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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纸上谈兵

    晚餐颇为丰盛,韩孺子却觉得不如早饭时的米粥咸菜好吃,在一旁服侍的张有才也有同感:“吃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鼻子里全是那时候的味道,真是奇怪。”

    饭罢,韩孺子回到书房里,正房的卧室还在收拾,他仍要暂住此处。

    房内摆着好几只木箱,里面全是笔墨纸砚和扇子、佩饰等小物件,就是没有书,看来以后还得自己去买。

    张有才进来点上蜡烛,问道:“主人,真的不用我服侍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喜欢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入夜不久,蔡兴海回来了,他这一天也没有闲着,一直在外面奔波,终于带回至关重要的信息。

    “明天黄昏时分,倦侯夫人会从北边的蓬莱门出宫,走华实巷、佛衣巷和疏影巷,从后门送入崔宅。”蔡兴海吐出一口气,“真是太过分了,夫人好歹曾是皇后,就算被废,也有资格正大光明地出宫,从正门进家啊。”

    韩孺子同情崔小君,更要将她接到倦侯府了。

    杨奉的心思却从来不在倦侯夫人身上,问道:“立帝之事可有消息?”

    蔡兴海叹了口气,“太后将东海王留在了慈顺宫,中司监景耀这些天频繁往来内宫与南军之间,看样子是要立东海王。”

    “东海王也算得尝所愿。”韩孺子心里还是有点嫉妒的,一想到以后可能要向东海王跪拜称臣,更觉难受。

    杨奉坐在一只箱子上,想了一会,说:“未必是东海王。”

    蔡兴海知道杨奉是个聪明人,可是更相信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外面都传开了,说是崔太傅执掌南军,要求太后必须立他外甥为帝,否则就要血洗京城。我在北军的时候。那边的将士人心惶惶,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开战。”

    “可你还是能带一批人进城,说明北军根本没做好准备开战。”杨奉说。

    蔡兴海挠挠头,“没办法。北军一团散沙,已经这样多少年了,太后就算要与南军对峙,也不会用他们。还有,我听说好多大臣都跑去讨好崔太傅。进不了南军大营就去城里崔宅递贴子送礼,崔家大门前已经车水马龙几个月了。”

    杨奉笑而不语,蔡兴海聊了一会告退。

    杨奉站起身,“倦侯怎么看。”

    “我了解的信息太少,没办法做出判断。”

    “了解的信息太多未必就是好事,倦侯得学会见微知著。”

    韩孺子想了一会,“昨晚你曾经让我思考一件事:贵为至尊,怎样才能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嗯,你有答案了?”

    “还没有,我在想一个相反的问题:贵为至尊。怎样才能了解臣子的真实想法,这才是太后眼下最大的困境。”

    杨奉点下头,“设身处地,这是见微知著的关键,请倦侯接着说下去。”

    “太后拖了五个月才让我退位,期间谣言四起,如蔡兴海所言,不少大臣投向崔家——或许这就是太后了解臣子真实想法的手段,观其行,而不只是听其言。”

    杨奉不置可否。抬手示意倦侯继续说。

    “有讨好崔家的,就有躲避崔家甚至反对崔家的,如此一来,太后就能看出大臣当中谁能站在自己一边。”韩孺子沉思。想象自己就是太后、就是掌握大权的皇帝,事情慢慢变得明朗一些,“太后绝不会立东海王,东海王和我不一样,他有崔家做靠山,立他为帝。会给朝廷一个错误信息,让大臣以为崔家得胜、太后惨败,那样的话,她就再没有翻身可能了。”

    杨奉终于点下头,“这正是我的猜测。”

    韩孺子心中的困惑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崔太傅看不出来吗?等得越久对他越不利啊,还有那些大臣,他们也犯同样的错误吗?”

    杨奉微微一笑,“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倦侯只设身处地想过太后,还没想过崔太傅呢。”

    韩孺子又想了一会,叹息一声:“太难了,崔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崔太傅又夺回了南军兵权,胜算颇大,尤其是太后让我退位,无异于向崔家示弱。太后纵有神机妙算,未必能够成功。怪不得有些大臣会投向崔家。”

    “所以倦侯退位远离纷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韩孺子笑了笑,退位容易再想夺回位置却难,他也只能坐山观虎斗,过过嘴瘾了,“那太后会立谁当皇帝呢?韩氏子孙不少,可是桓帝之子只有我和东海王,立别人为帝,她的太后之位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难道她还是要立东海王,但是想到办法震慑崔家和群臣?”

    “明天夜里大概就能知道结果了。”杨奉没说自己的判断,“太后与崔家的斗争很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明日一战至关重要,对倦侯也很重要。”

    “东海王若是正常称帝,崔家势力大涨,太后在朝中的影响力就会下降,到时候再有人来杀我就不是为了讨好太后,而是为了讨好崔家和东海王。”

    “休息吧,咱们在这里只是谈论大势,不用非得出结论,帝王之术有正有奇,大势为正,你来我往的交手为奇,太后和崔太傅没准会出奇招制胜,这是怎么也猜不出来的。”

    韩孺子却没办法立刻心如止水,嗯了一声,脑子里还在不停琢磨,眼见杨奉已经走到门口,他说:“礼部官员见我如猛虎,难道他们提前了解到了什么?”

    杨奉停下脚步,“太后半年前破格提拔礼部尚书元九鼎,将他引入勤政殿,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吧。”

    “那时候宫变尚未发生,难道太后早就想让我退位?我母亲只是正好说到了太后心坎上?”

    “别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可能永远没答案,有些事情只有你到了那个位置才会明白。”杨奉推门出去,给倦侯留下一堆疑惑。

    韩孺子自己脱衣、吹熄蜡烛,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崔家……”一想到崔家可能会将几个女儿都嫁给东海王当皇后与嫔妃,韩孺子就觉得义不容辞,必须将夫人接回来。

    可杨奉的轻松态度让韩孺子感到意外,难道他认为崔家在与太后的争斗中必败无疑,所以不在乎得罪崔家?

    杨奉想利用二十名骁骑卫直接将倦侯夫人接入府中,计划很简单,执行起来却不容易。

    次日一早,张有才过来服侍倦侯的时候,说:“昨天去礼部闹一下还真有效,咱们府外尽是官兵,从街头到街尾得有上百名。”

    不只如此,由宗正府派来的府丞、府尉也开始正式履行职责,别的事情不怎么管,对倦侯府的进出人等却看得极严,姓名、相貌、事由、时间等等全都详细登记在册。

    倦侯府的确安全了,却也失去了一开始的自由自在,韩孺子觉得自己出门都困难,更不用说半路劫人了,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

    杨奉却一点也没有急迫之意,他好像干脆将今天的大事给忘了,整个上午都在与两名府吏纠缠不休,这两人是朝廷指派,既要为倦侯服务,也是公开的监视者,杨奉则是侯府总管,虽然没有品级,管的事情却更多一些。

    为了争论双方的职责范围,以及谁的地位更高一些,杨奉与府吏展开了寸土必争的战斗,对方也不示弱,开口闭口这是宗正府的安排、这是多年的惯例。

    眼见午时已过,韩孺子开始坐立不安,蔡兴海跑进跑出,不停地给倦侯使眼色。

    午后不久,蔡兴海被逐出侯府,他不在指定的太监名单里,又不是官奴,在府里待得太久不成体统。

    杨奉力争,最后还是屈服,亲自将蔡兴海送出府,一同被逐的还有杜氏爷孙,这两人来历不明,更不能留在府内。

    表面看上去,杨奉在一连串争斗中输多胜少,身为总管,能管的事却越来越少,他也不停地摇头跺脚,显得很恼怒。

    午后一个时辰,杨奉终于赢得一场小小的胜利,征得府吏的同意,要为倦侯请一位教书先生。

    经过一上午的争斗,府丞与府尉早已疲惫不堪,听说被请的先生是倦侯在宫中的师傅郭丛,勉强同意,郭丛曾在朝中为官数十载,值得信任。

    杨奉趁胜追击,马上就要去请师,而且是倦侯亲自去请,“郭老先生的身份你们是了解的,几个月前诛逆有功,蒙受朝廷重赏,若非年纪太大,本人坚决不肯入朝,现在至少是位尚书……”

    府吏已经晕头转向,只好点头,但是提出要求,两名府吏、二十名骁骑卫以及几大部司派来的官兵都得跟随,绝不能再让倦侯单独骑马招摇过市。

    杨奉又争了一会,勉强接受了条件。

    韩孺子乘马车出行,不是那种面透风的华盖马车,而是轿子一样的封闭车厢,大概是为他特制的,因为坐进去之后他发现两边的轿帘都被缝死了,没法向外张望,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眼看离黄昏没有多久,韩孺子怎么算都觉得来不及,郭丛是名极讲礼仪的古板君子,光是见面就得用掉不少时间。

    结果郭丛根本不在家,或许是想远离朝廷风波,老先生一个月就已告老还乡,回关东老家去了。

    杨奉很是遗憾,跟来的两名府吏却很坦然,显然早就知道此行必定无功而返。

    韩孺子对杨奉却只有“佩服”两个字,他们终于挤出时间去接崔小君了,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甩掉两名府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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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劫车

    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即便是曾经贵为天子的倦侯也不能例外,回府的路上,他的队伍被拦住了。

    作为一名只有俸禄没有封地的侯爵,他的随从队伍实在是过于庞大了,骁骑卫二十名、礼部仪卫十名、京兆尹衙役三十名、巡城司官兵三十名、不知哪些部司派来的随从二十多名,加在一起超过百人,比进京朝拜的诸侯王排场还要大些。

    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居然遇见了拦路讨赏的一群人。

    北军的涣散在京城臭名昭著,朝廷的历次权力斗争中极少见到他们的身影,酒肆妓坊倒是经常能见到他们大呼小叫。

    前天夜里,他们帮倦侯撵走了一批闹事者,当时安静离去,这时却来讨要酒钱。

    事实上,他们已经喝醉了,又是笑又是哭,有站在路中间的,有躺在地上耍横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穿着盔甲的乞丐。

    “武帝若是在世,早将他们砍头示众。”府丞恨恨地说,武帝之后,大楚连换几个皇帝,都没来得及处置北军。

    “好啦,谁都知道,北军如此涣散,就是武帝种下的祸根,就算不敬,我也敢这么说。”府尉说,他只是一名末流小吏,说话时反而大胆一些。

    前去应对讨赏者的杨奉匆匆跑回来,一脸的狼狈不堪,“我管不了,这帮家伙简直就是无赖,前晚保护倦侯的也根本不是这些人,他们就是打着北军的旗号来讹人的。我是太监,主内,两位是府丞、府尉,主外,没错吧?”

    两人不得已,只好接下这份不讨好的差事。

    对北军兵痞的最有效手段就是乱棍打散,府尉心中已有打算,骁骑卫地位高,他支使不动。而且得留下保护倦侯,于是招呼其它几支队伍,去前方击退讨赏者。

    府丞留下,一个劲儿地摇头。感叹今不如昔,“北军从前也就在城外折腾,如今竟然闹进城里了,真是……哼哼。”

    杨奉眼府尉等人走远,来到车前。掀开帘子,对里面说:“来吧。”

    韩孺子立刻跳了出来。

    府丞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拦住,“倦侯,您是千金之体,别跟一群士兵见识,马上咱们就能出发。”

    杨奉挡在中间,“不能大意,谁知道北军里有没有人心怀鬼胎,没准这是布下的陷阱。请倦侯上马,由骁骑卫保护绕路回府。”

    杨奉的话似乎有理,府丞一愣神的工夫,倦侯已经跳上杨奉的马,对二十名骁骑卫说:“你们奉命保护我,现在,跟我走吧。”

    这些骁骑卫亲眼见到中郎将大人对倦侯毕恭毕敬,哪有半点怀疑,立刻齐声称是,调转马头。要与倦侯一块另寻它路。

    府丞这时候觉得不对劲儿了,回头望去,府尉正率人在前路上驱赶北军,大占优势。很快就能获胜,但是想要阻止倦侯却来不及。

    “倦侯稍等……我跟您一块……”

    杨奉将府丞拦腰抱住,笑道:“这里离侯府没有多远,大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府丞还在挣扎,韩孺子已经带着骁骑卫跑出一段距离,向南拐入一条小巷。

    韩孺子根本不认路。远远望见守在街角的蔡兴海,心中稍安,知道杨奉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蔡兴海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

    皇宫宿卫分为八营,共同特点是衣甲鲜明,骁骑卫全是镀金甲,手持一丈多长的枪戟,极为醒目,街上的人老远就让出通道。

    华实巷离皇宫太近,疏影巷已是崔家的地盘,蔡兴海将众人带入佛衣巷,途中忽快忽慢,有意控制速度,直到一名北军骑士迎面跑来,向他挥手,蔡兴海开始全速前进。

    韩孺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蔡兴海若是引他入彀,自己这回可是难逃一劫,母亲告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出宫以来,他却已经接二连三相信了许多人。

    这念头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韩孺子很清楚,要做事就得冒险、就得借助他人的力量,疑心太重只会令他成为无权无势的“孤家寡人”。

    佛衣巷很窄,勉强能容下两匹马并驾齐驱,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正走在其中,若非事前得知,谁也想不到废后就在其中。

    队伍中的人大都步行,韩孺子惊讶地看到了两辆马车。

    蔡兴海在前面冲散了步行的随从,大声道:“后面的车跟上!”

    随从中有胆子大的,“你是何人?不知道这车里……”

    “当然知道,倒是你不认得我们吗?”蔡兴海转身指向正在驶来的骑士。

    那人认得骁骑卫的服装,却不认得倦侯,茫然道:“我们是奉宫里的命令……”

    蔡兴海跟杨奉一样,深谙虚张声势的门道,嘴里吆喝着,挥舞马鞭,像撵**一样将步行随从驱散,看了看两辆马车,对车夫说:“都跟我走!”

    韩孺子赶到,跳下马,跑到第一辆马车前,掀帘看了一眼,里面坐着的正是崔小君,惊喜地冲他叫了一声。

    时间紧迫,韩孺子冲她点点头,放下帘子,重新上马,仍由蔡兴海带路,驰向百王巷,忘了对骁骑卫说一声只带一辆马车。

    这二十名骁骑卫是正式的宿卫士兵,与那些挂名者不可同日而语,心中有疑惑也不会表露出来,上司说过要听从倦侯的命令,他们就一个字也不会多问,很自觉地分为两队,将两辆马车护在中间。

    车夫是宫里派出来的,只管赶车,反正是跟随骁骑卫,出事也与自己无关,于是赶车紧跟,一步也不落后。

    拦车、消失,整个过程只是一小会,佛衣巷里剩下十余名随从,面面相觑,突然间分为两伙,一伙跑回皇宫,一伙跑向崔家所在的疏影巷。

    韩孺子带着队伍与杨奉等人汇合,蔡兴海中途跑掉了。

    府丞、府尉两人气急败坏,却不能对倦侯发作,见他无事,总算松了口气,可是看到多出来的两辆马车,又觉得困惑不解。

    “这是怎么回事?”

    杨奉严肃地问两人:“倦侯府外人不可进入,家人总可以吧。”

    “呃……当然,可是倦侯的家人……”府丞脸色突然一变,说话声音都颤抖了,“这、这不行吧,没有上司的命令……”

    “上司说过不准倦侯夫妻团聚吗?”

    府丞与府尉回答不出来,正愣神的工夫,倦侯、骁骑卫和两辆马车已经从他们身边驶过,杨奉也追了上去。

    “我早就说这件差事会要命,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府丞悔恨不已,觉得上午就该拼死抗命不来倦侯府就任才对,可是眼下已没有选择,对府尉说:“你跟着,我回宗正府……”

    韩孺子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对追上来的杨奉说:“一切顺利。”

    “回府再说。”

    队伍已经乱了,除了骁骑卫还能排列整齐,其它部司派来的士兵都手忙脚乱,跟在队伍后面奔跑。

    到了百王巷,杨奉拍马跑在前面,命令偏门大开,让后面的队伍直接驶入前院。

    韩孺子下马,又到来第一辆车前,车夫已经躲在一边,他掀开帘子,与崔小君相视一笑,说:“到家了。”

    崔小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身子发软,由韩孺子扶持着走下马车,太监和宫女早已等候多时,立刻就有数名宫女上前,迎接主妇。

    府里还有宗正府派来的官奴,看得傻了,根本不敢上前。

    韩孺子对崔小君说:“你先去休息,我待会就来。”

    崔小君抓住他的手不放,泪眼婆娑,还是说不出话来,韩孺子心中的紧张不安全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又笑了一下,“就算太后亲自来,也不能将你带走。”

    崔小君郑重地点下头,这才松开他的手,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下去往后宅。

    韩孺子夸下海口,心里却明白得很,他能留住妻子,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太后不会多管闲事,崔太傅留在南军,几个月没有进城,也不会为了女儿破例,除了这两人,别人他都不怕。

    杨奉下令关门,正送二十名骁骑卫找地方休息,韩孺子带着几名太监走向第二辆马车,刚才太兴奋,忘了问妻子一声后面的车里是谁,心中有点后悔,之前自己应该更镇定一些,直接将这辆车留在原地。

    韩孺子掀开帘子,看到一张惊恐至极的脸孔。一照面,对方愣住,他也愣住了。

    “是你!”两人同时喊出声。

    张有才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也是大吃一惊:“东海王!”

