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三章 思帝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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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慈宁太后的允许,景耀可以随意、随时讯问宫里的任何一名奴仆,但他很谨慎,没有大张旗鼓,更不想打草惊蛇,他心中早有一个大致方向,顺此方向慢慢摸索,最后查清的真相让他也吃了一惊。
景耀向慈宁太后要了个官儿——内史官,假称要为思帝实录提供材料,挨个拜访相关人等,思帝与上官皇太妃的侍者都被外放到城外看守园林与陵墓,对景耀的到访有人紧张,有人不在意,还有人想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回到宫里。
景耀深谙问话之道,利用每个人的不同心思,给予不同的许诺,但都含糊其辞,以后不用非得负责。
一名宫女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回忆,她并非思帝身边的侍女,只是负责打扫寝宫,事了离去,按理说,一辈子与皇帝也见不着面。
事实上,她的确没见过思帝,但是听到过声音,当时她正在打扫里间,思帝却提前回来了,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屏退众人。
宫女害怕,躲在里间没敢出来,更没敢吱声。
没过多久,上官太后来了,也是一个人,将侍者留在了外面。
母子二人一见面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思帝质问母亲父皇因何而亡,上官太后严厉地斥责皇帝无礼,后来语气有所缓和,对思帝说:“旧事何必再提?陛下现在位为至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思帝却更加愤怒,“朕若是连父仇都不能报,还有什么资格自称皇帝?”
这场争吵最后不欢而散,上官太后离开时让思帝好好想一想,思帝一个人生闷心,嘴里不停念叨:“朕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小宫女更加害怕,在里间大气不敢喘。
然后杨奉来了。
思帝对杨奉很尊敬,什么话都对他说,连心中的怀疑也不例外,“朕已猜出父皇因何驾崩,朕该怎么做?”
“陛下想怎么做?”杨奉问。
思帝沉默。
杨奉道:“陛下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速战速决,但不可提起先帝之事,上官家最近颇为嚣张,陛下可以此为契机,将太后贬入冷宫;另一个是隐忍不发,等陛下长大些,掌握全部权力之后,再做打算。”
听景耀说到这里,韩孺子心中竟然有些嫉妒,杨奉向思帝提出了明确的建议,对自己却总是留下疑问,不肯一次点透。
景耀没看出皇帝的心事,继续讲下去。
思帝当时被说服了,同意做长远打算,小宫女就听到这里,等皇帝与杨奉离宫之后,她也迅速离开,没敢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她希望景耀能将自己调回宫中。
其他人的证词没这么重要与直接,但是汇合在一起,勾勒出比较清晰的过程。
思帝没忍住,不久之后又与母亲吵了一架,好几个人听到了声音,事后,上官太后的一只手明显受伤。
杨奉对思帝的作为非常不满,几次与他长谈,景耀推测,杨奉发现思帝不想再忍之后,建议思帝速战速决,甚至有可能建议下死手,借机将帝权全部夺回。
这只是景耀的一面之辞,韩孺子不是特别相信。
不管怎样,思帝那段时间里心神不宁,他想为父皇报仇,却对母亲下不了狠心,他想隐忍,又没法忘记父亲的枉死。
韩孺子从来没想过要为父亲报仇,桓帝在他的记忆里形象模糊,甚至不如只有一面之缘的祖父武帝更深刻,在读过完本与未完本的各代实录之后,他对祖父的印象更深,桓帝在位时间不长,几乎没有能够名垂青史的作为。
思帝不一样,他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被当成未来的继承者培养,对父亲感情深厚。
杨奉督促思帝速作决定,上官太后则希望思帝忘记父皇之死。
几个月之后,思帝平静下来,有一次对贴身太监说:“人人都说皇帝是天下至尊,其实皇帝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力量不比别人更强、聪慧不比别人更多,唯一多的是苦恼,享受不到寻常人家的快乐。”
这名太监同样没敢对任何人透露这些话,直到景耀到访,他别无所求,愿意一直为思帝守墓,只希望能够一吐为快。
韩孺子打断景耀的讲述,“等等,杨奉若是曾经督促思帝‘速战速决’,上官太后为什么还会信任他?”
景耀微笑道:“即便事隔多年,臣仍然大费周折才让众人开口,回到当时,根本没人敢透露半个字,在上官太后看来,杨奉没准一直在帮她劝说思帝。陛下,这是所谓的灯下黑,上官太后虽曾掌管宫中,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向她说实话,何况上官太后本人尤其不愿提起此事,宫人避之唯恐不及。”
另一位太监作证,思帝曾有一次偷进过太后寝宫,时间不长,很快就出来了,在那三天之后,思帝开始出现中毒症状。
景耀猜测,思帝从上官太后那里偷出了毒药,自己吃了下去,由此证明父皇的确是被母亲毒死的。
在整个中毒期间,思帝几乎不与母亲说话,只与抚养自己长大的上官皇太妃谈过几次,每次之后上官皇太妃都会哭着离开。
思帝显然没说出全部实情,因此在上官皇太妃看来,害死思帝的人就是姐姐。
韩孺子还是感到难以理解,“思帝为这个自杀?”
景耀道:“陛下见过思帝吗?”
“见过吧。”韩孺子对这位长兄的印象更浅。
“臣服侍过思帝,虽非近侍,但也算比较了解。思帝人很聪明,看书过目不忘,能与鸿儒辩论而不落下风,性子也很和善,对宫人比较仁慈,但思帝是天生骄子,只适应一帆风顺,不适应大风大浪。”
“有一件事是臣亲自所见,思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身边的两名太监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争执,越闹越僵,最后竟然去找太子作决断。太子一开始兴致很高,想要主持公道,可是两人各执一词,每个人都有道理,却彼此矛盾,偏偏没有外人能够当佐证。太子越听越怒,当时臣就在旁边,向两名太监使眼色,让他们其中一人认错,化解此事。可惜那人没明白臣的意思,反而争得更激烈,赌咒发誓,声称自己所言为真。”
景耀叹了口气,显然对当时的场景印象极深。
“太子突然就暴发了,跳起来说‘你们要逼死我吗?’那两名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谢罪,仓皇告退。两人离开之后,太子面红耳赤,对臣说,‘我哪里做得不对吗?这两人都不肯说实话。’”
韩孺子道:“或许这两人说的都是实话,是他们自以为的实话。”
景耀点头,“陛下所言极是,依臣所见,这两人不过是意气之争,思帝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参与,或者打声哈哈,让两人消消气也就算了。可思帝非要查清真相,眼里不容沙子,偏偏又看不到真相,这让思帝极其愤怒。最重要的是,思帝以为错在自己,因为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威严,所以两名太监都不肯说出实话。后来这两人都被派去守墓,臣这次也找过他们,两人仍然彼此怀恨在心,而且都声称思帝支持过自己,若非当时就在现场,臣也会无所适从。”
杨奉与上官太后就是互相争吵的两人。
杨奉对皇帝的标准很高,当然要督促思帝速作决定,结果却令思帝更加痛苦。
“上官太后不知道是自己逼死了思帝吗?”韩孺子问。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世上之事并无一定之真相,思帝至死不悟。总之在上官太后心中,思帝之死另有元凶。”
上官太后将仇恨转嫁到崔家,杀死崔太妃之后,终得心安。
“上官太后又为何自杀?”
“听闻敌军将要破城,上官太后惊恐之余,大概再也没办法对自己隐瞒真相,所以……”
韩孺子盯着景耀,整个讲述的确厘清了许多事实,但是漏洞也不少,尤其是上官太后自杀的原因。
“上官太后并非遇事慌乱之人,即便敌军真的破城,她也不会是第一个自杀之人。”
景耀躬身行礼,“正如臣所说,世上并无一定之真相,上官太后心中有鬼,比别人更脆弱一些,听说敌军将要破城,就以为是已经破城,因此悬梁焚尸,自称是不愿死后受辱,臣倒以为她是无脸去见桓帝、思帝与上官皇太妃。”
韩孺子沉默片刻,“是谁告知上官太后敌军破城的?”
“是臣。”
再问下去就是谁派景耀去的,韩孺子却决定到此为止,“天下广大,皇帝能做的事情许多,思帝都错过了。”
“思帝一开始就领略了皇帝的好处,在思帝看来,皇帝大概也就如此了。”景耀上前一步,“臣也老了,命不久矣,别无它愿,只望陛下千秋万岁、永保江山。”
景耀掌握太多的秘密,知道自己会受到忌惮,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就是被上官太后贬黜,此仇一报,他已无憾。
“等敌军退了,你也去给思帝守墓吧,听说敌军对城外陵墓破坏不少,需要大修。”
景耀跪下跪头,明白皇帝免去了自己的死罪。
“对杨奉,你的猜测不准。”韩孺子道,杨奉的妻儿就在城内,他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这名太监。
景耀再次磕头,没有争辩。
屋外已是大亮,韩孺子只睡了一个时辰,却无意休息,奇怪的是,他想的不是思帝之死,不是杨奉,不是宫里的任何人,而是不见踪影的孟娥。
回忆前晚的点点滴滴,良久之后,韩孺子忽然心中一动,大步向外走去,向外面的刘介等人招手,直奔勤政殿。
卓如鹤等人忙碌多时,都回家休息了,只剩一名小吏在收拾东西,韩孺子进来之后问道:“城内守军都出发了?”
小吏急忙下跪,“是,最后一批半个时辰之前出城。”
敌军是撤离而不是溃散,韩孺子心中对此越来越不安,有些事情莫问太多,有些事情却必须弄清真相。
第五百三十四章 追敌
(新年新气象,祝大家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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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桥镇一片狼籍,敌军如飓风一般扫平了整个镇子,房屋被拆得一干二净,拿去建造高台与攻城器械,镇民大都已经逃入京城,剩下的少数人皆遭杀害,尸体掩埋,头颅悬在河边的木桩上。
看到这样的场景,楚军将士无不义愤填膺。
崔宏却冷静下来,停下脚步,先占领敌军的一座空营,打算看清形势再作下一步打算,于是派出斥候前去追踪敌军,很快,皇帝派人送来旨意,也是命令他暂缓追敌,等候京城楚军。
入夜之后,崔宏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旧伤又在隐隐作痛,裹着好几层毯子,仍觉得寒意入骨。
“真是老了,冻一夜就成这个样子。”崔宏叹道。
随从捧着热酒,一口一口地喂主人,笑道:“大人整晚力战,仍能策马追敌近百里,多少正当壮年的小伙子都做不到。”
崔宏面无表情,随从总是这么会说话,平时他很爱听,今天却有点意兴阑珊,摇摇头,表示不喝了,说:“拿笔纸来,我要写封信。”
“大人有急事吗?不急的话,明天再写不迟,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崔宏真不愿意从毯子里钻出来,犹豫片刻,“我口述,你来写。”
行军匆忙,许多东西都没带,随从正要出去找军中文吏索要笔纸,崔宏又改了主意,“等等,不用写信了,我说几句话,你记住就行,以后转告给皇后和崔腾。”
随从面露惊讶,“大人即将凯旋,自己告诉皇后与二公子吧。”
“别想太多,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若能平安回去,自然不用你转告。”
“是,大人。”
崔宏想了一会,“告诉崔腾,老大不了,尽快给崔家多生几个孙子,多孝敬母亲,对丑王要执弟子之礼,对,一定要着力结交丑王,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比服侍陛下还重要。”
“是……大人。”随从感到惊讶,他跟随太傅多年,从来不记得崔家与洛阳丑王有过交往,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崔腾被发配到马邑城时,可能得到过丑王的一点照顾。
“皇后……皇后很聪明,用不着多说什么,但是有时候过于软弱,只怕在后宫难以立足,陛下的恩受终究不是一生的依赖,你告诉她,无论如何要生一位太子,如果不能,也要抱养其她嫔妃的皇子。”
“是,大人。”随从回道。
崔宏裹紧毯子,仍然感到寒冷,沉默片刻,又道:“慈宁太后极有远见,抱养庆皇子绝非宠爱长孙那么简单,她在给未来布局,真担心皇后能不能应付得了。”
“皇后虽然平时稍显软弱,该强硬的时候还是能做到的。”
崔宏点点头,突然一扭头,双目圆睁,似乎刚发现帐中还有外人。
随从了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大人……”
“关于太后,我什么也没说,你也没听到,明白吗?”
“是是,我只向皇后传一句话,早生太子,或者抱养一位皇子。”
崔宏嗯了一声,神情缓和,“退下吧。”
“我留下服侍大人。”
“不必,有急事叫醒我。”
随从只得退下,交待门口的卫兵,一发现异常,立刻叫他。
崔宏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不知过去多久,突然睁开双眼,可是又等了一会才清醒过来,只觉得更加寒冷,浑身颤抖不已。
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尚书大人,斥候回报。”
崔宏强迫自己坐起来,强迫自己开口,“进来。”
一名满脸冰霜的军官走进来,带入一股寒风。
“尚书大人,敌军溃散,已不成队伍。”
崔宏一喜,“你亲眼所见?”
“是,我亲眼见到一股敌军分崩离析,甚至互相攻击,然后朝各个方向奔逃。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其他斥候,大家看到的情况都差不多。”
崔宏腾地站起来,“什么时候了?”
“将近五更。”
“立刻召集众将。”
崔宏不冷了,恰恰相反,他感到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一听到消息他就意识到,一件百年难逢的大功正摆在自己面前,此功能让他重返巅峰,还能给崔家奠定更加稳定的根基。
崔宏穿戴整齐,前往中军帐,麾下诸将都已到齐,他们已得到消息,与尚书大人一样兴奋,都急着率兵追击。
崔宏迅速分派任务,敌军原路逃走的可能最大,崔宏亲率中军一路北进,争取与塞外楚军汇合,将入侵之敌一举歼灭,几名心腹将领率左军前往西边的玉关门,那里的逃兵估计也不少,其他将领就只能往东追击散兵游勇了。
“追亡逐败以快为上,多招降、少缠斗,降后不安者,可杀。”
军中开饭,天亮不久,崔宏率领主力七千人首先出发,对后续到来的京城军队,他也都有明确安排,多数将士仍然随他北上,少数人分到东西两个方向。
楚军憋闷已久,前晚的战斗不清不楚,胸中的一口气没有全吐出来,这回听说要追赶溃散敌军,无不大喜,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崔宏感觉极佳,旧伤不疼,身上也不冷了,骑在马上,只想跑得更快一些。
当天下午,楚军遇到第一股敌兵,这些异族士兵不认路,在附近的山中兜了一圈,竟然又绕回来了。
不等两军交锋,敌兵纷纷跪下投降,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大多数人手中连兵器都没有。
一千多名敌兵就这样沦为俘虏。
如果说斥候的报告还有几分不可信的话,这些没头苍蝇似的士兵,确凿无疑地表明敌军已经大乱。
崔宏只留少数士兵看管俘虏,率军继续追击,同时给后方军队留下命令,让他们加快速度。
第三天,后方的一部分军队追上来了,崔宏麾下已有兵近两万,抓获的俘虏则已多达万人。
同一天,崔宏接到圣旨。
皇帝命令兵部尚书不可急躁,要步步为营,提醒他敌军可能是在使诈,引诱楚军追击。
崔宏一笑置之,皇帝一向爱冒险,如今却太谨慎了,也难怪,皇帝留守后方,看不到前方的形势,敌军乱象如此明显,没有必要多疑。
崔宏继续追击,打算在小周城稍作整顿,补充一下军中粮草。
小周城已成为一片废墟,路边用楚人头颅堆起一座高台。
楚军更怒,杀死了当天投降的数百名敌兵,都要继续追击。
崔宏毕竟不是鲁莽之人,胜算再大,也要做好准备,于是下令扎营休息,将人头高台拆掉,就地掩埋,同时派兵四处搜集粮草。
数十里之内找不到幸存的楚人,只是又抓到几批俘虏,该这些人倒霉,赶上楚兵怒意未消、大开杀戒。
循东而去的右路军在满仓城找到一些剩余的粮草,及时送给中军。
满仓城已被烧毁,地下还藏有一些存粮,敌军不知,留给了楚军。
当天晚上,皇帝又有圣旨追来,表达了对敌军使诈的忧虑,要求崔太傅切不可大意,多审俘虏,务必要弄清敌军的真正动向。
崔宏此时已拥军四万,信心十足,将圣旨向众将出示,众将也都觉得敌军是真溃散,圣旨不可轻视,派人回京向皇帝详加解释即可。
次日凌晨,崔宏率军继续北上追敌。
这一天,楚军迎来“大丰收”,在几处山谷里,接连堵住敌军逃兵,数量多达三万以上。
崔宏再没有任何怀疑,派人将这个好消息迅速送回京城,以安帝心。
崔宏命令麾下军吏审问俘虏,可是军中通译不足,敌军又说各种语言,几乎问不出什么。
楚军加快速度,崔宏甚至有点着急,希望能赶在塞外柴悦之前夺回神雄关,甚至生擒神鬼大单于。
这将是大楚定鼎以来最伟大的功劳。
敌军确实凶残,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楚军只能吃随身携带的粮食,草料不足,马匹吃的与士兵一样。
但是大家都不着急,这毕竟是大楚地界,只要打败敌军,自会找到供应。
大军急行十几日,终于在一天下午追上了最大的一股敌军。
当时正在下雪,距离敌军很近了,前方斥候才发现敌情,根据以往的经验,敌军毫无斗志,一见到楚军就会投降,崔宏因此没有停下整顿队形,立即下令包围。
此地离神雄关不远,人马疲惫,粮草不足,崔宏希望最迟明日就能夺回关口,如果今天能抓获神鬼大单于,那就圆满了。
人人都急,大军踏雪疾驰,甫一交锋就发现不太对劲儿,敌军竟然发起反击,而且攻势极猛,完全没有乱象。
前头楚军猝不及防,被击退回来,崔宏与众将没有惊骇,反而大喜,以为神鬼大单于必在敌军之中,于是下令继续围攻,要以雷霆之势压垮敌军士气。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楚军节节败退,坐阵后方的崔宏望着满天飞雪,终于醒悟过来,他上当了。
相隔数十里,丘洪走进一顶小小的帐篷,抖掉身上的雪,向里面的人笑道:“将计就计,你们这回知道正天子的厉害了吧?我们只是甩掉了一批不稳定的仆从军,就将楚军从京城引出,今天就是他们的灭亡之日。”
东海王面无人色,“何必留我?”
