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七章 非常人也
邓粹的作战风格就是一个字——快,根本没有事先的排兵布阵,也不派斥候去前方打探情况,由他带头,说去哪就去哪。
兵贵神速,他的确做到了,进攻第一座城池的时候,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关闭城门,士兵与百姓眼睁睁地看着一支陌生的军队闯进来,二话没说,立刻投降。
神鬼大单于不信任外族人,每攻下一城,必然杀死或征调大部分壮年男子,然后派本族人带领其他地方的士兵把守。
远离家乡至少千余里,语言、风俗都不相通,守城士兵总是紧张不安,对当地土著充满警惕,基本不会互相勾结,但是数量太少,斗志全无,用来对付百姓绰绰有余,一见到大军,立刻放下兵器。
邓粹在一座城中从不长久停留,多则三日,少则一日,通常杀死神鬼大单于任命的守城官,另外委任当地贵族,然后征集一些粮草、马匹,带上守城士兵,声称要送他们回家,实际上是编入军中。
出城之后,邓粹说是要继续西进,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方向,进攻下一座毫无防范的城池。
将军关颂早就认识邓粹,却从来没接受过他的指挥,第一次追随就深入敌区,越走越远,不由得心惊胆战,军中的楚兵也都惶恐,但是没有办法,他们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只能跟着邓粹一通乱闯。
邓粹认路,早在战前他就在这一带游历过,第一次出征时曾到过不少地方,搜集到大量地图,但他一张也不保留,所有方向与位置都藏在心里。
大概一个月后,楚军攻下神叶城,也是第一座大城,对方早有准备,关闭城门,准备死守,并且调集周围各城的士兵,要与楚军决战。
邓粹从不决战,以为那会浪费麾下不多的兵力,围了半日,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随后派出一小队之前投降的士兵,冒充援兵进入神叶城,子夜时分动手,为去而复返的楚军打开城门。
夺城之后,邓粹立刻半闭城门,不准任何人外出,接连三天,迎入一批批敌方援军,全都扣下,然后当众斩杀数十名神鬼大单于的同族人,将人头悬挂在各处城门,宣告此城已为大楚所有,新的守城官要称郡守。
在神叶城,楚军意外地救出几名楚人。
皇亲韩息数年前出使极西方,被囚在神叶城,之所以没被杀死,只是因为神鬼大单于忙于征战,一时没想到这几个人。
虽说是被囚,韩息的生活不算太差,拥有独立的住处,有仆人服侍,甚至娶了一位当地的妻子。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见到邓粹之后,立刻问道:“将军有何计划?”
“嗯,去海边看看。”
韩息又聊了一会,终于明白邓粹根本没有清晰的计划,再往西,邓粹也不认路了,打算一直向南方进发,以为总能到达海边。
于是韩息提供了一份计划,“神鬼大单于有三座都城,一座在西北,是他的老家,重兵把守,将军兵少,去那里讨不到好处,而且那里位置偏僻,占之无益。第二座位于正西方,距此三千余里,是座千年名城,神鬼大单于的霸业就是在那里奠定,如被攻占,必将震动四方。第三座位于西南,靠海,原是一座大港,神鬼大单于下令毁船,那里成为一座据点,驻兵也不少。”
“往西南去。”邓粹一听说靠海就来了兴趣。
“去那里道路最远,即使侥幸夺占,也无法动摇神鬼大单于的根基。”
“你玩过踹树的游戏吗?”
韩息一愣,“将军何意?”
“就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看到有人站在树下,你悄悄跑过去踹上一脚,将那人吓上一跳,挺好玩儿的。”
韩息张口结舌,还是没有明白邓粹是什么意思。
邓粹也不多做解释,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认路,跟我走吧,咱们路上详聊。”
邓粹率军继续左冲右突,一会奔西,一会去南,让敌我双方都猜不透他的最终目标,只知道非西即南。
西方震动,敌方终于凑出一支数万人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在往西、往南的必经之路上堵截楚军,要决一死战。
邓粹麾下这时也已聚集上万将士,号称十万,做出决战的架势,却在最后一刻调转方向,远途奔袭神鬼大单于的家乡。
半路上,邓粹向韩息解释自己的计划,“我军兵少而散乱,一败必溃,所以不能战。你说神鬼家乡有重兵把守,我猜这支重兵必然已经南下支援其它城池,咱们绕过去,正好能打个空虚。”
“将军猜?”
“打仗这种事,不就是你猜我、我猜你吗?兵不厌诈,猜准者获胜,猜错者完蛋。数千楚军深入敌国领土,除了踹下一些雨水、雪花,还能做什么?要做就做狠一点,非要吓得神鬼大单于魂飞魄散不可,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大楚向陛下邀功了。”
在邓粹面前,韩息等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唉,也不知道我妹妹生下皇子没有,我还指望外甥以后能当皇帝呢。”
将士们惴惴不安,但是除了跟随邓将军疾驰,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真让邓粹猜对了。
楚军一直以来惯用声东击西之计,敌军早就习以为常,发现楚军北上,仍以为是诱敌之计,因此没有全力追赶,神鬼大单于留在家乡的重兵也按原计划南下,准备包围楚军,然后夺回失地。
北上、南下的两支军队擦肩而过,最近的时候相隔只有几十里,彼此却不知道,邓粹仍然不派斥候提前打探消息,只相信自己的“猜测”。
“诸城震动,正常人都会派出重兵镇压,咱们就以不正常之道应之。”邓粹偶尔也会多做几句解释,却没办法让麾下将士心安。
最后让大家对邓粹心悦诚服的是一场大胜。
楚军攻占了神鬼大单于的家乡,放火烧光了一切能烧的东西,军中的各国士兵受欺压已久,恨意极深,得到楚军的默许之后,进行了多次屠杀,将神鬼大单于留在后方的族人杀伤殆尽。
只有极少数人得以活命。
邓粹留下一位美姬,此女虽无高贵的名号,据传却是神鬼大单于最爱之人,因为偶染风寒,没有随军前往东方,结果落入楚将手中。
将美姬接到军中的那一天,韩息专程赶来劝说。
邓粹笑道:“入乡随俗,神鬼大单于每夺一城,必娶当地贵人之女,所以此女并非当地人,也是被夺来的可怜人。而且韩大人不也娶过一位当地女子?城里你看中谁了,都可以要走。”
韩息劝不动邓粹,但是没要任何美女,督促楚军不得参与屠杀与抢人,至于其它国家的士兵,他管不到,也不想管。
军队虽然没打硬仗,收获却极丰,对西方诸城的震动更是无以复加,叛乱此起彼伏,纷纷驱逐外人,响应楚军。
邓粹再次率军南下,在一条名字极长的大河边,与一支敌军相遇,此时双方兵力已经相差无几,他没再避战,让关颂排兵布阵,真要打一场硬仗。
到了战场上,邓粹并无出奇之处,全靠麾下将士自己的本事,楚军自不必说,此战若败,他们连逃的地方都没有,别国将士刚刚屠杀过神鬼大单于的族人,抢获大量美女与珍宝,同样无路可退。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入夜时敌军溃败。
邓粹甚至没有临阵督战,躲在帐篷里向美姬学习她的本族语言,胜利消息传来,他只回一句“知道了”,仍不肯出来与众将见面。
邓粹就是这样一个人,麾下将士都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却又心存敬畏,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别人费尽心机、辛苦努力得到的东西,他弯腰就能拣到,有时候还不爱拣。
可“天之骄子”的好运也有用完的时候。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件谜案,多年之后仍是许多人念念不忘的怪事。
将军邓粹被刺杀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美姬被夺来的时候,并没有显出拒绝或是反感,似乎还有一点高兴,一路上与邓粹如胶似漆,却在大胜的当天晚上,杀死了枕边人。
也没人知道经过,次日一早,将士们来请邓粹,几次没有得到回应,终于觉得不对,闯入帐内,只见邓粹躺在血泊之中,全身赤裸,皆被染红。
美姬握着匕首,在一边瑟瑟发抖。
愤怒的将士们当场将美姬砍为肉泥,仍不放心,将营中掳掠而来的女子全都杀死,一个不留。
过后才有人提出疑问,杀死邓将军的人到底是不是美姬?没准她只是吓坏了,凶手另有他人。
军中士兵立刻互相怀疑起来。
大好形势说没就没了,韩息是皇亲,成为楚军统帅,斟酌再三,他觉得自己没本事统领所有人,更没本事一路南下,与楚军将士商议之后,决定向大楚退却,对外则宣称是要东征。
诸国将士分裂为多支军队,各有主意,但是无一例外都打着大楚与邓粹的旗号。
邓粹的心被取出来,由楚军带走,躯体则交给一支异族军队,他们要一路南下,完成邓将军看海的心愿。
韩息是文人,途中遇事必记,打算回国之后呈献给皇帝,可是说到将军邓粹,他无法形容,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直到进入虎踞城之后,稍得安宁之后,他终于写下几个字:
邓将军,非常人也。
第五百四十八章 真假皇帝
海面平静,显露出温柔可亲的一面,但就像那些凶猛的野兽,即使是在摇尾求挠的时候,也令人警惕。
黄普公早已习惯与这头野兽相处,不在乎被它一口吞掉,目光越过海面,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
“前方就是敌国领土了。”
黄普公只是自言自语,忘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栾凯脸色苍白,看上去萎靡不振,出海越久,他越厌恶这无尽的颠簸,即使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也不得一刻安歇。
“那还等什么?打过去啊。”栾凯有气无力地说,似乎随便一个人吹口气,就能将他撞倒。
黄普公摇摇头,“咱们人太少,打不过。”
“打不过也打。”栾凯抓住船舷,向外面干呕几声,“起码能死在岸上。”
黄普公笑了笑,“别急,咱们很快就会靠岸,看见那座小岛了吗?那就是咱们的暂息之地,等海上诸国的援军赶到之后,或可一战。”
“嗯,他们会来吗?咱们这位皇帝,可比家里那位差远啦。”
黄普通严肃地纠正,“船上的人是英王,武帝幼子,不是皇帝,皇帝只有一位,在大楚京城。”
栾凯不在意这些区别,“跟我说没用,跟他说。”
栾凯抬手指去。
英王从船舱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他倒是很适应海上生活,能吃能睡,从前给黄普公当亲兵,现在独占一屋,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吃得更好,睡得也更香了。
他穿着一件黄色“龙袍”,上面的龙不是绣上去的,而是出自画笔,笔法拙劣,那些龙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惊慌失措、想要逃跑的有爪长虫。
“啊,天又要黑了,今晚吃什么?”英王走到黄普公身边,也向远处望去,过了一会突然露出惊喜的笑容,“看见了吗?陆地!前方就是陆地!咱们终于快要到了。”
船上听到这些话的人都在暗笑。
黄普公按下英王的胳膊,说:“咱们今晚先在岛上休息,等诸国援军到达之后,再做打算。”
“又是岛上,有啥好玩的?”
“可能有过往渔民、商旅留下的一些东西。”
“没意思,都见过了。援军快来吧,我要登岸,都说西方大城的繁华不输给京城,我要挨个逛过去。”英王兴奋至极。
英王扭头扫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大小船只有三五十艘,基本都是从大楚带出来的,“援兵会来吧?我是皇帝,他们都得听我的旨意,对不对?”
黄普公咳了一声,“这个……靠岸休息时再说。”
小岛是座临时避风港,楚军船只无法全部靠岸,一多半留在海上,以做警戒,虽说敌军自毁船只,但也不能大意。
一旦脚踏实地,栾凯迅速恢复正常,再看海也不头晕了,甚至能跟着英王一块去岸边钓鱼、捉虾。
新鲜的烤鱼就是英王的晚膳,他很满意,吃饱之后对栾凯说:“你给我当太监吧,我封你做中司监,最大的官儿。”
栾凯使劲儿摇头,“就算你是真皇帝,我也不当。”
英王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真皇帝?我有武帝留下的手书,上面盖着大楚宝玺之印,你还要再看一遍?”
栾凯还是摇头,笑道:“我哪认得那玩意儿?黄普公说什么我信什么,我听他的。”
黄普公就坐在英王对面,一声不吭地吃饭。
“黄普公,你不相信我吗?在爪哇国的时候,你可是相信的。”
在爪哇国,黄普公急需一个人物让岸上的国王相信这是一支真正的楚军,所以隆重推出英王——武帝最小的儿子。
对于许多岛国来说,武帝就是大楚天子的代名词,而且许多国王曾派人入贡,认得大楚宝玺,于是接纳了楚军,提供补给。
英王的野心却很大,要做皇帝,而且真以皇帝的名义写下诏书,命令海上诸国派兵支援楚军,一同进攻神鬼大单于。
楚军已经赶到约定地点,援兵却没有影子。
黄普公放下吃了一半的烤鱼,说:“我相信你是英王。”
“你不当我是皇帝吗?我是武帝幼子,当初夺位的时候,冠军侯死了,倦侯、东海王违规,失去了资格,只剩下我,就该是我当皇帝。”英王站起身,双手按着桌面,紧紧盯住黄普公。
栾凯笑呵呵地看着,总算觉得这次出海有点意思。
黄普公面不改色,“这不重要,前方的敌军才是大麻烦。据说神鬼大单于逃回来之后,平定了大部分叛乱,又集结起一支大军。唉,可惜咱们来晚一步,若是早半年,就能与陆上的楚军汇合……”
“黄普公,你别打岔,我就问你……朕问你一句话,你承不承认我是皇帝?”英王仍盯着不放。
黄普公沉默一会,“我是大楚天子亲封的远征将军。”
“我封你当大将军、当宰相。”
黄普公笑了一声,“你为何这么想当皇帝?”
“因为我赢了啊。”英王莫名其妙地看着黄普公,不明白他为何疑惑。
“英王既然自认为是皇帝,为何不肯回宫?”
英王也沉默一会,随后坐下,气哼哼地说:“倦侯和东海王说是要带我出来玩儿,结果早把我忘了。我干嘛要回皇宫?我要自己出来玩儿,用不着他们两个带我。”
“陛下没有忘记英王,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黄普公缓和语气,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哄英王。
英王身材不算矮小,性格却的确像是小孩子,回道:“我不会让他找到我的。”
“英王是怎么从云梦泽逃出来的?”黄普公一直感到好奇,问过几次,英王都不肯说。
“趁看守不备,就逃了出来。”英王含糊其辞。
“云梦泽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武帝手书?”黄普公又问道。
“我藏得好,没让他们发现。”英王还是不肯透露细节。
黄普公绝不相信英王能瞒过云梦泽的强盗,但是没有追问下去,“皇帝不是打赌赢来的,也不是自封的,需要别人的承认,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
“不对,皇帝是我们韩家的,太祖将帝位留给子孙,用不着别人承认。”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承认现在的大楚天子呢?”
“因为倦侯作弊,不是真皇帝!”
“瞧,就是这样,你觉得倦侯作弊,别人也觉得你身份不真,你不承认大楚天子,许多人也不承认你。帝位是你们韩家的,但韩家子孙众多,谁当皇帝都有可能,而且就算当上皇帝,也未必能拥有全部权力,当今天子不也当过一段时间傀儡吗?”
英王沉默更久,半晌才道:“是一名望气者将我放出来的,这份手书——”英王又取出来,“也是他给我的,我不知是真是假。”
黄普公看过手书,上面以武帝的语气写给妃子,让她好好照顾皇帝幼子,未来光大宗室。
“望气者叫什么?”
“淳于枭。”
黄普公大致明白了,“他让你随楚军出海?”
“嗯,他说倦侯势力太大,爪牙众多,我得避其锋头,在海外建立根基,然后再打回去,我是真命天子,到时候一呼百应,肯定能夺回帝位。”
望气者很清楚,那份手书只能骗海外诸国,瞒不过大楚官员。
黄普公早有怀疑,但是不太在意,只要能给这支楚军带来好处,稍微出点格也没关系。
“望气者人呢?也混在船上?”黄普公问道,绝不允许军中有这种人存在。
英王目光躲闪,“谁知道,我上船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英王,望气者不怀好意,‘淳于枭’是他们常用的假名,此人绝不可留,必须尽快除掉,否则的话,以后必成大患。”
英王如释重负,“原来你是要除掉他,不用麻烦了,他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黄普公吃了一惊,栾凯更是呵呵笑个不停,“你能杀人?你连提笔都费力,钓上来的鱼自己不敢收拾,还得是我动手开膛破肚。”
英王脸色微红,“杀鱼和杀人是两码事,必要时杀人和无故杀人更是截然不同,迫不得已,我什么都能做。你觉得我提笔费力,望气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对我毫无防范,我将匕首刺进去的时候,他睡得正香,连眼睛都没睁开。”
栾凯笑不出来了,“没有力气,却有胆子,你种人……在云梦泽死得会很快。”
“可我活下来了。”
栾凯无言以对,黄普公则对英王刮目相看,“你在上船之前将望气者杀死的?”
“嗯,我当时无处可去,又不想回京城,于是就按照望气者制定的计划,拿着他准备好的东西报名参加水军。”
黄普公起身道:“休息吧。”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承认我是皇帝?”
“天下人承认,我就承认。”
“天下人那么多……”
不等英王说完,黄普公已经走了,英王又看向栾凯,栾凯笑道:“黄普公承认,我就承认。”
英王气恼地推倒桌上的盘子。
次日一大早,英王闯进黄普公的帐篷,大笑大叫,“援兵来了,好多船只,你还说没人承认我?”
