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暗中的高手
韩孺子从蔡兴海的怀中挣脱,起身拔出太祖宝剑,紧张地盯着墙头,里面的惨叫声很可能来自那三名断后的太监。
蔡兴海也爬起来,右脚疼得更加严重,但感觉不像是骨折,而是扭到了脚踝,于是不去管它。长竹竿留在墙内,他腰带里还插着一柄夺来的短刀,拔将出来,与皇帝并肩站立。
张有才人小身轻,从两丈余高的墙上跳下来居然一点事没有,可是手中没有兵器,只能紧握双拳,准备殊死一搏。
三人一块仰首看着墙头。
墙内的惨叫声很快停止了,张有才说:“要是能将附近的侍卫引来……”
话未说完,墙头露出一只手掌,拍下一片瓦,又掉了下去。
蔡兴海稍松口气,起码追来的这些刀客里没有真正的高手,“走吧,陛下,咱们得快点离开。”
韩孺子点头,蔡兴海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带路,张有才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偶尔还能看见手掌冒出墙头,走出十几步之后忍不住说:“这些人真笨,跳都能跳这么高,搭个人梯不就上来了?”
张有才踩过别人的肩膀,所以总记着这个主意。
蔡兴海一愣,也回头望了一眼,立刻加快脚步,瘸得更加明显,韩孺子追上前,用左手扶住太监的胳膊,“你受伤了?”
蔡兴海急忙将右手的短刀转交左手,说道:“陛下不用担心,只是崴了脚而已,我受得了,在战场上,这根本不算伤。”
蔡兴海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问题,走得更快了,没几步脸上就渗出大粒的汗珠,韩孺子到处观望,他们走在一条极长的巷子里,一边是内宫院墙,另一边也是同样高度的红墙,不知里面是哪处宫苑。
在这里无处可逃。
跟在后面的张有才大声叫道:“他们爬上来了!”
宫内的刀客终于想到攀墙的方法,一个接一个地蹿上来,有的跳到巷子里追赶,有的就在墙头疾奔,踩得一片瓦响。
蔡兴海向前望了一眼,巷子遥无尽头,自己的腿又不好,终究跑不过后面的追兵,干脆停下,对皇帝说:“我将陛下引入险境,罪不容赦,请陛下允许我留下与逆贼拼死一战,陛下……”
“我要留下。”韩孺子也知道逃是逃不掉的,握剑面朝追兵,安慰道:“他们不敢杀我。”
他心里其实不是特别有把握,罗焕章等人手里有太后和东海王,或许真想杀死傀儡皇帝以绝后患。
蔡兴海既惭愧又感激,握刀站在皇帝身前,盯着跑在最前面的刀客。
张有才站在皇帝身边,想找块石头什么的,可是巷子里打扫得实在太干净,连根草棍儿都没有,只好握拳举在胸前,嘴里嘀咕道:“来吧,看看谁更厉害。”
地面上追来的刀客有十名,跑在墙头上的是五人,还有几名刀客没爬上来。墙上铺着一层瓦片,起伏不平,上面的人跑得却更快,大概是要以此显示自己身手不凡,脚下的碎瓦片不停往下掉,连巷子里的自己人都要躲着点。
蔡兴海没发现高手,心中稍安,暗暗盘算自己大概能击败几个,怎么都觉得棘手,后悔没多带几个人出来。
墙上跑在最前面的刀客相距只有不到十步了,侧身高高跃起,要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击败敌人,夺取首功。
蔡兴海突然大吼一声,虽然已是太监,这一吼仍剩下七八分气势,他好像又回到了边塞,面对的不是匈奴骑兵,而是成群的野狼。
在墙上跃起的刀客像是受到了惊响,身子一歪,居然掉进了墙内。
张有才也用自己尖锐的声音叫了一嗓子,本意是附和蔡兴海的吼声,没想到也有效果,墙上又掉下去一名刀客,而且也是跌进墙内。
“哈哈,胆小鬼!”张有才兴奋不已。
蔡兴海却一愣,就算他和张有才的吼声真有这么大的威力,刀客也该跌到墙外才对,怎么会掉进墙里?
正迷惑不解,巷子里的刀客到了,而且是两人齐至,也不等后面的同伴,直接挥刀冲上来。
蔡兴海吼道:“保护好陛下!”说罢大踏步迎上去,他是行伍老兵,没有江湖上的花哨招式,短刀照头劈砍,速度快、力道足、气势盛,迎面的刀客大惊,止步闪躲,蔡兴海的刀向上一提,击向第二名刀客。
两刀相接,刀客跑得太快,下盘不稳,手上也没使足劲儿,短刀脱手而出,吓得他倒地翻滚,堪堪躲过致命一刀。
张有才大声叫好,韩孺子也叫了一声,提剑想冲上去,却被张有才死死拽住,“陛下别急,先让蔡大哥顶会儿。”
更多刀客追上来,分散站开,每次只有一两人上前与胖大太监对敌,一击不中即刻后退,换人再上。
夕阳已落,巷子里迅速变黑,蔡兴海如雄狮一般边吼边挥刀,初时占据优势,慢慢地动作变慢,脚伤令他无法追击敌人,白白浪费许多机会。
围攻的刀客自觉稳操胜券,开始交谈。
“别急,太监快要不行了。”
“去几个人堵住后面。”
“别伤着皇帝。”
“刚才墙头上的那两人是怎么回事?”
“跑得太急了吧。”
天黑了,巷子里尤其暗淡无光,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蔡兴海踉踉跄跄,没杀死一名刀客,自己反而频频遇险,心中越发焦躁,强忍脚痛,迈步追赶一名刀客。
刀客早有防备,侧身躲避,结果脚下一闪,竟然摔倒,没等手掌撑地,脖子上挨了一刀,一声没吭地倒下。
众刀客大惊,蔡兴海精神大振,挥刀冲向第二名刀客,刀客不愿硬抗,想要后退,不知为何膝盖一弯,反而向前跪倒,将自己的大好头颅送到太监的刀下。
两名刀客中招,其他人纷纷后退,终于有明白人喊道:“小心,太监有帮手!”
蔡兴海也知道自己胜得不正常,可是管不了那么多,挥舞短刀,一瘸一拐地追赶敌人,被追者无论是躲是迎,总在最后一刻站立不稳,成为刀下之鬼。
砍到第五名刀客的时候,短刀已经卷刃,镶在敌人肩膀上拔不出来,刀客大叫一声,转身带着刀就跑。
蔡兴海变成了赤手空拳。
韩孺子再不能旁观,推开张有才,大喊一声,冲了上去。
皇帝的武功更神奇,蔡兴海好歹还要挥刀、落刀,实实在在地砍在敌人身上,皇帝却只是举起宝剑,冲向谁谁倒,不是按腿就是捂肚子,翻滚着惨叫不止。
“有埋伏!有高手!”剩下的几名刀客一直没发现敌人在哪,也不知人多人少,心中更加恐惧,转身就跑,倒地的伤者也连滚带爬地逃蹿,留下四具尸体,都是蔡兴海杀死的。
韩孺子意犹未尽,因为他的剑连一滴血都没沾到,想要追赶一名受伤的刀客,被张有才紧紧拽住,“陛下不要追。”
蔡兴海喘着粗气,抱拳向四周行礼,“请问是哪几位侍卫兄台?当今圣上在此,诸位护驾有功,不妨出来见驾。”
周围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蔡兴海从地上拣起一柄短刀,又往四周瞧了几眼,对皇帝说:“陛下,咱们先走吧,这些侍卫……可能不愿露面。”
“护驾这么大的功劳他们竟然不领?”张有才难以置信。
韩孺子也觉得奇怪,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大声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蔡兴海惊讶地说:“陛下认识……只有一个人吗?”
还是没人应声,也没人出现。
韩孺子摇摇头,“我只是乱猜。”他想起那个人不愿露面。
张有才要来搀扶皇帝,韩孺子让他去帮蔡兴海,三人走出巷子,眼前是两条路,一条向南延伸,一条指向东边。
蔡兴海说:“往东走,太庙应该在那。”
“蔡大哥认得路吧,我可是糊涂了。”张有才十来岁进宫,对皇宫的了解只有很小的一块。
蔡兴海点点头,“我曾经参加过太庙大祭,那时候我还带把儿……还是一名边军校尉。我们是从南边正门进入太庙的,从南门能通往勤政殿。”
“咱们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韩孺子说。
“我没事,陛下,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逆贼肯定还会再追上来。”蔡兴海为了显示自己没事,轻轻跳了一下,结果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哼哼两声。
“勤政殿这时候不会有大臣,去了也没用,咱们躲到早晨再说,这边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如此冷清?”
蔡兴海对皇宫也不是很熟,方位都是推算出来的,具体一点就说不出来了,只能摇头。
三人继续前行,张有才突然用空余的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想起来了,这里不就是东宫太子府吗?”
“咦?太子府不在这里。”韩孺子与母亲在太子府住过几年,记得很清楚。
“这里是从前的太子府。”张有才想起了宫中的传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以前的太子都住在这里,自从武帝杀死两名太子之后,这里就空闲了,开始还有人把守,后来……”张有才打个寒颤,不敢说了。
“后来怎样了?”韩孺子好奇地问。
“死去的两名太子总出来闹鬼,这里就再也没有人居住了,怪不得刚才那么大声音也没招来侍卫。”张有才小声说,声音都发抖了,“刚才……刚才救驾的不会是……”
“胡说八道,救驾的是武功高手。”蔡兴海不太相信闹鬼的传闻,当着皇帝的面,就更不能信了。
“咱们今晚就躲在这儿吧。”韩孺子也不信鬼,反而觉得这里是极佳的藏身之地。
张有才嗯嗯两声,显然是极不情愿,却不敢反对。
蔡兴海正要开口,前方黑黢黢的墙边突然走出一道身影,身体笔直,黑暗中就像是飘行过来的,张有才吓得紧紧抱住蔡兴海的胳膊。
“谁?”蔡兴海喝道。
身影止步,说:“夜已经深了,请陛下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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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宫门
来者不善,蔡兴海推开张有才,准备战斗,问道:“阁下何方高人,既敢拦驾,就报上名来。”
身影等了一会,“花府教头桂月华。”
蔡兴海心中一沉,他听说过这个名字,此人并非普通的江湖刀客,而是一位知名的高手。
“鬼手桂月华。”蔡兴海叹了口气,“阁下是名满江湖的侠士,怎么也做起了谋逆弑君的勾当?”
“有人甘当昏君爪牙,自然就有人替天行道,阁下也不像是寻常阉宦,何必为昏君卖命?”
“陛下不是昏君。”张有才大声辩解道。
月光洒下,韩孺子看到了桂月华的大致容貌,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脸色微白,胡须稀疏,更像是一名落魄的王侯,而不是武功高强的侠士,更配不上“鬼手”的称号。
桂月华向前迈出一步,“陛下的保镖呢?还要在暗中躲多久?”
韩孺子握住剑柄,问道:“俊阳侯派你来的?”
“陛下明知故问。请陛下随我回宫,否则——我接到的命令是带不走活皇帝,死皇帝也可。”
“俊阳侯效忠的是崔家还是淳于枭?”
桂月华又迈出一步,“无关紧要。”
“很紧要,淳于枭利用了崔家,很快还会背叛崔家,如果俊阳侯……”
桂月华笑了,“陛下不会是想劝说我忘恩背主吧?”
最后一个字出口,桂月华人影一晃,扑向皇帝。
蔡兴海挥刀阻拦,短刀刚一动,胸前已被拳头击中,大叫一声,胖大的身体倒飞出去。
张有才大惊,却来不及参战。
桂月华一拳击飞蔡兴海,速度丝毫未减,眨眼间到了皇帝面前,伸手抓住那只握剑的手掌,抬头对月看剑,赞了一声:“不愧是宫中的宝剑。”
韩孺子甚至没机会动一下,心中恼怒,厉声道:“放开朕。”
“得罪了,陛下。”桂月华一猫腰,将皇帝横着扛在肩上,一手抓腿,一手仍然攥住握剑之手,大步向内宫的方向走去。
张有才反应过来,嘴里大叫“放开陛下”,低着头猛冲过去,跑出七八步也没撞到东西,止步望去,愕然发现桂月华已在十几步之外,离得越来越远了。
“快来救驾!不管你是人是鬼,快来救驾啊,再晚一会……”张有才不敢说下去了。
被人扛在肩上的韩孺子又羞又怒,奋力挣扎,却感到全身阵阵酥麻,用不上劲,体内像是憋着一股浊气,凝滞不动,他早已养成习惯,不自觉地用上逆呼吸之法,却没有多大效果。
“咦?”桂月华略吃一惊,不过皇帝还在自己掌握之中,他也就没太在意。
桂月华很快走到路口,如果只是一个人,他有把握跳上宫墙,扛着皇帝,他不敢大意,于是转向北,要去与接应他的刀客汇合。
偷袭悄无声息地到来。
桂月华早有准备,他之所以独身来捉皇帝,就是为了引出那名暗中的高手。在幸存刀客的讲述中,埋伏者多达几十人,桂月华却是老江湖,当时就猜出对方只有一人,道理很简单,以那样的高手,再多一两人,刀客们也会全军覆没。
桂月华不只是“鬼手”,还是“鬼脚”,前一刻尚在大踏步前行,下一刻已然飞起一脚,将飞来的暗器踢了回去,与此同时,将皇帝顺手放下,整个人蹿向阴暗的墙角。
韩孺子全身酥麻感未消,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才终于站稳脚跟,向墙角定睛望去,过了一会才看到有两团模糊的身影在交手,速度极快,声音却极小,夹杂在风啸中,几乎听不到。
“啊……”有人叫了一声,两团身影消失了,交手不过五六个回合。
韩孺子不明所以,左瞧右看,在北边隐约看到一道身影,另一道却怎么也找不到。
“陛下!”张有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讶地问:“桂月华呢?”
“他……好像受伤了。”
“怎么会?”张有才更是吃惊,压低声音说:“又是那个……鬼救驾吗?”
“不用管他,去看看蔡兴海。”韩孺子越发确信暗中相助者必是孟娥,却不明白她为何隐而不现。
两人转身往回跑,韩孺子初时还能感到阵阵酥麻,跑出十几步之后,身体恢复正常。
蔡兴海身强体壮,吐了一口血,却没有死,正一瘸一拐地迎向皇帝,一见面就要跪下请罪,韩孺子扶住他,“快点离开这里。”
张有才扶住蔡兴海另一条胳膊,三人向东行走,蔡兴海几度想要劝说皇帝抛下自己,可皇帝只是催他快走。
叉路越来越多,蔡兴海只知道太庙的大致方位,不认得具体路径,为了躲避追兵,频繁地拐弯,心里越来越急。
在不知道拐到第几个弯的时候,三人迎面撞上一队巡城宿卫。
内宫里闹得天翻地覆,外面却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一切规矩都没有改变,该巡视还是得巡视,韩孺子遇见的就是这样一支队伍。
皇帝等人吃惊,对方则是大吃一惊,这片区域即使在白天也很少有人,深夜里突然出现三个大活人,实在是匪夷所思。
“什么人?”一人喝问,十几名士兵呼啦散开,将手中长枪对准“闯宫者”。
蔡兴海却很高兴,只要不是那些刀客,事情就好办多了,马上道:“放下兵器,我们是宫里的人。”
蔡兴海还算镇定,没有立刻说出“皇帝”两字。
士兵们疑惑不解,虽然没有收回兵器,却也没有立刻攻上来。
“你们是谁?宫里的人怎么跑到外面来了?不知道入夜宵禁吗?”带头的军官说道。
“别问那么多,立刻带我们去见值宿的主管。”蔡兴海严厉地说。
士兵们越来越拿不准,虽然天黑,他们还是能认出两名太监的服饰,至于另一人的装扮就看不清了,既然扶着胖大太监,想必也是宫里的小太监。
军官扭头对一名士兵说:“点灯。”
皇宫禁卫巡查的时候通常不点灯,但是都带着灯笼和火石,随时能点燃照明。
“不准点!”蔡兴海喝道,不想让一群普通士兵认出皇帝。
太监的身份加上居高临下的语气,将对面的士兵镇住了,军官抬手示意属下暂不要点灯,“好吧,跟我去见新任中郎将大人。”
韩孺子闻言一惊,“是俊阳侯花缤吗?”
“好大胆,竟然敢直呼大人名讳,你、你是什么人?”军官底气渐消,越来越拿不准这三人的来历了。
蔡兴海也是一惊,花府的桂月华刚刚劫持过皇帝,去见俊阳侯无异于自投罗网,“值宿的副将是谁?先带我们去见他。”
“宫门郎刘昆升刘大人离此不远,要不然先去见他?”军官连语气都软了下来,反正他也没资格直接去见中郎将,不如将这三人送给宫门郎。
“好。”韩孺子同意,参与皇太妃等人谋反计划的大臣只是少数,只要见到一名忠臣,事情就好办多了。
士兵们调转方向,将三名“太监”护在中间,带他们去见上司,蔡兴海稍稍松了口气,张有才频频出列向后观望,总怕刀客再追上来。
宫门郎不是什么大官,责任却很重,管理的区域出一点小错也是重罪,刘昆升早就心神不宁,觉得白天时中郎将更换得过于蹊跷,一听说东宫附近莫名出现三名太监,不由得大惊,立刻出屋查看。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名不同寻常的少年。
守卫皇宫的普通士兵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和嫔妃,刘昆升见过几次,那还是武帝和桓帝在位期间,所以他不认得当今天子,却能在黑夜中准确认出皇帝的服饰。
“你……”刘昆升五十多岁了,身体不是很好,连惊带吓,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蔡兴海不顾脚疼,几步上前,扶起刘昆升,低声道:“进去说话。”
刘昆升连连点头,请三名“太监”进屋,对护送的士兵严厉地说:“留在这里,谁也不准走。”
众人听令,却免不了切切私语,最后一致得出结论:无人居住的东宫又闹鬼了。
值宿的房间里还有几个人,都被刘昆升撵出去,然后转身仔细观瞧,片刻后心中再无怀疑,跪下磕头,“卑职刘昆升叩见陛下。”
屋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几只凳子,桌上点着油灯,韩孺子没有坐,双手抱着太祖宝剑,对刘昆升说:“朕要出宫,你能帮忙吗?”