丘洪笑了笑,“西方的军队用来攻占楚国,楚国人多,正好可以分一批去守卫西方,正天子需要一位听话的皇帝。”
(元旦休息半天,今日一更,望周知。)
第五百三十五章 招降
林坤山想不到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送信者到来的时候,他正在盘腿打坐,一副高人气派,心里却在哀叹望气者的一败涂地。
他曾经帮助杨奉剿灭云梦泽盗匪,算是立了一小功,因此得以逃过死罪,被送到湖中岛上看守船只,出屋就能望见皇宫,却半步不得靠近,在十几名士兵监督下,更是不能离岛。
湖面结冰,晁鲸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不客气地推开房门,看着打坐的林坤山,撇撇嘴,咳了一声。
林坤山睁眼,认得这是皇帝身边的宿卫军官晁鲸,淡然道:“何事?”
晁鲸笑了几声,“你这一套可蒙不了我。”
林坤山下床,笑道:“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干嘛?”晁鲸一愣。
“为陛下效劳。”林坤山庄重地说。
晁鲸又是一愣,随后笑道:“我明白你的套路了,你猜到我是皇帝派来的,也不问,跳过这件事,直接说下一件事,稍微糊涂点儿的人就会被你说晕。可我不糊涂,林坤山,你骗不了我。”
林坤山微笑,“你在耽误陛下的时间。”
晁鲸收起笑容,“你既然这么能猜,猜猜陛下要让你做什么吧?”
“陛下欲用我,必然是要说服某人,至于是谁,我可猜不到。”
“嘿嘿,果然是假神仙,有你猜不到的事情。”
“我当然不是神仙,望气之术人人皆可学之,并非不传之秘。”林坤山的目光中若有期待。
晁鲸急忙摇头,“陛下交给你一项任务,大功告成,还你自由,没有成效——你还好意思活在世上吗?”
“望气者早看淡了生死,这是入门的第一步。”林坤山没被吓到。
晁鲸四处看了看,“你这间屋子比我的还好。”
“让给你了。”
“呸,我才不要,屋子再好也是监牢。咳嗯。”晁鲸盯着林坤山,最后还是他沉不住气,首先开口,“陛下让你去说服敌军俘虏。”
林坤山露出惊讶之色,只是一瞬间的事,还是被晁鲸看到,指着他大笑,“漏破绽了,装得不像。”
林坤山笑了笑,“早跟你说过,望气并非仙术。陛下想让这些俘虏投降吗?”
“不只投降,还要倒什么……”
“倒戈?”
“对对,就是帮楚军打仗的意思。”
“陛下愿意给他们什么好处?”
“好处?陛下可没说,陛下只说让你‘顺势而为’。”
林坤山苦笑,皇帝这是用人还不想负责。
“你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走吧。”
“稍等。”林坤山背负双手,在晁鲸面前来回踱步,来回三趟之后,停下脚步,“走吧。”
俘虏都被关在城外的几座军营里,地位比较高贵的将领则被安置在驿馆。
驿馆也遭到敌军的破坏,只留下十余间屋子,大部分敌将还是要住在帐篷里。
敌军来自多国,将领多是本国王公,共有百余人被送进驿馆,让他们自己安排住处,十多名独占一屋的人,自然就是地位最高者。
林坤山奉命来劝说的就是这些人。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首先语言就不相通,虽有通译,却很难准确表达他的意思,其次风俗不同,他这一身的仙风道骨,只怕对方根本就不当回事,甚至会觉得他太老。
林坤山在路上想出一个办法。
十几名敌军将领被叫到一间屋子里,各自心怀忐忑,同时又彼此忌惮,看了一眼须发皆白的楚使,果然谁也不将他当回事,反而都瞧向军官打扮的晁鲸。
林坤山也不在意,走到桌前,拿起茶壶、茶杯,随手放置,动手缓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敌将终于被这个白发老头儿吸引住,在通译的示意下走过去,谁也不明白有何用意。
林坤山摆好了,抬头看向三名通译,“我说,你们译。”
通译们点头。
“这里是大楚京城,也是你们所在的位置。”林坤山指着茶壶,等通译说完,他移动手指,到了一只杯子停下,“这里是神雄关与神鬼大单于。”
通译分别译说的时候,林坤山拿起一只装水的茶杯,由“神雄关”开始,慢慢倒水,画出一条水线,一直到桌边。
“这条线是你们回家的路。”
听完这句话,众敌将立刻议论纷纷,林坤山一句听不懂,也不在意,通译想要对他说话,他抬起手,示意不必。
“想回家,就必须——”林坤山推倒代表神鬼大单于的茶杯。
通译们立刻转译,林坤山走到晁鲸面前,“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功劳交给你了。”
晁鲸目瞪口呆,“就这么几句话?”
“顺势而为,重势不重话,说明白即可,他们若是不在乎回家,说别的更没用。”
众敌将突然全拥到林坤山和晁鲸面前,七嘴八舌地说话,通译甚至来不及转达。
“停!停!”晁鲸抬起双手,制止太多人开口,然后向通译道:“他们在说什么?”
三名通译互相看了看,一人道:“他们在问,真能放他们回家?”
晁鲸看了一眼林坤山,老家伙脸上挂着微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呃……可以,只要击败敌军,陛下可以……别提陛下,你们就说‘只要击败神鬼大单于,回家之路自然畅通’。”
通译照翻,林坤山笑道:“不错,话别说死,让他们自己领会即可。”
晁鲸沉下脸,“我可没想学你的那一套。”
“最好的神情是没有神情,如果做不到,等而下之的选择是微笑,笑能掩盖最多的情绪,一个人对你凶狠的时候,你不必在意,一个人对你无故而笑的时候,倒要小心应对。”
“这么麻烦干嘛?老子想笑就笑、想凶就凶、想哭……也不在你面前哭。”
三名通译小声沟通了一会,一人向晁鲸拱手道:“将军,这些人愿与神鬼大单于作战,但有一个要求。”
“嘿,他们还敢提要求?”
通译一呆,晁鲸挥手道:“说说他们的要求吧。”
“楚军为主,他们为辅,而且楚军得送他们回家,夺回诸国,保护他们与家人的安全。”
“胃口还不小,他们是俘虏,是入侵之敌,居然想让大楚送他们回家,真是白日做……”晁鲸又看一眼林坤山,望气者脸上似笑非笑,说不清是有深意还是无所谓。
晁鲸立刻改口,“这些话先不要说,让我想想……啊,有了,告诉他们,大楚已经派兵去往他们的家国,而且是两支。”
通译很快回道:“他们说这两支楚军都被消灭了。”
晁鲸笑着摇头,“有人亲眼见到吗?有人看到楚将的人头吗?神鬼大单于害怕军心不稳,骗你们说楚军已败,其实他心里最清楚,楚军正在连战连胜,他就要完蛋了,所以才会急着开战,才会抛弃你们。”
通译说得比较细致,敌将开始不太相信,但是互相议论了一会,他们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期间,晁鲸一直保持微笑。
通译道:“他们说神鬼大单于有一段时间没当众露面了,而且这次溃逃,他们都没见到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将士,他们真可能被抛弃了,看来神鬼大单于没打算让他们回家,或许家中真发生了什么。”
晁鲸笑道:“或许?他们一无所知,大楚可不是,我们有海上的消息,神鬼大单于后院早就着火了,数十万楚军将他的老巢端了,等等,别说这么夸张,还是数万楚军吧,就要把神鬼大单于的老巢给端了。”
通译一一照说,众敌将大惊失色,全都看向大楚的“将军”。
晁鲸笑而不语,任他们观看。
通译道:“他们询问将军的身份。”
“我是陛下身边的人。”
不知通译具体怎么说的,众敌将都露出敬畏之色,晁鲸保持微笑,不多也不少。
林坤山问:“我什么时候能得自由?”
“等陛下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晁鲸笑道。
韩孺子急需军队,可他眼下能调动的精锐将士只有数千人,还有近万名刚从函谷关外征来的新兵,难堪大用,于是他想到了这些敌军俘虏。
连日来,前方送回来的俘虏已达到几万人,中路军不占大头,西路的玉门关抓回来的俘虏最多,敌军不认路,只知道往日落的方向逃跑,根本不知道前方有沙漠拦路。
楚军在神雄关大败,逃回者寥寥无几,更多士兵不是阵亡,就是下落不明,连兵部尚书崔宏也失踪了。
京城再度面临威胁,群臣张慌,卓如鹤与瞿子晰都力主再度封城,准备死守,同时劝谏皇帝离京,指挥塞外军队尽快发起进攻。
韩孺子不想走,也不想再度守城,“神鬼大单于擅使计谋,但是有一点确定无疑,敌军军心不稳,神鬼大单于急需用几场大胜挽回军心,楚军此时不可再退却。狭路相逢勇者胜,敌军已没有最初的实力,楚军可以一战。”
韩孺子临时拼凑了一支军队,投降的敌军可不知道,所谓的主力楚军大都是拿到兵器不久的新人。
白桥镇百里之外有一座迎风寨,地势险要,韩孺子决定在这里迎战敌军,除了招降大批敌军,他已经想不出更多奇计。
这将是真正的决一死战。
第五百三十六章 难解的杨奉
韩孺子来请母亲迁宫前往洛阳,慈宁太后仍不想走,“陛下若能守住京城,我不必走,陛下若是不能,我不想走。”
韩孺子躬身道:“朕不会守卫京城,而且不只是太后,朝中大臣也都要迁往洛阳。”
慈宁太后脸色一变,“陛下要放弃京城,放弃……皇宫?”
“有朝廷的地方就是京城,至于皇宫,只是皇帝的居处而已。”
慈宁太后怒容满面,“陛下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咱们母子付出多少努力才……我不走,就让我与皇宫共存亡吧。”
韩孺子知道母亲有时会非常固执,早想好对策,沉默片刻,说:“若有万一,洛阳就是新都,庆皇子将是新皇帝,他还年幼,其母惠贵妃无权无势……”
慈宁太后被击中软肋,她之前不走,是因为皇帝还在外面,如今皇帝要留下与敌军死战,庆皇子立时显得无依无靠,“皇后会照顾他,她答应过我。”
“崔太傅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殉难,崔家只剩下崔腾做主。皇后为人贤淑,不喜权势之争,等她觉得自己需要照顾庆皇子的时候,只怕大势已去,什么都来不及了。”
慈宁太后沉默良久,“陛下决定立庆皇子为太子?”
“庆皇子年长,理应由他继位,旨意已经送到皇后手中了。”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为什么陛下不能像别的皇帝一样,留守安全的地方,将守卫国土的事情交给朝中大臣呢?”
韩孺子微笑道:“时势不同,大楚需要一位进取的太祖,而不是守成的皇帝。敌军兵多势众,大楚只要稍微露出一点软弱,北方的匈奴就会趁机参战,到时候大楚将无路可退。”
慈宁太后再次长叹,“咱们母子的命总是不好。”
韩孺子上前一步,“朕选择不了‘命’,但是朕能选择如何应对。朕看史书越多,越觉得没有皇帝拥有‘好命’,皇帝既为天下之主,就要承受天下之难题,此乃必然之理。从太祖以至武帝,列祖列宗皆是如此。若论命之好坏,朕自以为比父兄二帝都要好些。”
桓帝中毒、思帝自杀,甚至来不及展现自己的治国才能。
慈宁太后凝视皇帝,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掌控不住儿子,“陛下若是大胜,还会改立太子吗?”
“请太后不要问这种事,只有朕在前线驾崩之后,皇后才会出示圣旨,朕若平安返回,则一切按规矩来。”
规矩就是皇后生不出嫡子,庆皇子才有资格成为太子。
“什么时候出发?”慈宁太后问。
“明天一早。”
“唉,要么是千古一帝,要么是无知昏君,陛下这次赌的可大了。”
“名声归史书,胜败归自己,朕无遗憾。”
慈宁太后挥挥手,表示默许,韩孺子告退,命中司监刘介立刻做准备,然后前往勤政殿,正式传旨,要求朝廷迁往洛阳。
如何应对大臣们的反对,韩孺子已经做好准备,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从宰相卓如鹤以下,没人提出异议。
“城中百姓怎么办?”卓如鹤问。
“随朝廷一同迁往洛阳,年二十以上、四十以下的男子留下。”
“百姓如散沙,仓促之间如何成军?”瞿子晰惊讶地问。
“人多即可,不求战力。”韩孺子顿了一下,补充道:“塞外压力很大,神鬼大单于也腾不出太多军队,至多十万人,楚军主力是那些投降的西方将士,可他们需要一点信心,楚军数量越多,他们的士气越高。”
群臣呆若木鸡。
韩孺子又道:“战争进行到现在,比的就是士气,神鬼大单于自以为击溃了楚军,正是骄傲之时,必然率兵急速南下,楚军以逸待劳,胜算不小,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卓如鹤良久方道:“京城百姓数十万,颇有老弱,怕是来不及搬迁。”
“尽量吧,每家可留一名成年男子。”
“是,陛下。”卓如鹤勉强回道,带领群臣躬身领旨。
“即刻传旨,明晨出发。”
韩孺子离开勤政殿,亲自前往京城武库查看,那里贮藏的兵甲足够装备七八万人,他让刘介将宫中武库的兵甲也都拿出来,一件不留。
他又去太祖衣冠室,请出太祖宝剑,想起杨奉在鞘中留下的四个字——枭请收手,本不想分心,这时却忍不住了,传旨给不要命,让他去找杨奉的妻儿进宫。
传召平民百姓进宫,往常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如今却立即得到执行。
凌云阁里,韩孺子正欣赏宝剑,太监通报,杨奉妻儿到了。
侯小蛾带着儿子罗世浮登楼,给皇帝磕头,抬头盯着皇帝,问道:“皇帝怎么才见我们娘俩儿?”