黄普公急忙起床,去外面查看。
援兵的确来了,百余艘船,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帜。
各国援兵派使者登岸,表示愿与楚军并肩作战。
海上诸国对神鬼大单于十分恐惧,但是神鬼大单于封闭港口、毁掉船只,等于终结了东西交通,海上再无商旅往来,时间一长,各岛国承受不住了,没有商旅往来,他们很快就变得贫穷。
听说神鬼大单于在大楚惨败而归,诸国有了追随楚军的信心。
英王的高兴劲儿很快消失,因为所有使者,无论是在口头,还是在书面上,只称他英王或是武帝之子,拒绝称“皇帝”与“陛下”。
“等我打败神鬼大单于,总有人承认我了吧。”英王没有完全泄气。
第五百四十九章 认输
与邓粹的飘忽风格截然不同,黄普公总是提前制定详细的计划,甚至细到一支十人小队该做什么,但是与擅长调动庞大军队的柴悦也不同,黄普公每次都会亲临战场,甚至亲自冲锋,身边永远跟着一群勇猛无畏的部下,趁着战场乱象初显,直击敌军首脑。
凳陆之后的第一战轻易获胜,黄普公率兵冲锋在前,手斩敌将,诸国将士无不惊骇,再不敢自认为与楚军平等,庆功时,乖乖地行部属之礼。
但这些人有一条底线,无论是黄普公还是英王,都很难打破。
海上诸国拒绝进攻内陆,坚持沿海岸线前进,水陆并进,以攻占各大港口为第一要务。
他们只想恢复商旅线路,无意与神鬼大单于决战。
黄普公也不着急,决定先打几仗立威,等聚集的士兵更多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只有英王心急,第一座城市很小,人口不过数千,除了服饰奇特一点,再无其它异处,令他很是失望。
第二战、第三战,楚军接连获胜,黄普公就像一把尖刀,一刺到底,从不拖泥带水,开战顶多半个时辰之后,必做冲锋,他的眼力极准,总能选中敌军最弱的一面,一举突破,扑向敌方大将。
就像是一群孩子爬树,最轻巧、最具威信的那一个总要摘下最高处的果子,黄普公每战必要亲手斩将断旗,灭敌军威风、涨我军士气。
到了这时候,诸国军队对黄普公已是敬若神明,他若说进攻内陆,再不会有人反对。
但黄普公仍不着急,继续沿海岸前进,他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登陆一个月之后,赶来一支军队,不是来挑战,而是求联合的。
对方将领自称拉赫斯王,竟然拿出了大楚天子的册封文书与王印,立即取得了黄普公的信任。
西方诸国军队早已回国,在雪山上接受皇帝分封时,承诺得很好,说是要共同抗击神鬼大单于,一进入各国疆界,立刻分崩离析,新仇旧怨又都显露出来,各回各国,就为过界与供给问题,甚至打了几仗。
诸国有的闭城自守,有的向神鬼大单于暗通款曲,只有少数国家能够保持联合,敢于公开反对从前的主人。
拉赫斯王是这些国家推出的首领。
他一点也不隐瞒当前的形势,借助通译说:“我们这里向来如此,分分合合,偶尔有人统一,很快又会分裂,明明危在旦夕,还不忘彼此争斗。从前有七王做主,还算好些,如今七王遇害,为了争夺他们的名号,大家打得更厉害了。西方本是富庶之地,名城遍地,却被异族人所统治,并非没有理由。”
黄普公不关心这些事情,只问拉赫斯王带来多少士兵。
“三万人,如果将军北上,以大楚皇帝的名义,还能招来更多士兵。”
英王插话道:“大楚天子在这里呢,我就是。”
通译看了一眼英王,没有传达这句话,英王不满地说:“告诉拉赫斯王,我乃武帝最小的儿子,也是真正的大楚皇帝。”
通译看向黄普公。
“英王的确是武帝幼子。”
通译说了几句,英王倾听,一个字也不懂,追问道:“说我是皇帝了吗?”
通译道:“拉赫斯王说了,西方诸国不知道武帝是谁,他们只认一位皇帝,就是在雪山上分封诸王的那个人,他们称为‘孺子帝’。”
英王愣了一下,随后大笑,“大楚哪有‘孺子帝’这种称呼?孺子是倦侯小名,怎么能当作帝号?就算是谥号,也要等死后才有。”
通译直接回道:“我们不懂大楚的这些规矩,只知道大楚天子是‘孺子帝’。我们听说海上来了一支楚军,才赶来投奔,希望一同抗击神鬼大单于,如果你们不是孺子帝的军队,那我们是找错人了,马上就走。”
英王面红耳赤,“你只是通译,做不得主。”
通译向拉赫斯王说了几句,拉赫斯王站起身,激昂慷慨地说了几句,通译道:“王说,既然如此,我们告辞了,以后大家战场上相见。”
黄普公急忙起身,笑道:“别急,我们的确是大楚军队,有皇帝的圣旨。英王也的确是武帝之子,年纪小,说话不得体,勿怪。”
英王脸更红了,可对方表现激烈,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坐在那里低头小声嘀咕。
两军联合,黄普公有了足够兵力,决定向内陆深入,只留少数人守船。
在一座大城外面,楚军与大批敌军遭遇,双方各占有利位置,相隔数十里。
黄普公兵少,并不急于开战,深挖壕沟,筑壁固守,让拉赫斯王派人前往四方诸国,以大楚将军的名义,命令各国派兵参战。
敌军没有立刻发起进攻,而是派使者送来一封信,声称他们手里有重要人质,命令楚军立即投降。
“东海王?”听通译念完信,英王大吃一惊,“他竟然也在这里!真是……我还以为只有我能跑这么远呢。”
拉赫斯王稍稍了解一些内情,“大楚皇帝倒是说过,西方诸国若是生得东海王,必须以待相待,尽快送归大楚。”
英王没说什么,等客人都走了,他对黄普公道:“倦侯分明是要东海王送死,只是不好明说而已。这可麻烦了,咱们若是不救东海王,遂了倦侯的意,若是救他——咱们不可能投降啊。”
黄普公只将英王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名号,不太在意他的意见,“没什么麻烦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怎么做?”英王好奇地问。
黄普公没有回答,一个时辰之后,他召集诸国将领,派出使者去见敌军大将,当众宣布自己的回信:“东海王乃大楚天子的弟弟,地位尊贵,战后,他若活着,楚军赦免敌军百名将领的性命,他若遇害,则以百名敌将、万名士兵殉葬。别外它话,五日后上午,决战。”
黄普公以斩将闻名,他的威胁很有份量。
各国军队陆续赶到,人数或多或少,全都远远地观战,暗中同时与双方将领通信,做好脚踩两只船的准备。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战,敌军虽非神鬼大单于的主力,但是兵力占优,又有城池为后盾,胜算较大,联军一方则全依仗数千楚军,尤其是黄普公本人的本事。
大战如期开始,黄普公派出几乎所有军队,只留千余骑兵,他这回等的时候稍长一些,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开始他标志性冲锋,由一角斜入战场,中途突然改变方向,直扑敌方中军位置。
战前,黄普公曾给观战的诸国军队下达命令,午时入场,后至者斩,离午时已不到半个时辰,还没有任何军队参战。
黄普公的打法并不稀奇,敌军早有耳闻,做好了准备,诸多士兵层层叠叠地保护着己方将领。
可他们还是低估了黄普公以及他麾下那群海盗士兵的凶悍,他们像是水中的鲨鱼,在鱼群中间穿插往来,将鱼群分隔开来,一口口吞掉。
敌兵采取守势,正中黄普公下怀,他总是斜线冲锋,冲突一角之后,反身包围人数较少的那一角,迅速将其歼灭。
一般将领不敢这么做,因为这意味着将后背暴露给敌方大军,黄普公敢,而且以此闻名,他越是大胆,敌军越是谨慎,收缩阵脚以求自保。
黄普公骨子里仍是一名强盗,通过几次书信往来,以及敌军的种种表现,他看出了对方的胆怯,因此敢于放手一搏。
午时前后,观战的诸国军队终于进入战场,毫无例外,都站在楚军一边。
这一战持续到傍晚,敌军大溃,连城都不要了,纷纷逃亡。
黄普公实现诺言,将百名敌将列于城下,声称一个时辰之内看不到东海王,先杀敌将,再坑万名士兵。
只过了半个时辰,城门大开,东海王被送出来了。
东海王绝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而且是被黄普公所救,更没料到会在楚军帐篷里看到英王。
英王长高、长大不少,可模样还能认得出来,东海王惊讶得闭不上嘴,“你、你真是英王?”
“可不就是我?”英王很开心,“当初你说过会带我出来玩,现在不用了,我自己就能玩遍天下。还有,争夺帝位你输了吧?”
“输了。”
“那你承认我是皇帝吧?”
东海王摇头,“皇帝只有一位,不是你,不是我。”
英王大怒,“你们为什么都不承认呢?愿赌服输啊。”
东海王笑道:“你被强盗掳走,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反正是逃出来了。”英王不愿细说。
“咱们都当过俘虏,你逃出来了,我是被救出来的,皇帝也陷入过类似的险境,可他还是成为皇帝,无需指定,无需承认。咱们都有机会成为皇帝,但是成功者只有一位,失败者理应认命,不为别的,只因为咱们都姓韩,皆为太祖子孙。”
英王泄了气,“你们是我的侄儿,却欺负我年纪小。”
黄普公大胜,但是军队不肯跟着他继续前进了,海上诸国觉得再打下去对自己无益,西方诸国仍然各怀异心,楚军士兵多是海盗,一路上抢到不少战利品,也有思归之心。
黄普公明白,只凭自己的军队,最终还是无法与神鬼大单于抗衡,据说大楚以后会派来大军,他决定撤退,先占据海岸,到时候与楚军联合作战。
东海王也要回大楚,但是陆路不通,只好跟随大军南下。
黄普公率领海上诸国继续攻占沿海诸城,连成一片,建造大量船只,可攻可退。
有一座港口自愿投降,它的名字很怪,译成楚语是“无心之城”的意思,城内供着一尊神像,以多种文字记载其事迹。
楚将邓粹的躯体被送到这里,塑成金身,成为面朝大海的神像。
在一小段楚国文字里,称他是“大楚孺子帝帐下最伟大的将军”。
就是在看过这段文字之后,英王终于放弃称帝的野心,叹息道:“我以为自己走得够远,倦侯的名声却已先到一步,好吧,他赢了。”
东海王被送上一艘大船,向着家乡缓缓行驶,他有很多事情要对皇帝说,也有许多事情永远不想说。
(本卷结束,还有一卷尾声。)
第五百五十章 朕一人定夺
每到夜里,韩孺子从书案上抬起头稍稍休息一下的时候,眼中总会有东西一闪,似乎看到角落里默默地站着什么人。
他想起那个叫孟娥的宫女,心中微微发痛,不知是因为过于困惑,还是旧伤发作。
他现在批阅奏章非常快,大多是扫一眼,朱笔写下“阅”字,交给勤政殿处理,更多的时候,他伏案细读的是一部部史书。
今天摆在桌上的书有些特别,是半部实录,记载着他登基以来的事迹。
按惯例,皇帝不能看本人的实录,但这只是惯例,而不是明文律法,韩孺子现在可以做任何事情,史官们只是不出声地犹豫了两天,在第三天将尚未装订成册的实录乖乖送来。
韩孺子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最近听到的一些传言,让他十分好奇。
几年前的冬天,大楚定鼎以来最为强大的一股敌人闯进关内,直逼京城,皇帝亲率将士迎敌,涌现诸多大将、名将、猛将,殉难者众多,可皇帝本人赢得的名声远远超出众人,甚至诞生了许多神奇的说法。
崔腾的一条腿瘸了,神医也治不好,他在战场上曾经亲口承认,自己没杀过人,双手抱着装有父亲头颅的木匣,跟着樊撞山一路冲锋,战事平定几个月之后,他却改了说辞,声称自己手刃若干敌将,如何在尸体堆中救了樊将军一命。
樊撞山当时晕过去了,又的确看到过崔腾紧随自己身后,因此信以为真,对崔腾极为感激,两人现在是至交,经常一块喝酒。
就在十来天之前,韩孺子带着皇后回倦侯府小住,崔腾突然神秘兮兮地问皇帝:“京城夜战的时候,陛下挺高兴吧?”
夜战时崔腾被留在了函谷关,没有参战,因此与普通人一样,对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偏又极感兴趣。
韩孺子奇怪地说:“打战而已,四下里黑黢黢一片,有什么可高兴的?”
“呵呵,别人黑黢黢一片,陛下眼前却是光明一片。我对天发誓,绝不泄露天机,陛下跟我说说,天兵天将长什么模样?是穿金盔金甲吗?”
韩孺子这才明白,那一战已经被神化,连天兵天将都出来了,于是他命史官送来实录,倒要看看史书中会如何记载。
“帝乃率万骑夜袭敌营,彼时浮云遮月,目不见物,众将士皆失所在,唯帝如在白昼,领百骑纵马驰骋,所指必有敌军,时不逾刻,敌军必乱,往往如有神助。”
实录还算严谨,没提天兵天将,用了“如有神助”四个字,可是与事实仍大相径庭,那晚很黑,但还没黑到“目不见物”的地步,韩孺子身边只跟着孟娥一个人,两人尽量避开混战,以求自保,根本没有带百骑冲向敌军。
韩孺子清晰记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从未改变。
韩孺子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这回是真的,并非眼花,“有事?”
张有才恭敬地说:“陛下,赵若素到了,还要见吗?”
天已经晚了,韩孺子几乎忘了白天时曾经召见此人,“他又出城了?”
“嗯,说是踏青去了。”张有才有些不满。
“嘿,他倒逍遥自在,传进来。”韩孺子倒不生气,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羡慕的微笑。
赵若素“罪上加罪”的身份已被免除,但皇帝不封他官职,他也不愿意再入朝廷,心甘情愿留在倦侯府当一名小吏,闲暇无事,就去赏景弄诗,竟然有了几分文人的雅意。
赵若素很快进来,颔下留着长长的胡子,向皇帝拱手行礼,而不是磕头。
张有才更加不满,但是不敢说什么,搬来一张凳子,退出房间。他是中掌玺,宫中地位最高的太监之一,就连宰相也对他客客气气,只有这个赵若素的态度还跟从前一样不冷不淡,点下头就算表示感谢了。
“陛下传我有事?”赵若素问,虽然客气,却不卑微。
“今年大比可谓英雄辈出。”
“这是好事,大楚需要他们。”
“当然,可是有几位‘英雄’令朕略有不解,望你解惑。”
“读书人的事情,不如问瞿御史。”
韩孺子笑着摇头,“必须是你。”
“陛下请说。”
“申大形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这是前宰相申明志的小儿子。”
韩孺子欣赏赵若素的就是这一点,此人不会对自己明明知道的事情加以掩饰,省去许多麻烦。
“南冠美呢?你肯定更了解。”
“这是南直劲的孙子,小时候就是有名的才子。”
还有一个名字,韩孺子低头看了一眼,没有问出来。
“这两人是今年的状元人选,朕看过他们的卷子,确实出类拔萃。”
赵若素嗯了一声,知道皇帝的疑惑不在这里。
韩孺子停顿片刻,继续道:“朕纳闷这两人为何会在今年参加大比。”
“三年一选,应该是赶上了吧?”
韩孺子摇头,“你熟悉朝廷的那套做法,朕所有感觉,朝中官员明显分为两派,各自支持一人成为状元。申明志致仕、南直劲殉国,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朝廷还记得他们,这是好事,可是热情得像是在还债,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韩孺子极少直接参与朝廷事务,冷眼旁观,看得却更准。
赵若素想了一会,“我与朝廷久已没有往来,只能凭空猜测,陛下要听吗?”
“召你来,就是要听你的‘凭空猜测’。”
“当年申明志致仕,进行得非常顺利,南直劲插手其中,这个我是知道的。我猜申明志之所以自愿交出相印,想必是从南直劲那里得到过承诺。”
“给申家一个状元?”
“申大形可有状元之才?”
韩孺子寻思一会才道:“有。”
“那就是了,南直劲不会随便许诺,必是了解其为人之后,才许以状元。”
“既有此才,何必求托?”韩孺子问完之后笑着摆下手,表示不必回答。
有状元之才的人不只一位,谁当状元都有可能,而且申明志要的大概也不只是状元,而是要让儿子进入朝廷之后能够一路顺风。
“南直劲曾想一人承担所有罪过,也是为了给孙子要一份前程?”
“还是那句话,南冠美若无状元之才,南直劲绝不会强人所难。陛下觉得群臣各有支持,或许不是还债,而是拉拢,有因此大家隐约都能猜到,这两人以后必定飞黄腾达。”
韩孺子觉得赵若素说得有道理,“那就怪了,申明志从南直劲那里得到承诺,如今两人的子孙却同台竞技,必有一人失败,幕后人是怎么策划的?”
“或许这恰恰说明没有所谓的幕后人,两子各凭实力参考,只是相关传言比较多,使得朝中大臣参与进来。”
韩孺子笑了一声,“如此说来,朕不必调查,更不必干涉?”
“我只是给出一点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一切仍由陛下定夺。”
韩孺子大笑,“不愧是赵若素。城外的景致可好?”
“极佳,可是百姓无心观赏,母子洒泪相别,令人伤感。”
韩孺子脸色一沉,“你刚说过一切由朕定夺,不必再劝,朕心意已决。”
“是,陛下。”赵若素没再说下去。
韩孺子却要辩解几句,“神鬼大单于的势力虽然一直在衰落,但他还活着,此仇不报,大楚何以立威?还有塞北匈奴,一直三心二意,常派小股骑兵侵边,必须加以严惩。大楚如今已经缓过来了,先破匈奴,再灭神鬼,从此一劳永逸。”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我记得陛下的初心并非如此。”
刚刚当上真皇帝的时候,韩孺子尽量避免开战,以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此一时彼一时,大楚既有余力,就不能再让外敌看轻。”
“陛下说得对。”赵若素显出几份唯唯诺诺。
“很晚了,你还是快些回家吧。”韩孺子意兴阑珊,发出逐客令。
赵若素走后,韩孺子独自坐了一些,相信远征势在必行,朝廷准备得非常充分,西方诸国也都在翘首以待,以此为名,半路上突袭匈奴,两大强敌将能一块解决。
“只需几个月。”韩孺子喃喃道,站起身,又看了一眼自己之前写下的三个名字,申大形、南冠美,还有一个罗世浮。
杨奉的儿子也参加了今年的大考,文章极佳,是韩孺子心目中的状元,却不得大臣的喜爱,试官将他列为二甲进士。
韩孺子将纸点燃烧掉,随后下楼回转内宫。
慈宁太后不喜欢太多的规矩,皇帝三日一请即可,韩孺子今晚不用去请安,径去皇后的秋信宫安歇。
淑妃邓芸正在秋信宫里等皇帝,她要告一状,“陛下得管管北皇子,他今天又将几个弟弟给打了。”
韩孺子忍不住想笑,勉强忍住,正色道:“朕会管教他。”
“真的管教,不是随便说几句,他已经不小了,该学些宫里的规矩。”
“当然,朕正准备给他选一位严厉的师傅。”
邓芸无话可说,向皇帝、皇后请安,告辞离去。
“他人呢?”韩孺子问。
“在另一间屋里,躲着不肯出来。”崔小君含笑道。
韩孺子穿过客厅,推门进入另一间屋,屋子里很黑,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床边。
“你又打架了?”韩孺子严厉地问。
小孩子却不怕,生硬地问:“母亲为什么要将我送来?她自己都不喜欢皇宫,却让我困在这里。”
韩孺子走到床前,在儿子身边坐下,发现有些事情比选择状元和大军远征还要困难。
第五百五十一章 小孩子
几年前,金纯忠由塞外带回来一位皇子,打乱了宫中的诸多安排。
他是从北边来的,因此被称为“北皇子”,慈宁太后听说后极不高兴,因为她曾经多次或派人或写信向金垂朵询问是否有子嗣,得到的都是否定回答,就在她瞩意于庆皇子,已经视其为太子的时候,却突然冒出来一位皇长子。
慈宁太后觉得这是有意为之,没准是匈奴人的阴谋,可是在仔细看过北皇子之后,她叹息一声,“他和孺子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样。”
慈宁太后接纳了北皇子,一开始养在身边,很快就向皇帝抱怨:“我终于明白金贵妃的用意了,她故意将皇子留在塞外,先将他变成匈奴人,再送回大楚,等他长大,必然心向匈奴。瞧瞧他,除了容貌相似,哪里还像是皇室子孙?顿顿要吃肉,才几岁,就偷着喝酒,甚至爬上慈宁宫房顶,说是宫里太憋闷,他要到高处放松一下,这是小孩子能做出的事情、说出的话吗?”