刘昆升抬起头,“这个……陛下出宫可是大事,卑职、卑职做不得主……”
“难道皇帝不能做主吗?”韩孺子心中着急,脸上却不显露,“俊阳侯谋反,他的圣旨是假的,根本没资格担任中郎将。”
刘昆升早有预感,听到皇帝亲口说出事实,还是大吃一惊,寻思一会,问道:“陛下出宫是要见谁吗?”
“朕要见外面的大臣。”韩孺子想找的是宰相殷无害,但是没有说出来。
“宫中发生意外了?”
“太后被奸贼劫持,朕要汇集群臣前去营救。”韩孺子知道许多大臣忠于太后。
刘昆升将心一横,说:“既然如此,不用去找外面的大臣,陛下既已出宫,可以亲自免除俊阳侯花缤的官职,陛下一呼,内外宿卫谁敢不从命?”
韩孺子觉得这也是一个办法,正在考虑,外面有士兵高声通报:“花将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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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俊侯
俊阳侯花缤说到就到,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惊,蔡兴海和张有才守在皇帝身前,宫门郎刘昆升握住刀柄,稍一犹豫,转身面朝门口,与两名太监并肩而站。
韩孺子在这一天里遭遇了太多的危险,面对意外,他已经没办法再遵守任何人的建议行事,信任与怀疑、自私与无私……这都是遥远的纸上谈兵,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并且当机立断。
韩孺子向前一步,拍拍宫门郎的肩膀,示意对方转身,然后将太祖宝剑塞到他手中,说:“花缤已有准备,夺权之计不可行。刘昆升,朕命你即刻出宫,将太祖留下的宝剑交给识剑的大臣,命他们进宫诛灭逆贼……”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的人似乎不少,韩孺子再不犹豫,猛地一推刘昆升,大叫道:“大胆,你敢弑君?救驾,快来人救驾!”
刘昆升接剑时就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被皇帝一推,更是糊涂了,向后退了两步。
张有才虽然聪明,这时却不明所以,蔡兴海反应快,举起短刀,用刀背砍向刘昆升,“混账东西,你连陛下也认不出来吗?居然敢说他是假的!”
刘昆升终于醒悟,将宝剑竖着插入腰带里,算是稍稍隐藏一下,然后拔出刀,厉声道:“大楚皇帝安稳住在内宫里,你们三个太监竟敢冒充天子,真是胆大包天,来人,快来人啊!”
门开了,刘昆升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双手乱舞,手里的刀像风车一样旋转。
“嘿,小心点!”有人喝道,接住刘昆升,将他推到一边去。
刘昆升借势摔倒,将宝剑压在身下。
十名宿卫进屋,个个刀剑出鞘,最后一个进来的正是俊阳侯花缤。
韩孺子曾在勤政殿的宝座上特意观察过俊阳侯,认得那张美髯垂胸的面孔,盯着他,伸开双臂将蔡兴海和张有才拦在身后。
花缤身躯伟岸,在一群宿卫将士当中也显得颇为高大,与皇帝对视片刻,冷冷地说:“这不是皇帝,将他们都带走。”
将士听命,慢慢走向被困的三人。
蔡兴海握刀跃跃欲试,韩孺子却示意他放下刀,向花缤道:“外戚难长久,花家是个例外,花侯何必以身犯险?”
“别让我堵住你的嘴。”花缤的声音更加冰冷。
韩孺子叹息一声,对蔡兴海说:“算了。”
蔡兴海犹豫了一会才将短刀扔在地上。
宿卫将士上前,刀剑指向三人,只需一声令下,登基才几个月的皇帝就要死在这里。
花缤道:“这三人是宫里的太监,先关进值宿房,明早送回宫里,由执事者处置。”
花缤扭头看向倒地的宫门郎刘昆升。
“花将军,是我抓住……这三个人的……哎呦。”刘昆升假装受伤。
花缤刚上任半天,还没有完全掌握宿卫军,不愿多生事端,犹豫了一下,说:“很好,你立功了,我会记上的。”
“将军刚一到任就抓住逆贼,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尽职尽责而已。将军,需要卑职跟去吗?卑职可以指证……”
“不用。”花缤立刻否决这个要求,“冒充天子,一看便知,用不着指证,你留下好好休息,明日去主簿处记功。”
“是,将军,将军慢走,属下……哎呦。”刘昆升又呼了一声痛。
花缤刚一转身,又停下脚步问道:“只有这三人,没有第四人吗?”
刘昆升这回是真不知道,愕然道:“卑职没见着,马上派人去查。”
“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用不着无事生非。”
花缤等人离去,刘昆升在地上多躺了一会才爬起来,将腰刀入鞘,与宝剑重叠放置,走到门口,见到自己手下的士兵都站在外面,不知所措,冒充皇帝这种事他们听都没听说过,都觉得匪夷所思。
刘昆升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皱眉道:“胖太监劲儿真大,你们接着巡视吧。”
士兵们领命离去,刘昆升原地转了两圈,捂着肋下,对佐官说:“不行,我的肋骨好像折了。”
“我去找御医。”
“御医是给咱们看病的吗?再说这大半夜的,谁肯来?我要回家,同街的冷先生跟我很熟,能帮我接骨。”
佐官一惊,“刘大人,现在是夜里,宫门不能开。”
“不用开宫门,打开便门就行,哎呀,我的骨头……”刘昆升面露痛苦之色,挥手道:“快去领钥匙,就说外面有响动,我要查看一下。”
佐官没办法,只好去找掌门令。
掌门令是名太监,离这里不远,没一会工夫亲自赶来,严肃地说:“刘大人,你不是不懂规矩,除非有宫里的旨意,咱们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随便开门。”
刘昆升上前一步,低声说:“若是死在贼人之手,我也算是忠臣,断了肋骨疼死在这里,岂不让人笑话?公公听说了吧,刚才抓起三名太监,说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其中一个人竟然还假冒当今圣上……”
若在平时,就算是中郎将下令,也要不来开门钥匙,刘昆升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若是出不得门,他也只能对不起皇帝了。
今晚情形特别,掌门令犹豫再三,抬高声音说:“刘大人,是你自己要出去的,我看你受伤颇重,破一次例……”
刘昆升连连点头。
刘昆升从便门出宫,也不敢骑马,步行前进,心里越琢磨越发现事情难办,他只是一小小的武官,到哪才能找到一位认得太祖宝剑的大臣?而且这东西真能代替圣旨吗?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只得加快脚步,闯进茫茫黑夜。
宿卫中郎将自有值宿之处,是一座依墙而建的三层楼,一楼存放物品,三楼瞭望,二楼是休息和处理事务的地方,此刻,二楼只有两个人。
韩孺子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花缤对面站立,他的年纪应该不小了,穿着全套甲衣仍显得威风凛凛。
好一会没人开口,最后是花缤说话,“陛下深居内宫,居然能找到高手相助,佩服佩服。”
“你认我是陛下了?”
花缤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当陛下是孩子,也请陛下不要当我是傻瓜,救你的人是谁?叫出来吧。”
韩孺子盯着花缤看了一会,“我还是不能理解,花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追随的究竟是谁?崔家、东海王,还是淳于枭?”
花缤似乎不愿回答问题,垂下目光,再抬起时还是开口了,“陛下想知道我效忠于谁?”
“嗯。”
“恐怕陛下理解不了。”
“你刚说过不当我是小孩子。”
“等我做过解释之后,陛下愿意告诉我那位高手是谁吗?”
“好。”
花缤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几步,停下说道:“花家在和帝时封侯,到我是第三代,在外戚家族中算是长久的,可花家从来没有权倾朝野,跟崔家比不了,跟正在兴起的上官家也比不了。当然,没有意外的话,花家将看到这两家衰落,与前代的外戚一个下场。”
“这么说,你并非为权,也不是效忠崔家和东海王。”
“当然不是,花家虽无权势,却还有一股傲气,不会向崔家低头。”
“那就是淳于枭了?”
“淳于枭是名江湖骗子,常年游说诸侯。能封王的韩氏子孙,谁没有一点当皇帝的野心?淳于枭就靠着他们的野心生活。可这些野心都不长久,一旦发现困难太多,诸侯通常也就心灰意冷,淳于枭于是改换名姓,再去撺掇下一位诸侯。花家怎么可能向这种人效忠?”
韩孺子这回真是想不透了,“那你……是要报私仇吗?”
“陛下猜到一点。陛下对花家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韩孺子摇摇头,他了解的那点事花缤刚刚说过:和帝时的外戚,封侯三代。
“花家以侠闻名天下,‘俊侯丑王布衣谭,名扬天下不虚传’,俊侯就是花家,排在最前。”
韩孺子忍住没问“丑王”和“布衣谭”是谁,“令公子花虎王曾经仗义助我。”
“那不算侠义之举,我儿子只是配合东海王演戏而已。花家的侠名在和帝时就有了,和帝不肯给予花家直接的权势,却给予我们求情的权力,无论是谁、无论多大罪过,只要花家开口,至少能免去死罪。当然,花家也有分寸,从不为谋逆者求情。”
韩孺子嗯了一声,没明白花家的怨气从何而来。
“武帝继位,花家的特权得以保留,大概坚持了二十年吧,等我袭承俊阳侯的时候,这项特权没那么好用了。后来武帝决定清除天下豪杰,许多英雄好汉向我求助,我尽量满足,几次闯进皇宫与武帝理论,那的确让花家的侠名更加响亮,可是我能保住的人寥寥无几。‘俊侯丑王布衣谭’,俊阳侯的侠名已经是虚传了。”
韩孺子越听越困惑,“你为……江湖好汉报仇?可武帝已经驾崩好几年了。”
花缤脸上突现怒容,厉声道:“我为自己报仇、为花家的侠名报仇,不管谁成谁败、谁当皇帝,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俊阳侯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承诺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你承诺了什么?”
“为那些被武帝杀死的豪杰正名。”花缤双手拍了三下,从外面走进三个人,其中一位是鬼手桂月华,右臂缠着布条,隐约有血迹渗出。
“请陛下遵守承诺,向我说实话吧。”
韩孺子摇摇头,“抱歉,我对那个人的承诺在先,一个字也不能泄露。不过我可以颁布一道圣旨,为武帝以来被杀死的豪杰正名。”
韩孺子不知道皇帝的承诺是否还有用,他只希望能坚持到天亮,希望刚刚认识的宫门郎能够不负所托。
大臣们向皇帝效忠的“惯例”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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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夜色笼罩
(作品相关里上传了四篇文章,间接解释了我对本书的一些设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看。)
皇帝做出承诺,要为无辜被杀的豪杰正名,花缤哼了一声,“陛下对江湖一无所知,更不知‘侠名’为何物,谈什么正名?”
花缤看了看桂月华等人,“天亮时若是还不能引来那位高手——就不必等了。”
俊阳侯匆匆下楼,三名江湖人冷冷地盯着皇帝。
韩孺子毫不退却,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对桂月华说:“你明明有帮手,之前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抓我呢?”
桂月华脸色一沉,没有回答。
“你珍惜脸面,不肯以多敌一,就像俊阳侯珍惜侠名一样。”韩孺子自问自答,觉得江湖人很难理解,转念一想,江湖人求名、朝堂大臣求权,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你战败了,岂不是更丢脸面。”
桂月华白净的脸上几乎要沉出水来,“败给偷袭并不丢人。”
“可你受伤之后还是找来了帮手,说明你不那么自信了,如果那个人现在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你会同意单打独斗吗?”
“当然。”
“那你要是打败了呢?这两位会车轮战吗?你们会放我走吗?”韩孺子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
桂月华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桂某纵然学艺不精,也不会害怕一个女人,她若敢出来,我愿与她一对一公平比武,要是我输了……”桂月华不能承诺释放皇帝,抬高声音说:“今天就死在这里!”
韩孺子摇摇头,“我只是对江湖规矩感兴趣而已,那个人神出鬼没,大概不会现身的,你们等到天亮也没用。”
一名大汉上前,站到皇帝面前,两只牛眼死盯着皇帝,“你这个昏君倒是伶牙俐齿,或许我们不用等到天亮,现在就动手,看看那个偷袭者敢不敢出来。”
韩孺子的眼睛都干涩了,也不肯眨一下,“真是奇怪,你们为什么总说我是昏君?我连……”
“你想说自己只是傀儡吗?”大汉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齐王叛乱,抓捕参与者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连坐他们的亲友?这些人根本不是叛乱者,甚至夹道欢迎朝廷的军队。”
“那不是我的旨意。”
“将这些人的女眷收入后宫,也不是你的旨意?”
韩孺子惊讶地说:“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后宫……我才十三岁!”
大汉哈哈大笑,“昏君就是昏君,跟年龄没关系。”
韩孺子还想争辩,突然想起皇太妃说过的话,太后为了日后废帝方便,替皇帝制造了不少劣迹,这些劣迹恐怕不都是记在内起居注里,也有一些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他有点理解罗焕章等人的愤怒了,帝王的“家务事”影响到的可不只是家里人,还有许许多多无关的百姓。
他垂下目光,低声道:“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可我的确是‘昏君’,因为我顶着皇帝的称号,却没有担起皇帝该负的责任。”
大汉根本不相信皇帝的话,重重地哼了一声。
另一名江湖客开口道:“俊阳侯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咱们,不是为了跟皇帝聊天,少说几句,等杀死那名女高手再说。桂教头,真的只是一个女人吗?”
桂月华恼怒地嗯了一声。
韩孺子向窗外望去,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大汉以为皇帝看到了什么,几步跑到窗前,只见夜色笼罩中的皇城岿然不动,哪有半个人影?
宫门郎刘昆升奔跑在寂静的街道上,满头大汗,早晨起床的时候,他绝未想到老上司会被莫名其妙地夺印,更想不到自己能见到皇帝并接受密令,抱着据说是太祖留下的宝剑,满城寻找可信的大臣。
他已经两次撞上巡城兵丁了,每次都摆出宿卫军官的架子,才免于被捉,可是这样毫无目的地跑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刘昆升终于想到一个人,于是不顾疲劳跑进一条幽深的巷子。
安静的夜里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谁家摊上这种事都会感到惊恐,可敲门人迟迟不肯放弃,宅内只好出来人询问。
“谁?”声音胆怯而无奈,像是被迫出来的。
“我是宫里的人,来找郭先生。”刘昆升说,只听门内砰的一声,似乎有人摔倒,刘昆升急忙补充道:“不是抓人,是有要事相商。”
良久之后,院门稍稍打开,前国子监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礼部祠祭司郎中,曾向皇帝讲授过《诗经》的老先生郭丛站在门内,警惕地打量来客:“我不认得你,你是……你是宿卫军官,怎么会来找我?你一个人?”
“我叫刘昆升,是一名宫门郎,家就住在附近,我二哥邻居家的张文古曾经受教于郭先生门下,对您赞不绝口……”
郭丛听糊涂了,但是知道并非抓人,心中稍安,又打开一点门,“停停,你就说为什么来找我吧。”
刘昆升向门内瞧了一眼,看到一名老仆哆哆嗦嗦地站在主人身后,于是低声道:“事情不小。”
郭丛嗯了一声,“我老了,管不了大事。”说罢就要关门。
刘昆升急忙取出腰间宝剑递过去,“郭先生认得此剑吗?”
郭丛老眼昏花,侧身让老仆将灯笼递过来些,接过宝剑送到眼前仔细看了一会,突然脸色一变,“此剑怎会在你手中?”
刘昆升长舒一口气,“我猜郭先生曾在礼部任职,应该认得此剑,我是……”
“等等。”郭丛挥手示意老仆回院中去,然后伸手将刘昆升拉进来,关上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宝剑,低声道:“可以说了。”
刘昆升几句话就说完了,“宫里有逆贼将太后劫持,陛下逃出内宫,将宝剑托付与我,命我寻找认得此剑的大臣,可我没处找,就想起了郭先生……”
“陛下人呢?”
“被新任中郎将花缤抓走了,花缤白天的时候拿假圣旨夺走了官印。”
“陛下不喜读书,当初我就知道……”郭丛皱眉想了一会,“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刘昆升大喜,“他认得此剑?”
“认得此剑又能号令群臣的人只有一个,宰相殷无害,据说他逃出勤政殿躲了起来。”
“郭先生知道殷宰相在哪?”
“我不知道,但是国子监生员当中总有人知道。”
两人出门,一个七八十岁,一个年过五旬,却都怀着少年人才有的兴奋,闯入茫茫黑夜。
城外,还有一个人以凝望同一片黑夜。
杨奉整整两晚没怎么睡觉了,一直在骑马奔驰,每至一处驿站就换一批马,如此马不停蹄,终于在后半夜望见了京城巍峨的城墙。
崔宏与接头人约在城外的一家客店相见,他带走了大部分卫士和所有太监随从,杜摸天爷孙也跟去了,只有受伤的铁头胡三儿和两名卫士留在中常侍身边,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客店。
崔宏若是发现自己被淳于枭欺骗,出来之后就会与杨奉联手,若是觉得一切顺利,在店门口一挥手,两名铁甲卫士将会砍掉中常侍的脑袋。
杨奉必须冒这个险,还必须给予崔宏自由选择的余地,唯有如此才可能取得太傅的信任。
他还不知道宫里发生的变故,只知道淳于枭的野心很大,不会扶持任何一名韩氏子孙为皇帝。
肩头受伤,加上长途奔袭,铁头胡三儿萎靡不振,却不肯输给一名太监,努力睁大双眼,说:“赵千金是个讲义气的好汉,都是江湖上的朋友,难道求到自己头上也不帮忙吗?就算他收藏钦犯,你也不应该杀死他。”
杨奉没理他。
“一看你就不懂江湖规矩,找一位知名的大侠,客气点请他帮忙,大侠肯定能让赵千金乖乖交出钦犯,一个人也不用死。”
杨奉扭头冷冷地扫了黑大个儿一眼,“江湖规矩就是讨价还价、就是和稀泥,我今天要钦犯,你们明天给,我要淳于枭,你们给我一名他的弟子……别以为我不懂,想活得自在,按规矩来,想做大事,就得打破规矩。”
“你、你这个太监……”胡三儿愤怒不已,连倦意都没了,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
店门打开,一群人从里面走出来,当先者正是太傅崔宏。
崔宏没有举手示意,而是翻身上马,很快驰到杨奉面前,脸色阴沉,“淳于枭没来。”
杨奉大失所望,“他很狡猾。”
“他派来三个人,拿着一张圣旨,那张圣旨本应是虚张声势,他们却拿出来真要将我免职,若非杨公提醒,我可能就会死在里面,北地大军也将落入奸人之手。”崔宏一阵后怕,他之前完全相信淳于枭,进客店不会有防备,区区三个人就能将他刺杀。
“淳于枭人呢,问到了吗?”杨奉只关心这件事。
“他去了怀陵,据说他被宫里的几名侍卫盯上了,要将这些人引入埋伏一举歼灭。”
“淳于枭带着多少人?”