跪在旁边的青年小声道:“母亲……”
韩孺子露出微笑,表示不在意,仔细打量两人。
侯小蛾即便是在年轻时大概也不是美女,与杨奉没有半点夫妻相,身材粗壮,看得出力气挺大,脸上皱纹不少,却不太显老,尤其是那双眼睛,竟如少女一般清澈。
对视片刻,韩孺子突然明白杨奉为何娶此女为妻。
杨奉心机太多,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必须与毫无心机的女子才能同床共枕。
杨奉的儿子罗世浮很年轻,比韩孺子还要小一些,跪在地上微微低头,与杨奉确有几分相似。
“你们母子二人当初为何从湖县搬走?”韩孺子问。
侯小蛾站起身,指着跟来的不要命,“问他。本来住得好好的,街坊邻居都熟,他来了非要我们搬家,还不能通知任何人。”
“是杨奉的遗命。”不要命神情稍有些尴尬,“杨奉说若是天下太平,他的妻儿永远不要见陛下,若是有事,倒可一见,一是寻求保护,二是……给陛下一些指点。”
侯小蛾冲皇帝扬扬头,“皇帝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问我就好。”
韩孺子笑了,“杨公真是个怪人。”
“可不,他从小就挺怪,长大之后就更怪了,既要改姓,又要当太监。”
“你与杨公自幼定亲?”
侯小蛾摇头,“呵呵,我俩同意,老夫人也不会同意。我原是罗家老夫人身边的丫环,老夫人死后就服侍公子。一天晚上,公子心情不好,我就说劝劝他吧,结果把自己劝给他了……”
“母亲,不用说这些。”罗世浮再次提醒,脸有些红。
侯小蛾爱怜地看向儿子,“小孩子腼腆。总之公子娶了我,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杨公为什么要易姓自残?”韩孺子最迷惑的就是这件事。
侯小蛾长叹一声,“要不说公子是怪人呢。他最初本来是要进京考进士、当大官的,他们罗家在朝中有不少亲戚,看他有才华,都愿意提供帮助。可倒霉的是,事情刚有起色,没等公子参与大考,罗家的一个亲戚不知怎么得罪了武帝,被满门抄斩,老夫人受惊吓而死,公子只好带着我逃亡。”
“罗家曾被满门抄斩?”韩孺子吃了一惊,杨奉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只说自己频繁遭到陷害,无奈之下只好选择隐姓埋名,甚至自宫以进王府。
“对啊,这在当时是件挺轰动的大事。”
韩孺子回想自己看过的武帝实录,不记得有罗姓大臣遭此惨祸。
不要命上前道:“罗家曾有人在东宫任职,因太子一案受到牵连。”
韩孺子有了一点印象,因太子案而被杀的官员太多,罗家人并不显赫,只留名姓而已。
他心中的疑惑没有减少,反而更多,“可杨公从未支持过前太子遗孤。”
侯小蛾笑道:“公子当初也不支持太子,罗家被抄斩之后,公子就开始变得多疑,总说这里藏着什么、哪里藏着什么,还说武帝被人控制了,我问他是谁,他说控制者必然不显山不露水,非得是皇帝身边的人才能知道。”
“这么说来,杨公自残就是为了靠近皇帝?”
“对啊,他说别人能控制皇帝,他也能,还说要证明给我看。”
罗世浮面红耳赤,不停地咳嗽,侯小蛾全不在意,“你老爹又没说让我撒谎,当然要实话实说了,何况皇帝看上去不错,是个好人。皇帝,你被公子控制了吗?”
韩孺子笑了一声,没有回答,“杨公……难以理解。”
“挺好理解啊,公子当太监不只是为了靠近皇帝,更是为了报仇。”
“替罗家人报仇?”
“罗家人、武家人、林家人,好多家人,公子说武帝以天下为玩物,不配当皇帝,他要给韩氏一点教训,让韩家人明白,皇帝并非无所不能。”
韩孺子呆住了。
罗世浮忙道:“陛下休听我母亲乱说,家父不是那种人……”
“‘家父’不是哪种人?你出生不久他就抛下咱们母子,你根本不记得他。我最了解公子,他很骄傲,非常骄傲,却一直不得志,他归咎于武帝,常说皇帝无非一独夫,只要进入十步之内,谁都能与皇帝抗衡。”
韩孺子一听就知道这是杨奉的话,怪不得他不想让皇帝找到妻儿。
韩孺子生出一股上当受骗的恼火,“杨公的确进入了朕的十步之内。”
不要命上前一步,“请陛下不要只看当年的杨奉,在云梦泽,杨奉曾对我说,所有皇帝天生多苦,根本没必要报复,他还说,陛下是位好皇帝,不怕陛下受不了苦,就怕陛下太得意,反而变成坏皇帝。”
韩孺子意兴阑珊,“杨奉预见过大楚今日的危机吗?”
不要命摇头,“杨奉没这种本事,但他关于皇帝的话,也可以用在神鬼大单于身上。”
韩孺子眉毛微挑,恍然间觉得杨奉似乎就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
第五百三十七章 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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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奉的形象越来越清晰,留下的疑惑却越来越多,韩孺子有点后悔,更希望回到从前,杨奉是名一心想要培养出合格皇帝的怪人,而不是藏着仇恨、要给皇帝一个“教训”的复仇者。
又聊了一会,韩孺子派人送走侯小蛾母子,让他们与太后一同前往洛阳,单独留下不要命。
侯小蛾只了解从前的公子,不要命却看到了后来的权宦。
“随朕走一趟。”韩孺子起身,带领众人出宫,轻装简行,没用仪卫。
这是皇帝无所不能的时刻,他的行为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街上已经乱成一团,百姓要迁走,家中男子却要留下,生离死别之际,许多人就在街上号啕大哭。
韩孺子带领数十人疾驰而过。
这些天城里城外尽是骑马横行的士兵,百姓们早已习惯,自觉让路,然后继续哭着与亲人告别。
城外人比较少,大都是前往军营报到的壮年男子,在公差的看守下,十几人一队,默默前行。
敌军俘虏都已被调往迎风寨,看不到京城的乱象与临时征兵。
韩孺子没有进入军营,驰上一座高地,望向左右两座大营,鼻中呼出的白汽茫茫一团。
“杨奉是自杀的,对不对?”韩孺子问。
“我没看到。”不要命回道。
“你肯定知道一些什么,或者说能猜到一些。”
不要命沉默片刻,“杨奉的确说过,无所畏惧的皇帝是暴君、无所不知的皇帝是昏君,真正的皇帝应有所敬畏、有所不知。”
“嘿。”韩孺子冷笑一声,“杨奉想不到短短几年之后大楚就会面临生死危机,从皇帝以至平民百姓,全都有所畏惧、有所不知。”
“神鬼大单于孤军深入,没有立即大获全胜,却落入两面受敌的局面,被迫抛弃大量仆从之军,他想必更加畏惧。”
韩孺子笑了笑,“你是杨奉的好学生。”
“我只是学生而已。”
“杨奉归还太祖宝剑时,鞘内留下四个字,‘枭请收手’,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命点头,“大致明白,如果我没猜错,这是留给太后的警告。”
“太后?”
“上官太后,陛下难道忘了,上官太后曾经冒充过淳于枭。”
韩孺子一愣,很快恍然大悟,上官太后本人没有冒充过淳于枭,但她的确曾经派出几名心腹太监,假装是望气者,引诱众皇子皇孙参与夺位之争。
不要命继续道:“上官太后对望气之术感兴趣,手里可能还留有一些毒药,杨奉大概就是因此留下警告,让上官太后老实一些。”
“孟娥估计猜出了真相,所以将纸条的内容告诉了上官太后。”韩孺子又笑一声,孟娥总是不肯对他说出全部事实,她与杨奉倒有一点相似,喜欢制造神秘。
疑惑消除,韩孺子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些失望,“那本书又是怎么回事?杨奉拿到之后为何意兴阑珊,连病都不想治了?”
“那本书,有一部分章节是杨奉写的。”
“嗯?”韩孺子又一次意外。
“书早就有了,在武帝时曾流入过京城,杨奉那时候还年轻,与一些读书人评论此书,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各写一段,与此书订在一起。”
“杨奉那时候要造反?”韩孺子讶然。
不要命笑道:“陛下以为那是造反之书?”
“据说如此。”
“陛下有没有想过,教人造反就是教人做皇帝,所以造反之书也是帝王之书,当初在京城读书人眼里,这本书与造反没有半点关系。杨奉为何意兴阑珊?因为他追寻了半生,结果源头早在他手中,他却没有认出来。同样一本书,有人以为是帝王之术,有人却当成蛊惑人心的秘笈。最让杨奉无法理解的是,有一部分内容就是他亲自写的,望气者从中领悟的含义却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
“怎么会有这种事?”韩孺子对这本书更加好奇,可惜书已经毁掉,只剩下三页。
“我不爱读书,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杨奉大概觉得世事如此,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别人眼里却是另一回事。杨奉一开始想教训皇帝,后来又想培养皇帝,结果都没有如意。”
“杨奉……”韩孺子想问思帝的事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杨奉,他知道得已经太多,不如留些秘密,“多谢,朕受益良多。”
不要命嗯了一声,扭头看去,不远处,数十名侍卫与卫兵都在盯着他,其中几人手握刀柄,在他们眼里,不要命总是个危险人物。
“杨奉留给我的任务都已完成,他的妻儿今后也不需要我的照顾,不管陛下怎么想,我可是终于解脱了。告辞。”
“你要去哪?”
“看心情,可能跟着大家一块去关东避难,可能留在京城静观其变,可能回老家看看,虽说没人能记得我,但我还记得一点东西,也有可能去刺杀个把人。”
“那样没用,你为什么不加入楚军,与众人一块抗敌?”
“陛下忘了,我加入过楚军,和南直劲一块去烧过满仓城,老实说,战场不适合我,人太多,场面太乱,我施展不开。”
“那也没必要白白送命。”
“呵呵,我开始理解杨奉的意思了,我之慷慨赴难,在陛下看来却是白白送命。同理,陛下之决一死战,在我看来……”不要命突然不说了,大笑几声,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韩孺子没动,也没派人阻止,仍然遥望军营,良久之后,对身后众人说:“去军营。”
这是一次意外到访,营中将士都没有准备,尤其是新兵众多,连兵甲都没领齐,对军官的命令更是茫然不解,但是一听说皇帝来了,全都拥来,挤在道路两边观看。
一名卫兵前驱,一路大喊“陛下驾到”。
韩孺子骑马驰过营地,目光与众多士兵接触,有人心慌意乱,跪下磕头,有人兴致盎然,笑呵呵地与皇帝对视……
韩孺子拔出太祖宝剑,高高举起,两边突然响起“万岁”的呼声。
到了尽头,韩孺子调头,收起宝剑,等卫兵再次列队之后,他控马缓缓前行,向两边的人大声道:“大楚必胜,朕与众将士同战。”
万岁的呼声又起,逐渐被“同战”代替。
韩孺子连去多座军营,入夜才回城里。
函谷关的樊撞山与崔腾不召自来,尤其是崔腾,听说父亲下落不明,他一定要参战。
韩孺子没有劝阻,只要不影响大局,他愿意让每个人自主选择。
他回寝宫坐了一会,命人叫来景耀。
景耀还没来得及去守墓,很快赶到。
韩孺子身穿戎装,手扶剑柄,站在屋地中间,神情冰冷。
景耀心中一惊,立刻跪下,“陛下。”
“你好大胆啊,景耀。”
景耀又是一惊,连磕三头,“臣胆子不大,陛下……”
“敌军攻城那一晚,是你给上官太后传信?”
景耀抬起头,茫然道:“是,臣对陛下说过了。”
“嗯,你还有没说的事情吗?”
景耀神情微变。
“朕待你如何?”韩孺子问,握紧了剑柄。
“陛下不念旧怨,将臣由卑贱处拔救出来,大恩大德,臣虽万死不足为报。”
“朕不要万死,只要一句真话——上官太后藏着的东西去哪了?”
自从得知杨奉的四字留言是给上官太后的警告,韩孺子就知道事情还没完,杀死桓帝、思帝的毒药肯定还在。
景耀接连磕头,却不肯开口回答。
韩孺子慢慢拔剑,剑身出鞘一尺,他停下了,“在慈宁宫?”
景耀磕头更紧,仍不开口,但已默认。
韩孺子收回宝剑,“你一点没留?”
“臣留之无益,臣将去守墓,再没有回皇宫的机会……”
韩孺子相信景耀的话,大步出门,景耀瘫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慈宁宫已经收拾妥当,宫里人剩得不多,这回都要随太后一同迁宫,只有刘介例外,“总得有人看守皇宫,我是中司监,责无旁贷。”
韩孺子停在慈宁宫门口,与刘介聊了几句,同样没有劝阻。
夜已经很深了,慈宁太后尚未休息,站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好多东西都带不走,唉,真是舍不得。”
“带不走的就留下吧。”韩孺子站在门口说。
慈宁太后看向皇帝,“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母亲。”
慈宁太后露出一丝惊讶,皇帝很久没叫她“母亲”了,两人一直以“陛下”、“太后”互称,若在从前,她会纠正皇帝,今天却感到亲切,“陛下一定能大获全胜。”
“母亲还记得我被杨奉接走的那个晚上吗?”
“当然,至死不忘。”
“临别之时,母亲对我说,‘除了你自己,别相信任何人,也别得罪任何人。’”
“亏陛下还记得。”
“我该相信母亲吗?”
慈宁太后哑口无言,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缓缓道:“景耀多嘴?”
“与景耀无关,是杨奉,他留下一点线索,我今天才弄清楚。”
“嘿,阴魂不散的太监,我一直很讨厌他。”
“上官太后毒杀先帝,本意是为思帝夺位,可在思帝眼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上官太后之悲,皆源于此。”
慈宁太后转身,走到一只箱子前,打开箱盖,伸到最下层,摸出一个小木匣,双手捧着,递向皇帝。
韩孺子走过来,接下木匣,“都在这里?”
“有必要分开放吗?”慈宁太后语气稍显生硬。
如果能用在神鬼大单于身上,这东西倒是不错,念头一闪而过,韩孺子告退,回到泰安宫,景耀已经不在,他让太监找来一些菜油,浇在木匣上,一烧了之,从始至终没有开匣。
终于,他了无牵挂,可以放心与敌军一战。
第五百三十八章 真心话
迎风寨内外,连同官道之上,成为一片相连的巨大军营,前后是楚军,中间则是投降的敌军,因为来自多国,语言不通,被楚人称为“百家军”。
这支军队只有盔甲没有兵器,按照原计划,要到决战的前一刻,才会将兵器分发下去,这些人原有的器物大都散失,虽然找回来一些,数量还是远远不够,需要楚军给予补充,至于用得顺不顺手,根本不被考虑。
一开始,楚军少而百家军多,双方互相提防,心里全都惴惴不安,楚军担心降军反抗,降军害怕楚军杀人除患。
没过多久,楚军数量越来越多,大都部署在后方,营地成片,一眼望不到头,双方的警惕反而因此减少许多。
只有楚人自己知道,这支突然冒出来的庞大军队里,大都是临时征调的平民百姓,远远看去一团威风,真到了战场上,只怕起不了多大作用,甚至能不能让这些人冲进战场,大多数将领都没有把握。
唯一信心十足的人是皇帝。
韩孺子屏退繁复的仪卫,通常只带五十几名卫兵在军营里进进出出,也不提前开路,士兵们临时让开即可,总之,他更像是身先士卒的将军,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大楚天子。
他不停地发出许诺,向将军们许诺加官晋爵,向士兵许诺金银布帛,向平民许诺田宅减赋……四名史官跟随左右,皇帝随说,他们随记,以示这一切并非空口无凭。
赶到军营的第三天,韩孺子前往百家军营地,仍然只带五十几名卫兵。
异族将士对大楚皇帝更感好奇,韩孺子所到之处,众人围观。
向这些人发出许诺比较困难,最多的时候需要五名通译合作,好在韩孺子的话很简单,“助神鬼大单于,你们永无回家之日,助大楚,你们很快就能与家人团聚。”
每走过一处营地,就有楚军将兵器分发下去。
数日间,整支军队士气大振,就连事先最为悲观的将军,也生出几分信心。
韩孺子将中军帐设在迎风寨内,寨子边缘建了一座木制望楼,天气晴朗的时候,能够望见远处的开阔之地,那里将是战场。
腊月十一,敌军赶到,发现前方有大军阻挡,敌军显然很意外,立刻在数十里外安营扎寨。
韩孺子派使者送去战书,内容极其简单,只有四个字:明日决战。
使者当晚返营,带回来十余颗人头,都是楚军将领,崔宏与南直劲也在其中。
兵部尚书总算有了下落,崔腾捧头大哭,发誓要为父亲报仇,请求充当先锋。
韩孺子当然不能让崔腾冲在最前面,强令他留在身边,派出的前锋仍是樊撞山。
樊撞山伤势尚痊愈,但已没有大碍,他迫切地请求参战,一天之内连请五次,韩孺子终于同意,“将军此战,不为破敌陷阵,只为向百家军显示我大楚威风,切不可冒进。”
韩孺子不放心,将自己的卫兵分出一半给樊撞山,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将军的安全。
第二拨军队就是百家军了,他们将罗列阵前,按照命令逐次进入战场。
楚军虽然缺少真正的将士,军吏却有不少,他们没日没夜地计算数字,然后排兵布阵,将五十几支军队安排得妥妥当当,孰先孰后、孰主孰辅,看什么旗帜、听什么命令,都说得清清楚楚。
第三拨军队则是临时征调的楚军,数量不少,韩孺子却没打算真派出去,这些人的作用是守住后方,给前方军队一点信心。
韩孺子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作战计划仍然制定出来,详细分派下去,让人人都知道明天要做什么。
韩孺子命人将楚军将领的头颅送上高台,面朝北方战场,要让他们看到明日的大胜。
夜色渐深,韩孺子在寨内大厅里宴请诸将,不设桌椅,所有人都站着。
迎风寨不大,敌军第一次经过的时候没来得及完全拆掉,大厅仍很完整,火把照得亮如白昼,韩孺子亲自执酒,连敬三杯,向楚将道:“京城已无守卫,百姓尚在东迁途中,楚军绝不后退,是胜是败,全看明日一战,望诸位努力。”
众将豪饮,韩孺子又向百家军将领敬酒,“终归是要回家,逃回去,仍会落入神鬼大单于手中,打回去,却能与家人团聚,从此摆脱奴役。”
异族将领的欢呼声更加响亮。
酒宴为时很短,几杯酒下肚,众人告辞,回去休息,准备大战。
韩孺子留在大厅里,望着一地零乱破碎的酒杯,心中所想全是明日的战斗,思考每一个细节,力求不出意外。
如果百家军不能获胜,后方的临时军队将不得不参战,那是最差的结果,而且获胜的可能微乎其微……
有人走进大厅,韩孺子看去,是崔腾与侍卫头目王赫。
韩孺子坐在厅内唯一的椅子上,两人上前,在台阶下行礼,崔腾先开口,“陛下可有最后的准备?”