    东海王吓坏了,拼命往后躲,“这是哪里?带我来干嘛?你已经不是皇帝了,杀我你也没有好下场。”

    韩孺子笑了,“这里是我的家啊,我没想杀你,我都不知道你出宫了,这是意外。”

    东海王似信非信,往外面望了几眼,夜色初降,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一旦稍微冷静下来,他的反应倒快,“哦,你是要抢我表妹,把我也带来了。”

    韩孺子收起笑容,“你没欺负她吧?”

    “我们分别上车,几个月来都没见过她的面,怎么可能欺负……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敢劫人!”

    韩孺子开始正常思考,“太后把你也送出宫,她到底要立谁当皇帝?”

    东海王恼怒地哼了一声,“咱们都被骗了,崔家也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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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老妇闯门

    (感谢读者“环保工程师”、“月上浮云”、“严润清”、“lainjoy凌兮”、“ryankim”、“厕所在,此欢迎拉屎”的飘红打赏,再次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

    确认半路被劫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自己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东海王发怒了,但他最恨的人不是韩孺子,而是太后,“关了我这么久,我每天变着花样讨好她,居然将我撵出来了,连句解释都没有,两名太监把我扔上车,我还以为……”

    东海王打个寒颤,他当时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一路上都没敢吱声。

    “那太后究竟选谁当皇帝了?”韩孺子只关心这一件事。

    “还有谁?咱俩都被撵出来,她肯定是要自己当皇帝!”

    “不可能吧?”韩孺子怎么都觉得这种法匪夷所思,对正走过来的杨奉:“史书上有女帝吗?”

    “只在太古传中有过。”杨奉停在车前,看了一眼里面的东海王,皱起眉头,他对太后立谁为帝不感兴趣,只觉得这第二辆车是个麻烦,“得把他送回去。”

    “送到哪?”东海王不肯下车,紧紧抓住轿窗,“我不回宫,我是我不跟你们回宫,我要去南军找舅舅,让他送我回宫……”

    杨奉不客气地放下轿帘,对韩孺子:“得把他送回崔家。”

    府丞去宗正府向上司报告情况,只剩府尉一个人留驻侯府,完全不知所措。急得团团转。这时走过来。抓住杨奉的胳膊:“杨总管,这事你得负责,我只是一名吏,上有老下有,经不起折腾……”

    杨奉拍拍马车,“车里的人接错了,你把他送回太傅崔宏府中吧。”

    府尉使劲儿摇头,“我不送。这事与我无关。”

    “府丞沟通侯府与相关衙门,府尉是管什么的?”

    府尉哑口无言,名义上府尉要对侯府的安全负责,可他眼下最不想沾上的就是这种事。

    “车里不是倦侯的家人,请府尉看着办吧。”杨奉推着韩孺∞↘∞↘∞↘∞↘,m.⌒.co♂m子向后院走去。

    东海王掀开轿帘一角,仍不肯出来,大声道:“韩孺子,别把我留在这儿,送我回崔家!你亲自送,不要这个家伙。”

    韩孺子想要话。被杨奉推着往前走,停不下来。走出没多远,身后追上来一名太监,气喘吁吁地:“崔家来人了,还不少。”

    杨奉止步,“来得倒快,倦侯,你先挡一会,别让他们过这道门,也别多话。”

    “我?”韩孺子心中没有底气,“我恐怕不行……”

    “什么事都得经历一下。”杨奉拍拍倦侯的肩膀,转身走回马车前,将车夫叫来,命他驾车进入后院,自己跟随其后,也不管里面的东海王嚷些什么。

    韩孺子手忙脚乱,这跟面对宫中的逆贼不一样,闯府者当中很可能有崔君的亲人,场面会十分尴尬。

    杨奉甩手走了,韩孺子只能自己想办法,命张有才将宫里跟出来的太监全叫过来,列队堵住第二道门,这时大门外的叫嚷声已经传来,府尉急得直拍脑袋,他得罪不起倦侯,更得罪不起崔家。

    韩孺子将府尉叫到身前,“你想迎接崔家吗?”

    府尉拼命摇头。

    “那就带着你们的人站到一边去,别参与也别吱声。”

    府尉如蒙重赦,答应一声,跑去向各部司派来的士兵传令,然后自己先跑进一间房子里躲藏,其他人站在前院角落里挤成一堆,目光在大门和二门之间来回扫视,心里既紧张又好奇,都想看看废帝如何应对崔家。

    前院不大,挤着数十名士兵,剩下的空地没有多少。

    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由大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封堵二门的太监与倦侯。

    韩孺子心里一沉,来者当中大都是女眷,正是他预料中最尴尬的场面。

    一名满面怒容的老妇人走在最前面,一大帮妇人紧随其后,还有几名男仆在外围护卫。

    这一边的人比倦侯府的太监要多至少一倍。

    闯入者在大门没有遇到阻拦,气势更盛,一进院就大呼叫,看热闹的士兵觉得不安全,许多人转身钻进屋子里,只听声,不露面。

    老妇停在倦侯身前,跟他差不多高,胖了一圈,将倦侯上下打量几眼,一举手臂,身后众人全都闭嘴。

    韩孺子比面对太后还要紧张,咳了两声,正要开口,对方先出招了。

    “养不大、活不久、脸没皮、眼没珠的臭子,你好大胆啊,敢抢崔家的闺女……”

    口水扑面而来,被冬夜的寒风一刮,像是雪片和碎冰的混合物,韩孺子无处可躲,只能身体后仰,慢慢后退。

    张有才不服气,跑出来要为主人撑腰,也是刚一张嘴就败下阵来,老妇人指着他破口大骂:“猴崽子上蹿下跳想干嘛?你下面没把儿,上面也没长眼睛吗?你是什么人,给崔家倒尿桶的资格都没有……”

    张有才光顾着举手护脸,根本没有还嘴的机会,韩孺子这边压力稍减,从另一名太监手里接过巾帕擦擦脸,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岳母大人……”

    老妇突然半嘴,用愤怒的目光盯着倦侯。

    韩孺子知道自己认错人了,这不是崔君的母亲,可是看年纪也不像东海王的母亲,他对崔家女眷了解极少,实在猜不出这人的身份,一时间张口结舌,准备好的一番话没法下去了。

    老妇扭头对一名女子:“他叫你呢,还不过来见见你的好女婿。”

    女子四五十岁,个子不矮,可是一直弯腰低头。显得比老妇矮了半头。这时也只是唯唯诺诺地称是。既不敢看老妇,也不敢看倦侯。

    原来她才是崔君的母亲。

    韩孺子突然想起,崔君曾经对他过,两位哥哥打架,将母亲气得直哭,而那名老妇的泪水大概都化成口水了,绝不会被任何人气哭。

    尴尬一也没化解,韩孺子猜测老妇肯定是崔家的长辈。很可能是太傅崔宏的母亲、崔君的祖母辈,可他还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在心里暗暗埋怨杨奉,那名狡猾的太监肯定是故意躲起来的。

    “老夫人大驾光临,孙婿未能远迎……”

    韩孺子终于想出几句话,没完又被老妇打断,“你是谁的孙婿?崔家的女儿嫁的不是皇帝就是一方诸侯,你一个被扔出皇宫的废帝,怎么好意思跟崔家攀亲?我都听了,你昨天跟乞丐一样去各部索要财物。你连脸面都不要,干嘛还缠着我的孙女?快将君交出来。”

    韩孺子生气了。脸上有发红,先躬身施礼,然后:“嫁出去的女儿却要往回抢,这就是崔家的脸面吗?”

    老妇不习惯被人撞,心中越发恼怒,眉毛竖起,斗志勃发,“我孙女嫁给的是皇帝,你是皇帝吗?”

    “君嫁给的是韩孺子,我现在仍是韩孺子。”

    “哈,听听你自己的名字,好歹也是韩氏子孙、当过皇帝的人,居然叫什么‘孺子’。君不能坏在你手里,莫你们只有夫妻之名,就算有了夫妻之实,崔家照样能将她嫁得更好。”

    韩孺子更生气了,他与崔君同床而不圆房,乃是宫中秘事,老太婆不知如何得知,张口就,粗俗得令人难以想象他是当朝极品权臣的母亲。

    气到这种程度,韩孺子反而冷静下来,笑了笑,“君从前是皇后,现在是倦侯夫人,老夫人想将她嫁得更好,莫非还要她当皇后吗?”

    少年的笑容让老妇一愣,将他重新打量几眼,老妇:“怎么,你以为崔家没这个本事?”

    天已经黑了,太后既然将东海王送出来,想必是已经施展了杨奉所谓的“奇招”,无论结果如何,对崔家都不利,而老妇显然还对此一无所知,韩孺子又笑了笑,:“崔贵妃来了吗?”

    韩孺子向老妇身后看去,跟来的妇人不少,没有一个像是东海王的母亲。

    崔贵妃虽然也是桓帝之妃,但是桓帝死后她一直没有得到册封,因此不能被称为皇太妃。

    老妇后退一步,“我女儿没来……”话未完又向前一步,横眉立目地:“少来拐弯抹角,过了今天晚上,你命难保,休想连累我的孙女。”

    老妇率人硬要闯门,嘴里大叫“君”,十几名太监挡在门口,寸步不让。

    韩孺子不愿与女人相争,在张有才的保护下退到一边,张有才看得眼热,“我去帮忙。”罢冲进战团。

    一名妇人被挤出来,踉踉跄跄,韩孺子上前一步将她扶住,声道:“岳母大人。”

    崔君的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马上推开女婿,躲到人群后面去。

    一群妇女和太监正争得不相上下,从大门外匆匆跑进来一名年轻男子,在人群中到处张望,喊道:“老君!老君!”

    原来“老君”才是崔太夫人的正确称呼,韩孺子心想,君一定很受老妇的宠爱,才会起这样的字。

    男子连喊几声,混乱终于停止,老妇正在兴头上,唾星横飞,痛斥众太监,好一会才转身,一时分不清敌我,对自家人也是恶声恶气,“胜儿,你来得正好,快将这帮挡路的狗太监给我撵走。对了,宫里传出消息了?”

    男子名叫崔胜,是太傅崔宏的一个儿子,正是为此事而来,上前道:“大事不妙,我听东海王也被送出宫了,跟妹妹一块出来的。”

    东海王在宫里上车,护送者都不知道车中是谁,崔家事前毫不知情,老妇怔住了,“东海王就要当皇帝了,怎么会被送出来?”

    崔胜气急败坏,“太后那个老……老……她立别人当皇帝了,百官正赶赴宫中,城门也都关闭,不准任何人进出,我没法出去通知父亲。”

    老妇不信,连连摇头,“不可能,桓帝就两个儿子,一个在这儿,是废帝,还有一个是东海王,太后还能立谁当皇帝?”

    崔胜急得直跺脚,“我还没打探到确切消息,可是我听几位重臣都非常支持新皇帝,以为非他莫属。”

    韩孺子跟其他人一样困惑,突然发现杨奉不知何时从里面出来了,站在一群太监中间,面沉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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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外祖母与外孙

    (感谢读者“一脚踢到石”、“heathers”的飘红打赏。)

    崔家娘子军敢于直闯废帝府邸是有底气的,底气来自于被崔家一手抚养长大的东海王,他几乎板上钉钉即将成为新皇帝,突然间噩耗传来,继位者竟然另有其人,底气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崔家老君一辈子养尊处优,从来没受过如此之大的打击,盯着孙子崔胜看了好一会,“你再说一遍。”

    “我听说太后已经选立新皇帝,很受大臣的欢迎。”

    老君说发怒就发怒,抡起手掌狠狠打了崔胜一把掌,“胡说八道、扰乱军心,光是听说,你确认了吗?太后不立桓帝的儿子,还想立谁?”

    崔胜捂着脸,“好吧,我再去打听,可是传言说东海王已经被送出宫……”

    老君猛然转身,对倦侯怒目而视,“你在半路上劫走了我的孙女……”

    “您的孙女是倦侯夫人,这里也是她的家。”韩孺子看了一眼杨奉,补充道:“没错,东海王就在府中。”

    此言一出,崔家人大哗,既然东海王不在宫里,那新皇帝肯定不是他了。

    老君呆呆地站了一会,突然向后仰倒,崔胜和一群妇人及时扶住,崔胜刚挨过打,对祖母却十分孝顺,向韩孺子吼道:“老君要是出了事,崔家跟你没完!”

    韩孺子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可这名老妇也是小君的祖母,他不能见死不救,于是道:“扶到后面去吧。”

    韩孺子带路,太监们让开,众妇人扶着老君去二进院里的正厅,崔胜本想跟着进去,被母亲拉住,恍然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转身向府外跑去。他得尽快将形势打探清楚。

    前院清静了,官兵们面面相觑,对崔家娘子军从此印象深刻,府尉从房间里走出来。暗自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可是很快就生出更大的忧虑:大楚又有新皇帝了,倦侯前途未卜,自己可千万不要受连累。

    正厅里,妇人们七手八脚地照顾老君。跟来的几名男仆一个也没敢进来,都在门外逡巡。

    韩孺子趁乱将杨奉拽到一边,指着老君低声说:“我知道我要学许多东西,可是连这个也要学习?”

    “撒泼老妇猛如三军,倦侯久居内宅,好不容易出来,什么都应该见识一下。”

    韩孺子无言以对,可是总觉得不对,杨奉微笑道:“倦侯学国史的时候,可听过和帝与太后的记载?”

    “和帝在太后病榻前封几个舅舅为侯?听过。”

    杨奉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韩孺子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觉得自己的母亲既温柔又聪明,绝不会像崔家老君一样撒泼,何况他也没有舅舅。

    老君悠悠醒来,忘了身处何方,也忘了孙女,颤声道:“我的好外孙呢?他是不是当皇帝了?”

    没人敢回答,老君目光扫过,最后落在远处的韩孺子身上,恶狠狠地说:“又是你。从出生开始,你就在破坏东海王的运势,一直到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死?”

    韩孺子心中大怒。可是一想到杨奉的话,他将这次经历当成考验,上前几步,笑着说:“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总之要让他先受苦,东海王运势不好。是因为他受的苦还不够多吧。”

    老君挺身要站起来,刚离开椅子又坐下了,捂着心口说:“这个小子要气死我了,打他,狠狠地打他。”

    众妇人嗯嗯了几声,谁也不动,只有一名妇人小声提醒道:“老君,这里不是崔府……”

    老君一股火无处发泄,抬手扇了妇人一巴掌,“我又没糊涂,用你告诉我!”

    妇人捂脸讪讪退下,老君再次盯着韩孺子,说话语气柔和了一些,“这么说我的外孙也在你府里,说吧,你要怎样才将他放出来?”

    “放出来?我倒想知道东海王怎样才肯走出来。”

    老君再度竖起眉毛,门外这时跑进来一个人,扑到老君膝下,抱着她的腿,又哭又闹,老君也是心肝、宝贝地一个劲儿叫。

    东海王的马车就停在外面,他被吓坏了,听说崔家来人也不敢出来,直到确定真的没有危险之后才跑出来见外祖母。

    韩孺子不得不承认,就这么一会,他的见识真的增加不少,他也在母亲面前撒娇,可是非常克制,从来没像东海王这样号啕大哭过,不过他觉得东海王的脾气跟老君还真是匹配,不明白东海王之前为何从来没提起过这位外祖母。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妇人刚刚还噤若寒蝉,现在竟然都陪着抹眼泪,一个人哭得情真意切,连崔小君的母亲也不例外。

    处处皆有朝堂,眼前这一幕与皇宫和勤政殿何其相似。

    韩孺子向杨奉微点下头,表示自己真的学到一些东西。

    杨奉好像没有注意到倦侯的动作,兀自沉思,韩孺子小声问:“你猜出新帝是谁了?”

    “我有一点猜测,可我不知道太后是怎么做到的。”

    韩孺子正要再问,那边的东海王终于停止哭闹,起身擦干眼泪,转身说道:“韩孺子,咱们都被太后骗了,她抛弃桓帝的两个儿子另立新君,你和我得携手对付她。”

    老君泪水还没擦干,一手抓着外孙的手腕,脸上带着近乎崇拜的微笑,抬头仰视,显然非常以外孙为荣。

    韩孺子摇头,“谢谢,无论谁当皇帝,我都会老老实实在这里当倦侯,本来做皇帝就不是我的愿望,现在更没有这个想法了。我这里还没安顿好,不能招待客人,请诸位慢走。”

    亲外孙纡尊降贵,对方竟然没有纳头便拜,老君不由得大怒,正要开口,东海王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无可救药,机会送上门都不要,好吧,你就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好了,老君,咱们走。”

    韩孺子侧身做出送客的姿势,嘴上不肯相让,“祝你伸头顺利,越伸越好。”

    若是从前,东海王会当场发作,可是今天又累又怕,实在没心情吵架,而且还有更紧迫的危机要处理,只是冷哼一声,拉着外祖母的手向外走。

    老君很听这个外孙的话,到了门口才想起还有一个孙女,“小君在这里……”

    东海王恼怒地又哼了一声,“表妹背叛了崔家,她是自愿来这里的,您还念着她干嘛?反正崔家的女儿好几个,就当没有她好了。”

    “小君是我一手带大的,她不会……”

    “有什么不会的?您来了这么久,她出来见您了吗?”