韩孺子微笑以对,劝母亲将北皇子交给皇后抚养。
皇后很有耐心,看得也很紧,她不得不如此,孺君公主就是个淘气的主儿,来了一位更淘气的哥哥,互相鼓励,更加无法无天。
后宫嫔妃又为皇帝生下几个儿女,年纪尚幼,只有惠贵妃生下的庆皇子和淑妃生下的邓皇子,年龄稍长,成为受欺负的主要对象,偏偏他们总来找北皇子和孺君公主玩耍,挨打了就向祖母和母亲哭诉。
皇后头痛不已,经常为一对儿女道歉,有时候她出面也没用,就只能将麻烦交给皇帝。
“母亲为什么要将我送回来?”北皇子生硬地问。
韩孺子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你也不算小了,应该能明白一些道理,告诉你也无妨。你母亲将你送回来,是因为觉得匈奴那边不安全。”
北皇子扭头看向黑暗中的父亲,“大单于和大阏氏最喜欢我了,在那边没人敢多说我一句,怎么会不安全呢?”
六七岁的孩子正是似懂非懂的时候,韩孺子发现很难用几句话将事情解释清楚,本想敷衍过去,以后再说,可是北皇子语气中的不信任,让他改变了主意。
“等等,朕让人掌灯,详细对你说。”
“嗯。”
一名宫女进屋点燃蜡烛,韩孺子亲自铺纸研墨,正要动笔,扭头看到门口露出一颗小脑袋,“进来。”
孺君公主蹦蹦跳跳地扑向父亲,抱住他的一条腿,“不怪大哥哥,是庆皇子和邓皇子先捣乱。”
韩孺子微笑道:“朕不怪任何人,但是朕希望你们听道理。”
兄妹二人同时点头。
韩孺子在纸画了一条横线,“这是长城,当然,真正的长城没这么直,意思一下吧。北边是匈奴,南边是大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打仗,持续了上千年。”
“为什么要打仗呢?肯定是匈奴先捣乱。”孺君公主道。
北皇子很喜欢这个妹妹,在这件事却有不同想法,“匈奴人不会捣乱,他们只在受欺负的时候才反抗。”
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韩孺子没有斥责,说道:“打仗的原因已经不重要,既然开打,每一方都想打赢,对不对?”
兄妹二人又同时点头,孺君公主向北皇子悄悄做个鬼怪,表示不服气。
韩孺子在横线左端又画一条竖线,说:“西方是神鬼大单于。”
“他是坏蛋。”北皇子马上道。
“最大的坏蛋。”孺君公主补充道。
两人年纪虽小,却都对神鬼大单于入侵大楚一事印象深刻。
“嗯,他是坏蛋,最终还是被打败了。”
“被父皇带兵打败的。”孺君公主抢着说。
“父皇见过神鬼大单于吗?”北皇子问。
“差一点就见着了。”韩孺子在竖线顶端画了一个小圆圈,“神鬼大单于战败逃亡,朕在这里追上他,正要动手将他除掉的时候,匈奴人出现,将他保护起来,然后放走了。”
“匈奴人真坏。”孺君公主恼怒地说。
北皇子瞪了妹妹一眼,问道:“我在匈奴的时候,大家都说神鬼大单于如何如何坏,干嘛要将他放走?”
“因为匈奴人更害怕大楚,他们担心只剩下自己以后,更不是大楚的对手,于是放走神鬼大单于,给大楚增加一个敌人。”
“匈奴人果然坏。”孺君公主盯着北皇子说,他们两人玩得很好,却也经常吵架。
北皇子皱眉嘟嘴,似乎不太相信父皇的话。
“有话就说。”韩孺子道。
“匈奴人都说,大楚害怕匈奴。”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从北边来,见过一些城镇,你说说,是匈奴人多,还是大楚人多。”
“大楚人多。”北皇子不得不承认,随舅舅一路南下路过诸城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匈奴繁华,还是大楚繁华?”
“也是大楚。”北皇子喃喃道。
孺君公主又抢道:“大楚强盛,才能占据好地方,匈奴不强,只能待在塞外,所以匈奴害怕大楚。”
北皇子无言以对,眉头皱得更紧。
所谓强弱当然没有这么简单,韩孺子却不想对孩子说得太细,“楚强,匈奴弱,所以匈奴需要帮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放走神鬼大单于。”
“匈奴与大楚不能和好吗?”北皇子问道,语气软了下来。
“这正是你母亲的想法,匈奴人放走神鬼大单于,她不同意,与匈奴大单于发生了争执,这些年来,她一直不去龙庭参拜大单于,带着一部分匈奴人独自生存。”韩孺子轻叹一声,难以想象金垂朵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北皇子道:“我明白了,母亲担心我被大单于当成人质,所以将我送回父皇这里。大单于那里有不少人质,经常受欺负。”
韩孺子放下笔,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正是如此。”
北皇子昂然道:“等我长大,一定要接母亲回来,还要打败大单于,让他老老实实地听话,不准再与大楚作对。”
韩孺子大笑几声,吩咐道:“天晚了,睡觉去吧。”
北皇子点头,孺君公主却缠着父皇讲故事,韩孺子无奈,讲了一段太祖的事迹,兄妹二人都不满意,要听父皇打败神鬼大单于的经历。
韩孺子却没什么可讲的,“真正打败神鬼大单于的人是邓粹,他是邓皇子的舅舅,率孤军深入敌后,为大楚树立威名,就因为他,西方诸国发起反叛,逼得神鬼大单于不得不从大楚逃走。就是现在,他的威名仍在西方流传,诸国轻易不肯再向神鬼大单于屈服,每到开战的时候,还打着他的旗号。”
“邓皇子的舅舅这么厉害?”北皇子和妹妹互视一眼,都不相信。
“过几天,朕会请一位师傅,专门给你讲故事,等你认的字再多一些,就能自己看故事了。”
“哦。”北皇子不太喜欢读书。
孺君公主兴奋地说:“我也要听故事!我也要师傅!”
韩孺子本来没有这个想法,这时却觉得也无不可,笑道:“你和哥哥用一个师傅吧。”说罢将两人向门口推去。
宫女迎上来,抱起兄妹二人,分别送回自己的住处。
韩孺子松了口气,回到卧房,皇后还没睡下,轻轻摇头,“陛下这样轻描淡写的惩处,淑妃是不会满意的。”
“小孩子打架而已,无需大惊小怪,淑妃太在意了。真是奇怪,淑妃与惠贵妃关系一般,怎么两人的孩子却常在一块玩耍?”
皇后自从生下公主之后,就再也没有怀孕,选立太子之事因此变得扑朔迷离,淑妃邓芸颇有野心,对邓皇子寄予厚望,而且也不加以掩饰,为此与慈宁太后发生过几次冲突。
庆皇子与邓皇子本该是对头,关系却很亲密,韩孺子有点意外。
崔小君微微一笑,“小孩子,哪懂那么多?”
“小孩子不懂,大人懂。”
“弱弱联合,陛下刚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吗?”
韩孺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你听到了。”
“又不是国家机密,不算过分吧?”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随后道:“宫里人是不是都觉得朕会立北皇子为太子?”
“北皇子是长子,又是金贵妃所生,宫中有传言也是正常的。”
“皇后怎么想?”
“这种事可轮不到我开口,陛下若是宠爱孺君公主,就让我们娘俩儿置身事外吧。”
韩孺子默然,这是一个难题,比击败匈奴和神鬼大单于还难,他到现在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谭王妃又派人送信给我,打听东海王的下落。”
“这还真是一件怪事,据说东海王三年前就已登船,却在中途失去了消息,海上风急浪大……唉,大家肯定以为这是朕的授意。”
“悠悠众口,谁也堵不住,陛下不必过于在意,谭王妃倒没想太多,只希望若有消息能第一个通知她。”
“当然。”韩孺子走到皇后面前,轻声道:“咱们努力吧,你若生下儿子,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崔小君羞红了脸,轻轻推开皇帝,小声道:“接下来几个月不用‘努力’啦,就是不知道问题能不能解决。”
韩孺子大喜,轻按皇后的小腹,“大楚的安宁就看你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状元之选
从遥远的西方送来一封信,令韩孺子十分恼怒,连皇后再度怀孕所带来的喜悦都少了一大半。
信是黄普公写来的,措辞委婉而谦卑,一多半内容是在感激皇帝的知遇之恩,随后说到了正题:他要撤军,而且不回大楚,将留在海上,“遥望故土,感念圣恩,垂涕不已”。
然后他找了一堆理由,海上诸国厌倦战争,都想回归本国,西方诸国彼此矛盾太深,互相猜忌,稍有矛盾就会投降敌军,反复无常,没办法凝聚成为一支大军。
另外,神鬼大单于已经衰落,龟缩西北一隅,已不值得楚军大动干戈。
最后,他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皇帝正式册封英王,许他在海外建国,永世向大楚称臣。
韩孺子很久没这么愤怒了,在桌上重重一拍,“别人也就算了,黄普公乃朕一手提拔,竟然也会忘恩负义!”
凌云阁里顾问甚多,敢在皇帝发怒时开口说话的人只有一个,崔腾问道:“黄普公做出什么事让陛下如此生气?”
韩孺子挥下手,崔腾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拿起信看了一遍,也是大怒,“这个混蛋,没有陛下,他现在还是人家的奴仆呢,得到一点权力就忘乎所以。大楚正集结军队准备西征,他竟然要撤军,这不是与朝廷唱对台戏嘛。而且还不肯回大楚,要在海外辅佐英王!谁知道那个英王是真是假,没准就是黄普公自己冒充的。”
崔腾一怒,韩孺子反而平静下来,看向房间里垂手肃立的十几名顾问,缓和语气道:“黄普公说神鬼大单于龟缩一隅,已不值得大动干戈,诸位怎么看?”
众人都松了口气,崔腾抢先发言,“这和龟不龟缩没关系,神鬼大单于胆敢入侵大楚,虽在万里之外,也必须受到惩罚,就算他生病死了,也要派楚军去将他的尸体拖回来。”
顾问们挨个发表见解,意思都与崔腾差不多,但是一个比一个激昂慷慨,找出更多的证据,比如有匈奴支持,神鬼大单于早晚还会东山再起,绝不能养虎为患,必须一劳永逸地铲除。
韩孺子甚觉无聊,除了赵若素,很少再有其他人敢在他面前畅所欲言,而他需要的恰恰是真话。
事情往往如此,帝位不稳的时候,他常常能听到真话,刺耳,但是有益处,如今帝位稳固,耳中所闻都却都是奉承与赞同。
赵若素不懂军事,问之无益,韩孺子正在发呆,被崔腾唤醒。
“陛下,还等什么,楚军已经准备妥当,尽快出发吧。少则三月,多则一年,必能凯旋回京。”
“原计划是夏末出军,不必着急。”
“我就是气不过黄普公的背叛,楚军一到,看他还敢不敢提条件。”
“神鬼大单于龟缩西北,黄普公驻军南方海港,相隔数千里……”韩孺子摇摇头,甚感失望。
崔腾心生一计,话到嘴边却没说。
皇帝明显露出倦意,众人告退,崔腾磨磨蹭蹭等到最后,只剩他一人时,上前小声道:“陛下,黄普公还有家眷留在京城呢。”
黄普公临出征前娶了一位妻子,留在大楚没有带走,韩孺子记得此事,每到节日,必给重赏。
“嗯?”
“黄普公敢背叛陛下,陛下没必要再对他讲仁义,先将他的夫人下狱,然后命她写信,看黄普公什么反应,如果……”
“去!乱出主意,堂堂大楚,容不下一位将军夫人?黄普公就算真的背叛,朕也不会动他夫人一根汗毛。”
崔腾讪讪地说:“我不是想为陛下出气嘛。”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另有一件事要交待给你,皇后有喜……”
崔腾一跳三尺高,落地之后唉哟一声,揉着受伤的腿,脸上却满是笑意,“真的?”
“御医昨天确诊。从今天开始,你要老实些,少喝酒,最好别喝酒,更不要惹事生非,免得让皇后和你母亲担心,明白吗?”
崔腾脸上一红,“陛下听说了?”
“就为了一个女人,竟然与人当街打架,早传得沸沸扬扬,朕怎么可能没听说?”
“不是为了女子,是为了争一口气……”
“你是朕的近臣,宿卫军将军,身为列侯,子侄也都是侯爵加身,天下的气都让你们崔家争去了,还有什么可争的?”
崔腾嘿嘿地笑,不敢争辩,但是又不服气,最后还是道:“陛下,不是我多嘴,柴家的气焰最近可是非常嚣张啊,他们家也是一门数侯,而且柴悦在塞外统领精兵数十万,啧啧,哪像我这个将军,宿卫八营一个也不归我管。”
“放肆,说完黄普公,又要编排柴悦了?”
“黄普公是陛下……”崔腾急忙收敛,“我还是走吧,快点回家告诉母亲好消息,给皇后准备一下。”
看着崔腾出门,韩孺子无奈摇头,崔腾实在不成器,否则的话绝不会只是当一名近臣。
等屋内再无外人,张有才进来,双手呈上一份奏章,“勤政殿送来的。”
这是一道宰相与礼部联名送上的奏章,提醒皇帝,殿试已经结束三天,该定出三甲人选,发榜公布了。
状元也是一件麻烦事,礼部尚书等几位试官看中了南冠美,宰相等大臣则在权限范围内力荐申大形,争执不下,只能交由皇帝决定。
韩孺子心中却另有一人,他之前见过罗世浮,印象中那是一名有点害羞的年轻人,与杨奉不像同一种人,几日前的殿试再见面,他已经是一名沉稳有度的读书人。
韩孺子写下一份回复,交给张有才,让他送达勤政殿。
皇帝提出一个不同寻常的要求,要在凌云阁召见十名成绩最佳的考生,当面问策,以定状元之选,宰相与礼部试官受邀旁听。
殿试之外又来一次“阁试”,放在从前,宰相和礼部都会坚决反对,如今却是立即筹备,当天下午就将十名考生送到凌云阁。
宰相还是卓如鹤,礼部尚书换了新人,十余名大臣旁听这次问策,再加上十名考生、十几名太监,房间里显得很拥挤,却也热闹。
见礼毕,皇帝赐众人平身,太监们将已经写好的问策书交给考生,两刻钟之内写一份简答,然后再由皇帝提问。
问题很简单,却与经典无关,而是询问他们如何看待西方形势和大楚的备战。
有几名考生立刻皱起眉头,他们寒窗苦读十几年,圣贤之书背得滚瓜烂熟,除此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了解西方的形势。
但所有人都伏案疾写,起码要给皇帝一个好印象。
时间很快到了,太监们收回试卷,放在桌上,宰相等人不自觉地窥视,都想看看自己支持的状元回答得怎么样。
韩孺子当场阅卷,无论看到什么,脸上都不动声色,可是有一份回答实在让他忍俊不禁,推给宰相。
卓如鹤扫了一遍,礼部尚书是主试官,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扭头向一名考生道:“刘检,陛下问的是西方形势,如何应对神鬼大单于,你怎么尽写西域的事?”
考生脸色苍白,扑通跪下,“小生……我……”
中司监刘介从皇帝那里得到示意,上前道:“别急,你知道神鬼大单于是谁吗?”
“听、听说过。”考生费力地说。
“对西方诸国,你了解多少?”
“啊?”
刘介看了一眼皇帝,对刘检说:“站到一边,听别人怎么说。”
刘检退到门口,全身发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韩孺子又拣出四分平庸的答卷,刘介让这四名考生也站到门口去,只剩五人等待皇帝提问,南冠美和申大形都在其中,宰相等人互视一眼,感到满意,起码他们推荐的状元人选没有露怯。
考生之中,南冠美最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皇帝先问他,“南冠美,你说大楚不宜劳师远征,可以敌制敌,作何解释?”