“什么是‘最后的准备’?”
崔腾与王赫互视一眼,还是崔腾开口,“明日之战胜负难料,若有万一,楚军能挡一阵,陛下还可退往关东,但是需要提前安排好路线。”
韩孺子笑了一声,看向王赫,觉得这是他的主意,“胜负难料?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吗?”
王赫被皇帝盯得脸色微红,再不能保持沉默,“胜败乃兵家常事,从来没有必胜之理。”
“没有必胜之理,却有必胜之心。朕思考多时,以为楚军必胜,为何?所谓盈则必亏,神鬼大单于百战百胜,攻打京城时却被迫退去,虽是诡计,对军心却是一大打击。敌军虽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一旦锋锐被破,大败无疑。百家军受压迫已久,又怀着回家之心,必能越战越勇,更不用说还有楚军押后。”
崔腾已经为父亲哭过了,这时只在意皇帝,上前一步道:“就是这些百家军,真的……不值得相信啊,他们先是投降神鬼大单于,现在又投降大楚,保不齐明天阵前会站在哪一方。”
“用人不疑,朕倒觉得百家军可信。”
崔腾无话可说,看向王赫,“还是你劝吧。”
王赫道:“就当是以防万一,陛下也该准备一条后路。”
“你提醒了我,将兵部的人叫进来。”
王赫很快叫进来七八人,京城兵部只剩这些官吏,却是皇帝向全军发布命令的第一层缓冲。
韩孺子下达两条旨意,一是传令后方楚军,关闭壁垒,门户全部钉死,不准任何人出入,二是送给百家军将领一封信,让他们带往西方,择机交给邓粹与黄普公。
兵部官吏领旨而去,崔腾与王赫目瞪口呆。
“我早跟你说过。”崔腾小声道。
王赫无可奈何,本想劝皇帝备条后路,结果皇帝却将唯一的路给堵死了。
两人告退,韩孺子却不允许,“留下陪朕喝几杯。”
酒有的是,杯子却没几个完整的,崔腾找出两只,给王赫一只,自己一只,用袖子仔细擦拭。
王赫抱来酒坛,先给皇帝倒酒,次是崔腾,最后是自己。
韩孺子笑道:“今夜此间并无君臣,你我痛饮,不必拘礼。”
王赫客气地饮酒,崔腾却将皇帝的话当真,连饮几杯,大声道:“痛快,可惜东海王不在,也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
“送回的人头里没有他,他就是还活着。”
想起父亲之死,崔腾又悲又怒,再次连饮三杯,也不用王赫倒酒,自己抱着酒坛自斟自饮,有了三分醉意,问道:“陛下为何不派我打头阵?”
“因为你不是樊撞山。”韩孺子回答得很直接。
樊撞山威名远扬,不只是楚军,百家军也都知道是这一员无敌猛将,崔腾自然不如,可他不服气,“让我给樊将军当跟班也行啊,免得日后有人说我胆小,有仇不报。”
“有你出战的时候。”韩孺子喝了两杯,“不必总想着明日的大战,说点别的。”
王赫不吱声,崔腾的醉意却更加明显,斜眼道:“陛下想听我一句真心话吗?”
“当然。”
崔腾沉吟片刻,“我哥哥死在军中,但那是他自找的,与陛下无关,我父亲死于敌手,但那是他自己不小心,怨不得陛下,小君妹妹深得陛下宠爱,更没话说,崔昭是被陛下送入匈奴的,现在想来,对她可能是好事,至于削官夺爵,我都不在意,唯有一件事,我耿耿于怀,不是今天这种时候,绝不会说出来。”
王赫连使眼色,崔腾全当没看见,死死盯着皇帝,说:“张琴言是刺客,但她死了,我真的心痛,就是现在,心还在痛。”
“你需要朕做什么?”韩孺子问。
崔腾长叹一声,再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说:“不用,说出来就好多了,平时在陛下面前总是小心翼翼,装作什么都不在意,能说真话,就是陛下最大的恩典。”
韩孺子大笑,也拿起杯子,王赫立刻过来倒酒,“好,朕自罚一杯。”
韩孺子正要举杯饮下,一名兵部官吏匆匆跑进来,惊慌失措,甚至没有下跪,“大事不好,百家军造反了!”
崔腾扔掉酒杯,转身就要冲出去,韩孺子喝道:“崔腾留下。”然后向官吏道:“是全军造反,还是一军闹事?”
官吏愣了一会,“还不清楚。”
“那有什么可惊慌的?百家军自有将领,等他们将消息报上来,再来见朕,下去吧。”
官吏稍稍安心,可还是不踏实,“不用派人去查看情况吗?”
“该睡觉睡觉,该值夜值夜,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韩孺子顿了一下,饮下杯中之酒,“都退下吧,朕也要休息了。”
远处隐隐有喊声传来,韩孺子却打个哈欠,面露倦意。
第五百三十九章 临阵之赌
韩孺子一觉睡到凌晨时分,侍卫王赫与一名太监进来将他唤醒,太监服侍皇帝穿衣,王赫道:“百家军发生一点小骚乱,据说是有人大喊楚军要动手,营中将领自行弹压,已经没事了,后半夜过来报告了情况。”
韩孺子嗯了一声,这不是昨晚一同饮酒的时候了,现在的他是皇帝,是一军之主。
王赫一向沉稳,今天却有点沉不住气,犹豫再三,问道:“陛下是怎么猜到百家军不会叛乱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对百家军来说,时机已经过去了,他们若想叛乱,就该早些动手,然后北上迎接神鬼大单于,如今敌酋已至,列阵于前,百家军就算提着朕的人头去邀功,还是死罪一桩。”
韩孺子穿好了衣服与盔甲,“朕了解神鬼大单于,百家军更了解,他们已被逼至绝境,除了与楚军联手,别无选择。”
王赫敬佩不已,躬身道:“陛下知人,我等愚钝,想不到这么多。”
韩孺子微微一笑,身为皇帝,他的权威越来越高,身边却没有可说真话之人,他再也不会告诉某人自己心中有多么惊慌、双眼紧闭却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全是自己被杀的场景……
他不会说了,一切都藏在心里,所有人只能看到或听说一个深谋远虑、镇定自若的皇帝。
外边天还没有亮,将士们都已起床,营地里各种声音交汇,鼓声、锣声、号声、吼声、甩鞭声……不同的军队用不同的方式召集士兵,分派早饭,进行一次训令与鼓动。
崔腾等人早已候在厅外,这时全迎上来,簇拥着皇帝登上望楼。
楼上,十余颗头颅一字排开,面朝北方的开阔地带,准备“目睹”一场大战。
崔腾跪在父亲面前,低声嘀咕了几句,随后起身,守在皇帝身边。
作战计划早就安排好了,皇帝象征性地击了一下楼上的鼓,兵部官吏立刻通知楼下的传令兵,十几名士兵背着旗,疾驰出寨,分传圣旨。
朝阳初升,韩孺子道:“今日天晴,正是决战的好日子。”
崔腾翘首遥望,笑道:“敌军好像也不是很多。”
敌军数量的确不是很多,但绝不比楚军少,而且都是神鬼大单于的本族精锐士兵,就是依靠这支军队,他征服了整个西方,驱使大批将士远攻大楚。
最前线的楚军已经列好阵势,当先的应该是樊撞山,可是相隔太远,望楼上的人看不清楚。
太阳又升起一点,双方军队开始互射箭矢,造成的伤亡极小,三轮之后不约而同停止浪费行为,派出第一支队伍,开始冲锋。
崔腾心焦如焚,“哪个是樊将军?一定要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啊。”
王赫更关心皇帝,所以第一个看出异样,小声道:“陛下……”
韩孺子严肃地摇摇头,也小声道:“无事。”
王赫看着皇帝苍白的面色,知道这绝非“无事”,他刚才分明看到皇帝面露痛意,显然是身体不适。
上次京城夜战的时候,韩孺子胸前受伤,断了一根肋骨,事后只是由御医草草治疗一下,韩孺子禁止御医再来,更不准他向外透露消息。
他相信自己能受得了,而且他必须受得了,在这种时候,皇帝的一点小意外都可能惹来数不尽的猜疑。
远方两军交锋,那必定是激烈的一战,远远望去却不是那么回事,所有马匹跑得都太慢,嘶喊声也听不清楚,鲜血飞溅的场面更是见不到。
远观者只能用想象来描述战场上的惨烈。
崔腾握紧了拳头,半截身子探出望楼,被两名卫兵硬拽回来,以防他掉下去。
韩孺子望了一会,坐到楼上唯一的交椅上,向陪同的将领与官员笑道:“左右无事,大家打个赌吧,今天这一战什么时候会分出胜负?”
众人目瞪口呆,尤其是两名百家军将领,听通译小声说完,比楚人更显惊讶。
“朕赌午时前后结束,押一百两银子,有人愿意赌吗?崔腾。”
崔腾又向远方的战场望了一眼,“我赌申时结束,押……十万两。”
韩孺子斥道:“乱说,只能押一百两,你们崔家比皇室还有钱吗?”
崔腾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那就一百两,申时……前后,差一刻钟也算我赢吧?”
“当然。”
其他人还是没有参与的热情,韩孺子继续点名,“王赫,你也猜一个时间。”
“我希望越早越好,巳时吧。”
“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王赫,你这是明摆着要送钱啊。”崔腾瞪眼说道。
王赫笑笑,“难说,或许就是我赢呢?大家若是都不押巳时,我岂不是独赚一大笔?”
“嘿,大家都押一百两,总共也没多少……”崔腾兴致上来了,催促楼上的其他人说时间下注,连卫兵和两名异族将领也不放过。
众人没办法,纷纷下注,绝大多数人押酉时或戌时结束,那时候天色已黑,战斗只能结束。
这是一场正面交锋,没人愿意在夜里作战。
一名兵部官员提笔一一记下,既感紧张,又觉好笑。
韩孺子看向人群中最年轻的一名将领,“谢存,你还没下注吧?”
谢存曾经辅佐瞿子晰守卫京城,立下大功,尚未封赏,京城军队前去支援崔宏的时候,他也没有跟去,逃过一劫。
“是押战斗结束,还是押分出胜负?”谢存问。
“分出胜负。”
“非得押今天吗?”
“不必。”韩孺子道。
谢存又想一会,“我押后日。”
崔腾摇头,“只能押某个时辰,不能押一天。”
“后日午时……不,未时前后。”谢存道。
“都记下了吗?”崔腾问道,兵部官员点头。
崔腾很兴奋,搓搓双手,“其实我也觉得今天不会分出胜负,陛下,我能再押一次吗?”
“不能,一人就猜一次。”
崔腾想了想,“我替父亲押一注,他也在这里,应该算一份,对不对?”
“好。”韩孺子同意了。
“后日申时,比谢存晚一个时辰。”崔腾道,监督兵部官吏写下。
远方锣鼓声突然响亮起来,崔腾比谁都急,跑到楼边遥望,“百家军参战了。”
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两名异族将领也来到楼边,踮脚观战,互相说些什么。
通译上前,要向皇帝传译,韩孺子挥下手,表示不用。
足足两刻钟之后,崔腾转身,极庄重地向皇帝说:“百家军勇猛无畏。”
韩孺子嗯了一声,显得很不在意。
王赫第一个输了,上午巳时已过,远方战事正酣,全无结束的迹象。
“拿银子来,一百两。”崔腾伸手来讨,对赌博,他向来认真。
王赫拍拍身上,尴尬地说:“没带,等我回帐取来吧。”
“可以吗?”崔腾问道。
“签字记账。”韩孺子道。
“宿卫军剑戟营副都尉王赫,欠银一百两,某年月日。”崔腾口授,让兵部官吏记下,然后对王赫说:“签字。”
王赫无奈,提笔签字,众人惊讶,甚至对远方战斗的关心都少了一些。
第二个输的是皇帝本人,午时已过,崔腾上前笑呵呵地说:“陛下输了,陛下不会也没带银子吧?”
“等等,朕说的是午时前后,还有一刻钟呢。”
军中有人专门记时,每隔一刻钟,楼下就会传来锣响,崔腾侧耳倾听,甚至忘了观战,锣声一响,马上向皇帝笑道:“到了。”
“没结束吗?”韩孺子坐的地方看不到战场。
“没有,打得正激烈呢,百家军快有一半参战了。”
韩孺子身上还真没有银子,身边的太监也没有,“好吧,朕认输,也记账。”
兵部官吏没敢落笔,不知道该怎么写。
韩孺子招手,叫来笔纸,亲自写下:朕欠银百两,某年月日。落款画了一个小圆圈。
崔腾看了一眼,笑道:“我若是赢了,不要银子,就要陛下这几个字,拿回去封裱起来,价值连城。”
韩孺子哼了一声,他的字迹不太好看。
好在崔腾也没赢,这一战由早打到晚,双方僵持不下,天黑之后也没分出胜负,只能各自退兵。
樊撞山活着回来了,满身血迹,寨内早备好了酒肉,他先抓起一块肉大嚼几口,然后埋怨皇帝派去的卫兵,“比敌人看得还紧,根本不让我冲锋嘛。”
卫兵讲述的却是另一幅场景,樊撞山在战场上几进几出,前后换了三匹马、十几杆长枪,挑落敌军将士至少二十人。
崔腾踅到樊撞山身边,小声道:“下一注吧。”
“嗯,什么注?”
崔腾虽然输了,赌兴却更高,出示打赌的纸张,“打赌什么时候能分出胜负,今天大家都输了,就谢存一个人猜是后天。”
“我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你却在后方拿我们的性命打赌?”
崔腾脸上变色,急忙道:“这是陛下……明天,明天我跟你一块上战场,用自己的命打赌。”
樊撞山哈哈大笑,“我押明日天黑之前。”
“那就是酉时前后。”
“押一万两。”
崔腾赞了一声“爽快”,随后遗憾地摇头,“陛下只许押一百两。”
“那就押一百两,等等,我手下的士兵能不能下注?”
崔腾扭头看向皇帝。
韩孺子点头。
“可以。”
“死人能不能下注?”