    老君还想说话,东海王推着她往外走,“帝位都被人抢走了,您还关心一个无情无义的孙女?赶快回府,想办法跟舅舅联系上,他在城外掌控南军,我就不信太后真敢得罪舅舅。”

    老君醒悟,加快脚步,“对对,外孙太聪明了,找你舅舅,这就去……”

    众妇人跟上,崔小君的母亲假装寻找掉落的东西,留在最后面,从韩孺子身边经过时,低声问:“你真的不争帝位?”

    “无根无基,我不做妄想。”

    崔母点点头,将一根簪子塞到韩孺子手里,“好好待小君。”说罢匆匆追赶老君。

    崔家主仆来得快去得快,没一会已是无影无踪。

    韩孺子拿着簪子发愣,好一会才说:“武帝和桓帝居然能允许崔家飞扬跋扈这么久?”

    “武帝多疑,桓帝多虑,对他们来说,嚣张的外戚比沉默的诸侯和大臣更可信。”

    韩孺子从未领略过皇权的真正感受,所以很难理解武帝与桓帝的做法,然后他联想到自己,“比如我,越像昏君反而越安全,因为昏君不会有人支持?”

    杨奉笑着点点头,“你离‘昏君’的标准还差得太远,这件事以后再说,太后选立新君,对你倒是一个真实的威胁。”

    “啊,别卖关子了,哪怕只是猜想,也告诉我吧,太后到底要立谁当皇帝?”韩孺子无法掩饰对这件事的在意,虽然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出来,他还是想早点知道。

    “如果我没猜错——”杨奉扭头看了一眼偷偷踅进来的张有才,没有撵他,“太后选择了前太子的后人继位登基。”

    “前太子?”

    “武帝立过三位太子,前两位分别是钜太子和镛太子,先后被诛,你应该听说过吧?”

    韩孺子点点头,张有才站在他身后,小声道:“两位太子死在东宫,所以那里闹鬼,没人敢去。”

    杨奉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道:“钜太子、镛太子的家人也受到株连,可是据说他们各有一个当时不到三岁的儿子幸免于难,算来一个应该十六七岁,一个应该六七岁,后一个很符合太后的要求,可是大臣们可能更支持于第一个,不知太后是怎么选的。”

    “这样一来太后不就得罪崔太傅了吗?”韩孺子想不明白太后的用意。

    杨奉想了一会,“只能是第一个,钜太子生前最受信任的时候,曾经执掌过南军,他的后人称帝,有能够瓦解南军对崔太傅的支持,而且他当太子长达十几年,最受朝中大臣拥戴,可是——”

    可是大太子的遗孤已经十六七岁,接近成年,太后再想控制朝政将会很难。

    杨奉自言自语,几乎忘了还有外人在身边,“这样还不够,太后必须还得有更坚固的保障,才敢这么做……”

    白天跑掉的府丞慌慌张张地进来,对倦侯说:“宫中传旨,要求城里一切有爵位的宗室子弟即刻去太庙拜见新帝。”

    韩孺子和杨奉不用再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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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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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雪花无声飘落在**的地面上,韩孺子紧紧裹着厚绒披风,觉得不等雪花铺满一层,他们这些人就得被冻死一批。

    子夜前后,他又来到太庙,前几次他都在正殿里,这一回却站在外面,身边的熟人只有杨奉,陌生人倒是不少,都是有封号的宗室子弟,差不多有二三百人,加上贴身保傅,人数翻倍,太庙没有房间容纳这么多人,只好让他们暂时等在露天里。

    可怜这些天生贵胄,从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苦头,一个个冻得面色青白、四肢麻木,造反的心都有了,只是不敢宣之于口,反而要摆出孝子贤孙的严肃神情,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偷瞄一眼废帝。

    对这些人,韩孺子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却都认识他。杨奉替他挡住了大部分好奇目光,可周围的切切私语声还是跟雪花一起将他包围。

    太庙前方的宗室子弟并非随意站位,而是按照爵位、亲疏远近、辈分、年龄等排序,数十名礼官维持秩序,再远一是几百名持戟卫士,他们穿着铁甲,在寒冬里更冷一些,却都站得笔直,没有一颤抖。

    韩孺子虽只是倦侯,但是位比诸侯王,辈份更高些的诸侯王都不在京城,因此只有他站在第一排,冻得瑟瑟发抖,像是被推出来承担罪责的倒霉蛋儿。

    身后起了一阵喧哗,韩孺子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现在只想回家。

    原来又有新人到来。地位颇高,被礼官带到倦侯身边。

    “太祖戎马一生,吃过多少苦,后代子孙却如此不肖,连寒冷都承受不住,天下若有大事。韩氏子孙全是待宰羔羊。”新到者埋怨道。

    韩孺子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谁。

    过了一会,东海王又开口了,这回声音不那么镇定自若,“这天……也太冷了,这是要……杀人吗?喂,你来多久了?”

    ↖↘↖↘↖↘↖↘,m.≤.co⊥m韩孺子扭动僵硬的脖子,扫了一眼同样裹在披风里的东海王,咳了两声,:“快一个时辰了吧。我不知道。”

    东海王靠过来,他带来的太监想拦却拦不住,东海王低声道:“听了吗?”

    韩孺子摇摇头。

    “是钜太子和镛太子的后人,跟咱们平辈,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找来的。”在太庙里东海王不敢提起“太后”两字。

    韩孺子不吱声,一是太冷,二是这些没有意义。

    东海王却不肯闭嘴,而且只跟倦侯聊天。“这一招真是太阴险了,让你退位、把我留在宫里、派景耀去谈判。整整迷惑了崔家五个月!我舅舅……唉,他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谨慎,当初若是发兵……唉,唉,我的命真苦啊……”

    东海王唉声叹气。韩孺子真想大声警告他闭嘴。

    终于,事情有了进展,东海王也闭上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从两边的侧门各走进一队卫兵,然后是大臣。至少得有二百人,走在最前面的分别是宰相殷无害和兵马大都督韩星。

    大臣们显然刚才温暖的屋子里走出来,体内残留着一些余热,步履稳重,神情庄严,还没冻得瑟瑟发抖。

    在礼官的指示下,全体宗室子弟前进,来到太庙的丹墀下站立,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从这时起,再没人敢随意开口。

    借着灯笼的光芒,韩孺子看到宰相殷无害的脸有红,不像是因为寒冷,更像是出于激动,似乎刚刚哭过。

    韩孺子今晚已经看过一位老太婆哭闹,很庆幸不用看另一个老头子的哭相。

    一名司仪官侧身站在台阶上,洪亮的声音在冬夜中显得极不真实,“太后驾到!”

    在一队太监和女官的护送下,太后身穿朝服缓缓走来。

    韩孺子不顾礼仪仔细观瞧,很遗憾,王美人不在其中。杨奉轻轻拽了一下倦侯的披风,韩孺子垂下目光,还是看到太后身边跟着两人,一个十六七岁,个子比太后还要高些,神态极为恭谨,身上的服装表明他绝不是宫中的太监,另一个比较,只有六七岁,胖乎乎的,一脸茫然,总是回头张望,大概是在寻找认识的人。

    太后与这两人站在了韩孺子和东海王前方。

    宗室出身的兵马大都督韩星上前,也是侧身站在台阶上,与喊话的司仪官对面。

    “祖宗有灵,子孙跪拜!”司仪官喊道,声音远远传出。

    太后带领全体韩氏子孙跪在冰硬的青石地面上,膝下没垫任何东西。

    “一叩首!”司仪官可不管这些,此时此刻,他就是韩氏历代皇帝的代言人,声音不急不徐,指挥数百名子孙磕头。

    跪拜三次之后,众人起身,然后是文武百官,同样跪拜三次,这是一次意外的拜祭,礼仪已经简化许多。

    兵马大都督韩星在台阶上再次向太庙跪拜,这回没用司仪官喊话,他自己跪下,自己起来,然后宣读一直握在手中的旨意。

    他的声音没那么大,却还清晰,词句古雅,引用的典故极多,大臣们听得万分激动,一直站在外面、被冻得脑袋发麻的宗室子弟们却是一头雾水,好一会才陆续明白过来,这是一篇洗冤昭雪的请命文。

    按照惯例,韩星先是赞颂列祖列宗的功绩,对武帝尤其不吝溢美之辞,然后锋头一转,指斥那些引诱武帝做坏事的奸佞人,罗列了一些人名,韩孺子惊讶地听到了中司监景耀的名字。

    接下来,请命文开始回忆武帝头两位太子的冤屈,声情并茂,太庙前很快哭声一片,宗室子弟哭,大臣也哭。而且哭得更厉害一些,甚至顿足捶胸。

    韩孺子已经算是见过“世面”了,此刻还是惊讶不,站在他前方的少年和孩童乃是太子遗孤,痛哭流涕尚可理解,其他人哭什么呢?就连东海王的肩头也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还有像是在窃笑。

    韩孺子哭不出来,也不会做样子,只能将头低下,尽量不惹人注意,可周围的哭声太有感染力,韩孺子无法不受影响,心生愧疚,觉得自己太过无情。

    长长的请命文终于快要念完。东海王韩枢和废帝韩栯的名字被提到,他们两个是不肖子孙,德薄福浅,不能继承韩氏江山,因此要从前太子的后人当中选立一位。

    隔着几步,韩孺子也能听到东海王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倒是无所谓,听到“不肖孙栯”几个字的时候。甚至没有立刻想到这就是自己。

    最关键的一刻终于到了,两位太子各留下一名后人。钜太子的儿子名叫韩施,今年十七岁,镛太子的儿子名叫韩射,刚刚六岁,父亲遇难时他还在母腹中没有出世,两人虽然也列入皇室属籍。却一直备受冷落,连名字都是随便起的。

    韩孺子有经验,知道最后成为皇帝的那一个,将会改名。

    大臣们哭得更加响亮,韩孺子觉得其中一些人是真心实意的。

    杨奉凑在他耳边。声:“钜太子在位十多年,镛太子也有六七年,他们在大臣当中根基颇深,大致来,文官喜欢钜太子,武官倾向镛太子。”

    韩孺子恍然,怪不得父亲桓帝一度想要联合外戚对付大臣,桓帝当太子的时间过短,与大臣没有形成紧密的联系,而韩孺子甚至没有经过太子这一阶段,与大臣毫无接触,所以他的退位波澜不惊。

    韩孺子不觉得遗憾了,同时也明白,如果有一天他真能重返至尊之位的话,必须至下而上地建立根基。他扭头看了一眼杨奉,不知这名太监能帮自己到什么程度。

    请命文读毕,韩星脱稿话,表示两位太子不分上下,遗孤都有继位的资格,为显公平,要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抽签决定。

    这就是太后与群臣商议很久之后拿出的方案,一直被扔在外面挨冻的宗室子弟们大吃一惊,可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嗡嗡声很快消失,连东海王也停止咬牙切齿。

    太后带着韩施、韩射拾级而上,进入太庙,群臣之中只有殷无害和韩星代表文武官员陪同进入,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

    太后的身影刚一消失,东海王就扭头看着韩孺子,眼中流出真实的泪水,压抑着声音:“你能相信吗?你能相信吗?”

    韩孺子没什么不能相信的,于是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神情。

    东海王脸上的神情由悲痛变成惊讶,直到这时,他好像才真的相信韩孺子对帝位不感兴趣。

    韩孺子的目标太远大,此时此刻他的确显露不出兴趣。

    抽签进行得很快,外面的人等得热血沸腾,几乎感觉不到寒冷。

    殷无害和韩星先走出太庙,带着钜太子的遗孤韩施,殷无害用老迈的声音宣布,韩施被封为冠军侯、北军大司马。

    结果已定,殷无害显得有些失望,文官也大都叹息,但是无可奈何,他们争取过了,只能认赌服输。

    三人退到一边,太后携着韩射的手走出,站在丹墀之上,高声道:“祖宗庇护,武帝之孙韩射立为太子。”

    群臣山呼万岁,包括韩施在内,纷纷跪下,前一刻他还有机会成为皇帝,这一刻已是人臣。

    胖乎乎的孩还在东张西望,不知在找谁。

    杨奉在下跪之前扶住韩孺子,轻声道:“倦侯获准入宫不拜,除了面对列祖列宗,都不用跪。”

    有特权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韩星等七八人,远处的礼官挨个查,以确认无误。

    韩孺子低着头,心中却有一股火,既非怒火,也非妒火,而是一股不清道不明的热情之火:现在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站在上面和站在下面的区别,他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种。

    仪式结束了,挨冻的宗室子弟陆续离去,大臣们继续商讨新帝登基事宜,以及如何应对城外的南军。

    回府的路上,韩孺子心中的火渐渐熄灭,他得面对现实,在这个寒冬里,任何火焰都燃不起来。

    进入倦侯府时天已微亮,韩孺子刚一推开卧房的门,早已等急的崔君扑过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寒冬里,唯有这里尚存一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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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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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里焕然一新,椅子上铺着褥垫,书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等物,新买来不久的书堆在地上,有一些还没有开箱,韩孺子要亲手摆放,不过他想在书房里“偷懒”的愿望没能实现。

    白天,杨奉一多半时间都待在书房里,与倦侯讨论朝堂形势,基本上都是他说,偶尔提出一两个疑问,足够韩孺子想上一两天。

    下过几场雪之后,京城迎来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杨奉却毫无察觉,坐在书案对面,一张张地仔细查看刚刚送来的邸报。

    邸报三五天一送,上面全是朝廷近期的重要公文,远离皇宫之后,杨奉只能了解朝中动向,虽然有点滞后,总比一无所知强。

    杨奉拣出一张邸报,推到倦侯面前,韩孺子拿起快速浏览了一遍,“崔宏这就认输了?”

    距离太后选出新帝已经十天,镛太子的遗孤韩射尚未正式登基,这也是京城内外最为紧张的十天,太后出招,大家都在等太傅崔宏做出回应。

    崔宏完全有理由愤怒,通过太监景耀,他已经与太后暗中谈判了五个月,却得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东海王不仅没当上皇帝,甚至连竞争帝位的资格都变弱了,要排在废帝韩栯、钜太子遗孤韩施以及镛太子遗孤韩射之后。

    整个朝廷的格局为之一变,崔家不再是帝位不可或缺的参与者,杨奉对太后这一招赞不绝口,却一直没有弄明白太后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找到这两人,又与大臣达成一致的。

    可崔宏毕竟掌握着京城最为精锐的南军,仍然能与太后斗个鱼死网破,尤其是韩射刚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钜太子遗孤韩施的影响力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南军仍然服从崔宏的命令。

    那一天,京城封闭全部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城上守兵剑拔弩张。

    城门一连封闭了三天,就算死人,也只能暂时存在家中。不能送到城外埋葬。

    第四天,新任北军大司马韩施在城外阅兵,一向以懒散闻名的北军居然聚齐了七八成,在训练了一个上午之后,近十万名将士面朝城墙山呼万岁。声震数里。

    失去的战斗力不可能立刻恢复,但是北军的举动还是带来巨大影响,南军对太傅崔宏的支持不那么坚定了,越来越多的将士记起了钜太子担任大司马的日子。

    崔宏妥协了,不是一下子,而是一步步慢慢来,先是上书为自己擅回京师请罪,得到原谅之后,他也加入为前太子洗冤的行列,建议封韩施为王。而不是冠军侯,这一建议被太后驳回。

    韩孺子正在看的邸报是崔宏的第五道奏章,昨日送达。

    中司监景耀受到指控,称他是导致两名太子冤死的罪魁祸首之一,他一直躲在南军营地,崔宏保护了九天,终于将他交了出来。

    “我以为景耀忠于太后,太后也信任景耀。”韩孺子对这件事一直没有想得特别明白。

    杨奉放下手中的邸报,“我说过,必要的时候整个天下都得‘连累’。太后仍然信任景耀,可是不得不牺牲他,以换取大臣们的支持。”

    “景耀真的害死了两位太子吗?”

    杨奉笑了一声,“钜太子、镛太子的死因我不是特别了解。可我知道,当皇帝想要杀一个人的时候,用不着自己找借口,总会有无数的人揣摩圣意,主动提供借口,景耀能升任为中司监。自然没少做这种事情,但他不是唯一一个。”

    “可大臣们偏偏不喜欢他。”

    “你去过勤政殿,如果你是议政大臣,会喜欢那个掌握宝玺的太监吗?”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原来的中掌玺刘介呢?他是怎么做的?”

    “刘介是个纯粹的掌玺之人,每天将宝玺送给皇帝,然后再收回,自己从来不在大臣奏章上盖印。”

    韩孺子一点也不喜欢景耀,可这时心里却生出一股寒意,大臣们表面上驯服,对闯入自己地盘的外来者却是心狠手辣。

    “太后利用齐王谋逆一案在朝中抓捕了不少人,大臣们都没有反对,却对一个名掌印的太监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韩孺子并不同情景耀,只是发出感慨,慢慢理解了父亲桓帝对大臣的惧意。

    “大臣们无论派别,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君臣相辅,各管一片,就像是夫妻,至于谁是夫谁是妻,大臣和皇帝的想法可能不太一样。君臣可以相处愉快,也可能闹矛盾,但不管怎么说,不准外人插足,太监就是外人。”

    “太后不算外人吗?”