南冠美拱手行礼,回道:“楚军远征,国内空虚,会给匈奴可趁之机,近患不除,怎可远征?不如以西方诸国制西方之敌。”
礼部尚书轻轻摇头,他支持南冠美,可此子的回答却错了,大楚远征的目的之一就是中途进攻匈奴,先除近患,再灭远敌。
这不怪南冠美,楚军的策略还是秘密,连朝中都只有少数人知晓。
韩孺子又问了几句,换下一人,第三人是罗世浮,他建议不必急于出兵,可以再等等,若西方诸国能够击败神鬼大单于,大楚可以省下一笔浩大的军费。
第四人是申大形,回答最为巧妙,先将西方形势说了一遍,以示自己很了解时事,最后却道:“国之大事,执政者为之,陛下决之,臣等不在其位,难谋其事,大楚或出兵,或不出兵,皆有道理。”
卓如鹤也轻轻摇头,他了解皇帝,知道这样的两面讨巧对皇帝无效。
韩孺子不做判断,最后问到一位名叫曾荡云的考生,“你说大楚远征必败,为何?”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连门口站立的五名考生也吃惊地看了一眼,大楚备战数年,大军集于塞外,尚未出征,此人竟断言必败,着实大胆。
韩孺子很意外,却也最想听曾荡云的解释。
“大楚应顺势而为。”
韩孺子心中一惊,他好久没听到“顺势而为”四个字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状元之名
韩孺子的本意是要从南冠美、申大形、罗世浮三人当中选出一位状元,全未料到会突然听见“顺势而为”四字。
可这四个字并非望气者独有的口号,偶尔冒出来说明不了什么,韩孺子不动声色,问道:“怎么个顺势而为法?”
曾荡云二十多岁,个子很高,看上去却很虚弱,总像是在往左边微微歪斜,即使是躬身行礼的时候也不例外。
“神鬼大单于大势已去,楚军若是远征,必然大胜。”
“你刚刚还说楚军必败无疑。”宰相卓如鹤忍不住开口,觉得这个人是在哗众取宠。
“并不矛盾,楚军必然击败神鬼大单于,却会败给西方诸国。”
卓如鹤忍不住笑了,周围的官员以及来面圣的考生也都发出笑声。
“这话可就怪了。”卓如鹤当宰相久了,知道什么时候该由自己开口,像这种质疑的话,皇帝轻易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以免遭遇尴尬,只能由他人代劳,“楚军西征是要帮助诸国,皆是盟友,何来胜败之说?”
曾荡云不笑,正色道:“数十万楚军,耗费巨亿,只为取一颗人头?击败神鬼大单于之后必然要留下一部分吧?”
“当然。”朝廷对此制定计过划,卓如鹤看了一眼皇帝,决定稍稍透露几句,“可以效仿西域之例,派置都护官以及少量楚军,羁縻而已。”
“据我所知,西方诸国矛盾重重,否则的话,也不至于为神鬼大单于所制,这些矛盾存在已久,有如长城南北的千年争战,有共同敌人时还好些,神鬼大单于一亡,必然恢复明争暗斗。到时各国都向大楚求裁,信使一来一往,需要半年甚至一年之久,大楚不管,则威名扫地,大楚干涉,则少量楚军必然不够,只好再度增派军队,长此以往,对西方诸国来说,大楚就是新的神鬼大单于,必生反心。”
“放肆!大楚从未想过将西方诸国纳入大楚疆界,怎么会被当成神鬼大单于?”卓如鹤厉声呵斥。
曾荡云行礼,“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楚的一举一动,在西方诸国眼中怕是别有含义,到时候非由大楚所能决定。”
卓如鹤又要开口驳斥,韩孺子冲他摆下手,向另外几名考生道:“你们有何看法?”
众人都明白,这是皇帝的另一论测试,申大形抢先开口,向曾荡云道:“羁縻之策在西域曾行之有效,为何不能在更远的地仿效?”
曾荡云拱手还礼,“西域与大楚相隔遥远,难以纳入版图,因此施行羁縻之策。古人云五服,由近及远有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以此观之,道路的远近、难易极为重要,羁縻在西域有效,放在更远的地方却未可知。此乃大势,人力难以逆之,或有一日,器械之利达于极致,日行数千里,大军朝发夕至,届时西域为郡县,极西可羁縻之。”
众人又大笑,南冠美站出来道:“此言差矣,大楚非要统治西方之地,乃是惩恶诛凶,诸国矛盾重重,正可利用之,扶弱除强,不必非由大楚出兵。”
“兵者,凶器也,数十万楚军远征西方,按最好的可能估算,损失也有一两万,至于马匹、粮草更是不计其数,声势之大、耗费之多,亘古未有,却只为惩恶诛凶?”
韩孺子向罗世浮看了一眼,微点下头,罗世浮得到鼓励,也开口道:“所谓惩前毖后,楚军远征,耗费虽多,却示天下以威,此后千百年不受西方之乱,一劳而永逸,很是划算。”
曾荡云微微一笑,“今人休言千年事,一劳永逸只是一厢情愿,神鬼大单于忽然而兴,莫说千年前,便是百年前、十年前有谁能料到?敌变,我亦变,怎可存一劳永逸的想法?势者如水,需与之沉浮,方得自由,君名‘世浮’,大概也是此意吧?”
罗世浮脸上微红,“按你的意思,大楚备战数年,大兵陈于塞外,却要虎头蛇尾?”
“非也,圣人不逆势,却可顺势、造势、助势、借势,大楚备战数年,西方诸国尽皆知之,也正因此而敢于反抗神鬼大单于。在下不才,献一愚计:塞外继续陈兵,与此同时多向西方派遣使者,与诸国约定开战之机,并许下诺言,先破敌酋者、斩送头颅者,封以大王,位在诸王之上。西方诸王必争此位,不待楚军移师,而敌酋之头已悬于京城北阙。”
众人一时无话,韩孺子看向门口的五名考生,问道:“你们也说说。”
五人以为自己早已出局,突然听到皇帝亲口发问,吓了一跳,一人跪下,其余四人急忙也跪下。
太监让他们起身,五人互相看看,名叫刘检的考生颤声回道:“这个所谓的‘大王’不就是新的神鬼大单于吗?他日后若是生出野心,大楚就是亲手扶植了一名敌人,还不如大楚代替之。”
众人又都看向曾荡云,觉得这句话问得有道理。
曾荡云低头略作思考,开口道:“或有这种可能,唯一的应对之计就是楚强。楚强则敌不敢侵,无人敢生野心,楚弱则人人觊觎,好比神鬼大单于,若不是有匈奴入侵在先,他也不至于倾巢而至。”
申大形已经察觉到自己之前的应对过于油滑,难得皇帝欢心,这时抢着说道:“兜了一圈,曾兄等于什么都没说,何谓楚强?必是远征万里之外,探取敌酋之头,楚军若是不动,岂非示弱?”
曾荡云有点招架不住,低头思考得更久一些,“示强而不用强,事半而功倍。”
申大形抓住软肋,趁胜追击,“示强而不用,若敌人反击,反而事倍而功半。”
曾荡云正要开口,刘介已经得到皇帝示意,开口道:“可以了,今日之辩结束,诸生退下。”
十名考生向皇帝跪拜,被太监们送出皇宫,大臣们留下,他们要等皇帝选出状元。
韩孺子感觉不错,诸生争辩让他又有了初掌皇权时的热情,这种场景很长时间没出现过了。
“陛下可有中意者?”卓如鹤上前问道。
韩孺子对谁是状元却已不在意,只凭一张考卷、一场辩论分不出谁优谁劣,也没必要非得立刻排出名次,“勤政殿拟名次吧,今年的考生都不错,无论谁当状元,朕都满意。”
韩孺子将权力交还回去,大臣都很高兴,同时也都暗地里摩拳擦掌,要为自己支持的对象争得状元之位。
大臣告退,回勤政殿自有一番激烈的争斗,韩孺子静待结果。
房间里终于空下来,张有才带几个人收拾东西,差不多了,其他人退下,张有才说:“陛下对那个曾荡云很感兴趣吧?”
“你又看出来了?”
“呵呵,陛下别怪我,听到‘顺势而为’四个字,我也吓了一跳,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意。”张有才常在皇帝身边,所见所闻甚多,记得望气者的这句口头禅。
“嗯。”
“要不要叫来问问?”
“先不着急,等榜单下来之后,调他进翰林院再说。”韩孺子深知皇帝的一言一行有多受关注,若是现在就召见曾荡云,没准会给大臣们一个错误讯号,反而坏事。
“是,要不要我找人私下里调查一下?”
“你?”韩孔夫子有些惊讶,景耀已退,金纯忠进入大理寺任职,韩孺子身边再没有可做私下调查的人。
“不是我,是晁鲸,我瞧他最近闲得慌,天天和老乡喝酒闲逛,也不急着成家立业,不如给他找点事情做。”
经历几次战争,晁家渔村的人死亡多半,幸存者不多,韩孺子已经决定再不派他们参战,反而让他无所事事。
“好吧,对晁鲸说清楚,不可引起注意,不可惹是生非。”
“是,陛下。”张有才没动,继续道:“我可不敢口头传旨,陛下是不是给我写点什么?”
张有才还记得规矩,韩孺子笑了笑,提笔写了一封手书,命张有才找晁鲸办事,不提具体内容,而且注明一次有效。
张有才小心地收起纸条,转身要走,又忍不住问道:“陛下觉得谁会是状元?”
“让大臣决定,半天也等不了吗?”
张有才笑着退下,向其他太监交待几句,自去找晁鲸。
皇帝喜欢一个人独处,太监们都留在外面听宣。
韩孺子坐了一会,又拿起黄普公的信,心中已不像一开始那么愤怒,而是更冷静地看待整件事情。
他抬起头,看向角落,好像那里站着一个人,小声道:“远隔万里,自给自足,无念于大楚,无求于皇帝,即便是忠臣也有自立之意,黄普公未能免俗,与其空怀愤怒,不如因势利导。”
韩孺子叹息一声,又想起杨奉的那句话,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他现在的确感受到千里之外的无力。
罗世浮显然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韩孺子略感失望。
入夜之前,勤政殿送来名单,正如韩孺子所料,宰相获胜,申大形成为新科状元,南冠美榜眼,罗世浮探花,二甲若干人,应对失策的刘检,被归入三甲,舌战诸生的曾荡云也落入三甲。
大臣们显然不喜欢这个人。
韩孺子没有犹豫,朱批“阅”字,派人送回勤政殿,明早一早,礼部就将张榜公布名单,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次日一早,韩孺子起床洗漱,张有才过来侍候,等皇帝穿戴整齐,趁周围无人,他说:“陛下,晁鲸有消息了。”
“这么快?”韩孺子十分意外。
“人家根本没躲没藏,曾荡云带着教书先生一块进京,这位先生陛下认得。”
“林坤山。”
张有才点头,“要抓来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知道,望气者林坤山这是主动送上门来,根本不需要派人去抓。
第五百五十四章 一走一回
林坤山战时立功,获得了自由,从此远遁它乡,以教书为生,慢慢地,他的心又活泛起来,仿佛一身绝技的剑客,归隐之后,时时慨叹宝剑归匣,没了用武之地,望着通向远方的道路,仍会怦然心动。
林坤山不只心动,还要行动,他在学生当中选择了曾荡云,决心培养出一位状元来。
他没能如愿,曾荡云只进入三甲,如果没在凌云阁得罪大臣,也只能位列二甲,离状元差着一大截。
但他并不失望,曾荡云毕竟见到了皇帝,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这就够了。”他对弟子说,“你我二人前途无量。”
“我本该是二甲进士,却跟刘检一块落到三甲,唉。”曾荡云唉声叹气,自觉比只会读书的刘检要强得多,“陛下明明很欣赏我的口才,为什么……”
“因为他要重用你,所以不想让你过早惹人注意。”林坤山笑道。
曾荡云一向佩服自己的老师,这时候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放榜数日之后,热闹过去,众人各奔前程,师生二人却仍然住在客栈里,曾荡云每次想要回家报喜,林坤山都说:“再等等。”
这天傍晚,林坤山终于等到了。
一名客人前来拜访,也不打听,向伙计说了声“找人”,径入后院,敲响了林坤山的房门。
“好久不见,大人可是发福了。”林坤山拱手笑道。
晁鲸的确胖了许多,脾气也跟着涨,伸手将林坤山推进去,迈步进门,随手关上,“你好大胆啊。”
曾荡云正坐在屋子里看书,这时放下书,有些惊慌地看着身穿军服的客人。
“你去别的地方看书吧,这里的事情跟你关系不大。”晁鲸命令道。
曾荡云看了一眼老师,抱着书,匆匆出门,回隔壁自己的房间,心中惴惴不安,贴墙偷听,却只能听到单独的几个字眼。
林坤山目送弟子出门,笑道:“我的胆子还是不够大。”
“你还想怎样?”晁鲸四处打量。
“呵呵,不说这些,先说你的目的吧,我等很久了。”
晁鲸不客气地找椅子坐下,“陛下说,你想出使西方?”
“陛下果然聪明,一点就透,不一定非得是我,我只是出个主意而已,当然,如果陛下传旨,我绝不会推脱,能为陛下和大楚效力,是我的职责,也是荣幸。”
“在我面前拍皇帝的马屁有什么用?我又不会替你传达。”
“由衷而发,非是奉承。”
“陛下说,你可以出使西方。”
“嗯。”林坤山看着晁鲸,若有所待。
“干嘛?”
“圣旨,没有圣旨,林坤山只是一介匹夫,有了圣旨,才是大楚使者。”
“你看我像是传圣旨的人吗?”
林坤山笑得有些尴尬,“有话就明说吧,别绕来绕去的。”
晁鲸咳了两声,“明天,朝廷会降旨招募使者,你报名吧。”
林坤山抱拳道:“等的就是这个,请转告陛下……”
晁鲸起身摆手,“我难得见皇帝一面,哪有工夫替你传话?”
晁鲸离去,林坤山松了口气,甚至觉得应该要点酒肉庆祝一下。
韩孺子决定接受曾荡云的一部分建议,向西方派遣使者,宣布楚军将至,鼓动诸国向神鬼大单于发起进攻,如果真能提前获胜,当然是好事,如果不能,也不耽误楚军远征。
圣旨一下,应募者不少,数十万楚军陈于塞外,西征必胜,人人都想趁机立功,却不是人人都能上战场,充当使者因此成另一种选择。
仅仅十天之内,京城内外就有近五百人报名,兵部与礼部共同筛选出一百人,附上简介,供皇帝选用。
韩孺子仔细看了一遍,林坤山名列其中,简介里没提望气者三个字,只说是某郡某乡的百姓,以教书为生。
韩孺子笑了一声,先将林坤山的名字圈上,继续往下看,突然看到“刘检”的名字,不由得一愣。
刘检是今年的考生,考试时成绩不错,被推荐到凌云阁内接受策问,结果他连“西方”所指是哪都不知道,写了一段关于西域的应答,当众丢脸,本应是二甲的名次,最后却落入三甲。
韩孺子犹豫片刻,在刘检两字的右上方画个小三角,全部看完之后,命人传召刘检。
再度见驾,而且是单独一人,刘检颤抖得更严重,身边的太监不得不伸手扶他起来。
明明不了解西方,为何却要报名充当使者?刘检早想好了答案,说的时候仍有些结巴,慢慢才好起来,“读书人本应……心怀天下,微臣、微臣却只知死读书、读死书,以至……以至在陛下面前出乖露丑,微臣羞愧难当,想起俗语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微臣读过万卷书,该行万里路了。”
“可你并不了解西方。”
“微臣这些天里逢人便问,对西方和神鬼大单于多些了解,而且微臣以为,听得再多,也不如亲往查看。微臣此去,不求建功立业,不求博达显赫,只为一探究竟,观察风土人情,看看这个被微臣忽略多年的广大区域究竟是什么样子。”
韩孺子越发觉得,所谓状元只是一时之称号,选拔人才还是得多做观察,“好,朕就让你去西方一探究竟,除了完成使节任务,回来之后给朕写一本游记,将你的所见、所闻、所感都记下来。”
刘检跪下磕头,“遵旨,陛下。”
韩孺子选中了三十五名使节,分为五路,每路人数不等,配以杂役若干,分赴不同国家,传达大楚皇帝的旨意:楚军将至,先得神鬼大单于人头者,封为大王。
正使是礼部的一名官员,每路再有一名副使,刘检没有职位,只是普通使节。
其中一路只有一名使节,大部分人都不愿当,因为他要亲自去见神鬼大单于,数罪问责,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林坤山愿意,甚至有点急迫,似乎生怕这份“好差事”落入他人之手。
暮春时节,使节出发,经由西域,由各国接力护送,在虎踞城,他们将分赴不同方向。
刘检所在的这一路使节路途最远,将穿过西方,直抵南方海港,向英王和黄普公传达圣旨。
英王得到了正式册封,名号中加一个海字,成为“海英王”,允许他自立官署,十年一朝请,黄普公则被封为王相,至于退兵,皇帝命令他们再等一年,此后进退自由。
这一箭射出去了,要等许久才会得到回应,韩孺子只能耐心等待,在此期间,继续督促楚军备战。
使节出发之后不久,东海国传来急信,东海王从海外回来了。
虽然之前常常争宠、吵架,崔腾却十分怀念这个表弟,得到皇帝许可之后,亲往迎接,在洛阳见到了东海王,款待一番,带他返回京城,在家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就来见驾。
韩孺子站在楼上窗边,远远地望见了东海王和崔腾,向两人招手,东海王抬头看见,立刻下跪,被崔腾拽起来,加快脚步赶往凌云阁。
到了楼上,东海王又要下跪,韩孺子上前扶起,左右打量,笑道:“你总算回来了。”
东海王带着哭腔说:“陛下,差一点儿我就葬身鱼腹,再也见不着陛下了。”
崔腾笑道:“你还好,起码身体完整,好像还胖了一些,不像我,瘸了一条腿。”
三人唏嘘良久,韩孺子问道:“快说说,你为什么在海上耽误这么久?”
“唉,一言难尽。”东海王讲述自己的经历,原来他在海上突遇大风,船毁人溺,他侥幸被路过船只救起,带到一座岛上,被困许久,才弄清返回大楚的航线,于是搭船辗转多国,期间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直到踏上大楚国土,才去找东海国的谭家人,得以上报官府。
崔腾已经听过一次,这时仍然边听边叹息,经常替东海王补充一点细节,好像自己也跟着漂洋过海似的。
韩孺子也时时叹息,却不会打岔,最后忍不住道:“崔腾,你去让太监准备一点佳肴,中午留东海王用膳,然后你就不用上来了。”
崔腾笑道:“是我多嘴了,行,我等用膳的时候再来,说来真是很久没跟陛下一块喝酒了。”
崔腾告退,东海王说得也差不多了,“就是这样,我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陛下。”
“王妃很高兴吧,她非常关心你,到处求人打听你的消息。”
“当然高兴,昨晚哭了半夜,说是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韩孺子笑了笑,盯着东海王又打量一番。
“怎么了?陛下。”东海王摸摸自己的脸。
“你在海上漂泊这么久,也不见黑,反而白了一些。”
“是,我一直躲在船舱里。”
“渡海而来,船只不停在南方,却到东海国靠岸,东海王,你乘的是什么船?”