崔腾曾经替亡父下注,不用再问皇帝,直接道:“可以。”
“好,那就赌,前锋军一千一百六十人,全押明日酋时,一人一百银,赢了大家分,输了我出。”
崔腾好心提醒,“那可是十一万多两。”
樊撞山没想到这么多,一下子含糊了。
韩孺子开口道:“将领百两,士兵十两就够了。”
崔腾一边写,一边笑道:“樊将军不太会赌啊,你应该将一千多人分成几次下注,赌不同时间,赢面更大。”
樊撞山一挥手,“赌就赌大的,要什么赢面?”
赌局一下子扩大了,好几位将军挤过来,也要为自己和麾下将士下注,就连百家军的将领也围着通译询问赌局详情。
韩孺子对身边的太监小声说:“你也押一注吧,赌后日午时。”
第五百四十章 书还在
自从早晨吃过一点食物,东海王再没有进食,不是他不想,而是没人送,整整一天过去了,帐篷里冰冻如铁,他僵硬得似乎连血液都不流动,甚至对大战的结果都失去了兴趣。
“肯定是把我给忘了。”东海王喃喃道,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分外怀念王府中的生活。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东海王一喜,以为终于有人想到给他送饭了。
帐帘掀开,进来一个人,手持蜡烛,另一只手却是空的,没有食物。
东海王立即抛开毯子,挺身站起,冷冷地打量来者,不肯做出屈服的动作。
丘洪同样面无表情,缓慢扫视,目光最后落在那堆毯子上。
“没打赢吧?”东海王想要冷笑一声,结果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你没来炫耀,我就猜到了结果。”
丘洪哼了一声,让开位置,帐外又进来两名士兵,手持长枪。
东海王心中一惊,那两人挺枪对准的却不是他,而是床上的毯子,戳了两下,又在别的地方或捅或刺,发现没有异常,退了出去。
丘洪也要走,东海王叫道:“慢着,你在找什么?”
丘洪不回答,也不停留,径直走了。
“他们这一战输得肯定很惨,真纳闷,陛下从哪又找出一支军队?”东海王心里稍微温暖了一些,干脆就在地上练起拳来,空间狭小,又没有灯光,他不敢大展拳脚,只是伸伸胳膊和腿,肚子因此更饿,但是没那么冷了。
噗,东海王的一拳竟然击中了什么东西,更让他汗毛倒竖的是,自己的拳头被咬住了!
异族军营、冰寒之夜、伸手不见五指……随意伸出的手却被一口咬住,东海王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张嘴就要尖叫。
胳膊一弯,咬手者靠近,又有东西堵住嘴巴,随后是一个低低的声音:“别叫。”
原来“咬”住拳头的不是血盆大口,而是另一只手。
东海王还是惊恐万分,但对方既然是人,会说楚语,他放心许多,点点头。
“我是楚人。”
东海王又点点头。
“是来刺杀敌酋的。”
东海王终于缓过劲儿来,用力点点头,那人松手。
“神鬼大单于不在这里。”东海王极小声地说,“他很小心,除了极少数人,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顶帐篷里。”
“我就是那极少数人。”对面说。
“原来丘洪要找的人是你。”
“嗯,我故意让他们有所察觉,从而暴露敌酋所在。”
“聪明。”东海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新的希望,“你能把我救走?”
“不能。”对面的回答干净利索。
东海王大失所望,“找我干嘛?刺杀的话,我可帮不了你。”
“以后你有机会返回楚军。”
“你知道什么?被杀死已经是我最好的结果,更惨的是被敌人带到极西方去,我……唉。”对方不能救他脱离苦海,东海王言语间也不那么客气了。
对面的人却不听他的抱怨,继续道:“告诉皇帝,那本书还在。”
“什么书?”东海王莫名其妙。
“记住这句话,它对皇帝很重要。”
“你究竟是谁?”
握着拳头的手一松,东海王退后一步,稍稍提高声音,“你不表明身份,我可不会替你传话。”
无人回答,东海王慢慢伸出手臂,到处摸索,帐篷里除了他以外,再无别人,东海王心慌意乱,使劲儿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
身上还是那么冷,肚子里也还是那么饿,东海王重新裹起毯子,毫无睡意。
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嘈杂,许多人在大喊大叫,像是在下命令。
东海王精神一振,如果那人真能刺杀神鬼大单于,敌军必溃,楚军必胜,至于楚使……他不敢想下去了。
叫喊声持续了很长时间,隐隐还有兵器相撞的声音,东海王走到帐边侧耳倾听,心中患得患失。
丘洪又闯进来,一手握着蜡烛,另一手提着弯刀,看向东海王,“你在做什么?”
东海王挺直身子,“听听你们在做什么,楚军攻进来了?”
“嘿,几名大胆的刺客而已,楚军无能,自知必败,连这种招数都用上了。”
东海王心里一颤,脸上却能挤出一点微笑了,“你的样子不够悲伤,想必神鬼大单于还活着。”
“小小刺客,连正天子的边儿都碰不着,他们都被杀死了。”
东海王摇头,“不对,你的样子也不够得意,所以刺客跑了,你们没抓住。小心,没准刺客还会回来。”
丘洪上前两步,举刀对着东海王,“小心说话,我们可以选择任何人当降军的皇帝,不一定非得是你。”
“看眼下的趋势,投降的是你们吧?我倒是能为你们传话,大楚天子一向宽宏大量,或许会饶你们不死。”
丘洪手中的刀架在东海王脖子上,刀身冰冷,东海王打了一个寒颤,却没有躲避,反而露出更多笑容,但不敢再做更多挑衅。
丘洪盯着东海王,最终没有动手,“楚国皇帝无耻,竟然招降正天子麾下仆从之军与我们作战,可这一招注定……”
东海王大笑,放声大笑,连脖子上的刀都不在意了,丘洪反而要将刀稍稍挪开,一脸的不明所以。
“陛下果然擅出奇招,竟然以敌之兵攻敌不备,哈哈。你们今天没能打赢,就意味着降军很卖力。”东海王一下子明白许多事情,又笑了几声,身体由里到外感到温热,“大楚天子就是有这个本事,神鬼大单于丢掉的士兵,大楚天子却能拿去为其所用,而且还很应手,哈哈。”
丘洪脸色难看,“别高兴,明天正天子一声令下……”
“一声令下?丘洪,你心里也不信吧,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们的胜算可是越来越少了,仆从国士兵因为惧怕才替神鬼大单于卖命,今日一战,他们发现你们没有那么厉害,还会再听神鬼大单于的‘一声令下’?等到下一战,他们必定士气大振。”
丘洪大怒,“你以为正天子第一次遇到反叛吗?叛军必败、楚军必败。”
“不同不同,从前有哪支叛军与能神鬼大单于的军队正面抗衡?想必没有,丘洪,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你们的士兵大不如从前?哦,对手不一样了,你们现在的对手是大楚天子,你们以为他会退却,他却迎战,你们以为他会惊恐,他却无畏,你们以为他麾下无兵,他却派出一支大军,你们以为……”
丘洪手上用力,刀刃入肤,东海王不敢再说了,心情却是越来越好。
“刺客假意刺杀,其实是来救你吧?”丘洪问。
东海王这才明白丘洪为何半夜跑到自己这边来,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或许吧,以眼下的形势,楚军没必要派出刺客,在战场上就能将你们打败,可大楚天子很在意我这个弟弟……”
丘洪举起弯刀,“那我们就用你的人头向楚军示威。”
“好啊,这样一来,大楚天子就不必对你们再存宽容之心了。”东海王心中忐忑,却扬起脖子,露出一副不惧神情。
丘洪没有动手,停顿片刻,收起弯刀,“刺客敢来,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东海王不屑地撇撇嘴,心里却有一点失望,刺客神出鬼没的,可还是没能杀死神鬼大单于。
丘洪做势要走,却又转回身,将弯刀收起,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东海王凑近些,借着烛光看了一眼,“‘淳于子曰:强者因强而弱,弱者因弱而强,皇帝至强,一朝陨落,家国难继,皇帝至弱,或生或死,与国无碍……’这是书中一页,淳于子,淳于枭,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这是什么书?”
“是……算命的书。”东海王道,心里明白,这是刺客留下来的,却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丘洪一脸困惑,不相信,却没有再问,转身向外走去。
“你在哪发现的?肯定是神鬼大单于的床头,刺客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们,他能杀死神鬼大单于,可大楚不需要……”
“它放在了我的床头。”丘洪大步离去,帐篷里又是一片黑暗。
东海王心中喜悦,看样子楚军还有胜算,而且是很大的胜算,至于那页书,则是刺客留下的,可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丘洪疑惑,东海王同样疑惑。
“那本书还在。”东海王小声重复刺客的话,原本没太当回事,现在却决定,若是真有机会,一定要向皇帝传达,只有皇帝能明白其中的确切含义。
这一夜,东海王一会睡一会醒,次日天还没亮,终于有士兵送来一盘冷肉和一壶凉奶,东海王狼吞虎咽吞下去,肚中有食,人也变得耳聪目明,听到外面锣声、号声不断,知道又要开战了。
丘洪又来了,脸上没有半点疑惑,恢复了从前的得意洋洋,“吃饱了吗?愿意随我观战吗?”
东海王当然愿意,总比在帐篷里一无所知强,“这种食物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吃得惯。”
“那是你不懂美味。”
“你这么高兴,是因为神鬼大单于没在一怒之下砍掉你的脑袋吧。”
“不用套我的话,东海王,今天你将看到什么是‘临阵倒戈’,看到正天子和楚国皇帝谁才是那些仆从军队的真正主人。”
东海王不喜欢丘洪的得意劲儿。
通知
突然停电,稿子丢失一部分,下午这一更稍晚一些,大概8:30左右,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一章 皇帝来了
太阳逐渐升高,双方军队严阵以待,却都没有发起进攻。
一名军官骑马匆匆回到迎风寨内,向皇帝报告一个意外的消息,“敌军押出西方七王,声称将在阵前祭军,以此要挟百家军反戈。”
望楼之上众人大惊,崔腾第一个跳起来,“我就知道异族人不可信,反复无常,又要阵前倒戈。”
楚人看向楼上仅有的两名百家军将领,两人惶惑,听通译说完,立刻跪下,激动地解释了一通。
几名通译互相对了一下,其中一人上前道:“陛下,这两人说事已至此,百家军绝不会再度投降神鬼大单于,请陛下允许他们去往前线,督促诸军发起进攻。”
“陛下别信他们,这两人分明是想与百家军汇合,一同倒戈。”崔腾大声提醒。
韩孺子摆下手,示意崔腾闭嘴,然后道:“问问他们,七王是怎么回事?”
通译询问,两将回答,说得颇多,通译再向皇帝传达时却比较简单:“极西方国家众多,但是各家王族皆有亲缘关系,所谓七王,是他们共认的嫡系王族,类似于咱们大楚的长房,备受尊崇,自从战败之后,就被神鬼大单于留在身边。其中一王,就是这位拉赫斯将军的父亲。”
拉赫斯大概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再次向皇帝磕头,急促地说了几句。
通译道:“他说自己了解神鬼大单于,就算全军投降,七王也未必能得到宽赦,一鼓作气将神鬼大单于击败,反而可能救下七王,就算不能,也无遗憾,他愿意去前线劝说诸军。”
崔腾一个劲儿向皇帝摇头,其他人也都觉得不可放人,但是没有开口,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时刻由皇帝拿主意。
韩孺子思忖片刻,“让他们去。”
不等通译开口,崔腾急道:“陛下……派一个人去,留一个也好,就留这个拉什么斯。”
“不必。崔腾,你不是想参战为父报仇吗?今日许你参战。”
崔腾渴望参战,却不是这个时候,闻令不由得一愣,“陛下……”
韩孺子指着望楼边上一字排开的十余颗头颅,“让百家军明白,败给神鬼大单于,只有这样的下场。”
崔腾终于醒悟,紧紧束带,“遵旨,陛下。”
通译也已说给两名百家军将领,两人又磕数头,起身下楼。
崔腾也要下去,忽然止步,对皇帝说:“我能带着父亲吗?我要他亲眼看到我打一场胜仗。”
韩孺子点头,对王赫说:“带全部卫兵跟去。”
皇帝的卫兵一半跟随樊撞山,剩下的一半临时赐给崔腾。
王赫躬身领命,崔腾亲手将父亲的头颅装入木匣内,双手捧起,与卫兵一块下楼。
望楼上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韩孺子在椅子上微微斜坐,似乎在思考什么,不久之后他向兵部官员下令:“全军戒备。”
“遵旨,陛下。”兵部官员早已惊慌失措,就等着皇帝传旨,立刻下楼,很快,迎风寨内外响起了稀疏的锣鼓声。
韩孺子看向小将谢存,问道:“你以为如何?”
“百家军不会倒戈,敌军今日不会发起进攻。”
“为何?”韩孺子问,其实是替诸人说出疑惑。
谢存上前躬身行礼,“神鬼大单于晚了一步,他若是昨日招降,余威尚在,百家军惊恐之余,或许有人愿意屈服,可是经过一战之后,百家军惧心已去,愿意倒戈的人不会很多。”
“可他们却在犹豫,没有按计划进攻。”
“百家军群龙无首,各王族虽有血亲,彼此间的猜疑却是只多不少,犹豫乃是因为无人肯出头,拉赫斯将军出面,能说服他们。”
韩孺子点头,又道:“你刚才还说敌军今日不会进攻。”
“敌军拿七王当作人质,已露怯意,神鬼大单于今日必无战意。”
韩孺子又点点头,向众人笑道:“军心即人心,猜军不如猜人,朕也以为百家军必不至倒戈,但是朕猜测神鬼大单于必会进攻,此人知难而进,今日越是不宜开战,他越要逆势而行。”稍顿一下,他又道:“待会开战之后,命楚军列队前移,是否参战,要等朕的命令。”
另一名兵部官吏领旨,带人走到望楼一角,这里放着一面蚩尤大旗,竖起来就是楚军前行的意思,再竖则意味着参战,远方有专人盯着,看到旗帜就会传令下去。
楚军大部分士兵都将是第一次参战,许多人甚至没学会骑马,只能充当步兵。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升越高,这仍然是一个好天,众人心中急躁,比昨日战事正酣时更觉煎熬。
每当有人觉得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时候,就扭头悄悄看一眼皇帝,心里又能踏实一会。
皇帝坐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心事似乎根本就不在战场上。
远方鼓声骤急,立刻有观战将领转身道:“前方似乎开战了,应该是樊、崔两位将军冲锋。”
“嗯。”皇帝仍不肯多看一眼。
“百家军未有动作。”将领加上一句。
谢存再度开口,“陛下,臣请去向百家军传令。”
“无需你去,按规矩传令。”
兵部官员下楼传令,立刻有士兵一声声传出去,“前军参战!”
前军共有四支军队,两支昨日参加过战斗,另位两支则是第一次进入战场。
楼边的几名官吏与将领望眼欲穿,一人突然道:“百家军未动,敌军先出动了。”
众人都是一惊,唯有谢存向皇帝道:“陛下言中,微臣自叹不如,百家军看来很快也会参战了。”
韩孺子笑了一下,没有开口。
楼上的观战者可没有这么镇定,无不踮脚翘首,好一会之后,终于有人喊道:“百家军参战了!”