“不到十个人,不过都是江湖上的高手。”
“怀陵离京城不远,那里驻扎着一支军队,咱们现在出发,天黑前就能围住淳于枭。”
崔宏叹了口气,“我不能陪杨公去了,我得即刻进城,阻止崔家人稀里糊涂地帮助淳于枭,我带来的这些卫士虽然不是顶尖高手,但也堪一用,请杨公带去吧。”
杨奉有点犹豫,可他太想抓住淳于枭了,“好吧,崔太傅明白就好。”
崔宏又叹了口气,“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尽可能保住崔家,不要给淳于枭陪葬。”
杨奉给崔宏留下两名卫士和两名随从,带着其他人直奔怀陵。
天边微亮,杨奉驶出了七八里,突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望向京城,神情剧变,“我上当了!”
杨奉发现自己犯下了严重错误,他本想让崔宏回城阻止崔家叛乱,可崔宏很可能没有进城,而是去南军夺取大司马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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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回宫
东方泛白,桂月华从窗口转身,“不用等了。”
另外两名江湖客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头,三人走到皇帝面前,桂月华手持匕首,另两人的兵器是皇宫侍卫常用的腰刀。
“在下鬼手桂月华。”
“在下苍鹰柳迟行。”
“在下撞倒山柯永。”
“今日……”三人一块开口,并非向皇帝说话,只是说给自己听。
“等等。”韩孺子真的害怕了,这三名江湖客跟宫里的人不一样,似乎真敢对皇帝下狠手。
三人看着皇帝,眼中没有丝毫犹豫或怜悯。
“叫花缤来,我有话对他说。”韩孺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想拖延时间。
桂月华道:“花侯爷已经走了,有话对我说,没话……请走好。”
“走了?”韩孺子很意外。
“子夜之前宫里没有传出消息,花侯爷就会离开。”桂月华顿了顿,“所以陛下应该明白,我们已经是孤注一掷。”
“废话干嘛?手起刀落,就这么简单。”自称叫柯永的大汉性子最急,举起手中的刀,却没有落下。
“别急,早就说好了,咱们三个一块动手。”另一个名叫柳迟行的江湖客说,伸手将柯永的刀压下去,“再怎么着他也是皇帝,应该让他死得明白。”
韩孺子的心绷得更紧了,忍不住向门口、窗口各望了一眼,孟娥若是再不现身帮忙,他可能真要成为死皇帝了。
柯永哼了一声,“浪费工夫。”嘴上这么说,手中的刀还是垂下,转身到处转悠,防备有人突然闯进来。
桂月华继续道:“长话短说,三十年前,武帝听信谗言,屠杀天下豪杰数千人,近十万人受到株连,背井离乡,迁徙到边塞,途中死伤无数。我们三个都有父兄死于那场劫难,从小立志复仇,今日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韩孺子的身体向后微仰,“冤有头债有主,三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你们应该……早点报仇。”
“嘿,陛下想说我们欺软怕硬,不敢对武帝动手吧?”
韩孺子犹豫着点点头,这的确是他的想法。
“武帝是为你而屠杀天下豪杰的。”
“我?”韩孺子没法相信这种话。
“没错,武帝见诸子软弱,怕他死后江山不保,所以抢先下手,下令各方记录豪杰姓名,三中选一,不问罪过,一律以谋逆之罪斩杀。我们不向武帝报仇,是因为时机不到。淳于枭在外劝说诸侯起事,我们留在京师接受花侯爷的庇护,苍天有眼,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齐王虽然战败,京城却取得成功。”
桂月华显得有些激动,停顿一会,继续道:“我们原打算让淳于枭先当国师后称帝,他是江湖人,没有子孙之忧,能与豪杰共治天下。可是宫里迟迟没有传出消息,南军也没有进城,事情怕是不成了。花侯爷可以走,我们不会,杀死你之后,我们会进宫,见一个杀一个,直到自己也被杀死。”
韩孺子无处可逃,不由得又向头顶看了一眼,以为孟娥会躲在那里,结果一无所见,“你们……没必要着急,罗焕章劫持太后,还是有可能让淳于枭当国师的。”
桂月华摇头,“罗焕章是个好人,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可我们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他把江湖好汉当走狗,我们其实是通过他骗崔家入伙而已,天就要亮了,步蘅如在宫里没准已经动手,我们这就要与他汇合。”
桂月华向身边的柳迟行点下头,表示自己说完了,柳迟行也要说两句:“皇帝杀豪杰,豪杰杀皇帝,你只是运气不好,前几位皇帝死得早,让你赶上了。柯永,来吧,咱们三个一块动手弑君!”
韩孺子搜肠刮肚,可对方杀他的理由太荒诞,反而无从辩驳,“杀了我也没有用,韩氏子孙众多,很快就能选出一位新皇帝……”
“那不重要。”桂月华将匕首抵在皇帝的胸膛上,“武帝杀豪杰,三中选一,是为了震慑天下,我们杀皇帝,三刃并举,也是为了告诉全天下,豪杰没有屈服,韩氏能夺得江山,也会失去江山!”
柯永转身,大步走来,他早已等不及,手中的刀高高举起,突然停下,“楼下来人了。”
三人围住皇帝,两刀一匕首分别抵在要害之处,就算是有高手从天而降,也来不及搭救。
韩孺子连大气都不敢喘,死死盯住门口。
“太好了,你们还没动手。”来的人是步蘅如,站在门口擦擦额上的汗水,“太后服软了,待会就要去勤政殿召见群臣,以天灾为名征集天下的道术之士,不出十天,淳于枭就会当上国师。咱们成功了,皇帝暂时有用,把他送回宫里吧。”
太后竟然会屈服,韩孺子很意外,可是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即使是一名傀儡,即使早晚会被废掉甚至被杀死,也不可能坦然面对近在眼前的死亡。
准备弑君的三人神情各异,桂月华第一个收起匕首,“那就好,得通知花侯爷,让他尽快返京。”
撞倒山柯永却大失所望,恨恨地收刀,突然又挥起,从皇帝头顶掠过,“便宜他了,杀皇帝是多大的壮举啊,可惜了。”
只有苍鹰柳迟行没有收刀,疑惑地扭头问道:“成了,这么容易?”
步蘅如不悦,“容易?你知道在皇宫里有多危险?太后十分顽固,罗焕章怎么都劝不服她,后来还是皇太妃……算了,跟你们说这些做甚,带上皇帝跟我进宫。”
步蘅如转身下楼,柳迟行果然做什么都要迟一步,缓缓收回手中的刀,对另两人说:“谨慎一点比较好。”
桂月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以为步蘅如值得相信,对皇帝说:“请陛下起驾回宫。”
韩孺子深感失望,他好不容易才跑回来,没想到又要回去,“我的两名侍者呢?”
“陛下还是先想着自己吧。”桂月华不客气地伸手去拽皇帝。
韩孺子避开,自己站起来,“你们根本不是在报三十年前的旧仇,而是一群险中求富贵的赌徒。”
桂月华冷笑一声,“当初的大楚太祖不也是赌徒一名?他赢了,我们也赢了,走吧,你好歹还当了几天皇帝,韩氏的其他子孙都没机会了。”
韩孺子向门口走去,柳迟行抢先一步,冲楼下喊道:“步先生,还有一名高手……”
上方突然射下一支箭,正中柳迟行的头顶,他的反应这回够快,声音戛然而止,扑通跪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韩孺子紧随其后,相距不到三步,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住了。在他身后,桂月华和柯永更是大惊失色,随后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桂月华转身向窗口跑去,他站在那里观察过很久,觉得有机会逃出皇宫,柯永却直扑皇帝,挥刀砍去。
韩孺子看不到身后的威胁,自然也就无从躲避,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人,拦腰扑倒皇帝,与此同时举刀格挡,当的一声脆响,火星飞溅,柯永大怒,双手握刀,砍下第二刀。
门外冲进更多人,五六柄刀同时向柯永身上招呼,柯永大吼大叫着迎战,终究寡不敌众,三四招后,身上连被数创,被迫连连后退,七步之后心口中刀,吐出一大口鲜血,倒下了。
“有一个跑了,快追。”“先救驾。”
众人七嘴八舌,韩孺子完全懵住了,呆呆地被人拉起来,呆呆地向门外走去,几步之后才稍微清醒一点,扭头看去,发现刚才将他救下的正是孟娥,她好像受了伤,肩上有血迹。韩孺子正要开口,却被侍卫们簇拥着出门,走过跪在那里的柳迟行,快步下楼。
楼下聚集着更多的皇宫侍卫,纷纷让开,小声向外传信:“陛下无恙。”
韩孺子茫然地迈步行走,他想过很多种得救的场景,奇迹真发生的时候,却又感到难以置信,他隐约瞥见侍卫们的脚边躺着几具尸体,没等看清,就被拥出值宿楼。
大量的侍卫和士兵从各个方向跑来,步蘅如站在门口,一看见皇帝就跪下了,“是我救了陛下,是我……”
一群太监跑来,从侍卫手中接过皇帝,几乎将他抬起,送到一辆小小的马车上,韩孺子在太监们中间看到了中司监景耀,吃惊地说:“你怎么……”
“陛下请速速回宫。”景耀将皇帝推进车厢,放下帘子。
马车得得前进,韩孺子慢慢回过味来,罗焕章等人的宫变失败了。
马车停止,韩孺子又回到熟悉的内宫区域,前方就是太后的慈顺宫,门前站着大量侍卫,他心里却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望。
景耀走过来,低声说:“请陛下进宫,太后正等着陛下呢。”
韩孺子没动,“那两名太监,蔡兴海和张有才,救回来了吗?”
“他们两人没事,陛下很快就能见到。”
“到底发生什么了?”
“还是让太后跟陛下说吧。”
韩孺子走进慈顺宫,院里的人不多,只有几名太监和宫女,一见到皇帝纷纷下跪。
正房里的人倒是不少,有些拥挤,太后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从来没有动过,王美人陪侍身边,数名侍卫立于两旁,数步之外,皇太妃和罗焕章立而不跪。
屋子里还有十余名大臣,有宰相殷无害,还有兵马大都督韩星,太祖宝剑就被抱在后者怀中。
“好了。”太后开口,神情冷酷,“陛下已到,可以处置谋逆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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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无人相信的真相
“整整一天。”宰相殷无害感叹一声,“令太后和陛下受惊,臣等死罪。”
“众卿无罪,众卿护驾有功。”太后的这句话决定了一切,十余名大臣一块行礼谢恩。
韩孺子被送到太后身边坐下,他扭头看了一眼母亲,王美人冲儿子微点下头,表示一切安好。
韩孺子的心却没法全平静下来,太后正要说话,他抢先开口:“谁能告诉朕究竟发生了什么?”
宰相殷无害从太后那里得到暗示,向皇帝微笑道:“昨日皇太妃矫诏进入勤政殿听政,老臣侥幸逃出……”
“这些事情朕都了解,朕想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
殷无害又看了一眼太后,“昨日晚间,宫门郎刘昆升与前国子监祭酒郭丛,找到老臣,出示太祖宝剑,老臣立刻带二人去见韩大都督,群臣当中唯有他最认得此剑。”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兵马大都督手下并无兵马,却有调兵信符,但是没有兵部的公文,单独的信符没有用,韩星调不动正式的军队,于是持宝剑和信符,前往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尹衙门,调集三处的官兵。
这三个衙门的官员是“广华群虎”的主力,对太后尤为忠诚,可是缺少上方旨意,不敢妄动,太祖宝剑给了他们急需的一道“旨意”,于是打破惯例,派出置中官兵追随韩星和殷无害。
两位大臣率领数百名将士直接攻入内宫,事情比预想得要容易,新任中郎将花缤半夜逃亡,宿卫群龙无首,早已人心惶惶,只是不敢轻举妄动,一见到宰相和兵马大都督,立刻开门,与两位大人一同闯入内宫。
混进皇宫的少量刀客寡不敌众,照面不久就被歼灭,几名刀客退至慈顺宫,想要杀死太后等人再做拼死一搏,却被罗焕章阻止,眼前大事已败,他选择了投降。
落网之后的步蘅如与此前判若两人,面对官兵磕头求饶,很快就被罗焕章说服,自愿做内应去救皇帝。
韩孺子问道:“宫门郎刘昆升没说宝剑从何而来吗?”
“说了,宝剑是太后派人暗中送给他的,这的确是奇功一件。”殷无害答道。
“咦?”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冒着重重危险、牺牲了三名太监,才将宝剑带出内宫交给刘昆升,功劳居然就这么被抹杀得干干净净,正要说话,先扭头看了一眼母亲,看过之后,他闭嘴了。
王美人眯起双眼,正用极严肃的神情警告儿子不要乱说话。
韩孺子相信母亲,于是点点头,“原来如此,朕……没什么疑问了。”
宰相殷无害躬身退回同僚队列中去,太后对罗焕章说:“罗师一生讲仁义,却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可还有话说?”
罗焕章摇头,神情跟平时一样骄傲。
“念你最后一刻阻止逆贼喋血内宫,算是功劳一件,免你死罪,关入大牢,永不释放。”
宰相殷无害又上前道:“太后,谋逆乃是不赦之罪,纵然立功也不宜宽恕。”
给谋逆者定罪可不容易,大臣们通常会再三提出反对意见,以揣摩上意,宰相之后,其他大臣也接二连三地表示罗焕章罪不可赦,太后坚持己见,众人这才平息议论。
罗焕章却不领情,两名侍卫要将他押下去时,他说:“我阻止他们杀人,不是为了太后,而是不愿大楚无主,以至天下大乱……唉,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罗焕章被带走,太后看向皇太妃,这是她的亲妹妹,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她唯一信任的心腹,现在却成为背叛她最深的人。
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自己不宜留在内宫旁听太后家事,可太后不准他们离开,冷冷地说:“上官端,你贵为皇太妃,却勾结逆贼祸乱内宫,可知罪吗?”
皇太妃一直盯着地面,这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姐姐,“臣妾知罪,臣妾与太后同罪。”
大臣们全都保持沉默,更觉尴尬。
太后道:“你说我有罪——先帝选定的顾命大臣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
皇太妃的目光在大臣们脸上一一扫过,“顾命大臣?只顾自己的命,哪还管皇帝的命?好吧,你让我说,我就说,是你毒杀了桓帝。”
在这种时候还不开口,就太不合适了,大臣们七嘴八舌地呵斥皇太妃,太后抬起右手,示意群臣禁声,“让她说。”
皇太妃比任何人都了解太后,冷笑道:“你这是以攻代守,以为让我当着群臣的面说话,就能扫除谣言。但我还是要说出真相,即使暂时没人相信,日后也会有人想起。”
皇太妃再次看向群臣,目光没有停留,最后盯着皇帝,继续道:“太后毒杀了桓帝,不,应该说是我和太后一块毒杀了桓帝,我们共同犯下弑君之罪。”她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她放药,我端汤,我们一块看着桓帝喝下去,看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弱……”
韩孺子被盯得心里发毛,好像又被三柄利刃抵在了胸前。
太后不吱声,大臣们更不敢吱声,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那些没资格进入内宫的大臣才是最幸运的人。
皇太妃的笑容慢慢消失,目光仍然盯着皇帝,“陛下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当然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儿子,也是你的兄长,那个唯一有资格当皇帝,也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这个人当然是思帝,皇太妃对他的感情似乎比王美人对儿子的喜爱更甚。
宰相殷无害咳了一声,他必须说点什么了,否则的话会显得失职,“思帝乃是桓帝嫡长子,继位只在早晚之间,太后又何必……做出那样的事?”
“因为桓帝改主意了,他刚登基的时候一心想要铲除外戚崔氏,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执政之后——”皇太妃的目光终于从皇帝脸上离开,冷冷地看向殷无害,“桓帝发现大臣才是最顽固的敌人,你们自成体系,互相荐举、彼此庇护,表面上忠君,暗地里却将皇帝架空。”
群臣尴尬不已,殷无害反而最为镇定,摇头道:“皇太妃此言差矣,桓帝乃是一代明君,纵然与大臣们有些争议,也总能达成一致……”
皇太妃大笑,再次盯着皇帝,“‘明君’——记住了,陛下,你若是还能继续当皇帝,以后也会被称为‘明君’,这就是大臣用来架空你的手段,什么是‘明君’?只有符合大臣要求的皇帝才是‘明君’。”
殷无害摇头不语,用一连串的叹息表明自己的态度。
韩孺子道:“你说桓帝改变主意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当明君了?”
