝下的毒酒。
“严格来说,那个出卖我哥的奸细不是孙司,而是我。”门口又走进一个人,他抬了抬手,说。“把门关上,别让任何人进来。”
孙权。孙仲谋。
权。谋。
最后的始作俑者,孙策同父同母的嫡亲二弟。
孙司漠然走出了这个房间,然后将门关上。
刚刚在替桃芝和貂蝉夫人送行的时候,我就知道孙权并不在甘露寺的队列里。本来我是觉得很正常,毕竟孙权现在是整个江东的代理主公,事务繁忙,他是很难随便脱身的。但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他早有预谋。
“南宫亮啊南宫亮,你说我给我大哥准备的毒酒,怎么就让你喝了呢?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倒霉透了?”孙权冷笑看着我,胜券在握的他,确实有嘲弄我的资格。“前天你跟我说你觉得刺杀我哥的主谋另有其人时,我还觉得你其实是个人才,这是我的疏忽,那时我还想着以后要重用你呢。这是阎王爷的生死薄,注定要让你死啊。”
“仲谋,你……”孙策呆呆看着他的二弟,又呆呆看了看我。从异变的一开始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以他的雄才伟略不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向重感情的他拒绝承认。
孙权并没有接他大哥的话,只是用一种胜利者的高傲姿态,俯视跪坐在病床上的孙策。
“为什么,仲谋?”孙策深深喘了好几口气,他看着眼前这个让我觉得很陌生的孙权,但我想大概连他自己,也完全不认识这个弟弟了吧?“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我执意将大乔许配给公瑾……但难道就因为这仅仅一个女人,你就要杀我?”
“大哥,在你心中,我孙仲谋到底是有多小心眼啊?”孙权轻声笑了起来,只是在场的三个人里,恐怕没人能从这里面听出任何一点笑意。“不就是区区一个女人么?只要我一朝大权在手,什么样的美女我得不到?不要说乔朝容那个我已经不在意的女人了,就是你新纳的小妾,天下第一美女貂蝉,我一样可以手到擒来!”
貂蝉夫人?
倒在棋盘上的我蓦地抬头,看着孙策脸上错愕的表情,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和小环行房的那一夜,貂蝉夫人曾经无意中提前的八年前的秘密。
孙权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貂蝉夫人?难道……
“骗你的,大哥,你还真有够好骗的。”正在细致欣赏孙策不知所措表情的孙权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个恶作剧成功的顽劣小鬼。“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也就是说,你想要我手上的权力,我的一切,是这样没错吧?”孙策握紧拳头。
“都说了大哥,别把我孙仲谋看得这么小心眼。我的名字叫权,并不代表我就真的那么贪恋权力。”孙权摇摇头,用一种看路边小狗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大哥。“你是我的嫡亲大哥,是我同一血脉的兄弟。就冲这一点,尽管你做的事我有很多看不惯,但你相信么,到那天为止,我从来没有动过杀你的念头。”
“那一天?”我听见孙策的这句话,说得很艰涩。
“去年九月三日,在夏口,在长江攻打黄祖的那一天。”
“难道你也对黄祖军,起了怜悯之心?”孙策苦笑,看来他知道弟弟在说什么。
“黄祖军的死活关我什么事?”孙权又笑了。“但是,我不能让大哥你的肆意妄为,毁掉了父亲的基业,和一世英名。”
孙坚的……基业?
我长大嘴巴,看着忽然说出这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来的孙权,但我敢打赌八成就连孙策也不知道他弟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江东本是孙坚的势力范围没错,但都已经是九年之前的事了,中间又隔了三年的权力真空,这三年里,孙坚原来的势力都被其他小军阀给尽数划分。现在的江东孙策靠着自己的雄才大略、和不要命的气魄一点一点打拼回来的,与其说这是孙坚留下来的基业,倒不如说,这是孙策自己的天下。
“怎么了大哥,看你的表情,好像认定了这个江东,已经跟爹没有半点关系了嘛。”孙权冷笑道。“但就算是你的江东,也有我的心血在里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它。”
“这跟黄祖军有什么关系?”孙策苦笑。
“这跟黄祖军没关系,但那差不多四万个被烧死在长江里的冤魂,却让我看清楚了大哥你的本性,和被你统治的,江东的未来。”
孙权尚显稚嫩的脸上没有再摆出那种看了让人遍体生寒的笑,他拨出腰间的环首刀,眼神落在了锋利的刀口上。
“大哥,你的杀心太重了,或许你有着很多这样那样挥出屠刀的借口,但你同时也太急太暴躁了。”孙权往刀刃上吹了一口气,青铜的刀刃立刻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别人不理解你,不顺从你,你也没那个耐心等到别人的理解和顺从。于是一有别人逆了你的意,你第一时间就是想用大杀大伐去镇压,用你手中能操纵别人生死的权力,去让别人怕你,让别人忍你!”
孙权顿了顿,像是在给孙策时间,让他大哥消化他说的话。“但是大哥,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你这样强行压迫他们,总有一天,当你的高压力高姿态超越了他们所能容忍的极限时他们会反抗你,推翻你!不仅会毁了你,同时也会毁了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大哥,你忘了前秦是怎么亡的吗?”
“我只是想替爹报仇……”
“少拿爹做挡箭牌!如果爹泉下有知,他也宁愿看到一个和平安定的江东,而不是一个摇摇欲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支离破碎的王朝!”
“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孙策垂下眼帘,叹口气。“所以我那天已经悬崖勒马了。”
“但你能悬崖勒马几次?!”孙权突然激动大叫,手中的环首刀猛地劈开了旁边的案几。“这个江东还能容许你几次有心情悬崖勒马?这次的许贡刺客,就是一个信号!”
案几被劈开,放在上面的东西瞬间滴滴答答散落一地。
“大哥,”孙权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君王之道,是一条注定会越走越孤僻、越走越要摒弃自己的不归路。你不能把自己当成人,你必须要学会从非人类的角度去看待处理事情,因为这不是人能走的道路。你要考虑的,不能再是你个人的喜恶,而是治下百姓的想法,是天下所有人的福祉!在这些东西面前,你必须先牺牲你自己。如果你做不到,那么就算让你踏平了天下,你也不过是建立起了第二个短暂的先秦!”
孙权高高举起手中的环首大刀,锋利的刀口正好对着孙策的头颅。
“抱歉了大哥,我必须在你毁掉我们孙家的心血之前,抢先一步毁了你。”
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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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孙氏内斗
落下!
衣柜撞开的声音。
“不要!”
一道惊讶的童声响起,我的目光越过高高举起环首刀的孙权,看见一个身着便装的小女孩,目瞪口呆站在衣柜前。
孙尚香?!
她怎么会在这里?
“二哥!不要杀大哥!”我看见孙尚香幼小的身体在衣柜前因为恐惧而忍不住发抖,但她的眼神却很坚定。
“香香?!”孙权手中的刀,骇然停顿在孙策头上半寸。“你没有跟娘一起去甘露寺,替大哥祈福吗?”
“你认识的香香,是会安安静静做这种事情的人吗?她是来缠着我,要我跟他玩捉迷藏的。”
“捉迷藏?”孙权用一脸“你当我是傻子吗”的表情,咆哮出同样也是我的疑惑。“你跟南宫亮在这里下棋下多久了?一个时辰?还是更久?香香她有这个耐心忍受你那么久都不来找她吗?”
“我……我在衣柜里睡着了。”孙尚香尴尬地嚅嗫着,还可爱得跺了跺脚。真是够了。
孙策看着孙权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弟弟要取的,不是自己的性命。“仲谋,住手吧,你已经无法瞒天过海了。现在回头,我可以当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刚才说的话,我也会记在心里。”
“住手?事情既然都已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我哪里还住得了手?”孙权嗤笑了一声,杀意像是失去理智的凶兽,在他碧绿色的瞳孔中疯狂乱窜。
然后我看见这个泯灭了亲情的怪物提着原本打算砍在他大哥身上的刀,转身一步步走向他最小的妹妹。
环首大刀缓缓举起,我无法辨识背对着我的孙权,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我却看见孙尚香小巧玲珑的俏脸在刀刃反射的阳光下变得煞白,她错愕地看着对自己拔刀相向的二哥,像是那颗小小的脑袋无法处理此刻眼睛所接收到的残酷现实——就如同她大哥刚才的表现一样,不想相信,当然也就没有反应。
杀人很恐怖,弥漫了整个鼻腔的血腥味会让胃袋抽搐不已这都不是重点,当某个与你相同面貌、使用共同语言的同类在你手里被切开喉咙时,其灵魂在升上天空前的那一瞬间所发出的悲鸣与怨念,绝对会缠绕上自身的灵魂,在空洞的心灵里化作追索恐惧的鬼,恶梦的源泉。但我没有选择,一旦拿起兵器,最后的下场无非就是你死我活,这就是战争。
被人杀就更加恐怖,那是连恶梦也无法看见的终局,因为下一个瞬间,就连恶梦都将不复存在。
但。
要被至亲至爱之人亲手斩杀……那是就连最可怕的恶梦,也无法想象模拟的恐怖,与残酷。
“香香,你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孙权传过来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这一次,就算是二哥,对不起你了。”
我还是全身都无法动弹,孙权本打算用来暗算他大哥的毒酒像是无孔不入的锁链,依旧绑架着我的身体里每一寸肌肉。但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尚能行动的某人,而这个人,偏偏就是绝对不会认同孙权的随心所欲的人!
“孙!仲!谋!”孙策如猎豹般冲出,五指成爪,悍然抓向孙权举起刀的肩膀。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剧变中萎靡不振的孙伯符,终于在妹妹陷入生死危机的千钧一发间变成了真正的“小霸王”!
背后突然感觉到有强烈劲力袭来,手上的刀当然也就无法斩下去,孙权在半回过身体的同时,手中长刀也以最快的速度自高处迅速横向漂移,直接斩向孙策猛抓过来的虎爪。
孙权的刀来势汹汹,不但力道沉猛,刀速也很快,但孙策的应变能力同样非同凡响,他向前猛冲的身影忽然顿住,让孙权的长刀堪堪掠过他的胸前!竟然能让身体从尽力而为的超高速下在眨眼间就转化为零,看来这个孙策不只武技高超,爆发力同样也达到了这种怪物的级别。
“还不住手!”孙策怒喝,虎爪抓向弟弟紧紧握住刀的手腕。
“大哥,现在才叫我住手会不会太晚?”孙权刀势已尽无法及时收回,另一只手却顺着身体回旋的力道握拳击向孙策胸口。
这回孙策就闪避不及了,他的胸口结结实实被孙权的重拳正面击中,一往无前的身形倒退了好几步。
既然都已经收买了孙策的近卫队长然后亲身前来行刺,图穷匕见的孙权当然不是会心慈手软之辈,孙策一退,他便快速绝伦猛冲上来,手上长刀斜斜削向被迫后退的孙策。
手无寸铁的同时又身受重伤,虽然他受伤的部位只是脸,然而环首刀可不是单凭**就能硬接下来的东西,孙策赶紧向旁边一闪,任由孙权将身后无辜的案几劈散。
两兄弟的内讧争斗就这么在这个相对来说狭小的空间里继续进行,孙尚香早已躲在角落里不知所措,只能害怕颤抖,而我则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自从认识孙权以来,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文文静静的文人形象,在战争上也没有展现过什么出彩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就连儒将也称不上。没想到他的身手其实相当不错,一把长刀在他手上使得虎虎生风、神威凛凛,攻击力十足却又不失灵敏,颇有几分当初我和孙策在皖县单挑时,我从孙策身上看到的王者之风。饶是孙策这等霸气万千的英雄,手无寸铁下也只能采取游斗的方式牵制他。这个时代的文人果然都文武双全得可怕,皖县刘晔可以单枪匹马在万军从中摘掉万恶之首的脑袋,吴县孙氏的孙权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柿子。
话虽如此,但现在可不是称赞孙权的时候,我暗暗祈祷这场孙氏内斗的最后赢家是大哥孙策,否则,不只是孙尚香,就连见证了这场决斗,同时也见识了孙权险恶面目的我也要跟他一起陪葬。
“一直这么逃来闪去的,大哥,你这样躲,可是会有损你‘小霸王’的威名啊。”
这两兄弟终于停了下来,只是他们的站位跟之前有了很大改变。孙权依然用他略显消瘦的背影对着我,但距离却是近在咫尺的眼前,而孙策则站到了孙权的对面,用身体挡住了角落里的孙尚香。我看见他脸上缠着的绷带上,隐隐透着几分淡淡的红。
糟糕,经历了这么剧烈的攻防,孙策的伤口果然好像裂开了。
“想用身体护住香香吗?大哥,作为长兄为父的大哥,你果然是没得说的。”孙权冷笑,再次举起手中的刀,只是那锋利的刀锋,却是对准了无法动弹的我!
“但我看你区区一个人,能保护得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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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四月四日
人从出生的一开始,就在一天天走向死亡,这是人力不可逆转的铁则,任何妄图改变这个铁则的努力终将注定徒劳无功,即便是伟大如前秦的开国帝君嬴政那样的人物,最后也还是没有等到徐福带着传说中的不死仙丹回来。关于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但努力延缓那一天的到来,就算是以苟延残喘的姿态也甘之若饴,则是所有人……不,是所有生物的天性,而当那样的时刻到来之际,毫无疑问,即使明知是徒劳无功也还是会想要挣扎一下。关于这一点我当然更是这样啊!
然而悲哀的现实是,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不仅没有选择生死的权力,没有选择死亡形式的权力,阴错阳差喝下了毒酒的我,在面对即将加颈钢刀的时候,甚至连一点点挣扎也办不到。唉,莫非真的如孙权所说,阎王爷今天的生死薄上,白纸黑字地标注了我的大名?
“主公有伤在身,需要静养,这段时间都不方便见客,高将军若有要事的话,请直接呈报给二公子代为处理。”
这句话并非出自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从紧紧闭锁的屋外直接飘进来,尽管那声音因为隔着门听起来有些朦胧,但我还是能听出那是孙司的声音。只是……
高将军?高顺?