    “所以太后必须紧紧抓住一名傀儡。”杨奉没再说下去,大楚朝廷风雨飘摇,人人都看在眼里,可是谁也不知道大厦究竟会不会倒掉、何时倒掉,“眼下朝廷总算暂时稳定,如何应对北方的匈奴将是下一个挑战。”

    秋天的时候,匈奴果然大举入塞,掠走了一些人口与财物,但没有过分深入,边疆楚军以守为主,也没有追击,可是和平毕竟被打破了,新帝登基之后,必须先解决这一威胁。

    如果我是皇帝……韩孺子忍不住想象自己会怎么做。

    杨奉不知道倦侯的心事,扭身向门口说:“进来吧。”

    张有才抱着一摞簿册、纸张进来,往书案上一放,说:“上完课了吗?”

    他将主人与杨奉的每日议论当成授课,轻易不敢打扰。

    杨奉哼了一声,拿起几张纸扫了一眼,立刻感到头疼,“怎么每天都有这么多的银两支出?”

    “哈,杨总管,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都当家了也不知道啊。咱们这儿怎么也是一座侯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每天光是吃喝……”

    杨奉抬手示意张有才不用说了,“得有一位账房先生处理这些事情。”

    韩孺子忍住笑,杨奉坐在屋子里就能大致猜到太后等人在想什么,却弄不清小小一座侯府的账目。可他没资格嘲笑杨奉,他自己也看不懂,能看懂也不感兴趣。

    “下午我就出去聘请一位。”杨奉无奈地说。

    张有才冲倦侯挤眉弄眼,韩孺子道:“有话你就说,难道你有现成的人选?”

    张有才吐下舌头,冲杨奉笑了笑,“宫里出来这么多人呢,没准有人会算账。”

    杨奉冷冷地说:“别耍心眼,说吧,是谁?”

    张有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块出宫的何逸何三叔从前在宫里记过账。”

    杨奉对宫里的太监不是特别熟悉,想了一会,说:“把他叫来。”

    张有才高兴地答应一声,连跑带跳地出去了。

    “还好你只是倦侯。”杨奉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然后道:“这些太监与宫女自愿出宫必有所求,你处理一下吧。”

    “咦,你又要丢下我一个?”韩孺子发现了,一旦事情比较繁琐,杨奉总会丢下不管。

    “我得出去打听情况……”杨奉含糊地说,起身走了,韩孺子叫都叫不回来。

    张有才带着一名干瘦的老太监回来,没见到杨奉,感到很惊奇,“杨总管呢?”

    韩孺子对这名老太监有印象,冲他点点头,“不用他,我自己能做主。”

    “那就更好了。”张有才长出一口气,他更忌惮杨奉而不是主人,“何三叔从前在……”

    韩孺子抬手制止张有才说话,对老太监何逸说:“你曾经在宫里管过账目?”

    “只是灯火司,那里日常损耗比较多,老奴记过十几年的来往账目。”

    韩孺子不懂账目,问不出细节,所以他问:“记账并非重活儿,你为什么要跟我出宫呢?”

    “受到排挤了呗,上司总想将何三叔弄走……”张有才替老太监答道。

    何逸苦笑数声,“谢谢有才替我遮护,可是对主人我得说实话,呃……其实我是因为好酒,受不了宫中规矩太严,所以……”

    光是提起酒字,老太监就在吧嗒嘴,笑得更尴尬了。

    韩孺子也笑了,“你在宫中记账可曾出错?”

    “哪敢啊?一两油、一截蜡烛对不上,也要挨板子的。”

    “咱们这儿的账目没那么复杂,规矩也没那么严,可要是出错——”韩孺子想了想,“罚你至少一个月不能喝酒。”

    何逸睁大眼睛,“这比打板子还严!倦侯放心,我绝不会出错。”

    韩孺子转向张有才,“说吧,你出宫之后的愿望是什么?”

    张有才的眼睛瞪得更大,“主人不相信……主人怀疑我……”

    “你们随我出宫,我很感激,正好赶上今天我心情好,想要满足你们的愿望,尽可能,不是一定,说了,我想办法,不说,那就算了,今后永远不要再提。”

    张有才在自己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主人要是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嗯。”

    “我希望学武功,今后能当您的侍卫。”

    韩孺子大笑,明知这个小子只是嘴甜会讨好人,心里还是很受用,起身道:“何逸,你把积累的账目处理了,然后问问所有出宫人的愿望,等我回来处理。张有才,跟我出趟门。”

    “去拜师学艺吗?”张有才眼睛一亮。

    韩孺子摇摇头,他不想拜师学武,也不想打听朝中形势,此次出府只做一件事,“咱们去给夫人买几只小鸡小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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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散心

    张有才悻悻地从市坊里走出来,拉着缰绳,对马背上的倦侯说:“我被人笑话了。”

    “为什么我不是给你钱了吗”韩孺子很意外,他本想亲自去坊中转一转,可是跟来的府尉坚决不同意,以为倦侯在这种时候出府就已不太合适,亲身进入市廛之中更会让人笑话,韩孺子只好与数名随从等在坊外。

    张有才指着路边的积雪,“人家说冬天没有小鸡小鸭,只有杀来吃肉的活鸡活鸭,可我记得宫里最冷的时候也有小鸡啊。”

    “难道咱们来错了地方,要去别处买”韩孺子听说过城里还有一处大的市坊。

    府尉本不知道倦侯此行的目的,听到这里不由得摇头,开口道:“宫里有暖室,炭火昼夜烘烤,冬日里也如春夏,自然可以孵化出小鸡小鸭,民间谁有财力做这种事情”

    韩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民间疾苦,说的就是我这种人了。”

    府尉干笑两声,“倦侯出身宗室,不知道这些倒也正常。”

    韩孺子十天来第一次出门,而且对崔小君做出过许诺,不想空手而归,对张有才说:“活鸡活鸭也买一些,养起来,到了春天不就能孵蛋了吗”

    “用来做菜的鸡鸭也能孵蛋吗”张有才虽是穷人家的孩子,进宫却非常早,同样“不知民间疾苦”。

    两人都看向府尉。

    府尉已经后悔刚才的多言了,只得含糊地答道:“应该可以吧。”

    张有才高兴地重去市坊,没一会就回来了,身后跟随两名男子,每人手里拎着两只竹笼,笼内分别装着五六只鸡鸭。

    “买来了。”张有才兴高采烈地说。

    倦侯的两名随从上前接过竹笼,商贩做成一笔大生意,心中也很高兴,不认得这是废帝,以为只是普通的贵人。赔笑道:“公子家中若是不急着办酒席,这些鸡鸭可以养上两三日,只喂谷粒,还能再长些膘。”

    张有才道:“长什么膘这些鸡鸭能孵出小鸡小鸭吗”

    商贩一愣。“呃当然可以,只要”

    “等到春天嘛,我知道。”张有才前方带路,引着倦侯回府。

    望着离去的身影,年轻的伙计小声道:“咱们卖的可都是母鸡母鸭”

    “没准人家早有公的呢。”商贩可不管这些。“这些贵公子都这样,图一时新鲜,过几天照样杀了吃肉,还真能等到春天啊”

    韩孺子回到府中时已是黄昏,心情颇佳,可是一看到站在大门口的杨奉,心中略感惴惴。

    杨奉看着笼中的鸡鸭,平淡地问:“府里没鸡鸭可吃”

    张有才摇头道:“这不是吃的,要等春天的时候孵小崽儿,是送给夫人的礼物。”

    杨奉笑着点点头。跟随倦侯一块进府。

    他一句指责也没有,韩孺子反而越发心虚,边走边说:“我突然就想出去散散心,顺便了解一下民间疾苦。”

    “好啊。”杨奉依然表现得极为平静,“那倦侯了解到什么了”

    当然不能说了解到冬天没有小鸡小鸭这种事,韩孺子想了一会,快到书房门口时说:“朝廷纷争对民间的影响好像不是很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都不关心南军是否要攻城,也不关心”他压低了声音。“谁当皇帝。”

    “这只是表面,倦侯还应该出去多走多看。”杨奉止步说道。

    “啊”韩孺子吃了一惊,“你是说真的”

    “当然。”杨奉笑了笑,“整天坐在书房里也不行。我给倦侯请来两位武功教师兼保镖。”

    原来这就是杨奉今日出门的成果。

    从书房里走出两人,韩孺子认得,正是杜摸天和杜穿云爷孙,两人此前被府丞逐出府,如今又被名正言顺地请回来。

    杜摸天笑着向倦侯抱拳行礼,杜穿云却不太高兴。觉得看家护院有辱江湖好汉的名声,对杨奉说:“要救倦侯几次,我们才算还完你的人情”

    “倦侯若总是遇险,说明你保护不力,没有提前发现隐患,有过无功,需要受罚,何来的偿还人情”

    杜穿云瞪大眼睛,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读书人能说歪理,太监心狠手辣,读书的太监”

    杜摸天将孙子推开,对倦侯笑道:“别听他瞎说,我们爷孙肯定会尽心保护倦侯,一点粗浅功夫,倦侯想学,我们也绝不藏私。”

    “能得两位高人指教,感激不尽。”韩孺子还礼,他还真的挺想学武,可孟娥神出鬼没,总也不在他面前现身。

    “我瞧他文文弱弱的,吃不得苦,练不了咱们杜家功夫。”杜穿云又回到爷爷身边,上下打量倦侯。

    张有才将鸡鸭送到后院,这时回来了,一眼看到杜穿云,好心情一下子全都没了,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我们是被请回来的。”杜穿云挺身道。

    “请回来当太监净身了吗记名了吗”

    “呸呸,我才不当太监,我和爷爷是教头兼保镖。”

    韩孺子对张有才说:“你不是想学武功吗正好跟我一块学吧,这两位都是江湖中知名的高人,能教咱们武功,是咱们两人的幸运。”

    杜穿云挺胸,很喜欢“高人”这个称呼,“跟我们学武功可是很辛苦的,你得”

    话没说完,又被爷爷推出几步远,杜摸天道:“别听到瞎说,今天晚了,明天倦侯能早起吗”

    “能,我平时都是天没亮就起床,就这两天晚了点。”韩孺子在宫里过的一直是早睡早起的生活。

    “倦侯新与夫人团聚,难免晚起一点。”杜摸天笑道,“这样吧,早饭前两刻钟,饭后一个时辰用来练功,下午若有时间,再抽一个时辰,如何”

    韩孺子点头同意,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疑惑,结果被杜穿云问出来了,他跟猴子一样灵活,被爷爷推开马上就蹿回来,“起得早晚跟夫人有什么关系我要是跟爷爷睡一张床,起得反而更早”

    杜摸天拍出一掌,杜穿云被推出十几步远。

    杨奉带着杜氏爷孙去找合适的练武场地,韩孺子进到书房里,怎么都觉得杨奉的平淡反应有点古怪,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本想回后宅见夫人,这时改了主意,命张有才去将账房何逸叫来,打算在晚饭之前做点事情。

    共有十五名太监、八名宫女自愿跟随废帝出宫,大都是所谓的“苦命人”,韩孺子觉得自己必须尽可能满足他们的愿望。

    何逸已经挨个问过,将大家的诉求一一写下,交给倦侯。

    他们的愿望都很简单:五名太监、四名宫女想要回老家,可是没有盘缠,也不知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六名太监、两名宫女年纪比较大,只想有个能经常晒晒太阳的养老之地,在宫中这却是一个奢求;张有才“想”习武,何逸与另一名太监有酒就满足,最后一名太监老实承认,他在宫中得罪了上司,一时害怕才出宫的,只求安稳,能有酒有肉就更好了;另有两名年轻些的宫女一时兴起跟着大家出宫,想了很长时间也没说出愿望。

    韩孺子对每一个愿望都点头,何逸提醒主人:“宫里的人都是记录在册的,必须先除名才能离京返乡,这种事不用急,每年春天宫里都会放一批人还乡,到时一块处理吧。”

    总算做完一件事情,何逸告退,韩孺子坐了一会,问张有才:“你跟宫里的苦命人还有来往吗”

    “不多,就是从蔡大哥那里听说了一些消息。”

    “你们说的那个沈三华,不会供出你们吗”韩孺子记得很清楚,沈三华也是苦命人之一,受刺客牵连入狱,一旦松口,其他苦命人可能都要倒霉,所以张有才等人才愿意冒险帮助皇帝,可皇帝退位,在这件事上帮不了他们。

    张有才神情一暗,“沈三华和刺客裘继祖几个月前就都死了,沈三华没有供出我们,太后不知道他也是苦命人,我们安全了。”

    曾经喧闹一时的刺驾事件就这么终结,无声无息,韩孺子甚至没听说过。

    杨奉独自回来,“新教头已经选好练功地点,在后花园,明天开始倦侯就可以练功了,不求别的,起码能够强身健体。”

    韩孺子示意张有才退下,然后对杨奉说:“我今天出门纯粹是为了散心,没想体验民间疾苦。”

    “我知道。”杨奉仍是不急不躁。

    “你不想说点什么”

    杨奉想了一会,“倦侯还年轻,眼下也没什么事情非做不可,出去散散心没什么不好。”

    “我还在等待机会。”韩孺子说,突然发现这是他退位之后第一次跟杨奉谈论重新登基的事情,虽然两人每天都议论朝中形势,却从来没有提及未来。

    杨奉走到书案前,一只手按在上面,缓缓道:“倦侯有意就行,不要再说出口,如果可以的话,甚至不要再想。”

    “连想都不能”韩孺子觉得这可挺难。

    “别以为心里就是安全的,这世上有人能看破你在想什么。”杨奉停顿片刻,用随意的语气说:“你不在的时候府里接到一张拜贴,新任北军大司马、冠军侯韩施明天上午要来拜访,我已经同意了,正好安排在练武之后。”

    韩孺子大吃一惊,不明白前太子遗孤来见自己做什么,更不明白杨奉何以将这件事看得如此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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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八十一章 拜访者

    韩孺子自动醒来,天还很黑,他扭过头,慢慢地分辨出妻子的头部轮廓,她睡得很熟,几根手指露在被子外面,像是躲在帷幕里向外偷窥。

    韩孺子下床,悄悄穿衣,听到床上传来朦胧的声音:“天还黑着……”

    “我起来坐会。”韩孺子轻声回道,原地站了一会,听到床上没有声音,慢慢走到窗前坐下,静静地等待天亮。

    侯府的后花院废弃已久,还没有收拾出来,杜氏爷孙昨天亲自动手,扫开积雪,辟出一块长方形场地,要在这里传授武功。

    韩孺子与张有才换上紧身打扮,天刚亮就到了,老爷子杜摸天还没来,只有杜穿云一个人等在那里,背负双手,打量两名“徒弟”。

    张有才不喜欢对方的态度,“喂,这里可不是你的‘江湖’,见到倦侯你得行礼。”

    “天地君亲师,宇中五大,师傅占其一,站在这儿,我是师傅,你们是徒弟,哪有师傅向徒弟行礼的规矩?”杜穿云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张有才还想争辩,韩孺子抬手示意他听话。

    杜穿云点点头,继续道:“杜氏武功,天下闻名,多少人跪在地上哭着要拜我们爷俩儿为师,我们都没有同意,你们二人也算是机缘巧合……”

    张有才不屑地撅起嘴。

    “不服气是吧?来来,咱们较量一下。”杜穿云挽起袖子,虽是大冬天他穿得也不多,只是一层棉衣,领口故意敞开些。

    张有才还是有点自知之名的,“我不比,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小太监,能打败我的人千千万万,说明不了什么,你若是真有本事,就去挑战更厉害的对手。”

    侯府里找不出更厉害的对手。杜穿云却非要亮一手,到处看了看,指着附近没扫过的积雪,“想看真本事。行,我给你们来一招‘踏雪无痕’。”

    杜穿云紧紧腰带,一提气,撒腿就跑,快似奔马。片刻间到了一根树下,围树绕了一圈,又跑回来,止步,轻吐一口气,得意地说:“见过吗?”

    韩孺子和张有才向地面看去,洁白的雪上果然没有脚印,张有才还是不太服气,走过去仔细察看,自己一脚踩下去。脚印清晰,杜穿云跑过的地方却只有极浅的一点痕迹,“这也不算‘无痕’嘛。”

    张有才嘴里嘀咕着,心里佩服得紧,慢慢前行,查看每一道痕迹。

    “我爷爷叫杜摸天,我叫杜穿云,你就知道我们杜家的轻功有多厉害了,我爷爷还有一个绰号,人称‘一剑仙’。那就是剑法也很厉害,我的绰号叫‘追电飞龙’……”

    “又在吹牛。”杜摸天走来,推开孙子,“名号是江湖同道赏的。哪有自称的?你一天换一个,到死也不会有自己的名号。”

    张有才从树后转过来,笑着大声说:“树后有脚印,你中途休息了!”

    “又没说不可以休息。”杜穿云小声道。

    杜摸天笑道:“倦侯别在意,我这个孙子嘴上没把门的,就爱胡说八道。”

    “令孙轻功盖世。怎么能算是胡说呢?”韩孺子对杜穿云还是很佩服的。

    杜摸天摇摇头,“倦侯被骗了。”

    张有才正好跑回来,诧异地问:“他鞋底有东西?那也做不到在雪地上脚印那么浅啊。”

    “爷爷,跟他们说这个干嘛?”杜穿云小声道,拉扯爷爷的袖子,又被推到一边。

    “倦侯看过杂耍吗?”杜摸天问道。

    韩孺子摇摇头,张有才道:“我看过,有耍猴的、登高的、舞刀的、吞火的……可有意思了。”

    杜摸天笑着点点头,“没错,有些人能将几十斤、上百斤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可是他们怎么不去战场上杀敌立功呢?”