“他要当明君,但不是大臣心目中的明君,所以桓帝决定铤而走险,先利用外戚压制大臣,再调头收拾外戚,为此,他做出决定,要废除皇后与太子,封崔贵妃为后,立东海王为太子。”
旁边的暖阁里响起一声诧异的尖叫,那是东海王,他没有跑出来,也没人理睬这声叫。
殷无害道:“皇太妃越说越匪夷所思了,这么大的事情朝中必有耳闻,可桓帝在位时,从未表现出对崔家另眼相看的意思,甚至接二连三地压制……”
“先抑后扬的道理你不懂吗?桓帝必须先压制崔家,等他改立皇后与太子的时候,崔家才会感激涕零,甘心为桓帝所用。”
殷无害苦笑着摇头,与其他大臣互视,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说:一派胡言,无需辩驳。
兵马大都督韩星一直捧着太祖宝剑,上前一步说:“如此说来,连崔家也不知道桓帝的想法了?”
崔家当然不知道,否则的话早就利用传言为自家造势。
皇太妃垂下目光,再抬起时看向了太后,“真相因为真,所以无人相信。你还是那么聪明,我终归斗不过你,可是有人能。你可以一次次废帝、立帝,可你心中的恐惧无法解除,因为皇帝稍微长大一点,总会生出野心,令你寝食难安。”
宫变失败了,皇太妃脸上却露出胜利的喜悦,“思帝对桓帝之死有所猜疑,他要调查真相,找你理论,你们吵了一架,思帝一气之下用匕首划伤了你的手腕,于是你对自己的儿子也动了杀心。你第二次弑君,这一次只有你,因为你知道我绝不会参与,还会想尽办法阻止你。”
喜悦变成了暗淡,皇太妃站在原地晃了两晃,“你杀死了思帝,杀死了自己的儿子,难道你不明白,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可信之人当皇帝了?处死我吧,我宁愿去地下陪伴思帝,也不想活着看你作威作福。”
面对皇太妃的“危言耸听”,太后一直没有阻止,脸上的神情也一直不变,这时慢慢抬起右手,露出一截手腕,那上面的伤疤清晰可见,“左吉,告诉大家,这伤是怎么来的?”
韩孺子进屋之后还没看到过这名太监,只见他从侍卫身后膝行过来,双手被捆在背后,泪水、汗水混在一起,先向太后使劲儿磕头,然后努力用最大的声音说:“思帝驾崩,太后悲不自胜,用匕首自伤手腕,我亲眼所见……亲眼所见……”
群臣点头,虽然不赞同太后的做法,但是慈母之心可以理解。
韩孺子之前却从左吉口中听到过另一种说法,他知道自己该相信哪一种。
皇太妃一败涂地,向皇帝笑了一下,说:“当心,陛下。”
太后一挥手,两名侍卫走来,押送皇太妃走出房间。
没人敢问太后要如何处置皇太妃。
宰相殷无害轻舒一口气,“天佑大楚,扫荡逆贼,太后可以放心了。皇太妃妖言惑众,实则漏洞百出,不会有人相信的。”
“皇太妃自己相信。自从思帝驾崩,她就一直抑郁不乐,我以为过段时间会好些,可是她……非要找出一个原因,好让自己心安。”太后长叹一声,群臣跪下,向太后表示同情。
“先帝早逝,新帝年幼,身为太后,自然要以大楚江山为先。宰相要我放心,可城外南军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恐怕我还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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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风水轮流转
韩孺子饿了整整一天一夜,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吃了一点东西就放下筷子,迫切地希望能与母亲说几句话,可是身边的人只有东海王和两名太监。
审过皇太妃之后,皇帝被送进暖阁休息,太后与大臣们继续议事,宫变已被挫败,谋逆者却尚未全部落网:望气者淳于枭一直没有出现,俊阳侯花缤不知逃至何处,桂月华跳出值宿楼之后下落不明……
这一切都与韩孺子无关了,他又回到原点,成为名义上的皇帝。
“是我将太祖宝剑送出去的。”他喃喃道,不明白隐瞒真相的是刘昆升,还是宰相殷无害。
“父皇要立我当太子,父皇要立我当太子……”离着不远,东海王念叨这句话已经不知多少遍,突然抬起头,想要冲向皇帝,却被两名太监拦住,他还没有受到惩处,唯一的原因是崔家的势力未被摧毁。
“你听见皇太妃的话了!”东海王大声说,顾不得保持谨慎,“我才应该是皇帝!”
韩孺子突然觉得东海王有点可怜,“皇太妃的话并不可信,就算父皇立你当太子,也只是权宜之计,等他制伏大臣、铲除崔家的势力……”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蠢笨吗?”东海王怒气冲冲,两名太监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以对皇帝不敬,东海王心虚,放缓语气,“只要让我当太子,只要让我留在父皇身边,我的太子之位没人能动摇,没人……啊,父皇想立我当太子并非毫无预兆,父皇从前是东海王,我也是东海王!”
桓帝已经驾崩,他的真实想法谁都无从揣测,在他之前,武帝曾经三立太子,前两位太子不仅被废,过后又都被处死,在东宫留下闹鬼的传闻,桓帝不过是一场击鼓传花的幸运儿。
还有外面的太后,她失去了丈夫、儿子和妹妹,将权力握得越来越紧,她是胜利者吗?
“朕乃孤家寡人。”韩孺子又想起了祖父说过的这句话,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东海王哼了一声,他从来就没当韩孺子是皇帝,现在更不承认了。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东海王噌地跑到门口,侧耳倾听,“上官虚进宫了,好像……不是好事。”
两名太监去拉东海王,皇帝也离开椅子,跑到门口与东海王一块倾听,太监无法,只好站在皇帝和东海王身后,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以防他们闯出门去。
上官虚带来的不是好消息,一进来就跪在地上磕头,声音里带着惶恐与气愤,“崔宏……崔宏夺走了南军……”
东海王轻轻地欢呼了一声。
昨天上午,数名官员进入南军,出示圣旨要收回上官虚的印绶,上官虚当然不信,想办法留住这些人,派人进城打探消息,却被拦在了宫外,见不到太后。
双方僵持,都失去了宝贵的先机,消息迅速在军营中扩散,之前的地震已经引发无数谣言,夺印的传闻更令众将士无所适从。上官虚是新贵,上任时间短,又没有从军的履历,不是很受拥护,夺印的官员品阶不高,其中一人来自北军,更加不受欢迎。
当城内的宫变正处于危急关头时,南军营内酝酿着一场兵变。
关键时刻,崔宏来了,孤身一人,将卫兵和杨奉留给他的随从都给支走了。他出现的时机再恰当不过,早几个时辰,南军将士很可能不敢接受一名无印之官,再晚一会,兵变发生,他也弹压不住。
他恰好在南军情绪最不稳的时候到来,给予他们一个希望。
崔宏执掌南军多年,算不上深受爱戴,却也颇受信任,一大批遭到上官虚贬斥的军官立刻倒向旧上司,带动全体将士高呼“崔将军”。
淳于枭等人派去的夺印者成为阶下囚,崔宏毫不手软,下令斩杀,上官虚和少量支持者趁乱逃走,一路狂奔,来向太后禀报,正好赶上宫变结束不久。
“上官虚烂泥扶不上墙,太后又信错了人。”东海王兴奋得脸都红了,心中底气陡升,敢对身后的太监怒目而视了。
隔着门,看不到太后的神情,她也一直没说话,但是上官虚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严重,表明太后非常愤怒。
“杨奉!是杨奉帮崔宏夺取军权的。”上官虚急于推卸责任,想到什么说什么,“崔宏进营不久,杨奉也去了,他看到我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去见崔宏,这个……肯定有诈。”
对慈顺宫里的人来说,崔宏出现得颇为突然,而且扰乱了刚刚到手的一场胜利,大臣们义愤填膺,争抢着要去南军活捉崔宏。大家都觉得,皇帝和太后若是遇难,重新掌握南军的崔宏会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可大楚的两位至尊者安然无恙,击败崔宏应该很容易。
隔门倾听的皇帝和东海王也都感到紧张,韩孺子好奇太后会如何解决这项危机,东海王比他忐忑得多,舅舅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他的命运。
大臣们的表态还在继续,有人通报,杨奉求见太后。
“他还敢回来?胆子真是不小。”东海王吃了一惊,马上想出了解释,“哦,杨奉是替我舅舅当说客的,嘿,太监都是两面三刀之徒,我一定要劝告舅舅,早点收拾掉这个杨奉。”
韩孺子相信杨奉不是那种人,他对另一名太监更觉困惑,“景耀怎么又倒向太后了?”
“嘘。”东海王现在只关心一件事,舅舅会向太后提出什么条件。
杨奉的声音传来,一开口就惹怒了群臣,“奴杨奉叩见太后,请太后屏退众人,我有话要向太后单独禀报。”
宫变刚刚结束,杨奉又被指控谋逆,居然提出这样的过分要求,大臣们的责骂声清晰地传来,东海王皱起眉头,“这帮老家伙,骂人的花样倒是不少,等我……哼哼。”
出乎大臣们的预料,太后竟然同意了杨奉的要求,命令大臣、太监和宫女都退下,似乎只留下几名侍卫。
暖阁里的两名太监也自觉地遵守命令,先是小声恳求皇帝和东海王退后,没有效果,就只好动手了,两人架起东海王,将他送回原处,然后转身看着皇帝。
韩孺子自己走回去,坐到椅子上,外面的声音不大,听不清杨奉在说什么。
“杨奉不可能投靠崔宏。”韩孺子想不出杨奉有任何理由要做这种事。
东海王嘿嘿笑了几声,“谁关心杨奉啊,你应该想想我舅舅会向太后提出什么条件。”
韩孺子看向对面的东海王,“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还是想当皇帝?”
东海王瞥了一眼两名太监,说:“就算当了皇帝之后立刻被砍头,我也要当,有些人天生就该当皇帝,比如我。难道你不喜欢当皇帝的感觉吗?”
“我只是一名傀儡。”韩孺子也不在乎太监,反正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两名太监尴尬至极,连咳几声,干脆站到门口去,假装什么都听不到。
东海王身体前倾,认真地说:“没错,你只是一名傀儡,即便如此,仍有人主动效忠于你,中掌玺刘介、那群太监和宫女,还有帮你递送宝剑的宫门令……”
“咦,你知道宝剑是我带出去的?”
“嘿,谁都知道,可谁也不是傻瓜,除非太后亲口说出来,没人会承认你的功劳。大臣们只会在心里默默感谢你,呵呵,你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太后从此将更加依赖大臣,父皇极力避免的事情,太后给实现了。”
东海王不耐烦地用手指在窗台上敲击,突然向门口走去,“不行,我必须见太后,舅舅……”
两名太监向前一步,向东海王摇头。
东海王只得退回原处,显得更加焦躁,小声自语:“舅舅若是聪明,就应该立刻打着救驾的旗号带兵冲进皇宫,正好上官虚之前做过一次,不算破例。舅舅让杨奉来干嘛?那个太监不可信,就算要与太后谈判,也该带兵进来,面对面直接谈……”
东海王不用再装傻,分析眼前的境况时头头是道,韩孺子不由得为他点头,“太后的兄长失去了兵权,可她有大臣支持,你舅舅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大臣?要不是罗焕章和步蘅如……”东海王忿忿地哼了一声,“除了崔家,世上就没有值得相信的人,我算明白为什么皇帝总是信任外戚和宦官了。”
“真是奇怪,你舅舅当初交出官印,现在又夺回官印,早知如此,就不用兜这个圈子了。”
“一点也不奇怪,当初朝廷掌握在崔家手中,太后是冒险者,外面又有齐王虎视眈眈,所以我舅舅选择以退为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倒掉,把自家人也压在下面吧?风水轮流转,如今太后地位稳固,拼命想要保住朝廷,崔家却风雨飘摇,不得不采取险招。你明白了吧?”
韩孺子当然明白,“大家都拿大楚江山做要挟,就没人想过做点切实的事情吗?反倒是谋逆的罗焕章想着天下百姓。”
“哈,崔家和太后为什么要想着天下百姓?他们又不是皇帝,你是皇帝,他们挥霍的是你的江山,要是换成我……”东海王的宫变一败涂地,还被罗焕章欺骗,一时心灰意冷,连说大话的心情都淡了。
房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王美人,她对两名太监说:“我要与陛下说几句话,太后命你们将东海王带出去。”
“我舅舅让杨奉带来什么条件?”东海王问,没有得到回答,只好跟两名太监出去,心中惴惴不安。
自从几个月前离家,这还是母子二人第一次单独相见,韩孺子站起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王美人走到儿子面前,笑了笑,“孺子,咱们不当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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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遭逐之人
几个月前,当韩孺子深夜里被杨奉带走时,王美人对未来充满了期许与幻想,可现在,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对她来说,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那就是让儿子活下去。
韩孺子大吃一惊,奇怪的是,他的第一反应并非“不当皇帝”,而是母亲对他的称呼,“你叫我的名字了。”
“嗯,我是你的母亲,自然要叫你的名字。”
“这么说,太后还是要废掉我?”
王美人摇摇头,“是我求她这么做的。”
“为什么?”韩孺子茫然不解,若是再早一段时间,甚至就在宫变之前,他也可能欣喜地接受母亲的决定,可现在,他有点喜欢上当皇帝了,相比几个月前纯粹的傀儡状态,他觉得事情正在好转,一群“苦命人”愿意效忠于他,只见过一面的宫门令严格地执行了他的旨意……
“你听到皇太妃说的话了,我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皇宫里。”
“她的话不一定是真的,况且……我不会让太后杀掉我的。”
王美人又笑了笑,抬手将儿子脸上的一块灰尘轻轻擦掉,“当然,我的儿子这么聪明,怎么会让人随便杀掉呢?”
韩孺子突然醒悟,“母亲,是不是杨奉带来了崔宏的条件,要让东海王称帝?”
王美人摇摇头,“崔太傅没有这个胆量,他让杨奉来求和,只要太后不追究崔家在这次宫变中的罪过,并且将南军大司马之职还给他,他就愿意效忠太后。至于东海王,崔太傅根本没提起这个外甥。”
东海王知道此事之后想必会很失望,韩孺子现在却更加失望,可这是母亲的要求,他还从来没反对过母亲,因此只能低头不语。
王美人温柔得心有些疼,儿子低头的样子跟小时候毫无二致,她上前一步,贴着儿子的耳边小声说:“太后必然要与崔家拼个你死我活,谁当皇帝谁是牺牲品,东海王自以为是,不会有好下场,你坐山观虎斗就好,日后还有机会。”
“机会?”韩孺子惊讶地抬起头。
“大楚朝廷已经烂到根子里了,罗焕章说得没错,朝堂内外争的都是家务事,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以后你不仅要当皇帝,还要当一个干净的皇帝。”
“可是……可是……”韩孺子想说自己以后再没有机会当皇帝了。
“机会总会有的,我会留在宫里帮你制造机会。”
韩孺子大惊,不在意当不当皇帝了,“不,母亲,你要跟我一起出宫,我不当皇帝,你也不要留在太后身边,她……她很危险。”
“没关系,只要我不争什么,就不会有危险。放心,我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给你争取机会的,只是在这里替你看着,机会一旦到来,好有人能马上通知你。”
“不不,我永远都不当皇帝了,只要母亲跟我一块出宫。”
王美人脸色一寒,“你不是小孩子了,我向太后哀求才换来这次退位,你要珍惜。”
韩孺子不敢再反对母亲,“什么时候……让我退位?”
“还不清楚,应该很快吧,总之记住我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
韩孺子点点头,开始认真考虑不当皇帝的生活,“那些‘苦命人’怎么办?他们只救我没救太后,会不会受到报复?”
“你小瞧太后了,她还不至于跟一群奴仆斗气,不过你要是担心的话,我会想办法将他们都送出皇宫。”王美人又笑了,“你做得很好,连为娘都吃了一惊,你是一个好皇帝,可时机不对,烂树上长不出好果子,你得等待这棵树重新发芽。”
“如果……等不到呢?”韩孺子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惹恼母亲。
王美人这回没有生气,笑道:“如果老天不给你再度称帝的机会,我宁愿你做一个普通人,一生衣食无忧,妻儿陪伴左右。”
韩孺子觉得自己要哭了,强行忍住,“我真希望母亲跟我……”
“不行。”王美人拒绝得很干脆,“哪怕只有一丁点机会,我也要留在宫中替你看着。而且我也要学习,从前我将当皇帝想得太简单了,跟在太后身边我能学到很多东西。”
韩孺子有些惊恐。
王美人抚摸儿子的脸颊,笑道:“傻孩子,我要学太后的驭臣之术,不是杀人的门道,我也不相信思帝是被太后杀死的。”
“那桓帝呢?”
王美人的笑容渐渐消失,桓帝也算是她的丈夫,可她对那个男人已经没什么印象,“别问太多,出宫之后要小心谨慎,你能取得下人的效忠,这是好事,可你得罪的人也不少。”
“不是我想得罪……”
房门又开了,杨奉走进来,看着母子二人,沉默了一会,说:“太后请陛下过去。”
太后一个人坐在椅榻上,呆呆望着前方的什么东西,杨奉示意王美人退出,房间里就只剩下三个人。
韩孺子站在太后面前,既然要被废掉,他不打算再行人子之礼了。
“告诉他吧。”太后冷淡地说,连目光都没动一下。
杨奉来到皇帝身边,说:“陛下知道自己要退位吧?”
“嗯。”韩孺子对这名太监的印象也变差了,杨奉看重的只是皇帝,自己一旦退位,大概与他再也不会有关联了。
“陛下得写一封退位诏书,陛下要自己写,还是我替陛下拟好?”
“请杨公拟好吧。”韩孺子不想争,同意退位之后,他的心开始下降,可是度过最初的震惊与不解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离开皇宫,这正是他最初的目标,唯一遗憾的是母亲不能一块出去。
事情很顺利,杨奉恭敬地鞠躬,退后。
太后终于将目光转到皇帝身上,“王美人觉得你熬不过接下来的混乱,宁可让你远离帝位,你自己怎么想?”
“我相信母亲。”韩孺子说。
“王美人觉得你还有机会重新称帝,但我要告诉你,这不可能,我与崔家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让一名废帝重新登基。”
“我并无奢求。”
太后慵懒地挥挥手,表示皇帝可以退下了。
韩孺子转身要走,又停下来,“我能提几个问题吗?”