一直显得很悠闲的皇帝突然挺身道:“竖旗。”
没人再对皇帝的命令产生疑问,早已准备多时的兵部官员与几名士兵一同竖起蚩尤旗,这意味着第一批后备楚军开始接近战场,进入待战区域之后停下,等候第二次竖旗。
韩孺子随即下达一连串命令,百家军的各支军队无一例都接到了命令,或进攻、或辅战、或防守、或绕行……谁都不能闲着,接下来是楚军,将近一半接到前移命令,剩下的一半也都进入备战状态。
几名兵部官员忙得手忙脚乱,有人记录,有人下楼传令、上楼回复,累得气喘吁吁。
皇帝终于部署完毕,又斜靠在椅子闭目养神。
他的命令其实都很简单,对正在进行的战斗没有直接影响,但无论是传令的官员,还是领旨的各支军队,都以为皇帝胸有成竹,对战场形势了若指掌,前方许多将士甚至以为皇帝本人已亲临战场。
又是一场大战,负责记录赌约的官吏忙碌起来,输者越来越多,好在银子都不多,大家更在乎最后的结果。
观战的将领不停转身报告情况,今天这一战开始得比较晚,规模却更大,一多半百家军参战,楚军也是步步紧逼,只等皇帝最后一声令下。
韩孺子迟迟没有下令,事实上,他心里很清楚,以新兵为主的后备楚军无论如何不能投入战场,那会暴露楚军的最大软肋,不仅会令敌军士气大增,还会让百家军失去斗志。
他的心里远没有外表那么镇定,他比谁都急,急于听到战事进展有利于楚军,再这样僵持下去,后备军迟迟不战就会显得很奇怪。
众人当中,只有年轻的谢存大致明白皇帝的心事,趁别人都在观战,他走过来,小声道:“请陛下给我一支军队,前去救急。”
韩孺子想了一会,“左军第九营两千人当中多为老兵,你带他们参战,驰骋往返,尽量避免缠斗、混战。”
“是,陛下,微臣明白。”
韩孺子叫来兵部官员,传旨、发令牌,谢存下楼去接管军队。
观战将领习惯报喜不报忧,只说楚军、百家军进展如何,很少提及敌军状况,韩孺子眼虽不看,心里却明白得很,像这种战斗,一旦开始很快就会变成混战,必须持续不断地投入军队,后参战军队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们的士气直接影响那些参战已久的人。
谢存带一支楚军参战,最大的作用不是击败敌人,而是给百家军一个印象:楚军果然能打硬仗。
战场比较远,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将领回报说左军一部分将士参战。
通报声越来越少,因为战场上的形势实在太乱,站在望楼之上,根本分不清敌我,更无从判断胜负。
双方都知道今天这一战有多么重要,如果说昨天是试探,今天就是真正的交手,敌军再打不赢,士气将更加受挫,百家军若是明显战败,好不容易激起的斗志很可能消失殆尽。
一名兵部官员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来到皇帝面前,“陛下,让楚军参战吧,虽然新兵居多,总比没有强。”
“再等等。”韩孺子仍不想走出这一步。
斜阳西倾,又有几名将领提议派出后备军,皇帝终于起身,来到楼边向战场的方向望了一眼,说:“随朕去前线。”
众人一惊,可是没人相劝,此时此刻,皇帝只要开口,他们就会执行,哪怕是下令从楼上跳下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楚将头颅,目光停在南直劲脸上,低声道:“你为大楚而亡,朕亦为大楚而战。”
韩孺子下楼上马,命人举起皇帝大纛,前方开道,一路吆喝着穿过备战的楚军,宣布皇帝来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 第三日
大楚皇帝亲自来到阵前,旗纛飘扬,身后只有数十名官吏与将领,没有卫兵,楚军士气大振,同时振臂高呼万岁,响彻云霄。
韩孺子派出最后一支百家军,待此军进入战场之后,他下令擂鼓,率领前军近万名将士缓缓前移,后方的大军也都紧握兵器,开始原地踏步。
楚军大都是步兵,韩孺子派出大批将官骑马在队前驰骋,维持队形不乱,事实上,第一线基本都是老兵。
战场看上去很近,只凭双脚却要走一会,韩孺子勒住缰绳,尽量走慢一些,扭过头,望见残阳如血,天又要黑了,他不想再打夜战,但是更不想在敌军之前退却。
这是一场士气之争,一口气没提上来,接下来就会再衰、三衰。
他没有回头,在来前线的路上,他已经见过众多惊慌茫然的目光,太多新兵了,许多人连握兵器的姿势都不对,在寒风中站得久了,冻得脸色发青,从未靠近过战场的他们,面对强敌,不可能不心生惧意,能够坚守位置不退,就是他们最大的士气。
距离战场一箭之地,韩孺子停下,身后的大军也停下。
绝不能让这些新兵进入战场,韩孺子再一次提醒自己,向旁边的将领小声交待几句,将领亲自去传令。
他只能派出第一线的老兵,数百人而已。
太阳落山,光线迅速减弱,战场突然变得既遥远又迫近,远到看不清面目,只见人影幢幢,近到杀喊声就在耳边,似乎下一刻就有刀枪刺来。
对面的号角声突然变得急迫,像是在督促己方军队奋力战斗,韩孺子再不犹豫,立刻派出一线老兵,同时下令剩下的士兵摆出防守阵势。
阵势很简单,前排士兵握持长盾短刀连成一片,后几排士兵伸出长枪,更后面的士兵暂时放下兵器,只有一个任务,待会用肩膀抵住前面的人,保证大军不退。
敌军的强硬只是昙花一现,不等少量楚军加入战斗,对面的号角声一变,敌军士兵开始退却。
但这不是无序的溃退,而是稳扎稳打,士兵们互相寻找,尽量聚在一起,凑够一定数量之后一起后退,与更多士兵汇合。
皇帝身边的将领大喜,“敌军退了,我军可趁胜追击。”
最爱冒险的皇帝却变得异常谨慎,等了一会,在看到敌军确实在后退,而太阳也即将完全落到山后时,下令:“收兵。”
将领很意外,但还是立即执行旨意,传令鸣锣收兵。
退却通常比前进更难,即便是收兵,也要花很长时间,奋战中的将士很可能忽略掉后方的声音,非得受到身边其他人提醒,才能反应过来。
好在敌军先撤,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纠缠,夜色渐深,韩孺子亲自监督一批批士兵退下来。
一整天战斗下来,很难说谁胜谁负,但无论是百家军,还是少量楚军,都以昂然的姿态返回己方阵营,只在经过皇帝时低头致意。
连续两天的战斗,已经让将士们越来越自信,尤其是那些百家军,恍然发现之前被视为天兵天将的神鬼大单于将士,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厉害,完全能够被战胜。
后方楚军让出几条通道,但是仍保持防守阵势。
韩孺子驻马观望,心中渐渐不安,许多将领都回来了,聚在皇帝身边,樊撞山和崔腾却一直不见踪影,也没人声称见过他们。
韩孺子派出一名使者,带着三名通译前往敌军阵前,提议共同收拾战场、抬走各自的伤员,以便明日再战。
敌军爽快地同意了,使者复命,韩孺子倒有几分意外,但是没有多想,撤回迎风寨,按照约定,只留一千名士兵收拾战场,特意传令,找到樊撞山与崔腾之后,立刻送到寨子里。
军队撤回各自营内时,已是后半夜,韩孺子召见数十名百家军将领,表示自己看到了他们的勇猛表现,简单地鼓励几句,暗示明日即是最后决战,楚军将在战斗中途全部参战。
面对这些异族人,韩孺子不能表现得太亲切,相反,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身前身后皆是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楚军卫士,百家军将领则一律伏地回话。
皇帝没有因为百家军早晨的犹豫不决而发怒,他们已经很高兴。
异族将领退下,只留下两人参与御前会议。
全线进攻的计划早已制定完毕,这时拿出来连夜修改,百家军颇有伤亡,楚军也有变动。
韩孺子时不时抬头看向大厅门口,经常有人进来通报情况,却一直没有樊、崔两人的消息,皇帝的卫兵只回来寥寥七八人,很早之前就与这两人失散,说不出他们的下落。
小将谢存安全返回,累得不轻,冲锋陷阵的确不是他的优势,休息了一会才来参与会议,一来就提出诸多建议,“明日一战必分胜负,楚军不能只想着如何打败敌军,还要准备好追击与包围。既然必胜,就要大胜,不能让敌军逃回神雄关,与塞外军队汇合。”
塞外还有一支大军,正与柴悦率领的楚军主力对峙。
百家军将领听通译说完,表现得很激动,大声说了许多话,通译道:“他们说塞外之军大都也来自西方诸国,不足为虑,这边打胜之后,他们就去劝降,十拿九稳。”
通译加了一些修饰,但意思不变。
神鬼大单于百战百胜,正因为如此,一次惨败,就能令从前的仆从军对他产生怀疑。
韩孺子接纳了谢存的建议,诸将官当中,唯有谢存最了解皇帝的用意,御前会议一方面是真的排兵布阵,另一方面更是给百家军竖立信心。
楚军总是不参战,毕竟会引发一些怀疑,皇帝因此希望第三日就能结束战斗。
计划制定得差不多了,众人告退,他们还来得及睡上一两个时辰。
韩孺子没睡,坐在大厅里阅览后方送来的公文,同时也在等候前方收拾战场的消息,两名太监陪伴皇帝,不停地修剪烛芯、更换火把与炭盆。
大厅空荡,寒意还是越来越明显。
厅外脚步杂沓,韩孺子抬头,看见王赫匆匆跑进来,知道事情总算有了着落。
王赫一身血污,刚要下跪,就被皇帝阻止,“王都尉平身。”
王赫拱手道:“樊、崔两位将军受了重伤,正在回来的路上,臣先回一步向陛下报信,臣等失职,未能保得两位将军安全,请陛下降罪。”
韩孺子大大地松了口气,起身来到王赫面前,拱手道:“侍卫并非冲锋陷阵的士兵,朕早知如此,却派卿等上战场保护樊、崔两将,实是强人所难,王都尉有功无过。”
对异族百家军将领保持威严,对自己身边的人却不必虚张声势。
见皇帝拱手,王赫吃了一惊,听皇帝说完,更是惊讶,又要跪下,却被皇帝扶住,“不必多礼,还有多少侍卫回来?”
“大概三十多人,另有宿卫士兵五十余人。”王赫回道,皇帝的卫兵损失惨重,伤亡过半。
韩孺子轻叹一声,“王都尉快去休息吧。”
王赫退下,心中感激。
韩孺子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又过了两刻钟,士兵们终于抬回了樊撞山与崔腾。
樊撞山受伤最重,人还在昏迷中,立刻送到营房中,由御医看视,崔腾好些,但是伤了一条腿,站不起来,只能坐着,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匣子系着粗绳,挂在脖子上。
“陛下为什么撤军?再打下去,今晚就能活捉神鬼大单于啦。”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只知进攻,不懂自保,你可没有大将之风。”
“我早就不想当大将了,而且我得向陛下说实话,我一名敌军也没杀死,只顾骑马跟着樊将军冲锋了。”
崔腾武艺平常,双手又要抱着木匣,除了乱冲,做不了什么,他的腿也是掉下马时被压伤的,倒是樊撞山,不愧猛将之称,横冲直撞,杀敌无数,自己也多处受伤,全靠着皇帝的卫兵拼死保护,才没有落入敌手。
韩孺子让崔腾去休息,自己去看望樊撞山,御医刚刚包扎好伤口,向皇帝小声道:“樊将军受伤太多、太重,或许能活下来,但是再想上战场就难了。”
韩孺子叹息,楚军空虚,不得不过度使用樊撞山,“别管战场,救活樊将军,就是你最大的功劳。”
“是,陛下,微臣必尽全力。”
韩孺子一夜未睡。
第三天的战斗开始得比较晚,原因不在百家军,而是敌军不肯出阵,采取了明显的守势。
等了一个多时辰,百家军前进,双方隔着很远互相射箭,谁也不肯冒着大量伤亡的危险直接冲锋。
将近午时,楚军开始按照原定计划向敌军侧后方绕行。
午时过后不久,楚军尚未抵达位置,敌军开始撤退,最初有条不紊,可是没过多久就显出混乱迹象。
前方将领来不及向皇帝报告,立刻下令追击。
韩孺子在望楼上看到了前线的变化,稍感困惑,突然醒悟,脱口道:“神鬼大单于已经逃走了!”
韩孺子后悔莫及,神鬼大单于若是逃走,这一战不知又要持续多久。
第五百四十三章 献城
比迎风寨之战还要稍早几天,塞外已经开战,规模更大,战线绵延数百里,彼此犬牙交错,胜利与失败的消息交替传来,个别军队甚至就此失去了行踪,消失在风雪交加的草原上。
柴悦统领大楚一多半军队,面对更加庞大的敌军仍然捉襟见肘,但他充满信心,经常对麾下的将士说:“敌军粮草很快就将耗尽,只要坚持下去,大楚必胜。陛下率区区万余人保卫京城以吸引敌酋,为塞外创造大好战机,你我唯有拼死一战。”
敌军攻破神雄关之后,从关中搜集到一些粮草,柴悦估计他们坚持不过这个冬天,如果连番交战的话,消耗得更快,因此不停派兵施加压力。
这天下午,柴悦迎来一位特殊的信使。
南军将领刘黑熊曾追随倦侯征战,后又调回南军,此次征战归属左军某营,数日前奉命前往百里以外伏击一支敌军,一直没有消息,突然只身回营,声称自己带来重要消息,要立即面见大司马柴悦。
刘黑熊一进中军帐就向柴悦跪下请罪,“末将无能,所带将士尽已陷没。”
“你是怎么回来的?”柴悦问,刘黑熊的确有罪,但是不必立刻给予惩处,可以等战后再论。
“末将为敌军所俘,前日获释,受托带回一条消息。”
中军帐里还有十几名将领,听到这句话都沉下脸来,兵败被俘就算了,受敌所托却是重罪。
“什么消息?”柴悦也有几分不满。
“希望楚军立刻进攻碎铁城,他们愿意献城纳降。”
众将大吃一惊,七嘴八舌地询问、质疑,柴悦拍拍桌案,命众人禁声,然后问道:“是谁要献城纳降?为何要降?从头到尾细说一遍。”
刘黑熊没敢起身,跪在地上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带兵伏击,结果敌军数量庞大,且有后备军,反而将楚军包围,一番苦战之后,楚军死伤众多,剩下的将士全被活捉。
刘黑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前日夜间,一名敌军将领带着通译突然造访,声称神鬼大单于在南方迟迟未能攻下京城、击败大楚皇帝,反而损失巨大,以至军心不稳,大家都想快些结束战斗,返回家乡,因此愿意献城纳降,只要楚军进攻,碎铁城里就会有人打开城门。
刘黑熊绝处逢生,没想太多,立刻应承下来,连夜离开敌方军营,骑马回来报信。
他当时没问太多,楚军将领的疑问却是一个接一个。
“对你说话的将领是谁?在敌军中是什么身份、地位?”
“谁要献城,是他自己,还是有同伙?”
“他为什么不直接率兵起义,非要借助楚军?”
“你肯定这不是陷阱?”
……
刘黑熊面红耳赤,一条也回答不出来,“那是一名异族人,长相古怪,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老将军狄开上前一步,抱拳道:“大司马,刘黑熊明显是被敌军欺骗,他不自知也就罢了,还来劝楚军入彀,其心可诛,请大司马速速将他斩首示众,以安军心。”
刘黑熊脸色更红,他回来得急,一路上没怎么细想,这时被众人逼问,自己也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只能一个劲儿地请罪。
柴悦擅长提前制定计划,几十万的军队也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丝毫不露破绽,却缺少一点当机立断的能力,挥手制止众将喧哗,说:“不管怎样,刘将军安全返回总是好事,就算敌人设下陷阱,也与刘将军无关。先这样吧,楚军还是稳扎稳打,派斥候去碎铁城查看情况。”
众将消停下来,刘黑熊再次请罪,告退之后心中困惑不解,自己怎么会如此糊涂,竟然不问清楚就替敌军传信?到了帐中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贪生怕死,当时太害怕了,只想着离开,根本没关注对方说什么。
来了三名军吏,详细询问兵败、被俘以获释的过程,刘黑熊一一细说,期间免不了要回答一些疑问,比如为什么敌军将领非选中他传信,既然要献城纳降,为何不肯透露真实身份,等等。
刘黑熊越回答越憋闷,觉得自己像是犯人,同时也感到惶恐,战争还没结束,自己就连犯过失,如今麾下已无一兵一卒,连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没有。
“像我这样,回去之后会受到什么惩罚?”刘黑熊小心地问。
一名军吏将笔送到刘黑熊手中,让他签字,另一名军吏笑道:“我们只是例行公事,不管其它。刘将军无需担心,兵部自会公平对待所有人。”
刘黑熊茫然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越是努力,写出的字越是歪歪扭扭,刚写完最后一笔,军吏立刻收走笔纸,似乎生怕他再多看一眼。
三名军吏告辞,刘黑熊长叹一声,喃喃道:“早知如此,我就该老老实实当教头,干嘛非要领兵打仗,我根本不是这块料儿啊。”
刘黑熊垂头丧气,除了送饭的士兵,一连几个时辰没人来找,他也不管了,吃喝一顿,倒下睡觉,心想自己只是传信,并未送楚军进入陷阱,应该不至于是死罪,只要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是被人推醒的,翻身坐起,发现天已经黑了,有人正举着蜡烛站在床边。
“这么快?”刘黑熊吃了一惊,以为这就要处置自己。
“必须得快,要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人道。
刘黑熊晃晃头,觉得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件事,“阁下是……”
到访者将蜡烛送到面前,照出一张如画中恶魔般的脸孔。
刘黑熊又是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叫出声来,但是马上认出此人的身份,“丑王?”