既然高顺会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上出现,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贾诩其实也在背后,遥控着眼下所发生的一切。
无法肯定这样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作为全江东唯一的一支骑兵,我的“飞将骑”固然可以称得上是精锐,但高顺的“陷阵营”本就是师父帐下无可取代的王牌部队,就算是放在骑兵盛行的北方,也取得过硕果累累的战绩。现在又有了整个江东的全力支持,战力自然比之前更上一层。所以即便和高顺不常见面,我也知道孙策对于高顺的信任并不在我之下,而他的“陷阵营”和我的“飞将骑”,则更是江东唯一的两支,从头到尾完全由孙策自己负责的部队。
所以他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连我都不觉得很突兀,只是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人为有意布置的精妙安排。
孙权的刀并没有落下,显然他也不想让第六个人知道这间屋子里正在发生的事,但取而代之的是,那片锋利的刀锋现在正紧紧贴着我的喉咙,青铜森冷的寒意在我的皮肤上刺出一大片的鸡皮疙瘩。孙权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我和孙策哪怕只要不小心发出一点会引起屋外的高顺怀疑的声音,我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他娘的,没想到老子竟然会有被孙权用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天。
“主公身受重伤,行动不便一事,高顺当然明白。”门口传来来人的声音,果然是高顺。“但是顺要向主公禀报的事情,是‘陷阵营’的相关事宜。这些事务一向都是由主公直接处理的,从不假手他人,还望孙将军能代高顺向主公通传一声,看主公到底要不要见我。”
“高将军请不要为难末将好吗?”即使有计划外的因素突然出现,孙司的声音还是听不出丝毫的慌乱,能被孙策提拔为亲兵队长、被孙权视为策反对象,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孙司,看来也并不是庸庸碌碌的废物。“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巨变,还是不去打扰主公好了。万一主公出现了什么差池,我小小一个孙司,可什么都担待不起。”
“孙将军言下之意,是说顺竟然会伤害主公吗?”高顺的声音透着不怒而威的威严。
“末将并没有这样说,”孙司的微笑不卑不亢。“只是主公刚刚才在末将的眼皮底下遇刺,末将实在是心有余悸。况且主公刚刚才睡下,如非必要,还是不好轻易去打扰主公休息了。如果只是单纯的军务报告,末将倒觉得,这些事二公子倒也是可以处理一下的。”
“好,那顺就在这里等主公醒来,再做定夺吧。”
好吧,事已至此,看来如果不是由孙策亲自开口,高顺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了。
只见孙权看着孙策微微点头,像是在示意他大哥说些什么。
喂喂,伯符,小弟的命现在可是正掌握在你手里啊!麻烦你回答的时候千万不要露出破绽拜托!
孙策看了看孙权,又看了看架在我脖子上的青铜刀,叹口气。
但是!
意外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给我突兀地发生了!
“高顺将军,”孙策的背后突然惊起一个稚嫩的女声。“救我!”
孙尚香!
他娘的我竟然忘了还有这个被吓坏的小女孩!
只怕连孙策和孙权都没有料到这个名符其实的意外情况!他们的眼里都只能看见对方,也都默认了“由孙策开口打发门外的高顺离开”这个选项,却完全忽视了被孙策高大背影挡住于是根本没有看见孙权暗示、大概也看不懂孙权暗示的孙尚香。毕竟越是年龄小的孩子,求生的本能就越是强烈啊!
所以这兄弟俩都愣了一下。
但孙策到底还是“小霸王”,他比孙权快了一个眨眼的时间反应过来,而这个微小的差距瞬间就逆转房间里生死一瞬的局势。
环首刀落地,门外的打斗声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孙策捏住孙权的脖子,将弟弟整个拔开地面。
孙司没有冲进来,说明控制了外面局势的人不是他而是高顺。
“你输了,仲谋。”孙策看着整张脸都涨红了的孙权,眼里装着我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
我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心脏在大口喘气的胸腔里躁动得很剧烈。
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就算是在生死难定的战场洒热血洒了这么多年,我也没在这么近的距离亲眼看着鬼门关这么久,被寒冷的刀锋架在脖子上,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事实上我甚至怀疑我的胯下是不是都已经湿掉了。
刚才如果不是孙策的动作比孙权快了一点,等孙权发现孙策冲过来的时候他已没有闲暇时间补我一刀,才让孙策有机会扭断他的手腕;如果不是孙尚香打乱状况的惊叫出声吸引了孙权的注意力;如果不是高顺的及时出现延缓了孙权斩杀我的时间;如果不是孙权完全没有杀我的决心,需要无法动弹的我来牵制孙策闪躲的动作,上述的这些如果只要有一个没有发生,他娘的我现在玩的恐怕就不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大喘气,而是已经走上黄泉路上的奈何桥,准备去喝投胎转世的孟婆汤了!
贾诩那个混账到底搞什么鬼,需要把我陷入九死一生到这种程度的惊险境地吗?!
“主公?”高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高顺,你先退下吧,”孙策的眼睛还是看着孙权,仿佛是要将弟弟最后的脸孔深深刻在记忆里。“孙司那个混账你先压下去,等我出去以后再发落。”
“诺。”
“仲谋,你还有什么话说?”孙策手腕上的力道控制得很精准,仅仅让孙权能具备说话的力气。
孙权没有说话,而是将手迅速盖在孙策包满纱布的脸上。
我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鲜红色的血像是被猛力捏爆的葡萄所喷溅出来的汁液,自孙权的手掌缝隙间激射飙出!
孙策痛苦哀嚎,铁一般的手不由自主松开,孙权落地后没有一丝犹豫,捡起地上的环首刀用双手紧握,一下就掼进了孙策的身体!
环首刀自孙策的背后破开,青铜铸造的锋口停顿在我的脑袋上方,然后一股鲜红色的浓稠液体从天而降,瞬间糊住了我的眼睛、渗透了我的鼻腔、掉进了我的嘴。
我无法分辨那液体到底到底是什么,印在我脑海里的最后画面并非停在我脑袋的环首刀锋利的模样,而是孙策将孙权擒在半空之中的胜利者姿态。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眨过眼睛。
没错,这个画面才是真正正在进行的事实,凛冽刀刃什么的,通通都是幻觉!
但一声划过我的脑海凄厉尖叫,一下子就击碎了我自以为是的幻想。
“哥!”零落的视线外,我看见孙尚香双膝跪倒在地上,她空洞的瞳孔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然而下垂的小手却忘记要将脸上的泪抹掉。
“你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当然有啊!”孙权没有被孙策挡住的半张脸狞笑。“大哥,我从刚才就很想说了,你脸上的弱点啊,还真是有够明显,我不借用一下,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呢。”
但孙策的手却慢慢覆盖在了孙权紧抓刀柄的手上,连同环首刀的刀柄一起抓进了手里。
“是吗?但是仲谋啊,作为大哥的我,也一直忘了要指出你的一个弱点。”孙策将穿透进自己身体的环首刀缓缓拔出,我看见孙权的瞳孔骇然大张,相信他也在拼尽全力抵抗,却完全无法阻挡孙策的强大臂力。更无法将手抽回。
环首刀被强制拔离孙策强健的身体,带出一大片血红的腥。
然后环首刀由左下自右上斜斜上撩,随即破出更加触目惊心的惨烈血光。
“那就是你的臂力,简直是糟糕得不可思议啊。”
屋内下起了红色的雨。
孙权的右手臂率先触碰到了地板,但他的身体却缓缓向后倒下。
一刀,两断。
环首刀的青铜刀刃再度“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陷出一道无法挽救的裂缝。然而这次就连握着它的主人,也崩塌了自身伟岸的身躯。
“哥!”孙尚香终于冲了过来,只是幼小的身体因为一路跌跌撞撞而弄到满身血腥。她猛扑进孙策的怀里,声音终于因为哭得太久而嘶哑。
孙策抱着妹妹,软倒的身体轻轻靠在床沿。
我看着炙烫在孙策背后的伤口,从那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开始泛黑。我绝望闭上眼睛,不忍卒读孙策最后的英雄末路。一般来说,一旦血液所呈现出来的颜色是不祥的黑,那么通常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血液蕴藏着凶狠的猛烈毒性,要么,是在这血液里面,混杂了大量的肝脏汁液。
但无论是哪种,都是通往黄泉路的捷径。
“别哭了,香香,否则大哥也走得不安心啊。”不仅是声音,孙策连呼吸都听起来很轻。他在调节最后仅剩的力量,好让自己有足够时间交代完遗言。
“不……”孙尚香哭得抽抽噎噎的。“香香……香香不要大哥走……”
“香香乖,大哥……大哥只是去找爹爹而已。”孙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你看,大哥马上就要看见爹爹了,香香也应该替大哥高兴啊。”
“不……爹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香香不想再也看不见大哥……”孙尚香一直哭。
“大哥要走了……以后……就要麻烦香香代替大哥照顾娘、照顾叔弼、照顾季佐、照顾小朗了……所以香香要坚强起来……不能再哭了知道吗……所以接下来大哥所说的话……香香一定要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等娘跟叔弼回来……香香要记得再说给他听……”
孙尚香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哭。
叔弼,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很多人都说你以后会变成第二个我,我同意。所以希望这次我的死,能留给你一些警示。总之,你做了江东之主以后,就不要再乱发脾气了,更不要对江东随便再行一丝一毫杀伐。至于为什么我没有时间解释了,如果你想知道原因,自己去问南宫亮吧,他会仔细解释给你听的。还有,公瑾正在带兵赶回来吧?他回来以后,你也别让他走了。你还太年轻,很多事情都没有经验,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总是没有坏处的。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
“觉明。”孙策叫我。
“我在听。”我睁开眼睛,努力不让眼中的水气滴落。
“我的枕头底下,有能够调动驻守在这吴县三万人马的兵符,你拿去吧。”
“……伯符。”我哽咽,更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朝思暮想了一年多的兵权,现在我终于能够把它紧紧握在手里,然而我却根本没有梦想成真的高兴。一点也没有。
“别高兴得太早。”孙策没有转过头,只是说。“有多大的权力,就得担起多大的责任,以后江东,就交给你和公瑾替我守护了。我的弟弟叔弼还小,以后也得请你和公瑾好好辅佐他。”
“觉明知道了,主公。”我说。从来没有这么一次,这一声主公叫得如此心甘情愿。
“真的好想亲眼看看呢……”孙策抬起头,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屋脊,看见了千里之外的湛蓝色晴朗天空。“真的好想亲眼看看,总有一天,我孙家的红色大旗,在许昌的城楼上,迎风飘扬的模样……”
孙策不说话了。
这一天,建安五年,四月四日。
江东之主孙策,在与其弟孙权互杀的内斗中,和对方一起,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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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尘埃落定
雷雨暴风过后,屋外空气总是会出奇的清爽干净,仿佛所有肮脏的污秽都在刚刚过去的暴风岚雨里被洗净卷走,还给了我们一个清明澄净的世界。就连人的心情,也会在这时容易变得格外好。
但无论尘埃落定之后的环境有多么美好,在大自然用自己的力量鞭笞、泼洒、撕裂这片大地的时候,我们唯一的选择,果然还是只有将自己关在以树木石砖搭建的屋子里,用自然去抵御自然。归根结底,到底还是弱小的我们,无力抵挡大自然的威势,于是只能被迫接受。
——就像身在江东境内的我们,无论开心还是悲伤,都必须将这场可能是江东史上最猛烈的冲击全面接收。
这几天,吴县的上空都弥漫着沉重的黑色气氛。
当然并不是说这几天吴县的天气真的就有这么糟糕,事实上,如果能以置身事外的单纯角度来看,这几天的吴县就如同过去的几个月一样,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是个不可多得好天气,最多就是天气变得更热了些。
但延续了那种好天气的吴县,却没办法还能持续以往的好心情。
这天,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而是按照那个人托高顺转述给我的话,一个人闭目坐在了家里,等待那个把江东搅成今天这番境地的罪魁祸首不请自来。周瑜在昨天终于带兵赶回了吴县,所以今天夕颜去了周瑜家,去和她姐姐乔朝容叙旧。桃芝随孙老夫人去了甘露寺还没有回来。今天正好我有足够的心情和时间,去和那个人好好算算我们之间的总账。
即使是闭着眼我也能有人走到了我面前,我睁开眼睛,终于看见了那张久别重逢的脸。
令我惊奇的一点是,这个向来只会拿着扇子不分季节扇风的家伙,今天居然在腰间别了一口剑。
“文和见过公子。”贾诩笑嘻嘻看着我,即便是大半年没有见面了,我还是觉得他的脸很欠揍。“哎呀,那么多天不见,公子还是丰逸俊朗,俊秀无双,幸好文和本身并不好男色呢。呵呵。”
“是吗?”我冷冷看着贾诩。“我还以为你很不想见到我,所以才会自作主张,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就丢进那样九死一生的险境里。”
“富贵险中求嘛公子。”贾诩对我的冷淡不以为杵,径自就在我面前跪坐了下来。“想要在孙策那样的英雄手中抢夺兵权,又不想冒一点风险,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再说公子现在这不是安然无恙吗?而且还成了手握三万人马的大将军,又没有担下叛逆的罪名,只受一点点惊吓就能换来那么多好处,公子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吗?”
“你就这么有自信,当时动都不能动的我,还能有命从那样生死一瞬的环境里走出来?”我眯起眼,看着他。
只要回想起那个钢刀加颈的瞬间,无论何时我都会心有余悸。
“说实话这次我还真的没有绝对把握,毕竟文和也只是一个区区的人,没办法将所有的能够决定结果的因素都控制得那么刚刚好。况且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完全绝对的计策。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贾诩打开手中的扇子。“不过公子你之所以会来江东,本来就是为了赌他娘的一赌不是吗?不拼尽气魄将手中所有的筹码全部压下去,如何还能指望命运会赐予你赢得全世界的幸运?”