太后点下头。
“景耀到底是谁的人?”
“你就要退位了,还关心这种事?”
“心里有疑惑,憋得慌。”
太后不屑地冷笑一声,“景耀当然是我的人,他以中司监之职掌管宝玺,在太监的权势上已经到顶了,投靠皇太妃还能得到什么好处?知道皇太妃的阴谋之后,他一直想通知我,却被左吉隔绝在外,只好虚与委蛇,宰相殷无害能逃出勤政殿,以及官兵能进宫,他都有功劳。”
“如此说来,我送剑出宫倒是多此一举了。”
“那倒不是,景耀忠于我,可他不敢轻举妄动,再等下去,逆贼很可能真会动手杀我。”
“罗焕章真是个奇怪的人。”在所有谋逆者当中,韩孺子对这位国史师傅最感不可理解,“一会要造反,一会又投降,一会说杀死太后和皇帝也没用,外面的大臣会立刻选立新帝,一会又阻止谋逆者动手杀人,说是不想天下大乱。”
太后向杨奉点下头,让他给皇帝解释。
杨奉此前不在宫内,对罗焕章却十分了解,躬身道:“罗焕章乃天下名儒,自以为在替天下苍生请命,没有人比他的立场更坚定,遗憾的是眼高手低。这种人开始时斗志昂扬,一旦发现事情与预料得不一样,又会大失所望,对他来说,事情要么一举而成,要么甘心认命,没有别的选择。一举而成的时候,弑君在他看来只是小乱,于事无补;甘心认命的时候,小乱在他眼里变成了大乱,所以他要阻止。”
“开始时斗志昂扬,不顺时甘心认命……”韩孺子看着杨奉,觉得这些话是在提醒自己。
杨奉跟自己没关系了,韩孺子甩掉这个念头,“我退位之后,要让东海王当皇帝吗?”
杨奉没有回答。
韩孺子又问道:“崔宏掌握了南军,东海王称帝,太后怎么可能打败崔家呢?”
杨奉做出请的姿势,“陛下知道的够多了。”
韩孺子突然跪下,向太后磕了个头,起身道:“谢谢。”
韩孺子出屋,太后说:“让他出宫或许是个错误,这小子在威胁我,让我好好照顾他的母亲呢。”
杨奉鞠躬,“他的威胁不足为惧。”停顿片刻,他又道:“太后真的要让我也出宫?”
“引崔宏入京,是你犯下的重罪,逐你出宫已是最轻的处罚,况且,宫里已没有你可以效忠之人,出宫去抓你的望气者吧。”
杨奉也跪下磕了一个头,“请允许我在太后面前说一句狂言:当初是我将孺子接入宫内,我若出宫,必会不遗余力将他再送回来。”
“好啊。”太后打了一个哈欠。
杨奉起身退出房间。
太后独自坐了一会,伸手在几案上敲了两下。
孟氏兄妹从另一间暖阁里走出来。
“你们没抓到淳于枭?”太后问。
孟徹上前一步,“孟娥瞧出前方有诈,执意回宫,结果宫中真的生变。”
这是宰相殷无害没有提起也不知道的一件事,大批官兵杀死了守门的刀客,慈顺宫里的刀客却是被侍卫杀死的,因此罗焕章的劝说才更容易生效,因此步蘅如才没敢动手杀人,最后还跪地求饶。
“你妹妹急着赶回来,要救的人不是我,而是皇帝。”太后盯着孟娥,“你早就向皇帝效忠了吧,这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还是你们兄妹二人的共同想法?”
孟娥立刻跪下,“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哥哥完全不知情。”
孟徹露出惊讶之色,随后叹了口气,他早就看出苗头,没想到妹妹真的做了。
“既然如此,妹妹出宫,哥哥留下。”太后挥手,命两人离开。
孟娥也磕了一个头,孟徹欲言又止,现在不是向太后进言的时候。
屋子里真的只剩下一个人,太后疲倦不堪,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喃喃道:“朕乃孤家寡人。”
这句话给她带来某种神奇的力量,她已做好准备,要掀起更多的腥风血雨。
(本卷结束)
第六十七章 退位
功成元年十二月初三,碎雪飘飘,皇帝在泰安殿宣读退位诏书,这一天距离他登基不到九个月,距离京师地动正好五个月。
史书在这一年记下了一连串的灾难,帝崩、兵祸、宫变、地动、疫情、寇边……一封封奏章从各地送来,开始还只是隐讳地暗示灾难与内宫有关,受到默许与鼓励之后,奏章的矛头直指皇帝本人。
皇帝几乎每个月都要颁布一两道罪己诏,主动揽下责任,令越来越多的官吏嗅到了芳香的血腥味,奏章的内容越来越直白,皇帝的种种“劣迹”都成为罪证,表明就是他得罪了上天,才招致今年的所有灾难。
因此,十二月初三的退位,水到渠成。
韩孺子对这些事情所知甚少,罪己诏不是他写的,奏章虽多,他没机会看到,就连勤政殿他也不怎么去了,以斋戒的名义留在内宫,自己读书,尤其是历代史书,没人再限制他,可以随意阅读。
母亲王美人每天都来,与儿子闲聊一会,从来不提外面的事情。
其他人很少来,杨奉一次也没出现,孟娥来过一次,给他送来最后一粒药丸,从此杳无踪迹,退位前的一个月,张有才和佟青娥都被调走了,不知去向,其他“苦命人”更是一次没来过,韩孺子问起,王美人只是说“另有安排”,不肯透露更多详情。
慢慢地,韩孺子的心事也淡了,既然自己很快就将退位,实在没必要计较他人的态度。
东海王来过几次,一贯地冷嘲热讽,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机会称帝,情绪比较低落,嘲讽之后总是要埋怨舅舅崔宏,在他看来,舅舅的胆子实在太小,以至坐失良机。
韩孺子没再见过皇后,逢五临幸秋信宫的惯例也取消了。
偶尔,他也能听到一点消息:太监左吉没有得到太后的原谅,宫变失败的第二天,就在狱中被腰斩;俊阳侯花缤和一儿两孙逃出京城,一直没有落网,留在京中的家眷都被关入大牢;望气者淳于枭最为神奇,每隔几天都有他被抓的消息传来,却没有一条能够得到证实。
但这些都与韩孺子没关系了,读史书纯粹是一种爱好,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还有重新称帝的机会。
十二月初二的下午,太监景耀送来一份拟好的退位诏书,诏书很长,里面历数了本年的大灾小难,痛陈皇帝德薄福浅,对不起列祖列宗,甚至暗示自己有不可治愈的痼疾。
韩孺子全都照写不误,只有一次停笔,诧异地问:“我什么时候改名叫韩栯了?这个字是念‘有’吧?”
“天子登基之前通常会改名,方便天下人避讳,陛下的名字是在三月改的,宗正府的属籍上有记录。栯为神木,据称食其叶者不妒。”景耀解释道,面对次日就将退位的皇帝,他还保持着基本的礼节。
韩孺子继续照写诏书,无论是“韩松”还是“韩栯”,他都不在意,自己的真名叫“孺子”。
“好了。”韩孺子放下笔,欣赏自己写下的诏书,“我的字比从前工整多了,大臣们会认吗?”
景耀显得有些尴尬,“认,肯定认。陛下请休息吧。”
韩孺子躺在床上默默地运行了一会逆呼吸,觉得体内的气息感正变得清晰,可惜他只能练到这一步,孟娥不来,他不会别的练功法门。
这一夜,他睡了个好觉。
与登基相比,次日的退位仪式异常快速而简陋,礼官当众宣读诏书,群臣跪拜,然后起身让到两边,兵马大都督韩星以宗室重臣的身份走上阶陛,从皇帝手中接过从未属于他的宝玺,退下。
然后是宰相殷无害上阶,伸出手,口称“殿下”,引导韩孺子走出泰安殿,在门口将他交给两名将军。
韩孺子认得其中一位,正是宫门郎刘昆升,他在挫败宫变时立下大功,平步青云,直接升任中郎将,掌管皇宫宿卫。
在向废帝行礼时,刘昆升明显躬得更低一些,“殿下请随我出宫。”
韩孺子乘上一辆马车,由中郎将刘昆升亲自护送,车辆驶至南便门的时候,遇到第一拨使者,太监景耀向废帝宣读太后懿旨:韩栯被封为德终王,留住京师府邸。
德终王可不是什么好称号,韩孺子并不喜欢,也不在意。
马车继续前进,驶出皇宫,一路冷冷清清,大白天也没有人。
半路上,马车又停下,第二拨使者拦路宣读太后懿旨:经群臣商议,废帝不宜称王,改封为“倦侯”。
韩孺子问身边的刘昆升,“还有多远,再这样下去,我不会被废为庶民吧?”
刘昆升一脸尴尬,他本不应与废帝交谈,可还是微微扭头,小声说:“不会,陛下……不,殿下……不不,您是倦侯,不会再降了,应该不会。”
韩孺子笑了笑,“倦侯,这是‘厌倦’的‘倦’,还是‘疲倦’的‘倦’?”
刘昆升说得没错,倦侯就是韩孺子的身份,马车一路驶入北城,停在一处宅院的大门前,门楣上的匾额清晰地写着“倦侯之邸”四个大字,字迹很新,显然刚挂上去不久。
第三拨使者等在门口,再次向废帝宣读太后懿旨,措辞比前几次都要严厉,历数废帝的种种“劣迹”,要求他从此以后“改过自新”,懿旨中只有极少的实质内容:废帝韩栯虽为列侯,但是位比诸侯王,可以“入殿不拜”。
韩孺子这才想起,自己几次接旨都没有下车跪拜,不太合规矩,从现在起,他能够明正言顺地不跪了。
读过懿旨,使者撤走,护送废帝的宫中卫士也得告退,刘昆升就在这时跪在地上,向倦侯磕头,行臣子之礼,然后上车,率兵离去。
这是非常冒险的举动,韩孺子来不及阻止。
八名卫兵留下,守卫大门,韩孺子转身走入自己的又一个新家。
庭院里跪着二十多名奴仆,居然都是宫里的“苦命人”,韩孺子一眼就认出来张有才,不由得大喜,“原来你们都在这儿!”
众人磕头,张有上抬起头,哭着叫了一声“陛下”。
韩孺子摇头,走上前将大家都扶起来,大声说:“从今天起,我是倦侯韩孺子,不要再叫我‘陛下’,谢谢诸位……谢谢……”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众人大哭,老成一些的太监劝住大家。
韩孺子没看到佟青娥和蔡兴海,张有才擦去眼泪,说:“景司监说我们救驾有功,可以选择出宫追随……您,也可以留在宫中,我们这些人自愿出宫,昨天晚上才被送来的,青娥姐他们留在宫里,说是……”
张有才颇有几分不满,韩孺子笑道:“我明白。”
“蔡大哥求得一份军职,又去边塞打仗了,也不知道出发没有,他让我向陛下……向主人说,‘能随主人翻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耀,至死不忘。’”
韩孺子笑道:“谁会忘呢?希望他这回不用虚报首级就能建功立业。”
张有才也笑了。
“带我看看新家吧,在这里咱们可以随意一些。”
众人簇拥着倦侯四处查看。
府邸不算小,前后五进,房屋众多,庭院比宫中的院落还要宽敞些,二十多人连三成房间都住不满,后进是一片花园,未经打理,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如果只住咱们这些人,那就太好了。”张有才很快就变得兴奋,陪着主人到处游走,将其他人都给甩掉了,在一间书房里,张有才又一次跪下,小声说:“陛下……”
“不要再这样叫我。”
“主人,咱们什么时候回宫去?”
韩孺子讶然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您是大楚皇帝,只有您配当皇帝,离开皇宫是以退为进,早晚还会再回去,对不对?”
“大家都这么想吗?”韩孺子严肃地问。
张有才犹豫片刻,“我没问过,可我觉得……大家的想法应该都跟我一样。”
母亲王美人的确说过要耐心等待机会,可是机会遥遥无期,连点影儿都没有,刚出皇宫大门就想着回去,只会惹来大麻烦。
“告诉大家,不要再提‘回宫’的事情,这里是我的家,我要一直住下去。”
张有才站起身,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明白,我待会就去说。”
“算了,什么都不用说。”韩孺子发现这种事情根本没法解释,只会欲盖弥彰。
外面跑进来一名太监,慌张地说:“外面有人来了,看着挺凶。”
韩孺子急忙迎出去,到了前院,只见十多名劲装男子关闭了大门,正到处查看,他们都带着刀,府里的人呆呆地站在垂花门内外,不敢上前干涉。
韩孺子正惊讶时,从一间倒座房里走出一名太监,几步来到他面前,躬身行礼,“倦侯可还喜欢这里?”
“杨奉!”韩孺子吃了一惊,“太后让你来的?有什么事吗?”
“来当侯府中的总管,如果倦侯不愿用我的话,也可以另换人,在这座宅院里,您是主人。”
韩孺子大喜,“愿意,当然愿意,可是……没人对我说过你也会出宫。”
“事情没成之前,总有意外,所以还是成事之后再说吧。”
“这些人……”韩孺子指着那些劲装男子,觉得他们不像是宫中的太监,其中几人的胡须可挺显眼。
“我的一些朋友,请来保护倦侯的。”
“保护?为什么要保护?”
“因为有人可能会误解太后的意图。”
韩孺子一愣,“诏书和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无论太后说得多清楚,总会有人揣摩过头,以为能趁机立功。退位之帝的头几天最为危险,熬过去就好了。”
韩孺子这才明白,原来退位之后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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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书房
倦侯府邸大门紧闭,午时过后不久,门外的八名卫兵撤走了,他们是皇宫宿卫,不能给侯府看门。
杨奉召集府中的所有人,聚在庭院里,清点人头。
一共十五名太监、八名宫女,加上韩孺子、杨奉,以及杨奉带来的十三位“朋友”,共是三十八人。
杨奉对众人说:“你们都是自愿跟随倦侯出宫,想必早就得到过提醒,出宫之后不会一帆风顺……”
“我们不怕!”张有才喊道,声音有点大,他一兴奋起来总是控制不住。
“怕或不怕,咱们都站在这里了,既然是同舟共济,我也不对你们隐瞒:眼下的形势很危险。”没人应声,杨奉扫视众人,继续道:“咱们都知道,太后是真心让倦侯退位,仅此而已。可外面的人不知道,他们会按自己的想法臆测,保不齐会有人猜过了头,想用倦侯的人头向太后邀功。本朝没有过这种事,前朝倒是发生过,当朝廷选立新帝之后,想邀功的人可能会更多。”
“太后不能派人保护倦侯吗?”人群中一名太监小声发问。
“不能,一群皇宫宿卫站在侯府门前,会令外人更加怀疑太后的意图,咱们得自保,只要挨过头几天,外人的疑心就会渐渐消散,倦侯安全,咱们也安全。”
太监和宫女们面面相觑,出宫之前他们的确得到过提醒,追随废帝要冒一定的危险,可那只是泛泛而论,如今危险真的到来,而且来得这么早,他们还是有点惊慌。
又是张有才大声道:“怕什么,咱们都是闹过皇宫的人,还怕外面的几个小毛贼?”
众人齐声附和,杨奉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继续道:“诸位也不必过于担心,你们的职责很简单,谨守门户,没有倦侯和我的许可,别让任何人进来,真有狂徒敢闯府,由我来应对。”
杨奉带来的十三位“朋友”都是身高体壮的大汉,身上带着刀,目光咄咄逼人,瞧着令人心惊,看家护院却让人心安。
太监和宫女们更放心了。
侯府太大了一些,杨奉命人将后花园以及三、四进院子的门户通通锁死,所有人都住在前两进院中。
韩孺子被安置在一间耳房里,这里从前应该是一间书房,摆着书案、书架,却没有一本书。
韩孺子坐在书案后面晃动双脚,张有才忙着擦拭灰尘,皱眉说道:“陛下……不,主人就住在这里吗?连张床都没有,杨奉是不是有点夸大了?这里可是京城百王巷,住在这里的人非王即侯,谁敢来闹事?”
韩孺子在想事情,笑了笑,没有回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皇宫都有人敢闯,何况是百王巷?”
张有才吓了一跳,吐了一下舌头,“杨公来了,对不起,我就是……”
“叫我‘总管’。”杨奉冷淡地说,“退下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你。”
张有才放下抹布,匆匆向外走去,到了杨奉身后,转身冲皇帝使个眼色,意思是说自己就在门外,随叫随到。
杨奉没看见小太监的动作,到处扫了几眼,说:“待会有人会送来简便小床,倦侯在此暂忍几日。”
“这里挺好,若能装满书就更好了。”
“嗯,以后会有的。”
“你听说过这种说法吗?书房是男主人的藏身之所。”
杨奉一愣,在这种时候倦侯还有心情闲聊,很是出乎他的意料,摇摇头,“没听说过,此话怎讲?”
“是母亲跟我说的,她说:书房是男主人的藏身之所,他们一本正经地躲在里面,假装进行十分重要的工作,名正言顺地禁止妻儿进入,在这里,他可以发呆,可以胡思乱想,可以尽情玩赏自己的喜爱之物,暂时抛弃丈夫与父亲的身份。”
杨奉又是一愣,但是点点头,“我从前也有一间书房……的确,我不只在里面读书,也在里面偷懒,家里人从来没发现。王美人说的是桓帝吗?”
“应该是吧,我从来没进过父皇的书房。母亲还说,书房如此隐密,所以男人都在这里制定阴谋。”
杨奉第三次发愣,“王美人都教了你什么?”
“母亲教我的东西可不少,我还在慢慢揣摩。我喜欢这间书房。”韩孺子拍拍椅子的扶手,又摸了摸光滑的书案,上面一无所有,侯府里的东西自然不像皇宫里那样精美奢华,表面都有些破旧,可他真的很喜欢,“坐在这里,我能感觉这间屋子属于我。”
杨奉深深地鞠躬,这名少年经常让他吃惊,每一次吃惊之后,他的期望都会增加一分,“请倦侯保持这种感觉。”
韩孺子点点头,正式问道:“真的会有人想要杀我吗?”