东海王扑通跪下了,哭着道:“陛下看出来了,其实我早就回来了,一直不敢进京见驾。”
“‘不敢’是什么意思?”
“神鬼大单于有意放我归国,让我刺杀陛下。”
“你不做就是,有什么害怕的?”
“神鬼大单于对我下毒,说是两年之内刺杀成功,才会给我解药。”
“两年早过去了,你不是没事?”
“是孟娥将我救了。”
韩孺子大惊,“孟娥?”
“是,她还有一封信写给陛下,我本想找别的机会……既然陛下已经看穿……”东海王从怀里取出信,双手捧着递给皇帝。
韩孺子伸手去接,心中突然一动,问道:“你又见过林坤山吗?”
第五百五十五章 最好的师傅
韩孺子突然想起了林坤山,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望气者的惯用伎俩。
听到这三个字,东海王痛哭流涕。
韩孺子收回手臂,退到桌后坐下,看着自己的弟弟,渐渐明白了一切,“林坤山一个人去不了西方,所以要借助朕的力量,嗯,这的确是‘顺势而为’,他要去向神鬼大单于邀功,可你怎么办呢?留下等死吗?”
东海王止住哭泣,双手仍然捧着那封信,“按照原计划,信上的毒不会立刻发作,大家一时半会怀疑不到我,等神鬼大单于再次东征,朝廷急需新主,更不会计较谁是下毒者。”
“你还没死心?”韩孺子既恼怒又心痛。
“我早就死心了,这封信上没有毒药。”怕皇帝不信,东海王伸舌头在信封上舔了几下。
韩孺子一愣,刚刚想明白的事情又变得模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海王又讲了另一个故事。
在西方港口上船的时候,东海王并非孤身一人,还有几名奴仆,其中一人是神鬼大单于的亲信,他带着解药,每隔三个月让东海王服一次,延缓毒性,只有等大楚皇帝死后,他才会交出治本之药。
东海王早就回到了大楚,却不想向皇帝下手,于是假称要找更好的机会,隐藏在东海国谭家,对妻兄声称自己怕见皇帝,要躲一阵,期间若干次试着要骗取解药,都没成功。
一年前,谭家人不小心说漏嘴,没过几天,同在东海国隐居的林坤山找上门来,见到了东海王与那名仆人,没几天就弄清了前因后果。
在取得仆人的信任之后,林坤山出了一个主意。
在信上涂毒是老手段了,寻找合适的毒药却很麻烦,林坤山一力承担,造出一封毒信,然后他先出发去见神鬼大单于,通报消息,准备趁大楚内乱再度发起东征。
可东海王将信调包了,毒信留在家中,此时双手捧着的是一封普通信件。
“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谋害陛下,我只是……只是……”
“想要骗取仆人的解药?”
东海王点点头。
“仆人呢?”
“在我家里。”
“他真有解药?”
“他只有三个月一次的解药,治本解药要重新配制。”东海王全身虚脱,跪在地上站不起来。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并没有见过孟娥,是吧?”
“见过,否则的话我也想不到用她来蒙骗陛下,这封信虽然不是原件,内容却是一模一样,我抄下来的。”
韩孺子又犹豫一会,“拿来我看。”
东海王膝行向前,将信封拆开,拿出信,又舔几下,表示无毒,然后将信放在桌上摊开。
信的内容很简单:陛下无恙。听闻楚军大胜,甚喜。自此之后,陛下当无大忧,我亦无事可做,乃去海外寻兄。追随陛下多年,获益良多,不胜感激,心中却有所悟,帝王之术者,学之有益,不学亦可,终是小道。陛下破强敌、保大楚,帝位稳固,无需帝王之术也可治国平天下。再三思之,我非帝王之才,勉强为之终是害人害己,莫如泛舟海上,怡心养性。陛下保重。蛾手书,某年月日。
韩孔夫子仔细看过一遍,问道:“如果这是毒信,怎么会令朕中毒?”
“林坤山说陛下心细,拿到此信后必然反复阅读,毒药沾手……”
“嘿,他倒是还跟从前一样聪明。把信留下,中午吃完饭回家吧。”
东海王一愣,“陛下……不怪我?”
“朕怪你,怪你早没回来。你回家之后稳住仆人这种毒药几时发作?”
“要看接触的时间长短,据说是十到二十日,再久的话,毒药就失效了。”
“到时候朕会养病,你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东海王更加不敢相信,“陛下真的不怪我?”
“楚军远征,劳民伤财,所获却没有多少,神鬼大单于肯再次东征,那就是自己送上门来,朕求之不可,当然要利用一下。顺势而为。”韩孺子冲东海王眨下眼睛。
东海王大大地松了口气,“我发誓,我虽然想过要欺骗陛下,却没有半点谋害之意。”
“朕相信你,起来吧。”
东海王起身,拿起桌上的信,“我把它烧掉吧,无论是原件,还是这封,都不该保留。”
“不用,留下吧。”
东海王放下信,韩孺子拿镇纸压住,起身道:“走吧,先去逛逛,然后用膳。”
到了楼下,崔腾又凑上来,看着东海王嘲弄道:“你竟然哭了?哈哈。”
用膳之后,东海王告辞回家,韩孺子回到楼上,挪开桌上的镇纸,将信重新看了一遍,走到门口,让太监将将桌上的信带走,找地方烧掉。
如果这真是孟娥的信,那她走得一定非常决绝,文字中什么也没透露。
“泛舟海上。”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第二天下午,东海王又来见驾,没有外人时,他说:“仆人应该是信了,但是要等陛下发作之后,才肯配制解药。”
“嗯,别急,他想利用你操纵朝廷,必然会给你解药。”
“我真希望自己当初死在战场上。”东海王恼恨地说。
“是朕派你当使者的,怪不得你。”
“还有一件事,昨天就要说,一时却给忘了。”
“什么事?”
“楚军与敌军交战的时候,曾经有人夜入营中刺杀神鬼大单于,没有成功,刺客来见我,让我给陛下传一句口信,说是‘那本书还在’。”
韩孺子一愣,“刺客是谁?不要命吗?他的确说过要去刺杀,却一直没有消息,战后也没了踪影。”
“不知道是谁,肯定是男子。”
“‘那本书还在’是说《淳于子》吧。”
“想必是,他没有解释,很快就走了,我猜他是在故弄玄虚,还说我会被放走,结果等了这么久。其实书还在又能怎么样?”
“或许他说的并不是书,而是望气者,林坤山这不是又重出江湖了吗?”
“望气者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林坤山还想怎样?”
“《淳于子》是造反之书,也是帝王之书,所以‘顺势而为’既是望气者的手段,也是帝王之术。”韩孺子极轻地叹息一声,更希望将这些话说给孟娥听,很快将她从心中抛去,“朕这不是也用上了?”
东海王面露惊讶,“陛下说自己也是望气者?”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不用再过来,朕养病的消息自会传出去,你想办法弄到解药,这比什么都重要。”
东海王又要哭,强行忍住,告退离去。
韩孺子回后宫比较早,今天该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慈宁太后正在哄几个孙子,北皇子站得最远,一脸的不情愿,庆皇子、邓皇子却赖在祖母怀里不肯稍离。
见到皇帝,慈宁太后命宫女将孩子带走,接受请安之后,说:“东海王回来了?”
“是。”
“他不该回来。”
“东海王为国效力,能活着回来是一件大好事。”
“陛下心太善,我却不相信他。在外面飘荡好几年,谁知道他是不是变得更坏、更阴险了。”
韩孺子笑了笑,“太后不必担心,几个月之后,朕会将他送回东海国。”
“真的?”慈宁太后有些意外。
“诸侯理应就国,这是祖上的规矩,东海王老大不小,不能总留在京城。”
“陛下总算想通了。”慈宁太后露出微笑。
韩孺子不会再将东海王留在身边。
“我还听说英王要在海外自立,陛下竟然同意了,这是为何?”
“相隔遥远,大楚无力制约英王,不如遂其心意,先一同击败神鬼大单于。朕向英王军中派出使者,除了册封之外,还会向海上诸国承诺,战时立功、战后来大楚朝贡者,将获重赏。届时朕将亲封几位重要的王公,用来制约英王,这比空口威胁要有效。”
慈宁太后看着皇帝,发现自己竟然提不出任何建议,轻叹一声,“国事解决了,家事也得考虑。”
“皇后已经再度有喜。”
“当然,皇后若是生下嫡子,我没话说,如果还是女儿呢?陛下有准备吗?”
“朕给三位皇子各选一位师傅。北皇子急躁,朕给他安排一位老成持重的人,叫罗世浮。庆皇子软弱,朕安排一位意志坚定的人,叫南冠美。邓皇子机灵,朕安排一位出言谨慎的人,叫申大形。五年之后,朕择优而立。”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陛下这是让自己的儿子从小相争。”
“非得是争来的皇位,才知道珍惜,即便是皇后生下嫡子,朕也不会马上立为太子,而是要观察几年再说。”
慈宁太后再叹一声,“陛下是皇帝,一切由陛下做主吧,趁着皇子们还小,我再多享之几年祖孙之乐。”
“太后满意吗?”
“对皇帝,任何人都得满意。不过,我觉得三位师傅是谁不重要,皇子们最好的师傅就是陛下本人。”
韩孺子笑笑,告退离去,走在半路上,突然停下,太监们不明所以,也都停下。
韩孺子忽有所悟,母亲说得没错,自己就是最好的师傅,他总想再找一位杨奉式的人物,却没想过,自己就是杨奉的继承者,当年的学生已经变成先生,可以教导下一代了。
望气者死灰复燃,杨奉为什么不能呢?
韩孺子没去秋信宫,而是回泰安宫,派人将三位皇子带来。
三个儿子站成一排,韩孺子坐在榻上,离他们十步之外。
“记住这句话,皇帝是孤家寡人,你们不用理解,记住就好。”韩孺子开口,不再关心消失不见的那些人,不再关心正在府中忐忑不安的东海王,不再关心万里之外的神鬼大单于和英王。
三位皇子同时点头。
“皇帝最强大,也最脆弱,朕要向你们讲一讲皇帝的脆弱。”
韩孺子想起杨奉,想起杨奉留下的三页书,想起东海王传达的口信,他要教给儿子们的第一课,就是心存敬畏。
“这世上有一个神秘组织,暗中操纵朝政,甚至能策划刺驾,朕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等你们张大了,要继续寻找。”
三位皇子瞪大眼睛,既惶恐又兴奋。
(本书结束)
完本感言
这是一本讲述孺子如何成为皇帝的小说,该在这里结束。
正如孟娥所说,孺子大胜之后,已是毫无争议的皇帝,她先行一步离开,作为作者,我与读者们多等了几章。
这不是总结性的结尾,许多事情仍在进行中,神鬼大单于未灭、匈奴还是北方的威胁、东海王的话真假难辨、英王与黄普公意向未知、孟娥究竟有没有留下信……但事情就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汉武帝直到临死前才册立太子,眼中所见,只怕仍是一团乱麻。
可韩孺子的帝位不会再受威胁了,在我的想象中,他还会面临许多麻烦,却不用再担心自己的位置。
他没能改变皇帝的走向,没能建立全新的制度,没能开发神奇的器械,因为这不是那一类小说。
这部小说讲的是生存,即便是皇帝也面临着生存困境,需要努力挣扎,需要不停改变。
挣扎与改变就是生活本身,当我们羡慕某人的时候,往往忽略了此人所处的困境。
小说不是为生活中的种种不合理现象辩解,只是想说:不必为自己的挣扎感到为难与痛苦,人人如此,挣扎得久了,你会感受到其中的快乐。
毫无挣扎、从未挣扎的人,并没有真的活着。
以上为无用的废话,接下来是实在的感谢。
首先还是要感谢版主“木子Jen”,他对本书贡献良多。
感谢“海蓝珠”,同样是一位老读者,帮我管理微信群,没有她,我甚至想不到要建微信号。
感谢“左流英”,本书的白银大盟,如此厚爱,令我感动。
感谢每一位读者,推动本书的成绩一点点上涨,你们的支持是我写书的最大动力。
最后说说接下来的安排:
1月15(周日)下午3时,我在月票群期待大家的到来,一起聊聊完本的书和将要开的新书。
书写完了,稍微休息几天,下周恢复微博和微信的更新,敬请关注。
似乎说完了,似乎又有许多没说……
第八十九章 看书不如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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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终于能够公开进入戊己两房,随意查看那些隐秘的文书与器物,当年他义父争取多年才得到的权力,他只用十多天就拿到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是大家都以为已经晚了。
“梁镇抚上任将近半月,早将最为重要、最为隐秘的东西都拿走了。”袁茂小心地点起蜡烛,戊房的窗户极少打开,屋里总是很阴暗,想要看清文字,必须点灯,但是要极其小心,由专人看护,以免引燃那些存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纸张。
“嗯。”胡桂扬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是另有看法,“梁秀拿走他认为最重要、最隐秘的东西,我所关注的东西,与他不同。”
“关注什么?这里全是历年积攒的文书,哦,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妖书,哪怕只是粗看一遍,也需要至少十年时间。”樊大坚也跟来了,不知从何入手。
只有赖望喜没来,他从西厂领来三杆鸟铳,但是不能带出来,如果要用,必须得到汪直的同意,所以他干脆留在西厂看守这些利器。
“首先找有关何百万的材料,他从前用梁铁公这个名字。”
“怎么找啊?”樊大坚嘀嘀咕咕,还是遵从命令,开始翻阅故纸堆,他得小心翻动,有些纸张实在太旧、太脆,经不得粗手粗脚。
“还有关于一只木匣的记载,我不知道南司如何称呼,机匣、天机、暗器盒子都有可能。”胡桂扬补充道。
“大海捞针。”樊大坚更没多少信心了。
胡桂扬、樊大坚对面而坐,袁茂坐在中间看守蜡烛,扭过头,以免吹到蜡芯,说:“当年南司镇抚朱恒,就是用这一招困住你义父多时。”
胡桂扬抬起头,不由得心生感慨,“没错,义父也曾在这间屋子里埋首苦读,终于找到梁铁公的线索,一路追到广西断藤峡,救下我们这些人,我听过这个故事。”
“这不是故事,是真事。”袁茂严肃地说,“当然,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但肯定不会有错。”
樊大坚冷笑一声,也抬起头,“结果怎么样?当初的四十名义子只剩下两个,而你,胡桂扬,又要重读这些枯燥的文书,赵瑛从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胡桂扬自己嘴毒,所以从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讥讽,认真地想了想,笑道:“你说得还真有道理,外面春暖花开,绿意滋生,咱们却在这个鬼地方浪费时间。”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引申出来的意思。”胡桂扬捧起桌上的一摞文书,送回原处,转身道:“与其看书,不如看人。
相关之一 豪侠
“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史记·游侠列传》
一
司马迁是个坦率得出奇而又真诚的人物,放在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时代都会显得不合时宜,在天下一统、皇权集中的西汉武帝之际,尤其显得突兀,或许只有退回到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他的桀骜不驯才能获得理解。
所以,就让我们以同样的坦率态度,再读一遍《游侠列传》吧。
对大多数人来说,“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几乎就是侠的定义,但这并不是司马迁对游侠的全部观点,他在后面还有一点重要的补充: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
这句话出自《庄子》,文字稍有改动,可是两人对这句话的态度截然相反。
庄子也是个坦率的人,他的观点很简单:王侯以仁义御众,维持自己的统治,窃国者却会连仁义一块夺走,用同样的手段保证自己的地位,比如田氏纂齐,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称王,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所以必须舍弃仁义,令窃国者无可窃,天下才能大治。
庄子之书天马行空,虚多实少,司马迁在这句引语之后加上了自己的态度,化虚为实,令整句话的含义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非虚言也。”《游侠列传》写道,庄子眼中的丑恶,在司马迁看来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司马迁的观点也很简单:为什么窍钩者会诛呢?因为窃钩只会令一人获益,最多惠及其身边亲友;为什么窃国者能侯呢?因为窍国者总是要想办法争取臣民的支持,必须采取种种手段惠及众人,而“惠”就是仁义。
司马迁举了两个例子:周武王灭殷,伯夷、叔齐兄弟二人认为这是篡位,宁愿饿死也不食周粟,可是周的统治没有因此动摇,文、武王也向来是帝王的楷模,因为饿死的只是伯夷、叔齐,获益的却是天下百姓;跖是战国时期有名的大盗,横行江湖,杀伤无数,却受到部下的称诵,被认为是有仁义的首领,同样是因为“获益”二字。
司马迁进一步解释游侠与豪徒的区别,两者同样“以武犯禁”,豪徒只能令本人与朋党获盗,游侠却惠及众人,以至不相识之人。
“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这是获益者对游侠的定义,我们希望有这样的侠客,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却不想也不能做侠客,这和期盼清官和神仙的心理差不多是一样的。
然则真的存在只为惠人、不求回报的游侠吗?坦率如像司马迁的人,当然不相信这种事。
“……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
鲁地有一位名叫朱家的侠者,“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游侠列传》对郭解的描述最为详细,几乎每一桩事迹之后都有类似的文字:“诸公闻之……益附焉。”“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
众人得惠,游侠得名,“声施于天下”就是游侠的回报。
郭解最终被杀,可是民间为侠者没有因此减少,《游侠列传》里说是“极众”,司马迁在篇末的几句话大致解释了原因。
“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
然则“名”有什么好处,能让某些人趋之若鹜、甘愿为侠?