“可我没让你杀了孙策!”我终于忍无可忍咆哮。
“公子要是再说第二次这样的话文和可就要笑死了,”贾诩冷笑,他举起一只手指指着天空,消瘦的身体忽然爆发出强烈的气势。“能站在这天下之巅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不把踩在你头上的人拉下来,你要怎么爬上去顶替他的位置?争权夺利本就是另外一场无形的战争,怎么可能还可以用和平的方式解决?还是说公子在孙策身边待得太久,以至于公子忘了自己当初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目的,才埋伏到孙策身边?”
“我没有!”
“最好是没有!”贾诩忽然拔出腰间的剑,递到了我的眼皮底下。“如果公子还是天真或者虚伪到还抱有为孙策报仇的念头的话,那么文和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个害死孙策的幕后黑手,现在就在公子眼前!文和建议公子立刻取下文和的人头,拿到孙策的灵前祭奠,以慰孙策的在天之灵。”
我呆呆看着贾诩递过来的剑,一时没有反应。难以置信,我居然被贾诩盛气凌人的强势给压制住了。
其实我知道贾诩说的都对,既然我和孙策共同的志向都是取得天下,而我又需要他手中的权力,那么我们就注定是你死我活的敌手,没有合作的可能。但是与孙策相识的这大半年来,他对我的知遇之义、待我亲如兄弟的热情却也不是伪造的,如果没有师父的再造之恩在先,那么孙策就是以我目前的记忆以来,对我最好的人。害死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就算我的理智可以接受成千上万的理由,良心上的坎,也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迈过去的。
我也必须承认,孙策的这种热情和他天生就具备的英雄气魄,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动摇了我。
“醒醒吧公子,”贾诩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他说。“孙策之所以对你好,只是因为你拥有可以帮他忙的能力,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对你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如果没有温侯的再造之恩在先,孙策他根本连眼角都不会扫你一眼。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说穿了,你们根本只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
是啊,无事献殷勤,虽然未必非奸即盗,但总会怀抱着某种目的。那么贾诩你呢?在师父败亡之前,我跟你之间的关系充其量只能称得上是棋友,感情也不见得有多深厚。但这一年多来你这么义无反顾地帮我,你所求的,到底又是什么?
“放下吧,总这么举着不累吗?”我拿下贾诩手中的剑,随便丢到一旁。“祭奠孙策?现在孙策连灵堂都没有,我要拿你的人头上哪祭奠?”
贾诩嬉皮笑脸看着我,而我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贾诩早就知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杀他,我只是无法解除自己的迷惘而已。事实上我也杀不了他,先不说杀了他会对高顺和玲绮产生什么糟糕的影响,他本人的智力也是妖怪级别的,只要他还站在我这边,他的存在就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杀了他就等于率先自毁长城。
不过孙策的确是还没有设下灵堂,而孙权被斩成两半的尸身同样无法处理。
两天前,孙策闭上眼睛后不久,孙尚香就找来了高顺,并带了人过来处理后续,而我一回复行动后,立刻就派了一匹快马去追赶前往甘露寺的车队。但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这些不姓孙的人虽然有能力为孙策收尸,却没有资格为他设灵。而真正有这个资格的人,除了大概还在路上的甘露寺祈福团外,就剩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孙尚香。当然她是可以只负责发号施令,而实际操作的繁杂程序则由我们操办,但真正难处理的问题在于孙权。
虽然犯下了叛逆的滔天大罪,但孙权毕竟还是孙家名正言顺的二公子,即使是有罪之身也不是我们可以随便动得了的。要不要为他设灵?还是直接弃尸荒野?或者干脆丢出去喂狗?要给孙权什么样的惩罚,同样需要孙老夫人回来定夺。
于是我们只好将这兄弟俩的尸体用棺材先装起来,等孙老夫人回来后自己处理。
除此之外,压在我们身上的公事也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孙家后院突然发生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向底下的将领解释说明。但鉴于“孙权叛逆”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连我都很难相信,孙策平时用来讨论军情的议事厅立刻就炸开了锅,恐慌顿时生出各种猜忌与传言,就算是请勉强止住痛哭的孙尚香出来也压制不住,我还一度考虑要不要动用手上的兵符。幸好高顺及时拷问除了孙司的情报,并把他带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对质,这才勉强平息了这场轩然大波。
更别说周瑜昨天才带兵进驻了吴县,光是安顿他和他手下将近两万的兵马,分配驻地,编排粮饷,就花了我和一干文臣大半天的时间,我还要带周瑜去见孙策最后一面,简直快要把我累死了。
事实上,今天我可是抛下了一大堆手上急需处理的事没做,专门来见贾诩的。等会说不定我还得想出一个能搪塞疑问的合理借口。
但我今天还是必须要见他。
有一个问题的答案,我想问个清楚明白。
“贾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
大概是受到了我的影响,贾诩的嬉皮笑脸也渐渐退去,只留下略显沧桑的严肃皱纹。
“貂蝉夫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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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貂蝉的心
“这个问题,公子怎么会想到要问文和?”贾诩从容的笑容里,完全看不出一点破绽,但我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要糟。
贾诩很少会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以他绝顶聪明的头脑,他的预见与盘算都很少出错,这也养成了他的自负同样绝顶得无可救药,所以他从不会和我玩遮掩模糊的那一套。怎么想的,那就怎么说。
而一旦他用这种回避的方式跟我说话,那通常都会意味着一个最糟糕的选项——不是他真的不知道问题的答案,而是他将会给我一个,我绝对,无法接受的答案。
“为什么要问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紧紧握着拳头,从不留长指甲的我,此刻却深刻感觉到了掌心传来的疼痛。“你不要跟我说她嫁进孙家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为什么那天她要说出,好像要跟我永远分离的话?!”
“永远分离的话?”贾诩微微诧异皱着眉,看来对于这件事他是真的不知道。
于是我将貂蝉夫人离开吴县的那一天,她对我说过那段仿似永诀的对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能够做到一字不差,并非是我的记忆力有多么好,而是我每天都将这段话在脑海里重复咀嚼了很多遍。
“没想到到了最后,貂蝉夫人还是没有忍住啊。”贾诩嘴角上扬,只是这次的笑已经没有了以往那种淡淡的嘲笑,而是带着某种无奈的叹息。“不过既然公子猜到了也好,否则,文和还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个东西交给公子呢。”
贾诩从怀里掏出一份竹简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立刻拿起来看,那一瞬间,我居然害怕到连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抗拒打开这个东西。
“好好看吧。既然公子你都开口问了,就一定是做好心理准备了吧?”贾诩的眼角流露着同情。“该来的,无论你怎么躲,都是躲不掉的。”
我慢慢打开竹简,双手颤抖的幅度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毫无疑问,竹简上躺着的,是貂蝉夫人独属的娟秀字迹。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觉明亲启:
那个……该说些什么呢?
对不起啊觉明,想了很久,我好像都还是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千言万语都在脑袋里形成字了,最后却只能组成卡在嘴边无法说出口的句子。就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明明就可以开花结果,到最后却变成了无疾而终。
那就从这里开始说好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好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你是怎么对我有感觉的。别否认,我知道你有,从你看我的眼神里,我能看得出来。但很明显我看就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身心里对我所暗藏的情意,其实一开始我也是不知道的,只是有一天当我无意回首的时候,这才偶然发现了你眼中,原来藏着跟奉先一样的眼神。
不过既然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那我就倒过来,说说我对你的感觉吧。
觉明,你还记得当你告诉我,孙策已经代你向夕颜求亲,但其实你却不是很愿意的那个晚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就像我和奉先。一开始我并不爱他,接近他是为了义父的计策,但我相信奉先一开始也没那么爱我,你懂的,男人不需要爱,也可以要一个女人,只要他觉得那个女人不是很难看。可到了最后,我还是爱上了奉先,而奉先也为了我,一不小心就弄丢了本已安全的性命。如果不是奉先临走前,要我代他照顾玲绮和你,我说不定,早就随奉先去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那句话,其实是在告诉你,经过那半年来的相处,我好像也已经爱上你了。
说起来很好笑,我好像很容易爱上与我朝夕相处的男人。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但我知道,这次我之所以会沦陷得这么快,是因为,你实在太像奉先了。不是说你长得像,而是你给我的感觉,跟奉先很像。
其实这也不奇怪吧,你是奉先一手教出来的,而你又没有之前的记忆,所以可能你自己也没有发现,你不仅是武艺完全承袭了奉先,就连言行举止,行为方式都很像。因此,一开始我总是看着你的背影,然后与记忆中奉先的背影用想象重叠,以温暖所有关于奉先的回忆。是的,那个时候,你对于我的作用,仅仅只是充当奉先的代替品。
但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完全相同,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替代别人。从我把你视为奉先替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我和你的关系,最终只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就是你的条件达不到奉先的标准,而我就会因为太爱奉先而渐渐讨厌那么像奉先的你;要么,就是你身上有奉先没有的好,让我将对奉先的爱慢慢转移到了你身上。从现在看来,我们好像是发展成第二种情况了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奉先的身影在我眼中渐渐淡漠,而你的脸却变得清晰。我每天的期待变成了等你回家,等你跟我说你今天在外面、在军营里的琐碎见闻,等你跟我分享你的心事,等着感受你对我嘘寒问暖……这些都是奉先不会做的事,他总是说这是他们男人的事,女人不用管,只要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就好,却总是忽略了,我想要跟他同甘共苦的心情。
所以我心甘情愿嫁给孙策,因为先生说,这样做可以帮你更快拿到兵权……是了,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取得江东的兵权了,恭喜你咯,终于梦想成真了呢。
上次我走进郿邬,做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是为了天下人;这一次我走进孙家,第二次做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身边的女人,却仅仅是为了你。你能不能为天下人带来更大的福祉我不知道,但只要你想站上那个位置,我这么做的理由就足够充分。
因为奉先,我爱上了你,但同样是因为奉先,我必须离开你。
先生说得对,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只要我曾有一天做过奉先的女人,我就是你,唯一不能爱的人。你对奉先的感恩和不愿背叛,是你注定无法跨越的沟渠。就算我们之间的距离再近,也永远都会像各自站在两处悬崖的一端般遥望,只要敢再往前一步,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所以你发现不了自己对我的情意,而我也无法向你诉说我的爱,否则我们都只能在痛苦中沉沦挣扎。除非有一天,当我永永远远离开你,退出你的世界,你的生命。
而那一天,就是这一天。
我走了,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所以你也不需要费尽心思来找我,跟夕颜和桃芝好好过日子吧,她们才是会陪你走完这一生的女人。我不奢求你会忘记我,因为我也没把握能不能放弃爱你,所以,不管你以后还会有多少女人,当你想我的时候,你可以躺在我送你的鸳鸯枕头上,尽情思念我一次。我猜你这个笨蛋大概还没发现吧?当你知道我要嫁给孙策后,跑来问我的那天,我在亭榭里绣的那个鸳鸯枕头,不是要给我和孙策的,那是我送给你和夕颜的,新婚礼物。
我就不说再见了,因为很有可能,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别了,觉明。
貂蝉绝笔
“别再看了,”贾诩的声音惊醒了我。“信就长成这个样子,看一遍就够了。就算你再看一千遍一万遍,它也不会突然跑出别的字来。”
我回过神,这才惊觉我的脸湿得不像话。我分辨不出在泪水里所包含的情绪,是悔恨还是别的什么,我只知道我很想,很想,很想,大哭一场。
“貂蝉她……到底在哪里?”我用模糊的视线瞪着贾诩,哽咽说。
“公子是在用什么样的立场在质问文和呢?”贾诩好笑地看着我,像是在嘲笑我的冥顽不灵。“是没能遵守温侯遗言的立场?还是,一个被我带走了一个心爱女人的男人立场?”
“她到底在哪里?!”我伸手抓住贾诩的领口咆哮,他说的那什么立场什么鬼的我通通听不懂,我只知道我不想让貂蝉离开我。“你要把她送到哪里去?!”
“就算让你知道夫人在哪里那又怎么样,你能做些什么?”贾诩冷哼了一声,说。“你能娶她吗?你能在她生气的时候说些情话哄她开心吗?你能在她伤心的时候牵起她的手抱着她安慰说一切都会没事吗?她想要的生活你能给她吗?如果你们俩结合,别的不说,你能保证你不会对温侯愧疚吗能吗!如果这些问题公子都能给文和肯定的答复,那么文和立刻就告诉公子夫人现在在哪里!”
我愣住,讪讪说不出话。贾诩的问题犹如尖锐刁钻的刺,全都刺在了我没有防备的软弱无力上。
“如果不能,那么在一起对你们来说,就是永无止境的痛苦地狱,你们每天都要忍受着明明无法抵挡思念,却要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的折磨,这又是何苦?还不如彻底释放对方,让彼此都获得解脱。”
没错,我不能。“师父遗孀”这四个字对我来说是个实实在在的枷锁。我可以对不起天下所有的人,但不能对不起师父;我可以抢天下任何一个人的女人,唯独不能抢师父的,不管他在不在。否则我会愧疚到死。这份愧疚也会感染到貂蝉,搞得大家都不开心。
最后爱,就会慢慢异化成恨。
“告诉我。”我放开了抓住贾诩的手,颓然坐在地上。
“公子想要知道什么?”贾诩叹气。
“全部。”我将脸埋进手掌里。“所有你背着我在暗地里计划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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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全面控制
那么,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是是是,不要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嘛公子。
好吧,那就从计划的起源开始说好了。
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南宫亮想要夺取孙策的兵权,作为争霸天下的资本。但孙策本身就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才干高绝,武力强横,要从他手上和平地强抢五万人马谈何容易?但如果是从一个死人手上抢东西,就难度上而言,那就容易太多了。
所以孙策,绝对要死。
孙策难杀,却并非杀不死。话说人擅长的本来不就是这个么?如果将一个人和一只同等大小的猴子关进笼子里,说不定人连猴子都打不过。但猴子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赢老虎的,然而人却可以想办法做到。
凡是生物皆有弱点,蛇有七寸,就算是强横如龙,也有脆弱的逆鳞。
而孙策的逆鳞,就是他的家人。以他重视家人的程度看,他再怎么雄才大略也好,他都不会要防备来自自己家人的捅刀。
基于这样的想法,所以我来到江东的第一件事,就是物色可能杀死孙策的,孙策的家人。
说是物色,其实人选只有两个:孙权和孙翊。孙家的其他人里边,孙老夫人和孙尚香是女的可以无视,孙匡孙朗年纪太小,也不可能有能力,或者手下有足以杀死孙策的高手,所以同样可以忽视不管。
那么,要选孙权还是孙翊呢?