“是我。”王坚火稍稍放下蜡烛,“刘将军睡得倒是踏实。”
“没别的事情……呃,阁下有事?”刘黑熊站起身,拱手致意,他与丑王并无来往,但也与其他人一样,十分敬重这位豪侠的名声。
“听说你给敌军将领带信,说有人要献出碎铁城?”
刘黑熊脸上一红,“大家都觉得这是陷阱,仔细一想,我也觉得有问题,当初就不该应承下来。”
“嗯。”王坚火寻思片刻,“刘将军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
“战争结束之后。”
刘黑熊怅然一叹,“败军之将,除了领罪,还能怎么办?”
“刘将军就没想过将功补过?”
“怎么补?我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大司马也不会再给我兵——”刘黑熊突然反应过来,抱拳道:“丑王以扶危济困名满天下,刘某如今就在危困之中,万望出手搭救,我不在乎一己存亡,只是愧对陛下与朝廷的信任,更无颜回见家中老小。”
王坚火示意刘黑熊坐下,滴些蜡油,将蜡烛竖在旁边的小凳上,“我只是军中一囚徒,救不了任何人,倒是能给刘将军出个主意,让刘将军自救。”
“但求丑王点醒。”
“敌军要献出碎铁城,众将都不相信,刘将军何不自去收城?”
“可那是陷阱。”
“若是陷阱,刘将军为国捐躯,前过尽免,万一不是陷阱呢?则刘将军将立下不世奇功,何止将功补过,甚至功盖众将,封侯不在话下。”
刘黑熊呆住了,寻思半晌,“这是在拿命冒险啊。”
王坚火一笑,“刘将军若是惜命,全当我没说。”
王坚火拿起蜡烛,转身向帐外走去。
“丑王稍等。”刘黑熊狠狠心,起身道:“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敌军将领说是要楚军攻城,城内才有人开门,我只身前往,他们不会当回事。”
“刘将军不爱己躯,军中自有敢死之士愿意追随,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战事瞬息万变,再过几天,谁也不知道敌军会不会生出变故。”
“好,我去,可是找兵这件事……”
“刘将军自去向大司马求兵吧。”
丑王离去,帐篷里陷入黑暗,刘黑熊独自站了一会,也走出帐篷,向外面把守的士兵说:“帮我通报一声,我要见大司马。”
柴悦很快召见了刘黑熊,听完他的计划,沉吟良久,最后道:“战事紧张,我不能分出太多士兵给你。”
“三千足矣。”
“三千楚兵若是陷在碎铁城,也是一大损失,最多五百人。”
五百人有点少,甚至摆不出像样的阵势,刘黑熊一咬牙,“五百就五百,我就说自己带来的是前锋,大批军队就在后面。”
“嗯,我可以命楚军缓缓前移,给刘将军造势。”
刘黑熊谢过,也不睡了,请求立刻带兵出发。
自从马邑城大胜之后,楚军西进,中军距离碎铁不算太远。
五百士兵也不好找,如果碎铁城是陷阱,这五百人可一点回来的机会都没有,柴悦许以重赏,总算在天亮前凑齐五百人。
刘黑熊率兵出发,只带少量马匹,翻越山路绕过正对面的敌军大营,直到后半夜才赶到碎铁城。
碎铁城被敌军占领之后,重新得到加固,城外哨所众多,楚军刚下山就遇到一个,刘黑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先大喊一声:“楚军攻城,还不速速投降?”
哨所里敌兵不多,听到喊声转身就跑,根本不做抵抗。
刘黑熊命士兵全点起火把,故意抻长队形以显然得人多,直奔碎铁城下,沿途几个哨所里的敌军全都闻风而逃。
终于到了城门下,上面没有箭矢射击,但也没有开门,刘黑熊又大声道:“楚军来了,快快开门。”
上面没有回应,良久之后,城门打开,有人用楚语说:“真是楚军?”
“我乃大楚前锋将军刘黑熊,受约领城。”
城门又打开一些,有人走出来,“总算来了,碎铁城是你们的了,正天子刚刚逃跑,你们要不要追?”
第五百四十四章 雪中追敌
战事尚未完全分出胜负,敌军数量依然庞大,神鬼大单于居然在这种时候选择逃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韩孺子。
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揣摩神鬼大单于的心事,已经越来越准,却在最后一刻失效。
韩孺子深深自责,与此同时也抓住机会,挥师北上,扫除关内的残余敌军。
神鬼大单于是这支军队最大的凝聚力,逃亡的消息传开之后,敌军争先恐后地投降,就连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将士也不例外。
在神雄关,楚兵送来一名特殊的俘虏,据说此人是神鬼大单于身边的近臣,会说楚语,而且只有他在事先就已经知道主人将要逃回西方。
俘虏名叫丘洪,长着一张楚人的面孔,身上的华服已经破破烂烂,脸上尽是尘土与血污,这不是战斗时留下的,大军溃败之后,他没命逃亡,中途迷路,马也累死了,若不是落入楚兵之手,他很可能死在冰天雪地里。
此前的诸多俘虏都指称丘洪最了解神鬼大单于,因此他是皇帝指名要活捉的人之一。
丘洪被士兵拖进厅内,士兵一松手,他就瘫在地上,很快反应过来,不停地磕头、亲吻地面,“大楚天子光照四方,最为卑贱的灰土也无所遁形……”
此人的楚语倒还流利,韩孺子挥下手,一名士兵踢出一脚,丘洪全身一抖,立刻闭嘴。
“抬起头来。”韩孺子道。
丘洪又磕几次头,才抬起头来,双手却不敢离开地面,只能仰起脖子,目光低垂,动作很是古怪。
“据说你与大楚使者接触很多。”
“是,小人曾奉命服侍大楚使者,尽心竭力,未敢怠慢。”
“使者人呢?”
“被神鬼大单于带走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扣留人质以作要挟。”
“神鬼大单于要用东海王要挟朕?”
“可能不是陛下,而是陛下派往西方的军队。”
韩孺子心中一动,脸上却没有变化,“如此说来,神鬼大单于也知道西方楚军未被击败。”
“当然知道,神鬼大单于早就得到消息,但他口风极严,其他人都不了解真相,还以为两路楚军皆被消灭,其实正好相反,由虎踞城出发的楚军接连得胜,所过诸城纷纷投降。神鬼大单于因此急于结束这边的战争,一旦遇挫,就逃了回去,却将我们留下替他卖命,让我们坚持到春天,等他带兵回来,这怎么可能?”
“海上的楚军呢?”
“实不相瞒,海上楚军真的没有消息,神鬼大单于不愿看到臣民出海,毁掉了沿岸的码头与船只,与海外隔绝。”
韩孺子动下桌上的手指,太监点头,士兵拽起丘洪,向外面拖去。
丘洪大呼:“陛下饶命!我什么都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鬼……”
士兵将丘洪拖了出去,韩孺子觉得自己对神鬼大单于的了解已经够多,他接下来的事情是如何彻底赢得这场战争。
一名将官进来,“陛下,百家军拉赫斯将军求见。”
“嗯。”
拉赫斯与通译一块进来,跪地磕头,十分恭谨,随后用恳请的语气说话,通译代传道:“陛下,他说百家军已经实现诺言,希望大楚也能遵守当初的约定,放他们回家乡。”
“问他,回家乡之后要怎么办?”
拉赫斯的语气变得激昂慷慨。
“他说神鬼大单于已经显露出虚弱,他们不会再屈服为奴,回家之后立刻就会号召诸国自立。可神鬼大单于带走了七王,还有一支精锐的亲信军队,如今西方各城空虚,只有老弱妇孺,全是百家军的亲眷,一旦为神鬼大单于所控制,将会束缚许多人的手脚。”
“告诉他,朕明日给他回复。”
拉赫斯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起身向外退去,突然大声道:“皇帝,我们……战斗过。”
拉赫斯的楚语很生硬,韩孺子却听懂了,他在提醒皇帝,百家军曾为皇帝而战,该是皇帝遵守约定放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韩孺子召见群臣与众将,多数人都反对立刻放走百家军。
“西方之人反复无常,神鬼大单于已经先逃一步,回国之后必占优势,百家军可能会再度投降,不如留之半年一载,待神鬼大单于杀死人质、引发众怒之后,再放他们回去报仇。”
谢存又是持不同意见的少数人,在迎风寨的赌局中,他押的时间最为接近,赢得不少银两,但他全捐出来犒赏军队,颇受皇帝赏识,因此敢于说话。
“此言差矣,百家军思乡心切,留之无益,反生祸患。西方之人反复无常,乃是因为神鬼大单于反复无常,大楚怎可步其后尘?天子无戏言,既然早有约定,就该及时放百家军归乡,趁神鬼大单于威名扫地之时,收复各国,永绝后患。”
另一名官员上前道:“百家军放回去,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军队怎么办?塞外投降的大批士兵怎么办?”
“塞外降军与百家军一样,来自西方诸国,若愿臣服大楚,也可以放回去,至于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将士,交给百家军处置。”
“哈,百家军不过替大楚打过一仗,就有这种优待?”崔腾瘸腿走出来,“那我们这些浴血奋战过的大楚将士,该得什么好处?”
谢存客气地拱手,“这不是优待,而是观其行,百家军若是杀死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士兵,则意味着决裂,正可放其回乡,若是不肯动手,再另做决定。”
崔腾没话说了,扭头看向皇帝。
“照此办理。”
神鬼大单于数万同族将士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了。
韩孺子在神雄关只停留一天,次日出发前往碎铁城,在这里与柴悦的大军汇合,并且接受大批异族王公的投降与效忠。
柴悦已经派出数支军队循踪追赶神鬼大单于,迄今尚无回信。
皇帝仍不久驻,从柴悦军中分走五千南军将士,亲自去追赶神鬼大单于。
韩孺子心有不甘,觉得还有机会追上。
皇帝的旨意如今没有任何人敢于反对,柴悦派出精兵强将,悄悄将五千人增至七千,多备马匹与粮草,将皇帝送出百里以外。
冬季不利行军,但也会留下明显的足迹,楚军因此能够紧追不舍。
数日之后,韩孺子追上一支楚军,留他们在背风之处扎营,同时派人原路返回,再征调一些粮草。
皇帝军中的粮草最多坚持一个月,算上返程,只能追击十五天,韩孺子打算沿途留下营地,这样的话可以多追几天,不用太担心返程时的供应。
经过二十余天的奔波,韩孺子追上了最早一拨出发追击敌酋的刘黑熊。
神鬼大单于已如丧家之犬,一路奔逃,抛下大量辎重、马匹与人员,楚军俘获甚多,一度接近目标,却被一队敌军牵制,没能将其包围。
刘黑熊率兵三千,估计神鬼大单于就在前方一日路程之内,身边的士兵只剩四五百。
刘黑熊之军已经疲惫不堪,韩孺子命其择地扎营,将自己的军队也留下一部分,只带两千人轻装追击。
刘黑熊没料到皇帝会亲自追敌,不敢反对,但是提醒道:“军中斥候曾在北边见过匈奴人,他们似乎也在追击敌酋,数量不知,陛下千万小心。”
在这场战争中,匈奴人一直态度暧昧,除了派出一小支军队参与偷袭粮道,再没有参战,刘黑熊因此十分警惕。
韩孺子还是要追击,哪怕身边将士不足一千,他也要追,这成了他的一份执念,非完成不可。
又是五天过去,逃兵足迹越来越清晰,路边常有倒毙的人马,韩孺子知道,他离目标已经很近。
这天中午,军队停下小憩,斥候前探,很快返回,他们在高处望见前方有一处营地,很可能是敌军队伍。
敌人也不能一路逃亡,必须停下休息,韩孺子立刻下令上马,一千人前行,一千人随后。
驶过一处山坡,韩孺子看到了一小片营地,虽无旗帜飘扬,但是足迹相通,必是神鬼大单于的队伍。
一路紧追不舍,在最后一刻,韩孺子恢复了几分谨慎,传令士兵散开,分为三队,一队进攻,一队绕行截击,一队备用。
神鬼大单于有可能只身逃亡,留下军队断后,韩孺子得留下人手,一旦发现营中没有目标,立刻派人继续追赶。
他又等了一会,正要下令进攻,一名将官提醒皇帝望向远方。
远处的高地上多出一支军队,看上去不多,人数却在迅速增加。
“匈奴人。”将官小声道,略显惊慌,这里是塞外,不属于大楚疆界,而是匈奴人的地盘。
神鬼大单于的营地被两军夹击,更显渺小软弱。
“以将军刘黑熊的名义去慰问匈奴人,告诉他们,大楚只要神鬼大单于。”
将官领旨,带着几名士兵,绕过营地,驰往对面。
营地里毫无反应,没人出来迎战,也没人逃跑,像是已经认命,准备向强者投降。
韩孺子又指派一名将官,带领数十骑同样绕过营地,继续向西查看,如果有足迹离去,就一直追赶,并派人回来报信。
第二名将官先送回信,营地以西并无逃跑足迹,他会继续查看。
第一名将官回来得比较晚,还带来一名匈奴使者。
匈奴使者是名女子,远远望见皇帝,笑道:“小姐猜得没准,果然是皇帝。”
对面军队竟然是金垂朵率领的,韩孺子大大地松了口气,向金垂朵的侍女蜻蜓问道:“你们也是来追赶神鬼大单于的?”
蜻蜓骑马来到近前,“咱们都来晚一步,两个大单于正在见面。”
第五百四十五章 先下手为强
(感谢读者“一脚踢到石”的飘红打赏。)
金垂朵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韩孺子坐在帐篷里,脸上不由得浮现微笑,身上莫名地感到一丝燥热。
“陛下。”外面有人道。
“进来。”韩孺子收起笑容,也收回走神的心事,他现在的处境可不太有利,只带两千人孤军深入,远远少于对面的匈奴人,一直没有直接参战的匈奴大单于,一下子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人物。
金纯忠原本留在柴悦军中,在碎铁城与皇帝汇合,随驾追敌,正好充当使者,去与匈奴人谈判。
天已经黑了,楚军在避风处扎营,粮草只够三日之费,最近的援军也在百里之外,他们得省着用,就连皇帝本人,也只能就着融化的雪水,啃几块干粮。
金纯忠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不完全是在外面冻的,韩孺子借助烛光看着他,“你喝酒了。”
金纯忠脸色更红,急忙道:“妹妹留我喝了几杯,她那里没有别的待客之物。”
匈奴人喝酒如喝水,既解渴,又能御寒,楚军出兵塞外也都带着酒囊,只是几天前就喝完了,一滴不剩。
韩孺子笑了笑,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况如何?”
金纯忠端正神色,“匈奴大单于统兵数万,今天上午将神鬼大单于接到营中,谈了很长时间。我妹妹说她会尽量促成一次谈判,让匈奴人交出神鬼大单于,不过陛下得想好条件。”
“嘿,匈奴人险些亡于神鬼大单于手中,如今却要庇护他吗?”
金纯忠拱手道:“我妹妹说,匈奴人害怕神鬼大单于,但是现在更害怕陛下。”
“怕朕?”韩孺子很意外。
金纯忠点头,“陛下以少胜多,击败了西方人人恐惧的神鬼大单于,名震万里,挟此余威,灭匈奴只在弹指之间,匈奴人因此惶恐不安。”
韩孺子更觉奇怪,本要辩解,想想又算了,金纯忠只是转述匈奴人的想法而已。
“匈奴人想要什么条件?”
“陛下可效仿前代惯例,册封匈奴大单于,赐印,约定通关。”
韩孺子点点头,“只要匈奴肯交出神鬼大单于,朕可以接受这样的条件。朕只等一天,明日天黑之前要见到人。”
金纯忠上前一步,小声道:“匈奴兵多,大单于年轻气盛,似乎不宜激怒他。”
“你刚刚说过,朕威名远扬,令匈奴人害怕,朕若不给出期限,匈奴人还以为朕怕他们呢。”
金纯忠恍然,楚军人少势弱,必须表现得寸步不让,向匈奴人营造不惜一战的假象。
“我这就再去见妹妹,务必将事情谈成。”
韩孺子点点头,见金纯忠要退出帐篷,忍不住问道:“金贵妃能来见朕一面吗?”