名的好处并非一言可以说尽,大臣劝汉武帝杀郭解时说了一句“解布衣为任侠行权”,可略道大概:布衣是平民,行权是帝王之术,以一介布衣而能行权,这就是游侠的好处、名的作用,也是罪过。
二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风俗,自己习以为常,在外人看来却有些古怪,比较常见的例子是食物,两国人互相嘲笑的时候将矛头对准对方的特殊食物,总能箭无虚发。
还有一些独特之处隐藏得比较深。
我很喜欢《魔戒》,小说和电影都看过多遍,原著托尔金是英国人,他所创造的虚幻世界免不了有本国的影子,有一些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在《魔戒》的历史中,人类的文明起源于大陆西方的一座岛上,这算是对英国比较明显的影射,不那么明显的是国王阿拉贡这个角色,他勇敢、聪慧、坚韧,自愿背负祖先的罪恶,以牺牲和苦行的方式赎罪,可他恢复王位的最大本钱不是这些特质,还是他体内久远的王族血统。
Pureblood,统血统,经常看美国电影的人对这个词一定不会陌生,它的强大力量与作用在电影中向来无需解释,实力与Love、Hope、Will不相上下,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爱看这些电影,可是不能细究,只要稍一寻思,就免不了对这些所谓的强大力量生出重重疑惑。
与阿拉贡对照的人物是霍比特人弗罗多,“小人物也能影响历史”,这句话就应在护戒使者身上,可是仔细推敲的话,这句话里还隐藏着另一层含义:小人物首先得心甘情愿当小人物,才能改变历史。
霍比特人纯朴、恋家,缺少野心,不擅战斗,基本上是无为而治,弗罗多在本族当中属于另类,但他骨子里仍然具有这些特点,所以才能抵御住魔戒的侵袭——魔戒的设计初衷就是用来引诱强者的,所以力量越强越容易入彀,弱者反而拥有某种保护层。
这是托尔金的权力观念,魔戒是权力的象征物,强者竞相为之折腰,最好的结局是将它毁掉,可是象征物能够毁掉,权力本身并不能,所以最终还是要有一位真正的国王登基。
至于弱者,最好是老老实实当弱者,弱者是权力的对象,也是权力的束缚。这个观点并不奇特,老、庄的思想中早有表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与此非常接近,托尔金的“英国式”体现在对血统的迷恋上,在魔戒的世界体系中,强者与弱者是遗传的,经过千万年的沧海桑田,血统还在发挥着作用,精灵仍然高贵,虚置的王位仍在等待人类王族血脉的到来,半兽人的肮脏则是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的……
以中国人的眼光看,将血统抬升到如此高的地位,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我们也在乎代际传承,可是从来没将血统看得过重,汉朝的建立者刘邦是名底层小吏,唐朝的开创者李氏父子很可能是半胡人,元、清源于异族,明朝的开国者朱元璋更是无家无业的和尚。
每一位创业皇帝都希望江山能够代代永传,这个希望一次次被打破,血统在中国的历史中从未占据过不可动摇的地位,我们更在乎名,二十四史连在一起,几首篇篇都在正名、扬名,褒贬人物的著作历代层出不穷。
名不只是名声那么简单,它是对一个人的定义,通常只需几个词汇,但是背后却有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体系。经常有人说诗歌很难翻译,试着将中国人品评人物的术语翻译成其它语言,你会发现那更难,分类实在太多,其它语言很难找到对应词汇。
在中国,名的作用远远超过血统,所以中国的历史上涌现了最多的平民起义与平民帝王,与中亚、欧洲的历史对比,大家就会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寻常,即使周边的东亚、东南亚诸国,也很少有中国这么多由平民建立的王朝。
还有一个现象不同寻常,每一次平民帝王兴起,总会涌现一大批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他们当中只有极少人曾经有过从军经历,最初的身份大都是小吏、盗匪、屠户、无业者……如果给这些人一个共同特点,他们在和平时期大都可以被称为豪侠。
项羽的叔父项梁是一名典型的豪侠,《史记》载“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又载“每吴中有大徭役及丧”,也就是民众可以公开聚集的时候,“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
豪侠有名,因此能附众,而管理众多依附者的手段与兵法颇有相通之处,不只项梁如此,西汉最知名的两位丞相——萧何与曹参——在县中作吏时,其中的一个职责就是迎送宾客、主持筵席。
一个国家非得有成千上万热爱足球并且真的用脚踢球的人,才会产生几位世界级球员,非得有成千上万爱诗、写诗的人,才能出现几位名垂千古的大诗人,由此推论,中国拥有如此众多成功以及未成功的平民帝王,必然有一个广大的基础。
这个基础就是豪侠,豪与侠是稍有区别但密不可分的两类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豪侠是平民中的王者,王者是恰逢其时的豪侠。
所以,“布衣行权”的豪侠必然遭到帝王的忌惮,但是从有详实记录的春秋直到清末,封建王朝从来没能将豪侠彻底铲除。
书生上篇
书生
一
天刚蒙蒙亮,老夫人睁开双眼,等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这是醒了,于是将每天固定要做的琐事想了一遍,然后开始查找是否还有计划外的安排,如果有的话,通常会是大事。
嗯,今天有一件。
老夫人叹了口气,为了这件事她已经等了整整十年,事到临头,却心生退意。犹豫只是暂时的,老夫人年过六旬,仍不肯向岁月低头,默默地与衰老、疾病斗争了至少五个年头,从来没让人发现她的记忆力正在衰退,这一回,她也不会轻易屈服。
“咳……咳……咳咳……”
足足十次绵长的呼吸之后,外屋才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今不如昔,想当初,丫环总是比主人先醒……”老夫人心里发出感慨,马上将这点不满压下去,不如意的事情太多,犯不着对一名丫环吹毛求疵。
小蛾推门进来,哈欠连天,用胖乎乎的双手揉搓眼睛,憨声憨气地说:“老夫人……”
若不是一起生活了五年,老夫人真会怀疑小蛾是个小子,她唇上的绒毛似乎比儿子的还要茂盛些。
“去叫少爷过来。”老夫人自己支撑着起身。
“这么早,少爷正睡懒觉还没起床呢。”小蛾习惯性地将自己心中的不满按在少爷身上。
“去。”老夫人知道该怎么与牢骚满腹的丫环打交道,稍稍加重语气,“这就去。”
小蛾嘟嘟囔囔地离开了,老夫人从容起床穿衣,儿子很听话,听到叫唤立刻就会来,传话的小蛾却要浪费许多时间,足够她做好准备。
“罗家的声誉不能毁在我的手里。”老夫人正襟危坐,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但是有一件事她到死也不会遗忘,“十年了,这份债一定要还。”
二
罗独君醒得只比母亲晚一点,穿好衣裳,盘膝坐在床上,闭眼回忆昨晚读过的典籍,捕捉当时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感碎片,将它们分门别类,没用的抛掉,或许有用的先放在一边,有几条他比较满意,待会要工工整整地写下来,如果兴致高涨,甚至可以形成一篇文章。
丫环小蛾在门外叫了一声少爷,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罗独君没听清,仍然回了一声“好”,下床准备去见母亲。
罗独君选出一条自觉得不错的灵感,前往母亲卧室的几步路上,反番想了三遍,将它牢牢记住。
“孩儿拜见母亲。”罗独君恭恭敬敬地行礼。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但是在礼节上从来不会敷衍,罗独君也不觉得尴尬,站在一边的丫环小蛾却觉得好笑,罗家一贫如洗,全靠接济勉强度日,规矩却不少,亲娘俩儿早晨见个面而已,也要装模作样一番。
小蛾咧嘴傻笑,突然想起自己也是这场装模作样的仪式的一部分,急忙上前一步,做出要扶起少爷的姿势,这个动作完全多余,少爷年纪轻轻,身体健康,用不着搀扶,可是按照老夫人的教导,她必须意思一下。
母子二人没有因为丫环的笨拙而失态,一个庄重地点头,一个恭谨地侧身站立。
“孩儿,你可记得十年前?”罗母问。
丫环小蛾忍不住又傻笑了一声,老夫人说话最爱拐弯抹角,总是先从不相干的小事说起,绕来绕去,无非是督促少爷用功读书。
“记得。”罗独君毫不犹豫地回道,同时微微躬身,在与母亲交谈的过程中,他还会频繁地做出这个动作。
“你父为官清廉,却遭奸人陷害,忧愤以病,临终时将孤儿寡母托付给谁?”
“怀陵武大侠。”
“你父与武大侠可有旧交?”
“两人素昧平生。”
“武大侠见到你父亲写下的书信之后是怎么做的?”
“武大侠降阶相迎,待以贵宾之礼,当天即在武宅附近赁屋,安置母亲与我。”
“然后呢?”
“武家按月供给钱粮,十年间寒暑不辍,以至于今。”
“十年前你只有九岁,如今已是堂堂男儿汉,武家的恩情,你可曾报得一星半点?”
“未曾。”
“嗯。”老夫人满意了,脸上仍无笑容,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记得就好,去吧。”
“是。”罗独君慢慢退向门口。
“罗、林两族在京为官者甚多,可有用得着的吗?”老夫人娘家姓林,很多年没有来往了。
答案就在罗独君心里,可他还是寻思了一会,然后说:“不济事。”
老夫人挥挥手。
三
小蛾在罗家待了五年,知道母子二人受武家接济,却不知道他们原是官宦人家,她将少爷送到院中,忍不住问:“少爷家里那么多人当官,当初为什么要投奔武家呢?”
罗独君笑了笑,丫环粗鄙,这些年来却多亏她操持家务,为老母分忧,算是忠仆,“世态炎凉如此。”说罢,进屋取了几件东西,离家而去。
“少爷,你不吃早饭吗?”小蛾大声喊道,见少爷不理睬,自去灶下生火做饭,锅里的米粥开始冒泡的时候,她想通了,“老夫人在吹牛,少爷不好意思说破。哪来的当官儿亲戚?这么多年我可一个也没见着。”
早饭是一碗粥和两样咸菜,小蛾用木盘托着送给老夫人,脸上、手上沾了不少烟灰,明知又会挨说,可实在懒得洗漱。
让小蛾意外的是,老夫人竟然哭过,脸上泪痕未干,见到她进屋,急忙抬手去擦。
小蛾慌忙地放下托盘,“老夫人,你别这样,我保证下回一定先洗手。”
老夫人摇摇头,心头憋闷,也就顾不得听者为谁了,“身怀千金之玉,困于一钱之厄,人生狼狈莫过于此。”
看着一脸茫然的小蛾,老夫人笑了一声,“好比你身上有一件宝贝,价值千金,可是衣食无着,偏偏差了几个钱,眼看就要饿死,是抱玉而亡,还是贱价而售?”
“当然是卖了宝贝换粮食,我父母就是这么把我送到这里的嘛,当然,没换到多少粮食,只是省了我在家时的嚼裹儿。老夫人,咱们家里也有宝贝吗?现在正用得着,我听武家的刘伯说,下个月的钱粮能不能送来可难说,武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心痛一阵阵袭来,老夫人险些又控制不住眼泪,“我的宝贝就是独君啊,原指望有一天他能出人头地,光耀罗氏门楣,谁想到武大侠偏在此时遭难,报恩之事不能再拖。可恨我母子二人根基未立,只有独君已经成年,总算能做点什么。”
“嘿,我当是什么事,武大侠又不是第一次惹上官司。刘伯说不给钱粮,其实是在吓唬咱们,顶多两三个月,武大侠肯定能出来,到时候一高兴,说不定给咱家的钱粮还能多些。再说少爷就是一个书生,在衙门里也没有熟人,他能帮什么忙?无非去武家问一问,帮忙写点东西,还能怎么样?这不丢人,宝贝少爷还是老夫人的。”
老夫人叹息一声,“权、势、财、力皆可报恩,无权无势无财无力,就只能以身报恩,唉,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们母子绝不受他人滴水之恩。”
“以身报恩?少爷又不是女儿身……哦,我明白了!”小蛾眼睛一亮,“少爷是要劫狱吗?可他还没有我力气大呢。”
老夫人摇摇头,倾诉的渴望已经消退,她不想再对丫环说什么了,于是端起粗瓷碗,小口吃粥,心却跟在儿子身上。
小蛾一点也不相信少爷真能帮到隔壁的武大侠,肚子里咕咕叫,只希望心情不好的老夫人今天能多剩一些粥,。
四
罗独君走出家门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的确,现在的他无权无势无财无力,更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他所依仗的是头脑,他要证明自己十几年的书没有白读。
首先,他得见一面此刻正关在县衙牢里的武大侠。
罗独君专心攻读,相识者不多,但不意味着两耳不闻窗外事,在牢门口逡巡了一会,他径直走向看门的一位差人,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银子,递过去,说:“有劳公差,我要见犯人武尽。”
差人吃惊地看着书生,“你是谁?”
“我是武尽的街坊,姓罗,名独君。”
差人又吃一惊,这些天来探监的人不少,直呼“武尽”其名的这还是第一个,他看了一眼银块,不用掂量就知道轻重,伸手推了回去,冷淡地说:“瞧你是个念书人,跟你说句实话:你来探望武大侠,我会转告给他,情意就算到了。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来探望武大侠的人早就排上了队,等他出狱那天也轮不到你。”
罗独君再取出一小块银子,这是他的全部积蓄了,“烦请通报一声,就说罗独君有要事相见。”
差人不高兴了,皱眉道:“你这人怎么不开窍?跟你说了这里没你的事……武大侠昨晚跟几位好友夜饮至四更,估计现在正睡得香呢。”
罗独君将两小块银子塞到差人手里,固执地说:“无论如何请通报一声。”
差人嘴里啧啧作响,想了一会,说:“给你通报一声,武大侠要是还在睡觉,我可不能为你叫醒他。”
五
从牢房里走出来的不是差人,而是一名满脸狐疑的年轻人,看样子二十五六岁,身穿长衫,举手投足却不像是读书人,见到罗独君,露出笑容,拱手道:“罗公子怎么来了?”
罗独君认得此人,他是武尽的侄子,也是贴身跟班,名叫武渊,大家都称他“武三爷”或是“武三哥”。
罗独君抱拳还礼,“原来武兄在这里,那就好办了,请带我进去见武大侠。”
武渊笑道:“真是不巧,伯父这几日身体不适,罗公子的情意我们武家领了,请回。武家经过大风大浪,这点小难还能度过去,大树不倒,荫凉自然长存。罗公子明年要去京城参加科举了吧?伯父早就跟我说过这件事,到时候还要好好赍送公子呢。”
武渊觉得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罗独君却不识趣,摇头道:“武大侠这一次遇难与此前不同,众人熙来攘往,都在帮倒忙,照此下去,武大侠捱不到秋后。”
秋后是问斩的时候,武渊昨晚跟大家一块喝酒,觉还没睡够,心情不是太好,听到这句话,心中更是不满,抬手搭在罗独君肩上,推着他转身,指着街角的一群人,耐心地说:“看到了吗?那都是来求见武大侠的访客,有人已经等了整整三天了。”
罗独君早就看到了那群人,三五十位,年纪都不大,个个劲装打扮,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周围的商贩都离他们远远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来害人,我是来救人的。”
武渊大笑数声,“罗公子多虑了,这些人都是各地豪侠,听说伯父有难,赶来效犬马之劳,何有害人之意?至于罗公子,我相信你有救人之心,可我们武家暂时还不需你的救人之力。”
武渊将两粒小银子交到罗独君手里,转身走进牢房,心中嘲笑读书人的死板。
罗独君看着手里物归原主的银子,抬头对武渊的背影大声说:“我就在这里等着,请务必转告武大侠,危在旦夕,再晚几天,只怕是神仙也没有回天之力!”
六
太阳越升越高,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从斜对面走来,目光左瞅右望,好像来往的商贩、行人都是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监狱门口的差人很不喜欢少年的举动,咳了两声,没说什么,转过目光看向另一边。
好像有一个不准进入的范围,少年走过监狱门口,停在二十步之外,到处观察了一会,向罗独君招手。
罗独君走过去,少年掀起氅衣的一角,像是在扇风,其实是为了露出短刀的柄。
“你认得武大侠?”少年不客气地问。
“我们是邻居。”罗独君顿了顿,补充道:“我是武家的食客。”
少年故作矜持地嗯了一声,“你能见到武大侠?”
“希望如此。”罗独君扭头看了一眼监狱门口,已近午时,武渊没再出来过。
“如果你能见到武大侠,告诉他一句话:请放心,孙家不是问题。”
罗独君没吱声,少年以为他没听懂,解释道:“武大侠不是因为孙家人告状才被抓起来的吗?武大侠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跟他说,尽管放心,不出三日,孙家必然撤状,还得去武家磕头求饶。”
少年引颈四顾,好像行人当中有谁会站出来反驳他似的,然后补充道:“别问我是谁,我只是仰慕武大侠的为人,心甘情愿为他做点小事。”
少年拂衣而去,大步回到对面的人群中。
七
午时过后,陆续来了几位真正的访客,骑马乘车,前呼后拥,每次都能引发街上的骚动,不只是那群带刀少年,就连街上的普通百姓,也在口口相传访客的身份。
“京南白公子,这是他第三次来访了吧?交情真是好啊。”
“俊阳侯!那是俊阳侯!哈哈,俊阳侯来怀陵不见县官,却见犯人,县太爷快要吓死了吧?”
“孙家真是不自量力,竟然敢告武大侠。”
“只怕以后整个天下也没有孙家的立足之地喽。”
守卫监狱的差人增多了,却只是维持秩序,不敢阻挡任何一位访客。
这一天,唯一遭到拒绝的客人就只是罗独君。
在差人的驱赶下,他站的位置离监狱门口越来越远,可他仍然拒绝离开,很快就看出了门道,这些贵客表面上倏忽而至,其实早就排好了先后顺序,从来不会发生冲突,总是一个走,另一个才到。
有时候前后两位客人会在街上相遇,于是勒马停车,先是笑呵呵地互道辛苦,然后头碰头,当着所有人的面切切私语。
天色渐暗,访客来得少了,排场也小得多,有人徒步而来,像是在闲逛,在监狱门口突然转身,迈步就进,差人们跟没看见一样,目光实在没处可放,就望向天空,像是在酝酿喷嚏。
罗独君知道自己学不了这一招,这些客人显然也都提前打过招呼,他仍然站在门口,至于等到何时,他没有任何想法,对一拨拨的访客失去兴趣之后,他在打一份腹稿,要将晨时捕捉到的灵感诉诸为一篇完整的文章。
八
两名陌生的差人走过来,手中攥着铁链,冲罗独君横眉立目,其中一人清晰响亮地吐出两个字:“滚——蛋。”
罗独君没动,另一名差人摇动铁链,斥道:“这里不是茶馆,县里也没招你当差,走,没在这儿挺尸。”
罗独君不愿争吵,只是摇摇头。
两名差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行动,将铁链套在罗独君脖子上,拽着就走,嘴里大声咒骂,整条街都能听得见。
斜对面的人群开始起哄,嘲笑的不是公差和书生,而是那个找罗独君传话的少年。
九
罗独君在牢房里待了一夜,次日清晨,被差人推搡出去,看着他慢慢走开,差人们才收起铁链。
昨天那名带刀少年还没走,也不知夜里在何处安身,这时从街边蹿出来,与罗独君并肩走了一段路,说:“见到武大侠了吗?”