从表面上看,孙翊好像比较具备杀死孙策的能力,毕竟他总是被称赞“颇有长兄之风”,武力应该也不差,如果是由他来猝不及防袭杀孙策,成功的可能性应该会比较高。问题是他才十四五岁,这是个最容易盲目崇拜的年纪,说不定对他来说,他大哥连放个屁都是香的,要挑起他对孙策的反心,难度好像也不小。至于那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孙权么……呵呵呵,谁说杀人,就只能单纯比拼彼此的武力了?
于是我装成了一个落魄的中年文士,投到了孙权门下,在里面充当一个不起眼的食客。
投到孙权门下不久,我就发现孙权跟孙策一样,同样有胸怀天下的雄心壮志,只是他那时候的志向还比较单纯,他是真心想要站在孙策背后,为他大哥争夺天下贡献力量,让孙家的大旗,插在全国各地的城墙上。
表面上看要策反孙权好像也很难,但实际上却相当简单。那就是——只要让孙权觉得,如果让他大哥继续坐在江东之主的位子上的话,别说要争夺天下了,就连他父亲孙坚传下来的江东都会分崩离析……就可以了。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现在整个江东,尤其是江东士族,都被孙策杀得人心惶惶,若不停止下来,改用温和的手段安抚,他们迟早会造反。我只要让孙权体会到这个事实就足够了。
机会很快就来了。
“什么?大哥要杀魏腾?!”孙权瞪着眼前的男人,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记得他是孙策手下的一员将领,叫董袭。
“是啊,现在大家都急坏了,也有人去找老夫人了。”董袭满脸大汗,说。“二公子,你想想办法救救魏功曹吧!”
“那个笨蛋大哥到底又在发什么疯?”孙权气到翻白眼,跟着董袭走了出去,而我也悄悄跟在后面,去看看事情接下来的发展。
一路上董袭大概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孙策要杀这个魏腾的原因。
原来这个魏腾是会稽郡内的一个功曹,此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刚正不阿,做事情很有原则,所以这个毛病也为他带来了杀身之祸,因为他违逆了孙策的意思,没有去做一件孙策让他去做、但他却觉得违背了自己原则的事……嗯?你问我是什么事?见鬼了我怎么知道,反正董袭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总之呢,孙策现在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要宰他。当然孙权生气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那个笨蛋大哥真的是笨蛋吗?”孙权一路快走还在一路碎碎念。“魏腾再怎么说,也是会稽魏家的人,别说他现在根本就没有犯错,就算是犯了小错都不是能随便严惩的家伙啊!那个笨蛋大哥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孙家对江东的控制本来就已经够不稳的了,你还要再惹上多少怨言才肯罢休啊?重点是,你这么随心情而随意斩杀忠心耿耿的部将,你是要全天下的人才都对我们孙家望而却步吗?”
但当孙权赶到法场的时候,法场上一个屁都没看到。孙权一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原来那个魏腾已经被孙策放了回去……嗯,算他好狗运,捡回了一条命。
“咦?”孙权愕然。
“咦什么啊你?”孙策没好气看了弟弟一眼,显然他的怨念也很重。“还不就是娘,装模作样说要跳井,还给我扯一堆屁话,说一千道一万,还不就是想让我放人。我觉得烦,就干脆放了他算了。”
“大哥……”孙权叹口气。
“是是是,我们孙家立足江东也没有很久,根基还不够稳固,需要礼贤下士,收买人心,才能争取到更多的贤臣猛将来为我们孙家效命……拜托,我早就听过八百遍了好吗?”孙策摇头晃脑的样子像是在单纯背书。“娘刚刚就已经啰嗦过我一次,你就别重复一遍了好不好。”
自我奉行的真理被别人用这么调戏式的语气敷衍,任谁都会觉得不爽。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孙权的忍耐力原来不差,他的怒气直到回到了自己房间才彻底爆发开来。
“这不是开玩笑的!”孙权罕有大吼,一拳砸在案几上。“听过八百遍?那怎么没见你做到,你真的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吗?”
“孙策主公一向都是这个嘻嘻闹闹的样子啊,只有要打仗的时候才正经得起来。”我打开手中的扇子扇了扇,说。
“可我们孙家的基业不是能给他拿来玩的东西!”孙权怒视着可怜的我。唉,惹你生气的人又不是我,怎么会把怒气牵拖到我这里来?
“那文和可就没办法了,”我扯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耸耸肩,然后走向房门口。“谁让孙策主公,才是江东之主。”
离开孙权的房间前,我看见他愣了一下。只有白痴才会要别人一步一步教他怎么说,对聪明人来说,他只需要一点点提示就够了。很明显孙权就是后者,我甚至觉得他在政治和对人才的嗅觉比他大哥还强。所以我只能在不经意间慢慢用一两句话去引导他,太积极了就很容易引起怀疑。
要快速茁壮孙权取孙策而代之的野心,只有这小小的“愣了一下”是不够的。在这个世界上,能压倒嫡亲兄弟间血浓于水的情感的东西,说白了不外乎就是钱、权、女人。抢地盘、抢钱、抢女人,这就是战争的本质,除此之外的其它理由我觉得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话。对于孙策孙权这对同样绝顶聪明又同时心怀天下的兄弟来说,前两者才是决定弟弟的逆反心理能达到何种高度的决定性因素,而后者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所以我还需要一个,能够让全世界的男人都为之神魂颠倒的女人。
啊咧咧,说起来,我家公子身边,好像就有这么一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从前有一对父子,也曾为了这个女人反目成仇。这是何等岂有此理的巧合!
“这就是你让貂蝉嫁给孙策的原因?”我紧紧抓住手中的竹简,然而心里真正的情绪不是生气,而是后怕。“为什么要找貂蝉来做这么危险的事?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只要一不小心就会玩掉脑袋的!”
“危险?公子,你会不会太小看女人了?有时候这些女人能做到的事,可比我们男人多太多了。”贾诩冷冷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死小孩。“就是因为这件事如此马虎不得,我才会请貂蝉夫人重新出山!你以为当年权顷朝野一时的董卓,他的死,到底是拜谁所赐?”
我愣住。
“你知道?”当年那不为人知的幕后隐秘?
“王允那点小心思,哪里瞞得过我?”贾诩冷冷傲笑。“先将貂蝉夫人许与温侯,再送貂蝉夫人入郿邬,以此挑拨董卓与温侯的关系,使双雄对立,最后,唆使温侯刺杀董卓。这种左右逢源,借刀杀人的雕虫小技,我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玩腻了好吗?”
是吗?我暗道。那怎么你现在也学王允使这区区“雕虫小技”?
“但孙策可不是董卓,孙权也不是师父。”我说。
“没错。”贾诩笑道。“孙策不是董卓,而孙权,也不是吕布。”
孙策可不是董卓,他的政治智商比董卓高出太多,虽然整个江东大都对他颇有怨言,但终究不像董卓在洛阳长安搞的恐怖统治那样天怒人怨;但孙权也不是吕布,虽然他和孙策的关系比温侯如董卓亲近太多,然而他却沒有温侯当初那样的绝对权力。
所以我并沒有让貂蝉夫人照搬,当初她夹在董卓与温侯之间时,那样的做法。
“那我该怎么做?”她在昏黄的灯光中问,那张绝世无双的俏脸在这个光线严重不足的空间里依旧完美得无懈可击。真不愧是间接造成现在这个乱世的罪魁祸首之一。
“別紧张,其实夫人要做的事情跟八年前相比,已经轻松很多了,”我拿起扇子遮住嘴,说道。“至少,夫人现在甚至不需要跟孙权走得太近。”
是的,我并不需要貂蝉夫人跟孙权走得那么近,所以她并不需要当初在长安的时候一样,同时委身于两个男人,更不需要她去主动勾引孙权。
我只需要一份在不经意间就能流露出让孙权垂涎的风情,这就够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并没有把所有的筹码全部压在貂蝉夫人一个人身上。
“先生的意思是?”貂蝉夫人簇眉沉思。果然是当年能挑拨董卓吕布反目成仇的始作俑者,一下子就领会了我的意思。“可是如果不给孙权一点甜头,他会按照我们所计划的那样行动吗?”
“看到有萝卜才知道向前跑的,那只是蠢驴,而聪明人则会按照心底的欲求自己做出取舍,但聪明人却往往会自作聪明。夫人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阴森笑道。“况且夫人本身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何必自降了身价,让孙权觉得你其实,唾手可得呢?而且孙策还让大乔嫁给了周瑜,夫人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吗?”
第七十四章 扪心自问
我摇头叹息。
听了贾诩的全面算计,和他为了计策的实现所作的努力,竟然有点同情孙策来。每次知晓了贾诩的计谋,我都会有种整个人好像重新死过一次的感觉,好像从前那些“我才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可怕”的认知都碎裂成了一团根本不值一提的屁。被这样妖怪列为敌人,恐怕连想寿终正寝都很难。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这个妖怪目前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虽然贾诩并没有说完,但剩下的我倒也不是不能想象。
那天孙权在刺杀伯符的时候有提到过貂蝉,所以看样子貂蝉在嫁进孙家以后好像也没有那么安分守己。在她一点一点施展淡淡的、想吃却又吃不到的美色诱惑,辅以贾诩若有似无的引导,再加上亲眼见识了沙羡海战时孙策的残忍后,孙权终于确立了对伯符的杀心。然后贾诩就开始利用孙权进行对伯符的刺杀,先是在丹徒用所谓的“许贡门客”,到后来的孙权亲自出手,只是不知道这两兄弟的同归于尽有没有在他的计划内。
“真有你的。不过,不管你的阴谋诡计有多么奸险,在最关键的事上还是容不得半点马虎。如果不是伯符事先受了伤,我看哪怕是暗中偷袭,孙权也一点机会都没有。所以,”我呼出一口后怕的气,说。“我比较好奇的一点是,你那所谓的‘许贡刺客’是哪里弄来的?还有孙司。我猜应该不是孙权门下的食客吧?不然不就很容易把孙权暴露出来了?还是你偷偷养的杀手。”
“孙司是由孙策一手提拔上来,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在孙策身边安插我的人,他的确是在当上了孙策的亲兵队长后才被孙权收买。他答应了孙司,事后将他封为中郎将。至于所谓的‘许贡刺客’……哈,他们的确都不是真正许贡余孽,但也不是公子所猜测的那样。不过公子你猜不到也很正常,因为,”贾诩笑了笑,说。“他们是郭嘉的人。”
我豁然站起,大张的瞳孔死死盯着贾诩,一字一顿。
“郭嘉?曹操手下的郭嘉?”
郭嘉,郭奉孝,曹操手下的最有名的谋士之一,当年下邳城破这王八蛋也是有出过一份力的,算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
“孙策会偷袭许都这个可能性,公子以为在和袁绍决战之前,以曹操的才干,他就没有考虑过吗?”贾诩好笑说。“结果这个郭嘉硬是了得,他就敢拍着胸脯跟曹操保证,说孙策绝对不会偷袭许昌……有没有这么自信啊那小子?”
是吗贾诩?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的表情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看见了同类的亢奋样子?
“不过既然都话放出来了,万一到时候孙策真的出现在了许昌城下,我看那小子就够傻眼了,所以我猜他当初的保证应该不是孙策绝对不会偷袭许昌,而是孙策绝对无法偷袭许昌。为什么?因为死人,是没有办法偷袭许昌的。”
“所以他就派了刺客潜来江东,然后正好被你碰到?”我狐疑,有没有这么巧?