“倦侯退位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打探消息,同时也在劝说朝中大臣,让他们相信太后对你绝无杀心。”
“可他们不信。”
“既非相信,也非不信,他们在观望。没办法,只有少数大臣与倦侯有过接触,印象极佳,但是不能对外宣扬,大多数人只能靠传闻做判断,而传闻对倦侯不是很有利。”
“他们觉得我从前是名昏君?”
“过去的几个月里,朝廷的确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我明白,皇帝就是皇帝,外人不管你是不是傀儡,也不在乎,总之,朝廷的错误就是皇帝的错误。”
“正是。”
“谁会来杀我?”
“大臣们不会,他们更愿意远离宫廷之争。生活安稳的百姓不会,这对他们没有好处。可京城里还有两种人,一种是地痞无赖,会被任何人所收买,还有一种人是失势的勋贵子弟,为了得到利益,这两种人都愿意铤而走险。”
韩孺子想起宫里的那些勋贵侍从,他们都有远大的前途,应该不会冒险来杀废帝。
杨奉继续道:“今天上午我得到消息,城里有一伙无赖少年蠢蠢欲动,他们没想讨好太后,而是想杀你扬名,同时拿你的头颅待价而沽。这些人好对付,挡在门外不让他们进来就是了。那些失势的勋贵子弟却不好说,他们心里有想法也不会对外泄露,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来高手。”
韩孺子并无惧意,恰恰相反,他的心情很好,“可咱们不怕。”
“为什么不怕?”换成杨奉提出问题了。
“你说的这两种人都是冒险者,‘开始时斗志昂扬,一旦发现事情与预料得不一样,又会大失所望。’”韩孺子笑道,将杨奉当初用来评价罗焕章的话直接搬用过来,“只要咱们挡住几次挑衅,太后那边又没有别的暗示,他们就会知难而退,大家也会相信太后真的无意杀我。”
杨奉点点头。
韩孺子收起笑容,认真地问:“太后真的无意杀我?”
“据我所知没有。”杨奉回答得很谨慎,“咱们也只能照此准备。”
韩孺子用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又问道:“真是奇怪,太后算是大楚真正的皇帝,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意思清晰表达吗?”
“她做不到,也不想做,这对她又没有什么好处。谁杀了你,她就杀了谁,将事情彻底终结。”
“如此说来,前来杀我的冒险者岂不是很倒霉?怀着偌大的期望,不成,一无所有,成了,却是死罪。”
“明白事理的人就不是冒险者了,倦侯可以思考一个问题:贵为至尊,怎样才能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只凭旨意是做不到的,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韩孺子蓦然发现,杨奉又像从前那样向他布置任务了,忍不住问道:“这还会有用吗?”
“如果没用,倦侯不过是浪费了一点无所事事的时间,如果有用,倦侯能将机会握得比谁都紧。”
韩孺子露出微笑,“得一杨公,如得一上将军,太后将你送到我身边,我相信她确无杀意。”
杨奉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两下,“吹捧他人是一门大学问,倦侯以后得好好学习。”
韩孺子扶案而起,“该学的东西很多,慢慢来吧,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吧?”
午时早就过了,冬天太阳落得早,屋外已是黄昏,韩孺子早餐就没吃多少,午餐一直就没见到影儿。
“张有才!”杨奉喊道,知道小太监就在门外守着。
张有才立刻进来,“杨总管有何吩咐?”
“为什么还不开饭?”
张有才一脸惊讶,“饭?哪来的饭?”
杨奉一肚子济世之才,登得朝堂,入得江湖,说到治家可就差着一大截,微怒道:“当然是你们做的饭,难道出了宫就什么都不会了吗?”
“厨子倒是有两个,可是没有米面菜肉,拿什么做饭?”张有才两手一摊,“我们昨晚进府,粒米未进,只喝了点井水,还以为总管一到,什么都会有,原来杨总管也没带点吃的啊。”
杨奉愣住了,“是我忽略了……今天有点晚了,大家忍一忍吧,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买米面。这应该是礼部主爵司的责任,他们选定的府邸,连食物也不准备好吗?”
“或许他们也在揣摩太后的意图。”韩孺子说,揉揉肚子,“我还能忍一晚。”
张有才嘴一撇,他已经忍了一个晚上,“忍行,打架可就没劲儿啦。”
话音刚落,跑进来一名刀客,对倦侯看也不看,直接对杨奉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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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豪杰
百王巷里没有一百座王府,宅第不过三十几处,多年来住过的王侯倒是真有上百位。皇帝高兴的时候,这里热闹异常,各地诸侯王争奢斗侈,在京师留下不少佳话,皇帝的疑心一旦变重,所有诸侯王都得乖乖回国,除了每年按规矩进京朝拜,再不得进京。
自从武帝晚年诛杀太子之后,百王巷就没再热闹过。
现在是冬季,诸侯王大都留在本国,百王巷因此更显萧瑟,时近黄昏,相邻的宅区华灯初上,这里的几十座大门口只亮起寥寥几盏灯笼。
刚刚挂上新匾额没多久的倦侯府,门前倒是挺热闹,时不时有人结伴走过,目光往门内张望。
杨奉的一位“朋友”走过来,说:“没事,都是城里的朋友,我们哥几个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杨奉抱拳道:“有劳。”
韩孺子跟在杨奉身边,那人却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的朋友……还真不少。”韩孺子小声说。
“有些朋友很好交,放低姿态、客气一点,然后捧出银子,朋友就到手了,即使互不相识也没关系。”
韩孺子惊讶地说:“他们是雇来的?”
“雇?给你同样多的银子,你未必能雇得到。”杨奉在前院走来走去,碰到“朋友”就向对方拱手致意,客气,但是绝不谦卑。
江湖中另有一套规矩,韩孺子更弄不懂了,小步跟上,说:“俊阳侯花缤说他要为武帝时枉死的豪杰正名,你的这些朋友……算不算豪杰?”
“这些朋友是京师闾巷中的豪杰,至于俊阳侯?”杨奉不屑地哼了一声,停住脚步,“沽名钓誉之辈。”
“可他真是这么说的,而且……也努力尝试了,现在还逃亡在外,下落不明。”
杨奉道:“花家的确以豪侠闻名天下,交游极广,良莠不分,因此埋下祸根。齐王谋逆时拉拢了不少地方豪杰,其中一多半都与花家有过来往,奉命前往关东查案的官吏,收集的供状能装满十辆马车。太后迟迟没有动手,是希望证据更充分些,能将花家极其同堂连根拔起,没想到……”
“俊阳侯提前动手了。”韩孺子恍然大悟,“花缤早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参加宫变是为了壮大名声,逃到哪都能得到豪杰的庇护,怪不得朝廷一直抓不到他。那他当时说的那些话……哦,那不是对我说的,门外还有别人,他们会替俊阳侯在江湖上宣扬。”
“嗯,在江湖中,名声就是权力,刀剑在名声面前也要低头。”
“杨公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小吧?”韩孺子好奇地问。
杨奉生硬地回道:“在江湖上,杨奉是无名之辈。”说罢,前去检查门户。
韩孺子留在原地,越发觉得杨奉的从前不简单。
侯府门外的人不只是来回逡巡,一些人干脆留下,在门口或站或蹲,彼此打招呼,也有人突然暴起,指名道姓地大骂,受到呵斥的人通常转身就跑,没人敢回嘴,更没人敢留下还击。
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杨奉走到十三位“朋友”面前,抱拳道:“有劳诸位,这就点灯吧。”
韩孺子以下,府里的人都没明白“点灯”是什么意思,那些闾巷豪杰却心照不宣,其中两人解下腰刀,郑重地交给同伴,然后每人拎起一盏早已准备好的灯笼,从便门出去,随手关上。
“点灯”居然真的只是点灯,韩孺子和那些太监、宫女不禁既意外又失望,很快,他们的想法改变了。
便门关得不紧,外面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在下小春坊白太庸,这位我不说大家也认得,三柳巷的匡裁衣匡二哥,我们哥俩儿在这给诸位朋友道安了。倦侯今日乔迁新居,未想到会有这么多朋友上门庆贺,准备不周,特意让我们哥俩儿出来招待。没啥说的,小春坊醉仙楼已经备好酒菜,大家这就去,提我们哥俩儿的名字,到楼上不醉不归,我们稍后就到……”
张有才站在倦侯身后,小声道:“这人真会说话,三柳巷匡二哥,名字也有意思,酒菜?咱们怎么……”
杨奉扭头严厉地看了一眼,张有才不再说下去,却不是很服气,更小声地说:“真是欺人太甚,再怎么着也是王侯之家,居然请一帮混混吃饭,自己还饿着肚子呢。”
韩孺子却不这样想,反而听得很认真,揣摩外面传来的每一句话。
白太庸之后,匡裁衣也说了几句,他好像真是一名裁缝,开口第一句就说:“那个谁谁,你从我店里拿走三套袍子,啥时候给钱?今天咱们得好好聊一聊……”
门外响起了笑声,有几个人开口挑衅,不等白太庸和匡裁衣开口,就被其他人骂走。
没多久,白、匡两人从便门回来,手中的灯笼留在了外面,从朋友手里接过刀,向杨奉拱手告辞,对倦侯仍是一眼不瞧。
接下来又有几拨混混到来,杨奉请来的“朋友”轮流到门口观望,谁能说得上话,谁就出去劝退,不一定是请吃饭,也有脾气大的,拎刀出去大骂几句,居然也生效。
大概二更左右,再没有混混来了,还剩下三位豪杰,杨奉走过去,与他们小声说话,然后亲自送出门外,丝毫不失礼数。
韩孺子直到这时才看明白,杨奉并非随意找来十三位闾巷豪杰,这些人都是京城里能镇住一方的大豪,负责撵走不同的混混。
送走了所有豪杰,杨奉对太监和宫女们说:“大家都去休息吧,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夜里都不要出门。”
清退混混看上去太容易了些,众人不是很害怕,张有才甚至敢开玩笑,“尿急怎么办?咱们没吃饭,凉水可是喝了不少。”
众人切笑,杨奉严厉地说:“憋着,憋不住我就再给你来一刀。”
张有才吓了一跳,捂着裆部,“那我还是憋着吧,主人,回房休息吧。”
杨奉道:“你们退下,倦侯留下,我有话对他说。”
众人大都住在前院,杨奉亲自去将便门锁好,又检查一遍大门的门闩,带着倦侯去第二进院子,对张有才说:“你留下干嘛?没让你跟着。”
“主人是尊贵之体,总得有人服侍吧,我瞧杨总管不太擅长做这种事。”
韩孺子说:“不用,我能照顾自己,你去休息吧。”
主人发话,张有才总算走开,杨奉看着小太监的背影,“这才刚出宫,脾气就大了,以后得好好收拾一下。”
“是皇宫太压抑。”韩孺子笑道,“连我也想到处跑跑呢。”
“别急,以后有机会。”杨奉走入二进院,站在中间的一颗树下,四处观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韩孺子问道:“还会有人来吗?”
“嗯,之前来的都是小麻烦,接下来的才是大麻烦。”
“请那些豪杰花了多少钱?”韩孺子很关心细节。
“每人五十到一百两银子。”
“这么少?”韩孺子很诧异。
“银子只是意思一下,他们要的是名,不出三天,‘京城十三豪义护废帝’的故事就会传遍京城内外。”
“呵……真会有人这么说吗?”韩孺子觉得有点可笑。
“当然会,我已经安排好了。”杨奉走向东厢,似乎觉得那边的房顶很可疑。
韩孺子不笑了,站在原地想了一会,追上杨奉,“待会大麻烦来了,就咱们两人应对吗?”
“不是,我找了两位帮手……怎么还不到?”
韩孺子又一次感到奇怪,等帮手不去大门口,看房顶干嘛?于是也到处遥望,转过身,在房顶上没看到东西,树下却多了两个人。
那正是韩孺子和杨奉刚刚站过的地方,此刻站着另外两人,一老一少,在夜色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瞧出这两人都很瘦。
韩孺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扯扯杨奉的衣袖。
杨奉转过身,看着两人,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有点不满,“用得着这样吗?打声招呼不影响你们的大名。”
少年上前两步,比韩孺子大不了几岁,“我跟爷爷打赌,说你会武功,他说不会,看来我是输了。”
“我不会武功,我会‘用’武功。”杨奉大步走到两人面前,转身向倦侯介绍道:“这位是江湖上有名的一剑仙杜摸天,这是他的孙子。”
“嘿,干嘛不说我的名字,我叫杜穿云,江湖人称……”
“别给自己乱起绰号,等你大点再说吧。”杨奉对这两人不客气,却没有惹恼对方。
之前来的十三位豪杰对废帝不看一眼,杜氏爷孙却不同,杜穿云不错眼地打量韩孺子,杜摸天上前抱拳道:“草民不知礼仪,星夜来访,万望见谅。”
这两人不像是闾巷豪杰,更像江湖游侠,韩孺子不知该如何接待,笨拙地抱拳道:“稀客光临,未备酒仪,倒是我要请两位见谅了。”
杜摸天一笑,杜穿云说:“爷爷,皇帝也没什么特别的,我看我也能当。”
“胡说八道,你爹连份家产都没给你留下,你凭什么当皇帝?”杜摸天斥道,转向杨奉,“我跟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过,好像没什么动向,若非迫不得已,大家是不愿招惹朝廷的。”
“就怕还有桂月华这种人。”
桂月华是江湖人,也是俊阳侯府中的教头,免不了会参与朝廷之争。
“没事,有我们爷俩在,肯定能保住皇帝无忧。”
韩孺子刚想说自己不是皇帝,外面突然响起嘈杂声,还有砰砰的敲门声,一个生硬的声音在喊:“开门!快给羽林卫的老爷们开门!”
杨奉脸色微变,他所有的准备都是用来应对江湖人物的,在他的预想中,朝廷各方不会有人敢来公开诛杀废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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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挂名宿卫(明日上架,求首订)
杨奉跑向前院,杜氏爷孙护着倦侯走在后面,住在前院的太监、宫女听到了叫声,有几人探头出来,都被杨奉撵了回去。
门外的叫声越来越响亮,甚至带上了骂人的话。
杨奉站在门后,大声问道:“是谁在此叫嚷?”
外面的人怒道:“羽林卫前来公办,问那么多干嘛?快给老爷们开门。”
杨奉回头看了一眼,倦侯被杜氏爷孙保护在中间,于是点下头,对门外说:“这里是倦侯府,跟你们羽林卫没关系。”
皇宫宿卫是个统称,共包括八支军队,羽林卫是其中之一,驻扎在北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看守皇宫,而是在朝廷举行大典的时候充当仪卫,平时悠闲得很。
外面的人砰砰砸门,“有没有关系你说得不算,快开门接圣旨!”
杨奉哼了一声,越发确信这是一伙骗子,说道:“你站到门前,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羽林卫。”
外面的人骂骂咧咧,但还是同意了,“老子站这儿了,过来看吧。”
“好。”杨奉慢慢拔出腰刀,对准门缝,说:“站近一点,看不清。”
“嘿,你这个家伙……”
杨奉一刀捅出去,马上收回,只听外面尖叫一声,随即破口大骂。
韩孺子被杨奉的举动吓了一跳,少年杜穿云却挑三拣四:“哎呀,力道不够,人家穿的是铁甲,你连小伤口都没造成吧,听他的底气更足了。”
杨奉的本意也不是杀人,厉声道:“我是前中常侍杨奉,阁下有本事报上名来,明天我去羽林卫问问,什么时候起由你们负责传递圣旨了?”
“死太监,你有本事怎么不去生儿子……”外面的人骂得更响,就是不肯说出名字来。
杜穿云向爷爷说:“皇帝家的人真会骂,你听,到现在都没重样的,比咱们江湖人可厉害多了。”
杜摸天嗯了一声,“那是你见识少,我见过更能骂的。”
韩孺子有点脸红,虽然不是皇帝了,仍觉得外面的人在丢他的脸面,“未必就是羽林卫,可能是冒充的。”
杨奉道:“是真的,我看到了,除了羽林卫,没人穿这么花哨。”
“我没得罪过羽林卫啊。”韩孺子诧异地说。
“羽林卫里有不少勋贵子弟,说不定是受谁撺掇。”杨奉突然向边上一闪,一柄刀顺着门缝刺了进来,上下划动。
杜摸天一步蹿上去,伸手捏住刀背,看他又老又瘦,手上的劲儿却不小,那刀被他捏得纹丝不动。
“嘿,死太监挺有劲儿啊,要老子的刀干嘛?没割干净吗?给老子放……”
杜摸天松手,只听外面脚步声响,随后是一声愤怒的咒骂,那名羽林卫显然摔倒了,接着是更多的骂声,来的羽林卫得有几十名。
“皇帝的卫兵不怎么厉害啊。”杜穿云有点失望,向倦侯问道:“你从前就靠这些人保护吗?怪不得会被一群江湖好汉冲进皇宫。”
韩孺子摇头,“宫里有高手侍卫,冲进皇宫的也不是好汉,是一群逆贼。”
“敢闯皇宫的‘逆贼’就是好汉。”杜穿云甚至不愿讨好真皇帝,更无意奉承废帝,“别说你是皇帝的时候,就是现在,你敢闯皇宫吗?肯定不敢,所以你不是好汉。”
“你敢吗?”
杜穿云眉毛一挑,正要说话,杜摸天退回来,在孙子头上拍了一下,“少废话,到处看看去,别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
杜穿云摸着脑袋,“老家伙,你怎么不去?你可就我这一个孙子……”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走去后院查看情况。
韩孺子既尴尬又觉有趣,他与亲人之间有温情、有冷漠、有仇恨,就是没有杜氏爷孙之间的这种率性随意。
“倦侯别在意,我这个孙子从小跟我漂泊江湖,不懂规矩。”
“更不懂规矩的其实是我。”韩孺子笑道,又好奇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杨奉的?”