金纯忠尴尬地躬身回道:“只怕有些困难,匈奴人那边……”
韩孺子挥挥手,“早去早回。”
“是,陛下。”金纯忠退出,连夜又去匈奴人营中。
韩孺子太累了,没等多久,倒在床上昏昏睡去,梦中尽是金垂朵的身影……
金纯忠次日早晨才回来,他见到了妹妹,还见到了匈奴大单于本人。
“大单于希望能与陛下当面谈判,由我妹妹担当通译,双方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就算了,尽快安排谈判。”
金纯忠领旨,不敢懈怠,再去匈奴人那边传信,来回传话,终于将一切安排妥当。
当天下午,韩孺子带一小队护卫前往附近的一座小山上,此山与各处营地的距离差不多,视野开阔,不至于受到伏击。
楚军士兵临时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帐篷,双方卫兵守在外面,只有皇帝、大单于与金垂朵入内。
韩孺子与金垂朵很久没见过面了,大概是在塞外待得久了,她的模样稍有变化,美丽之外多了一些风霜与严厉,比从前更显得难以接近,见到皇帝只是稍点下头,除了转译双方的话,一个字也没多说。
大单于很客气,在帐外当着双方将士的面,向皇帝躬身行礼,进入帐篷之后,他让金垂朵对皇帝说:“匈奴与大楚乃是兄弟之国,我的阏氏是大楚公主,陛下的贵妃则是匈奴贵女,关系更加亲密。”
即使在说到自己的时候,金垂朵也没有特殊的表示。
韩孺子不是来套交情的,寒暄几句,直接问道:“匈奴什么时候交出神鬼大单于?”
匈奴大单于说了许多,金垂朵微皱眉头,似乎争论了几句,但还是忠实地转译,“大单于说,帝王之争,有胜有败,不宜斩尽杀绝,神鬼大单于兵败如山倒,很难东山再起,陛下何不放他一马?”
韩孺子也微微皱眉,盯着大单于道:“这不是今天谈判的内容,朕率军千里奔袭,不是为了放敌酋一马,而是要永除后患。匈奴人不记得当初的灭种之难了吗?老单于念念不忘的大敌,今单于这么轻易就忘在了脑后?”
金垂朵显然没对这些话加以掩饰,大单于听完之后脸色稍变。
“大单于说,苍天眷顾,匈奴未亡,当初的仇恨不提也罢,如果此刻遇难的是大楚皇帝,他也会居中说和。”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苍天眷顾?大单于真以为匈奴未亡是因为苍天帮忙?”
金垂朵直接回道:“大单于不会当面感谢陛下的。”
“朕要的也不是感谢,而是神鬼大单于。”
金垂朵转译,大单于摇头。
“他说神鬼大单于是匈奴人抓到的,就算要杀,也该由匈奴人动手,以慰老单于在天之灵。”
韩孺子想了一会,“可以,但是朕要看到人头。还有,朕的弟弟在神鬼大单于手中,必须活着交还大楚。”
匈奴大单于点头,说了几句。
“明日一早,匈奴人会将神鬼大单于当众斩首,午时之前将人头转送给楚军,至于陛下的弟弟,一同送还。”
谈判比预想得要顺利,韩孺子起身,盯着匈奴大单于,却向金垂朵说话,“他可信吗?”
金垂朵不动声色,向匈奴大单于说了一句,然后向皇帝回道:“我会尽自己所能确保大单于遵守诺言,也请陛下多做准备,预留一手。”
双方各自离开,一回到楚军营地,韩孺子立即下令进攻神鬼大单于的营地。
营地里只剩下百余人,见到楚军立即跪下投降,士兵们搜索营地,没见到东海王,只找到了赵若素。
其他楚使都在路上被杀死了,赵若素也是极度虚弱,被楚兵抬回营中,吃了一点东西,总算稍微好些。
“东海王被神鬼大单于带走了。”赵若素能起身说话之后,立刻来见皇帝。
“辛苦你了。”
赵若素挤出一丝微笑,“罪上加罪,本应如此。”
“差不多了,朕今日免你一切罪过,你重新立功吧。”
“陛下能晚一天免我的罪吗?”
韩孺子一愣,随后笑道:“你还有话要说?”
赵若素点头,“微臣有话要说,可能有点太早,但是也只有此时此刻,微臣还能向陛下畅所欲言。”
“好吧,朕赐你‘有罪’,说吧。”
“经此一战,陛下帝位之稳,已经超越武帝与太祖,从此再不会有大臣敢与陛下抗衡,陛下一言九鼎,虽在万里之外也无人敢于反抗。”
“嘿,朕不求万里之外,只要对面的匈奴人肯交出神鬼大单于的头颅。”
“匈奴人猖狂一时,不足为惧,倒是陛下,想好该怎么当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的‘罪上加罪’多延续一段时间吧。你见过神鬼大单于本人吗?”
“神鬼大单于不喜露面,虽在逃亡途中,也以重盔遮脸,微臣没见过他的容貌,只听过他的声音,微臣猜测,神鬼大单于脸上必有显疾。”
“匈奴人声称明天一早会将神鬼大单于斩首,朕有点担心。”
赵若素想了想,“陛下的确应该担心。”
“嗯?”
“据微臣所知,神鬼大单于并非被匈奴人所虏,而是主动去投降的,想必已有说服匈奴大单于的办法。”
“匈奴大单于不会愚蠢到相信他的话吧?”
赵若素道:“有一样东西,天下帝王都想要,神鬼大单于能给匈奴人,而陛下不能。”
“名号。”韩孺子站起身,明白赵若素的意思,“神鬼大单于要将自己的名号献给匈奴人,凭此名号,匈奴人将能统领西方诸国。”
“想必如此,这是神鬼大单于手中唯一能打动匈奴人的东西了。”
韩孺子来回踱步,突然止步,“如此说来,匈奴人明日必不守约,楚军要先下手为强,无论如何也要杀死神鬼大单于。”
赵若素没吱声,说到打仗的事情,他出不了主意。
韩孺子也不问他,走到帐边,命令卫兵去传军中的主要将领,他要安排一次夜袭,楚军虽然兵少,但是气势正盛,趁匈奴人不备,或许可以取胜。
将领们还没到,金纯忠匆匆赶来,他小睡了一会,又去匈奴人营中查看情况,刚刚回来,骑马直驰至皇帝帐前,也不让卫兵通报,直接闯了进来。
“陛下,大事不……”金纯忠看到赵若素,急忙闭嘴。
“说吧,没关系。”
“我妹妹希望陛下立刻退兵,明天中午匈奴人不会送来神鬼大单于的头颅,而是要进攻楚军。”
“果然如此,金贵妃是怎么发现的?”
“大单于身边有我妹妹的眼线,说神鬼大单于昨天就已离开营地,在匈奴人的护送下西去。匈奴大单于本想拖延时间,楚军刚才进攻神鬼大单于营地,令他恼怒,决意明日开战!”
第五百四十六章 返程
神鬼大单于竟然就这样逃走了,韩孺子大怒,他不想逃,仍要夜袭,虽然人数远远少于匈奴人,但他仍然不惧。
“首恶是匈奴大单于,他放走了敌酋,就由他接受惩罚。金纯忠,你立即再去匈奴人营地,就说朕怀念弟弟,今晚要亲自前去探望。”
“可东海王已经被带走了,不在营地里。”金纯忠没有反应过来。
韩孺子冷笑一声,“当然,所以大单于惊慌之余会亲自向朕做出解释,朕要的就是这一刻。”
金纯忠惊得呆住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赵若素,茫然道:“陛下……陛下是要……”
“朕也当一回刺客。”
金纯忠极少向皇帝表示反对,这时却使劲儿摇头,“万万不可,陛下,匈奴人已有攻营之心,陛下此去,岂非自投罗网?”
“匈奴大单于的反应没有这么快,此人意志不坚,做事瞻前顾后,易被他人左右。朕突然造访,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做不到当机立断,肯定会与我见面,想以言辞将我打发走。”
金纯忠认可皇帝对匈奴大单于性格的判断,却断然不能同意皇帝的冒险计划,正要开口劝谏,皇帝道:“金纯忠,执行命令。”
金纯忠心中一凛,再不敢多嘴,躬身道:“是,陛下,我、我这就去。”
“稍等,营中将领马上就到,待朕安排一下,带侍卫随你一同前往匈奴人营地。”
话音刚落,帐外卫兵传道:“陛下,将军们到了。”
赵若素上前几步,抢在皇帝之前对外面说道:“请几位将军稍等。”
敢在皇帝之前擅自做出决定,即使是在皇帝位置不算太稳的时候,也是难以想象的僭越与大胆之举,金纯忠惊讶至极,瞪眼看着赵若素。
赵若素不怕,转身向皇帝道:“陛下何时才能停止使用奇招?”
“奇招不好吗?”韩孺子反而不那么意外,也没有发怒。
“好,但不可持久,除非是没有更好选择的时候,不可常用。此次与西方之战,陛下在关中大胜,乃是奇招,邓将军深入西方,更是奇招,但是真正打败敌军的,还是塞外楚军,没有他们的牵制,则所谓奇招无所施放。”
“朕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正是没有更好选择的时候,匈奴人放走敌酋,此乃大不敬,楚军怎能忍受如此羞辱?况且朕之计策看似冒险,其实十拿九稳,匈奴人一旦失去大单于,立刻就会陷入混乱,不战自败。”
“问题就在十拿九稳上,若是寻常人,只看‘九稳’,陛下偏偏是皇帝,要看那‘一失’,陛下若有‘一失’,能抵得上此前的‘九稳’吗?大楚好不容易稳定,陛下年富春秋,数十年内不会再有反抗者,此前的诸多难题皆将迎刃而解,大楚复兴,指日可待。陛下若在这冰天雪地里发生‘一失’,皇子年幼,太后、皇后不和,眼看着又是一番明争暗斗,群臣无措,复兴无望。”
金纯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若素本是有罪之身,刚刚由敌军营地里被救出来,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对皇帝一口一个“一失”,天下人皆称皇帝为“万岁”,他却实打实地只给“数十年”。
更让金纯忠难以置信的是,早已说一不二的皇帝,竟然仍未恼怒,反而低头沉思。
赵若素不肯见好就收,又道:“所谓奇招还有一个问题,一切皆由陛下决定,反倒是群臣拱手而治,长此以往,陛下就得凭一己之力治理天下了。所以,微臣还要再问一次,陛下想好该怎么当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吗?”
韩孺子又沉吟片刻,开口道:“让将军们进来。”
金纯忠可不敢对皇帝有半点违逆,急忙去门口传唤。
五位将领陆续进帐,恭敬地向皇帝行礼,并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争论。
韩孺子将眼前的形势说了一遍,没提要去刺杀匈奴大单于的计划,而是向众将征求意见。
五将互相看了一眼,陆续开口,全都建议趁夜退兵。
韩孺子又问该如何退兵,“匈奴人一旦发现楚军退却,必然追击,楚军本就人少,退却途中更难抵抗匈奴骑兵。”
五将倒是不慌,纷纷提出建议:营地多树火把,迷惑匈奴人,起码保证天亮前不被发觉;兵分两队,皇帝带少数人轻骑在前,尽快与百里外的楚军取得联系,由于之前的安排,返程途中有多个楚军营地,营营相护,不怕匈奴人的进攻。
金纯忠胆子也大起来,开口道:“我去匈奴人营地,尽量拖延大单于。”
大家说完了,韩孺子仔细权衡,他曾经依靠过朝廷,放手让宰相等人管事,结果不是十分令人满意,难道大胜之后,反而又要重蹈旧辙?
韩孺子看了一眼赵若素,扭头向众将道:“就按诸位的计划行事,立刻传令,尽快出发。金纯忠,你不必去匈奴人营地,太危险,而且无济于事。”
“有我妹妹在,不会有危险。正如陛下所言,匈奴大单于为人犹豫,听说陛下已经离开,没准会放弃追击,以免与大楚决裂。”
韩孺子一旦做出决定,就不拖泥带水,“好,你去一趟,替朕问候匈奴大单于,就说朕有急事不得不走,大楚与匈奴联手击败强敌,兄弟之情越发深厚,望有朝一日能开怀畅饮。仓促相会,无以为礼,楚军营中诸物,权当薄礼,请大单于收纳。”
“是,陛下。”
仅仅两刻钟之后,楚军士兵牵马悄悄出营,将帐篷、火把等物都留在原地,走出数里,上马疾驰。
韩孺子没有离队,只派出少量斥候前驱,他本人仍与大军待在一起,绝不让队伍发生一点混乱。
第三日下午,北方出现了匈奴人的身影,数量不是很多,看样子应该是来打探情况的斥候。
军中将领征得皇帝的同意之后,命令全军士兵下马步行,弓弩满弦对外,保持警惕。
匈奴人越来越多,数量已经超过楚军,却一直没有发起进攻。
第五日,楚军被迫以战马为食,终于迎来后方的楚军,两军汇合,兵力超过四千,数量仍处弱势,匈奴人却为之一退,不敢步步紧逼。
将士们仍感到紧张,韩孺子却已放下心来,匈奴大单于一怒之下曾想杀死大楚皇帝,失去良机之后又变得犹豫不决,显然是想在大楚与西方之间左右逢源。
金纯忠的口才看来不错。
又一拨楚军过来迎驾,匈奴人彻底退却了,走之前派使者过来,声称他们是奉大单于之命护送皇帝,见皇帝已无危险,他们就不继续送了,大单于感谢皇帝留下的礼物,还赠一批酒肉奶酪之类的食物。
这些食物送得很及时,韩孺子当然收下,派人向匈奴使者表示感谢,只字不提神鬼大单于。
大楚与匈奴没有公开决裂。
韩孺子明白,大楚与匈奴终归成不了真正的“兄弟”,千年之战还将延续下去。
回程比较慢,又过数日,楚军迎上了第一批返乡的西方军队。
与匈奴人不同,西方将士对大楚皇帝只有感激,没有异心,远远停下,诸将领亲来楚军营中拜见皇帝,谦卑如奴隶。
楚军停留数日,休息一下,顺便补充给养。
韩孺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附近的一座山顶上,他以大楚的礼仪祭天,西方诸将也纷纷以本族的方式祭神,再向皇帝朝拜,正式称臣。
西方军队一批批经过,韩孺子接连分封七十多位王公,共同立誓,必将神鬼大单于余孽扫除荡尽,任何人取得神鬼大单于头颅之后,即使是在万里之外,也要传送给大楚,再有降敌者,为天下诸国之共仇。
誓言中没有提及匈奴。
大单于或许是感到了恐慌,派亲叔叔过来告罪,声称神鬼大单于趁匈奴人不备,已经逃走,匈奴人正在追击云云,希望也能参与立誓。
韩孺子同意,让匈奴使者代表大单于在山顶立誓,他明白,战争不是一时之事,现在还不是与匈奴人翻脸的时候。
韩孺子回到碎铁城时已是年后,会见众将,论功行赏,同时将大批军队调回关内。
北方仍然寒冷,京城却已开始化冻,宫中、朝廷与百姓都已返城,回顾之前的危机,恍如隔世。
皇帝驾临,受到前所未有的盛大欢迎,宰相亲率百官到迎风寨接驾,跪在尘土中,无人敢于仰视。
在白桥镇,群臣再度恭贺,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跪立道路两边,万岁之声持续不绝。
回至京城,又是一番论功行赏,与此同时还要制定反击神鬼大单于的计划,韩孺子已向西方诸军承诺,三年之内,必向西方派出一支大军。
一切事情忙完之后,韩孺子病倒了,并不严重,只是胸前伤势未愈,需要静养调理,他现在最关心邓粹与黄普公。
万里之外,一支孤独的楚军正在踽踽而行,犹豫着是继续前进,还是返回故国。
茫茫大海之上,另一支楚军已经望见了陆地,却没有决定是否要登岸。
塞外染绿,在匈奴人军中滞留多时的金纯忠终于踏上返程,带着匈奴大单于的虚情假意、妹妹金垂朵的一封书信,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
(今日正常两更。)