“不是我,是孙权。”贾诩也笑着摇头。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伯符啊伯符,两大谋士联手要你死,我只能说你是真的犯太岁了。
“好了,现在江东的三万兵马我也已经拿到手了。”我看着贾诩。“那么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
一个故事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故事的开始。现在取得的江东兵权只是达到贾诩为我谋划的争霸天下的第一步,如果要用下棋来比喻的话,现在的我只是刚刚拿到棋子而已,连第一颗棋子都还没有落下去。
万事开头难,唯有走好第一步,整盘棋才比较容易有活路。
但贾诩只是笑笑,他淡淡看了我一眼,说。“这个问题,公子不应该拿来问文和。”
“不问你,要问谁?”我皱眉。这家伙突然在那打什么哑谜。
“这个问题公子应该扪心自问,”贾诩缓缓说。“公子应该问问自己,你,到底还想不想要这个天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贾诩笑了,他的扇子这次并没有掩着嘴,而是在他手上扇着风。
那风,轻轻吹起了他垂在额前的干枯头发。
他看着我,那浑浊的目光竟像是锐利刀枪,穿透了我的灵魂。那感觉,教我不寒而栗。
“文和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帮公子取得了江东的半个兵权,但公子却要对文和拔剑相向……别误会,文和并非在抒发对公子的不满。只是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公子对孙策,对孙家,倒是颇有情有义。但文和必须与公子说清楚的是,如果公子想要取得天下,那么牢牢掌控整个江东的兵权是公子必须要做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拿到半个。”
言下之意。
“你想连周瑜也拿下?”我皱眉看着贾诩。
“不是周瑜,是孙家。”贾诩摇摇头,说。“公子手上的三万人虎符,是孙家给的,如果孙家的人要拿回,那也名正言顺。所以今后的孙家对于公子来说,就如同之前的孙策之于公子取得兵权一样,是一个可以随时主宰公子命运的人,是一块必须搬开砸碎的绊脚石,否则公子你纵有天大的本领,也只不过是在替孙家人卖命,为孙家人打天下。所以文和希望公子好好问问自己,你,是否能够狠得下心肠粉碎这个绊脚石,做一个绝情绝义的天下第一人。”
“我……”我即时张开嘴,却在仅仅吐出一个字以后就瞬间凝住。
我是本能地想说我能,然而这时我才惊讶发现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到了嘴边却硬是吐不出去。在贾诩锐利的目光下,我连虚应了事的敷衍也给不了。
看来我的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定。
“看来公子需要时间好好想想,那么文和就先行告退了。”贾诩也不逼我立刻回答,他说。“等公子真正有了做一个王八蛋的觉悟后,公子再来找文和吧。文和,会在西湖旁的亭榭里,等待公子的答案。”
贾诩在我错愕的目光中潇洒离去,但他离开前所留下的眼神,却更令我惊诧不已。
那眼神仿佛是在告诉我,他已经知道了我将会给出的答案,因为他可以预见接下来会发生某些事。
某些,重大到足以影响到这么重要的答案的事。
第七十五章 孙策祭礼
建安五年,四月七日。
白色,是今天整个吴县的主色调。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
天上的白,是云。白白的厚重云团在湛蓝的天空中缓缓飘过,一团连着一团,奇异地联手遮蔽住了闪亮的乾坤朗日,像是一片不断膨胀的海,滚滚压制着大地。
地下的白,却也不是冬日里寒冷的雪。那是一张张从未停止落下的冥纸,犹如白色的雨,随风飘落在哀伤的白色幔帐上。
以往只有在皇帝驾崩的时候才能见到的死气沉沉,如今却化作了怪兽的胃袋,侵吞包裹住整座城池。
城池没有死,只是时间凝滞在了这片土地上。
无论是文官还是武职,今天都没有足以压垮身体的繁忙公务要办,大家都只有同一件必须要做的私事。
“伯符,一路走好。”
我从烟雾缭绕的供桌上拈起三枝香在蜡烛上点着,然后向那个刻在灵位木牌上的名字鞠躬。我身后的两位美人当然也没有落后,她们一个是孙策的义妹,一个是孙家的世交,即使不是算上我娘子的身份,她们也有足够的资格站在这里。
孙策的祭礼,在迟来了两天后,终于得以悲伤地举行。
黑色的奠,白色的幔,稀薄袅袅的细烟,还有看不见的愁云惨雾,这个房间早已失落了往日爽朗的快乐,只剩下细细低泣的呜咽。
在孙策的灵位前插好香烛以后,我低垂着眼帘,视线从非黑即白的世界中脱离开来,带到一旁跪坐在房间右侧的披麻戴孝。他们都是孙策的家属,理所当然都是些我叫得出名字、却又不是很熟悉的面孔:孙翊、孙匡、孙朗、孙尚香,还有孙策的一干妻妾。
没出现在这个一片白衣的惨淡哭灵阵仗里的,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孙老夫人。听桃芝回来后说,当报丧的骑士赶上她们的车队时,她们也才走了没多远,只是老夫人一听到这个噩耗当场就昏了过去,一天一夜之后才悠悠醒转,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们昨天刚刚才能赶回来吴县的原因。
只是老夫人醒是醒过来了,身体状态却变差了很多,昨天一回家见到两个儿子的遗体后就更是一病不起,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说实话,她们回来的时机确实也有够微妙,昨天贾诩前脚刚走,通知我出城迎接她们的人后脚就到了。也幸好她们回来的时候晚了那么一点,不然我还真的不好解释我跟他之间的关系。虽然说贾诩在孙策之死中的作用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他毕竟是在孙策底下露过一阵面的,任由他在我府里晃荡还是有可能会引起别人怀疑的,因此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好。
另外一个人,就是貂蝉了。
早在出发之前,貂蝉就已经跟我亲口道过别,又托贾诩转交了绝笔信给我,所以她连吴县也没有再次踏足就失踪,当然也不会跪坐在这里提孙策守灵。这些我早就有所预料,只是当确认了她真的没有随队回来的那一刻,我还是有失落的感觉。
听桃芝说,貂蝉是被孙老夫人赶走的。我知道她一向就不喜欢貂蝉,觉得她的过去太过龌龊肮脏,不配做孙家的人,只是以前还有孙策在护着她,孙老夫人也就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但现在不仅孙策走了,孙权也成了身败名裂的叛徒,孙老夫人受到的刺激太大,醒来之后整个精神状态就似乎已经有点不正常了,然后貂蝉这时又不小心犯了一个小差错触怒了她,这一给她逮到了把柄,当下就暴怒这着借题发挥,直接将貂蝉赶出车队,赶出孙家。
桃芝说得尴尬,我却听得叹息。我当然知道貂蝉“不小心”犯的那个小差错十有**是故意的,为的就是找个借口离开孙家。她被贾诩安排进孙家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引诱孙权刺杀孙策,为我夺得兵权铺路。所以从报信的骑士告诉她孙策已与孙权同归于尽的那一刻起,她的任务就已经完成,那时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悄悄离开。但到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这么激烈的方式告别,说到底还是为了我。
孙老夫人不喜欢貂蝉,却没有因此迁怒到我,是因为我的身份,其实已经相当于半个孙家人。但南宫亮毕竟还是吕布唯一的亲传弟子,貂蝉则是吕布的遗孀,单从这样的连结上看,就可以认定我们俩关系匪浅。现在孙策辞世,最大的受益者是掌握了江东剩余三万人马的我,以阴谋论的角度上看,我可以说是有杀害孙策的嫌疑。就算并没有任何证据或线索显示我有参与其中,但背后的猜疑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特别是某些不爽我执掌了这份大权的人,如何这个时候貂蝉没有任何声音就消失在了江东,那这样的猜疑就会被无限加大,最后连我也很有可能会受孙家的猜忌。所以貂蝉的离开必须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否则就无法带走留在我身上的隐忧。
哼,没能给到她幸福就算了,就连她走,我都让她都走得这么委屈,我算是什么狗屁男人?
“你来了,觉明。”周瑜看了看我,作为孙策遗言中唯一提到的两个名字,他和张昭是今天负责主持孙策祭礼的人。
他的脸色从来到吴县的那一天起就相当难看,不过想想也是,他带兵回来,是为了巩固吴县的防卫力量,让孙策能够更加安心得养伤,没想到情形演变到了最后,竟然变成了是他专门带兵前来奔丧,早已是半个孙家人的他,心中的难受可想而知。
张昭则是在另一边迎宾送往的中年男子,今年四十四岁,从外表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跟路边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一样。但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却一点也小看不得,他早在孙策起兵的时候就已经追随在了孙策身边,是孙策能够立足于江东的幕后功臣之一,如果说孙坚留下来的江东四铁柱是孙策征伐江东的左右臂膀,那么这个张昭就如同孙策在治理江东时的影子,替孙策作了不少重要决策,就像荀彧之于曹操,管仲之于齐桓。所以孙策临终的时候才会交代,内事不决问张昭。
“是啊,我来了。”我看着满屋子的文臣武将,叹息说。“公瑾,你也别太过伤心了,逝者已逝,伯符走了,但他留下来的担子还很重,我们应该早日整理心情,然后合力扛起它才是。”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我今天好像还是没办法做到。”周瑜苦笑摇了摇头,说。“我到现在都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二公子居然会……”
周瑜没有说完,我也不逼他,于是转移话题说。“对了,老夫人有没有说,二公子要怎么处置?”
“毕竟还是亲身的儿子啊。”周瑜感慨说。“老夫人不会为二公子举行任何形式的葬礼,但他仍然可以葬在孙家自己的陵园,只是墓碑上不准许刻上名字。如果有一天觉明你看见了一个空白的墓碑,那个就是二公子的……”
“什么二公子?”旁边突然钻过来一个声音,我和周瑜回头一看,是一脸冰冷,只有双眼红肿的孙翊,我们的新主公,只见他咬牙切齿说。“我们孙家,可没有这种弑亲灭兄的混账子孙!真不知道娘还这么善待这个叛徒做什么。”
孙翊说得恶狠狠,我和周瑜却只能在一旁陪着苦笑。流着孙家血脉的人,可不是我们能随意评价的人物,该怎么打怎么骂,到底还是只有孙家人自己才能决定。
“南宫亮/周瑜见过主公。”
“今天是大哥祭礼的第一天,我不想在这里谈公事。”孙翊没有看我们,我甚至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具体是落在什么地方。“南宫亮,明天你来府里议事的时候,记得把大哥交给你的兵符也带来。”
“啊?”我愣了一下,直到孙翊将眼睛瞪过来的时候我才醒觉过来,说。“是,觉明知道了。”
“公瑾。”孙翊看着周瑜。
“公瑾在。”周瑜向孙翊抱拳。
“等下大哥的祭礼结束以后,你帮我跟吴县所有执掌超过了一千名军力的武官们说,明天全部都来府里见我,我有事要说。”
“诺。”
我呆呆看着发号施令完毕的孙翊,他现在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继续往铜盆里漠然丢着纸钱。
这几天江东的风云变幻得很厉害,尤其对吴县来说,这更是一场无形的大灾难,我们这些有职责在身的人都是各有各忙,加上孙翊更是昨天才刚刚回来,所以他还没有以主公的身份见过我们,严格来说,他目前还不算是我们主公。因此若孙翊想要在明天正式坐上主公的位置我一点也不意外,反正这也是伯符的遗命。
我觉得意外的一点是,以前总听别人说孙翊怎样怎样怎样,说他多有孙策的风范,老实说我直到今天之前我都不怎么觉得,但孙翊刚刚的表现让我稍稍改观,他的语气虽然够冷,内里却有点透着果决干练,倒是有几分伯符的样子。相信孙策若是泉下有知,应该多少也会为有这样的继承人,而觉得几分欣慰吧?
但……他要我带兵符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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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彻底摧毁
建安五年,四月八日。
春天本是多雨的季节,然而今年的江东却不知道是不是哪里风水出了什么问题,自从入春以来,整片土地都很少看见雨水,反而是厚重的白色云团挂在天上飘的时间多了很多。幸好江东本就多河流,也不至于让庄稼的生长受到太大的影响。
但今天,天上长期泛白的云层终于有了点变化,多日来的纯白无暇此刻从地上仰视,不难发现其中早已弥漫着淡淡的灰霾。
“看来,今天没有好天气了。”我随意笑笑,抬脚走进屋子。
当然是我所熟悉的议事厅。
然而当我踏进这间我走进走出了很多次的议事厅后,我才发觉今天这里与往日印象里的不同。
告别了昨天伯符祭礼上的萧瑟,但很明显今天孙策骤逝的伤痛中挣脱出来还是没有从大家身上褪去。孙策本就性格开朗,所以以前即使是在等候主公到来前的闲暇,这里也是热闹得跟菜市场没什么差别,然而如今虽然绝大部分千人将都已经聚集在了这个房间里,但每个人的话都不多,仿佛昨日祭礼上的沉重阴郁此刻正在此悄然重生。
我叹气,跟几个熟悉的将领简单打过招呼后,静静走到自己的位置。
孙策还在世的时候,不管他和将领的关系亲疏,这个房间里武将的排列,向来都是按照官职的大小来排的,所以我这个区区奋虏校尉以前之所以能够在吴县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完全只是因为孙策军中比我高阶的中郎将全部领兵在外,仅此而已。但今天我却无法独享这份殊荣。
除了周瑜前天带回来了将近两万的兵士以外,孙策军中另一个非孙氏的中郎将吕范也在片刻之前抵达了吴县,他是回来奔丧的。而这个吕范,在短暂拜祭完孙策以后,此刻正和周瑜分别站在队伍的最前端,我的斜对面。
周瑜也看见了我,他向我点头致意,俊逸的脸上当然还是没有一点微笑。
“没想到,连吕将军也赶回来了。”周瑜看着吕范,却没有过去,想来他们应该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寒暄过了。
“他好歹跟公瑾你一样,是个手上有过万兵力的中郎将,怎么可能不赶回来?”我顺着周瑜的视线也看向吕范,彼此之间也打了个简单的招呼。“我想不只是他,我猜就连程普韩当黄盖祖茂四位老将军此刻也应该在赶回吴县的路上了吧?”
“也是。”周瑜自己说着也觉得好笑,他看着我,说。“对了,你知不知道三公子……主公昨天特别交代你带上伯符赐给你的兵符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耸耸肩,说。“主公的心思你别猜,就算猜出来也不会有奖,反正一会谜底就揭晓了。而且他是主公,只要不对江东有害,他说什么我们也只有照做。总不会是想要我将兵符交出来吧?”
我发誓,这句话,只是我的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并不是说真的,也没有往心里去。但我想就连听到这句话的周瑜也是一样,因为他听过之后只是无奈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说的人无意,听的人也无心。
所以我并没有想到,片刻之后孙翊从后堂走进这间议事厅,接受完我们的拜见后,甚至他还忘了让我们先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直接说了一句让满屋子的人都尽皆愕然的话。
“主公……”我难以置信看着高高在上的孙翊,看着他没有温度的眼睛。“你刚刚……说什么?”
“所以说,把大哥给你的这能指挥三万人马的兵符交出来。”孙翊眼睛里的寒意像是一把锐利的长枪,深深刺进了我的瞳孔。“还有你原本统属的五千兵马,和你的‘飞将骑’。”
“也就是说……”
“对,我孙翊的孙家军,不需要你。将兵马交接完毕以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我彻底傻住,在场所有的人也呆住,谁都没有想到,孙翊作为新主公后所下的第一个命令,竟是如此的晴天霹雳。
我知道孙翊对我的第一印象就不是很好,我也从未想过要跟他修复关系,所以我跟他的私交一直都是平淡如水。但我也万万没想到,他当上主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拿我开刀!
如果仅仅只是要立威,这个威,未免也立得太大!