老头儿叹了口气,“我们去暗杀他,结果反倒欠他一条命。”
韩孺子一怔,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杜摸天已经走开,对杨奉说:“门闩够结实吗?我看他们是要撞门。”
杨奉嗯了一声,他在白天时已经检查过,特意给大门多加了一道闩,便门也是有锁有闩,除非对方带来专门器械,否则是不可能撞开门的。
砰!外面真的撞门了。
砰砰砰……撞门声接二连三,中间还夹杂着连串的哎呦声,那些羽林卫显然是在以身体撞门。
若是普通人家,早就被吓坏了,杨奉却不当回事,偶尔还嘲笑几句。
有杨奉在前,韩孺子也不怕,只觉得这群羽林卫很可笑,扭头看见张有才偷偷溜出来了,于是冲他挥手,示意他回去。
门外突然响起欢呼声:“虎贲卫来啦,还是他们聪明,把梯子搬来了。”
杨奉向杜摸天点下头,杜摸天会意,他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顺着一根廊柱爬到屋檐下,倒挂金钩,随后翻身,轻松地上到屋顶,没发出一点声音。
杨奉来到韩孺子身边,“倦侯有点冷吧,要不然你也去休息,这里的事情由我处理。”
韩孺子摇摇头,他可不想躲在屋子里等结果,在皇宫里他已经对这种生活厌倦透顶,“什么人能调动羽林卫和虎贲卫一块来杀我?”
“我怀疑这些人只是挂名宿卫,借用两卫的服装过来虚张声势的。”
“哦,挂名的宿卫很多吗?”
“差不多一半对一半。”
“这么多!”韩孺子吃了一惊,然后想起自己已不是皇帝,实在没必要关心这种事。
“没办法,勋贵子弟太多了,能入宫当侍从的只是极少数,其他人……”
房顶上传来一声惨叫,杜摸天显然跟人动上手了。
与此同时,后院也传来杜穿云清脆的叫声,真被杜摸天猜准了,前门公开叫骂,后院有人偷偷摸进来。
杨奉横刀护住倦侯,可他只会一些粗浅武功,没信心挡住刺客,大声道:“杜穿云,给我回来!”
后院的兵器相撞声又持续了一小会,杜穿云从垂花门跑到前院,“别催,一名小贼而已,被我打跑了。”
杨奉张嘴刚要说话,眼睁睁瞧见一道身影从门廊上跳下来,一刀刺向杜穿云。
韩孺子也看到了,事发突然,两人都来不及发出警告。
杜穿云从小跟着爷爷一块闯荡江湖,颇有经验,发现不对,立刻倒蹿回去,同时挥剑接招,“好小子,敢偷袭……”
杜穿云被逼回二进院,门廊上却又跳下第二个人,全身黑衣,蒙着脸,持刀直奔倦侯。
杨奉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持刀在手,大叫了一声“杜摸天”,房顶了回应了一声,人却没有立刻出现,杜摸天显然被缠住了。
杨奉挥刀迎战,那人瞧出杨奉脚步虚浮,不是高手,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举刀就砍。
两人即将交锋,那人莫名其妙地脚底一滑,居然向前扑倒,手中的刀也失去准头,杨奉轻松躲过,照头劈下去。可惜,他的刀法真的很一般,这一刀力量倒有,准头跟摔跤的刺客一样差,贴着对方的肩膀落下去。
饶是如此,那人也大吃一惊,翻身倒地,滚出几圈,起身就向二进院跑去,嘴里叫道:“有埋伏!撤!”
“孟……”韩孺子及时收住,没叫出另一个字。
杨奉追出几步,又回到倦侯身边,“你在喊谁?”
“没有。”韩孺子摇头,不想给孟娥惹麻烦。
杜摸天从房顶跳下来,“好像来救兵了,那帮家伙跑得飞快,连梯子都不要了。”
杜穿云也回来了,“来得快跑得也快,他喊什么‘埋伏’?”
杨奉摇摇头,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窥望。
街上传来马蹄声、叫嚷声和兵器相撞的声音,像是两伙人打起来了,在屋里休息的太监、宫女再也忍不住,一个个悄悄走出来,站在倦侯身边,惶恐不安地倾听。
街上的声音消失了,过了一会,有人梆梆敲门,“贱奴蔡兴海,求见倦侯。”
太监和宫女们齐声欢呼,杨奉回头看了一眼,大皱眉头,问道:“几个人?”
“呃,三十多人吧……让我一个人进府就行。”
“让他进来吧,蔡兴海是熟人。”韩孺子说。
杨奉这才不太情愿地开锁抬闩,将便门打开一点,蔡兴海从外面犹豫着走进来,看到倦侯,眼睛一亮,几步跑来,跪地磕头,他一跪下,太监和宫女们也跟着跪下。
杜氏爷孙不习惯这种场面,同时后退,抱着肩膀站在一边。
“快快起身,蔡兴海,你现在是什么官儿了?”
蔡兴海恭敬地磕过三个头才站起身,“托陛下……托倦侯的福,太后赏了我一个督军之职。”
韩孺子也不知道督军是大是小,笑道:“恭喜,蔡督军。”
太监和宫女们也都起身恭贺,张有才在人群中说:“我以为你早就上任去了,既然还在城里,怎么现在才来?”
“我三个月前就该上任了,求了好多人情,拖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再见……倦侯一面,没想到今天遇到点儿事,给耽误了。”
杨奉走来,命令众人回房,等大家散去,他对蔡兴海说:“你怎么知道倦侯会遇到围攻。”
蔡兴海道:“这就是我今天遇到的事情,我在营里听说有人要找倦侯报仇,所以求一些兄弟们过来帮忙,结果晚了一步。”
“不晚,来得正及时。”韩孺子很感激这名太监,然后疑惑地问:“谁要找我报仇?我没得罪过谁……难道是东海王?太后还没让他当皇帝吧。”
蔡兴海摇摇头,“我听到的只是传闻,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倦侯请放心,我就算违背军令,也要保您的安全。”
“有杨奉在,我这里还算安全。”
杨奉从前是中常侍,蔡兴海只是一名杂役,地位相差不少,当上督军之后也不敢倨傲,躬身道:“我就是来帮把手,一切还要杨公安排。”
杨奉一直在打量蔡兴海,这时道:“有话就说吧,我既然离开皇宫,就跟你们一样,完全忠于倦侯。”
蔡兴海脸上一红,扭头去看那一老一少,发现他们早就走了,又看向倦侯。
“在杨公面前,蔡督军可以无话不说。”韩孺子的确相信杨奉。
“倦侯听说皇后的事情了吗?”
韩孺子一愣,他一直挂念着皇后崔小君,可是自从知晓退位之事以后,心事就淡了,总觉得崔家人要当皇后,跟自己怕是无缘了。
“她怎么了?”
“她托我向倦侯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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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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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第一更,希望大家能以订阅支持正版。上午八时和下午十八时还有两更。)
蔡兴海不是最早加入“苦命人”的太监,却是人缘最好的成员之一,出宫之后也没忘了当初的诺言——一朝富贵勿忘旧知,仍与宫里的人保持联系。
就在今天下午,他接到一封信,信封写着:夫君亲启,妻崔氏手书。
看到皇帝、皇后连称呼都变了,蔡兴海义愤填膺,又听说宿卫八营里的一批兵痞要去倦侯府闹事,越怒不可遏,以督军身份召集一批关系不错的北军将士,天黑前进城,分散住在各处,约定入夜后集合,倦侯府无事便罢,若有异常,他要第二次“救驾”。
他来得正及时。
那封信蔡兴海没看过,可是从“夫君”、“妻”的称呼中能猜到里面的大致内容。
前院还剩一盏灯笼,韩孺子凑过去,拆开信看了一遍,抬头瞧了一眼杨奉和蔡兴海,低头又读了一遍,然后将信递给杨奉,冲蔡兴海点下头,表示他可以看。
信不长,只有几句话:十二月初五黄昏,车驾出宫,夫若有意,接妻回府,夫若无意,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再相见。
内容与蔡兴海猜得差不多,他抬起头,茫然地说:“当然要接回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不接回来还能让她去哪?”
杨奉冷冷地瞥了蔡兴海一眼,将信还回去,问道:“倦侯什么打算?”
“她想来……我就接她。”韩孺子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做法。
蔡兴海大喜,杨奉却微微摇头,“陛下初三退位,初五就要去皇宫抢人。这个……”
蔡兴海忙道:“不是皇宫,是皇宫外面,倦侯夫人很可能是要被送回崔家……”
“那还不是一样,太后与崔氏两强相争。别人都退得远远的,你让倦侯冲上去?”
蔡兴海不敢吱声了。`
韩孺子尊重杨奉,想了一会,说:“你读的史书多,从前也有皇帝退位。那时的皇后怎么办?”
杨奉无奈地说:“通常来说,也会一块退位,前朝曾经有一位皇后又嫁给下一位皇帝,仍是皇后。”
“咱们的皇后不会,她说‘车驾出宫’,肯定不是随便出来,而是……被撵出来的。”蔡兴海在宫里救驾的时候得到过皇后的全力支持,因此他也全力支持皇后,虽然已是前皇后。
杨奉心中一动,自从被逐出皇宫之后。他就没再参与过朝廷大事,对许多事情只能猜测,“初五黄昏出宫,难道那一天太后要立新帝?”
新帝登基,自然不能再留旧皇后于宫中,蔡兴海一拍大腿,“肯定是这么回事,谁会成为新帝,东海王吗?倦侯,可不能将夫人留给他。没准初五出宫,初六又被接回去。”
韩孺子再无犹豫,“一定要将她接回来,我们是夫妻。就算是太后和崔家,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蔡兴海躬身,杨奉不语。
韩孺子也不向杨奉求助,对蔡兴海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给我点时间。还能再召集一些,有一些是我进宫前的同袍之友,还一些是我当上督军之后认识的,都愿意帮我,没问题。”
“府里还有十五名太监……应该够了。咱们得先打听一下夫人什么时候、从哪座门出宫,等在半路上,一拥而上……”
杨奉再也忍不住,打断倦侯,“你们这是胡闹,百王巷偏僻少人,羽林卫和虎贲卫过来闹一下也就算了,从皇宫到崔府尽是繁华所在,你们一大帮人想等在哪个半路上?”
杨奉不满地看了蔡兴海两眼,对倦侯说:“咱们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倦侯真要接夫人进府?”
韩孺子郑重地点下头,“我知道这时候应该谨慎,可是也不能谨慎过头啊,我若是不接来夫人,就是告诉天下人倦侯尽可欺辱,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嗯……”杨奉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倦侯所言有些道理,夫人是崔家的女儿,将她接来,对那些心怀不轨的狂徒倒是一次震慑。”
“对啊,一箭双雕,必须得接!”蔡兴海看上去比倦侯还要兴奋。`
杨奉再次打量蔡兴海,“你从前只是一名杂役太监,所谓‘督军’连个品级都没有,只是太后派驻军中的临时使者,凭什么敢为倦侯效命?”
这话问得太直白了,韩孺子觉得有些过分,可是也很想知道答案。
蔡兴海一开始低着头,这时抬起来,傲然道:“杨公在军中待过吗?”
杨奉摇摇头。
“军中的将帅有两种:一种是贵人,高高在上,就算带兵几十年,也未必认得麾下的将士,大家也听他的命令,只要能破敌立功,谁不愿意往前冲呢?可是一旦形势不对,立不得功、保不住命,管他娘的,撒丫子跑吧,反正彼此也不熟;另一种将帅是军人,无论出身高低,都肯与士卒同吃同住,有功赏、有过罚,他以真心服众,大家也愿意为他卖命,既是为了建功立业,也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
蔡兴海向倦侯躬身,“倦侯于我有知遇之恩,当初在宫里,倦侯不以杂役为卑贱,委信于我,令我侥幸立功,今日之我也不因倦侯出宫而怀二心,杨公想知道原因,这就是原因:将帅里贵人常见,军人难求,恕我不敬,视倦侯为军人。”
韩孺子还礼,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奉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相信你,但是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再找人了,等我想个计划,要接回夫人。只靠人多是不够的。”
“遵命。”
韩孺子觉得气氛过于凝重了,说:“把外面的人叫进来吧,他们是来帮忙的,留在外面实在无礼。”
蔡兴海答应一声。抬腿就要往外走,杨奉将他叫住:“等等,你这么跟大家说……就说倦侯感谢诸位仗义相助,失德之人,不敢邀诸位入府。百王巷并非寻常之地,来往耳目众多,请诸位去,它日再谢。”
蔡兴海先是疑惑,突然明白过来,“还是杨公见多识广,我这就去……要是羽林卫和虎贲卫再来人呢?”
“他们不敢来,若是来了,我也有办法应对。”
蔡兴海快步跑出去。
韩孺子道:“你做得对,我不应该再连累更多的人。”
“连不连累要看时机。这种时候连累再多人也没用,必要的时候,整个天下也要连累。”
如今连累天下的人是太后与崔氏,韩孺子嗯了一声,心中生出几分犹疑,“我将夫人接进倦侯府,不会害了她吧?”
“若要面面俱到,倦侯什么也不用做了,接夫人进府可能会害了她,让她回崔家没准伤害更大。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倦侯若是心存大志,万不可摇摆,将帅一怯,百万雄兵尽为羔羊。”
韩孺子一笑。“你说得对,我不会再犹豫了。”
蔡兴海从便门跑回来,说道:“大家都很感激倦侯,说是随叫随到。”
杨奉到处看了看,“今晚应该没事了。”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敲门声。
蔡兴海急忙护在倦侯身边。杨奉也握住刀柄,来至门前:“哪位?”
“送礼的。”外面一个粗爽的声音说。
杨奉显然认得此声,立刻开口,刚打开一点,一道身影蹿了进来,可是脚步不稳,几步之后摔下台阶,正倒在韩孺子脚前,叫了一声哎呦。
蔡兴海拉着倦侯后退几步,护在身前。
门外的粗爽声音又道:“这个家伙在外面指挥,那些什么卫都是他找来的。”
“有劳胡三哥。”杨奉道。
“嘿,等我还完人情再称兄道弟吧。”
声音消失,杨奉关门。
韩孺子这才明白,杨奉在府外还有安排,蔡兴海不带人来,他也能击退羽林、虎贲两卫的闹事者。
韩孺子弯腰去看趴在地上的人,那人却死活不肯抬头。
蔡兴海上前踢了一脚,喝道:“大胆狂徒,敢来倦侯府闹事,不知死活吗?抬起头来!”
蔡兴海又踢了两脚,那人终于抬起头,满脸的愤恨之情。
“张养浩!”韩孺子大吃一惊,他认得这个人,是辟远侯的嫡孙,曾在宫中当过侍从,“怎么……是你?”
韩孺子大惑不解,他记得自己没得罪过张养浩,只有一次,为了去仙音阁捉奸,他带张养浩等人一块去的,事先却没有告诉实情。
“是我。”张养浩站起来,看了一眼拎刀的蔡兴海,没敢上前。
“为什么……辟远侯被释放了吧?”韩孺子又想起一件事,皇太妃骗他写下几道圣旨,其中一道用来迷惑太后,被陷害的人正是辟远侯张印。
“当然放了,太后知道我们家是忠臣,几个月前就放了。”张养浩紧握双拳,还是不敢上前,倦侯年纪比他小、身形比他瘦小,可身边却有握刀的太监保护。
“陷害令祖的人不是我……”韩孺子看了一眼杨奉,换上冷淡的语气,“张养浩,回家去吧,去找……你的祖父,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你怎么知道……”张养浩惊讶地瞪大眼睛。
韩孺子这时真的知道了,“没错,我知道,你背着祖父做出这种事,我不怪你,但你必须回家向祖父认错,倾听他的建议,否则的话,我会将你……”
韩孺子不知该说什么了,一边的杨奉补充道:“将事情报给宿卫中郎将,让他处理,私自调用羽林、虎贲两卫,可是重罪,辟远侯不知该做何解释。”
张养浩脸色一变,“你、你真放我走?”