罗独君摇头,他在牢房里闻了一晚上的臭气,连武尽的声音都没听到,武渊也没有露面。
“原来你是个吹牛皮的家伙。”少年不屑地说,好像对方大大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我没说过我一定能见到武大侠。”
“唉,也是,武大侠难得遇到点小灾小难,天下英雄谁不过来效力?这个时候见他一面,价值千金,进去的时候是无名小卒,出来就是大豪杰了。听说了吗?好几位王侯要一块向皇帝陛下求情呢,他们可都是皇帝身边的宠臣啊,此事必成。我在这里等三天了,再等一天,我也得走,大家抢着要去教训孙家,我可不能落后。”
罗独君止步问道:“你也要当侠客吗?”
少年一愣,“当然,你不想吗?那你来求见武大侠做什么?”
“何为侠?”罗独君又问。
少年又一愣,顺口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专救人于困厄之中,奋不顾身,事了而去,不求利,不求名,是为侠。”
罗独君点点头,迈步就走。
少年立在原处,莫名地觉得受到了羞辱,右手握住刀柄,盯着罗独君的背景看了一会,喃喃地说了一句“读书人”,松开刀柄。
十
武家这些天来一直客人不断,喧哗声经常持续到后半夜,一墙之隔的罗家还跟平时一样冷冷清清,罗独君推门进院,没有去见母亲,走向自己的房间,打算写一封信。
一进屋他就愣住了。
本应被关在监狱里的武尽武大侠,居然就站在他的房间里,正在翻看桌上的书籍。
“冒昧到访,请罗公子见谅。”武尽个子不高,穿得也很简朴,像是乡下的土财主,可即使站在别人的房间里,他也像是主人。
罗独君拱手还礼,“武大侠亲临寒舍,令蓬荜生辉,罗某幸甚。”
武尽认得罗独君,却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打量过他,半晌方道:“武某一生交游天下豪杰,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偶逢牢狱之灾,幸得诸友伸手相助,众人皆以为此乃小事一桩,不出十日,武某当能安然归家。只有阁下四处宣扬此为大难,不愧‘独君’之名,敢问究竟有何用意?”
罗独君再一躬身,“阁下无官无爵,一介布衣,却以小灾招致天下豪杰,宅内夜夜笙歌,狱中宾朋不断,乃至王侯亲临。怀陵虽为小县,却在京畿之内,此间骚动必达朝廷。因此我知道阁下之罪不在杀人,不在孙家,而在侠名太盛,招忌人主。只怕说客入宫求情之时,就是阁下罪无可赦之时。”
大侠武尽脸色骤变,一躬到地,“求先生救我。”
书生中篇
一
“这个时候想起自家人了?”这是一名五十余岁的妇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却有着一副风吹日晒的面容,一开口就怒气勃发,喉咙里像是含着沙砾,脸皮胀成了酱紫色,眼角的皱纹都被撑开了。
罗独君微垂目光,双手合在胸前,神态越发庄重恭谨,他将这场对话当成两军对阵,敌方一上来就发起冲锋,势头正劲,最佳的策略是暂避锋芒,等其士气衰竭之后再有所图。
他低估了老妇的劲头儿,那可不是几百名乌合之众的冲锋,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放在她身上无效,老妇步步逼近,颇有百万军中夺帅的气势。
“大侠大侠,救死扶伤不爱其躯,拯危济困不顾其家,我这个早就嫁出门的姐姐算得了什么?武大侠让我活到现在,没将我的脑袋送给客人显示他的侠义,已经手下留情了。你来做什么?对我的脑袋感兴趣吗?我教你一个办法,去跪在武家门口,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你,一动别动,人家问你话,死也别开口,至少坚持个三天三夜,吸引足够的注意,直到有好事者拿来笔纸给你画像、准备记载你每一句话的时候,你再开口,求什么有什么。老妇的一颗头颅算什么?想要我全家的头颅也是一句话的事!”
老妇逼到罗独君面前,伸出手指在他胸上戳来戳去。
王侯易动,老妇难惹,胜之不武,负则受辱,罗独君仍不开口,微一行礼,后退一步。
老妇大概不懂得什么叫礼尚往来,拿眼打量罗独君,“我认得你,罗寡妇的儿子,就住在武家隔壁。你想报恩是吧?哈哈,傻小子,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你们娘俩儿老老实实住在那儿,不惹事,不乱交朋友,就是对武尽的报答,一年几十两银子买来一户屏障,可真是一笔好买卖。”
老妇是大侠武尽的亲姐姐,早年嫁入潘家,丈夫就站在她的身后,时不时探出头来,须发半黑半白,一脸的皱纹,比妻子老多了,不停地向客人讪笑作揖,无声地表示歉意。
老妇无所顾忌,想起什么说什么,“武大侠年轻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杀人越货的坏事没少做,后来不知道什么就改了性子,不当强盗,要当侠客,还要当大侠,把当初豪取强夺来的家当送个精光,送完自己的就送别人的,居然真有人愿意主动送钱给他!”
“唉,我倒怀念从前的那个混蛋,起码他顾家,知道有我这个姐姐,等他当了大侠,我就是累赘了,好像我在丢他的脸面。”
潘翁向罗独君苦笑不已,显然觉得妻子的确有点丢脸。
老妇眉头一拧,刚刚稍减的怒气不知为何又冒了起来,“滚!”她大喝道,甚至挥起了拳头,“这是潘家,早就跟武家一刀两断。当几年大侠赎不了当初的罪过,武尽这回就算被官府处死,也是罪有应得!滚出去。小子,你若是还记挂自己的老娘,就别趟混水。想学人家当侠客,你还太嫩,想报恩,你得有真本事。孙家也不好惹,他们或许动不了武尽,杀你却是易如反掌。”
罗独君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向门外走去,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老妇怒气难平,却也觉得这名书生有些奇怪,盯着他走出自家院门,猛地转身,对丈夫厉声道:“老大不小,就会嬉皮笑脸,不知道做点正事吗?”
老妇大步离开,潘翁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出家门,追上在巷子里没走出多远的书生。
“别放在心上,老婆子脾气不好——你来是有什么事来着?”
罗独君其实已经得到了答案,还是说道:“我想找出当初是谁杀死了孙家的人。”
“哦,对对。要说武大侠也真够冤枉的,倒不是说他没杀过人,他肯定杀过不少……可他没杀孙家的人,这笔账却算在了他的头上。抱歉,我和老婆子帮不上忙。”
罗独君原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可是其他人不好见,只能先从武大侠的姐姐这里开始,白白挨了一顿骂,一点线索也没找到。
他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潘翁对书生的印象不错,见他要走,忍不住提醒道:“老婆子就爱胡说八道,但有一句话是对的:孙家人也不好惹。你真应该小心点,别以为找出真凶就能获得感谢,他们会因为任何理由杀人,有一些理由像咱们这种人根本想不到。”
二
带刀少年神出鬼没,从街角突然蹿出来,与书生并肩走了一段路,说:“你得请我喝酒。”
酒店里还没什么客人,两人在雅间里坐定,等酒菜陆续端上来期间,谁都不说话。
罗独君身上只有两块小小的银子,买不起佳肴美酒,少年倒也不在意,酒菜上齐之后立刻狼吞虎咽,专挑肉吃,汁水横流,好像已经几天没吃过饱饭了。
“你怎么不吃?”
“我不太饿。”罗独君说,肚子轻轻摇晃早晨吃过的两碗薄粥,希望主人能面对事实。
少年点点头,扔过手中的骨头,到处寻找擦手的东西,跟大多数带刀的少年一样,他很讲究穿着打扮,绝不肯轻易弄脏。
少年在两只盘子中间找到了抹布,仔细地将手指间的油脂擦掉。
“你在找一个人?”
“嗯。”
罗独君就知道这消息早晚会弄得远近皆知,可还是对传播速度感到惊奇,从早晨见到武尽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他只与潘翁夫妻谈过话,少年就找上门来。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孙季英在县衙里当差,不知是哪根筋出错,居然要武大侠从军,说这是公事公办,于是有人愤不过,把他江湖事江湖办了。”少年挥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六年前少年大概只有十来岁,听他的语气,倒像是当年亲眼所见似的。
“我就在找这位‘愤不过’的人,你知道是谁?”罗独君希望这顿饭没有白请。
他失望了,少年摇摇头,“没人知道,连武大侠也不知道,人家只是仰慕武大侠的侠名,自愿为他做点小事,又不求图报,当然不能到处炫耀。不管这个人是谁,我佩服他,杀人很容易,可是沉默这么久,没几个人能做到。”
罗独君沉吟片刻,“你听说过武大侠和他姐姐家的矛盾吗?”
少年露出警惕的目光,“你的确是为武大侠做事吧?”
罗独君点头。
“那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潘家老三酒后无德,在街上调戏女人。”少年嘴一撇,表示十分不屑,“一位路过的豪杰看不过,出手教训了潘三儿,他自己不经打,挨了几拳就送了性命,潘家婶子指天发誓要为儿子报仇,武大侠却亲自将那位豪杰送出怀陵县,请外地的朋友照看。就这么点事,武大侠做得对,谁也挑不出错来,就算潘婶子也不能,可她还是埋怨武大侠,总说他坏话。不知道多少人看不惯她,老太婆若不是武大侠的亲姐姐……”
少年拍案而起,“换成我也会出手教训潘三儿,可我不会逃亡,大不了一命抵一命,不让武大侠为难。”
这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罗独君略有耳闻,知道得没有少年多。
“我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罗独君拱手道。
少年右掌按在桌面上,“大丈夫立世,要么默默无闻,要么名传天下,以后你会从别人那里知道我的名字。你请我吃了一顿饭,我欠你一个人情,肯定会还的。”
少年转身欲走,罗独君说:“我不要冒充者。”
少年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你想冒充杀死孙季英的凶手,那没用,你年纪太小。”
“嘿,你以为十岁的孩子不能杀人吗?”少年的右手握在了刀柄上。
与潘家老妇相比,少年要好对付多了,罗独君说:“我以为怎样并不重要,武大侠的案子天下瞩目,只有真正的凶手站出来,才能堵住幽幽众口,如果你有线索就告诉我,如果没有,千万别添乱。”
少年冷冷地盯着罗独君,将刀握得越来越紧,最后却只是哼了一声,松开刀柄,转身出屋。
罗独君身上出了一层细汗。
三
一辆马车突然停在罗独君身边,相距咫尺,马是好马,御者更是了不起。
罗独君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怀里多了一只木匣,马车疾驰而去,他连送匣的乘车者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街上行人波澜不惊,习惯地躲避华丽的马车,一点异常也没注意到。
罗独君走到最近的小巷里,左臂托匣,右手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匣金子,沉甸甸的,以他的经验猜不出有多重。
金锭上方有一封信。
罗独君将木匣放在地上,拆信查看,上面只有四个字:惟君尽力。
这就是所谓的侠者做派吧,听说有人在救武大侠,所以赠金相助,不留名姓。罗独君将信原样放回去,捧着匣子,不知该如何处理。
“罗公子。”巷子口停了一辆马车,武渊半掀窗帘,冲罗独君招手。
罗独君上车,与武渊对面而坐,将木匣放在两人中间,像是一张小桌子。
“真幸运,俊阳侯还没有回京,你现在可以去见他。”
武渊奉命安排一切,武大侠的姐姐肯见罗独君,也是因为他先去打过招呼——老妇对弟弟满腹怨气,对这名外甥的印象却不错。
“俊阳侯即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也是天下景仰的江湖好汉。”武渊盯着书生,对他不是特别信任,“要我给你说说规矩吗?”
罗独君微笑着摇摇头,“无论是按朝堂还是江湖的规矩,我都没资格面见俊阳侯,侥幸得见,也越不过尊卑贵贱之序,所以,这种规矩我都不需要,我只要说客的规矩。”
武渊长跽而起,向书生拱手行礼。
罗独君还礼。
马车颠簸,车厢中两人的礼节丝毫不乱。
罗独君说:“请武兄将此金物归原主,在下无功不受金,有功——也不敢受无名之金。”
武渊在木匣上轻轻一按,“如果能找到原主,我一定替公子奉还。”
四
小土坡上,一排执盾武士单膝而跪,手中半人高的盾牌连成盾墙,在他们身后,七八名贵公子分散站立,手持劲弓利矢,全神警惕,偶尔有人射出一箭,无论中与不中,相互间都极少说话,每名贵公子身后又有三五名随从,手疾眼快地递上各种必需之物。
这是一场很严肃、很认真的射猎,作为客人,罗独君只能从二三里之外望见俊阳侯的背影,倒是很好辨认,俊阳侯站在正中间,两边留出的空隙比别人都要大,而且弯弓射箭的动作也更频繁一些。
“在下管叔稚,独君兄令名远播,京城内外谁不称赞?今日得见,不胜荣幸。”中年人书生装扮,胡须垂胸,显然经过精心打理,脸上的笑容不多不少,目光炯炯,像是在人群中寻找多年未见的好友。
“管兄过赞。”罗独君没有飘飘然,知道这只是一番客套,管叔稚大概是俊阳侯府中的一名食客,由他出面招待,绝非好兆头。
管叔稚神色一正,“身未出庐,文章先行,《君臣》、《抑扬》两篇早已流入京内,人人捧诵,皆以为是百年不见之奇文。”
罗独君心一沉,这么短的时间里,对方居然将自己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这意味着俊阳侯已有定论,难以劝说了,于是退后一步,长揖至地。
管叔稚急忙双手扶起,惊讶地说:“在下一番肺腑之言,独君兄何以自谦若此?”
“在下受人之托,如今所托之事未成,乍闻溢美之辞,心中却不自觉暗生喜意,是以愧不敢当。”
管叔稚大笑数声,扶着罗独君的手肘,走向路边,那里已经铺设了锦席酒案,菜肴虽不多,却都精美。
罗独君来到席前,不肯落座,他来这里不是结交朋友的。
管叔稚收起笑容,挥手屏退侍者,低声道:“我不是俊阳侯,你不是武尽武大侠,大家各为其主而已,有话明说,无论结果如何,不伤你我情谊。”
“坊间传闻,俊阳侯欲亲见皇帝,力证武大侠无罪。”
“孙家人并非武大侠所杀,俊阳侯也只是说清事实而已。”
罗独君沉吟片刻,他有许多话可以说,可目标都是俊阳侯,面对一名食客,纵使天花乱坠也无益处。
“俊阳侯何时入宫?”
“今日射猎,明日反京,后日入宫。”
“若孙家一案得消,俊阳侯可不必入宫。”
“那是当然。”
“秋高气爽,鸟肥兽壮,敢请俊阳侯在此再猎三日。”
管叔稚面露难色,“武大侠蒙冤入狱,天下豪杰皆驻足悬望俊阳侯,以为非俊阳侯不可全武大侠之命,众望所归,不可违逆——或许我可以劝说俊阳侯在怀陵多留一日,大后日入宫。”
罗独君再次长揖,这就是最终答案了。
管叔稚送行,互相拱手作别时他说:“名声乃天下利器,王侯得之,可招致远近豪俊,布衣得之,可一步登天;名声也是负累,得之者必捧之于手、念之于心,不敢有片刻疏忽。见危不救,是为求名者大忌,俊阳侯不肯、不敢如此。”
即使这一救乃是火上浇油,也得当众浇下去,罗独君明白这个道理,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说服俊阳侯,可是连面都见不着,一切也就无从谈起。
“三天之内,我必找出真凶,令其自首。”罗独君辞别。
管叔稚笑笑,向车内的武渊点点头,心中有些纳闷,武忌聪明一世,为何偏偏在这种危急时刻信任这么一名愣头书生?
五
回到县城里已是傍晚,罗独君返家吃晚饭,母子二人闲聊,对救人报恩一事只字不提,丫环小蛾心痒难耐,几番想要挑起话头,都没得逞。
夜里二更,罗独君正在房间里挑灯看书,忽听窗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推门查看,不见人影,只见门口放着一只小木匣。
匣内的金子原封未动,信却多了一封,上面仍是寥寥数字:义士赠金,何谓无名?请君移步,共赏明月。
书生下篇
一
栾铁翁无论坐在哪里,总要在膝上横放一柄长剑,这是一种威吓,警告他人不得接近,在他心里,剑也是一道门户,只有躲在它的后面,才能感觉到放松与安全。
今天的客人是名书生,用不着特意防备,栾铁翁膝上的剑因此没有出鞘,他的右手随意地按在剑鞘上,像是在检查琴弦的松紧。
二
罗独君是被几个人抬来的,头上套着黑布袋,一开始他有过挣扎,很快就放弃了,这些人的力量比他大得多,脚步匆匆,一字不吐,看样子是不会半路上改变主意的。
布袋被拿走了,眼前重新有了光亮,罗独君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观看周围的情况,而是在脑子里进行了一次粗略的计算:根据时间判断,他现在的位置离家不是很远,没出县城,很可能就在后街;这条街上大都是普通民居,不会有这么大的房间,剩下的可能只有三家,非富即贵,能容留绑架者的大概只有一家。
罗独君大致猜出了这是哪里,心中有数,这才抬眼看向赠金不留名、请客靠绑架的豪横主人。
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双膝微微耸起,膝上横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剑,他的目光与众不同,冷冰冰的,像是悬崖下的一潭死水,令观者既心惊又痴迷,明知危险,却无法挪开视线。
这是一个惯于杀戮、对此不以为意的人。
三
“我叫栾铁翁,你或许听说过我的名字。”栾铁翁的右手握住了剑鞘,还从来没有人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坚持得这么久,这名书生的确有些独特之处,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居然还在不眨眼地打量自己。
书生点下头。
栾铁翁是横行关东的大盗,据称麾下聚集了上万人,杀伤无数,官府一直剿灭不得。怀陵县距离京城不到一日路程,天下最知名的匪首居然现身于此,罗独君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胆量。
“你在寻找杀死孙家人的真凶?”