    “是啊,为什么呢?”张有才极感兴趣。

    “因为舞刀是舞刀、战斗是战斗、打架是打架,所谓隔行如隔山,能舞动大刀的人,到了战场上可能连刀都来不及举起,战场上的猛将到了巷子里,可能连敌人从哪冒出来的都不知道。”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力气够大就行了。”张有才没太听懂。

    韩孺子想起孟徹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他的武功明明很好,却声称打不过五名士兵,现在想来,他未必是自谦,而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他学的是江湖功夫,在战场上打不过五名士兵,在巷子里却不一定。

    “‘踏雪无痕’这种功夫跟江湖杂耍差不多,能用来显摆,能用来赚钱,是我们爷孙行走江湖没饭吃的时候拿来卖艺的。真要是打架,脚底虚浮乃是大忌。”

    “可以用来逃跑啊。”张有才替“踏雪无痕”想出一个用处,却遭来杜穿云的怒视。

    “顶多跑出十几步,有那劲头儿,还不如脚踏实地跑得更快、更长久些。”

    杜穿云越来越惊讶,“爷爷,你把把老底儿都给兜出来了,这是真要教他们武功啊?”

    “当然是真教,倦侯不是江湖人,别拿江湖那一套骗人。”

    此言一出,韩孺子和张有才都对杜老爷子印象极佳,一块施礼,算是真心实意认他做师傅。

    真师傅第一天传授的武功极为简单,活动活动腿脚,站在原地蹲马步,累了可以起身休息一会,然后接着再蹲。

    杜穿云被爷爷揭了老底,十分不甘,也跟着蹲马步,姿势标准,从始至终一动不动,给两位徒弟带来不小压力,轻易不敢起身。

    总共只蹲了一刻钟多一点,韩孺子觉得两腿酸疼,张有才更是愁眉苦脸,连走路都不利索,“主人,我许错愿望了,能不能不学武功了?”

    “不行,我学你就得学。”韩孺子可不能放走张有才,那样的话他在杜穿云面前会显得更弱。

    早饭时,崔小君一直偷笑,被韩孺子逼问多次,她才说:“我想起家里的几个哥哥,他们有过一段时间也是特别爱练武,起早贪黑,请来的师傅有十几个。”

    “后来呢?他们练成了?”韩孺子问。

    崔小君咯咯直笑,“才没有,他们练了几个月,在府里倒是打败不少仆人,自以为很厉害,非要乔装打扮出去与人打斗,结果挨了打,被仆人抬回府,据说他们后来高喊自己是崔家的公子,人家不信,打得更狠。”

    韩孺子也笑了,“我不出去打架,学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

    “那就好,我看杜师傅也不是崔家请来的那种骗子师傅,他们天天吹捧我那几个傻哥哥,让他们自以为是,才敢出去惹事,后来这些人都我母亲撵走了。”

    韩孺子却想,这世上的骗子还真多,望气者淳于枭据说就是个骗子,只是骗得比较大,能蛊惑诸侯王造反,连大儒罗焕章都视其为圣贤。

    饭后又练了半个时辰,仍是蹲马步,韩孺子休息了两次,总算支撑下来,张有才却总耍赖,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地上,杜穿云想了一个办法,在张有才屁股下面竖着放置一截枯木枝,小太监再不敢坐下去,实在累得不行,就站起来走两步。

    “马步得练几天啊?”练功总算结束,张有才一拐一拐地走路。

    “几天?永无尽头,我爷爷这么大岁数,每天还要练一会呢。”杜穿云活蹦乱跳,半个时辰的马步对他毫无影响。

    张有才苦着脸,后悔莫及。

    韩孺子更衣换装,准备迎接上午的拜访者。

    武帝钜太子的遗孤韩施,虽然在太庙里抽签时没能得到祖宗的垂青,与帝位失之交臂,却被封为冠军侯,接掌北军,数日间就与精锐的南军形成对峙之势,风头一时无二。

    这样一个人,为何前来拜见废帝?连杨奉都想不明白,甚至没给倦侯太多提醒,只是建议他正常接待即可。

    十七岁的韩施是韩孺子的堂兄,他来拜访,倦侯理应出门迎接,可他又是废帝,位比诸侯王,比冠军侯要高贵一些。

    府丞不敢独自做主,昨天特意跑去宗正府向上司求助,得到的指示是:爵位为大,倦侯迎至二门即可,施拱手礼,称对方“冠军侯”,不需称“兄”,更不能以“皇兄”、“皇弟”互称,入厅之后,倦侯居主位,冠军侯坐客席。

    宗正府的安排颇为细致,就差规定两人的交谈内容了。

    上午巳时,冠军侯韩施准时来访,他显然也接受过指导,在礼数上与倦侯配合得严丝合缝,像是演练过许多次。

    两人在太庙中见过一次,直到这时才有机会互相仔细观察。

    韩施看上去比十七岁要成熟得多,面带微笑,颇有几分豪爽气,眉目间与韩孺子见过的太祖画像有些相似。

    两人互相谦让了三次,并肩走入正厅,倦侯府丞这种情况下必须在场,冠军侯韩施同样也有官吏跟随,在官吏之后,才是他们自己的贴身随从。

    一开始的交谈中规中矩,韩施泛泛地感谢宗室的帮助,赞扬倦侯府的清淡雅致,并对倦侯的悠闲生活表示适当的羡慕,韩孺子微笑着敷衍,心想对方不会是特意来观察自己心事的吧,韩施虽然成熟,却也没到一眼洞穿人心的程度。

    韩孺子心不在焉,腿上的酸痛弄得他坐立不安,因此漏听了几句话,突然反应过来,“冠军侯刚才说什么?跟杨奉有关的那句。”

    韩施微笑道:“我说我早闻杨公大名,可惜此前无缘得见,如今北军缺一位军师,不知倦侯肯否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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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杨奉的过去

    冠军侯韩施亲自前来拜访,居然是为了聘请杨奉,韩孺子愣了一会,瞧向站在门口的太监,“你要请他当军师?”

    冠军侯微微一笑,“军师只是俗称,现有北军长史一职空缺,我咨询过许多人,大家都向我推荐杨公。”

    “北军长史是做什么的?”韩孺子随口问道。

    “协助大司马治军,主簿籍、军法、公文……”

    韩孺子笑了,“那你可找错人了,杨奉连侯府百余人的账目都查不清楚,怎么能管北军十万人的杂务?”

    冠军侯也笑了,“倦侯有所不知,长史乃军中文吏之首,杂务自有下属代劳,长史最重要的职责是协助大司马治军,地位堪比百员猛将。”

    韩孺子坐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牵动酸痛的双腿,不由得一呲牙。

    冠军侯韩施关切地问:“倦侯有伤吗?”

    “没伤,早晨蹲了一会马步。”

    “哈哈,倦侯也喜欢武功吗?刚开始练都有些不适,当年我也是这样,后来得到一种膏药,对缓解酸痛有奇效,过后我派人送一些到府上来。”

    “冠军侯客气,我只是练功消遣,用不着膏药。”

    “练功是为了强健身体,小痛小伤也不可忽视,我那些膏药也不是什么贵重难得之物,倦侯试用一下无妨。”

    “那……就却之不恭了。”

    韩施收起笑容,又问道:“我知道倦侯舍不得杨公,可是浅滩难容蛟龙,杨公如此人才,不出山做一番事业,实在可惜。”

    “杨奉从前在宫里当中常侍,给帝王出谋画策,与皇宫相比,我这里若是浅滩,北军的水好像也没有多深。”

    韩施大笑。抱拳道:“倦侯说得对,是我无礼了。倦侯不愿放人,我当然不能强求,只恳请倦侯一件事:它日若有放虎之意。北军虽小,却也能够磨砺爪牙,以待虎啸之时。”

    “对不起,你说的‘虎’是指杨奉?”

    韩施点点头。

    “那也不用他日,今天就问问他。”

    两人一块看向杨奉。说来说去,他们还从来没征求过这位当事者的意见。

    杨奉行礼,说:“杨某待罪之身,幸得太后宽恕,派至倦侯府中担任总管,自当尽心尽意服侍倦侯,不敢有半分妄想。杨某非虎,实乃一看家狗。”

    冠军侯大笑,“杨公自谦过甚。好,我已表明心意。不再叨扰,就此告辞。”

    府丞问过宗正府,倦侯不必留饭款待,韩孺子因此也不挽留,起身道:“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我这里闲着没事的太监还有几个,你若是看上哪个,我现在就送给你。”

    冠军侯当这是一句笑话,一笑置之。

    韩孺子送至二门。由总管杨奉送至大门外。

    在书房里,韩孺子静坐不动,张有才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挥手撵了出去。

    他不需要别人的建议。只需要独自思考。

    杨奉回来了,比预估的时间要长一点,韩孺子问:“冠军侯留你说话了?”

    杨奉点点头。

    书房里沉默了一会,还是韩孺子先开口,“冠军侯能看破我的心事吗?”

    “不能,倦侯做得很好。”

    韩孺子叹了口气。只有在杨奉面前,他不用隐藏自己那既危险又可笑的野心,“可你还是要走。”

    “如果倦侯需要我留下,我不会走。”

    韩孺子露出微笑,“现在的我需要你做什么呢?冠军侯说得没错,你是老虎,天生要在山林里咆哮、争斗,在我这里你却只能捉捉老鼠。”

    杨奉走到书案前,“咱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韩孺子点点头,盯着对面的太监,忍不住笑了,“真是奇怪,我认识你还不到一年,竟然把你当成了不可或缺的依靠,这是不对的吧?”

    “皇帝是所有人的依靠,自己却不能依靠任何人。”杨奉说,仍当少年是未来的皇帝。

    “你真的相信我?”这是韩孺子最大的疑惑,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还有称帝的可能。

    杨奉从边上掇来一张凳子坐下,“倦侯对我过去的经历还感兴趣吗?”

    韩孺子点点头。

    杨奉曾经是一名书生,出身官宦之家,无奈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剩下孤儿寡母无处托身,“我母亲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受不得亲戚们的一点脸色,父亲了解母亲的脾气,所以临终前写信将我们托付给一位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韩孺子听糊涂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雪中送炭、扶危济苦、不求回报,被称为侠士,父亲恰好听说过这样一位侠士。”

    “你跟我说过,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

    “嗯,侠士也有私心,他们要的是名声,我给他们分类:名声最为纯粹的是大侠,名声里掺杂着权势的是豪侠,以名声为工具捞取利益的就不算侠了,是豪杰,更差一等的是豪强,名声在外,却不是好名,而是恶名。”

    韩孺子默默想了一会,“俊阳侯是豪杰。”

    “他曾经算是豪侠,可惜心志不坚,沦为豪杰,再过些年,花缤若是不死,可能就是恶名昭著的豪强了。”

    “令尊很有眼光,将杨公母子托付给了一位大侠,这位大侠一定很有名吧?”

    “很有名,但倦侯不会听说过。总之这位大侠比花缤要坚定得多,有始有终,养活我们母子十年,第一天什么样,最后一天也是什么样,没有丝毫懈怠,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却也吃住不愁。”

    “这位大侠是个好人。”韩孺子莫名想起了身在牢中的太监刘介,如果朝中多几位这样的大臣,自己或许也不至于被迫退位。

    “大侠未必就是好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看不懂的人得不到半点帮助,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我父亲看懂了,他写的那封信颇为精彩,足以传世,更足以扬名。”

    杨奉想了想。笑着摇头,没将信的内容背出来,“说的远了。后来那位大侠遇到一点麻烦,被武帝下令诛杀。”

    “啊?一点麻烦就被诛杀?俊阳侯所说的豪杰里就有他吗?”

    “这位大侠杀过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点麻烦,可他的仇人不肯善罢甘休,又赶上武帝对豪杰势力不满,正好拿他开刀,武帝不分什么大侠与豪强。专杀名气最大的人。”

    “武帝……为什么这样做?”

    “他有理由,地方豪杰数量太多,其中一些势力过盛,连地方官府都不敢招惹他们,朝廷追捕的逃犯,只要托庇于豪杰门下就能安全无虞,照这样下去,朝廷只会剩下空架子。”

    “所以武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嘿,皇帝高高在上,哪分得清下边的青红皂白?何况所谓青红皂白是会变化的。俊阳侯花缤曾经是天下闻名的豪侠,察觉到危险的时候,不也弃侠为豪?武帝杀人没错,可是远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他以为能够杀一儆百,实在不行就全部杀死,结果总有不怕死的人前仆后继,一批豪杰倒下,又有一批兴起,数量更多。”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及时收住,问道:“杨公当年也被卷入其中了?”

    “嗯,我是主动卷进去的,因为我得报恩、报仇。”

    那时的杨奉无权无势。没能救下那位大侠,他带着老母入京,游走于权臣豪门之间,借着武帝对豪杰的怒气,数年间诛杀了导致大侠入狱的仇家满门。

    到了这时,杨奉就再也退不出豪杰与朝廷之间的恩怨了。他充当朝廷的爪牙,自然也惹来了豪杰的复仇,幸运的是,他算不上最锋利的爪牙,甚至没资格见武帝,所以承受的只是余波。

    即使只是余波,对杨奉的打击也不小,他丢掉了官职,失去了名声,母亲在穷困潦倒中病故,对儿子没有半句怨言,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亡,留下不满周岁的儿子,家里时不时着火,街上总有刺客一样的人跟踪……杨奉不得不东躲西藏,甚至求助于他所得罪过的豪杰。

    可能是他找错了人,可能是他理解错了规则,也可能是对方不肯原谅,怪事仍然不断发生,杨奉感觉到危险就在身边,即使搬离京城躲到外乡,危险还是如影随形。

    几年之后,杨奉终于醒悟,他得罪的不是某位豪杰,而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帮派。

    韩孺子越听越惊,“你是说天下豪杰是个大帮派?”

    “豪杰不是帮派,但是有一个帮派藏在豪杰们中间。我一直在寻找线索,但我首先得消失,避开他们的耳目。”

    杨奉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他人,自己改名换姓,净身之后辗转进入东海王府为宦,终于,发生在身边的怪事停止了,杨奉默默潜藏、默默观察,他相信,一个势力如此巨大的帮派,肯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一直以来,我盯着的都是各地豪杰,直到齐王叛乱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望错了方向:豪杰是一颗颗珍珠,有一条细线将他们串连起来,我只看珍珠,以为最大的那一颗就是头目,其实隐藏其中的那条线才是关键,许多豪杰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你是要报仇吗?”

    “报仇?我当然要报仇,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杨奉盯着倦侯,他只对两个人说过实话,一个是死去的思帝,一个是眼前的少年,“我不能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要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斩断那条线,虽死无憾。”

    韩孺子也终于明白了,杨奉是个疯子,罗焕章、淳于枭都是疯子,借助名声保命的俊阳侯反而是正常人。

    可是想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重夺帝位,他只能先从这些疯子里寻找支持者。

    “如果你肯真心帮我,我也可以帮你。”韩孺子说。

    “你怎么帮我?”杨奉冷冷地问。

    “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你所说的神秘帮派,淳于枭必然是其中一员。”

    “嗯,很可能。”

    “他们很想让天下大乱,对吧?”

    “嗯。”

    “那一名废帝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很有用呢?”

    杨奉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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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话别

    侯府内外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除夕之夜,杨奉将大事小情都交给府丞和账房何逸处理,自己躲在屋子里沉思默想。

    可想的事情许多,有过去也有未来,杨奉更愿意想未来。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进来。”杨奉说,有点感谢这次干扰,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会承受不了。

    后院的一名侍女进屋,杨奉认得她是自愿出宫的宫女之一,叫什么名字却不记得。

    侍女停在门口行礼,“夫人问杨总管是否有空闲,夫人想见杨总管一面。”

    杨奉很惊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呃……有空,请夫人稍等,我马上过去……”

    “夫人就在门外。”

    杨奉急忙起身来到门口,果然看到倦侯夫人站在门外。

    “夫人派丫环传我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前来?”

    崔小君笑了笑,“我也想出来走走,侯府这么大,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呢。”

    倦侯府当然没有崔宅占地广大,不过在崔家她是小姐,生活区域只占一小块,在倦侯府她是女主人,拥有这里的每一块土地。

    杨奉将夫人请进来,神情稍显尴尬,倦侯的年纪就不大,夫人还要更小一些,令老于世故的杨奉不知该如何接待。

    “倦侯又出门了?”崔小君问。

    “倦侯出去购买年货。”杨奉答道。

    “他最近经常出门,每次都买很多东西回来,有时候我只是随口一说,他也非要找遍全城。”崔小君打量了一眼房间,“倦侯真是糊涂,买来的东西都送进了后宅,也不想着其他人。桂兰,你去将倦侯买回来的茶叶、果品、布帛等等都拿一份来。”

    没等杨奉推辞,侍女已经领命离去。

    杨奉的房间不大,摆设也极为简单。崔小君随意走了半圈,转身问道:“听说杨总管要离开侯府?”

    消息早就传开了,杨奉没什么可隐瞒的,“是。正月结束之后我就去北军任职。”

    “恭喜杨总管,北军长史虽非显要之职,日后却也前途无量。”

    “我是一名太监,入军为吏已属破例,不会再有更大的前途了。”

    “那杨总管为何还要弃倦侯而去?”一刹那间。崔小君暴露原形,不再是文雅的倦侯夫人,而是一个心怀不满的小女孩。

    杨奉心中的尴尬感觉终于消失,微笑道:“因为我在这里没什么可做的。”

    崔小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想要装回刚才的样子却已做不到,双颊不由得红了,低着头小声说:“倦侯极为敬佩杨公,视杨公为师尊……您是因为失望才离开他的吗?”