“万万不可啊三公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周瑜,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孙翊,大概是前几天孙策看着孙权那种眼光一半的程度。“阵前易将向来都是兵家大忌,除非有足够的理由,否则只会白白伤了军队的军心与士气!现在南宫将军并没有犯下过大的错误,手上还有伯符亲自交托给他的江东三万兵符,和江东唯一的精骑‘飞将骑’,现在贸然撤换他,只怕……”
“要理由是吧?好!我就给你一个理由!”孙翊没等周瑜说完就从位置上蹦了起来,他暴跳如雷瞪着我,那张还未完全成熟的脸孔现在看起来像是个没有要到糖吃的小孩,就差没有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南宫亮他当时就在大哥身边,却没有尽到好好保护大哥的责任!就凭这一点,我杀了他都不为过!他根本不配拥有这三万孙家军!”
周瑜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我,他知道现在的我根本没办法说话,因为不管我为自己所作的辩解具备多么充分的理由,现在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孙翊都不可能听得进去。
于是只能由旁人代替。
“可是南宫将军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啊!”太史慈也在我背后开口。“香小姐不是也有说了吗?南宫将军当时是为了孙策主公着想,这才不小心中了二……孙权准备下给孙策主公的毒,导致自己完全无法行动。我想南宫将军自己也是悔恨难当的吧?”
“那就证明给我看啊!”孙翊瞪着跪在地上没有半点反应的我,大吼:“用你手上的这三万军力,证明你对大哥的愧疚!”
我的拳头握紧。
以前我不是没有过完全失去兵权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遭受过屈辱,但如果屈辱也能当成实际存在的物体拿去称量,只怕过往所受屈辱的重量加起来,都无法比拟现在我正在遭遇的这份。
我静静看着歇斯底里的孙翊。现在我已经冷静了下来,所以我更能看清孙翊的疯狂。
记得贾诩以前跟我说过,孙家人的血脉里,天生就流着一种生冷残忍的血,对于不是自身所认同的人,他们非但不会给与一丝一毫的温暖,还会极尽所能,不置对方于死地决不罢休。
以前因为孙策对我很好,一级棒,我并不觉得这句话有几分道理。但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总算认知到了贾诩早已洞悉一切的眼光。
孙策不认同不认同他的家伙,所以他用暴力残酷的血腥杀伐震慑江东内所有不服从他的声音;孙权不认同对整个江东采取高压手段的孙策,所以他决定亲手将这样的大哥消灭,即使背负“弑兄杀手”的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孙翊不认同没能保护好孙策的我,所以要将孙策亲手赐予我的荣耀全数剥夺。
但我知道孙翊现在的疯狂多半是源于内心的心慌意乱,父亲在他年幼的时候早丧,最敬爱的两位兄长又在一夕之间两败俱亡,尤其他的二哥孙权还被钉在了叛徒的耻辱柱上。孙翊毕竟还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这突如其来的悲剧早已超越了他理智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现在大概正满脑子盘算,到底该怎样把能保护自己的力量,交给自己还能信任的人手上吧?
只是,我并没有站在他所划定的界线里。
我理解,我是真的理解,但不代表我能原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下那些丧生在孙策高压统治下的人,他们尚且存活的亲朋好友,是以怎样的一种眼光,在看待孙策的了。
重点中的重点是,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手中这份即将被迫失去的权力是多么有魅力,现在才要我放弃,我有多舍不得!
很好。
孙翊。
多谢你给我的难堪。
我紧紧握拳。
多谢你给我的难堪,我才能看见我的心里,原来同样也隐藏着一只贪恋权力的大怪兽。以前因为被师父的再造之恩、孙策的知遇之义迷惑住了眼睛,我竟然未能认知到这只怪兽的存在。
多谢你给我的难堪,它终于侵蚀掉了我对孙策最后的情义。
多谢你给我的难堪,以后我在毁灭的孙家的时候,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你赢了,贾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突然大笑了出来,在满堂的惊讶目光中径自站了起来。我想,他们可能以为我疯了。“主公有令,南宫亮岂敢不从?”
我从怀里掏出孙策曾经亲手交托给我虎符,轻轻放在孙翊面前。
然后我一点都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出了这个厅堂,甚至没有等孙翊点头。。
天上的厚重的云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已悄悄散去,看着蓝色天幕上猛烈燃烧的阳光,我知道我把某个自己留在了身后的房间里。
那个对孙策很讲义气的自己。
第七十七章 狂风暴雨
“没想到,你南宫亮,南宫觉明,也会有这么一天啊。”他啧啧摇头,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幸灾乐祸的嘲笑。
没想到?是啊,别说你没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南宫亮竟然会有一天沦落到一兵一卒都没有的地步!而且还不是被敌人硬生生打散的,而是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死小孩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剥离夺走的,这是何等的难以容忍!
“其实你也不必那么绝望的,”他想了想,说。“主公其实只是气昏了头而已,而不是有意要针对你。”
“就当他是气昏了头好了,”我冷笑说。“大家都说孙翊就是未来的伯符,子敬,你可曾见过,伯符有后悔过自己所下决断的时刻?”
孙策当然没有,所以那么像孙策的孙翊,也很难突破这个界限。鲁肃沉默苦笑,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安慰有多勉强,他张了张嘴,没有吐出一个字却反而旋即闭上,看来他的聪明在安慰人的时候跟我一样不在行。
我看出了他的窘迫,于是举起手中的酒盏对他说:“是朋友的话,就什么也别说,我懂。如果你真的想我开心些,就安安静静陪我喝酒。所谓一醉解千愁,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么?”
我率先将手中的酒一口喝干,然后瞥眼看向窗外的天空。鲁肃苦笑了一下,也干掉了属于他的那一盏。
只见刚才的朗朗清明仿佛只是转瞬即逝的昙花一现,现在的天幕已墨化成了令人郁躁的黑,视线内整片属于天空的领域,此时完全被塞满了不断膨胀的黑色云海,遮挡吞噬了明媚的光线,看得人仿佛连瞳孔都变成了纯粹的黑色。
持续恶劣的黑云底下,是狂猛的风,狂猛到将一边的木窗吹到大开又关上好几次,不断发出猛烈的撞击声。
如此糟糕的天气,街道上当然同样见不到一个人影,谁都知道将有一场暴风雨要降临在这片方寸之地,不想被淋湿,于是大家都早已将自己隐匿在了屋子能提供的安全保护里。
真是一场,来得正合适的暴风雨啊。
真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进那样的雨里咆哮呢。
“你还是不想回家么?”鲁肃也看着黑色的天空。“再不动身的话,等下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话,那暂时不回就是了。”我的视线没有收回,说。“反正现在的我就算回到了家,也只是徒惹她们担心罢了。那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
鲁肃笑着没有说话,而是又干下一盏酒。
看着只是干坐这陪我和闷酒的鲁肃,我微微感到有点抱歉。被孙翊一撸到底以后我没有回家,却径自把他从庞大繁杂的竹简堆里硬拉出来。这其实是很令他为难的事,毕竟他鼎鼎大名的鲁子敬如今也算是孙家大营里比较重要的一个文官,虽然这里是孙家的大本营吴县,武将不少,文臣更多,他上面又有张昭张纮两个人在主持,不像当初在皖县的时候所有重责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膀上,但他的工作依然比我只多不少。然而他在被我硬拉出来后却一句抱怨也没有,他是真的视我为友。
按道理说,我现在身处的窘境,对孙家人的秉性比我更了解的贾诩更应该早有预料,因此他也肯定会有应对的方案。所以我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其实不应该是坐在这里跟鲁肃喝这些没有帮助的酒,而是应该跑去西湖见贾诩,跟他商讨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我很清楚这才是我应该做的。
但我现在却实在没有那个心情,我也只是区区一个人,如果不把积郁了满胸口的灰色情绪给排解化掉,我真的没有力气再去追逐那个虚无缥缈额梦。
此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敲了敲,我回过头,看见房间走进来一个轻熟曼妙的身姿。
桃芝?
“你怎么来了?”我楞到忘记站起来,反而是我对面的鲁肃站了起来,向桃芝见了一礼。“子敬见过夫人。”
“桃芝见过先生。”步桃芝还了一礼给鲁肃后向我走来,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把伞。“姐姐看这天气像是要下一场大暴雨的样子,她担心夫君忙完以后没伞回家,想说派个人来送把伞给夫君,所以我就自告奋勇了。”
是吗?我欣慰笑笑。有两个这么关心我的娘子,这倒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所以,我去过孙府了。”步桃芝抬起眼看着我。“因此我猜,夫君你很有可能,就在吴县里酒质最烈的酒肆里喝酒。果然。”
我愣了一下,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
既然步桃芝已经去过孙府,那么我目前的处境她当然也是一清二楚。
这回想掩饰也没用了。
“既然步夫人已经来了,那么子敬也可以功成身退了。”鲁肃看了看桃芝,又看了看我,说。“子敬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现在,就先告辞了。”
“抱歉了子敬,”我送鲁肃到房间门口,歉然看着他说。“明明这只是我的事情,却打扰了你这么久。”
“白痴,”鲁肃嗤之以鼻。“我们俩之间说什么抱歉?”
鲁肃的语气一点也不客气,但我只是笑笑,这家伙这样说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早已习惯。
“我会找机会向主公进言的,”鲁肃看着我,精悍的面孔只有严肃的认真。“我鲁子敬,一定会让主公再启用你的。”
“别傻了,”我拍拍他的肩,却并不怀抱任何期望。不是我不相信他的能力,也不是我更相信贾诩的智谋,孙翊毫不留情的狠戾表情仍然历历在目,我知道他绝对是认真而又坚定的,而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再无安然回转的余地。“别为了我,把你自己也搭进去了。”
送别了鲁肃,我转身回到房间内,步桃芝正拿着伞,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我悄悄站在了她身后,却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从未见过夫君,曾几何时竟有要借酒消愁的时刻。”步桃芝幽幽开口,却没有回头,而我则保持沉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我远远没有那么冷静,借酒消愁这种事我以前当然也有干过,最近的一次,是去年我带兵攻破了沙羡后,孙策决定要将黄祖家眷斩首示众的那一个晚上,我当晚就和刘晔和鲁肃溜出过军营喝酒。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确确实实没有在我的女人面前展现过自己的这一面,因为我始终觉得再怎么不爽再怎么不爽也好,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随随便便就把外面的情绪带回家里发泄,那只是一种懦夫的行径。所以我一直尽量避免这种事。
“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努力撑起自己的笑脸,尽管步桃芝根本看不到。“喝酒也不一定就是借酒消愁啊。我只是因为卸下了重担,一时之间放松得不得了,才跑来喝酒庆祝的啊。”
“为什么?”阴冷的风从大开的窗口猛烈灌进,吹来了湿润的水气,也吹来了她的声音。
“什么为什么?”我茫然。
是我突然变笨了吗?为什么现在就连步桃芝的我也听不明白了?
“夫君,你真的,有把夕颜姐姐和我当做娘子看待吗?”
“当然有啊,我不把你们当做娘子看待,那是要当做什么看待?”我感到好笑。“怎么突然问出这种问题?”
“那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在我们面前的表情还是只有笑?”步桃芝慢慢转过头,我看见她的脸上原来早已爬满了泪水。“为什么你宁愿跟子敬先生一起喝闷酒,也不愿意回家?”
我愣愣看着步桃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我知道,夫君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你,可是你知不知道看到你言不由衷的强颜欢笑我们会更加难过!”步桃芝大声吼出,我从来没有看见她曾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刻,就连那个晚上也没有。“我们是要相互扶持走过一生的人,是可以分享欢乐、分担忧愁的人啊!为什么在我们面前你也要跟对着外人一样?”
“桃芝……”
“那天晚上你可以为了我把刀刺进自己的胸口,分担我痛苦的回忆,为什么你现在就这么自私,不肯让我和姐姐帮你消化一点忧愁?就当做是把那份痛苦还给我不行吗?!”
窗外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小小的窗口瞬间就塞满了黑色的雨幕,在地面上敲击出响亮密集的碰撞声,被夹杂在窗框之间的白布上晕出一块又一块湿润的圈,然后彼此迅速连成一片。本就大开的窗口当然也不会放过,豆大的雨珠随着飘摇的狂风卷进屋子里,在地上零碎成散乱得不像话的寒冷水珠。
木质的壁板尚且如此,更何况本就站在窗边的步桃芝,她的背后现在是怎样一片惨不忍睹的狼狈根本就不难想象。但她却没有反应。
于是我也顾不得回她的话,冲上前去替她把窗关上。
然后我的腰,忽然一下子就陷进了一片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如果不能荣辱与共、福祸相依,那么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躺在同一张床上,又还剩下什么意义?”
自私吗?不想让同样无能为力的你们跟我一起烦恼的这种心情,原来是自私的吗?
“难道我们之于夫君你的意义,就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有能实现的价值吗?”
桃芝啊,原来你才是最厉害的说客啊……
我反身抱住了在我身后低泣的步桃芝,然后低头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等雨小了以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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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偷得浮生
江南多水,而江北偏陆。不管是在被江南的大小河流给分割得四零八落的土地上活跃的人,还是在江北一望无际的黄土大陆上讨生活的百姓,这都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识。尽管这之中很大一部分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自己赖以生存的那一方土地。
因此北军极擅陆战,刀枪剑戟运用得纯熟不已,若能建成一旦冲起来就无法阻挡的骑兵,便足以横扫大地。而南军则擅水战,寻常兵器固然也要用到,但最主要的凭依,到底还是能在天上飞的弓矢,和踏在脚下的船。两个兵种各有优劣,无关谁强谁弱,主要还是要看当兵打仗的将领要如何运用。
但这只是南方多水域的地理环境,在军事上面的映射。
“其实被孙翊这样一撸到底,看起来,好像也不全是坏事。”我躺在丰腴柔软的大腿上,看着澄净明亮的蓝色天幕。昨天的那场大暴雨像是天空自我进行的大清扫,不仅清新了人们吸进肺叶里的空气,也洁净了身上的污浊。
一片被削净切片的蔬果轻轻递到我嘴边,我嘴巴一张,在让果片滑进嘴里的同时,舌头也在还没来得及抽回的手指上轻轻一舔,舌面那种粗糙的触感让玉手的主人娇声轻笑。
“夫君你还真敢说,”乔夕颜在案几上缓缓倒着酒,俏皮地吐着舌头。“昨天在不知道是谁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不知道要回家,反而窝在酒肆里垂头丧气地喝闷酒,还要桃芝妹妹亲自去将人找回来。”
“姐姐……”步桃芝窘得红了俏脸,但说到脸皮我就厚很多,继续心安理得地躺在步桃芝舒服的大腿上。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去划桨,任由身下这艘临时租来的小舟载着我们在湖里随意飘荡。
是的,在湖里随意飘荡。
江南多水,这些水域不仅仅是江河海的组合,当然还包括了湖,这正是江南的风景与江北景色有所不同的地方。那里什么样的景观都有,就是缺少与水相关的东西。
而要论起江南最美丽的风景,当然非我此刻正在和我的女人们所飘荡的西湖莫属。这里离吴县其实一点也不远,堪堪走个半天就到了,但过去光是孙策交办下来的军务就挤压掉了我几乎所有时间,以至于我根本就没有携美游山玩水的精力与闲暇。
所以昨天当我回到家以后,我是这么跟她们说的:“明天,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去游西湖吧?”