韩孺子点下头。
“好吧,我回去……找祖父……”张养浩拔腿跑到门口,现大门横着重闩,一个人搬不动,便门已经上锁,更推不开,疑惑地转身。
“张公子是侯门贵人,怎么也不守规矩?”蔡兴海扬了扬手中的刀。
张养浩目光闪烁,慢慢地跪下,“谢……谢倦侯的宽宏大量,我回去一定跟祖父说……”
韩孺子挥下手,杨奉这才慢条斯理地开锁,放张养浩出去,然后重新锁门,转身说道:“我想到一个主意,能将夫人顺利接到倦侯府。”
第七十二章 讹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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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养浩走后再没有人过来骚扰,废帝的第一夜总算平安度过,韩孺子躺在又冷又硬的小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总是出现初见崔小君时的样子:瘦小的脸上沾着几缕湿发,大大的眼睛里既惊慌又镇定。
不管她是谁的女儿,都是自己的妻子,一定要接到身边来,韩孺子再度下定决心。
杨奉说他想出了主意,当时却不肯透露,而是让倦侯耐心等待。
夜里很冷,侯府里连盆炭都没有,韩孺子怎么都睡不着,干脆坐起来,裹被打量书房,双眼慢慢适应了夜色,根据白天时的印象,能够大致看出房内的摆设。
书架上先要填满书,桌上要摆好笔墨纸砚,角落里的熏炉没必要保留,应该再添一具兵器架,摆几柄刀剑孟娥还会再来教自己内功吗接回崔小君之后,崔家会做出什么反应还有东海王,如果真是他继位,就算只是傀儡,对自己也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韩孺子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身体蜷成一团。
张有才敲门进来,一边搓手一边哈气,“真冷,冷得我都不饿了,不对,是更饿了,只是感觉不出来,肚子都冻僵了。主人也是一天没吃饭,很饿了吧”
韩孺子起身跺跺脚,“跟你一样,觉不出饿来。”
“应该找个胖点的宫女给主人暖暖被窝”
韩孺子连连摇头,昨晚他撵走了所有的服侍者。这间书房只属于他一个人,不想让外人随意涉足。
蔡兴海在屋外喊道:“开饭啦,开饭啦,大家快出来。新鲜的、热乎乎的饭菜啊”
“连蔡大哥也不守规矩啦,当咱们是乞丐吗”张有才向门口跑去,“我去给主人端来。”
刚一推开门,蔡兴海已经端来了,张有才接到手中。只看一眼就停下脚步,惊讶地说:“咦,怎么只是米粥和咸菜这、这是从街边弄来的吧。”
“花钱买来的,百王巷里没有商铺,跑出好远才买来的,请倦侯先对付一餐,杨公已经派人去添置米面油柴了。”
“那也太简陋了。”张有才看着热腾腾的米饭,喉咙蠕动,不停地咽口水。
“快端来,我已经感觉到饿了。”韩孺子叫道。
张有才将托盘放在书案上。眼睛还盯着米粥不放。
“出去吃饭吧,你在这里盯得我不自在。”韩孺子笑道,一想到不用拜见太后、不用枯坐终日,他的心欢快地跳动起来。
米粥香甜,咸菜脆咸,正是绝配,韩孺子尝过之后就再也停不下,很快就吃完一碗,对站在门口的蔡兴海赞道:“想不到宫外也有如此美食,难得的是做法简单。只是碎米和萝卜。”
蔡兴海笑道:“倦侯这是真饿了,吃惯之后就不觉得好了。”
杨奉走进来,对韩孺子说:“吃好了吗咱们出发吧。”
“去哪”韩孺子站起身,以为杨奉要去接崔小君。
杨奉将简陋的书房扫了一眼。“再怎么着你也是列侯,去跟我将侯府该有的东西都要来。”
“侯府该有什么”韩孺子对此可是一无所知。
“跟我来吧。”杨奉转身,韩孺子跟上去。
蔡兴海毕竟已有职务,不宜跟随倦侯外出,小太监张有才在厢房里吃了三大碗粥,看到倦侯跟杨奉要走。放下碗追出房间,“等等我”
又有一名小太监从对面房间里走出来,皱着眉头,不停拉扯身上的衣服,好像很不高兴,但是也跟在倦侯身后。
“你是谁”张有才吃惊地问。
“我叫杜穿云,江湖人称飞龙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有才,哦,你是昨晚的那个小子,你是江湖人,怎么怎么也来当太监”
“呸,我才不是太监,我这是隐藏身份,保护你的主人。”
“那也不能抢我的位置啊。”张有才感受到了威胁,抢先几步,离主人更紧一些,“既然是隐藏身份,你干嘛告诉我姓名和绰号呢这不就泄露了嘛。”
“嘿,你这个家伙不知好歹”
两名少年边走边吵,到了大门外,杨奉喝道:“从现在起闭嘴,一直到回府之后才能说话,明白吗”
“他不说话我就不说话。”张有才道。
“你别挑衅就行。”杜穿云更不服气,他的年纪大些,可是身躯瘦小,跟张有才区别不大。
门外栓着两匹马,杨奉一匹,倦侯一匹,另两人只能步行跟随了,张有才不觉得有什么,杜穿云却觉得不公平,张嘴刚要说话,看到张有才滴溜乱转的眼睛,又闭上嘴。
韩孺子只在皇宫里学过几天骑术,勉强能驾驭坐骑,路上又都是积雪,不敢走得太快。
杨奉也不催促,与他并驾,边走边说:“倦侯府归礼部主爵司掌管,缺东西就找他们要;你是倦侯,没有封地,但是在户部有一份俸禄,食租八千户,不少啦,能与某些小诸侯一比;你是宗室子弟,在宗正府还有一份收入。他们既然不肯主动送来,咱们就去要。”
“能要来吗”韩孺子从来没向任何人索要过东西,因此不是很有信心。
“待会就知道了。还有京兆尹衙门和巡城司,百王巷闹这么大动静,他们居然都不来查看一下,实在是失职。最后再去一趟宿卫营,告羽林卫和虎贲卫一状。”
“可是咱们已经答应张养浩”
“不提他的名字就是。”
杨奉将这一天的事情安排得挺满,韩孺子心里却没底,暗自寻思,那些衙门既然一开始不肯尽职,贸然找上去恐怕也不会有结果,自己当皇帝的时候就是傀儡,现在成为废帝。更没有人在乎了。
可他什么也没说,想看看杨奉会用什么手段。
离开百王巷之后,街道上开始热闹起来,路上的积雪都被踩化了。人来人往,没人认得废帝,对三名太监也只是多瞧两眼而已。
韩孺子从来没见这么多人,登基的时候人倒是不少,可那些仪卫、大臣、太监都跟木偶差不多。要么站立不动,要么亦步亦趋,不像这街上的人,脚下走着,嘴里说着,谁也不用在乎其他人。
韩孺子很喜欢街上的气氛,就是觉得过于吵闹,让习惯清静的耳朵有点受不了。
张有才又变得兴奋了,嘴一直就没合拢,眼睛都直了。与他并肩行走的杜穿云时不时发出嘲笑。
倦侯府在北城,礼部位于皇宫南门以外,绕行小半圈,多半个时辰以后赶到了。
这一带的部司衙门不少,门户无不高大庄严,向北望去,隔着城墙能见到高耸的泰安殿。衙门口都有兵丁把守,普通百姓不敢靠近,杨奉、张有才、杜穿云都是太监打扮,刚一停下。就有门吏上来请安问话。
杨奉也不下马,说:“礼部尚书元大人在勤政殿议政,留此坐堂的大人是哪一位”
门吏吓了一跳,知道这位太监不同寻常。“回公公,今日坐堂的是宁侍郎。”
“叫他出来,还有主爵郎中,一起叫出来。”
门吏再吓一跳,“请问这是哪位贵人”
韩孺子年纪小,穿着也不像官员。门吏因此猜他是贵人。
杨奉眉头一皱,“让你的大人出来,他们认得。”
门吏也算见过世面的人,越瞧老太监身边的骑马贵人越奇怪,正打量着,老太监的马鞭甩了过来,在他头顶发出一声脆响,随之是一声怒喝:“还不快去”
门吏抱头跑进衙门,好像真的挨了一鞭子似的。
韩孺子小声问:“有必要这样吗”
杨奉道:“按正常程序,咱们至少得三天之后才能见到管事的人,倦侯等得了吗”
韩孺子吐下舌头,“我多看少说。”
衙门口的兵丁和门吏都在指手划脚,杨奉全不在意,里面走出一名穿官服的人,立于门内张望,杨奉认得这是一名低品级的小官,也不理睬,但是挡在倦侯身前,不让对方看到。
小官左瞧右望,一脸困惑地回去了,又过了一会,里面走出一名五十多岁的官员,门口的兵丁与门吏立刻躬身行礼。
官员神情冰冷,像是睡得正香的人被硬生生叫醒,十分不耐烦,也是站在门内,第一次出来的小官跑出来,对杨奉说:“阁下是哪位公公,怎么连张贴子也不递”
杨奉不理他,拍马前行两步,让出身后的倦侯。
门内的礼部官员终于看清来者的相貌,别人都不认得,他可认得,皇帝登基、退位的时候,他都在场,偷偷瞧过几眼。
可他不敢相信,揉揉眼睛,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将门口众人吓了一跳,在他们的印象里,大人可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
被抛下的小官没明白怎么回事,但是态度越发恭谨,抱拳后退,“请稍等,再等一会,我这就”
小官转身也跑进衙内。
韩孺子忍不住又小声问道:“咱们就这样等着吗”
杨奉冷哼一声,“倦侯现在是天下第一大煞星,站在哪个部司门口,哪里的官儿就会吓得魂飞魄散,等着吧,待会咱们要什么有什么。”
韩孺子既惊讶又好笑,想不到废帝也有这么大影响。
站在地上的杜穿云听到了两人说话,也忍不住插口道:“这不就是无赖吗地方上的混混常用这种手段。”
杨奉冷冷地说:“讹诈百姓的是混混,讹诈皇家的是豪杰。”
韩孺子哑然,昨晚他还被混混和官兵围困过,现在却以混混的手段讹诈官府,一暗一明之间,差别实在太大,他一时间有点搞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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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衙门口(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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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贺本书第一位白银大盟“左流英”,此时无声胜有声。谢谢所有支持本书的读者,明天继xu三更。
礼部衙门里乱成一团,偏偏尚书元九鼎平步青云,前往勤政殿议政去了,坐堂的宁侍郎在这种事情上可不敢做主,急得团团转,足足一刻钟之后才冷静下来,派人从后门出去,前往勤政殿找元尚书,又强迫一名小吏出门打听一下:废帝不老老实实在家里闭门思过,来礼部做什么
小吏大义凛然地走出来,没一会就跑了回来,向宁侍郎耳语数句,宁侍郎大怒,叫来主爵司郎中,劈头盖脸一通责骂,郎中面红耳赤地一个劲儿道歉,最后又将问题抛了回去:“宁大人发话,属下一点不差地照办。”
宁侍郎被咽得说不出话来,门外等着的是大楚定鼎以来的第一位废帝,该受到何等待遇从无先例,最关键的是,谁也不知道朝廷的真实意图,对废帝太好太坏都可能是重罪。
宁侍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继xu痛骂主爵司郎中: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件麻烦,为何早不上报
郎中还是一个劲儿地承认错误并道歉,趁上司火气减弱的时候,小心地提醒:“大人可能没注意到,属下昨天递交的公文里已经说了这件事,倦侯昨日才获封。相关事宜总得花点时间。”
宁侍郎又被咽住了。心中埋怨倦侯行事不得体。身边的小吏轻声说:“据倦侯总管声称:侯府里一贫如洗,米面油柴样样皆无,倦侯饿了一天,所以才来要求东西。”
宁侍郎的怒火又转向主爵司郎中,“废物,你想饿死他吗谁给你的旨意,就算也得将侯府封住啊,怎么能让他出来呢”
郎中不住地点头。“大人说的对,大人说的对”
宁侍郎坐在那里想主意,突然反应过来,厉声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就算要将倦侯府封堵,也不是礼部的事情,宁侍郎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暗生退意,官场险恶,走得好好的,不知从哪就会打来一闷棍。
衙门口。韩孺子已经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坐在马背上有点疲倦。可还是将身体挺得笔直,而且观察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反应也是一件挺的事情。
数名门吏都退进了门槛后面,探头探脑,十名兵丁却不能撤离职守,只好昂首挺胸,一动不动地互相望着,余光却都向外瞥。
礼部是大衙门,来往公办的人不少,这时没一个人敢从大门进去,离得远远的,相临的衙门里跑出不少人,混在一起往这边观望。
“从此以后,大家更会将我视为昏君了。”韩孺子知道,自己的形象怕是很难扭转了。
“既然朝廷说你是昏君,你就应该老老实实当昏君,并且利用这个名声给自己捞点好处。”杨奉一点也不在意形象,冲着礼部大门口喊道:“为什么还不出来人倦侯不是朝廷分封的列侯吗礼部克扣器物,到底被谁贪了”
门口的几名官吏跪下,冲杨奉作揖,无声地求他不要乱喊乱叫。
杨奉又向远处看热闹的人大声道:“待会咱们去户部要俸禄、去宗正府要说法、去刑部告状、去吏部要人、去工部要木料,侯府都破成什么样子了,没人管吗再去兵部去兵部喝茶。”
他点一个部司,远处就跑走一批人,没多久,对面看热闹的人几乎跑光了。
韩孺子尴尬不已,只好对张有才和杜穿云苦笑。
张有才却不在乎,还一个劲儿地撺掇,“被褥,府里的被子薄得跟单衣一样,炭,府里一点炭也没有,丝绸布匹,倦侯难道就只穿这一套衣服”
杜穿云也不落后,“马,多要马。”
一队骑士从远方驶来,最后一拨看热闹的人也跑了。
骑士衣甲鲜明,一看就是皇宫宿卫,可他们显然不是来送马的,一到礼部大门口就将倦侯和三名太监团团包围,那些守门的兵丁倒拖枪戟跑进门,和官吏们一块躲进堂内,若非大楚律法严明,他们会连大门也关上。
张有才害怕了,靠近杜穿云,不敢再吱声。
韩孺子心里多少有点怯意,脸上却能保持镇定,身板也是越挺越直。
杨奉不动声,仰望天空,对十步之外的骑士视若无睹。
骑士们也不说话,手中长戟垂直向上,似乎只要一放下就能刺到目标。
后面陆续还有骑士赶到,里三圈外三圈,最后来了一名将官,众骑士让开通道,将军直到倦侯马前,翻身下马,跪在雪地上磕头。
韩孺子骑术不精,在马上坐得久了,没法下去,忙让张有才将来者扶起来。
新任中郎将刘昆升满面通红,不肯站起来,跪在地上说:“倦侯昨夜受辱,都是我治军不严,请倦侯责罚。”
韩孺子看了一眼杨奉,用缓和的语气说:“据我所知,那些人都是挂名宿卫,平时不受约束,无法无天惯了,与中郎将大人无关。”
刘昆升在张有才的搀扶下起身,脸上仍然很红,来到韩孺子马前,目光却看向杨奉,“倦侯有事,派一小吏来此言明就是,何必亲冒风雪若有闪失”
杨奉道:“刘中郎将有所不知,倦侯府内是座空宅,朝廷委派的官吏一直没有到任,哪来的小吏有的话也就是我了。”
刘昆升脸更红,他从前只是一名宫门郎,不擅长官场上这一套。实在没办法。小声道:“能不能请倦侯下来说话”
韩孺子又看一眼杨奉。杨奉暗示他先不要动,然后说:“我们在这里等礼部官员接见,这人没见着,怎么下马啊”
对方提出要求,刘昆升松了口气,脸也不那么红了,笑道:“倦侯休要在意,礼部官员并非无礼。实在是被吓着了。”
刘昆升转身向一名骑士挥手,骑士领命,与另外两人下马,大步走进礼部衙门,没一会带着一串官员出来,侍郎、郎中、员外郎等等十五六人,骑士们让出一片空地,大小官员雁行排列,纷纷跪地磕头。
韩孺子从杨奉那里得到暗示,终于翻身下马。刘昆升小心护着,将倦侯抱下来。
官员们只是磕头。却不说话,杨奉也下马,说:“本来很简单的事情,被你们弄得如此复杂,倦侯的册立文书到了吗”
“到了,到了。”宁侍郎急忙回道。
“相关公文送到各部司了”
“正在路上,有些应该已经到了。”寒冬里,宁侍郎却冒出一头汗。
“嗯。”杨奉点点头,“瞧,就是这点事,我也知道这事不怨礼部,可是主爵司不发公文,别的衙门没法做事,对不对”
“对对。”宁侍郎扭头狠狠剜了一眼主爵司郎中。
刘昆升护着倦侯走出骑士的圈子,解释道:“这些人都是骁骑卫的弟兄,我亲自挑选的,给倦侯当卫兵。”
“不合适,他们是皇宫卫士”
“合适合适,他们最近几天也是闲着,倦侯先用着,过阵子再说。”
韩孺子心明亮,刘昆升乃奉命行事,却说成是私人行为,日后裁撤宿卫的时候也方便。
杨奉上前一步道:“刘将军,这些骁骑卫听谁的命令”
刘昆升一愣,“当然要听倦侯指派。”见杨奉皱眉,刘昆升立刻抬高声音对众骑士道:“从现在起,你们是倦侯府卫士,一切行动都要服从倦侯的命令,明白吗”
众人齐声应是。
杨奉这才满意。
骑士圈外不知何时来了一顶小轿,四名轿夫满头大汗地站在前后,显然是一路急跑过来的。
“倦侯一定累了,进去休息一会。倦侯暂且回府,所有问题马上就能解决。”
轿子不大,却很舒适,摆放着两只裹有棉套的小炭盆,一只在脚下,一只在座位上。
韩孺子坐在里面,掀开轿帘,刘昆升立刻凑过来,“倦侯有何吩咐”
“希望没给你惹麻烦。”
刘昆升一笑,低声道:“怎么会,倦侯让我立了一功呢。”
倦侯此行,最倒霉的是礼部,应对无方,耽搁了多半个时辰,闹得远近皆知,事后必有人受罚,刘昆升表面上手忙脚乱、低三下四,实际上却是来解围的,倦侯一走,他自然算是立功。
韩孺子也笑了笑,觉得杨奉故意刁难礼部,肯定别有用意。
杜穿云随轿而行,小声对身边的张有才说:“当太监也不容易,主人骑马坐轿,太监全靠两条腿跟着。”
“哈,这算什么,碰上好主人是一辈子的幸运,摊上不好的,嘿嘿”
杜穿云看着前方杨奉牵着的空马,觉得“好主人”应该让挨累的随从骑马才对。
礼部大门口,一群官员望着倦侯被骁骑卫护送离去,好一会才站起来,一名小吏忍不住道:“这退位怎么比在位还厉害啊”
几道目光扫来,小吏吓得缩头后退。
杨奉这一闹立竿见影,倦侯府门口进出者络绎不绝,搬来大量器物与食物,数十名受指派入府的官奴与府吏立于门口,恭迎倦侯。
街道上还跪着两排人,一看到倦侯的轿子就磕头求饶,据称都是昨晚的闹事者。
将倦侯送入府内之后,刘昆升离去,留下二十名骁骑卫,数量虽然不多,可是有他们看门,不会再有人敢来找事。
回到书房里,韩孺子长出一口气,虽然是坐在马背上示威,可也挺累。
杨奉关上门,将张有才和杜穿云挡在外面,转身道:“这么一闹,大家应该明白太后无意杀你,麻烦可去掉成。”
“只是成还有什么人要杀我”
“或许是那些有意与太后作对的人。”
韩孺子马上想到了崔家,可是想不出诛杀废帝对崔家能有什么好处,“明天就是初五,迎接夫人回府之事,还需早做安排。”
杨奉一笑,“这不已经准备好了吗”
韩孺子愣住,杨奉道:“还有什么人比皇宫宿卫更有资格护送废后车驾”
韩孺子恍然大悟,对杨奉佩服不已,原来这一次示威,做成的事情不只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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