    “失望?夫人何出此言?”

    “倦侯离开皇宫之后什么也没做,就是练练武功,经常出门游逛。买回一些无用的东西,可那不怪他,都是我……”

    杨奉向夫人躬身,“夫人多虑了,我去北军任职,正是希望能为倦侯带来更多帮助,北军长史总比侯府总管的帮助要大一些。”

    “原来如此,都怪我胡思乱想,请杨公不要介意。”

    “夫人心念倦侯,我只会高兴。怎会介意?”

    崔小君脸更红了,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抬头问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倦侯?”

    “嗯……我对持家之术……”

    “不不,不是持家。是真正的帮助。”

    “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杨奉其实明白,但是不想承认。

    “倦侯他……应该当皇帝,大楚也需要这样一位皇帝,不是吗?”崔小君鼓起勇气说。

    “夫人知道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吗?”

    “就算被砍头我也要这样说,我了解太后,她根本不想选立一位合格的皇帝。只想要一名听话的傀儡,可她的愿望实现,大楚也就完蛋了。大臣们只想保住已经在手的权力,其实并不在乎宫里的皇帝是谁,倦侯的敌人只有太后一个人……”

    杨奉走到门口向外看了一眼,他的房间比较偏僻,外面没有人,他转身道:“夫人是想重当皇后吗?”

    崔小君一愣,“当不当皇后我不在意,我只是……”

    “那就请夫人今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据我所知,倦侯对现在的生活心满意足,这也是我为何放心离开的原因,今后我帮倦侯,也是帮他不受欺负,不是帮他重夺帝位。”

    杨奉很擅长撒谎,即使面对一名过完年才十三岁的小姑娘,他也说得坦然从容,“老实说,倦侯并无称帝的实力,帮助他不如帮助北军大司马韩施,他是钜太子遗孤,在韩氏子弟当中最有资格继位,能治军,又有大批文臣的支持,唯一的遗憾是运气不好,在太庙里没有抽到上签。”

    崔小君呆呆站了一会,垂头说:“韩施不是运气不好,而是太好了,父母虽亡,舅氏仍在,娶的妻子也是大臣之女,一呼百应,因此不受太后喜爱。反倒是即将称帝的当今太子,在京城无根无凭,母族皆在南方边郡,正合太后心意。连大臣们也高兴,他们表面上怀念钜太子,其实不想再出现强势的外戚,太后的哥哥上官虚一直没有再封实职,也是太后讨好大臣之举。”

    杨奉很吃惊,虽然这些事情都来自公开的信息,可是没人敢公开谈论,倦侯夫人住在深宅之中,居然也有这样的见识,实在不同寻常。

    但他还是摇头,实话对一个人说就够了,连韩孺子都能对妻子保守心中的秘密,他更不会泄露,“这些对倦侯都没有意义,他已经远离帝位之争,夫人是希望他拼死一搏,还是想平安度过一生?”

    “我……当然希望平平安安,可是……我知道倦侯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果然同床之人最难隐瞒,韩孺子纵然守口如瓶,还是露出一点破绽,杨奉微笑道:“那就想办法化解倦侯的心事,让他忘记皇宫里的生活,你们还年轻。要过长久日子。”

    “他真能忘记吗?”崔小君又显出稚气的一面。

    杨奉甚至有点不忍心欺骗她,可他还是点头,“他会的。”

    这三个字不全然是欺骗,杨奉自己也有一丝怀疑:倦侯太年轻了。当他习惯了眼下的这种悠闲生活之后,还肯投入一步一个危机的夺位斗争中吗?

    杨奉从来不肯帮助无能之人,他去北军,也是想观察倦侯的雄心壮志能维持多久。

    崔小君露出甜甜的一笑,“他若不想当皇帝。我就陪他在倦侯府里一直到老,只怕朝廷……杨公以后真的会保护他,对吗?”

    “从我将倦侯从家中接出来的那一刻起,保护他的安全就是我的职责。”杨奉很高兴能对夫人说出一句实话。

    崔小君告辞,没一会,侍女送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杨奉都留下了。

    韩孺子从外面回府,带来更多的吃玩之物,兴致勃勃地去后宅见夫人,傍晚。他来见杨奉,要与他把酒话别。

    张有才送来酒菜,不忘介绍道:“大成居的酱肉、兴安楼的烧鸡、老家胡同的腌鹅掌……啧啧。”不等说完,张有才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去厨房偷吃去吧。”韩孺子笑着撵走张有才,亲自为杨奉斟酒。

    杨奉也不客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韩孺子只喝一小口,再为杨奉满上。

    “夫人让你来的?”杨奉连饮三怀,问道。

    “嗯,她说进入正月之后诸事繁杂。再难抽出时间给您送行。”

    “你倒是很听话。”

    韩孺子挠挠头,“她说得很有道理,新帝要在元月初一登基,接着要去太庙和各处祖陵拜祭。还要拜天地日月、宗室互拜……府丞看来不打算让我休息了。”

    “这是好事,参加这些仪式,能向众人昭示太后对你的确没有杀心,你能更安全一些。但你还是要小心,太后只是暂时稳住了局势,朝中的势力比从前更加复杂。太后与崔家绷得太紧。都在小心翼翼地走独步桥,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惹来猜忌,所以你很安全,一旦有人想要打破平衡……”

    “杀死废帝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挑事儿手段。”韩孺子明白这一点,他现在出门都带着杜穿云,“你也小心,既任军职,一切即按军法行事,大司马若想杀你,轻而易举。”

    杨奉冷笑一声,“韩施强装世故,内里还只是一名不知世事的少年,他非常害怕,比你当初进宫还要害怕,他不知道谁值得信任,却又渴望得到帮助,对我来说,这只是机会,不是危险。”

    韩施的外表看不出破绽,但是韩孺子能理解这位太子遗孤的处境:太后心意难测,大臣表里不一,外有崔氏虎视,内有宗室暗斗……他的确有理害怕、紧张。

    “你总是要辅佐皇帝。”

    “因为只有皇帝能与那个暗中的帮派较量。”杨奉看着韩孺子,明白少年的心事,“请你理解,如果北军大司马真是一名可塑之材,我会顺势而为,助他一臂之力,到时候也请倦侯顺势而为,在府中安心度日。”

    韩孺子饮下杯中的残酒,难以想象就在多半年之前,自己还是赖床不起的宠儿,短暂的皇帝生涯改变了一切,他虽然没有尝过权力的真实味道,却在最近的距离嗅到了香气。

    “他不是可塑之材。”韩孺子肯定地说,“他对帝位的渴望甚至不如东海王,朝中文臣之所以没有全力支持他,想必也是这个原因,犹豫不决还不如清心寡欲。”

    杨奉为倦侯斟满一杯,倦侯年轻,缺少必备的经验与手腕,但有一点是杨奉所欣赏的:他总能猜到最简单、最本质的答案。

    “我再给倦侯留一道题吧:太后和崔宏谁会先出招?出什么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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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以下观上

    新帝的姓名由韩射改为韩枡,元月初一正式登基,大赦天下,启用新年号“道冲”。

    在传抄的邸报中,年号更换波澜不惊,大臣递交奏章,太后曰可,并无半点迹象暗示其间曾有过波折,史书上甚至不值得为此记一笔,全然没有韩孺子在位时太后与大臣之间的明争暗斗。

    真相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几天前,在侯府书房里,杨奉将这件事又当成问题抛给倦侯,韩孺子这回倒不用冥思苦想,他已经掌握一些线索,足以得出结论:“半年前的那次宫变失败了,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太后,更不是重夺南军大司马之位的崔宏,而是朝中的大臣。两强相争,都要争取大臣的支持,太后所放弃的一切,都是在为了讨好他们。”

    杨奉点头表示赞同。

    韩孺子继续思考,心中生出一点疑惑,“都说崔家权倾朝野,百官皆出崔氏门下,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看到呢?”

    韩孺子想起自己在位期间,崔宏在关东战败,满朝震动,群臣在勤政殿争议太傅是否与齐王勾结,双方各有道理,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也看不出谁肯定就属于崔家的势力。

    至于那场宫变,参与者更多的是江湖人物,朝中官吏极少,位高者就一个俊阳侯花缤,还另有私心。

    “权倾朝野、结堂营私、祸国殃民、悖逆不道……这都是大臣的说法,你得学会辨别这些词汇背后的含义。”

    “你是说‘崔家的势力’是大臣们编造出来的?”韩孺子难以相信。

    杨奉笑了几声,“你还是太年轻,可惜郭丛离京了,你真应该拜在他的门下多学一阵。”

    韩孺子更糊涂了,郭丛曾经给他讲授过《诗经》,若论令人昏昏欲睡的功力,郭丛在几位老先生当中绝对能排第一,韩孺子想不出自己能学到什么。

    杨奉却不做解释,继续道:“刚进宫的时候。倦侯以太后为敌人,可是宫变之际,倦侯却选择站在太后一边,为什么?”

    “因为皇太妃和东海王的威胁更大。是他们把我逼到太后那边的。”韩孺子觉得这根本无需解释,自己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可是话一出口,他开始明白杨奉到底想说什么了。

    杨奉笑道:“很多人都跟倦侯一样,被迫投向某一方。这种投靠没有忠诚,只有见风使舵,崔家当然有自己的势力,但那都是崔家的亲友,数量不多,更多的大臣是在随波逐流,太后逼得紧一些,他们投靠崔家,太后稍稍松手,他们宁愿保持中立。太后若是招手,他们很可能轻易背叛崔家。”

    “可要是崔家扶植东海王当了皇帝,形势就会调转。”

    杨奉点头,聪明的倦侯总让他想起之前的另一个学生,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更长,关系也更融洽,可惜……杨奉不愿再想下去。

    道冲元年元月初一,普天同庆,昨夜的爆竹香气还未散尽,韩孺子与众多贵戚一块入殿朝拜新帝。各地的诸侯也都赶来,其中数位也有入宫不拜的特权,韩孺子与他们站在第一排,在礼官的指示下。向宝座上的新皇帝躬身行礼。

    韩孺子就在这时想起了他与杨奉的那次交谈,心中感慨万千,当初他坐在上面时,曾经对下面的大臣有过幻想,以为会有某位耿直大臣挺身而出,帮助自己摆脱傀儡身份。最终的结果却是他的退位。

    如今他站在下面,仰望上面的新皇帝,终于理解大臣们当初为何无动于衷。

    登基大典结束,韩孺子回到侯府之后,立刻找来杨奉,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自己的感受。

    以下观上,皇帝就像是宝座的一部分,没人知道那个胖乎乎的小孩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会引来无限遐想:小皇帝向旁边望了一眼,这表明他心不在焉,对帝位没有清醒的认识;小皇帝轻轻扭动一下屁股,这表明他意志不坚,很可能熬不过残酷的斗争;旁边的太监说话时,小皇帝微微侧身倾听,这表明他依赖宦官,不信任大臣……

    韩孺子知道这些猜测有多可笑,也知道它们有多大威力,没人愿意帮助可能失败的人,谁都想站在胜利者一边,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帮助小皇帝的风险太大,而投向太后,或者只是袖手旁观,才是更安全的选择。

    当初的大臣们对韩孺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宫变的时候,自己的表现不够优秀吗?韩孺子稍一回忆就明白********,他当时所做的一切都发生在深宫里,除了几名太监,无人得见,当外面的大臣们突然得到太祖宝剑时,可以得出各种各样的结论,未必全都归功于皇帝。

    其中起关键作用的人物是刘昆升和郭丛,这两人拿走了宝剑,对大臣说什么,大臣自然就信什么。

    韩孺子说得口干舌燥,仍然意犹未尽,“刘昆升只是一名宫门郎,与朝中大臣联系不多,郭丛不一样,他自己曾在朝中为官,弟子为官者甚多,即使致仕在家,也仍是官场中的一员,他不喜欢我,所以刻意隐瞒我的功劳。”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看来还真是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谁能想到我的命运一度被他掌握在手里?”

    杨奉含笑倾听,偶尔嗯一声,一直没有表态,等倦侯疲惫地坐下,他说:“看来转换身份对倦侯很有好处。”

    “有好处。”韩孺子喃喃道,脑子里混沌一片,目光中尽是疑惑,“我被你影响了。”

    “嗯?”

    “你说豪杰中有一个神秘帮派,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结果我现在觉得大臣们中间也有神秘帮派了。”

    “哈哈。”杨奉大笑,“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相信我。”

    “如果豪杰和大臣们中间有帮派,那头目岂不就相当于另外两个皇帝?”

    “皇帝只有一个,但皇帝并非无所不能。”杨奉觉得今天不适合对倦侯说太多,起身道:“在我离开侯府之前,会想办法安排倦侯去太学就读,在那里,你对朝廷的了解会更多一些。”

    “太学?为什么不是国子监?”

    太学通常招收品尝兼优的学生,国子监则偏向于勋贵子弟,韩孺子的身份更适合后者。

    “郭丛从前是国子监祭酒,但他在太学担任教授的时间更长,如今为官的弟子大多出自太学,在那里你对郭丛会有更多了解。而且国子监里的纨绔子弟太多,学不到真本事。”

    “大臣中间到底有没有帮派,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答案呢?”

    “因为我没有答案,我从前只当过小吏,后来净身当太监,离官场越来越远,对大臣只能远观,无从了解他们的秘密。”杨奉想了一会,“朝廷不是江湖,大臣也与豪杰不一样,或许以后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杨奉布置的作业越来越多,韩孺子压力颇大,急忙道:“我这些天来每次出门都去市上游逛,那里算命的人不多,都说朝廷现在查得紧,许多算命者不是被抓就是远走他乡,尤其是望气者,现在一个也看不到。”

    “别急,越是费力寻找,他们离你越远,等他们觉得有必要的时候,自会来找你。”杨奉突然变得严肃,“记住,如果你怀疑某人,不要轻举妄动,立刻通知我。”

    “你在北军,我该怎么通知你?”

    书房里没有别人,杨奉还是压低了声音,“小春坊有一座醉仙楼,必要的时候你去那里找一个叫‘不要命’的厨子,他能联系到我。”

    “不要命?他叫这个名字?”韩孺子又吃惊又好笑。

    “他做菜放盐多,人家都说他‘咸死人不偿命’,他又爱打架,所以大家干脆叫他‘不要命’,总之你去找他就对了。平时不要去,只在你一时联系不到我,又极需帮助的时候再去,他这个人……没关系,你能应付得了。”

    韩孺子点点头,心里又踏实一些,杨奉起码不是一走了之,安排他去太学、留下一个紧急联系人,都表明了真心相助。

    “我今天看到太傅崔宏了。”韩孺子急着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杨奉,就像是受宠的学生急于说出答案。

    “他终于进城了。”

    太傅崔宏表明上向太后低头,可是一直留在南军营内,从不出来一步,更不进城。

    “这是不是意味着崔宏要抢先出招?”韩孺子必须在意这件事,太后与崔家的斗争既会给他带来危险,也可能是一次天赐良机。

    “这意味着崔宏已经出招了。”杨奉说。

    韩孺子一惊,崔宏出招了,他一点也没看出来。

    杨奉仍不肯多做解释,“休息吧,明天你还要去太庙祭祖。”

    韩孺子带着疑惑回到后宅的卧房,崔小君准备了一小桌酒菜,笑道:“人家登基当皇帝,你何必如此兴奋?”

    “我高兴是因为自己躲过一劫。”韩孺子也笑了,他不胜酒力,可还是给夫人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韩孺子看出崔小君有心事,问道:“夫人又想起什么小玩意儿了?明天……明天不行,过几天我去跟你买来。”

    崔小君笑着摇头,“之前买的东西还有许多没开封呢,我在想正月里……该不该回娘家?”

    “回!”韩孺子几乎是脱口而出,发现自己答应得太快了,补充道:“只要崔家还肯放你回来。”

    韩孺子想,自己没发现崔宏出招的迹象,崔小君或许能,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太傅崔宏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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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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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崔君回娘家打听消息,元月初三,太傅崔宏对太后发出的招数就公开了,正如杨奉所,他早已发招,只是一开始没被外人认出来。

    太后的兄长上官虚自从丢掉南军大司马之职以后,一直着上将军的虚衔赋闲在家,在新帝登基前几天,受到数位大臣的举荐。

    举荐者有朝中大臣,也有地方官吏,很难他们当中谁想借机讨好太后,谁受到崔家的指使,总之举荐的奏章从各个渠道送达勤政殿,不是很多,却也足够引起议政者的注意。

    韩孺子在邸报中看到了这些奏章,没有特别注意,只看了勤政殿的批复,也就是太后的反应,太后拒绝了前几份奏章,新帝登基的第二天同意了最后一份,任命上官虚为宿卫中郎将,专职保护皇宫的安全。

    即使遭到过亲妹妹的背叛,太后还是别无选择,只能信任亲哥哥,皇宫里接连发生意外,她的确不能再交给外人掌管。

    担任中郎将刚刚半年的刘昆升调任北军都尉,官衔升了半级,其实等于遭到了贬黜。

    直到这时,也没有几个人看出这些奏章背后的用意,可能连太后本人也没看出来。

    韩孺子与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这些举荐都来自太后的授意或者默许。

    元月初三。兴荐上官虚的真正用意显露出来。都察院的一名五品官员上书。先是赞扬太后的选择正确,以外戚担任中郎将早有先例,接着,他毫无隐讳地指出一个问题:太后的哥哥上官虚受封,当今天子的几个亲舅舅还被困在南方卑湿之地,这不公正,应该立刻将他们调回京城。

    新帝韩枡出生不久便遭遇大难,父母双亡。舅家吴氏被贬往南方,多年没有过联系,如今又被想起来了。

    邸报还没有印发,杨奉当≡≦≡≦≡≦≡≦,m.≦.c︽om天傍晚拿回来一份传抄的奏章,对倦侯:“这就是崔宏的奇招。”

    “崔宏要借助新帝的舅舅对抗太后?”这是韩孺子的第一个反应。

    杨奉摇摇头,“吴氏一家离京太久,在朝中已无根基,即使回来也不会对太后造成太大威胁。”

    杨奉是不会将答案直接透露出来的,韩孺子只能继续想,好一会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份奏章的真实含义是要昭告天下。新帝的舅舅并非上官虚!”