“嗯。”
“不是我。”
罗独君一愣,目光晃动,左右看了两眼,屋子里还有五名男子,穿着像是商人,神情却都桀骜不驯,腰里似乎藏着兵刃。
“从来没人对我说过此事与大王有关。”
栾铁翁嘿然而笑,他喜欢“大王”这个叫法,尤其是从读书人嘴里说出来,自然而贴切,多了几分真实。
“很快你就会听说了。”
“好,我相信大王不是真凶。”
栾铁翁对书生的反应不是很满意,缓缓站起身,拄着长剑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书生,高大的身影扰动烛光,整个屋子似乎都在摇晃。
五名喽啰乖巧地俯身后退,罗独君却没有显出怯意,仰头看着步步逼近的匪首,心中在想,可惜这样的壮士居然落草为寇……
“我不要你的相信,我要你找出真凶,为我正名。”
栾铁翁像是一头站立的黑熊,鼻孔呼出的气息里带着浓重的杀机,罗独君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弱小,他真想转身逃跑,或者干脆坐倒在地上,这一点也不丢人,正常人见到栾铁翁就该做出这样的反应。
罗独君忍住了,嗯了一声,借着点头的动作,收回目光,盯着那副铁铸一般的胸膛,努力去想别的事情:如此高大的一个人,是怎么混过重重关卡,从千里之外的关东进入怀陵县的?
栾铁翁拄剑而立,声音在罗独君头顶响起,“我跟你一样,是来报恩的,手段却不相同。武大侠曾经救过我一命,准确地说,应该是放过我一马。”
四
栾铁翁也是怀陵县人,因为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十五岁就被选为县兵,不到一个月就在酒后冲撞长官,差点被砍头,家人花大价钱将他赎出来,从此在街上闲晃,专门结交豪杰。
豪杰是这些人的自称,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群不事生产的混混,没有富贵的身份,却要学人家的斗鸡走狗、花天酒地。
就这样过了几年,待到父母双亡,别的亲戚彻底断绝了关系之后,栾铁翁很快就耗光了家产,于是跟县里的“豪杰”一块四处寄食。
寄食不是乞食,后者哀求而得食,前者是意气风发的客人,很多时候,栾铁翁甚至不知道主人是谁,只知道有人请客,他们这些豪杰通常自成一群,镇得住场面,只要有他们在,就不会有人来捣乱——他们自己就是捣乱者。
就是在这样的一场筵席上,栾铁翁与另一位“豪杰”发生了冲突,豪杰姓潘,人称三郎,自封为众人的首领,在酒桌上指手划脚,让谁喝酒谁就必须一饮而尽,对方稍慢一点他就翻脸。
栾铁翁无所谓,他见惯了这种人,而且更不惧酒,惹出麻烦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的名字他早就忘了,只记得她小巧玲珑,不知是主人家的侍女,还是某位豪杰带来的,职责是劝酒,她还年轻,不太熟悉这个行当,笑容勉强,总往后躲,可是在一群男人中间,她的存在总是那么醒目。
潘三郎命令她喝酒,那是很大的一杯酒,她没办法一饮而尽,潘三郎已经喝多了,比平时更加蛮横无礼,一手抓住她的发髻,令她仰头张嘴,另一手倾杯倒酒。
豪杰们哄然叫好,栾铁翁没有参与,他并不同情女子,只是单纯地厌恶潘三郎。
以栾铁翁的身材,自然也很醒目,他的冷漠引来了潘三郎的注意与不满。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个喝多的人发生了争执,很快就各自抡起拳头,栾铁翁一拳将潘三郎打倒,潘三郎的头撞在桌角上,再也没起来。
潘三郎是武大侠的外甥。
五
这与罗独君之前听说的事迹不太一样,显然更加真实,“武大侠没杀你,反而将你送出怀陵县?”
“嗯,武大侠命人杀死了那名劝酒女子,但是放过了我,因为我是豪杰,而女人只是女人。”栾铁翁的语气显出几分轻佻,很快又变得严肃,“潘家人还是想杀我,于是我越躲越远,终于结交到一批真正的豪杰。”
真正的豪杰做的是杀人越货、夺地占城的买卖。
“就在我打死潘三郎,准备逃亡的那段日子里,发生了孙家人的事情,孙季英在衙门口被人一刀捅死,当时是傍晚,没人看见杀人者是谁,结果就有人算在了我头上,以为我为了报恩,替武大侠杀人。你还没有听说相关的传闻,是因为你还没有见到怀陵县的豪杰。”
“可杀人的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已经说过了。”栾铁翁抬高声音,震得罗独君耳朵发麻,“你以为我不敢承认吗?”
罗独君摇摇头,心中恢复镇定,退后半步,抬头看着栾铁翁,“非常感谢大王的坦诚,真凶若是大王,事情反而难办了。”
“嗯,你明白其中的关键?”栾铁翁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大王名动天下,如果当初是大王杀死孙季英,武大侠反而难辞其咎。”
栾铁翁大笑,“老子是强盗,不服皇帝管束,要是让人知道武大侠与我有交往,只会要了他的命。”栾铁翁收起笑声,“现在你知道我和武大侠是朋友了。”
“我只想救人。”
栾铁翁轻轻扭动长剑,剑鞘摩擦地面,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五名喽啰立刻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强盗与书生两个人。
“十步之内,我从未遇到过敌手。”
“大王剑未动,势已夺人,十步之内确是无敌。”
“真正需要拼命的时候,我很少用剑。”栾铁翁停止转动长剑,他甚至不记得有多久没拔出过这柄剑了,“百步之内,我能以一敌百,无人能挡,两军对阵,我敢独闯敌阵,取上将首级,可这些并不能使我成为关东豪帅。十步之外,长剑莫及,至于千里之外,栾铁翁三个字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传说。”
听完这几句话,罗独君对这位关东大匪立刻刮目相看,深施一礼,“大王高见。”
“我在走过许多弯路之后才明白一件事,名声比刀剑更有力量,再锋利的刀剑也只能解决身边的困境,名声的威力却远达千万里以外。武大侠被困,天下骚动,连我也要从千里之外奔袭而来,生怕晚别人一步。”栾铁翁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书生的手臂,冷冷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罗独君觉得自己的左臂快要骨折了,神情反而更加镇定,仰头迎视栾铁翁的目光,“天下人皆以为大王是杀死孙家人的真凶,大王若不挺身而出力证武大侠的清白,是为忘恩负义,大王若亲身赴官,得到的却只是虚名,不仅己身难逃一死,武大侠也会因为结交匪盗而被定罪。”
握在胳膊上的手掌放松了,“所以你必须找出真凶,让这件事圆满解决。”
“这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名声比刀剑更有威力,当它调头对准主人的时候,也比刀剑更危险。”栾铁翁转身向座位走去,“我不会投官,也不会坐视不管,如果你失败了,我就得劫狱,你劝劝武大侠,让他做好准备。”
栾铁翁背对罗独君说出这些话,语气随意,好像这只是临别时的几句客套话,罗独君心里却一沉,知道这是威胁,还知道武大侠肯定已经拒绝逃亡。
六
罗独君又被抬回自己家,装有金子的木匣仍摆在卧室门口,他捧进屋内,塞到床下,坐在那里发呆。他料到自己会遇到危险,可是一直以为危险会来自孙家,而不是武大侠的“朋友”们。
“名声。”罗独君起身,走到书桌前,点燃油灯,翻阅案头的书籍,这些书他都都很熟,如今再看,忽然间有了新感触,洋洋史书,其实都在为名声立传:贵名招引士人,侠名吸附豪杰,凶名聚集亡命之徒,就连贪财好利的恶名,也能引来大批势利者。
七
接下来的两天,在武渊的安排下,罗独君几乎见遍了怀陵县有名的人物,上至县官,下至乡间豪杰,甚至见过一位孙家的长者,果不其然,一多半人认为真凶就是栾铁翁,另一些人的猜测更加不着边际,甚至认为孙季英是被自家人杀死的,目的是为了陷害武大侠。
县里的捕头姓张,是罗独君必见的人之一,他一脸愁容,“罗先生,你可快点找出真凶吧,这几天来,来衙门自首的人有七八十位,个个都声称自己是真凶,愿意为武大侠抵罪,可是说到当年的具体情况,一个个全都不清不楚,这样怎么能瞒过上司?麻烦,真是麻烦。这算怎么回事呢?真凶必定是因为仰慕武大侠才替他出手杀人,当时不声不响也就算了,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不相关的人都来自首,他怎么反而躲起来了?难道这个人已经死了?”
没人知道原因,真凶或许死于某场不知名的争斗,或许逃亡外地,根本没听说武大侠入狱之事。
七
罗独君拒绝了武家的马车,步行回家,正是黄昏时分,街上行人还多,他想着心事,抬起头,第一眼就认出了刺客。
刺客并无特别之处,比那些带刀少年更不像杀人者,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孔,像是刚刚卖完菜的乡农,可他的目光不对劲儿,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盯着罗独君,那是猎人望见猎物的目光。
这是罗独君中人生中第一次遇刺,他是书生,此前与所谓的豪杰从无交往,头脑反应却出奇地敏锐,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要杀自己,相比之下,他的身体反应就慢多了,脚步仍在前行,迎向那名刺客。
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中间隔着四五名行人,刺客身体微微前倾,抬腿冲过来,在这个范围内,栾铁翁或许无敌,罗独君却与案上的鱼肉无异。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转身逃跑,口干舌燥,双腿沉重得像是在做噩梦。
刺客的速度很快,也很隐蔽,除了被他碰到的一名行人,几乎没惹来任何注意。
要到尸体倒地、鲜血横流的时候,整条街上的行人才会大吃一惊,这段时间里,刺客完全能够逃之夭夭。
悲剧没有发生,罗独君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忽听得背后砰的一声,然后是厮打声、争吵声,他脚下一滑,自己摔倒了,顾不得爬起,急忙转身望去,看到了自家的丫环小蛾。
小蛾很强壮,可是直到这一刻,罗独君才知道小蛾比他之前预料得还要强壮。
小蛾不知怎么将刺客撞倒了,正骑在他身上,左手掐住脖子,右手抡起扇巴掌,嘴里骂骂咧咧,菜篮子倒在一边,盖住了一柄匕首的大部分。
行人都不明所以,先是吃惊,随后哄笑起来。
刺客未必弱于小蛾,可是全无防备,被扑倒之后紧张万分,四周笑声一起,更是摸不着头脑,接连几个巴掌之后,脑子里一片迷糊,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奋力挺身,推倒壮女人,终于挣脱出来,起身就跑。
小蛾爬起来还要追,罗独君叫住她,“穷寇莫追。”
小蛾收拾菜篮子,拣起匕首,对周围的人怒目而视,“没看过打架吗?”
围观者笑着散去,今晚的饭桌上,他们多了一份谈资。
小蛾走到少爷身边,“我刚才一直在叫你,你怎么不搭理我啊?差点被捅刀吧,还好撞上我出来买菜,要不然你可跑不过那个家伙。”
“是吗?你在叫我?我没听见……呃,谢谢。”
“不算啥,少爷不会对夫人说我打架了吧?”
“不会。”
主仆二人一起向家中走去,迎面跑来几个人,见罗独君无事,放慢脚步,混在人群中,没有再靠近。
罗独君隐约认得这些人,他们都是武家的朋友。
八
罗独君深感自己在十步之内的软弱无力,越发理解栾铁翁的那番话,十步之内刀剑为尊,十步以外,名声的威力逐渐显现,越远越强。
入夜不久,武渊登门拜访。
“事情紧急。”武渊不像平时那么镇定自若,“孙家派人刺杀罗公子,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消息已经传开,聚集在怀陵的各地豪杰无不激愤,尤其是那群少年,除了武大侠本人,他们谁的话也不听,今晚就要去屠灭孙家,这下更坏事了。”
“请栾铁翁出面,他的话少年们会听。”
武渊寻思了一会,点下头,事态正在失控,他有点掌控不住,急需指点,“好。”
“用不着栾铁翁亲自出面,他的手下就够了。”
“对对。俊阳侯那边怎么办?他今天已经回京,明天就要进宫面圣了。”
“随他去,今晚我要见武大侠。”
武渊眼睛一亮,“罗公子找到真凶了?”
“见面最好安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罗独君未置可否。
一个时辰之后,罗独君来到母亲的卧室门前,耳中听到丫环小蛾的鼾声,恭恭敬敬地施礼,然后转身出门,武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
九
武大侠独占一间牢房,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可难闻的气味还是从别的地方传来,挥之不去的阴湿潮气时时提醒来客这里并非久居之处。
房内只有一张凳子,上面摆着一小截蜡烛。
武大侠站在墙边,在摇曳的烛光中微笑,问道:“怎么样?”
罗独君立刻就明白这句问话的含义,“我明白了许多事情。”
“罗公子果然是聪明人。”
“眼下最好的选择是逃亡。”
武大侠笑了,“难道你被栾铁翁说服了?他的武功好,口才更好,否则的话也不会成为关东众匪之首。”
罗独君摇摇头,“我说的不是栾铁翁,是俊阳侯,京城之内侯府之家,乃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俊阳侯欲借此事扬名,绝不会出卖武大侠,官府就算怀疑,也不敢去搜。”
武大侠想了一会,“这是个选择,但我不能去,我花费十几年时间才有今天的名声,不能转给俊阳侯,栾铁翁或许比他还好些。”
武大侠天下知名,他躲在谁家,谁就会因此声名鹊起。
罗独君沉默不语,武大侠笑道:“罗公子这些天来奔波劳碌,武某已经感激不尽,寻找真凶本来就是三分人事七分天意,天不欲存我,非罗公子之过。”
罗独君又摇摇头,“我知道真凶是谁,我还知道他肯定不会出来自首。”
武大侠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半晌才道:“你还是猜出来了。”
十
武尽并非天生的大侠,他从前也是带刀少年、县中豪杰,甚至一度为匪,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名声的重要与好处,开始塑造大侠之名。
名声需要传播,靠众人口口相传,在这个过程中,也有激烈的竞争。
孙家是地方豪门,孙季英也在塑造自己的侠名,比武尽晚了两年,可是背靠大树,替他扬名的人很多,很快就有超越之势。作为竞争对手,孙季英想出一招,先是按律让武尽从军,等到事情闹大,他再出面解决此事,只要武尽欠他的人情,孙季英自然就是胜利者。
当然,这都是武尽自己的推测,孙季英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些想法,他在计划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被杀死,后续的手段一样也没实现,连计划是否真的存在也未可知。
可武尽相信自己的直觉,大侠是裁决者,绝不能当被裁决者,他想快刀斩乱麻,那时的他侠名初成,还没有充分领略名声的威力,心中仍残存着豪杰的习性。
他决定亲自出手。
那是一次完美无缺的暗杀,武尽习武多年,功夫从未落下,一刀就杀死了刚刚走出衙门口的孙季英。
从来没人怀疑武尽是凶手,连孙家人都没有,他们只是死心塌地相信孙季英因武尽而死,因此不停地打官司,这样的手段为天下豪侠所不耻,孙家人却已不顾名声,只想报仇。
十一
“如果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绝不会采取那种愚蠢的手段,我会接受军役,拒绝接受孙家人的任何帮助,等到服役归来,我会亲自登门感谢孙季英,并且禁止任何人为我报仇。”
武大侠长叹一声,他明白得太晚了。
“为了名声,你宁愿坐以待毙?”罗独君理解名声的重要,却没有完全接受这个结论。
武大侠重新露出微笑,“你是读书人,看过不少史书,我问你,历朝历代逐鹿中原的豪杰,胜者称帝,败者有几人俯首称臣?”
罗独君沉默。
“我已经将天下最大的名声握在手里,甚至能引来帝王的忌惮,我能拱手让人吗?我能就此服输吗?书生,以后你会明白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关注你,我知道你有雄心壮志,也知道你有这个潜质,有一天,你会飞黄腾达,到时候,你才会体验到我现在的心境。”
罗独君又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既然如此,武大侠又何必让我寻找真凶呢?”
这回换成武大侠沉默了,面带微笑,心照不宣。
罗独君明白了,躬身行礼,退出牢房。
十二
这天早晨,怀陵县衙门口发生了一件奇事:一名少年当着众人的面宣称自己就是当年杀死孙季英的凶手,然后挥刀自残。
这些日子里,前来自首的“真凶”不少,可是敢对自己动刀的只有这一个,看门的衙役们大吃一惊,慌乱了一阵才冲上去,手忙脚乱地救下少年。
罗独君从丫环小蛾嘴里听说了此事,立刻想到了那名缠着自己的少年,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他不说,好像是外乡人。”小蛾对这样的做法不以为然,“天下居然有这么傻的家伙。”
天下当然有这么傻的家伙,罗独君想,有人一辈子专注于十步之内,有人却会在某一时刻醒悟,从此志在千里。
前去衙门自首的少年们志在千里,可他们走错了路,那名自残的少年尤其大错而特错,名声不是这么建立的。
午饭时,罗独君对母亲说:“我救不了武大侠,咱们不能再住在怀陵了,我要带你进京,我会努力读书,求取功名。”
老夫人举筷呆了一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可她仍然相信儿子,最后只问了一句:“你问心无愧?”
“无愧。”
十三
当天傍晚,罗独君带着母亲和丫环小蛾,乘车前往京城。
武渊亲自送行,直到三亭之外才返程,他从武大侠那里接到了命令,所以没有多问,只在分别的时候叮嘱了一句:“小心,孙家人记仇。”
“我也一样。”罗独君说,武大侠亲手给他树立了敌人,他不会认命,他要与孙家人战斗,直到自己得到彻底的安全,直到他能为武大侠报仇。
这是武大侠的计划,也是罗独君的计划。
一个月后,怀陵武大侠被诛的消息传到了京城,罗独君当时正在一位贵人家中做客,众人议论纷纷,唯独他对此未置一词。
名声是威力更大的刀剑,罗独君已经明白这一点,但他不想走武大侠的老路,在亮剑之前,他要先造一具保护自己的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