“西湖?”她们俩不约而同的错愕表情真的很可爱。
“没错,西湖。”我笑笑,说。“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自从来到吴县以后,我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了‘飞将骑’上,根本没有怎么抽出时间陪过你们,我这个夫君当的实在很不称职。现在我的职被孙翊给撤了,我也无所事事了,这点多出来的时间,刚好可以拿出来补偿你们。”
说是这么说,但我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只要是任何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都不会这么轻而易举放任手中那么巨大的权力就这么白白失去。而且就算我肯,贾诩也不会认同。所以现在的清闲,其实是不可多得的富余,以前就不多,以后当然也很难增加。
我知道,她们两个也明白,所以我们都绝口不提以后,而是安安静静地享受今天这份难得空闲的宁静。
清澈无色的湖面毫不自卑地倒映着高高在上的天际,为整片湖面染上了湛蓝的色彩,仿佛我们此刻并不是在游湖泛舟,而是在蓝色的天际中翱翔。偌大的湖面上当然并非只有我们这一艘小船,无法计数的小舟或紧或慢地以自在的步调在湖里游弋,彼此交错又毫不打扰,各种各样的其乐融融在美丽的自然风光中毫无矛盾地水乳交融在了一起,感染着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快乐。初夏的荷花花苞还没有张开,伸出水面的是一颗颗透着涩涩青色的包茎,当然目前还无法闻到来自淤泥里的淡淡芳香。
“不来不知道,现在看来,每天来西湖游玩的闲人原来还是挺多的。”我在步桃芝的大腿上看着布满了整片湖面的人。整个江东最漂亮的风景,果然不是叫假的。
“其实,我觉得这样悠悠闲闲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步桃芝也看着旁边纵声欢乐的游客,神情却有点落寞。“每天就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不需要战战兢兢地担心温暖的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突然攻破,不需要思考家破人亡以后明天的希望到底要在哪里才能找得到,不需要害怕自己会不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每天的小小烦恼,就是在想下一顿该吃什么。不忙的时候,跟几个知己好友,甚至只有一个人也可以,去哪里放松一下心情。虽然有点浪费时间,那人生不是抱着简简单单的快乐过一辈子就好了不是吗?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成全自身想要征服世界的**,就算弄到所有人都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呢?”
是吗?我在步桃芝的大腿上暗暗冷笑。那是因为你走过一次家破人亡的地狱,所以才会特别珍惜这种微不足道却又简单满足的小小幸福吧?
其实以前我也不是很清楚的,但昨天以后我就真的明白了。只要握紧过那种能够掌控别人生死的权力,只要品尝过那种只用一句话就能轻易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权力,才会明白蕴含其中的那种快感。
钱权不分离,但就算再怎么富可敌国,钱财却终究只是权力的附属品,而这样的快感,才是权力真正的本质。那是一种类似于五食散之类酥麻感,一旦亲身经历过,就犹如骨子里长出了附骨之蛆,永生都无法摆脱。果然身为女人,这个可能真的没办法弄懂。
小舟慢慢靠向岸边。
“做了那么久的船,身子还真的有些乏了呢。”乔夕颜伸了个懒腰。“要不要上岸坐坐?”
我是无所谓,反正风景就在那里又不会跑,动着看还是静着看对我来说毫无差别,步桃芝倒是点头点得很快,想是大腿被我枕到麻了。
既然都已经腿麻了,当然也就没办法好好上岸,于是我这个罪魁祸首只好勤劳一点,一把将步桃芝拦腰抱起,将她抱到岸上。唉,做男人真辛苦。
被我突然抱起来的步桃芝惊呼了一声,将走在前面的乔夕颜震回了头,但她看清了情况以后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在我们前面继续走她的。
“有没有搞错?”我轻啧了一声,环视了四周一眼,嘴里兀自抱怨:“湖里面的人本来就不少了,怎么岸上的人反而更多?”
说的没错,比起湖里的杂乱无章,岸上的人更多,但这些人却多而不杂,大部分都在各自的方块里安静地站着,从他们的衣着判断,看样子他们大概是湖里某些世家子弟的下仆。除此之外,岸上还零散地摆着各种摊子,这些摊子三教九流,卖什么的都有:卖瓜果的、卖蜜饯的、卖花的、卖画的,他娘的甚至还有算命的……我翻了个白眼,却没有更多的感想。
我不会说把西湖的这片美景弄得乌烟瘴气的罪魁祸首是他们,尽管有他们在,这西湖的确是变得没那么雅观。但毕竟我本身就是一个被师父在路边随手捡回来的一个小子,当然不会对他们有所排斥。我知道,他们也只是为本身那微不足道的小小幸福而拼命奔波。所以我只是扫视了这些小商贩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然后我的视线凝结了一下,一张神秘莫测的苍老面孔撞进了我的视线里,我微微一笑,接着将视线摆了过去。
我没有立刻向那张老脸走过去,而是抱着步桃芝继续跟在夕颜身后,现在还不是时候。当我们走到被我们家占据的那片草地时,下仆们已经在草地上铺好了毯子,摆好了酒菜,而另外一张案几上放的则是……
“如此良辰美景,如果只是有酒相佐,也未免显得太没有格调了些。”像是发现了我讶然的目光,乔夕颜纤细的手指轻抚琴弦,笑笑解释说。“难得夫君有游景的雅兴,夕颜便献上一曲以增夫君兴致,还望夫君不会嫌弃。”
夕颜说得谦虚,我却笑了出来。乱世中的世家大族中,尤其是嫡系的血脉,其实很少会出现十全不能的废材,就连女儿身,也会有琴棋书画的培养,用来塑造家族的形象。所以江东二乔在皖县闻名的并非只有美貌,她们本身的才艺当初的我也隐约听人评价过,只是一直没能亲耳听听看,没想到今天倒是有这个福气。
想是这么想,我却嘴角上扬说:“想弹就弹嘛,说得那么文绉绉干什么?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乔夕颜先是瞪了我一眼,然后才提起手指挑动琴弦。悠扬的琴声以一种缓慢而又轻快的节奏流进我的耳朵里,美妙得像是眼前这片清澈美丽的湖水。夕颜正在弹的曲子名字叫做什么我当然不知道,毕竟琴棋书画里,我能勉强称得上擅长的只有棋,但我也不忙着问,而是专心听着她的琴,听着她的心。
“夕颜擅琴,那你呢,你擅长什么?”我看着步桃芝,她的手此刻正在和我紧紧牵在一起。
夕颜是乔家二小姐,而桃芝则是步家大小姐,如果说桃芝对琴棋书画一点都不通晓,我完全不信。
“既然姐姐已经在弹琴了,那我就作一副画好了。但……”步桃芝的表情有点为难。
“没带画具是吧?那很简单啊。”我一边猜测,一边招过一个仆人,让他到旁边的画摊上买一套回来。
卖画的当然卖的是成品的画,但不见得每一个客人都愿意买成品,毕竟这个世道爱附庸风雅的人那么多,现场作画的要求想来也不会少,所以这些卖画的应该会随身带有画具才对。
“那……要画什么啊?”步桃芝看着我。
“就把现在的场景画下来吧,毕竟也是我们珍贵的回忆啊,”我微笑说。“然后等我们老了,儿孙满堂了,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把画拿出来看看,品味回忆着现在快乐的时光,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步桃芝笑笑没有拒绝,提起买来的笔略一思忖,白色的画布上就多了一条细致文雅的线。我在一旁看着,一边用耳朵听着夕颜的琴声。
时间就在悠扬的琴声和文雅的泼墨中流逝,不知不觉,布满了细致墨色的画布上不知何时早已染上了血色的红,我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今天的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晚夕的尾巴。
夕颜止住了琴声,看着我,桃芝停下手中快要完成的笔,也看着我。
“你们先收拾东西吧,”我看着远处的黑点。黄昏时分,大多数人都已选择收摊回家,现在那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算命摊。“我想去算个命。”
“算命?”夕颜和桃芝面面相觑。“夫君不是一向都不相信这些的么?”
“做人啊,有时还真的不能不信邪。”我扭了扭脖子,自嘲笑笑。“可能我这几天过得这么糟糕就是一种报应吧?所以我这次想要看看,我最近是不是真的犯了太岁?你们先收吧,我很快就回来。”
夕颜和桃芝同时点点头,而我则转身走向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算命摊。
那算命摊只有一张老旧的案几,摊前放着一根系着破旧帆布的竹竿,上面龙飞凤舞着“字字真金”四个漆黑的大字,不算难看,却极其潦草,差点我就认不出来那字的形状。
摊主是一个懒散的算命师,从刚才我就注意到他并没有像周围的算命师一样勤劳地招揽生意,只是耷拉着满是细纹的眼角,用随意的眼神空洞地打量着每一个匆匆路过摊子的人。
所以他的生意差,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够凄惨的了,没想到你混得比我还落魄啊。”我站在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算命摊前,用嘲笑的表情居高临下看着那张狡黠的老脸。“算命啊?也未免太埋没自己了吧,贾诩?”
第八十章 成事在天
“算命啊?”我站在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算命摊前,用嘲笑的表情居高临下看着那张狡黠的老脸。“也未免太埋没自己了吧,贾诩?”
“就算是自我堕落,也比被别人强行从高处摔下来强啊。”贾诩用懒散的视线仰视我,冷笑说。“你说是吗?公子。”
我不置可否坐下,同样以冷笑回应。
血色的光在大地上肆意地晕开,将所能普及到的一切奋力拖入深沉的昏暗里,贾诩似笑非笑看着我,原本就略显苍老的中年面孔此刻看上去更是增添了几分憔悴的晦涩。
但他眼里狡诈的冷酷并没有因外表的落魄而褪去,反而比以前更有过而无不及。
“客人上门,老朽自当全力以赴才是。”贾诩笑嘻嘻摇着手中的羽扇。“只是不知道公子想要测算什么?”
要我到西湖找他本就是贾诩的计算,以他超一流的眼光和智慧,他当然早已看透孙家人隐藏在其血脉中的冷酷,也早已预算到孙翊一旦掌权后我接下来会有什么下场。所以他前天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而是单纯留下找他的方法,让我亲身感受他想要告诉我的一切。
因为他所看透的,并非只有孙氏一族的冷血,还有我——那隐藏在乖顺表皮下的叛逆乖张。
“装什么蒜?”我扬起冷笑的嘴角,说。“我来这里的目的,来江东的目的,天下人还有谁比你更清楚?其它的废话就不用说太多了,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公子还是把自己的心意说清楚比较好,文和可不敢妄自揣测,”贾诩缩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后怕的语气淡淡说道。“免得又猜错引公子怪罪,文和可不想再被公子再用剑顶住脖子一次。”
我翻了个白眼,这王八蛋有没有真正害怕的事我不知道,但就算有也不可能是怕我找他揸,他这样说无非是想调侃一下我,顺便看看还能不能讨点口舌便宜。
“太阳就快下山了,你还是想要继续浪费时间吗?”我指了指渐渐陷入昏暗的天空,自顾自说。“我既然按你说的话来了,当然就是你要的意思。”
“好吧,既然公子心中已有计较,那文和便送公子一个字。”贾诩左手扯出一份短竹柬,右手拈起毛笔在上面龙飞凤舞一个潦草的大字,然后调转过来给我看。
等。
“等?”我胡疑看着贾诩。“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的江东是孙家的天下,孙翊是江东眼下唯一能够调配权力的主人,想要在江东获取兵权,除了等孙翊给之外根本別无它法,就跟以前孙策当家的时候一样。”
“你在说废话,如果孙翊肯给,他昨天就不会把我剥得一干二净,”我头痛道:“你也知道孙家人是什么德行了,他既然都已经把我赶了出来,就不会还有再收纳我的余地。”
“文和从不说废话,不管是公子或者是为其他人来说,不只是在孙家,当今天天下所有的军阀,权力的分配全部都是由当家的说了算。所以等孙翊给,就是公子目前唯一能做的事。”贾诩的笑沾染着夕阳的光,在我看来却有几分妖魔的狰狞。
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在说废话。
“只是,给,也有主动和被动之分。即使是身为主子,也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像是看出我在想什么,贾诩徐徐笑道。“文和斗胆问一句,如果今天换公子你来当这个江东之主,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将手中的权力,下放给一个你原本并不想赐予的人。”
我忽然打了一个浑身级别的寒颤。
“该不会……”察觉到了贾诩这句问话背后的隐意,我慢慢吐出恐惧的迟疑。“你连公瑾吕范他们,也想要拿下吧?”
贾诩要我设想的如果其实并非是要我从江东之主的角度思考,而是……要我替换进如今的这个只有堪堪十六岁、却突然遭逢了两位兄长的巨变、同时忽然一朝大权在握的少年角色里,用孙翊的心境进行想象。跟在师父身边多年,以及这段日子跟孙策的朝夕相处,我对用人之道并非一点都不了解,如果把现今的情况转换成这样:如果当我十六岁时,师父因为某种突发因素猝逝,临终前把军政大权全部交予我手。若我当时真的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会怎么做?