    杨奉嗯了一声。

    “我和东海王是桓帝之子,尊太后为母合情合理,新帝却是镛太子遗孤,与太后没有半分关联,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却没有人敢于挑破,这份奏章开了一个头。吴氏一旦回京,风向对太后就更加不利。”

    “没错,所以太后必须做出反击,想一想太后会怎么做?”杨奉又提出新问题。

    “拒绝吴氏反京?惩罚上奏的官员?”

    “大权在握的太后或许可以这样做,可太后正在争取大臣的支持,而大臣,必须站在‘礼’的一边。”

    “礼?”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规定了上下尊卑各色人等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所有人当中,大臣最在乎礼,礼,下可以教化庶民,上可以制约帝王。”

    “可大臣不得也守礼吗?”

    “当然,但他们的所得远远多于付出。帝王不愿守礼,作为至尊者,礼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太多,非圣贤难以做到,而帝王不想当圣贤;庶民也不太愿意守礼,作为低贱者,礼对他们来更多的是服从与付出,所得甚少。”

    “礼就是惯例。”韩孺子轻声道,想起皇太妃曾经过,惯例是朝中最强大的力量,有时候连皇帝都无法突破。

    “也可以这么。总之太后不能直接驳回提议,等着吧,过几天还会有更多类似的奏章,朝中有这样一批人,维护礼仪的劲头儿比守卫边疆的将士还要不屈不挠,他们不会被收买,却会无意中受到利用。”

    “太后提拔礼部尚书元九鼎,防备的就是这一天吧?”

    “太后未必能提前猜到崔家的这一招,但她知道自己的地位于礼多有不合之处,所以要借助元九鼎的支持。”

    太后与崔宏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双方派出的只是前哨,大将尚未出马,很多围观者甚至没看出烽火已燃。

    韩孺子只需冷眼旁观,可他必须得去一趟崔府。

    他已同意崔君回家省亲,倦侯夫人不是普通民妇,当然不能回家就回家,必须提前通报,不仅要通报崔家,还得通报宗正府,以确定相应礼仪。

    回想起来,韩孺子发现自己从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就受到礼仪的束缚,他原以为这都是太后的指示,其实太后只是利用现成的惯例为己所用。

    崔家做出回复,欢迎女儿回府省亲,同时也邀请了倦侯。

    按理,这也属于应有的礼仪,可韩孺子还是感到意外,最终接受了邀请,想看看崔家会如何接待他这个废帝女婿,而且崔君也很希望能与夫君一块回家。

    元月初七的下午,倦侯夫妻前往崔府,也就是在过去的几天里,为外戚吴氏呼吁的奏章开始增多,都被压在勤政殿内,没有得到回复。

    倦侯拜亲的礼仪同样经过宗正府和礼部的精心设计,太傅崔宏不在家,从礼仪上省去一个麻烦,崔宏的长子崔胜与妻子迎至大门外,引领倦侯夫妻进至前厅,互拜一番。然后到正厅奉茶。寒暄数语。崔胜之妻请倦侯夫人去内宅拜见外祖母。

    正规礼仪到这里就结束了。

    崔君去往内宅与女眷相见,那里没有礼官监督,尽可以与亲人互述衷肠,韩孺子却留在正厅,低头喝茶,偶尔抬头与崔胜对上一眼,即使礼官已被崔家人请去喝酒,两人仍然无话可。

    韩孺子庆幸自己不用去见崔家老君。那个老太婆登门撒泼的形象已经深印在他的脑海中,即使崔君总外祖母没有那么坏,他也没法改变印象。

    至于崔胜,则是那个慌慌张张跑去向外祖母求助,却连详情都没打听清楚的公子哥儿。

    今天的崔胜看上去比较稳重,就是有心不正焉,隔会打个哈欠,好像没有睡足。

    韩孺子终于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与杨奉在书房里议论时事,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就算是每天的蹲马步,他也已经习惯。能够一次坚持下来,可是坐在崔府宽敞的正厅里,品着据十分昂贵的上等茶叶,不到两刻钟,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侯府……没有皇宫大吧?”崔胜终于憋出一句。

    韩孺子头,实在没法开口回答。

    崔胜也觉得尴尬,嘿嘿笑了两声,低头喝茶。

    门口脚步声响,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倦侯身前,粗鲁地打量他。

    崔胜如释重负,立刻起身,亲昵地抱着来者的肩膀,介绍道:“倦侯,这是我二弟崔腾,你们年龄相仿,大家亲近亲近。”

    崔腾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许多少年的稚气,个子却比哥哥要高半头,身体圆滚滚的,不是很胖,也不是健壮,只能肉很多,但是分布均匀,像个过分高大的婴儿。

    韩孺子起身,刚要开口话,崔腾伸手将他推回椅子上,:“你还我妹妹。”

    韩孺子终于体会到礼仪和惯例的好处了,可是礼官不在,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应对这种尴尬局面,于是坐在那里微笑道:“令妹就在后宅与老君相聚……”

    “我见过她了,我让她留下,她不同意,非要跟你走。”崔腾气愤地,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像是初熟的苹果,这本应是很好看的颜色,出现在一名半大子的脸上,却有些怪异。

    韩孺子真担心崔腾会对自己吐口水。

    崔胜急忙向一边拉扯自己的弟弟,“妹妹已经出嫁,不是咱们崔家的人了,从前也没见你对妹妹这么关心。”

    “我关心的不是妹妹,是东海王,妹妹跟他走了,东海王……”

    崔胜怒道:“二弟,怎么话呢?一规矩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规矩?他是一个废帝,还让着他干嘛?等父亲带兵……”

    崔胜伸手去捂弟弟的嘴,崔腾反抗,两人就在客人面前撕扯起来,门口有两名仆人,这时都低着头,假装看不见、听不见。

    崔君曾经过家里人都不像样,只有父亲一个人苦苦支撑,韩孺子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也难怪崔宏特别欣赏外甥东海王。

    崔腾后退两步,“大哥,你别拦我,我不是来打架的。”

    “去,找你那伙狐朋狗友玩去吧。”崔胜不耐烦地。

    崔腾盯着倦侯,“咱们掷骰子,你赢了,我没话,你输了,把妹妹留下。”

    崔胜气得脸比弟弟还红,向外推搡,“去去,不成器的家伙,拿妹妹当赌注,亏你想得出来。”

    崔腾被推了出去,崔胜对两名仆人厉声道:“不准再让他进来,给崔家丢人!”

    仆人应是,心里却清楚,自己拦不住家里的这位莽公子。

    “倦侯见谅,我这个弟弟从娇生惯养,十几岁还跟孩子一个脾气,以后咱们多来往,互相熟悉之后你就会发现他其实很好。他在外面的朋友比我还多,大家都他仗义疏财,以后能成为大侠。”

    韩孺子敷衍地笑了笑,若按杨奉的分类,崔腾多算是仗势欺人的豪强。

    眼看两人又要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人,差被门口仆人当成二公子给拦住,待发现这是宗正府派来的官吏,仆人急忙退到两边。

    礼官刚喝了几杯热酒,加上心中着急,又是一个大红脸,连起码的礼节都忘了,直接道:“太后急召倦侯,命你即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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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皇太妃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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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孺子来不及与夫人告别,就被送进府外的马车里,在一队太监和宿卫的护送下直奔皇宫。

    当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发现目的地并非太后居住的慈顺宫,而是一条狭长的破旧小巷,隐约眼熟,恍然想起,这就是母亲曾被关押过的地方,心中一沉,以为自己也要被囚禁起来。

    数名太监不由分说将废帝拥进一座小院,然后将他推进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从外面将门关上,没做一句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坦然无畏,最让人害怕的不是近在眼前的危险,而是茫然无知,房屋阴暗逼仄,飘浮着腐朽的味道,韩孺子就像是被扔进了一处陌生的地穴里,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野兽扑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真想转身砸门,求外面的太监将自己放出去,可他知道那没有用处。

    “陛下来了?”一个衰弱的声音问。

    韩孺子毛骨悚然,定睛看去,发现靠墙的角落里有一张矮床,声音就来自上面,“皇太妃?”

    “嘿,我还是吗?”

    韩孺子慢慢走到床前,看到了那张憔悴的面容,半年不见,它已经失去往日的全部光泽,但是确定无疑属于皇太妃。

    被召进皇宫居然是为了见皇太妃,韩孺子迷惑不解,“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皇太妃替他说下去,休息了一会继续道:“太后怎么舍得让我痛快死掉?她要一点点折磨我……”

    “是你要我来的?”韩孺子对皇太妃有几分同情,可是实在不想听她讲述姐妹之间的恩怨。

    “是吗?哦,没错,是我要见陛下,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韩孺子同样意外,又往前走出一步,“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你是皇帝……”

    “不。我不是皇帝,我已经退位一个月了。”

    “太后没有杀你?”

    “看来没有,我被封为倦侯,有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过得很不错。”

    “自由自在?”皇太妃冷笑一声,呼吸突然变重,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韩孺子想要扶她起来。皇太妃抬手拒绝,过了一会安静下来,“怎么可能有自由自在?你以为自己飞上了天,其实身上还系着绳索,她轻轻一拽,你就会跌到地面上。”

    “那也比一直待在地面上强。”韩孺子说,这里即使不是皇宫,他也不会对皇太刀开诚布公。

    “说这些没用,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我已经退位了。”韩孺子提醒道。

    “一个小忙,你不是皇帝。反而更容易些。”

    “为什么找我?”韩孺子不记得自己亏欠皇太妃人情,恰恰相反,皇太妃曾经欺骗并利用过他。

    皇太妃似乎忘记了那些事情,无力地抬起手臂,示意韩孺子走得更近一些,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病人的要求难以拒绝,韩孺子迟疑着在床边坐下,屁股下面是一块硬木板,只有一层极薄的褥子。

    “我就要死了,不用再受太后的折磨。”

    韩孺子从皇太妃脸上、手上看不到伤痕。她所谓的“折磨”显然只是一种说辞,没能看到太后受到惩罚对她来说大概就是一种折磨。

    “我的尸骨不可能进入皇陵,死后无法陪在思帝身边,是我最大的遗憾。”皇太妃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城西有一座报恩寺,那里有思帝的一块替身牌位,替他出家消灾的,那是他小时候……不管怎样,那块牌位肯定连着思帝的亡魂。”

    皇太妃抬起床里的那只手,将一件东西塞到韩孺子手中。“这里有我的魂魄,帮我把它挂在牌位上,只有你能做这件事,你当过皇帝,鬼神也得让你三分。”

    韩孺子低头看去,手心里是一条玉制的白色小鱼,两只眼睛却是红色的,尾巴上有孔眼,穿着一根锦绳。

    “人死后真有魂魄吧?”皇太妃问道。

    “有吧。”韩孺子合上手掌,“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报恩寺,将它挂在牌位上。”

    “这就够了,你的话比宫里的任何人都值得相信。”

    韩孺子也撒过谎,可此刻实在不适合提起,他问道:“就这件事?”

    “嗯,抱歉,我害过你,却要求你帮忙。”

    “太监们可能会将玉饰要走。”

    “如果那样,我就认命吧。”皇太妃叹息道。

    她好像无话可说了,韩孺子起身,没有告辞,轻轻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外面有人将门打开,他走出阴暗压抑的小屋,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感到一阵轻松。

    一名太监走过来,盯着韩孺子的手掌,韩孺子也不做解释,将手中玉饰交出去,太监接在手中,躬身道:“请倦侯在此稍候。”

    太监匆匆离去,想必是拿着玉饰去见太后。

    韩孺子不想回屋里去见皇太妃,就在小院里来回踱步,见太监们管得不严,他又到来院门外,站在巷子里前后观望,几名太监互望一眼,没有干涉,但是跟着出来,分别站在两边,无声地给倦侯规定了一个活动范围。

    韩孺子无意乱跑,只想在宽敞的地方透口气,可他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这里曾经属于他,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他也能调动苦命人和宫门郎为自己做事,现在他却如囚徒一般站在这里,说出的话对太监们不会再有半点威力。

    隔壁的院子里走出一名太监,衣衫褴褛,怀里抱着几根木柴,骤然见到巷子里的马车与人群,明显吓了一跳,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抛下木柴,跪在雪地上,垂头发抖。

    只是一照面。韩孺子认出那人居然是前中司监景耀。

    太后对没见过面的谋逆者大肆杀伐,对身边的不忠者似乎更愿意网开一面,看着他们由高处跌落,在泥土中挣扎。

    两名太监走过去。对从前的顶头上司连骂带踢,景耀爬回院中,再没出来,数根木柴散落在外面。

    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请示的太监匆匆跑回来。“请倦侯上车。”

    韩孺子坐在车里,几次掀帘向外窥望,以确认马车真的是在驶往宫外,直到出离宫门之后,他才安稳地坐好,只觉得浑身阵阵发软。

    在倦侯府门口,太监请倦侯下车,顺便将玉饰归还,仍是一句话不说。

    倦侯府里已经乱成一团,不停地派人前往皇宫打探消息。可是除了守在宫门以外急得跺脚,他们打听不到一个字。

    张有才一直守在外面,只比倦侯早一步到家,全府的人几乎都迎了出来,崔小君的眼睛都哭肿了。

    韩孺子下车,命府丞赏赐送行的太监,向众人笑了笑,然后牵着夫人的手径回后宅。

    “我以为……我以为……”崔小君怎么也止不信眼泪,这回却是喜极而泣,“我求老君。可她……”

    “没事,是皇太妃要见我。”

    “皇太妃?”崔小君吃了一惊,总算止住泪水。

    韩孺子拿出那条玉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太后居然允许你去见她。还允许你将玉饰带出来!”崔小君更惊讶了,“你真要去报恩寺吗?”

    “既然答应了,有机会就去一趟吧。”

    “我要跟你一块去,报恩寺名声很大,都说那里的菩萨最灵,我要给你多烧几柱香。”

    “给咱们。”韩孺子笑道。

    “你不会……再去皇宫了吧?”

    “这可难说。朝廷典仪我必须参加,太后召见我也不能不去……”

    “不不,我是说你想‘回’皇宫吗?”崔小君第一次向夫君提出这个问题。

    韩孺子摇头,“那里是一座监牢,皇太妃和景耀被囚禁在里面,太后又何尝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想有有朝一日能将母亲接出来。”

    崔小君靠在他的胸前,轻声道:“那就好,我知道被人轻视的滋味有多难受,可我也知道争权夺势的路有多难走,崔家危在旦夕而不自知,我真害怕你也陷进去。”

    “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想争也争不了,你放心吧,我不会那么愚蠢的。”

    崔小君笑了,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越平淡越开心,挪开夫君的胸膛,她说:“等天暖一些,我要将后花园收拾出来,那里地方很大,浪费就可惜了。”

    “好,咱们一块收拾花园。”

    入夜不久,韩孺子去见杨奉,只有这位总管白天时没去门口迎接倦侯。

    韩孺子并不在意,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奉摇头,“别问我女人的心事,我不懂。”

    在杨奉看来,倦侯此次入宫与朝廷斗争并无关系,“你害怕吗?”他问。

    韩孺子盯着杨奉,好一会才道:“老实说,我被吓坏了,成王败寇,可失败者的遭遇比‘寇’要惨多了,相比之下,杀头反而更仁慈些。”

    “很好。”杨奉点头道。

    “很好?”

    “如果一个人不了解面对的危险是什么,那他的挺身而出只是鲁莽,不是勇敢。倦侯害怕失败,说明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了。记住,没人逼你,即便只做倦侯,也比你从前的生活要好得多。”

    “倦侯的生活可得稳定?”

    杨奉不语。

    韩孺子早已做出选择,“皇太妃说得没错,我的身上还系着一条绳索,不只是太后,无论谁在另一端扯拽,我都会跌到地面。”

    他顿了顿,“杨公无法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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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疯僧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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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一点雄心壮志,韩孺子什么也没有,所以只能等待,耐心等待。

    正月最后一天,杨奉走了,前往北军担任长史,临别时告诫倦侯:“不可轻举妄动,如果有人主动接触你,一定要告诉我。杜氏爷孙可信,但他们是江湖人,不要对他们说太多。”

    韩孺子记住了,他倒盼望着能有人来,哪怕是挑衅也好,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平淡,倦侯府从来没有客人登门,走在街上也没有陌生人突然冲上来,皇宫里的傀儡生涯在回忆中反而变得波澜壮阔。

    废帝似乎被人遗忘了。

    三五天一送的邸报里也没有多少新鲜事,太后最终没能抵住朝臣的连番上书,将新帝的三个舅舅召回京城,给予重赏,却没有安排实权职位。太后与崔家的斗争至此告一段落,起码表面上如此,韩孺子没有别的消息来源,只能猜测双方都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春暖花开,崔小君兴致勃勃地拾整后花园,韩孺子觉得自己该去报恩寺完成皇太妃的心愿了。

    报恩寺不是市坊,普通香客只能进到前殿烧香礼拜,想要见到先帝的替身牌位,得经过寺庙、宗正府、礼部、僧正司等多方允许,韩孺子正月就提出申请,直到三月才陆续得到回复,最终在四月初三得以成行。

    崔小君准备了大量礼物,金银、香油、食物、衣物、珠串等等应有尽有。只要是报恩寺登记在册的和尚,人人都有一份。

    各方衙门最终证明他们拖延得这么久,是有一点道理的,整个上香过程极其顺利。从倦侯及夫人离府的那一刻起,一切按部就班,数名使者轮番前往报恩寺通报倦侯的位置,并带回僧人们的情况。

    这一天报恩寺只接待倦侯一行人。

    韩孺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带兵打架,可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他甚至连战利品都要给对方提前准备好。

    作为“胜利”的一方,报恩寺给足了面子,住持和十几名僧人出寺迎接,众星捧月一般将年轻的夫妇二人迎入寺内客房,喝茶休息之后,前往正殿拜佛,废帝在这里也得弯下膝盖,将神佛当成列祖列宗对待。

    接下来就是不停地拜佛、拜菩萨,每拜一座殿之后,都要休息一小会。品尝寺里的素食,听高僧诵经、与住持聊天。

    午时之后才是此次上香的重头戏——给僧人分发施舍,崔小君从仆人手里接过一包包的东西,交给另一位仆人,这名仆人再转给被叫到名字的和尚。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韩孺子站在夫人旁边,不停地合什行礼,觉得比当皇帝还累。

    傍晚时分,正规流程终告结束,倦侯夫妇去禅堂坐了一会。感受一下气氛,崔小君回客房休息,韩孺子则在住持的引领下去给先帝的替身牌位上香。

    明天上午烧香乞愿之后,他们才能回家。

    供奉牌位的房间不大。打扫得一尘不染,住持老和尚对着牌位诵了一会经文,识趣地退下,只留下倦侯和一名随从。

    张有才长出一口气,小声道:“没想到上午这么麻烦,寺里的和尚也太小气了。连晚饭都不管。”

    “僧人过午不食,咱们得入乡随俗。”韩孺子也是从礼官那里听说的,所以中午多吃了一点,现在倒不是很饿。

    张有才揉揉肚子,“跟着杜氏爷孙练了这么久的蹲马步,终于有点用处,站了一天,居然能坚持下来。”

    韩孺子笑笑,来到供桌前,观看上面的牌位,牌位摆在一座小型木龛里,细看时,发现牌位外面还裹着一块黄绸,想必是为了遮挡先帝的名讳。

    韩孺子取出玉饰,轻轻放在木龛里,低声道:“咱们没见过面,我是你的弟弟韩孺子,受皇太妃之托,将这件东西送来……就是这样。”

    张有才跪在蒲团上,向牌位磕了几个头,说道:“思帝陛下,咱们也没见过面,可是请您保护我家主人平平安安。”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你先出去,我在这里单独待一会。”

    “是。”张有才又向牌位磕了一个头,起身退出。

    韩孺子独自站了一会,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他不认识这个哥哥,也不知道正常人家的兄弟该怎么相处。

    他双手合什拜了两下,准备离开。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好像有什么人在大喊大叫,张有才推门而入,惊慌地说:“主人,我保护你!”

    “怎么回事?”

    张有才一脸茫然,这时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一些,分明是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喊:“着火啦!着火啦!”

    韩孺子一惊,急忙走到门口,朝客房的方向望去。

    没有火情。

    张有才几步跑到住持身边,“火在哪呢?”

    住持老和尚一脸苦笑,“阿弥陀佛,没有火,是名疯僧在乱叫。”

    张有才和韩孺子转身看去,只见四名僧人正在墙角处合力按住另一名僧人。

    “堂堂报恩寺里还有疯和尚?”张有才不太相信。

    住持走到倦侯面前,合什道:“他不是本寺僧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向来疯疯癫癫,前任住持看他可怜,允许他在寺中借住。他时来时不来,一个月前离寺云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藏在后寺,我们居然也没看发现。冲撞贵人,罪过罪过。”

    韩孺子并不在意,“既是寺中僧人,也该得一份施舍。请住持放人,唤他过来。”

    住持面带难色,寻思了一会,还是对众僧道:“放开光顶。”

    张有才笑出了声,“和尚的法号叫‘光顶’。还真是……真是坦率。”

    住持只是苦笑,“要不然怎么说他是疯僧呢。”

    疯僧光顶力量不小,那几名僧人刚一松手他就跳了起来,四处看了看,“奇怪,好大的火光,怎么说没就没了?”

    “哪来的火,是你睡魇住了吧。”一名僧人气喘吁吁地说。

    光顶突然拔腿前冲,他身边的四名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拦。眨眼工夫,光顶跑到倦侯身边。二话不说,围着他绕了一圈。

    韩孺子倒不害怕,伸手示意其他僧人不必相助,向光顶合什道:“和尚可好?”

    光顶全身脏兮兮的,头发有两三寸长,看不出年纪,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盯着倦侯看了一会,突然转身,冲倦侯撅起屁股。“让它说,嗯,我们挺好。”说罢,噗地放出一股臭气。

    张有才护在主人身前。“大胆光顶……吃素的和尚也这么臭……”

    韩孺子掩鼻躲开,住持挥动袍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光顶,你不怕死后堕入地狱吗?”

    光顶哈哈大笑。口诵一偈:“放尽腹中气,身空体亦空。请佛心头坐,地狱笑撞钟。老和尚,你担心我堕入地狱,我却担心你永沦人间,没有出头之日呢。”

    住持不愿与疯僧争论,一边诵经,一边示意另外四名僧人动手撵走光顶。

    疯僧那一句“永沦人间”却令韩孺子心中一动,上前一步道:“且慢,同为报恩寺僧人,不可区别对待,张有才……”

    “咱们的施舍是按人头准备的,一点多余也没有。”张有才不愿给疯僧好处,“都怪住持,有疯僧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怪我、怪我。”住持笑着承认,“倦侯不必费心,寺里僧人众多,我们匀一份给光顶就是了。”

    瞧住持看光顶的眼神,事后匀给他的大概只有一顿棍棒。

    “佛看世人平等,世人看佛却分大庙小庙、金身泥身,疯和尚不是和尚吗?”光顶不依不饶。

    韩孺子向张有才道:“大师说得对,给他银子。”

    张有才捂住腰间荷包,“不是吧,主人,闻人家臭气就够倒霉了,还要给钱,这、这上哪说理去?”

    韩孺子笑道:“不可拿世俗眼光看待高僧。”

    张有才听不懂那些疯话,自然也就不觉得对方是高僧,嘴里嘀咕道:“高僧……也没见有多高。”不情愿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块银子,见主人神情不满,只得又拿出几块,凑够十两,递给疯僧。

    光顶不客气地一把抓过去,放在嘴里咬了两下,随手扔掉,“与其施舍我银子,不如给我点别的。”

    张有才气得脸通红,四名僧人急忙去拣地上的银子,要还给倦侯。

    韩孺子却越发恭谨,问道:“大师想要何物?”

    “刚才我看到你全身红光,像着火一样——你将身上的衣服舍我吧。”

    “那可不行!”张有才急忙拒绝。

    光顶也不强求,大笑数声,突然向前一蹿,将倦侯扛在肩上就往前跑。

    张有才和住持等人都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追赶,大叫着命令光顶放人。

    韩孺子也吓了一跳,挥拳往光顶背上砸去,梆梆几声,就像是击在枯木上,震得手疼。

    光顶对寺内路径极熟,拐了几个弯,将倦侯放下,“小气的施主,没意思。”说罢自己跑了。

    张有才等人追上来,围着倦侯道歉,住持又叫来几名僧人去追光顶,无论如何要让他请罪。

    光顶人影已无,声音却在:“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哈哈,天下惊!”

    住持一边为倦侯掸灰,一边说:“倦侯恕罪,光顶平时没这么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念的东西也是胡言乱语,绝非佛门之语。”

    韩孺子越发觉得疯僧的话中别有深意,或许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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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不醉不归

    报恩寺遭遇意外,张有才气得要将光顶“烧个精光”,韩孺子却无意追究,住持千恩万谢,当晚特意增加十四名高僧彻夜诵经,为倦侯夫妇祈福,疯僧一事就这样被压下去,随行的礼官佯装不知,对他们来说,一切没有事前安排好的意外,都不存在。

    崔小君回府之后听说了这件事,沉吟道:“没准他真是一位世外高人,可惜我无缘得见。”

    “还是不见的好,那个疯僧……疯得不像话。”韩孺子一想起来鼻子里还有股臭气。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语、非常之事。”崔小君家里也有佛堂,从前没少读佛经,微有些困惑地说:“‘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听上去不像佛家语,倒像是民间谶语……算了,夫君不要当真,或许那真是个无聊的疯和尚。”

    韩孺子一笑置之,上床躺下,心里却不能不当真。

    在他看来,那句似通非通的诗并非蕴含深义的谶语,而是一条简单的谜语,出谜的人很了解倦侯近几个月的行踪。

    过去的几个月里,韩孺子隔三岔五出去闲逛,购买各种好吃、好玩之物,随从一开始还限制他的去向,慢慢地懈怠下来,睁一眼闭一眼,任凭倦侯与商贩讨价还价。

    韩孺子最常去的地方是东西两市,尤其是离家比较近的东市,那里有一条小巷,聚集了大量的算命先生,望气者从前也在其中,齐王兵败之后,望气者或被抓或逃亡,一个月前才有所恢复。

    韩孺子以为在那里能找到淳于枭的线索,杨奉所谓的神秘帮派也有可能主动接触废帝,可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

    韩孺子心想,疯僧光顶或许在提醒他:要找的人不在东市,而在西市。

    西市他也去过。那里同样有算命者,数量比东市少多了,只占据一条巷子的几个门脸。

    身为一名废帝,他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表现得太有目的性。因此,足足等了半个月,他才前往西市,宣称要买一些布匹给府里的人裁制新衣。

    西市布店众多,韩孺子骑着马。在哪家店门外停下,张有才就进去跟掌柜交谈,杜穿云和另外两名随从在外面陪着倦侯。

    里面的伙计捧出布样,韩孺子点头,就是要一匹,摇头,伙计再换一种。

    杜穿云不太爱逛街,主人乘马,他在地上步行,心里更不高兴。抱着肩膀打哈欠,说:“府里总共一百来人,要买多少布料啊?我看连做寿衣都够了。”

    府里人都知道少年教头不会说话,倦侯不在意,另外两名随从自然也不在意。

    “多做几套,经常换新衣裳不好吗?”韩孺子笑道。

    杜穿云看看身上的衣服,“当然不好,练武之人,衣服越新穿着越不舒服……”

    话还没说完,倦侯已经拍马往前走了。杜穿云对走出店门的张有才说:“劝劝你的主人,他现在越来越有纨绔子弟的派头了。”

    店里会派伙计将选好的布料送到倦侯府,张有才只管付钱,拍手笑道:“纨绔子弟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杜穿云又是撇嘴又是摇头。

    韩孺子没找着“赤焰西升”。却在前方看到了“红火”两个字。

    那是一间关门歇业的店铺,看样子有段时间无人打理了,门板斑驳陈旧,两边贴着的春联只剩下一小截随风飘动,字迹暗淡,若非特意观看。很难被人发现。

    “红火”就是“赤焰”,可接下来该找谁呢?韩孺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过头了,没准那真是一名单纯的疯僧,自己心中有事,才会受到吸引。

    四名随从跟上来,张有才感慨道:“西市这么热闹,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也有开不下去的店铺。”

    另一名随从笑道:“店主也是糊涂了,在大名鼎鼎的不归楼对面卖酒,偏偏又是这么小的店面。”

    “这里从前是卖酒的吗?那可真是选错了地方。”张有才也有同样看法。

    韩孺子扭身看去,对面就是一座高大的酒楼,街上人来人往,路过门口的时候都忍不住提鼻子一闻,好像这样就能占点便宜似的。

    韩孺子没闻到酒味,一抬头,与楼上的两道目光对上了,那人好像只是到窗口随意一望,马上了退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韩孺子再无怀疑,指着酒楼说:“这里很有名吗?”

    张有才和杜穿云对这种事没有经验,年长的随从舔舔嘴唇,“‘不醉不归,一醉入仙’,说的是就是不归楼和醉仙居,在京城,这两家绝对是第一流的品酒之处,还有南城的……”

    “今天不急着回府,就在这儿吃了。”

    倦侯发话,随从当然高兴,乐颠颠地前头带路,韩孺子跳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笑着对杜穿云说:“怎么,你不能喝酒吗?”

    “我酒量好着呢,可是”杜穿云皱着眉头,“你要是打算天天过这种日子,不如把我们爷俩儿放走吧。”

    韩孺子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到处闲逛的目的,这时也不打算说,“那可不行,你们爷俩儿救过我,我得报答你们,让你们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光是“衣食无忧”四个字就令杜穿云头痛不已,他喜欢江湖,习惯了四海漂泊的日子,初进侯府还有几分新鲜,到了现在只觉得无聊,捏捏自己的肚子,好像连肥肉都长出来了,“不行,哪天我得找杨奉,只要他……”

    张有才从后面推着杜穿云前行,“真是怪人,有福不享,非要遭罪,喝酒去、喝酒去,我就不信江湖上的酒比这里还好。”

    午时未到,酒楼里的客人不是很多,伙计请他们上雅间,韩孺子只要楼上临窗的位置,“风景也是一道好菜。”

    伙计对这种附庸风雅的人见多了,笑道:“从这里正好能望见太掖池的外湖,运气好的时候,或许能看到宫里的画舫,不过今天够戗,公子来得太早了些。”

    张有才在后面不屑地哼了一声。

    韩孺子还真没有资格嘲笑伙计,他在宫里只有一次去“捉奸”的时候看过一眼太掖池,之后就再也没到过水边,更没见过游船画舫是什么样子。

    韩孺子到楼上靠窗坐下,由伙计推荐了几样酒菜,张有才将椅子和桌面又擦了一遍,得到主人的允许之后,与其他随从兴高采烈地找另一桌坐下,拍桌子要酒,杜穿云毕竟年轻,几句话就抛去心头的小小不满,挽起袖子要与两名年纪大的随从斗酒。

    倦侯和夫人心软,管教不严,仆人自然也就比较随便。

    韩孺子放眼向窗外望去,果然在远处看到一片水,那水应该通往皇宫,近处是鳞次栉比的房屋,街上人声鼎沸,在楼上听着却不刺耳。

    酒菜端上来,韩孺子挨样尝了尝,确实别有风味。在他身后,随从们呦五喝六,杜穿云年纪虽小,酒量却大,而且要用大碗畅饮,张有才跑过来几次,见主人不需要服侍,跑回去放心吃喝起来。

    韩孺子的目光终于扫向对面的客人,客人也在看着他。

    那是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头上戴着一顶像是道士冠的帽子,身上却穿着书生的长衫,三缕长髯,相貌不俗,让人猜不透他的身份。

    “这位公子好像不常来这里。”客人先开口了。

    楼上只有三五桌客人,互相聊天倒也寻常。

    “第一次。”韩孺子举杯道。

    “公子若不嫌聒噪,我有一点小小提醒:午前饮酒易伤肝,不妨以鲜鱼佐之。”

    韩孺子拱手称谢,叫来伙计,给两桌都上时鲜鱼肴,然后顺理成章地请对面那人过来并桌饮酒,张有才等人打量了那人几眼,见他比较文雅,没有特别在意。

    “在下林坤山,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韩。”韩孺子没报出自己的名字,林坤山也不多问,只以“韩公子”相称。

    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隔桌四人已经喝到酣处,张有才酒量最小,但是不敢喝太多,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两名成年随从已经面红耳热,杜穿云摇摇晃晃,双方都不肯服输。

    林坤山稍稍压低声音,说:“时值暮春,韩公子怎不出城踏青?”

    “也有此意,只是不知何处风景值得一观。”

    林坤山点点头,往桌上倒了一点酒水,以指蘸酒,写了几个字,嘴里说:“此处最佳。”

    小南山暗香园,等韩孺子看过,林坤山将字迹抹去,起身拱手告辞。

    韩孺子听说过小南山,那里并非知名的踏青之地,暗香园则从未有过耳闻。

    他心中很兴奋。

    午时过后,倦侯一行人回府,韩孺子身上尽是酒气,没有去后宅,就在前厅休息,张有才歪歪斜斜地去叫醒酒汤,杜穿云喝多了更不守礼仪,坐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

    韩孺子在厅里来回踱步,思索下一步计划,他不会通知杨奉,那个太监自从去了北军之后就再也没有来信,韩孺子打算得到更多信息之后再说。

    厅里没有其他人,刚刚还在大睡的杜穿云突然跳起来,来到倦侯身边,紧紧握住他一条胳膊,严肃地问:“你怎么会与江湖术士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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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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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