见鬼了即使是现在成熟了一些的我,也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但我想我会在第一时间将那么庞大的权力分出一些给高顺张辽还有陈宫。因为师父当时的阵营里充斥着太多心志不坚的废物,而我只是师父唯一的徒弟而不是血浓于水的独子,我只信赖我能看见的能力和忠诚。
所以孙翊会做的事应该不会差太多,眼下的吴县里,拥有值得让孙翊信赖的忠诚与能力的人物并没有很多。若是真的要孙翊心不甘情不愿被迫放权给我,除非,让那些孙翊只能看见的人统统消失,让孙翊——没有选择。
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身为武将,内政上的事我当然无法插手,所以,我唯一仅剩的选择只有……
“哎呦,公子你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就说出这么恐怖的事,我会吓到的。”贾诩语调一转,忽然变化成了恶心死人的委屈,然后他摆出一副欠揍的黄花闺秀似的死模样,扭捏说。“别把我想象成那么可怕的人嘛,凡事都会用粗暴的杀戮去解决,是会降低我智商的。”
“贾!文!和!”我沉声低喝,真的很想亲手掐死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给我认真点?!”
“公子你真开不起玩笑。”贾诩轻啧,好像我真有那么粗鲁到完全不解风情,然后他轻咳了一声,说。“不过文和是真的没有没有打算要周瑜他们的命,他们只是难以替代的人才,并不是真正具有绝对话语权的人。杀掉几个治世能臣并不见得能给公子带来多少助益,反而会危及江东的未来——那种如同现今汉王朝般摇摇欲坠的江东,我看就算是公子你,也未必乐意接手。而且短时间内几个大将的猝死,也很容易会使最后的获益者引起怀疑,大权就算拿到了手也难以握紧,文和觉得这并非公子所愿。”
“那?”我点点头,同时也更加迷惘了。
“但如果只是让他们稍微安静一点,让他们暂时难以出面掌权,让他们暂时离开孙翊的视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贾诩摇着手中的扇子。“国并非真的不可一日无君,权却无法一日无主。只要公子在这个‘暂时’的时间里戏演得够真,今日被孙翊强行剥夺掉的权,也未必拿不回来。”
“只怕没那么容易。”我杵着下巴,说。
贾诩的想法听起来很美好,然而在我听来却不是很靠谱,总觉得有些过于理想化。事情若真能发展的那么顺利那固然很好,但是老天爷的恶趣味实在难以估量,否则也不会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了。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暂时”就很难去精确地掌控。现在的江东正值新旧交替之际,无法容忍这个“暂时”太久,否则很容易生乱,而太乱的权力,就等于没有权力。而且就算周瑜吕范这些中郎将暂时消失于孙翊的视线范围内,也不见得能保证那个只有十六岁的死小鬼就看得见我。
“公子的眼力还是不够深啊,”贾诩摇摇头,手指轻点桌面。“公子可知道,为何每次下棋,公子都会输与文和么?”
“喂!”我微窘。我知道自己的棋艺是不够你高深,但你也不用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这茬吧?
“因为公子总是无法看清自己真正的力量,总把眼光,停留在正面的交锋上。”
不等我回答,贾诩就自己继续了话题。“如果只有我们俩的力量参与其中,那当然不容易,但是——公子以为你这一年多来到底干了什么?现在的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贾诩的话犹如一道救赎的光,瞬间照亮了我的脑海,突然间,我豁然开朗,终于真正听懂了贾诩没有言明的意思。
权力,从来就并非任何一个人所能赐予,那是别人对你的臣服与认同,那是人格魅力的体现。权力有多大,只取决于肯对你献上服从的人有多少,不为其他人的言语所左右。换言之,我的权力,或许并未真正失去。
就我个人而言,这段来到江东一年多的时日,当然不是用来插科打诨的。在训练全江东唯一的骑兵“飞将骑”的同时,我并未放松过对原本就拥有的五千兵士的管理,也真正跟归我统属的四位别部司马交了心;在吴县还有几位手里真正掌握了几分兵力的将军也算跟我有些交情,有些还是在一个月以前孙策的大阅兵时所打出来的惺惺相惜;在千里之外的皖县我还有三千旧部,虽然他们不见得会听我的命令,但至少我未来妹夫的话到底在他们心里还是分量颇重。更别说,整个“飞将骑”早已对我唯命是从,只要我没让他们对孙家揭起反旗。
但,还不够,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不满,并不足以颠覆孙翊在江东的统治,当然也制造不了足够分量的,促使我回归的契机。
“即使是固执如孙策,也不是没有收回成命的时候,公子难道忘了吗?”贾诩稳操胜券似的笑着,像是一头狡诈的狐狸。
“魏讽?”我眯起眼看着他,不是狐疑,而是确认。
“公子家中两位如花似玉的娇娃,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啊!”贾诩的视线飘到了我身后,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原来如此,是让她们对孙老夫人下手是吧?
唉。我低声轻叹。
虽然这并非我本意,但在眼下这种別无它法的情况下,我只好勉为其难地不择手段一次了。
“但还是不够吧?”我摸了摸鼻头。败在贾诩那么多次可不是输假的,他的思维方式现在我多少也能明白一些,我相信这并不是他想法的全部。“昨天孙翊的话说得很绝决,他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笨蛋,如果只是来自内部的压力,未必能迫得他放下那该死的自尊。”
“不然公子以为,文和要公子等待的东西是什么?”贾诩举起手中的羽扇,黑色的羽毛直指沉默的天空,我看见他身后滚滚翻腾的血色夕阳,如今已被暗夜吞噬了半片身子。“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的公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运,有它自己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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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谋事在人
命运会有什么样见鬼的安排我当然不知道,我自认没有那种洞察天机的先知本事,但我知道如果只是被动地等待,而不是去努力创造可供命运的选择的选项的话,命运更不可能主动来拥抱我。
所以从西湖回到吴县的第二天,我就包下了望江楼,宴请所有可能对我有所助益的观众。
不愧是全吴县最大的酒肆,光是用来设宴的偏厅占地面积就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家庭,但堂堂的五百多号人可不是小数目,所以望江楼的主厅今天可没有其它的生意可以做。
明明就坐着五百多号人,但偌大的厅堂内却弥漫着死气沉沉的颓丧。
“喂喂,”我脸上装出释然的表情,率先举起手边的酒杯。“现在变成了一无是处废物的人是我,你们在那边低落个什么鬼?”
“……将军,”说话的人是太史慈,他也举起了酒杯,但浮在了半空的手却凝滞着迟疑不动。“你真的……就这么离开吗?”
“主公都已经发话了,我岂能不走?所以你们以后,也别再叫我将军了。”我故意摆出一副淡然的笑,说。“倒是你们,我走便走了,你们切不可心生二意,要继续留在孙家,替我为伯符留下来的江山,为主公,效那我未能继续贡献的力。”
“那将……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凌操本来也想叫我将军,被我瞪了一眼之后这才识相改口。
“看看再说吧。这天下那么大,总有可以收容我的地方。我自认这一身武艺还算过得去,应该还不至于饿死。”
靠近我的几个高级一点的将领一下子全都微微变了脸色。
北方袁曹两大派系大战正酣,无论谁赢谁输,只要怀有统一天下的大志,迟早会和江东孙家干上,而西面荆州和黄祖则更是他们的生死大敌。除非我只想在益州安老,或者愿意去西凉漫天黄沙的戈壁中打滚,否则我们总有一天会变成互为仇敌的关系。
其实这些话不过是一些大义凛然的空头话,这些人中间绝大部分人跟在孙策身边的时间都比我长,对孙策的忠心也比对我稳固得多。就算我被贬得很无辜,这些话充其量也只能加深他们兔死狐悲的唏嘘,而无法促使他们生出逆反的心理。
但,对于这另外的一些人来说,这些话的重量可就不一样了。
“开什么玩笑!”宴席的中央忽然爆出一声怒吼,我瞥眼看去,毫无意外,是我到江东以后,就一直在我手下效命的王开,同时也是我的十个前屯长里,脾气最暴躁的人物。“王开这一生,只认同将军,也只愿随侍将军左右!如今既然将军已经辞官而去,王开又何必怜惜自己!我现在这就去……”
“放屁!”我用大喝打断他的话。“你想去哪里?你要干什么?要离开军队跟我一起当个废人吗?想想你那留在皖县里、一直盼着你能出人头地的老母亲!你要是因为我而离开‘飞将骑’,你要我怎么跟她交代?!”
王开的怒气一滞,随即像朵错过了花开灿烂的老花般凋零枯萎。我看见他慢慢坐了下来,魁梧的身体颤抖得很不甘。
我当然不会让曾独立效命于我的十个前屯长就这么离开我经营已久的“飞将骑”,尤其他们还有几个在里面担着小队目的职责。“飞将骑”的区区一名小卒是孙策生前在江东全境的军伍里,从各部队的百人将里直接精心挑选出来骄兵悍将,战斗力非凡。但对现在的我来说,他们是否有想象中那么精装强悍根本不是重点,是他们背后的人际关系。
昨天经过了贾诩的提点后我才醒悟,所谓权力,其本质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累积,即使是职位有所变更,他们之间的羁绊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消除斩断。尤其“飞将骑”成军至今尚且不足一年,我相信那些前百人将在他们旧部心中仍然尚存着一定的余威,以他们为散播军队对孙翊不满的途径再合适不过。
但这些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小手段,而且也不能完全确保我的重新回归,如果贾诩不能暂时消除公瑾和吕范的存在,我就没有重新上位的机会,而我退下所遗留的权力空缺,也会渐渐被他们消食瓜分。
当然,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些贾诩都能做到,如果孙翊铁了心就是不想用我也还是没用,所以在他的这个完全无法称作计划的想法里,真正重要的关键点在于唯一能左右孙翊心思的他的亲娘吴老夫人、和一个适时出现的时机。
关于吴老夫人会不会挺我这个问题我丝毫不担心,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我自认为我对孙翊的重要性远比魏讽对孙策的重要性要大很多,但老夫人能说动孙策,却不意味着她同样能说动孙翊。毕竟孙翊讨厌我的理由也比孙策要斩杀魏讽的理由同样有分量很多,况且孙翊还没到要说杀我这么严重,我看她也不太好意思反对她三儿子。所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贾诩所谓的那个时机,能够尽快到来。
等等!
一丝明悟忽然闪过我的脑袋,我心中俱颤。难道贾诩所等待的那个时机是……
还来不及细想琢磨,忽然一个小二跑进了正厅。我跟他们说过没什么事就别来打搅我们,所以自从菜上齐之后他们也识趣地没再出现在我面前,这下没叫他他却闯进来,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南宫大爷,”小二躬着身子说,以前他通常都是叫我南宫将军的,现在我既然不再担任军职,他的称呼当然也一并熟悉地改掉了。“公瑾将军在门外求见,大爷要不要让将军进来?”
公瑾?
我微微感到讶异,同时也注意到席上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有浮现了尴尬的表情。我觉得有点好笑。
前天当孙翊将我剥得一干二净的时候,那时我气到撂下虎符就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知道那虎符所代表的权力被孙翊如何分配。
孙策当时交到我手上的兵力是名符其实的三万大军,如今吴县既然已经回来了两个中郎将,所以周瑜和吕范就各自领走了一万五千名大军,理所当然。其中这归属在周瑜旗下的一万五千名军士里,就包括了曾在我旗下效命的这五千名士卒,但那五百名“飞将骑”却不在此列,而是转由太史慈统属。
但鉴于我撂下兵权的时候完全是负气而走,并没有办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交接手续,所以从名义上来说,硬是指周泰他们仍是我部下也不是说不可以,因此现在我和周瑜的关系,微妙得实在够诡异。
“你问的是什么屁话!什么叫要不要让他进来?”我翻了个白眼,率先站了起来。“既然是公瑾来了,我怎能不亲自出迎?”
酒肆外的周瑜只带了三五个随从,而他本人则是一副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就连很有朝气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也化解不了他俊秀无双的脸上那萎靡不振的黑色气场。
“公瑾,你怎么会来?”我惊喜叫道,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熊抱。“我还想说你这段时间应该会很忙才对,所以今天才没想请你,本来还打算过段时间等你没那么忙的时候再好好宴请你一次。你不会见怪吧?”
这话我可没有掺半点假。如今的这个吴县内,和我有交情的人很多,但真正我信得过、靠得住的人,除了我曾经统属过的部下,也就只有周瑜、鲁肃,再加上我示意他按兵不动的高顺。
高顺是我最后的伏兵,如非必要,我不想、也不会和他有过多的联系,以免暴露我们俩之间的关系;至于鲁肃,前天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就已将他硬拖出来喝过酒一次了,他现在也是大忙人一个,我也不好意思再增加他的困扰。所以今天周瑜能够不请自来,我是真的很开心。至少,他也是一个会挺我的人,而不是我一厢情愿在把他当做自己人。
“什么话?再怎么说,你也是应该叫我作姐夫的男人啊。”周瑜的淡笑很优雅,让他的帅不仅仅只是帅,还为他增添了一种杀死人不偿命的魅力。“我还担心,觉明你其实并不想见到我呢。”
“是是是,我就是一个小肚鸡肠,胡乱迁怒的王八蛋嘛。”我随口乱说,然后指了指身后。“既然都来了,怎么不进去?”
“下次吧,我今天来,还真的只是顺路经过的,所以……”周瑜欲言又止,然后露出歉然的笑。
“我明白,”我拍拍他的肩,我想我知道他刚刚没能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外事不决问周瑜,现在我不在了,伯符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如果连你都不把我的那一份一起承担下去,多担待一点,还能指望谁去扛?所以咯,这是我对你的请托重责,而不是,你从我手里硬抢过去的战利品。”
“觉明……”
周瑜深深看了我一眼,他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剩下苦笑。
然后他问我一个,换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那……伯符出殡的那一天,你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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